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日星期三

沧桑-晓剑著(七)

 (20)


  陕北汉子霍达东终于成为了商人,尽管他在加入共产邪党以后已经泯灭了曾经有过的当商人的念头,可在从李秋枫的大那里敲来五万元大洋之后,他不得不去经商,因为他必须将那些钱变为枪支、药品、布匹等军用物资,以进行暴动。  
    他的商号设在了米脂县城内,这里几乎没有人认识他,再加上他蓄上胡子,留了头发,又戴上一副金丝眼镜,除了以前和他朝夕相处的人,一般都很难把这个衣冠楚楚、派头很大的老板与砸粮库的暴民和闹农会的领袖联系在一起。  
    他的商号位于李自成行宫的下面,五间铺面粉刷一新,红柱红门,雕梁画栋,虽在米脂城不是最为显赫的商号,可也能让人觉得不是小本买卖,再加上他透出风去, 说愉林府商会李总会长是这商号的大股东,米脂县内的警察官吏自然另眼相待,不敢轻易上门勒索盘查。而李秋枫的大即使知道了是共产邪党在打他的旗号,也只能 苦笑一下,无可奈何,不能声张。因为他不但要考虑小女儿的安危,也要顾及自己的生存,资助共匪,那是杀头之罪哩。  

  这间叫做福源的商号经营日用百货,门面后面带有院落和五间正房,一间做仓库,一间做帐房,另外三间住人,桂桂也随霍达东到了米脂,但她绝不像县城里其他大户人家的婆姨那样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应酬,而是闭门不出,一天三餐,伺候丈夫。  
    她过得很安宁,她觉得自己从一个农家婆姨一下子成为了米脂县城内大户人家的阔太太无异于从地下飞到了天上,这都是她命好,嫁给了个能干大事的丈夫,虽然她 知道丈夫并非是一心一意做买卖挣钱,但她却有一种顽固的预感,丈夫以后会有比今日更显赫的时候。若说她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的话,那就是到了晚间,那精力旺 盛,像牛一样不知疲倦的丈夫和她亲热的时候,她不能拒绝,也不会拒绝,但她总是无法抑制对这种事的厌恶,她无法恢复曾经有过的奇妙感觉,那疙瘩脸后生给她 留下的心理创伤深深地导致了她生理上对这种事的冷漠。  
    霍达东到目前为止,尚没有觉察到婆姨的变化,或者说,他感到了桂桂不像以往那样如饥似渴,欲生欲死,但他并没有在意。在这种事情上,他从不关注女子的感觉,只要自己满足即可。  
    他对桂桂时而产生的不满意是因为无论他如何耕云播雨,而桂桂的肚皮总是不能鼓起来,他有时发发牢骚,桂桂就委屈地嘟浓:“弟,你常不在家,旱涝不均,不容易收庄稼,生娃也是一样哩。”  
    他觉得这是个理儿,因而这次当商号老板后就把桂桂带在了身边,一是生活上有人照料,二是能让桂桂肚皮鼓起来,给霍家传宗接代,他认定一个男人若没有个儿子,干出天大的事业来也终不会愉快。  
    在米脂县城内当老板,免不了三天两头要去商场及官场上周旋应酬,别人都带着婆姨或姨太太,他也曾动员桂桂出去见见世面,但桂桂不愿意,说自己长得不俊俏, 不会风骚,也不会说话,他也不想勉强,只好在别人问起时,哈哈一下:“本人乃是糟糠之妻,下得伙房,上不得殿堂,见笑了。”  
    李仲海曾提出让李秋枫去假做霍达东的姨太太的建议,嘴上说是为了工作方便,其实心底里是妒火作怪,不想看着马方和李秋枫终日亲亲热热,但霍达东说啥也不同 意,他倒不是怕弄假成真,而是不愿拆散人家小两口,何况他觉得自己应酬得了,用不着来个女人给他添麻烦。  霍达东第一笔真正的生意是购买十支短枪和二十 支长枪,这是他和米脂驻军一个姓崔的营长喝了顿花酒之后定下的事。那营长是个兵痞出身,自称有四大爱好,爱金钱,爱女人,爱喝酒,爱杀人。于是霍达东从酒 人手,约了他到十里香酒楼吃饭。  
    霍达东和崔营长有过一面之交,崔营长曾带着个羞羞答答的女子到福源商号扯丝绸,霍达东见他是个军官模样的人,门外还站了卫兵,知道是需要结交之人,便没收他一文钱还送了那女子一瓶雪花膏。  
    崔营长一抱拳:“老板仗义,日后地面上有人敢欺负你,就找我姓崔的,米脂城里我崔某人跺跺脚,不敢说房子全塌了,起码也要晃三晃。”  
    霍达东在十里香酒楼的二楼开了个包房,还让酒楼伙计去叫了两个姥子来陪酒,那两个模样虽不算上乘,但却骚劲十足的年轻女子见多了这种场面,知道老板请军头 是必有事相求,便一左一右夹住崔营长,先是扭扭泥妮、故作良家女子的模样逗得崔营长酒性大发,豪气冲天然后又淫声浪语,打情骂俏,搞得崔营长左拥右抱,上 捏下摸,逢酒必喝,一会儿就有点昏昏然了。  
    “马老板,”崔营长满脸通红、眼睛放光,叫着霍达东到米脂后造的假姓,舌头有点发短地说:“你们商人都是奸滑之徒,这般出血,必有事相求,快点说吧,只要我崔某人办得到的,那绝不推辞。”  
    霍达东嘿嘿一笑,双手一拱:“崔营长果然是豪爽之人,直来直去,交这种朋友让人放心哩。”  
    “别跟我诌酸语,说吧,啥事?”崔营长将左边那个白白胖胖的女子放到大腿上,一只手伸进她衣襟内,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直愣愣地盯住霍达东。  
    霍达东冲那两个媛子一挥手:“去米脂大旅社二楼头等房里好好洗洗澡,崔营长马上就到,把崔营长伺候舒服了,亏待不了你们。”  
    两个裱子知道男人们有事要说,向崔营长飞个媚眼,知趣地离去。  
    霍达东关好房门,坐到崔营长身边,小声说:“崔营长,我想跟你做笔生意。”  
    崔营长毫不犹豫,一口酒渴于,大大咧咧地一拍桌子:“说吧,除了不拐卖女子、小娃,别的事都能商量,我娘信佛,说拐卖女子、小娃要下地狱,干不得哩。”  
    “我想买点枪支。”  
    崔营长一愣,清醒了一点,露出些怀疑的神色:“你一个商家,买枪干什么?造反呀?”  
    霍达东早就想好了托词,因而脸上毫无慌张之情,嘿嘿一笑:“崔营长,我生意做得挺兴隆,造啥反哩,我是怕别人造反,买枪防身用。”  
    “那好说,我送你支德国盒子炮,一勾扳机就是二十颗枪子,像小机关枪,就算咱们交个长久朋友。”崔营长做出副挺大方的样子。  
    霍达东摇摇头:“一支不够,要几十支。”  
    崔营长斜视着霍达东,不快地说:“马老板,要这么多枪熬着吃呀,够他娘装备一个排了。”  
    “对,是要装备一支队伍。我家乡红匪横行,县里面又派不出人去挨家保护,只有自己想法子哩,我家几代人辛辛苦苦才置了点产业,不能毁在我手中啊。”霍达东做出一副悲伤可怜又感慨万分的样子。  

  崔营长觉得有理,点点头,又问:“你老家在啥地方?”  

  “佳县。”霍达东当然不能说是肤郡。  
    崔营长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拉霍达东坐到身边,亲热了许多:“马老板,听说你家乡那里自古就有一种特产,嗯,是一种药,又治病,又养身,又提神。”  
    霍达东也摆出一副豪气之情:“崔营长喜欢,我托人给你捎一包来。”  
    崔营长摆摆手,面色严肃了:“一包不行,那刚够孝敬姨太太。”  
    霍达东为难了:“崔营长,不是我马某人小气,那东西贵且不说,不易收上来哩,官府缉查、强盗打劫,闹不好要送命。”  
    “废话,要像日个女子那么容易,还交你马老板这个朋友干啥,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上面又有人撑腰,才拉下脸来向你开口,若是碰上别人,我还不给他狗日的这面子哩!”崔营长摆出了不小的架子。  
    “那、那我试试看。”霍达东知道只有用这种方式换枪了,尽管他心里很不愿意再去贩那种土特产。他一想起几年前就在这米脂城被官兵追杀,搞得丢了货还差点赔上命心里就窝火。不过,为了革命他也只好先不顾个人的荣辱和脸面了。  
    崔营长见霍达东同意,立刻欣喜起来,他拿筷子敲着方桌,说:“五斤换一支短枪,三斤换一支长枪,有多少我给你换多少。”  
    稍一盘算,霍达东连忙摇头:“崔营长,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哩,你算算账,这高出行情快一倍了。”  
    “我要转道手哩,不能赔本赚咄喝,连汤都喝不着,只喝西北风,告诉你,我一样要冒风险,让金司令知道了,军法从事!”  
    结果,好说歹说,崔营长算是让了一步,十支短枪,二十长枪一共要一百斤那种又治病,又养身,又提神的土特产,约定十天后一手交货一手给枪。  
    两人手掌一拍,哈哈一笑,崔营长便急不可耐地要告辞了。走到门口,他虚情假意地说了一句:“马老板,我一个人怕是受不住那两个小裱子折腾哩,还是见面分半,你拉回家一个算了。”  
    霍达东摆摆手:“崔营长过谦哩,看你年轻力壮,定有龙虎精神,到头来小姥子可要告饶了。唉,哥哥我沽不得腥,家里守着只母老虎哩。”  
    “怕婆姨!”崔营长哈哈大笑起来。  
    “惭愧,惭愧。”霍达东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暗骂道:“你狗日的早晚要染上杨梅大疮,把毯烂成腌萝卜!”  
    收土特产品不如想象的那么难,时势动荡,政府走马灯一样换班一,动乱不断,战火烽起,没有人去收缴此物,也没有重税盘剥,山沟沟里的农民漫山遍野地种起了 这稍加熬炼就可以高价出售的东西,而霍达东此时又是腰缠万贯的商号大老板,自然很快收足了上百斤,将货集中于一个小镇子上。  

   霍达东是以收购油料为名来到这个小镇的,因而他赶了近五十头骡子和驴,每个牲口身上驮着两个油桶,他本想将那些黑糊糊的土特产品用抽纸包好放进油桶,但 又觉不甚保险,尤其是晚间一个妖里妖气、有几分姿色但又鬼鬼祟祟的女子不请自来进人他的房间,似乎是个卖肉的娟妇,可又没有过多纠缠,霍达东一拒绝,她也 就乖乖地离去了,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把整个屋子扫了个遍。  
    霍达东本能地意识到这女子绝不是个普通的裱子,不是给土匪踩道的就是官府的探子,他没有犹豫,立即带着几个随他一同来的伙计和赶牲口的一起将那上百斤干货分成几十份,趁着天黑全都塞进了牲口的屁眼里,而且马上就离开了这座小镇。  
    果然,在他们离开几个时辰之后的黎明前夕,一伙河东流窜过来的土匪洗劫了他们住的小客栈,抢了几个同是收购那种土特产的小客商,有一个人稍加反抗,便被一刀砍死,身首异处,冤死他乡。  
    而霍达东路上虽然碰上几次官府的盘查,甚至还被砸烂了几个油桶,但干货在牲口脸门里,自然不会显露出来,再加上他出手阔绰,白花花的大洋送上去,官兵们也 就枪口一抬,放他们过去了。  几天之后,他又给崔营长摆了一次花酒,十支短枪,二十支长枪,外带崔营长奉送的一千发子弹就到了霍达东手中。  
    看着几十支闪着蓝光的崭新枪支,李仲海的一身热血又在沸腾,他马上召集了邪党的会议,慷慨激昂地说:“同志们,加上我们零零散散收集来的枪支,已经有二百 条之多,足以和肤郡城那一个连的士兵和几十个警察对抗了。现在的邪党中央书记立三同志指示我们不要被反革命一时的嚣张气焰吓倒,要继续举行大规模的暴动, 革命没有进入低潮,而是面临高潮。我们总结上次的经验,不再搞人海战术,而是组织精兵强将,里应外合,一举攻占肤郡城,用暴力推翻反动政府!”  
    霍达东参加了这次会议,并且马上以运货的名义将几十支长短枪送到了肤郡城内崔营长的一个老部下那里,崔营长这个老部下是肤郡驻军的副连长,崔营长用电话通 知他说马老板组织反共自卫队使用的枪支暂存于他那里,请他多关照。这样,参加暴动的人们进城时就不用担心被盘查时发现携带武器,以免过早地暴露目标。  
    马方和李秋枫的任务则依然是组织师范学校的学生和县立中学的学生进行配合,但不再仅是贴标语,而是无论如何要上街游行演讲,吸引警察注意力,分散守城士兵的兵力。  

