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6日星期五

雪山狮子的呻吟(77)

我的德格老家

  ……老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德格老家。越来越湿润的空气中,隐隐地混合着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气息。这是属于个人的气息,秘密的气息,仅仅与亲缘相关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哪怕在人为的强制之下——以地理上的疏远或心灵上的隔绝——仅剩下一缕,也足以弥漫一个人的整整一生。几天来,我久已压抑的感情,在远眺马尼干戈童话似的屋舍时,在凝视玉龙拉措泪珠似的湖面时,似乎悄悄地得到了一些慰藉,一些舒缓,然而老家越来越近了,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德格老家,最先是以路边的一堆嘛呢石的形式出现的。嘛呢石的颜色很单纯,或青色或涂满绛红色的石板上深深地刻着各种真言。在嘛呢石的周围,几根碗口般大小、布满节疤的原木,犹如支撑一顶帐篷的木杆,由上至下,环绕一圈,悬挂着帏幔似的重重经幡。而那白色的薄纱上印满淡黑色的文字,即使风欲静止,这些字也会鼓动经幡轻轻地翻飞、招展;这些字因为一个个满怀虔诚的人儿已经有了生命。有几个人在附近刻着嘛呢石。是藏人,德格的藏人,我仿佛从他们脸上认出了什么。我仿佛从他们刻着的嘛呢石上认出了什么。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在石头上刻嘛呢。我含着泪水,等着他们把刻好的嘛呢石交给我。我对自己说,这是为我的亲人们,为我的已经故去的亲人们刻的。然后,我抱着一块块刻好的嘛呢石,放在那敞露在路边的嘛呢篷帐里,一共九块。

  我再也忍不住了。当小城在黄昏中渐渐露出明晰的轮廓,果然是绛红色的小城啊,我的德格老家,我仅仅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的德格老家!我怎能忍受在绵绵无尽的怀念中写下的诗,转化为比现实更让人心碎的现实?对于我来说,德格从来就不是一个地名;它只是那几个人的名字,那几个,亲人的名字。因此,当我见到德格,这绛红色的小城是我倍觉心碎的安慰。然而与我同庚的命中之马在哪里呢?它能否带着我与故去的亲人重逢?

  然而,德格就是我的老家吗?

  老家,又意味着什么呢?——籍贯?出生地?还是此生莫名倾向的地方?

  米兰.昆德拉说:“一个移民的生活,这是一个算术问题……”譬如我迄今为止的生命,用几个时间,几个空间,便可以算得一清二楚。

  次日上午,我独自走在德格的街上。我是往寺院的方向去的。我不用打听,也不须凭借亲缘的牵引。——在德格,无论谁都会找到寺院,因为它在小城的最上方,在山腰间,红红的,最为醒目。但我还是被亲缘牵引着。我无法摆脱。神秘的亲缘如一缕纤细而坚韧的丝线,牵引着隐藏在内心的命中之马,让我独自走向那绛红色的房子。绛红色的家园。亲人们已换上了绛红色的衣袍,在等候着我。

  而这个缓缓上升的小城,在我的眼中,竟奇异地空无一物。应该说,是我自己一无所视。我不得不一无所视。因为亲人们的脸,亲人们的目光,在清晰,在放大,在每一幢新的、旧的、半新半旧的建筑上显现,并凝视着我,似乎在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是你的父亲整整生长了13个年头的地方。而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我头上的哪一朵白云是他曾经望过的?我脚下的哪一块石板是他曾经踩过的?哪一扇门,被他轻轻打开,或重重关上?哪一些人,被他笑着,或哭着呼喊过?

  我似乎看见,那一年,1950年,他刚满13岁,就被他的父亲送走了,被那个背景复杂因而高瞻远瞩的汉人送到闯进西藏的解放军先遣部队。当一路壮大的解放军,雄纠纠、气昂昂地离开德格,奔赴即将燃起战火的昌都——那西藏的门户时,他落在最后,军衣过膝,强忍着眼泪凝视着路边怀抱小妹的母亲。他是多么眷恋身体孱弱、性情温良的母亲啊,对母亲的爱是他心底最深厚的感情,如果他早知道和母亲只有13年相聚的缘份,他会松开她紧紧不放的手吗?仅剩下四年光景的母亲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懊悔着,昨夜里只顾一味地哭泣,忘记了为儿裁短军衣。

  我那还是孩子的父亲,就这样走进了历史上尤为重要的时刻:一只背包,一双脚,一颗思念故乡和亲人的心,以及,一件不合身的军衣。

  而他的父亲,那个改变了他和弟妹们的血统,进而改变了我和弟妹们的血统的人,姓氏为程,籍贯四川江津,曾做过袍哥和隶属刘伯承早年所率的国民党部队的中校副官。至于他为何人到中年,却只身逃往德格这个异族人聚居的地方,有好几种语焉不详的说法,但不论哪种,总归是被历史事件所左右,以至他采取了这样不寻常的方式:逃亡。

