2009年10月25日星期日

地震疯人院-512大地震纪实(八)

2008年6月17日,凌晨,阴间晴

我有些困倦了。老余却不管不顾,又开一瓶白酒,谈兴甚浓:

地震期间,我始终在操心卓玛,而她上网成瘾,虽然这也不耽误干活儿。可我老婆发现,她经常凭空走神。夜半三更做恶梦,哇哇大叫,我们隔几堵墙都听得见。原来网络流传的若干地震死难者图片她都看了,特别是那些与她同龄的学生娃娃,脑壳开瓢的,身首异处的,断脚断手的,活埋的,倒吊的。记得六四那天,我在山庄通过代理服务器,浏览海外反动网站,卓玛神不知鬼不觉地凑拢来。我当时没在意,就继续点击记录视频,第一个是当年天安门的开枪场景,没两分钟,中断;第二个是继西藏骚乱后,康巴持续动荡,武警们正持棍追赶和痛打喇嘛和觉姆子(译音,意为尼姑),呲牙咧嘴的。卓玛深受刺激,你你你半天,竟说不出所以然。我晓得,她的表姐也是觉姆子,就连忙换第三个视频,不料旧闻比新闻更火爆:广东江门台湾商人食婴案件。首先申明,这不是行为艺术,也不是你在《底层》里写过的拿胎儿熬汤,而是正儿八经吃生下来的幼婴。案板上血糊糊的人体,被砍切得头是头,腿是腿,肚皮是肚皮。有烹调方法、程序及佐料。据说这是特大壮阳滋补品,立竿见影,当晚吃喝了,60多岁的老头搞20多岁的包养二奶,连续作战,还游刃有余……

我的头皮都麻了。

我也是。而卓玛你你你半天,终于喊出“你们汉人咋个那么坏哦”。令我愕然。她平时“干爹干爹”蛮亲热嘛,咋翻脸就一竿子扫一巢,针对所有汉人了?

一时冲动吧?

她扭头就跑,躲进某个旮旯,饭也不出来吃了。晚餐之后,我突然听见我妈妈屋里动静异常,进去一看,原来卓玛正在下跪。大家问她咋回事儿,她不开腔;扶她起身,她犟着不肯。如此僵持了半个多小时,她突然说:我对不起姑婆。反复就这一句。我说:你一直很乖,没对不起谁。她却充耳不闻,继续“对不起姑婆”。

脑壳已经出了问题。

我们强行架走她。我妈妈吩咐拿药给她。当然,吃不吃只能随便。当晚,半夜三更,她从床上猛然坐起,摇醒身边的中年厨娘,发问:高阿姨,你是不是要杀我?又重复好多遍。

比较典型的迫害妄想症。

第二天早饭,她又揪住厨娘问:高阿姨,你是不是要毒死我?我们几个人都当作她面,亲口咬馒头、喝稀饭,却丝毫减轻不了她的执着。事已至此,只能痛下决心,带她脱离山庄,先去成都。卓玛学习愿望强烈,我们准备花钱托关系,弄她进旅游学校,这次就乘机,让她面试一回,说不定可以冲淡她的初发抑郁症。

卓玛跑到我妈妈跟前,叫罢姑婆,就扑下身,嘣嘣嘣,连磕3个响头,把泥地啄出个坑。我妈妈说:娃娃慢慢走,去成都散散心。

在成都我家,卓玛呆了几天,根本没法让她出门。稍有疏忽,她就冲进厨房拿刀抹脖子。还点火烧屋。我老婆、老丈人,不得不昼夜轮班看守她。唉,火燎眉毛,非动身不可了。于是我马上找到画唐卡的藏族朋友邓都,借一辆越野车,拉着卓玛,二话不说就跑藏区。大早出发,拢康定才 1点多。找了家星级宾馆,180元一晚,卓玛却死活不下车。我将她的七、八个包袱提下来,好说歹说,终于强行架她来到房间门,她又像树桩桩,扎根在地,不挪动半寸。我没高原反应,却比高原反应更恼火,气喘,头疼,心跳过速。我打电话给铁哥们,现任甘孜州副州长,他答应下班后来;可直到下班后、晚饭后,甚至该上床睡觉的22点30分,他才赶来。你想想,从13点算起,9个半小时,我与一个疯子对峙,没空喝水,没胆量屙屎尿,某一刻实在尿急,可刚掏出家伙,就听门响。慌忙扭身拦截,右裤腿湿了一片。

为啥子哟!钱?理想?还是信仰?在几米、十几米之外,许多人议论纷纷,他们该不会把我当作人贩子?