  马牙子则是带领一群年轻后生到妓院、赌场、戏楼闹事,伺机在县政府放火。整个暴动于深夜举行。  

  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当,霍达东便赶回米脂县城,再筹集一批治红伤的药品,另外他还在与崔营长商谈购买一挺机关枪和一箱子弹的生意。  
    在暴动前的那天夜里,霍达东要带着一千块大洋和一枚足有三钱重的金戒指到了崔营长指定的一家酒馆去最后成交。成交后,他将连夜带着这挺机关枪和一箱子弹赶到肤郡城下,准备在第二天夜里肤郡城内火光一起时,他就抱着这挺机关枪冲向城门。  
    一想到上次暴动时被城门楼上的士兵用机关枪打得他乌龟般缩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情景,他就恨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而再想象他手中也端着机关枪跟那些狗日的们对射、看谁能压谁一头时,他就忍不住想开怀大笑,一股胜利感油然而升。  
    酒馆包厢内与以往气氛迥然不同,没有上菜,没有上酒,没有酥胸半露的女子,但并不冷清,因为崔营长身后站着两个气势汹汹的卫兵,每人斜挂两支盒子枪,枪盒盖子已经打开,随时都可以拔出枪来,崔营长则是一脸阴沉,把脚跷到了空荡荡的桌面上。  
    有点得意洋洋的霍达东推门进来,不觉一愣,一股肃杀之气顿时笼罩了他全身,他面部肌肉同全身的肌肉一同紧张起来。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他稍许慌乱之后就镇定了一下,立刻冷冷一笑:“崔营长,你这不是摆花酒哩,是鸿门宴。”  
    崔营长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嗯,是有这点意思。”  
    霍达东把银票和金戒指往桌上一拍:“崔营长,我马某重义气,讲信誉,钱在这,你的货呢?”  
    “货? 在这!”崔营长掏出一支小手枪,狠狠地摔到了桌上,他身后的两个卫兵训练有素地也同时抓出了枪,四个黑洞洞的枪口不摇不晃地对准了霍达东。  
    “崔营长,这是啥意思哩?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拿不出货来也犯不着来这一套,缺钱花就说一声,我马某还不是一文钱看得比命重的吝音鬼 。”霍达东一下子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虽心中发虚,但嘴上却很强硬。  
    “啥意思? 马老板,你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别跟我肥猪鼻孔插大葱,装相!”崔营长冷酷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霍达东。  
    霍达东没有去掏腰里那支桂桂给他的转轮手枪,尽管他知道万不得已之时也得做困兽斗,但现在时机还未成熟,首先要搞清楚崔营长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哈哈一笑,一掀长袍,端坐下来:“崔营长,你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把我整糊涂哩。”说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崔营长,一副不明其里进而有点傻乎乎的模样。  

  崔营长到底憋不住了,大骂一声:“马老板,你是个狗日的,你买的枪是给红匪用来暴动哩!”  

  霍达东大吃一惊,面色一下子有些苍白了,但他依然强作镇静,说:“崔营长,我马某人可担代不起这个罪名,你崔营长也担代不起哩。”  
    这句话触到了崔营长的痛处,他略显沮丧地说:“马老板,我他娘要担代得起,早带人抄了你那商号!你狗日的说实话,是不是帮红匪买的枪?” 
     霍达东一脸委屈,摊开双手:“崔营长,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哩。我马某人是共产邪党革命的对象,哪里会助封为虐,这一定有误会,或是小人谗言,崔营长可千万不能听信,坏了咱们朋友的交情。”  
    崔营长口气和缓了点:“不是误会,也不是小人谗言,是有探子探出了准确情报,明日夜里共产邪党要在肤郡暴动,你存放在我那个老乡处的几十条枪就是他们的主要武器!”  
    霍达东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不寒而栗,他倒不是为了个人的生死担优,而是为暴动的前途焦虑,他似乎已经看到又有无数年轻男女倒在血泊中,人头被挂上城楼,尸身被野狗吞食。他牙齿格格响了,说不出是愤怒所致,还是恐惧所致。  
    他问:“这是哪个狗日的诬告到我马某人头上来了?!”  
    崔营长即使再粗直,也不会说出实话,他微微摇摇头:“马老板,这你就别打听了,反正去取枪的人已经被扣押,你要不是共产邪党,就赶紧洗清自己,我崔某人看 重你在生意场上的豪爽乏气,也不难为你。你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千万不能透出枪是从我这里买的风声,日后咱们再重打鼓,另开张。你马老板风里来、浪里去, 也不只翻这一次船了,区区几千大洋赔得起哩。”  
    “不行,我要找那狗日的算帐,我马某人站得直,行得正,对证公堂我也不在乎!”霍达东见事已不可挽回,反倒气壮起来。  
    倒是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崔营长反过来安抚起霍达东来,他委实怕受牵连哩。本来,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霍达东,然后把事往他身上一推了之。但是,他又搞不清 霍达东的后台到底有多硬,若是用土特产换枪之事已经报知榆林商会李总会长那里,而当事人之一却莫名其妙地失踪,李总会长派人追查下来,他还是吃不了兜着 走,再背上个杀人灭口的罪名,更说明手中有短,倒不如仗义行事,放这位马老板一马。他也知事关重大,息事宁人为好,他们再一同来个不认账,咬死了是红匪抢 枪,还算是个万全之策哩。  
    想到此,他和颜悦色起来:“马老板,万不可意气行事,金司令对付红匪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你这一追究,无异于飞蛾投火,自找苦吃。我看你还是死不认账,一走了之,剩下的烂摊子我来收拾,最多找个替罪羊,脑袋一砍,死无对证。”  

  霍达东似乎很不心甘情愿地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其实,他是想赶快结束这鸿门宴,以最快速度赶至肤郡报替,以免同志们做无谓的牺牲。  
    他站起身,将银票和金戒指往崔营长面前一推,然后双拳一抱:“崔营长委实够朋友,今日之恩,来日必当厚报,这点小意思请崔营长笑纳,权做处理后事之需,我马某人尚需料理一下账目,以上报李总会长,告辞。”  
    他转身而去。  
    崔营长毫不推辞地收下了那足够百户农民活一年的“小意思”,回头对卫兵说:“速去告知我在肤郡的那个老乡,让他逃到我这里来避风头。等他一到,就给我……”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那卫兵一个立正:“是!”  
    霍达东回到福源商号,马上烧毁真正的账簿和一些文件、传单,然后让桂桂天亮后立刻给伙计们结账、遣走,她自己也先回城外的娘家避风,等他来接她。  
    桂桂见霍达东神色慌张,心情焦躁,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但她没敢多问,只是手忙脚乱地帮丈夫收拾东西。  
    霍达东带着还剩下的不足一万元的银票和十几根金条,焦急地等到东方出现了一线病容般的苍白后,立刻骑上店里边养的一头骡子,在城门刚一打开之时就出了城。  
    在他急匆匆奔向肤郡城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今天为了保守共产邪党走私生意的秘密而烧掉的真正的账簿会在十几年后给他带来一次厄运。那时他已经是共产邪党主 管财政的一位大员,在这个职任上他有一次霉运,有人指责他生活腐化,贪污公款,而他开福源商号时烧掉的账本确实给他带来了账目不清的嫌疑,有人还揭发他那 时经常吃花酒,包娟妇,还说他之所以养不出孩子来就是那时纵欲过度、染上花柳病的结果。为此,他气得大病一场。  
    远远地看去,肤郡城倚山傍水,建筑古朴,一派安宁景象,甚至在路边坡地上一个菜园子内,一个农妇还祥和地坐在绿油油的白菜边上,挤捏着白乎乎的奶子喂着一 个婴儿,而更远处的源上,有几只山羊在跳跃,天边一团团的白云轻飘飘地滑动,如同是巨大的羊群在呼唤那几只离群的孤羊。  
    可已经来到肤郡城下的霍达东知道,一场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即将发生,这从紧闭的城门以及城门楼上虎视耽耽的士兵就可以看出来。他不能进城,必须要先找到暴动总指挥李仲海才行,而李仲海事先约定的暴动总指挥部设立在肤郡城外有一片古墓群的山包上。  
    骤然间,城内响起了不太密集的刺耳的枪声,随即稳约又传来人数不多的呐喊声,听得出来是些男娃和女娃还稚嫩的嗓音:  

  “打倒反动派!”  “打倒军阀!”  

  “工农商学兵,联合起来消灭反革命!”  

  “共产邪党代表人民利益!”  