  他的生存能力自然与他的人生经验相当。他脱下戎装,隐瞒身世,不久,娶得一位年轻的康巴女子,生下子女七人,淘金,教书,后为国民党管制的县政府的财政科长和县参议员。然而30多年后,尤其是我奶奶过早地撒手尘寰,叫他感喟无常,看穿轮回。究竟是什么样的业力主宰着脆弱的生命呢?他干脆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和饲养的牲畜一并供奉给了寺院,成为德格城中最为虔诚的汉人,较之不少的藏人还要彻底。他一下子变穷了,但他不管。当他于每个清晨和黄昏,跪在绛红色的大门口,双手合十,念珠绕颈,用字正腔圆的川东口音放声念诵佛号,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份外显眼,许多转经的藏人都不禁啧啧赞叹。

  我至今也很难想象,曾在灯红酒绿的重庆度过了许多光阴的爷爷,怎么能够安下心来,把一个太远、太偏僻且大为迥异的外族人的家园,当作自己的家园甚至葬身之地呢?他是如何艰难地维持着他那汉人的习性,譬如子乎者也,譬如三纲五常,譬如打打算盘,吸吸大烟,做一做风味小菜?他又是如何学会了同他们安然相处,把一口铿锵有力的康巴话说得与川东话一样地流畅?当然,那时候的德格城里汉人不少,在我们的亲戚里就有一位做生意的陕西人,可他只要一说起他家乡的话,心里一定有一种亲切却又怅惘的感觉,家乡的风景历历在目,家乡的亲人时时浮现,但真正就在他面前的已有异族血液的儿女们,他总是对他们说,要记住,你们姓程,你们是程家的后代。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地记得源自他身上的那一半血脉啊。

  从家中珍藏的几本发黄的照相簿上,可以看到,那个形容清臞、个子不高的汉人,始终是一袭长袍马褂加身;在他的周围,群山广袤无边,寺院庞大,多么年轻、秀气的奶奶头结松石,藏袍曳地,我那还是少年的父亲眉头紧缩,身体单薄,似乎长子的重担已早早落下。

  实际上,后来,大约在1960年代初,他曾重返过一次老家。那里还有他的结发妻子和两个女儿。但她们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如同被换了血液的他。他显然已无法适应在流逝的光阴中转变的一切了。说什么物是人非,其实物亦非物了。他的归宿已不在汉地而在德格了,在那个飘曳着袈裟、回荡着法号、弥漫着桑烟的小城。想当初,他没有姓氏,没有原籍,没有亲眷和朋友;他起先是一个人,内心惶恐,两手空空,身上有伤,匆匆而至;渐渐地,一种东西安慰了他,容纳了他,平息了曾经烧灼着他的功名心──它是否包括一个康巴女子、一个重新获得的家庭和阳光一般普照整个藏地的宗教呢?所以,他要回去,终究还是要回去,回到他那长长的因缘链上的其中一个故乡,真正的故乡——德格。尽管那时候,我奶奶离开人世已经十年了。

  至于我的父亲,从他穿上过膝的军衣起,他就不是作为个人而活着,他几乎就没有作为个人而活过。因为他是军人,军人是国家的专政机器,服从命令为军人的天职,而他几乎当了一生的军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穿了,他就是一个移民,他的生活就是一个算术问题,他使他的家人都成了这样。1970年,他带着他的日喀则妻子,三个儿女,从已经变成红色而非绛红色的拉萨出发,在藏汉混杂的地方绕了一大圈,绕了整整20年,最终,恰是一个再也无法抑制的秘密,让他又返回了拉萨。这秘密,啊这难以言传的秘密,催促着他,使他匆匆地完成了这道算术题。匆匆地,早早地,完成了,却留有一个余数,一直延伸到来世,来世他将转变成一位比丘,作为这余数、这抽象符号的完美体现。而这正是他在离开从来就不自主的现世之后,由藏医院天文历算所的喇嘛卜算出来的。

  有谁会想到他此生除不尽的是这样一个秘密呢?那还是多年以前,在西藏的边境上巡逻的时候,他看到,像是悬在半空中的山洞里,一个衣不遮体的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正在盘腿修行;一些异常珍稀、仅在壁画和唐卡里见过的动物围绕四周,或卧或立,却不喧哗。一切显得如此地宁静、祥和,他也轻轻地打马离开。从此,做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人成了他毕生的愿望,这愿望如此隐蔽而又美妙,说给谁听谁都会以为是场梦。这样的愿望,现世根本实现不了,惟有来世,来世他才能自由自在,圆圆满满。