副州长哥们终于现身。我迷糊,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当即替我给道孚一个副县长打电话,预先作出安排。还将自己的坐骑,一辆警灯闪烁的沙漠王子越野车,连带司机,供我任意驱使。我受宠若惊,还反思自己是否感染了狐假虎威的腐败习气,后来才逐渐明白,非如此不可。

这头说卓玛。一个女娃儿,四、五天,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排泄,脸颊的高原红早变成皱巴巴的狗屎黑,腰背驼得更厉害,整个人缩水,小了一圈,可疯劲儿蛮大。副州长一走,我又打电话求救于当地朋友,熬不动了,快来替换。朋友们很仗义,雇了两个在娱乐场所上班的藏族女歌手, 24点,午夜,眼皮都打架了,才风风火火赶到。挺会来事的,进门就笑成两朵花,招呼说:哦哟卓玛,不要板脸嘛,我们专门为你唱歌,边唱边跳也行。我说:让我先喝口水,吃包方便面。

卓玛也该吃东西了。

嘿,还是树桩桩,纹丝不动。一放松,又要夺门而逃。我和她争夺门把手,她竟然高喊:余干爹哦,快来救我!骇人一跳。

她连你也不认得?

弄不好,她连自己也不认得。都怪我平时不锻炼身体,此刻头脚打飘,只能向两个藏族妹妹,深深作揖,拜托她们通宵照顾卓玛。她们刚说“没问题,哥哥走你的”,卓玛就蹦个高,转扑进卫生间自杀。于是女歌手变成女屠夫,卓玛被咬牙切齿的她们拖出来,按回床铺。僵持了几分钟,到底规矩了,不,睡着了。

她们催促我快走快走。接着,一个封窗,一个拖椅子堵门,万无一失。我呢,凌晨两点还在街上窜,冷风如鬼哭,不禁记得苏东坡的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罢罢。随便撞进一家小旅馆,30元1位,通铺,又干净又暖和。和衣而卧,睁眼就清晨6点过。起身窜回宾馆,女歌手们哈欠连连,却依旧围绕巍然屹立的卓玛团团转。

康定还是“跑马溜溜的城”吧?

妈的,你《康定情歌》听多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当卡车司机,去过康定。印象中风很大,许多房子半截埋土里,街边的狗一窜,就上房顶了。据说在上半城撒泡尿,能溜溜淌到下半城。

对对。从前进藏区,就像进入了原始的独立王国,雪山、草甸、牛羊、藏楼,原汁原味。可如今,四处都开矿,乱七八糟。人类发展经济,富裕了,大自然却穷了。据副州长的司机说,去道孚的路,还是朱镕基当总理,下来视察前,抢修的。曾经很漂亮,不到两年,又恢复了烂路原貌。

出康定城不久,翻折多山,海拔5000多米。卓玛一触及她从小就熟悉的景色,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午两点多,我们终于抵达道孚县城。副县长已在最豪华的酒楼恭候,作陪的包括麻孜乡党委书记等大小官僚。满桌野味,麂子、野猪之类,我却没一点胃口。按规矩,我频频给牵线人亚玛多吉打电话,可这狗日的 “民间英雄”,硬是不接;派人去他家里找,不在。我满头冷汗,拨第8次电话,他到底接了。可能考虑到州长和县长的压力,他赶过来了。之后5分钟,卓玛阿妈到。

副县长耳语道:立马交办!原来此地骚乱不断,为防意外,他们事先没通知卓玛家人,而突然接卓玛阿妈过来。母女相见,物是人非,不竟抱头痛哭。我像个无血无肉的拉线木偶,站在旁边说:你女儿送回来了,还有七、八个包袱,我们给她的两千多元钱,不晓得在哪个包袱里。现在我们乘介绍人也在,交接一下,好不好?卓玛阿妈答好。一帮人就稀里哗啦下楼搬东西。接着,我被拽上车,正要开溜,麻孜乡书记拦住说:可不可以将卓玛送到家?司机说:送到死哦。这次幸好是政府出面,也没惊动卓玛家远远近近的亲戚,否则我们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当人质,扣押在某座藏楼,运气算好,重见天日之际,说不定就已经疯了;二是人家连提几个疑问,你回答不上,就被一刀子捅翻。我吓得吐舌头。司机又说:千万不要!藏人见面打招呼才吐舌头,你吐,藏人就认为你在模仿、讽刺、甚至挑衅。