  霍达东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学生娃们可能还不了解已经出了奸细,按原计划开始行动了。他拍了一下骡子屁股,双腿一夹,向已经可以看到的有着苍翠古柏的古墓群冲去。  
    然而,当他跳下骡子,走进阴暗的古柏丛中时,那里已是雅雀无声,只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还夹杂着什么东西被烧焦了的味道。  
    他拔出了转轮手枪,册开机头,放轻脚步,借着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树身为掩护,一点点向墓群中心处那座保存完好的看墓人的石屋娜动。突然,他发现前面树身上靠着一个人,他掩住身躯,细一观察,发现那是具被刺刀挑开肚子的尸体,一堆肠子挂在外面,散发着臭气乙  
    “狗娃!”他小声惊呼了一下,这是马家沟和他一同闹农民的伙伴,现在已经惨死于此了。  
    他把狗娃的尸体扶着放平在地,将他那死不膜目的眼睛合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顿时看到了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霍达东几乎不忍心看这副惨景,但他又不得不一具一具尸体地查找,看看李仲海是不是也在其中。他看到这些尸体身上不是中了枪子,就是挨了刺刀,从他们的姿 势,可以知道他们仓促应战,拼命搏斗过。根据计划,这里集结的人数应该过百,这说明剩下的那些人不是被俘虏,就是突围了出去。  
    霍达东双腿一软,沉重地跌坐下来,摸出一根烟,点燃,一口气居然吸掉大半截。然后,他扔下烟头,寻找到一个被盗古墓的洞口,将那十几具尸体一个个塞了进去,又搬了块墓碑堵上那洞口,他不忍心让这些战友的尸体被野狗、乌鸦叼食。  
    他刚直起身子,便听到坡下肤郡城内又传来密集的枪声,还有“暴动了”的呐喊声,他冲出柏树林,看到正在开始降下的夜幕被一团火光烧退,火光中,隐约有人影在晃动,还有一面红旗在飘拂。  
    霍达东叹了口气,他估计这是马牙子等白天混人城内的人在没有取到武器的情况下强行起事了,他们肯定不知道总指挥部已经惨遭洗劫,城外不会再有人配合他们了,他们的结局将更为悲壮、惨烈。而他势单力孤,根本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帮助。  
    他骑上骡子,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开了肤郡城,直到城楼轮廓化为一片黑暗。  
    马牙子居然毫发无损地逃回了马家沟,他一见到霍达东就破口大骂:“狗日的李仲海当的什么总指挥,出了奸细也不告诉我们,我连着派了三拨人取枪都是肉包子打 狗有去无回,我只好自做主张去放火,等着城外来进攻,可日他娘,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像兔子似地让人撵着打,那些学生娃一个不剩,网麻雀似地一网都给 逮走了,我带进城的人一半都死了,我在一个姥子床底下缩了三天,才躲过这场大难。总还算那姥子有情有义,跟我睡了一晚上就让我给降服了,冒死也要护着我, 要不我也得让人家给点了天灯!”  
    霍达东已经多少知道了些暴动的情况:当场牺牲了三十多人,被捕了十几个,肤郡师范的全体学生一律被开除学籍,马方和李秋枫也无法再呆下去,逃到了马家沟。 李仲海的暴动总指挥部被突袭时,大部分农民四处逃散,他带领二十几个邪党员进行抵抗,终于寡不敌众,还剩下三个人,本想用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但偶 然发现一条墓道,他们钻了进去,从另一个出口逃了出来,隐藏在霍达东的家中。  
    霍达东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家中隐藏了人,因为这一次因出了奸细而使暴动再一次失败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但李仲海听到了马牙子的叫骂,自己从窑洞中走了出来。  
    李仲海一下子显得苍老、消瘦了许多,甚至连他本来就不高的身材因精神颓丧也似乎更为矮小,他确实沉痛得很想缩进地缝里。他的眼睛中再没有那火热的、有些咄咄逼人和飞扬跋息的光芒,代之的是茫然、迷惑、自责和内疚的神情。  
    马牙子看见李仲海,怒火未减,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光,打得李仲海的嘴角立时淌出了鲜血,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他终究很小就离开农村去城里上学,再也没有劳其筋骨,何况,挨自己同志的打他也很心甘情愿。  
    霍达东抱住马牙子,一扭腰把他甩到一边去,马牙子就势蹲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抽噎着说:“这是啥革命哩,拿自己的命让人家割韭菜似地革……”  
    李仲海沉重地叹息着:“达东,你让马牙子打,别拦着,让他使劲打,把我打死了,能让同志们在天之灵安息我也高兴哩,把我打死了,能让革命成功我也喜欢哩,我不怕下地狱,我是怕革命从此一级不振,我怕再也没有人愿意跟着共产邪党……”  
    “你说啥混话!好,你愿意挨打,我就打醒你这个反!”霍达东见李仲海情绪低落、胡言乱语,一时火起,抡起巴掌,不停顿地编了他十几个耳光。  
    “痛快,真痛快……”李仲海边说边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他也孩子般地哭起来,但不像马牙子那样哀嚎,而是轻轻抽泣。  
    霍达东被两个男人此起彼伏的哭泣闹得傻眼了,但继而破口大骂:“哭啥哩,你们是没经过事的婆姨?你们的毯都硬不起来啦?做买卖还有赔本的时候哩,甭说是革 命哩。我听了马方说,广州起义,南昌起义,秋收暴动,还有、还有一个叫邓小平的同志搞的广西百色起义,后来都失败啦,可人家也没有满地趴着哭大喊娘,人家 拉着剩下的人上了山,拉大旗,立竿子,继续和狗日的反革命干。城里边是反革命的天下,山沟沟里就是咱的地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轮流坐,早晚有 一天到咱家。咱不是还活着,活着就让狗日的反动派一天也别想搂着妹子睡安稳觉!”  
    以往,都是李仲海给霍达东讲道理,而此时,霍达东却慷慨激昂地振振有辞,拼命地给李仲海鼓气。其实霍达东心里也虚得很,若是李仲海彻底绝望了,也像马圆一样一走了之,那他真不知道该咋办哩。  
    李仲海突然站立起来了,背过身擦于了脸上的泪水,他的神情虽然还阴郁、沉闷,但强做出冷峻、傲然的徉子,因为李秋枫和马方从院外走了进来,他一点都不愿意让李秋枫看见他的反样,也不愿意让马方嘲弄他。  
    他低沉地说;“达东,你说得对着哩,咱还要干,只要没死,就干下去,死了,还有别人干,谁让咱信仰共产主义哩,共产主义就是要暴力革命。可是,咱的队伍不纯洁,有叛徒,有奸细,咱必须清除了这些狗日的才行!”  
    霍达东躺在长满了青苗的黄土地上,前面身子享受着春日暖洋洋的抚摸,后面身子感觉着大地温馨的熏陶,但他却并不惬意,他在想着该到底哪个人是狗日的奸细,只有把他杀了才能使李仲海近乎疯狂的怀疑心绪稍许安稳下来。  
    前几日传来消息,说因奸细出卖,共产邪党陕西省委几乎被国民政府一网打尽,他们都熟悉和尊重的领导李古也被抓走,关进大牢,凶多吉少。  
    听到这个令人震惊和沉痛的消息后,李仲海简直难以忍受,他顿时觉得被笼罩在奸细和叛徒的阴影中,似乎每一刻都会被人出卖。他怀疑其他几个镇的邪党员,因为 他们销声匿迹不再露面;他怀疑马牙子,因为他是个地痞无赖,居然躲在一个妹子的怀抱里逃避了反革命追杀;他怀疑马方和李秋枫,因为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和 千金;他甚至还怀疑过霍达东,因为那几十支枪是他存放在一个反动军官的私宅中;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苦思冥想是否自己无意中泄露了暴动的机密?  
    但是,稍微理智些时,他又知道不能怀疑所有的人,尽管他记得马克思有句格言:怀疑一切。但他却不能也不应该怀疑一切,怀疑所有人的结果是会使自己成为孤家 寡人,那也就无从谈起什么革命、暴动。不过,有奸细,有叛徒是铁定的事实,不抓出几个人来他实在是难以寝食。为此,他烦躁不安,经常大发无名火。  
    而霍达东虽然也认定确实有奸细和叛徒,但他实在不会怀疑马牙子、马方和李秋枫他们,若是他们,他和李仲海不可能还安安稳稳地躲在马家沟,早就被官兵一个突 袭将他们捂在窑洞里了。他曾很坦诚地向李仲海表达过这个观点,但李仲海问:“那你说谁是奸细和叛徒?不抓出来,咱们不敢再活动哩!”  
    霍达东说:“我要知道是谁,早宰了他狗日的!”  
    “是要宰狗日的,一定要宰狗日的!”李仲海发吃症似地叨念着,两只手掌不停地来回搓着,这个动作从此时开始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一直伴随他到死,这个动作于他并非是无可奈何的表示,而是焦虑、痛苦、孤独、思索、惆怅以至优愁、哀伤的聚合。  
    霍达东知道,若是不能杀掉一个奸细或叛徒,作为共产邪党肤郡县领导人的李仲海绝不会再振作起来,他心头的阴影太厚重了。  于是,霍达东决定要杀一个人, 尽管那个人可能不是奸细,不是叛徒,可多少总有点嫌疑,关键的是,若杀了这个人而能让李仲海从困惑中解脱出来,他也是值得的。  
    霍达东把李仲海叫到羊圈里,虽然那里又擅又臭,但绝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密谈,就是连桂桂也不可能知道。  
    在阴暗的光线下,他点燃了一根烟,小声说:“仲海,我琢磨了几天,觉得马牙子的婆姨黑菊嫌疑大哩。”  
    李仲海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向外窥视了一下,只见树影婆要,山风微号,再无其他动静,这才凑近了霍达东,低声问:“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霍达东阴沉着脸:“我头一遭见黑菊这婆姨就讨厌哩。马牙子第一次不想革命就是这婆姨灌的迷魂汤,咱们几次开秘密会议,这婆姨总是说她一个人在窑里怕得慌, 在院外等马牙子,可又探头探脑扒墙头偷听偷看。她是地主家的娃,她家被农会给共了产,她也让马牙子给共了妻,她能心甘情愿吗?她这是学西施,学貂蝉,拿身 子当本钱,给他们剥削阶级报仇哩。你想想,甭说她偷听偷看,就她拿她那对大奶子一喂马牙子,两条大白腿再使劲一夹,马牙子什么话不吐出来?马牙子就这毛 病,你给他一颗枪子他可能眼都不眨,要给他个女子,他连骨头都能酥了哩。”  
    李仲海眼睛中渐渐露出了凶残之光,他点点头:“达东,你说得对哩,她一准是个奸细,狗日的,咱栽在一个女子手里。你说咋办?”  
    “杀!”霍达东硬硬地吐出了一个字。在他心目中,对黑菊这样一个让他看着不顺眼的婆姨,就是杀错了他也不心疼,何况还能让马牙子从那温柔乡中醒过劲来。马牙子闹革命是把好手哩。  
    “咋杀?”李仲海问。  
    “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千万不敢让马牙子知道,他混起来惊天动地哩,天大大都管不了他。”霍达东说。  
    “行,这事由你办,我稳住马牙子,另外,你再叫上马方,要考验他个够!”李仲海时刻忘不了对自己那个情敌的算计,尤其是马方和李秋枫也躲避到马家沟来后, 因霍达东家只有三孔窑,霍达东和桂桂占一孔,李仲海占一孔,他们两个人干脆就同居在一起了,这使得李仲海常常妒火中烧,有一次他居然到人家窗户根下偷听里 面的动静,而听到的那些只能靠想象才能明白其意义的声响,他几乎柔肠寸断,差点歇斯底里地嘶嚎起来。  
    他是真的爱李秋枫哩,爱到了超过他对革命的向往,若是要以放弃革命为代价换取爱情,他都会在所不惜。因而,对于那个每夜都搂着李秋枫给她念些酸不溜溜的诗、然后亲亲热热折腾一阵子才睡去的男人,他当然从心里面是仇视的。  
    马牙子的婆姨黑菊见丈夫又到霍达东家院里去开会,在冷清的窑洞里呆坐了一会儿,像以往那样猫一样溜到了霍达东家院墙外,踩上一块石头,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她想知道丈夫到底在干啥哩。  
    黑菊怀疑丈夫偷别的女子!  
    在黑菊眼中,丈夫马牙子是个比以前的乡长还威风的人物,她虽然出生在一个地主家,但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连肤郡城也是每年过春节时才去一次,所以一乡之 长在她眼中俨然是个大人物了,她很是稀罕自己的丈夫,也很是稀罕革命。若不是革命,她大保险把她嫁给同村另一个大户人家的那个腿有点跋的男娃,那大户人家 以四百亩地为聘礼,她大一门心思想着能在一生中挣出一千亩地来。  
    嫁给马牙子要比嫁给那跋子强百倍哩,马牙子家的窑,窑里面的家什、摆设,连那一柜子衣服都是她家不敢用的东西,她大只会攒钱买地,从来不穿续缪绸缎,更不让女子镶金戴玉,而在马牙子家她有了这一切。  
    她觉得马牙子不光本事大,长得也英俊,有股子顶天立地的汉子气,这种男人惹女子欢喜哩,她可不愿让别的女人分享了她的丈夫,所以,她时常要盯着点马牙子。  
    马牙子对婆姨其实是从不扯谎的,他每次出门都说是去革命,去肤郡暴动、去霍达东家开会都一言以蔽之曰革命。而黑菊对革命的理解就是共产共妻,马家沟的产已 经共完了,那剩下的只有共妻。霍达东的婆姨清清秀秀,可以共,后来城里又来了狐狸精似的俊俏女子,更可以共,她趴霍达东家的墙头,就是害怕丈夫又去共妻。 尽管前几次她没发现有什么令人可疑的地方,但她终不放心,所以还是要盯住不放,若是马牙子共别人的妻的事让她抓住了,她也要让别人来共她,她可不是个好捏 的柿子。  
    见着马牙子光秃秃的脑袋被油灯映在窗户纸上,又见那狐狸精似的女子挺着奶子,扭着屁股进了那孔窑,黑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准备翻墙而人了。  