  那么,就让亲缘,那隐而不见的亲缘,牵引着我内心的命中之马,把我带往那绛红色的房子吧,那才是我的家园,我唯一的、永远的家园。我知道,在我绛红色的家园里,我的亲人们早已换上了绛红色的衣袍,正静静地等候着我。

  为了还愿,为了重逢,为了许下对来世的承诺……

  终于,到了。

  首先是“巴康”——印经院。

  从严格的意义来讲,印经院不是寺院。或者说,因为印经院通常都在寺院里,不过是寺院的一部分。但德格的印经院,它自成一格;它的外观——颜色,结构,规模,一句话,它的样子,实在是与一座寺院无异。尤其是那大片的绛红色——假如不是这种颜色,它可能更像一座城堡,一座宫殿,或仅仅是一座具有民族风格的大房子。

  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更早,在这里——德格,仿佛除了绛红色,就没有别的颜色了。人们都把这里当作是又一个圣地,几乎是和拉萨、日喀则一样的圣地;而在圣地的中心,只有270多年历史的印经院,像是亘古就存在了,显着地、无言地矗立着,它算得上是整个西藏最大的图书馆。当然,它不是现代意义的图书馆,拥有无可估量、不断增加的现成藏书,那些即不相同也不重复的浩繁卷帙(今天已经可以浓缩在薄薄的光盘上了),让人望而兴叹,由衷地感觉到此生有涯,而知识无涯。

  它其实是藏版室和手工作坊的综合。

  它收藏有多达25万余块的印版。这些集中了西藏文化之精粹、被称为「德格版」的印版,多么奇特啊,似乎具有一种神秘的、昌盛的繁殖力,使一旁紧密相连的作坊,两百多年来,几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工作;那由一张张又窄又长的书页捆为一匝匝的书籍,似乎烙满了这种神秘而昌盛地繁殖的痕迹。加之这些印版——或书版,或画版,内容之丰富,价值之宝贵,有些还是稀世的孤版、珍版,以至在藏地,无论什么书籍,只要说是德格版,人们都会闻之起敬,趋之若鹜。几乎所有的寺院,都珍藏有德格版的经书;几乎所有的僧人,都读过德格版的经书;甚至只要凭借一部古老的德格版的经书,就可以了解德格,了解康巴,了解西藏。

  除底层外,印经院有三层楼,正是储藏印版,以及印刷、装订直至形成书籍之处。中央是不算宽大的天井。实际上,还不及从一侧沿梯而上,已经能够在人们欢快而响亮的歌声中,毫不费力地分辨出纸张在印版上,有力地,且颇有节奏地刷刷擦过之声。

  拾阶而上,在环绕天井的走廊间,果然有几十个年轻人正在热烈地工作着。只见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在倾斜的印版上涂墨,另一人左手先铺纸,待右手执一滚筒一推而过,再揭起已印上文字的纸,一张书页便告完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无比快捷,让人目不暇给,眼花撩乱。已经不能用眼疾手快来形容这些像机器一样工作着的人们了。其中最快的一对,其实还是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简直像失控的机器飞速地运转着,手中的纸张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抽一张来看,竟然字迹清晰之至。而且,他俩的歌声最为嘹亮。藏人即使在从事如此机械的劳动时,也是如此地快乐。我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开心起来。

  再往上,长长的走廊之间牵满绳索,上面悬挂着刚刚印好尚湿漉漉的书页,很像重重经幡。因为一侧露天,有微风拂过,和人们穿行时激起的轻微气流的震荡下,这些经幡似的书页轻轻地,一张张地飘动着,使整个印经院变得生动、活泼。

  而这些纸……因为和别的纸太不一样,无论颜色、韧性、对墨或色彩的承受程度,更主要的,是取自于一种十分特殊的材料,以致于人们只好称其为「藏纸」。——这限制性的称呼,似乎说明,只有在藏地才可能有这种纸。是什么样的材料使这种纸与其它纸不同呢?人们都说,这纸的原料是一种名叫阿交如交的植物的根,极富纤维,又有毒性,将其挖出,洗净沤泡,捣碎成泥,加碱提浆,如此反复,最终形成土黄色、较粗糙却柔韧性极强的纸。其特点是虫不蛀、鼠不咬,久藏不坏,是制作经书的最佳纸张。故而千百年来,西藏所有的寺院里,那浩如烟海、成卷累牍的经书全是用这种纸张印成的。