我们屁滚尿流地返程,接风酒宴没沾一嘴,所以在渐行渐远中,空胃一阵阵绞痛。抵达道孚前头的某个县城(名字忘了),司机下车办点事儿,我想跟着去觅食,司机断然拦截,并反锁住车门。原来这几天,本地几座寺庙的喇嘛和觉姆子闹事,公开亮出象征独立的雪山狮子旗和达赖喇嘛像,并与前来镇压的武警发生流血冲突。喇嘛和觉姆子被开枪打死十几个,打伤几十个,更多的人关起来了。司机还说:道孚及周围几个县,是康巴地区的藏独重镇,好多年了,海外的达赖集团一有风吹草动,喇嘛和觉姆子都挑头呼应,全体藏人跟着行动,不管青红皂白,就是要与汉人过不去。道孚县城的外来汉人经常被杀,几乎破不了案。所以我们平时开车过来,天一黑就呆在宾馆,不出门,哪怕约人喝酒,也在房间内。

既如此,我只得缩头挨饿。清口水一股股上翻,在下咽的当口,我蓦然发现两个披红袈裟的觉姆子,驻脚窗门外,冲我微笑。不,眼睛没笑,只是嘴角在拉扯。我读懂了这种“笑”:哼哼,政府车牌,还有警灯,上面派来的吧?告诉你们,我们不怕死!我们有嘉绒仁波切,轮回转世,死了再来,我们不怕开枪!

晚上8点过,我们方鼠窜回康定。匆匆别罢政府的车和人,在大街小巷独自暴走大半个小时,本人情绪才稍微平静。然后寻家川味饭馆,好好吃一顿。再美美睡一觉。

整夜无梦。第二天下午抵达成都,却恍若梦游。

2008年6月18日,晴

午饭后进城,约老汪和老李在成都西门喝茶吹闲牛,厚颜无耻,海阔天空,不觉日头就偏西了。岂料昨天才分手的老余又来电话,称卓玛故事还有续集。

于是在火锅馆碰头。原来老余下午跑了四川省人民医院,挂精神内科,企图代替卓玛,缺席诊断,买些疯病药物寄过去。老余说,已亲口委托过麻孜乡党委书记照顾并监督,使她长期服药。

我欠身敬罢酒,就落屁股静候下文。老余狼吞虎咽了一阵,才喊冤枉:

惊险!刺激!本人也当了一盘疯子!

过于夸张嘛。

丝毫不夸张。我1点拢省医院,拿号票,按图索骥拐弯上楼,嘿嘿,转眼就傻眼——众多科室门可罗雀,唯有精神内科,也就是疯子科门庭若市。照规矩呢,该喊一个号进一个人,可大家都不管不顾,把医生当作珍稀动物,重重围困在中央。我挤不进门,着急得叫唤:不排号嗦?不料四周坐着、蹲着、站着的声音们一齐怒吼:咋个不排号?你算老几嘛?我忙赔笑脸:不算老几。22号得罪诸位。声音们也跟着矮半截:早得很,慌个逑。

无可奈何,我夹在过道里,夹在几十名貌似正常的疯子当中,正进退维谷,候诊长椅下竟突然冒出一毛茸茸的活物,不由分说,抱我大腿。原来是一脏得稀里糊涂的娃娃。我强作欢颜地弯下腰,轻拍那煤炭脑壳:哪来的猴儿?对叔叔这么亲热哦?