  就在这一刻,有人掐住她脖子,不但使她出不来声,就是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只觉得是鬼魂来索命,可又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她想挣扎,但那无异于是羊羔在虎口中的扭动,小鸡在老鹰爪中的扑打,青蛙在毒蛇嘴中的抗拒,很快她就失去了知觉。  
    当阴冷的风使她打了激凌,又睁开了眼睛时,她只看见她面前是一口打开了石盖的井,她的身子被人抱起,正在往井口里面塞,她想了起来,这是马家大院外边一口据说深不见底的枯井,若被扔下去,万无生还的可能,黑暗的夜色中,她“哇”地一声惊叫出来。  
    于是,她的脖子又被掐住了,但不像一开始那么有力,她不敢再叫,挣扎着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正把她往井口里塞的是从城里来的文静书生马方,她听说这个后生的大是被马牙子一刀给砍下了脑袋的,他肯定是来报仇的。  
    她还算聪明,不嘶喊了,因为已被搁在井口上,只要她再大声叫唤,他肯定会一松手,那她将跌进无底深渊中。她带着哭腔细声细气地哀求着:“马家少爷,你高抬 贵手哩,杀你大时我还没嫁给马牙子那狗日的,那事与我无关,你饶我一命,我一定给你大披麻戴孝,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马家少爷,我跟你一样恨共产邪党哩, 我家也被共了产,我还被共了妻,你饶了我,我让你日,我叫黑菊,可我身子白着哩,奶子大着哩,马……”  
    边上一个阴冷冷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出一样:“方娃,你又手软了?”  
    抓着黑菊的正是马方,他没有手软,当霍达东把掐昏过去的黑菊交到他手中时,他就发誓要把这个出卖革命的女子的脑袋剁下来,但霍达东没带他往出沟沟走,而是 到了这口枯井边,搬开了石盖,让他把黑菊扔进去。当黑菊突然醒来时,他确实犹豫了一下,继而想听听她说啥,是否有什么冤情,杀革命的敌人他会心狠手辣,可 若是无辜者,他委实有点于心不忍。  
    他听黑菊说恨共产邪党,还要给他日,他明白她肯定是革命的敌人了,不用霍达东开口,他也会把她干掉,霍东达的声音只不过加速了他的杀意。他一咬牙关,双手 狠狠地往下一推,那个女子便头朝下栽进了枯井,再没有发出声音,可能一下子就吓昏过去了,但令人惊愕的是也没有传出她摔到井底的声音,似乎这井真是个无底 洞。  
    马方在自己的双手染上了反革命的鲜血之后,毅然向李仲海和霍达东再一次提出了加人共产邪党的请求,他并且割破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写下了一首诗:    
    我愿,    
    将自己的心捧给共产主义做为牺牲;    
  我愿,    
  将自己的生命祭奠无产阶级的成功;    
  我愿,    
  用死亡的闪电驱散中国大地的黑暗;    
  我愿,    
  长跪于镰刀斧头的旗下以示虔诚。  

   但是,李仲海依然没有批准马方人邪党的申请,他简单地回复马方“仍需考验,杀一女奸细不足以说明立场已经坚定”。在和霍达东私下研究马方入邪党问题时, 霍达东有点拿不定主意,李仲海说:“达东,现在是非常时期,发展邪党员一定要慎之又慎,宁少勿滥,稍一疏漏,混进一个奸细或一个不坚定分子,你我就会人头 落地,邪党的事业就会在咱们手中败落,这历史的罪责你我都承担不起哩。”  
    在这些具体问题上,霍达东一惯以李仲海的意见为准,他没有反驳,因为他也不愿意看到李仲海所说的那种后果发生。  
    马方在得到李仲海的明确答复后,面色渗白,神情恍惚,在源上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和李秋枫悄悄地离去了,他给李仲海和霍达留下了一张字条:敬爱的同志们:  
 
    我和秋枫离开你们了,但绝不是为了脱离革命,而是为了到更为信任我们的同志们中间。入邪党本不应是我们的最终目的,但只有加入了共产邪党,成为其中的一 员,才会使我们觉得革命起来更有意义,更有斗志,才会使我们觉得和同志们平等。若说是考验,我愿意在战火中和为劳苦大众权利的斗争中经受一辈子。再见了, 相信你们会在最残酷的战斗中见到我们的身影。                       
    马方、李秋枫                       
    1929年5月30日  
   
    后来,霍达东得知马方和李秋枫竟然到了西安,通过关系见到了被关在大牢中因疾病缠身而奄奄一息的共产邪党陕北领导人李古,李古挣扎着给这一对革命青年男女写了一张便条,他们拿着这张便条投奔了正在大肆招兵买马、成立武装的共产邪党人刘平。  
 
    马方留下的纸条被李仲海撕成碎片,但霍达东良好的记忆使他不会忘记其中的内容。当十九年之后,他真的在最残酷的战火中见到了马方的身影时,不禁感慨万分, 而且当他得知马方还在为人邪党而经受着考验时,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愧疚,甚至是负罪感,他更为佩服马方这样一个看上去貌似文弱的书生,竟然有着比常人要坚 定得多的信念和无侮的人生。也许就是从此时开始,他就产生了怀疑自己和李仲海的一些做法的念头,这最终导致他和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战友的关系 破裂。




(21)
陕 北汉子霍达东对着三十年的窑洞有点依依不舍,石头在怀里放久了还会热乎哩,别说这降临下他、使他度过童年、少年、青年从而进人壮年的窑洞了。假如这窑洞是 棵草,他肯定会捧走它,带在身旁;假如这窑洞是个苍老的女人,他肯定会跪到她面前,抱住老人的双腿,求她宽恕自己的背井离乡。可那终归是没有灵气的背不走 扛不动的窑洞。  
    他不能不离开马家沟了,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肤郡县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榆林府的金上岳再也不做招安霍达东的梦想,他下了悬赏令:凡提着红匪霍达东的脑袋来见他的,赏大洋一千元!  
    霍达东委实让政府感到“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了,他对地方治安的扰乱程度早已超过三十年前土匪黑狼的一百倍,那时的黑狼是单枪匹马,无非打家劫舍而已,而霍达东动不动就是率众暴动。  
    悄悄地杀了黑菊之后,李仲海多少觉得内患已除,他和霍达东一样不愿当缩头乌鬼、人洞野兔,而是抱着要干就轰轰烈烈干一场的念头,又开始筹划暴动。  
    马牙子发现黑菊失踪,找了几日,不见踪影,只当是婆姨知他是共产分子,怕受株连,悄悄离他而去,他万万想不到会是他的战友将她当成奸细给扔进了无底的枯 井。他优伤沉闷了几日。觉得还是要革命,只有再革命他才再有机会讨个比黑菊还水灵娇嫩的婆姨,就像李秋枫那样的,因而他也积极支持暴动。  
    这三个人成立了中共肤郡县临时县委会,分头到各乡镇联络还活着的邪党员和农会骨干分子,大约有一百多人,然后让每人再发展五至十人,在各镇闹事,抗捐、抗税、抢大户。  
    霍达东则领着马牙子等不怕死的汉子,绕过了肤郡城,悄悄混进了米脂县,他以马老板的身份约出了崔营长,以谢恩之名摆了花酒,然后将其和两个卫兵送进了包好 房的旅社,睡至半夜,藏在床下的马牙子等人摸了出来,切西瓜一样斩了崔营长和两个卫兵,缴获了五支手枪。  天亮时,霍达东带着人从容地出了城,但并没有 走远,而是在一个土坡子上迎着金灿灿的朝阳看热闹,因为他在税务局内放了桶煤油,不远处点了根蜡烛,将一根棉花捻成的粗绳绕在蜡烛下半截,棉花绳的另一头 伸到煤油桶内,等蜡烛燃到下半截,点燃了棉花绳,火苗就会老鼠一样蹿到煤油桶内。  
    果然,没等到税务局的人开门收税,一场大火就冲天而起,将那木结构的房子烧了个一干二净。随即,满城人都在传说,当年砸肤郡城镇粮库,后来闹农会的汉子霍土生又要大开杀戒了,等崔营长等几具尸体被抬出旅店时,没有人不信这传说了。  
    米脂城立刻进人了全面戒备状态,上午日上三竿才开城门,下午日头还有树梢高就关了城门,生怕红匪又来搔扰。  

   但米脂城再没有发生什么事端,倒是肤郡城内在大中午突然出现了一伙农民,在县政府门口树起一杆用红绸子被面做的大旗,狂叫了一阵口号,砸了几家政府开的米 店、盐店,当警察和士兵赶到时,这些人都无影无踪了,只是城门处响了几枪,随后有消息说,守城门的四个士兵被暴民乱枪打死,暴民逃出城去了。更据密报,在 县政府前闹事的就是原肤郡农会的霍总会长!  
    肤郡县县长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附近几个镇刚刚重新开始行使权力的镇政府又被暴民所砸,所委派的镇长除一人外,全部被杀,而且和政府杀共产分子一样, 脑袋被挂在门楼上,尸体大卸八块,扔至荒野,任凭野狗撕咬。一些大户人家纷纷逃进城来,并组织了请愿团,直奔榆林府,要求金上岳派兵剿灭红匪,彻底平息赤 患,捉拿匪首霍达东,为他们被杀的父兄,被奸的妻女报仇雪恨。  
    金上岳几乎毫不犹豫就派出一个团的军队,并将请愿团里的男子编成雪仇队,每人发了一支枪,由他们带领,杀回肤郡各乡镇。金上岳表示:不杀尽红匪绝不收兵,他眼里揉不进沙子,为保他的子民平安,绝不能让红匪在他的地盘内横行!  
    由于雪仇队对当地情况特别熟悉,因而官兵所到之处,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参加暴动的农民被杀的杀,能跑的跑,剩下来的人比分大户人家的土地财产还要积极地将土地财产退还回去,还跪倒一地,求大户人家宽恕。  
    金城镇也被一连官兵占领,新上任的镇长马上杀猪宰羊慰劳士兵,而且决定当天黄昏就血洗马家沟。因霍达东曾砸过粮库,使众多人死里逃生,因而他在当地很得人 心,金城镇一个小学教师得知消息,立刻赶来报警,霍达东知道仅有的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无法与官兵抗争,和李仲海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撤离马家沟。  
    霍达东有一种预感,知道大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一了,也无法再睡在自己家的窑洞内了,因而顿生感慨,如同告别一个心爱的女子一样英雄 气短,儿女情长。  霍达东他们终日里在黄土高原的构沟壑壑里钻来钻去,躲避着官兵的围捕,从不敢与其正面接触。他们委实人太少了,一共只有十六人,中间 还包括霍达东的婆姨桂桂和两个尚没有结婚的女邪党员,这两个女邪党员一个是农家女娃,一个是肤郡中学的女教师。  
    霍达东曾摆出“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古训,认为应分头蛰伏于西安、延安、榆林等地,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但李仲海坚决反对,他认为这一 小股力量是革命的最后火种,绝不能再分散了,一旦分散,就终会熄灭。霍达东不愿被人当成反,也就不再提这条听来的古训了。  