  我也十分地偏爱这种纸。我喜欢它的泥土的颜色;喜欢它在阳光下隐约可见的纹路,那是丝丝缕缕的草根;喜欢它在手中摇动时,发出风的声音;但我不敢把它含在嘴里,那有毒的说法,反而使它隐含着一种魔力。

  这些纸,这些经幡似的书页,尤其是成千上万的印版,使这印经院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

  当我往里走,就像走入曲里拐弯的迷宫,每个房间的格局本不复杂,然而粗大的梁柱之间,用于存放印版的木架太多、太高,稍微地,穿来往去,就容易迷失其中。那一排排的木架共分十五格,每一格都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印版。印版的一头都有把手,可若要取出头几格的印版,竟须缘梯而上。木架和印版都涂着绛红色,和围绕印经院的墙壁的颜色一样,可谓表里如一。……似乎没有灯,也许有灯,但我没发现,自然的光亮在这里很微弱,使木架及其印版渐渐地遁入黑暗之中,像是一望无际,深不可测。我说过,这些印版似乎有一种繁殖力,的确如此,在这样的环境里,若不神秘地、而且昌盛地繁殖,那才奇怪。

  这些印版,绝大多数都是老印版;最老的,据记载,如《般若八千颂》,是在公历1713年刻制而成,距今286年的历史。最著名的《甘珠尔》和《丹珠尔》,这两大经书的印版也于18世纪刻制完毕。我悄悄地抽出一块印版,没想到它很沉,一只手几乎拿不动,这不可思议的重量,不禁让人怀疑这印版的材料是否属于这个世界。后见县志上说,它通常是取最好的红叶桦木,砍成数段,用微火熏烤,在粪池中沤泡一冬,再水煮,烘干,推光刨平,然后以古老的传统技术刻下文字或画,经严格校对,方算一块真正的印版。——仅仅如此,就会使它变得如此沉重吗?这种沉重,可真不像是由于木头本身带来的,似乎……是因为其上的字。难道每个字都有一定的份量吗?

  我把印版放在膝上,细细地端详着,轻轻地抚摸着,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这印版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味道,既不馥郁,也不淡雅,更不腐臭,却足以使人迷幻。虽与陈年有关,更与某种情感有关,但是,是谁的情感呢?而这些字,这些凹凸不平、痕迹如花的字,多么陌生,简直如谜、如天书一般;我不相信它们是能够解读的。人们当然可以准确地读出它们的发音,但有谁可以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含义?就在我陷入越来越深的虚妄之时,我飘移的目光突然落在头顶的木梁上,那木梁上绘满了小小的、彩色的佛像,一尊尊宁静如水,又似处变不惊,我顿时明白这些字是谁的密码了。

  假如我能够,我愿意化身为这印版上的一个字,愿意湮没在这千千万万的印版之中,不为别的,只为了变成谁的密码,让谁把我放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留在我的德格老家。

  ——这些印版,似乎让我看见了一个美妙的前景。我对来世的承诺,再好不过如此。

  因此,当我去更庆寺时,我已经平静了。我得以从容地和同伴们一起,沿着被称作欧曲的小河而上,继续朝圣。有谁看得出我心中曾经的波澜?

  然而,更庆寺……它以前的形象在哪里?

  我不敢相信它又回到了最初……几乎是最初,仅剩下一座主寺。或者比那时的规模大一些,围绕粉刷一新的主寺还有一个院子,十多间僧舍;但要和昨日最鼎盛的时候相比,如近年出版的县志所说:整个寺院沿欧曲逶迤而下,东有主寺与僧舍,西有印经院和唐杰经堂,形成占地数百亩的庞大的建筑群。

  若从最初说起,此寺缘起于唐杰经堂。500多年前,叱咤一方的「德格杰布」(德格王)的第一代——博塔?扎西生根,与噶举派两大传承之一的香巴噶举中以建桥、 创立藏戏留名于后世的、来自于卫藏的一代游僧唐东杰布,共同主持修建了这座得名于唐东杰布的经堂。因历代德格王信奉萨迦,实则此经堂为萨迦经堂。以后,16世纪末,第六代德格王开始兴建更庆寺的主寺;18世纪初,第十二代德格王大兴土木,费时数十年,在更庆寺的西侧建起气势恢弘、名闻藏区的印经院,并交予寺院管理。至此,几乎占城一半的更庆寺成为德格的象征,并辖属数十座分寺。以至于今天,谁若自称是德格人,人们还会习惯地问,是德格更庆的,还是德格江达的(在历史上,江达一带属德格王管辖,20世纪50年代以后,被新政权划给西藏自治区的昌都地区)?言语之间,若是德格更庆的似乎才算正宗的德格人。