娃娃不吭气,却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比电筒光还射人。他妈的,撞上个小瓜娃子!我扳他手,不放;再扳,要咬人。我只好变成革命雕塑,挺胸平视前方,听天由命。这样硬撑了十来分钟,娃娃才松手,乌龟般缩回椅子底。旁边有人注解说:地震孤儿,还在躲地震。

大伙都似笑非笑地盯住我,搞得我极不自在,回应了两声嘿嘿,大伙的表情还是不变。凑得最近的老头,嘻着嘴,口水顺着下巴,挂出一条线;还有个大嫂,也嘻着嘴,可眼里没任何内容。我不禁嘀咕:紧看啥子嘛?紧看啥子嘛?我没疯哈,我没疯哈。

上午的号刚看完,要轮到我,起码还得两三个钟头。于是我拔腿开溜,在医院附近寻了家茶馆,磨蹭到5点半再去。不料疯子科更加红火。我迎头就撞见一毛泽东时代的机关女干部,穿着褪色的中山装,挺胸昂头,目不斜视,在过道上来来回回走。接着在门口,又撞见一过时的摩登女郎,冲我笑。还十分客气地说:你先来你先来。我以为她比较正常,就问:你多少号?她说:我的号早排过了。这么多人有病,我不急,我让他们先看。我心想,总算在地震期间,在疯子堆里,发现个活雷锋。就竖起大拇指,引为知己。她又说:哪个开关出问题了,就修哪个开关;水龙头不出水,就修水龙头。我说对对,不过我的开关和水龙头都没问题,我替别人……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响了。她道声对不起,就接电话:喂喂。哦,你嗦?晓得了晓得了。告诉你,这几天,还是跟刚地震那几天一样,大家的神经都不太正常。我虽然没受啥子影响,但是医生诊断,我已经得精神病。真的真的,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谈恋爱还真真假假,这种事情正儿八经,落到实处的。比逛街、做生意、男女上床更落到实处。所以,这几天不要找我耍,打不得麻将了,实在要打,你们就自己打,三缺一可以嘛。离了我,地球就不转罗?你把我当作铁人王进喜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盘地震,不止抖三抖,起码抖百抖。麻将还是要继续,死了人也要打,只是我戒麻了,我病了。还不相信?真的真的,我就在省医院,精神内科,要不要医生接个电话?

医生在桌子后头,50多岁,已被地震疯子们折腾得满面倦容。此时就随口应答:不必了。你小点声行不行?——喂喂。医生不接电话了。还让我小点声。是是,看病嘛,又不是洗麻将牌,稀里哗啦,用不着大声喊“糊了”。地震一盘,才晓得命最重要哦……

这是疯子么?好像每句话都在理。

而且还一句顶一万句。

恐怖恐怖。

所以呢,我对正在工作的医生充满敬意。我戒骄戒躁地站旁边,学习人家的耐心。一胖大嫂,好几层下巴,与医生对峙了 20多分钟,还赖着不走。她的显著特点是,每说两三句话,就插一声长叹,唉呀——唉呀——!从肺腑深处吐出来的浊气,把桌子上的诊断本子吹得哗哗翻。医生再三挪动椅子,避免与她正面交锋,并反复劝导:其实你可以连贯说话嘛。

胖大嫂说:我控制不住要叹气嘛。真的,唉呀——!

你完全可以控制嘛。

我忍不住嘛,真的,唉,唉呀——!

你忍得住。你试一下。看着我,这样,

我忍得住,就没病了,唉呀——!我也不想,地震的非常时期,我也想振作,唉呀唉呀——!

我们换个话题,你不要想着叹气。我给你开的药,疗效如何?

你给我开的药?好久哦?

前几天。

唉呀——!你的药,我已经吃了1年多,唉呀唉呀——!还有点见效。

那就继续服用。

好好,唉呀——!

唉呀——!下一个。

人这一辈子哟,没啥意思,唉呀唉呀——!

一表情严肃的小伙子接着应诊,问答有板有眼,与正常人无异。医生刚判断“很有起色”,小伙子就亮出长长的小指甲,嘎嘎,弹两下,顺势还抛一个川戏里的花旦水袖。医生皱皱眉,叫下一个——80后女孩,短衣短裤的新新人类,上台就解扣子、露酥胸。医生连称“不必了”。女孩却产生误会,以为自身的魅力不够,就站起来,右腿踏凳,要宽衣解带了。

大伙立马好言哄骗。女孩离去,我便登台,与医生对视两秒钟,好戏开始。

姓名?

卓玛。

性别?

少女。

年龄?