   在逃窜了一个月之后,这十六个人中的两个人悄悄失踪了,其实是脱离了革命队伍,而他们刚刚住了三天的一个因长期无水而被废弃的有着几十孔无门无窗的窑洞 的小村落也因怕逃跑的人告密而再也不敢住下去了,他们转向东面,到了黄河边上的壶口,有东渡至山西的念头,以避开陕西政府军的围捕。  
    霍达东站在汹涌澎湃、水花飞溅的瀑布边上,看着几只牛皮筏子像树叶一般在漩涡中打转转的情景,突然产生了一种恐俱感,他想起了他大给他讲过的为什么给他起 名为土生的话。他是土命,沾不得水哩,看着桂桂也有胆颤心惊的神色,他蹲在岸边,沉闷地对李仲海说:“仲海,我不过黄河,剩我一个人,我也要在家乡闹革 命,刘平也没走哩。到了山西,人生地不熟,还不知那边有没有共产邪党接收咱们哩。”  
    李仲海忧愁地俯下身,放低了声音:“可不过黄河,在家乡边上,再跑几个人咋办呢?”  霍达东的脸色冷酷了,他站起来,冲着十几个疲惫不堪、面黄肌瘦、逃 荒的难民一样的同志们阴沉地说:“咱们在一起,都是同志,生生死死不分手,谁要再敢脱离革命队伍跑回家,你们的家门冲哪开我全知道,那可别怪我霍达东翻脸 不认人,他狗日的就过不成安生日子。革命只讲阶级,六亲不认哩!”  
    没有一个人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示,他们都知道霍达东的脾气,说得到做得到,何况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与反动政府有杀亲之仇,不可能再跑到哪去。  
    那个女教师突然含着泪开口了:“霍大哥,你不信任我们哩,除了革命,我们还能去干啥,我大,我娘早死了,唯一的亲哥在榆林让金上岳五马分尸了,不革命,我血仇难报,只有革命,才能让我觉得活着还有意义。”  
    其他人也附和着:“我们没地方跑哩,要死就死在一起,大家做个伴!”  
    这些声音绝不激昂,在如雷鸣般的飞瀑声中,像几只蚊子在哼哼,但霍达东却从中体味出了苍凉和悲枪的壮烈,他站起来,带头离开黄河,向家乡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天上的月亮又圆了,在一道山梁下放牧人为遮风避雨而挖出的浅浅的几个洞洞内,十几个人散散乱乱地躺在阴影中。他们已经这样风餐露宿几个月了。  
    霍达东和桂桂挤在一起,他们垫着一块从家中逃出时带着的羊皮,身上带着一块被单,刚刚亲热了一阵子,两个人都有点疲惫,微微喘息着,不能安然人睡。
      虽然他们终日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可霍达东正人壮年的身体有着燃烧不尽的精力,他仍需不停地在桂桂身上发泄和满足,尽管桂桂并不十分情愿,可他还是在 古河道边的青纱帐里,在黄土高坡苍茫的源上,在被官兵放火烧掉的小村废墟内,在任何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露宿处和桂桂亲热。  

  桂桂依然厌恶这种事情,而且,在她厌恶这种事的同时,还有窘迫羞涩之感,因为另外一些人就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会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窥视着他们扭在一起的身子,所有的耳朵都在窃听他们不可避免地发出的异样声响。好几天的早晨,她几乎不敢抬头见人哩。  
    终于,她习以为常了,而且她发现别的人也并非都孤零零地在睡觉,另外两个年轻的女人几乎夜夜都被男人楼着,而且那些男人并不固定,她对那两个女子顿生恶感。  
    她悄悄问丈夫:“弟哩,女子人了共产邪党就谁都可以把她共妻吗?”  
    霍达东奇怪地看了桂桂一眼:“不哩,共产邪党实行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消灭买卖妇女、包办婚姻。谁都可以共妻的女子,不成了妹子了吗?”  
    “可秀芝和王雪咋……”她说的这两个名字就是那两个女共产邪党员。  
    霍达东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喝斥自己的婆姨:“莫管人家的事哩!”但他马上又解释着:“共产邪党也是人哩,孤男寡女,没准哪天一颗枪子就送了命,活一天算一天,干点这事也不为过,斩首示众的犯人头天晚上还管一顿好吃好喝哩。”  
    桂桂觉得有理,可又有些恐惧,往丈夫怀里靠了靠,细声细气地问:“弟,咱保险不会死吧?”  霍达东没有回答,他绝不敢保证这事,谁也不敢保证这事。  
    一连数月下来,没有人死,但也活得都不像个人,男人们头发长长的,和女人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脑后,因长久不洗澡,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酸臭的味道,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若不是他们扎着皮带,挎着手枪和扛着长枪,谁都会认为这是一群叫花子。  
    离开马家沟时,他们带了些干粮,但早已吃光,然后就得每天晚上趁黑夜去偷远离村庄的土地上的洋芋和玉米棒棒。在官兵拉网似围捕的时候,他们不敢接近有人烟的地方,甚至吃过草根、树叶,也烧过野兔、草蛇、蝗虫和知了,那对他们绝对算是美味佳肴了。  
    不知不觉地到了中秋,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这是啥日子,只是桂桂把霍达东的头揽在怀中时,有点哀愁地说:“月亮又圆了,塞外的冷风要吹来了,咋过冬哩?”  
    霍达东有点烦躁:“不会总这样哩,等官兵缩回城里,农村还是咱的天下,他们总不能每个村都扎个兵营吧。”  
    桂桂被边上轻微的声响惊动了一下,她侧头看看,小声说:“王雪钻到仲海身边去了。”  霍达东冷冷地哼一声:“仲海从不干这事。”  
    果然,他话声刚落,就听李仲海不高兴地嘟浓了几句什么,王雪离开了他。  

  初雪使黄土高坡上的肃杀之气减弱了很多,不厚的积雪掩埋住了大地上的一切,也掩埋住了女共产邪党员王雪的尸体。  

   她已经病了三天,从她病倒的那一刻起,全身就不停地发抖,她嘶喊呻吟着:“冷,冷哩,太冷了……”十几个人分头寻找来不多的枯枝残叶,在背风的山梁子下 面点起髯火,为她烘烤着身躯,使她稍微感到舒服一些,但到了后半夜,舞火惨淡地熄灭了后,她更冷得全身缩成一团,面无人色,奄奄一息,大家把自己能够盖在 她身上的东西都给了她,还是无济于事。  桂桂说:“他要用人身子暖哩,她需要热乎气。”  
    听了桂桂的话,马牙子颇有一股怜花惜玉的勇气,解开自己的衣扣,把王雪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就这样,十几个人轮流用肉体温暖着王雪,但她体温还是越来越低,最终在李仲海的怀抱中咽了气。  
    和其他同志们一样,李仲海在用自己的体温延续着女共邪党员王雪的生命之时,他的感觉是圣洁的,毫无邪念。当王雪那软绵绵却又冰冷的躯体被他揽入怀中的时 候,他就已经多少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渐渐离她而去,为此,他感到哀伤,于是也就将她搂得更紧,使死神的魔爪晚些伸向她。  
    王雪在昏昏沉沉中醒来了一次,她看到是李仲海暖着她,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她懦慑着:“仲海,能死在你怀里真好,我心满意足了……。  
    李仲海低下头,把她抱得更紧:“别说混话,你死不了哩,明天我就派马牙子去给你找药来,咱们还要一块革命,建设共产主义。”  
    王雪又是一笑,但却惨淡无比:“仲海,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我没法子,要拢住这十几个人难哩,我想,晚上陪陪他们,使他们觉得还有点温暖,过得还不算太 苦,他们就会留下来,秀芝也是我动员的,真难为了她,她还是个黄花女子。我说为革命连死都不怕,这算个啥李仲海心中一紧,苦涩中涌出一股酸楚,他将了持王 雪散乱肮脏的头发,说:“王雪,这革命要干不成功,首先就对不住你和秀芝哩,你们付出的太多了。”  
    “仲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心里话,我是为你哩,我、我欢喜你,可……”王雪淌出了一串泪水。  
    李仲海连忙抹干她的眼角,他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夜晚王雪挤到他身边而被他无情赶走的情景,他觉得有些内疚和愧意,为了能跟他亲热一晚上,而又让别人无话可说,她竟然先和那十几个男人去亲热,女人在爱的时候确实有点疯狂。  
    但是,即使在这一刻她再提出这个要求,他同样不会接受,哪怕她带着无限遗憾而死。他的爱也执著哩,完全和他对革命和共产主义的信念一样坚定。这一生,他只 爱李秋枫一个人,他的情、他的欲都只能给李秋枫,若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和李秋枫结合,他宁愿孤身度过一生,他有着一股和封建女子一样的守身如玉的追求,他相 信他的这种追求会终有结果。  

  王雪的声音更细更低了:“仲、仲……海,亲、亲我一下,抚摸我……抱紧我……我……我……”  

  李仲海抱紧了她,他想象着怀中这个女人是李秋枫,他没有去抚摸她,他觉得李秋枫那高耸的胸膛是神圣的,不容随意沾污,他只是低头用嘴唇碰了碰她的手,有如仆人去亲吻女皇那高贵的手,他继续接紧她,体验着那心脏越跳越弱,越跳越缓慢,直至停息。  
    下雪了,先是细细碎碎如同盐粒般的晶体砸到地上,而后又柳絮般纷纷飞飞地飘落于地。天亮了起来,似乎天亮并非由于黎明来临,而是由于洁白的雪源驱散浓重的黑暗。  
    霍达东是先醒来的,他抖落身上的雪花,吼了一声:“快起来,下雪哩,莫被雪埋住!”  人们都纷纷睁开眼睛,然后跳了起来,唯有李仲海靠在土坡上,抱着王雪一动不动,身上披着一层银装,如同一具汉白玉的雕塑。  
    “仲海!”霍达东叫着。  
    “王雪!”秀芝叫着。  
    王雪身子已经僵硬了,李仲海的鼻子还在微微出气,但额头却烫得怕人,他因突如其来的高热陷人了昏迷之中。  
    霍达东和马牙子带着十个男人摸出了荒无人烟的山沟沟,两个女人留在他们用了半天工夫掏出来的一孔仅有丈把深的窑洞内,把羊皮褥子和被单挡在洞口,挡风避雪,李仲海则留在窑洞深处,忍受着疾病的折磨。  
    马牙子在掩埋了王雪之后曾抱怨了一句:“这些男女书生,身子骨都是白面捏的。冷不得,热不得,吃不得苦哩!”  
    霍达东瞪了马牙子一眼,骂道:“你这个屁,这时候还说风凉话。这是狗日的反动政府逼的,再这么下去,咱们是铁打的也得锈成一堆渣渣,留下两个人,其余的跟我走!”  
    马牙子眼白一翻:“干啥去?”  
    “干啥? 找皮袄穿,找白面吃,找药治病,找个安全地方过冬!”霍达东狠狠地吼着。  马牙子来了精神:“再找个婆姨暖身子!”  
    桂桂有点担优:“你们人太少哩,碰上官兵咋办?”  
    霍达东哼了声:“咱手中的家伙也不是烧火棍、大烟枪,大不了抓上几个垫背的,一块上西天,也比冻死,饿死,病死强!”  
    说完,他扫视了所有的男人一眼,问:“谁愿意留下来守着这窑洞?”  
    没有一个人吭声,反正怎么都是死,谁也不愿意被人当成尿,于是,只好留下两个女子看护李仲海。没女子跟着,霍达东倒觉得轻松,成功的希望大。  
    他们踏着已没过脚跺子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有人烟的地方行进。积雪软绵绵的,像是踩着谷场上的麦草垛,也像是踩着炕上的棉被,那“咔嚓、咔嚓”的声响毫无节奏,绝不似一支部队在跋涉,倒像一堆庄户人从地里归来。  
    实际上也如此,十二个人没有队列,零零乱乱、三三两两地走着,身后留下的脚印也是乱七八糟。尽管他们翻穿羊皮、披着毡子、裹着被单,双手楼在怀中,头发长 得像野人,脸上的神色茫然近乎呆板,但他们的步伐还算有力和坚毅,他们在寻找新的机会,有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觉。  
    马牙子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哈哈大笑起来:“看咱们这些人的模样,不用开口,谁都得说土匪下山了!”  
    霍达东冷冷地说:“是土匪,可是红色的。”  
    马牙子凑到霍达东身边:“生娃,土匪还有杆大旗哩,咱也得起个番号,说着气壮,听着胆颤。”  
    “有理,你说叫啥!”霍达东一高兴,奖励了马牙子一根自卷的烟。从打几个月前,他就再没有卷烟抽了,先是从离村子较远的坡地上偷了些烟叶子,晒干了卷着 抽,后来地里的烟叶子被农民收光了,就只好捡些飘落在地的榆树叶子抽,深秋时狂风一起,榆树叶子也抽不上了,他就在枯草叶上打主意,尝了几十种草叶子之 后,居然发现有一种春天开白花的草叶子抽着有点烟味道,就趁着初雪之前收集了一捆,和他腰间那支手枪一样,走到哪带到哪,使他没断过烟。  
    马牙子没事就向他讨上一点,过过瘾,有时霍达东心烦,骂上一句:“你这个展,我拔草叶子时你笑我像只狗,你狗百的是头懒猪,只会吃不会做,不给,一边闻味去!”马牙子会耍赖地蹲在他前面不走,冷不丁夺走他嘴上抽了一半的草叶子。  
    现在,他奖给马牙子一卷草叶子,以为马牙子会欣喜若狂,谁想马牙子把那干草叶子往雪地上一丢,摆出一副不接受施舍的傲慢神态:“谁还抽这玩意,到了镇子上,我只抽正牌哈德门。”  
    霍达东心疼地弯下腰,拾宝似地捡起那卷草叶子,骂了句:“你狗日的拿好心当成驴肝肺,到了镇子上吸烟筒里冒的青烟吧,呛死你!”  
    其他人哄笑起来,觉得苦中也有些乐。  
    马牙子神气地走了几步,站住了,等霍达东到了身边,很认真地说:“生娃,咱就起这么个大号,叫工农红军陕北总大队,你是司令,我来个旅长就行哩。”  
    有人冷笑着:“摸摸你那牛卵蛋脑袋,有没有当旅长的命,干脆你当司令,羊司令,驴旅长。”  
    人们又大笑起来。  
    马牙子恼火了:“笑啥,狗日的金上岳早先是卖猪的,谁敢叫他猪司令?”  
    “咋不敢,咱就叫他猪司令,有朝一日把狗日的摆上大案,四蹄子一绑,开水一烫,刮了毛开了膛,论斤卖了他!”  
    “他一身老肉,没人吃哩。”  
    “那就喂狗!”  
    沉闷了几个月的人们在不知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之时,忽然间话多了起来,积郁已久的怨恨一下子爆发出来,也许是在给自己壮胆,也许是觉得壮壮烈烈去死比苟且偷生地活着更令人兴奋。  