  但如今的更庆寺,我此时的回忆,却是那样的有限、淡薄。

  记得寺院院落不大,四处堆放着木材和刨木花,有一、两只狗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却无人走动,显得异常地空寂。几个朝佛的当地人还在门口就与我们擦肩而过了。在光线昏暗的大殿里,我们只看见四位年老的僧人在修法。其余的僧人,我想大概亦如我们去过的玉树的几座寺院,刚刚结束了夏安居,正在外面过着短暂的游方生活吧。……假如都去游方倒也罢了,那四位并坐一排、形容瘦削的老僧,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气氛。他们像是一直就坐在那里修法。他们的法器简单,唯一的金刚铃颜色沈郁,大如倒置的灯盏;他们的手印频繁、复杂,每一只手都密布青筋和皱纹;他们的从被层层袈裟紧掩的喉管发出的梵语和藏语的音节,在大殿内嗡嗡作响,隐约有回声;还有,他们的凝然不动的目光,他们的几乎可见一丝微笑的脸——这一切,让人觉得时间还是过去的时间,时间在更庆寺的四位老僧的身上凝固,如历史在更庆寺的四位老僧的身上凝固;只是随着缓缓转变的光线,他们身上的阴影在慢慢加重,这是否象征着更庆寺不易察觉的衰微?

  在大殿的法座上,是一位萨迦高僧的塑像,塑像后面的一张巨幅黑白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一位表情凝重、气宇轩昂的人,身穿僧衣,头戴法帽,像大喇嘛一样端坐如仪。据介绍,这就是过去驰名藏地、威震藏东的德格王。但他是第几代王,以及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无法打听到。后来从有关书籍中,我大概知道,照片上的人有可能是第二十代德格王并第十三世德格法王多吉僧格。

  其实,我并不是非究竟他的名号不可,只要是德格王,便值得研究。因为他们的历史几乎就是德格的历史,几乎就是大半个康巴的历史。

  但德格王在汉文史料上被称作“德格土司”。当然这是一面之词,在此姑且用之。

  在德格一带,曾经有两大称王的家族最为显赫。一为林葱,一为德格,先后相互臣属,也曾分庭抗礼,最终形成“德格杰布”独霸一方的局面。

  林葱家族实则是这块土地上最悠久的土著之王。西藏历史和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格萨尔,据说是林葱家族中的第四十五或第四十六代祖先。林葱家族称,公元11世纪,格萨尔在今德格、石渠、白玉境内首建岭国,作为多康地区政治、军事势力最强大的国王,活跃于今四川省甘孜州西北部、西藏昌都地区和青海省玉树、黄河源一带。如今,在那高峻、开阔的谷地和绵长、起伏的山脊之间,尽是一片片的浓密森林和青翠草地,或茫茫荒原,漠漠大地,谁能想到曾孕育出一个无比强大的王国——岭国?

  而德格家族,乃西藏历史上充满智慧的噶尔?禄东赞(图伯特重臣,因受命于图伯特王松赞干布赴长安迎娶文成公主而立下汗马功劳)的后人。图伯特后期,因避诛灭之祸逃难至此,逐渐繁衍开来,取西藏萨迦领袖、元朝国师八思巴给予的赐号中“德格”二字作为家族名号,并演变为地名,区域广大,自名「德格杰布」即德格王。历史上,其家族中均以长子出家为僧,并任更庆寺的寺主;次子为俗,承袭王位;若系单传,则兼任二职。难能可贵的是,历代“杰布”——不论林葱与德格,都采取不分宗教教派,一律予以扶持(尽管各有尊奉)的政策,故而在其所辖境内,形成宁玛、萨迦、噶举、格鲁以及本波五大教派并存的宗教格局,各教派寺院总共超过200座,僧尼30000有余。“杰布”甚至各有本家寺庙之分,如德格王的家庙,除了萨迦的更庆寺之外,还有噶举的八蚌寺,宁玛的噶陀寺、白玉寺、竹庆寺和协庆寺。而且,在「杰布」当中,大学者、名医竟屡见不鲜,如第十代、第十一代、第十二代德格王都精通医方,擅长医术,并且自己研制药丸,名贵藏药“仁青常觉”即是其中之一。

  最了不起的是第十二代德格王登巴泽仁。他出生于1678年,辞世于1739年。正是他,主持修建了德格印经院,征集大量的差民雕刻了《甘珠尔》印版,扶持第八世司徒仁波切修建了八蚌寺,并大力推行不分教派、同等对待、一律扶持的宗教主张,因此,在他统治期间,整个广大的辖区内,形成了政教勃兴、文化繁荣的昌盛局面。这可以说是德格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以至18至19世纪在藏东蓬勃兴起的“利美-不分宗派运动”,不能不说是源自于这一时期的深远影响;一些伟大的佛教上师,如第一世宗萨钦哲、第一世蒋贡康楚、伏藏大师秋吉林巴等应运而来,救度众生,其中,第一世宗萨钦哲甚至有九位化身,分别转世在宁玛、萨迦、噶举等教派,使西藏佛教从派系纠葛的漩涡中脱身而出,振衰起弊,迅速复兴。