16岁。

哼哼。好好。还是藏族。继续说继续说。

我当然不是叫卓玛的藏族少女,我当然不止16岁,可我当时没回过神,就当真继续讲卓玛的故事,发病的前因后果。医生时而埋头,时而抬头,玩弄着圆珠笔,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仍然一如既往地鼓励“继续继续”。我呢,沉浸在又幸福又不幸的往事里,自己将自己感动得厉害,眼眶都湿润了。

晚霞染红了窗台,医生还在轻声催眠:继续继续,不要停不要停。

人家把你当成会编故事的病人了。

所以,当我讲到一小半,就猛然跳起来:我来替人看病的!医生,我不是疯子哦!

医生却不动声色:我晓得你不是疯子,没人说你是疯子。

我真的不是疯子。

没得事儿。继续继续。

哎呀医生,你大可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疲惫了,辛苦了,我理解。有好多人挂你的号哦?

下午有40来号吧。

眼下5点过,才轮到我22号,恐怕10点钟你才下得了班。

好好。谢谢关心。你还有其它话么?

卓玛是我的干女儿。我替她看病。

她为啥子不亲自来?

她在道孚县,藏区。

哦哦。原来你不是卓玛。原来卓玛跑藏区了。好好。继续继续。

哎呀医生!我没病也要被你搞出病。

是么?那我问你,姓名?年龄?在哪儿工作?

余某某,41岁,在某某文化山庄工作。

那某某文化山庄有啥标志性建筑?

半山腰,青砖白墙,带点南传佛庙风格。

哎呀,在那边我买过房子!我们还是邻居呢。误会了误会了。

医生递来大把纸巾,我边擦汗,边将卓玛故事又讲一遍。医生沉吟半晌才说:根据你描述的病征,这个藏族女娃娃,是典型的精神分裂,即受迫害妄想狂,一般药物对她不起作用。

医生,求你想点办法嘛。

我可以开药,你也可以给她吃。但无关痛痒,白花钱。最直接最见效的,就是马上送精神病院,电疗。

绑扎起来受刑?

第一步是这样。

这不是法西斯么?不行不行。

于是我就两手空空出院。立在街边走神一刻钟,差点叫自行车给撞了。人啊,真没多大意思,哎呀——!

叹啥子气哦?喝酒喝酒。

哎呀——!他妈这世道……

我看你也变成叹气的疯子了。哎呀——!

2008年6月19日,晴,闷热

老余在电话里说,卓玛从藏区老家打来电话,吓人一跳。

我忙问正常么?

出奇地正常。她先羞羞答答打招呼:余干爹还好么?全家都好么?令人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我沉住气,应声还好。不料下文却是:余干爹,你可害苦我了。你把我当疯子送回来,搞得大家都认为我是疯子,阿妈也认为我是疯子,把我关在屋里,好多天没出门。我不能解释没疯,要不就更疯。今天好不容易逃出来,给你们通个信。干爹干妈啊,还是想个办法,我要重新回成都,我要学习。

不错嘛。好像换了个人。

只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原来轨道上。这也是轮回之一种。我有些激动,说话语调都变了:卓玛,你终于脱开魔障,清醒过来,还是先给始终照顾你的嘉绒仁波切烧3柱高香吧。以后你的人生还长,还有多种造化,你的干爹,凡夫俗子我,会为你设想的。

2008年6月20日,阴间晴,阵雨

晌午与安县桑枣中学的叶志平校长电话联系,确定次日见面,完成在美国的嫂子交办的作业。。

叶校长已经大名鼎鼎。因为他提前数年频频折腾,终于用原工程资金的两倍,改造了豆腐渣教学楼,从而在毫无预兆的地震中,令700多上课师生无一伤亡。所以我那心软的嫂子读了香港《苹果日报》的报道,唏嘘之余,又是捐款又是写信。其中有言:在当今中国,常识弥足珍贵,良知可抵万金,善良是生命底线。从图片上,看着废墟中成堆砸扁的、鲜色犹存、失去主人的书包,我无法克制弥漫心头的悲哀和愤怒。为什么这些刚刚长成的人芽芽,竟成了邪恶罪孽的替罪羊?全民在灾难后的良知回归,草木藩生,固然令人欣慰,您在灾难前数年躬行大道、悲壮守义、举命关天,绝不与腐烂妥协的践行,是我悲哀与义愤中最大的慰藉。毕竟,在那些灾难降临前的漆黑的白昼,有您,哪怕只有您一个,与完全没有,本质不同。您在漫长平庸时光里孤独的坚守,与灾后的震动与觉醒,意义不同。
这段话使我想起生不逢时的孔子,天不生仲尼,长夜无明灯。相隔几千年,这位叶校长果真还奉有教无类的孔子为师傅?