  霍达东摆摆手:“别胡扯啦,十几个人虚冒那么大个声名不实际,让人一听就觉得虚张声势,吓唬人哩,小驴子拉不了大车,咱就叫陕北工农红军一支队,以后人多了枪多了,还有二支队,三支队。”  
    “支队有多大,算是团,还是旅?”马牙子紧着问。  
    “想多大就有多大,想多小就有多小。”霍达东解释着。  
    马牙子有点沮丧,嘟浓着:“支队?一棵大树上的细枝枝,不带劲哩。”  
    霍达东瞪了马牙子一眼,说:“支队下面设分队,日后谁拉来三十人,带来三十杆枪,就委他一个分队长!”  
    马牙子又乐了,喊着:“那我保险是一分队的分队长!”  
    又有人嘲讽他了:“那你的分队保险是花木兰分队。”  
    马牙子弯腰抓起一把雪,塞进那个说风凉话的人的脖子里,那人也不服弱,抱住马牙子往雪里按,两个人一同摔倒在雪地上,翻了几个来回,到了一个坡边,身子一斜,石碾子一样滚下去。  
    红庙镇是肤郡县最边远的一个小镇,与另外两县接壤,形成一个三角地带。镇子位于一个土坡之上,三面是干涸的河道,只有夏季才会有泥浆般的水流淌,另一面是 道山梁,狭狭长长,鬼斧神工堆成的高大城墙环绕四周,一条仅靠驴车通过的土路与几十里外的大路汇合,从那里可以抵达肤郡县城,但两头见黑也要两天才能走 到。  
    这里之所以叫做红庙镇是因为镇中心有座红砖红瓦的寺庙,相传唐代一个浑身长有红毛的方丈不知在都城长安得罪了哪位高官, 
    被称为红魔,而且还要被斩首以驱邪,他从都城逃了出来隐居于此, 
    盖了这座规模不大的寺庙。他圆寂之后,此处再无香火,但也无人敢毁庙拆佛,因为有人才搬了山门的一块条石回家当屋基,那家的房子当天晚上就轰然倒塌,还有 一对男女偷情于佛殿中,结果万里晴空一 声雷鸣,那二人被赤条条地劈死于佛祖脚下,因而,居民对红庙都敬 而远之,使其残存至今。  
    时至民国,新政设立,这个一直无人管辖,只由族长说了算的小 镇设立了镇衙,而委派来的镇长因还要仰仗族长势力,未敢在那大族 祖祠办公,便占据了红庙。 不过,镇长也并未惊动佛祖,只是在大殿边上的两间东厢房内办理公事,两间西厢房成为他的住宅,而为了维 护治安,成立了十余人的自卫队,便集中住在大殿 中,终日与菩萨为伴。   
    闹农会与共产时,这里也热闹了一阵,镇长胆小,带着家眷一口气逃到了榆林府,开了个小饭馆,再也不敢重走仕途。金上岳的官兵 大举讨伐共产邪党后,一个连 的官兵进驻了红庙镇,杀了几个农会积极 分子,在周围几十里内清剿了几个来回,抓住一对来自另一个县的因 偷情而怕家法族规惩罚的男女,因见男的身上扛了 根护身的猎枪,就硬说是共产邪党,女的被轮奸致死,然后把两个人的脑袋一切,提回红 庙镇,在红庙的山门上挂了三天。  
    冬日一来,大雪纷飞,官兵们受不了冻,而且觉得几个红匪就是没饿死、冻死,也再掀不起风、点不起火、成不了气候了,就留下十来条快枪,委任在榆林府躲了一阵又回来的族长当镇长,撤回肤郡县城驻防去了。  
    那族长本来在红庙镇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受了几个月窝囊气,、跟着官兵回到红庙镇,先收回了土地、财产,又趁势收了两个以前看上却没机会到手的庄户人家的女娃,明为丫环,实为炕上物。因有了镇长的委任状,国事、族事、家事系于一身,他颇为得意。  
    初雪一来,天地裹白,他早早地离开镇政府,回到自己家中烧上个火锅,和两个怎么看怎么欢喜的女娃喝着酒,吃着羊肉,不时还哼哼上几句秦腔,一副天下太平、既无远虑又无近优的样子。  
    两个女娃自小受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教育,如果说未被占了身子之前还千不愿万不干,在被镇长连哄带吓,口手并用坏了贞操后,也就再不做他想,只盼着尽 快生下一男半女,名正言顺当上小老婆了。因而两个人争先恐后地伺候着镇长,这个倒酒,那个夹肉,还不时投怀送抱,做些女子本能会做的下贱动作。  
    隐隐约约,红庙里传出些喊叫声,镇长愣了一下,但很快笑笑:“自卫队那些狗日的又借酒发疯哩,保险老李家羊肉铺的小寡妇到他们那里赚钱去了,羊肉钱也赚,那身白胖胖的肥肉钱也赚。”  
    他话音刚落,窑洞门如同被铁锤敲了一下似的“吮”一下子开了,门栓被撞成了两截,随着一股强烈的冷风,几个一脸凶气、端着手枪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自然是已经自称陕北工农红军一支队队长的霍达东。  
    他们的模样形同野人,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式样,似乎是由许多被泥土和汗水浸泡过的布条条连接起来缠到身上的,头发和胡子长得几乎遮掩住脖颈,由于 长时间不洗理,成为一缕一缕的,好似一撮撮草丛,他们的脸瘦得几乎是一层皮包着个骼镂,于是眼睛又显得非常之大,个个都有如铜铃,尤其是马牙子,看到火炉 上的肉锅,方桌上的酒罐,椅子上酥胸半露的婆姨,那眼睛简直瞪得比嘴还大。  
    “土匪!”  
    “强盗!”  

  两个年轻女子尖叫一声,瘫软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如同在打摆子。  

  “各位好汉,各位大侠,你们是要钱,还是要粮,还是要女子,还是要……”镇长双手做着揖,但眼睛却越过几个人向黑洞洞的门外窥探,似乎是盼望自卫队员能闻声赶来。  
    霍达东冷笑了一声:“镇长大人,别看了,你那反兵都被挂在当街那棵大愉树上喝着西北风醒酒呢。我们不是匪,也不是盗,我们是陕北工农红军第一支队,本人就是队长。”  
    “队……队长大人,你……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小的全部照办……”镇长一听是共产邪党,裤档一阵湿热,整个人也从椅子上滑下来。  
    “你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挂到红庙山门上去!”马牙子一甩手枪,威风凛凛地大吼着。  “共产邪党大大,饶命啊……”镇长捣蒜似地磕着头,忽然,他口气又硬了起来,一挺脖子:“你们不能杀人,杀了我你们就罪加一等,官兵来了把你们大卸八块!”  
    “你大现在就把你大卸八块!”霍达东一脚把镇长踢了个仰面朝天,然后抬手就开了一枪。他的枪法太没准头,飞出去的枪子打碎了离镇长三尺多远的夜壶。不过,他委实也不想亲手去杀人,他只想吓吓那狗日的哩,杀人的事还是交给马牙子去办。  
    袭击红庙镇所有打头的事几乎都是马牙子干的,他确实是被饿极冻坏了。以前在马家沟虽然过得潦倒、穷困,但起码还有两口破窑和寡妇娘遮风避寒,吃猪食驴料也 饿不着肚子。可这一段时间,几乎夜夜露宿,深秋以后,吃了一个月树叶草根,捉只野兔子,一人摊不上一口,有一次他捡到只冻死的乌鸦,没敢带给大家分,拔拔 毛就躲着给生吞了。因而,冲进红庙镇后他真是有点像野人一样近乎疯狂了。  
    他是先摸进红庙镇探路的,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五十多丈长的石板街,街上的雪被扫到两边,但人夜后又飘落了一层,几十间店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很快他就发现自 卫队的人聚在红庙的大殿内,由泥菩萨陪着,在喝酒吃肉,还有个风骚的麻脸婆姨在劝酒,不时躲闪着那些自卫队员的挑逗摸弄。  
    他溜出镇外,叫上其他人,直奔红庙,从一个塌出一个豁口的院墙处翻了进去,没费事就缴了十支长枪,一个拿短枪的想反抗,被一个邪党员一刀砍翻在地。霍达东 问清楚了反动镇长住的地方,下令将这些自卫队员用他们自己的腰带绑住双手,都吊到镇子中间一棵大榆树上,让他们也尝尝夜里受冻的滋味,然后冲进了镇长的 家。  
    马牙子杀了镇长,随即又砸开了小镇上唯一一家药铺,把上了年纪的医生兼药铺老板从热乎乎的炕上揪起来,让他拿着药箱准备出诊。  
    忽然,马牙子灵机一动,拉住霍达东,挺认真地说:“生娃,这方圆百里再没有反动军队,咱犯不着又去山沟沟里受罪哩,绿林好汉还要扎个大寨,咱何不就住这镇上,设立个分队总部,又有粮草,又可以招兵买马。”  