  历史……恐怕总是由几个人,或一些人来书写的。所有的众生有情只是在生死轮回中,以某种偶然性与某种必然性遭遇,总是充满了种种的不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幸逢盛世或惨遭浩劫。而盛世或浩劫,没办法,似乎总是由几个人或一些人来决定的。

  我正是在环绕更庆寺的时候,从一张过去的黑白照片上明白了这一点。

  德格,在我停留的几天里,渐渐地露出了它在尘埃下的实质。我能否把它看作是康巴大地上已经消失的奇迹?或以绛红色的绸缎为衬底,以细密的金丝银线为花穗,在岁月的风云中仍然包裹着的一颗硕大的、碧绿的松耳石?但是,已经有瑕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已经有瑕了,而这些瑕疵即无法遮掩,也无法弥补,甚至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万事万物终究都是这样的一个运行规律——成、住、坏、空。若再添加上人为的因素,更是势不可挡。

  博尔赫斯说过:

  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帝国、星辰的形状,都可能是神的话语,但是在世纪的过程中,山岭会夷平,河流往往改道,帝国遭到变故和破坏,星辰改变形状,苍穹也有变迁。山和星辰是个体,个体是会衰老的。我寻找某些更坚韧不拔、更不受损害的东西。我想到谷物、牧草、禽鸟和人的世世代代……

  是的,植物和动物的世世代代,尤其是,人的世世代代……

  传统上,这里的人民一直都是牧民、商人和最朴实的农夫,以及手工艺者。而他们或他们的亲人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走进了满山遍野的寺院和修行洞,成为广大僧侣阶层中的一员。正如著名的当采仁波切所说:“这些立下神圣誓言的人在西藏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几乎每户都有一个喇嘛。”仅现在意义上的德格,在1959年以前,保守地说,僧尼人数便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这样一个自觉而无意的安排,它的内蕴,是否如同在无常的时空中,终于出现的一条解脱之道呢?是否唯一的一条解脱之道呢?

  精神才是永恒的。因为精神中,低微的可以流转,崇高的可以留驻,成为榜样中的榜样!

  而精神是可以净化的。

  所以历史上,以及历史上的这里……

  公元9世纪,篡位的图伯特王朗达玛疯狂灭佛,使佛教遭遇有史以来第一次最大的法难,将近百年之内,佛法在卫藏消声匿迹。一些坚决不改信仰的僧人四处逃散,在安多和康巴一带藏身,并暗暗地传播正法,如宗教史书《土观宗派源流》上所说:

  ……使佛教的灰烬,从下路(即指安多和康巴)又重新复兴起来,开佛教再宏之端。由此渐次弘传,使卫藏诸地,僧伽遍满,讲解实修,蒸蒸日上。

  因此,在这些地区, 实际上保存了西藏佛教最原初、最精粹的教义和实修法门。

  加之山高地远,物种古老,民心淳朴,也就是说,原始风貌犹在,原始人情尚存,使得这里成为西藏最主要的禅修及瑜伽修行的地区。

  也就有了那么多的成就者,那么多的上师,那么多的修行人……

  成就者往生净土或乘愿再来;修行人前仆后继,追求解脱,即使有时仅剩下星火,也可以燎原。

  一想起他们,这些辽阔西藏大地上的精华,我便相信了:瑕不掩瑜。

  或者,生命之树常青。

  从小,我就困惑于故乡这个概念。

  如同困惑于我的血统。

  我常常这么想,即便在一个地方消磨了一生,又能说明什么呢?因为有些东西,譬如血统,它一旦混杂就不伦不类,难以挽回,使得人的真实处境犹如置身于一块狭长的边缘地带,沟壑深深,道路弯弯,且被驱散不尽的重重迷雾所笼罩,难辨方向。而终生踯躅在这样一块边缘地带,这本身就已经把自己给孤立起来了,这边的人把你推过来,那边的人把你推过去,好不容易站稳了,举目四望,一片混沌。多么难以忍受的孤独啊!犹如切肤之痛,深刻,又很难愈合。

  一个人的血统,是否就是累世业力的化现呢?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我同时深信,一旦找到故乡,便如叶落归根,就能过上真正意义的生活。这真是好笑又矛盾,这时候,我竟忘却了血统那致命的影响力。

  当我终于回到拉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换上一生下来就有的却很少使用的藏名——维色。全名是茨仁维色,是我父亲起的,意思是永恒的光芒。这个名字,在藏人中不算常见,多为男人所用。后来把“维”换成“唯”,改为“唯色”。我还偏爱另一个名字——仁增旺姆,是在仓央嘉措的诗歌里找到的,那可是一首意境优美而深远的诗歌:

  在东方的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美丽的仁增旺姆,燃起祝福的高香。

  而仁增旺姆是谁?是人间的女子,还是天上的“康珠”(空行母)?