2008年6月21日,晴间阴,毛毛雨

头天就与我哥大毛约好,今日大早,我们在成都北郊昭脚寺长途汽车站碰面,一起上路。

大毛开一辆雪佛莱越野车,打头好似专职户外摄影师,其实他的专职是牙科医生。出于对不务正业者的担忧,我在云遮雾罩的高速路中,一再提醒“慢点慢点”。透过车窗外的毛毛雨,被抛弃的老公路隐隐约现,令我不禁记起姐姐飞飞,曾密切往返于夫家绵阳和娘家成都,如今两个来钟头的行程,当年要耗大半天。一转眼,她就逝去20年了!而在她出事地点诞生的前妻宋玉,已经离开我4年余。死者与活者在眼下,居然不分彼此,或者浑然如湿漉漉的伤感天气,包裹在我们四周。

我早已不是诗人,可偶尔跟诗人还有交往。在绵阳迎接我们的胖乎乎的老卢,直至今日还写诗。午饭吃牛肉,高能量。咀嚼间,我们还附带谈些诗歌掌故,如某位又发福啦,某位又“诗意地栖居”啦,还有北川县城地震,一下子就覆灭了一个诗社,50多名诗人,等等。接着,大家结伴走桑枣,与新的和老的安县城区擦肩而过。途径此片最著名的黄土坡地震灾民救助站时,大毛仰望火辣辣的大横幅,放慢了车速,我却熟视无睹地强调:回转再来。

阴阳怪气的太阳露脸了,整个天空像随意涂抹的印象派风景,颜料堆得很厚。乱七八糟倒塌的农舍,往来的车辆,连绵不绝的地震棚,还有灾民或行人,都叫天空的颜料给浸透了。我的《底层》日文译者刘燕子说过:这个世道,人与鬼都在匆匆赶路。

下午两点多,车抵桑枣。太阳隐没了,天地人都陷入无边的泥沼。大眼睛老卢,顿时觉得眼皮沉重,像糊满了眼屎;大毛边按喇叭,边探头出窗,在麻木而汹涌的人流中吼开一条道。我粗略观察,街两旁的房屋至高3层,不少墙面垮塌,但由于穿梁之间的拉扯,骨架子还歪歪斜斜立着。而且,饭馆照旧以此为窝点,明目张胆地营业。矮桌子摆放露天,甚至下了街沿;乡民们熙熙攘攘,或坐或站,正大吃大喝。最引人注目的高厨,一扁担身材的瘦男,一两百斤开外的肥女,南北相望,都将锅铲鼓捣得山响。大毛叫道:好大的胆子,敢在地震废墟上吃喝!也不怕房子塌嗦?肥女回应道:吃喝不怕死,怕死不吃喝,老帅哥刹车嘛,里头还有位子。房子塌了不收钱,味道不安逸也不收钱。我问道:不干净不收钱么?却激起一片哄堂大笑: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老卢连连咋舌,继而发表感慨:这就是川菜的精髓所在!中国人,特别是咱们四川人,如泥巴里的泥鳅,虽然没骨头没脑子,生存能力却全球闻名哦!

农贸地摊弯弯曲曲蔓延。在地摊的深处,我们终于寻觅到桑枣中学,打眼看,如一家普通的乡镇企业,入口狭隘,铁栅斑驳。我下车打听叶志平校长,门卫称,昨天晚黑去县城开会了。我吃一惊,嘀咕道:我们已经约定,咋个又变卦?就转而请求面见校长夫人。门卫查验证件,确认了我等身份,再电话请示,放车入内。