  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问:“官兵来围剿咋办哩?”  
    “笨得慌哩,从肤郡城来这里只有一条路,咱五里路外设个探子,见官兵来了,放把火,像古时候的烽火台,等他们到了,咱早无影无踪了。”马牙子出着点子。  
    霍达东觉得这点子不错,点点头:“行哩,我带两个人去接仲海他们,睡热炕仲海的病好得快,马牙子,你和剩下的人守着这镇子。”  
    霍达东走了,马牙子领着剩下的人回到红庙大殿,把自卫队刚吃了一半的酒肉给吃了个一干二净,酒烧心,肉热肚,马牙子睡不着觉,想起了镇长家的那一双年轻婆姨,便大大咧咧地让别人睡,说是自己站岗,其实是奔了镇长的家。  
    到了镇长家,见那两个婆姨还在哭哭啼啼,他吼了一声:“别哭了,你红大大来陪你们,按罪过,你们都该骑木驴,陪了你红大大,就赦你们无罪。”  
    两个女子胆颤心惊地跪到地上,乞求着:“红大大,我们也是劳苦人家的娃哩。”  
    “呸!那你们就更要罪加一等了!穷苦人家的女娃心甘情愿让有钱人日,这叫……这叫卖……卖身求荣,让你红大大日,才能赎罪,要不连你家人也受牵连!”马牙子连唬带吓。  
    两个女子无可奈何,她们无论如何不能再牵连家人,也不愿去骑木驴,只好委曲求全,哆哆嗦嗦地陪马牙子上了炕,马牙子吹熄了灯,左搂右抱,破天荒大享了一次齐人之福,一直睡到大天亮后别的人满镇子找他才慌慌张张地跑出镇长的家。




(22)
 
  陕北汉子霍达东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副省级官员,而后一直到死,他再也 没有高升过一级,哪怕是半级。不过,他对此毫无怨言,他觉得若不为农民办事,即使当了皇帝也落个遗臭万年,千古罪名,而哪怕只当个乡农会会长,踏踏实实为 农民谋些利益,也活得痛快、舒心哩。  在红庙镇他们一扎就是两年多,有吃有穿,李仲海的病几天就好了。正好又有邪党的文件送来,说毛润之提出了武装割 据,建立红色革命根据地的观点,于是他也就决定以红庙镇为大本营,而不愿意做毛润之所批评的那种流寇,他打内心深处佩服毛润之先生哩。  

   接受了以前天天暴动、天天失败的教训,几个邪党员骨干谁也不再是砸肤郡城,打愉林府的话题,而是认认真真地囤集粮草,发展队伍,进行革命宣传。这样做效 果倒是不错,一些其他乡镇已经家破人亡的农会会员们听到风声后纷纷寻来,红庙镇周围的几十个村子的农民们也推翻了大户人家的村长,又把农会的牌子重新挂了 起来,分大户人家的土地对这些农民是最有诱惑力了。  
    霍达东再次充当了商人角色,不时来往于其他几个县城之间,一是和刘平的大股红军进行联络,另外是倒腾山货、粮食,以换回枪支弹药、布匹、药品,同时还收揽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难民加人红军。  
    当时正值黄河一带军阀混战,金上岳将全部兵力都抽调集中,全力参加,无暇顾及几个红匪毛贼,因而肤郡县政府虽然在几个月之后得知红庙镇又闹了匪患,霍达东 在那里占山为王的消息,可是派不出兵来攻打、围剿,好在红庙镇远离县城,而且这次红匪并没有任何大举攻城的迹相,县长也就放任不理了。  
    一年之后,女共产邪党员秀芝生下一个男娃,她无法说清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好起个名字叫红军,这个孩子长得肥头大耳,颇有福相,人见人爱,这引得霍达东 对自己结婚多年依然无儿无女而伤感、优愁,革命归革命,男人娶婆姨续香火也没错,要不谁来接革命的班哩。  他觉得该找医生去看看了,就在一个晚上,趁着 天黑,他把小镇上那位医生接到了自己和桂桂住的窑洞内,告诉医生自己结婚多年不育,请他给诊治一下。  
    那留有一缕山羊胡子的医生给霍达东和桂桂都把了脉,然后问了房事情况,轻轻叹了口气:“霍支队长,你虽身高体大,但脉相枯涩,应是无子,但还有生女之喜, 然而令夫人大有问题,胎无居所,何以成形?体内过寒,难能有孕。我先给她开上个方子,不过鹿茸、人参等几味药因世道纷乱,我那小药铺中已久无存货,还望霍 支队长日后外出时到县城的大药铺补齐方可煎熬。”  
    霍达东有点着急,问:“老先生是说我命中无子了?”  
    医生摇摇头:“老朽只看脉相,不看命相,只治病,不治命,不敢在霍支队长面前乱说,若霍支队长信不过老朽,还可另请高明,老朽无非山中一草医,难说偷林、西安那些藏龙卧虎之地有再生扁鹊、华陀,能使霍支队长一剂药人口,便喜得贵子。”  
    霍达东对老中医的话将信将疑,日后他确实又找了众多医生看过,但终无生子,只得一女,倒是正中了他大在算命先生和归元寺老和尚那里卜的卦。  
    秀芝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幸被国民党便衣侦察发现,将她一堵在一孔窑洞内,她只身单枪抵抗了近一个时辰,打死打伤各一人后,最终不愿被俘受辱,用枪对着太阳穴打了一发子弹,当场身亡,她那个叫红军的儿子顿时成为孤儿。  
    桂桂已经感觉到自己难以生育,因而她很想将红军抚养起来,一来可怜那孤儿,二来也使自己老年有人抚养。但霍达东此时还没有完全绝望,因而不愿过早收个养子,终究不是自己的精血,算不得霍家真正的香火哩。  
    结果,小红军被李仲海收留,他不仅仅是出于一种怜悯和善良,更有着对革命后代深深的关切,还有着想靠自身能力培养出一个理想革命家的念头。他知道,若将这 男娃托付给一个庄户人家,很可能今后只是使中国庞大的农民队伍中再增加一员,而若自己一手带大,则会出现一个革命干将,对此,他颇为自信。  
    当然,一个从未结过婚的单身男人身边生活着一个娃儿,会给李仲海带来很多累赘和麻烦,可这同时也会使他因此而少去狐独、寂寞和沉闷,和娃儿在一起总会使人多些欢乐、偷快。  
    他找了个后生当勤务员,他工作时替他照料孩子,他闲下来时就会和孩子一同逗趣,讲些故事给孩子听,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这成为他苦行僧式的单身生活中唯一的 乐趣。这改姓为李的娃也还算争气,十八岁时去了苏联留学,二十四岁时回到祖国成为了工程师,再往后当上了北京某研究所的所长,最终荣任了共和国部一级的官 员,总算实现了李仲海收养这娃儿的目的。  
    关于成立一个红色政府的提议大概是马牙子先说出来的,他平时常说混话,在酒后敲着筷子说:“咱们共产邪党也不是小老婆养的,咋的国民党就是官,咱就是匪, 他们为王,咱们为贼?咱也要成立个政府,楚河汉界,一家管一半天下,起码他们管城里,咱们管乡下。”这话说了,当时无人在意,后来李仲海得知江西建立了中 央苏维埃政府,他当机立断,立刻召集了邪党员会议,也决定成立陕北苏维埃政府。  
    霍达东问:“仲海,苏维埃是啥意思哩?”  
    李仲海解释道:“这是俄文,就是苏联中央和地方各级的国家权力机关的意思。”  
    “狗日的拗口哩,干脆叫陕北红色王府,咱是王,国民党是贼!”马牙子兴冲冲地提出建议。  李仲海皱皱眉头:“别胡扯,咱们邪党的中央都这么叫,错不了,苏联是咱的榜样哩,样样都跟他们学,革命保险胜利。”  
    “这陕北不就两个政府了,老百姓今后听谁的?”有人提出疑问。  
    霍达东一瞪眼:“亏你还是个共产邪党员,咱干革命不就是为老百姓谋利益,老百姓当然听咱的。”  
    那人不服地嘟浓着:“国民党政府占的地盘大哩,他们地盘上的老百姓总不会不要命了,听咱的。”  

  李仲海摆摆手:“你说的这是暂时现象,咱把政府的牌子树起来,名正则言顺,早晚有一天南京政府也姓了共。”  

  接下来,大家研究了谁当主席,谁当副主席,谁当各部部长。马牙子什么官也没捞着,心中大为不满,他叫道:“咱当年砸粮库就跟着生娃冲锋陷阵,哪次有掉脑袋的事也没有装过反,咋现在封王加爵就没有咱了,不说给个县长,红庙镇的镇长总得给一个吧?”  
    霍达东也觉得不给马牙子个头衔有点说不过去哩,小声和李仲海嘀咕了几句,算是让马牙子当上了红庙镇苏维埃主席。  
    马牙子乐了,虽然这镇和省差着几级,但他颇为知足,喜滋滋地想:这省政府虽名声大,实则是个虚的,没一个县城能管住,而这红庙镇的镇长可是实的,下面三个乡二十一个村,我说句话谁都不敢反对,生娃委实照顾我这老兄弟哩。  
    他的镇苏维埃主席的头衔一被确定,立即找人写了个牌子挂到了原来的镇长家,那镇长家的九孔窑拿出五孔来办公,剩下的四孔是他的住所,镇长的两个没有明媒正 娶的年轻婆姨连同所有家具都被他一并接收。当然,那两个女子名义上只是镇苏维埃的服务员,打扫卫生,烧菜倒水而已,也捎带着为还是单身的镇苏维埃主席做做 饭,洗洗衣服,夜里的事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提。  
    春节一过,红庙镇越发热闹起来,但不是赶庙会,走亲戚,而是召开陕北省工农兵代表大会。  
    代表们来自已经被赤化了的周围五个镇,十六个乡,一百多个村子,每个村子最少出五名代表。所谓代表,其实就是村苏维埃主席和两个副主席再加上赤卫队队长和副队长,乡和镇里也是一样,代表即是那些红色官员,有个别苦大仇深的老头老太太是做点缀。  
    近千人云集红庙镇,将那不长的一条街给塞得满满的,街中心大榆树下支起几口大锅,炖着猪肉,煮着羊肉,蒸着摸,准备给千号人中午大会餐。  
    会场就设在红庙的山门处,门两边各挂一条幅,左面是“一切权力归人民”,右面是“人民定要做主人”,红瓦下面门框上面一条横幅,写着:陕北省工农兵代表大 会。庙里大殿中的香案被抬出来,充做主席台,跟着李仲海和霍达东钻了近一年山沟沟、吃尽了苦头的十几个人都端坐在主席台后面,他们身上也不再是破衣烂衫, 而是穿上了蓝布制服,戴上了八角帽,这都是模仿着刘平的红军主力部队的服饰制做出来的,脸上也不是胡子拉碴的,一个个都刮得铁青,有如大殿中的泥胎被搬了 出来,挺威严的。  
    主席台两侧每边站着八个斜挂手枪的红军士兵,一色蓝布棉袄,扎着皮带,也很有气势。会场最前排则整齐地蹲着一百多名拄着长枪的士兵,这是已经扩展了的第一 支队,加上在镇外站岗、巡逻的人马,已经有两百多人。近千名代表看大戏一样毫无秩序地蹲在后面,有些人则蹭在对面的墙头和窑顶上。  