  我一直以为,名字可以对抗血统。或者说,一个恰当的名字,可以让人知道自己是谁。而且,通常换了名字,人会有一种重新出生的感觉。改名易姓,抑或隐姓埋名,这是一桩可以在现实中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件,富有戏剧性。可无论再生多少次,那如影随形的,除了业力还会有什么?

  就像学藏文,作为母语的藏文就像是遗忘在茫茫脑海之外的东西,不管如何费劲去打捞总是难有所获,注定了此生只能在方块字的框框里活动。何况至今我仍然保存着方块字带给我的最初的喜悦,虽说我已忘记认识的第一个方块字是什么了。啊,许多方块字都似有魔力,比如“梦”这个字,它多像是森林中的一条暗河里的小鱼,或森林中的一只精灵的眼睛。

  另外的,像对琵琶这种乐器的热爱,每每听到弹拨琵琶之声,总觉得那一声声全潜入了心里,因此也就理解了心弦这个词。有时会涌上泪来,似是被一种无名的忧愁带往某个很熟悉、很亲切却早已丧失的地方。那是前世所在的地方吗?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藏文书中形容汉地的说法——彩缎产地,还是形容西域的说法——豆蔻之乡?

  不过,即便是名字确实可以与血统抗衡,但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名字,尤为关键的,得看是谁给的名字。藏人习惯在孩子生下来以后,抱着孩子去寺院,请有名望的喇嘛或仁波切赐予孩子一个名字。他们一般不会自己给孩子起名。许多人也许说不出究竟,但他们会遵从这个不知从何时起便约定俗成的传统。许多人的名字因此是一样的,雷同的,像“多吉”(金刚)和“卓玛”(度母),是最常见的。在藏地肯定有成千上万个多吉和卓玛。对西藏和西藏人缺乏了解的人们或许会觉得如此多的重名很可笑,殊不知这里面蕴含着精神上的意义。它与转世的观念有关。它就像那流转的灵魂上的一个表记,需要发现,并在重新被发现的时候再一次予以肯定。

  可不可以这样说,它像一条隐蔽的河流,只要溯源而上,便能到达真正的老家或故乡?

  可不可以这样说,有了这样的名字,血统便算不得什么了?而我竟一直蹉跎到四年前才有了这样的名字。

  几年前,当我的心开始转向的时候,我近乎迷信一般,几乎遍请有幸遇上的每一位仁波切赐名。这些仁波切,有成就的喇嘛上师,总是慨然应允,总是注视我半晌,然后赠给我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很动听。每一个名字,多么巧合啊,都有灯盏的含义。有的是佛灯——“确尊”,有的是神灯——“拉尊”,有的是获得解脱之灯——“朗尊”,总之都是供养之灯——“尊”。说不定,不,肯定是这样的:从前,我就是供在佛菩萨跟前的一盏灯!而他们一定认出了我。这些喇嘛上师们,一定认出了从前的一盏供灯。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静静燃着火苗的酥油供灯。感谢这些喇嘛上师,让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愿意做这样一盏供灯,愿意永远做一盏佛前的供灯,常燃不熄。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我的老家或故乡在何处,实际上,老家或故乡是十分抽象的概念,它无法落在任何具体的地点上,即使似有一、两个地点,比如拉萨或德格,那也只是因为涂染在这些地点上的颜色是绛红色——所有颜色中最美的颜色。如此而已。假如非得找一个确实的地点不可,那就是拉萨,那就是德格,或者说,整个西藏。

  米兰?昆德拉这样分析过一个把音乐当作祖国的移民,或游子:

  他的唯一的祖国,他的唯一的自己的地方,是音乐,是所有音乐家的全部音乐,是音乐的历史;在这里,他决定安顿下来,扎根、居住;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他唯一的同胞,他唯一的亲友,他唯一的邻居……

  我是否可以把这段话里的“音乐”换成……西藏?

  在德格,我寻找着令我倍觉亲切的老式民居。

  哪一幢房子,曾经盛放着我的亲人们的喜怒哀乐,梦想和创伤?