过道两旁是玻璃橱窗宣传栏,除了强调爱国和校规,就是中外圣贤语录,孔孟首当其冲,其次是卢梭和爱因斯坦。恍惚记得有“学而时习之”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类。我们下车,默哀似地经受过一番洗礼,校方代表,年轻而体态圆满的黄主任就浮现了。客套再客套,我们才被引向地震篷布搭建的临时办公点,两台电脑两张桌子,连凳子也没多余的。我简单说明来意,黄主任垂耳聆听毕,才低声说:对不起,叶校长临时有事,不能在校园恭候您。但他亲自委托我接待。捐款和信件也由我负责转交,好不好?我说不好。黄主任说:这也是大家的意思。我说:一笔很小的私人捐款,不需要公事公办。黄主任说:作家同志,您误会了。我说:主任同志,你也误会了。我靠个人写作为生,从来没办过公事。在美国的作家某某,跟我一样,怀疑任何单位和组织的纯洁性。所以她不愿通过种种机构,而是托付朋友,几经辗转,指名道姓,要将这笔钱送达叶校长手中。还申明,这不是地震捐赠,叶校长可以自由支配,补贴家用。就像一个人对一个人表示好感,顺便送点钱财,还需组织批准么?

黄主任脸红了。我顺便问校长夫人在否?黄主任点头。于是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作为学校教员的叶夫人到底露面,不过一发丝花白的瘦小妇女。稍微寒暄,叶夫人就开门见山:我代表叶志平及全家,感谢美国的某某先生,她和她女儿的信,我收下,永远保存;钱,我们真的不能收。请别打断我,教育系统有规定,任何人都不能开这种先例。我迟疑半晌,问:你们咋个处理叶校长名下的捐款呢?
直接打到教育局的账号,由上级统一安排。

怎么个安排法?

学校需要多少,立项目,报预算,教育局审核批准,再拨下来。
本来就是给你们的钱啊,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上级的理由是,桑枣和叶志平出名了,捐款多;可还有更多没名气的受灾学校,捐款少得可怜,要互相平衡一下,端平碗里的水。
不愧为社会主义大家庭嘛。
是的。
可捐款者的意愿呢?谁又去监督教育局呢?
问不了的事儿,就别问。我们是小人物,守好自己的本分和良心,就知足。
这么说来,我真的为难了。没法向美国的朋友交待。
僵持片刻,叶夫人深深地叹气,然后转头与黄主任耳语。在他们背后,游弋着几个身材高大的辽宁特警。其中领头的,干脆靠距此两米远的墙根坐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帽子,眼角却朝这边扫来。
终于,叶夫人下定决心:好吧,老威同志,我和叶志平接受这笔钱,直接用于学校,不上报了。黄主任,你来经手,我来写收据,注明一下这个情况。
待7000人民币的交接完成,我的四肢已有些麻木。

大家都松弛下来,我们方由叶夫人和黄主任陪同,参观了校舍。那座3年折腾8次,一再加固的著名4层教学楼骇然耸立,从外表看,如布满铁栅的集中营。据说室内的承重墙柱都重新浇铸过,我企图闯入验证,黄主任却摆手,告知险情未除。我好奇地问:媒体报道,在4年前,叶校长就力排众议,在校内定期举行地震逃生演习;在3年前,就开始同豆腐渣工程对着干。莫非他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叶夫人苦笑道:我们是乡镇中学,条件落后,经常停电,有些调皮娃娃,就趁晚自习捣乱,在漆黑中装神弄鬼,将教室搅成一锅粥。同学们或遭惊吓,或受伤。更有过分者,一再玩火,一再搞出火灾隐患。如果真出事儿,哪个负得起责呀?所以,形势所迫,叶志平就吩咐,每学期,每周,各班定期举行火警疏散演习,出口、楼层、路线都事先规划妥当,老师分工分责。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火警逃生转眼成了地震逃生。
对呀,老师加学生700多人,一个也没拉下。
不简单。
我跟叶志平几十年,真没看出他有啥子超常能力。至于加固教学楼,我想,每个良心未泯的人,都会和他一样。这次大地震,垮了那么多学校,死了那么多娃娃,是天灾也是人祸,要吸取教训嘛,不能乘机捞名捞利。哎呀,还好夜里没地震!我们的学生宿舍没加固,有不同程度的毁坏,如果半夜三更,就没这么幸运了。
我无话可说,就配合摄影师大毛,在校园里转悠着拍照。3排地震棚搭在操场,千余名学生还在食堂大棚底上课,闷热,潮湿,外人分辨不出年级和班级。我感慨万千地咔嚓,顺便也沾染了少许青春的蓬勃气息。
我不再遗憾没面见叶校长。
我晓得他还有太多的事儿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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