   由于缺少马方、李秋枫那样的宣传人员,没有组织成锣鼓队,也没有娃儿们举着小旗子喊口号,唯一的新奇之处就是从金上岳队伍中投奔来的一个与邪党失去联系 几年的任连长的地下邪党员,带着士兵们进行了操列表演,再就是霍达东领着十几个后生耍了一通刀枪棍棒,然后放了几挂鞭炮,大会就算开始了。  
    李仲海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革命的豪言壮语,并郑重表示,今后除红色政权之外的一切政府都是伪政府。接着,他宣布了苏维埃政府主席、副主席、各部部长的候选人名单。  
    下面有个人大声问:“人名中咋没有苏维埃同志哩,苏维埃政府,那主席该是苏维埃哩!”  主席台上的人大笑起来,霍达东吼着:“不懂别胡扯,苏维埃不是同志,是……是红色政权的意思!”  
    那人在哄笑声中面红耳赤地蹲下去,不满地嘟峨着:“都是你们前面坐着的几个人捏鼓的事,咱蹲着的人咋懂哩。”  
    投票是往大碗里扔黄豆粒子,主席台下摆着十几个大土碗,每个碗边摆着个人名,一个装满了黄豆的口袋敞着口子,按规定每人只能往每个碗里丢一颗黄豆,不同意某人的可以不丢,但不准多丢。  
    结果是,一口袋黄豆粒子还没等后面的一半人来抓,就空空如也了,而十几个大碗中黄豆粒子堆成了尖尖,边上还洒了一片,丢完豆子的人急不可耐地冲到大榆树下,领一大碗肉和五个白得像婆姨屁股一样的摸。  
    唱票的是马牙子和他那两个女工作人员,那些豆子数得他浑身冒汗,用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点清楚,最后,他干脆跃身而起,双臂一举,冲着吃得正香的人们大叫一声:“全部当选!”  人们附合着:“好哩!”  
    “咱早知道全部当选,不选这些人,选谁哩!”  
    “除了他们,还能再找出几个不怕死的好汉来?这可不是当官享福,是走刀山过火海哩!”  “胜者王侯败者贼,有朝一日共产邪党真的坐了江山,他们还不就成了王侯将相了。”  “王侯将相就更不用选了,古今中外,咱从没听说过哪个官是选出来的。”  
    “共产邪党就是要破这个规矩哩。”  
    “这可难。”  
    半个多月之后,古城西安的报纸刊登了这样一则消息:“红匪山沟里树起省政府大牌,主席原是当年被通缉大盗。”  
    内文是指责陕西政府对共产邪党镇压不力,剿灭无方,致使红匪残渣余孽死灰复燃,破坏治安,骚扰百姓,若不尽早根除,必将酿成大乱,使中华民族陷人水深火热之中。  

  该文章还颂扬r蒋介石,说他不遗余力,在江西连续发动大规模围剿,最后亲自出马,挥师百万,终于将朱德、毛泽东的老根拔掉,使其成为一股流匪,到处逃窜,终将会灰飞烟灭,成为历史。  
    这张报纸许多年以后才摆到霍达东的案头上,那时他在西安已经有一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国民党省政府会议室的牛皮面沙发由他坐着,那办公室的墙上正正地挂着 那篇文章中所说的终将灰飞烟灭的毛泽东、朱德的头像,他认真看完那篇秘书整理旧政府档案时发现的文章,然后走进厕所,拉了一泡屎,在“君子勿用字纸”的告 示下面,用那张报纸揩了脏。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  
    霍达东正式的官衔是陕北省苏维埃政府副主席,因他名气较大,又被认为劣迹在身,易于引起民众反感,因而国民党报纸才会专门抖落出他来,其实主席另有其人, 是上级邪党专门派来的,李仲海也只是当了副主席,尽管他内心深处很想当上正职。不过他的愿望并没有落空,共产邪党全国执政后,他如愿以偿,终于当上了某省 的省长。这多少也得益于霍达东的谦让和举荐。  
    霍达东在苏维埃政府中的具体工作是负责经济,说白了就是为政府筹集钱、粮、武器、布匹、药品。他在周围三个县城内相继开了三个商号,经营日用百货,收人不薄,维持一个只有几十个人的政府和扩展至五百多人的军队还能勉强应付。  
    他另外的取财之道是打劫大户,这对于他似乎是轻车熟路,带人出动了几次,没费一枪一弹,都获得了成功。  
    他坚决反对有人提出的关于在所管辖区域内收取捐税的主张,他曾对李仲海说:“仲海,这不行哩,李闯工还提出不纳粮的口号来赢取民心哩,咱是共产邪党,绝不能再让农民交粮纳税,要纳只能让商人纳,千万不敢动农民的心思。”  
    李仲海很同意霍达东的想法:“是哩,不给农民实惠,咱站不住脚,闹农会是给农民分土地,现在建立政权要让农民支持,就得不纳税哩,不过,养这么多人马,可够你累的。”  “只要能让农民过好日子,我可是连命都愿意搭上的。” 霍达东摸摸又剃秃了的脑袋,淡淡地说。  
    “这样,以政府名义下个文件,哪个镇、乡、村若让农民交粮纳税,就把主席送到人民法庭审判!”  
    “好哩!”  
    谈话之后,第一个碰到枪口上来的是红庙镇苏维埃主席马牙子。因为马牙子就正在向各家各户征粮纳税,谁敢不交,他就说人家反对红色政权,有反革命嫌疑,动不动就绑人吊起来示众。  
    马牙子让各家各户交粮纳税更多的倒不是出于私心,他住的院子够大,窑也够多,地再也不用种,不需要买田,关键的是他无意中发现被他打死的前镇长藏在炕下面 的一个罐罐,那罐罐里装着几百块白花花的大洋和十几根金条,还有一堆金银首饰,他对谁也没有吭声,自己换个地方又埋起一来。这足够他宽宽余余地过后半辈 子,所以他派粮派税绝不是为了自己,他贪心没那么大哩。  
    他征粮征税是为了成立一个像模像样的赤卫队。他曾跟着霍达东、李仲海等人去过已经是红军军长刘平占领的地盘参观学习,见到那里一个镇子上的赤卫队,三十多 人,穿戴整齐,分为三个小队,小队长背着盒子枪,其余的人一律是崭新的汉阳造。镇长出门,带上这支赤卫队,威风不说,也给革命政权撑了门面。马牙子一门心 思要模仿这个镇子,成立赤卫队,保护红军政权哩。  
    他当然不会掏自己的钱去买枪,而霍达东维持省政府和几百人的正规军队已经是捉襟见肘了,终日为钱粮奔忙,更不会给他钱,他只有用纳粮征税的办法。  
    他口开得并不大,有地的一亩交五十斤粮,没地的一人交一块大洋,他估算一下,若能收上八成,买三十支快枪是绰绰有余了,还能置上一冬一夏两身细布军服,这在陕北苏维埃政府中可算是独一份。  
    见了省苏维埃政府发的各级政权不得收缴粮税的文件,他哼了一声,扔到一边,觉得那是骗国民党政府的传单,他照样背着盒子枪,带上两个已经事先委任成分小队长的后生,不辞辛苦地下乡走村,去催粮催款。  
    霍达东大晌午在镇口处堵住了马牙子,马牙子赶着五匹毛驴、驴背上驮的全是粮食,手里拎着口袋,里面是哗啦啦响的银元,他哼着酸曲正走过来,见了霍达东怒气冲冲地拦在街中,不由得一愣。  
    “生娃,吃完啦?”他搭汕着。  
    吃啥?”  
    “吃饭呀,你要没吃,到我家去吃,还剩块羊肉锅里炖着哩。”马牙子看出霍达东神色不对,赶紧套着近乎。  “
    吃羊肉? 你这狗日的吃了狼心狗肺,吃了豹子胆,敢黑着心烂着肺去收庄户人家的粮,去收穷苦人家的税,这和国民党政府有啥两样?啊!”霍达东瞪着眼,咬着牙狠狠地吼着。
  马牙子一听是这事,松了口气,他一直提心吊胆的是他发现的那罐子金银财宝被人知道了,说他私吞本该充公的财物,见不是这事,他自然放了心。
  “生娃,这是大伙自愿捐粮捐钱,买快枪成立赤卫队,保护红色政权哩。”马牙子做出一副坦坦然然的样子,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霍达东一听更有气了,指着马牙子鼻子骂着:“你这反还敢扯谎?你收的粮和钱有几个是自愿交的?现在正青黄不接,哪有富裕粮钱捐出来买枪,别想蒙我霍达 东,李家村你打了两个人,吴堡一个寡妇说和你睡一觉你就免了她的税,枣沟你吊了个后生,还牵走他的驴,马家村里你朝天开了一枪。你狗日的这是对谁哩?是对 自己的兄弟姐妹,是对自己的亲大、亲娘、亲叔、亲婶!我不挡你成立赤卫队,这是好事,扩大武装,你有本事上肤郡县,上榆林府,上西安城去抢大户,我摆酒给 你壮行,再有本事去端了国民党兵营,那才叫好汉,才叫共产邪党!跟农民耍什么威风,我霍达东这辈子都是个农民,狗日的你冲我来!”
   马牙子见霍达东真的动了怒,不敢再痞里痞气了,跟着他的那两个后生早吓得大气不敢出。霍达东对糟害农民的人的仇恨和惩罚之严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三个红军 战士偷了农民一只羊,偷偷宰了吃了,让霍达东知道后,让这三个人生生在丢了羊的人家门口跪了一整天,还扣了三个月军铜赔人家,另外饿三天,让他们再偷农民 家东西时先想想挨饿的滋味。
  马牙子嘟浓着:“哪个政府都得靠税养着,咱在农村,不从农民身上收从哪收?”
  “共产邪党就不从农民身上收,世世代代都不再让农民交粮纳税!”
  “怕不成哩,现今咱人少,日后真占了整个中国,不收税,学校咋办?官员喝西北风?成千上万的军队自己种地去?”马牙子对霍达东的话不以为然。
  “从别人身上收可以,就是不能从农民身上收。”霍达东固执之极。
  “那……那就这一次,以后保险不收了,再收你砍我马牙子的脑袋。”
  “不行,军令如山,一次也不行,你狗日的乖乖把钱、粮送回去,打了谁就让谁打你,回来再把自己吊在门框上晒半日。”霍达东一点都不给马牙子留情面。
  马牙子也急了,脖子一挺,喊着:“我不送,你这是糟踏人哩,我大小也是个镇苏维埃主席,让农民打我耳光,自己吊起自己,日后我还有脸当这个官吗?人家见了我还不得笑掉大牙,不送,就不送哩,说塌下天来我这是为革命!”
  霍达东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放低,但口气却阴冷严酷:“马牙子,你别说土生六亲不认,不送,不赔礼,我撤你狗日的职!”
  “撤职?甭想,我是全镇人民选出来的!”马牙子胸脯一挺,自觉有恃无恐。
  “哪个尿选你的!谁知道马牙子是哪个土缝里钻出来的?因为你是共产邪党,老百姓才往你那碗里扔黄豆。”
  “你们不也是这么选的,别乌鸦落到猪身上不知自己黑了。哼,国民党来了,扛着枪往那一站,这些老百姓也照样往碗里扔黄豆!”
  这话虽不中听,可霍达东知道还真没错,他不扯这个,坚持马牙子不送还钱粮,不赔礼道歉,绝不再让他干这个镇一级的主席。  

   马牙子找了李仲海,李仲海也不同情他,不仅训斥了他一顿,还提出更严厉的惩罚,要开除他的邪党籍。马牙子觉得实在丢不起人,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决定一 走了之,反正他知道自己再混也就是个乡农会会长,镇苏维埃主席,没啥大奔头,不如回家去享清福,当然不能回马家沟,而是到一个人们对他陌生的镇子或县城做 个买卖,国民党政府不知他的来历,不会找他麻烦,共产邪党也摸不着他的踪迹,不会去清算他。
  马牙子走了,带着一包金银财宝和那两个年轻婆姨不知去向,办公桌上放着他的手枪和一张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纸片,纸片上的字只有一行:
  生娃,我丢不起人,你们只当马牙子死了。
  当然,马牙子没有死,他的命不算长,也不算短。假如不是霍达东阻挡住李仲海派人去追赶他回来,也许他就真少活了十几年,李仲海要处决他哩,霍达东觉得怎么也不该把马牙子当国民党反动派来对待。
不过,马牙子多活了十几个年头之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是死在了儿时伙伴霍达东和李仲海的手中,他死不膜目。而霍达东在后半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常为此事而自责、愧疚,沉痛地反思。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