  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我开始沉浸于在遥远的藏东有我的家园、旧屋这一颇为伤感的情结之中,尽管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此时当我四下寻找,我才发现,连空楼亦不复存在,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国营相馆和商店,但我还是确信留在那里的、已经故去的亲人在等待着我。因此,我去另外一个地方,去远处半山上,那淹没在萋萋荒草里的坟地,与他们相见。

  真的,连空楼亦不复存在了。我所看见的,不论多美的建筑,都是陌生的建筑。而我的亲人们,早就迁移了,他们弃下老房子,如弃下躯壳、皮囊;如今,在一座青山的怀抱中,那黄土和石块垒就的另一种房子里,恐怕只是一堆白骨了。

  应该说,在藏人的丧葬习俗中,虽说有土葬,以及火葬、水葬,但普遍是天葬。很早以前盛行过土葬,比如图伯特时代,由于连接人间国王与天国之间的绳梯在战斗中被砍断,从第八位“赞普”(国王)起,以方形坟墓的形式来存放“赞普”们的遗体。直至今天,在西藏的南部,还保留着一大片被称为“藏王墓”的墓群。后来(只能泛泛地说是后来)整个西藏开始流行天葬的葬俗,不仅仅出于把尸体奉献给秃鹫的这一利益众生的佛教行为,从密乘的教义来说,秃鹫被认为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经书中,它们被称作是“夏萨康珠”,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据说在天葬时,如果秃鹫井然有序地降落,并将尸体吞噬干净,则有利于死者的转世;相反,甚至更糟的是,秃鹫根本就不降落,这表示死者生前的业障很重。

  不少人认为天葬很残酷。其实,葬俗中,再也没有哪一种比天葬更能让人了悟生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今生今世的肉体不过是一件旧衣服,当那包裹在里面的,那隐形的,那本质的,或者说,魂要飞,魄要散,在这时候,将旧衣服弃之何足以惜!

  我倒是很乐意在我死后把我送去天葬。

  我希望把我的多少年来自珍自爱的肉体奉献给秃鹫。我希望秃鹫——这上面的、神秘的使者,带着我的骨肉飞向惟有喇嘛上师才知道的一个美妙的所在。

  但是在德格,我指的是县城,似乎更习惯于土葬。事实上,康区有许多地方都有土葬的习俗。不知是亘古以来就这样,还是中途发生了变化,比如与汉人早在一个世纪前的涌入有关,据说晚清占据康区的大将,那视藏人为草、杀藏人如麻的赵尔丰就曾经明令禁止天葬和水葬,力倡土葬。总之,县城东郊的几乎满满一片山坡上,全是高低错落的坟茔,但不似汉地的坟茔,因不兴垒砌得又高又大,只能是一小土堆,上面铺放着刻有经文的石板;而且,旧时,在土葬前,要请喇嘛卦示出殡和入土的时间,并察地点穴。

  我是和表姑及她的女儿一起去上坟的。除了她们,我在德格就没有别的亲戚了。表姑的父亲是陕西人,因为做生意来到这里,并娶了藏女定居下来,过着富足的生活。表姑德秋排行最小,哥哥、姐姐很早参加了革命,均是国家县、地级干部,留下她随“文革”期间被赶到乡下的父母一块务农,直至父母双亡才在几年前搬回德格。表姑完全是地道的康巴女人的模样,汉语说得很费力,见到我,她哭了,她说我长得实在是太像我的父亲了。

  几十年了,爷爷和奶奶的坟在哪里,表姑不清楚。她于是请来一位和表姑父沾亲带故的人,叔叔扎西多吉。他是藏区有名的大学者,通晓佛教中的显、密二续,擅长医术和星象学,曾教授过许多仁波切,已圆寂多年的第十世班禅大师还专门接见过他。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其实是一位和喇嘛上师相当的大居士。许多人还请他为去世的亲人占卜,在坟茔重重的山坡上选择地点。我的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就是他给看的。60多岁的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们埋于何处。

  有幸的是,我还请到了一位当地的仁波切亲赴坟山为先人修法,这对于我和我的亲人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正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我们满身是汗,走了将近四公里才来到坟前。默默跪下,默默叩头,默默上供,默默流泪,啊,“三炷香火,几捧坟茔,德格老家我愿它毫无意义,我愿它无路可寻……”

  荒草、野花、乱石——簇拥着座座坟茔;阳光、微风、空气——照顾着座座坟茔。静啊,这里是多么寂静!我突然发现这满山坡的坟茔是那么多,那么大,一座坟茔就是所有的坟茔,所有的坟茔就是一座坟茔,这几乎令我难以承受。这一定是坟茔间闪烁的斑点似的阴影,以及漫长的岁月在起着幻术一般的作用。活着的人,只能被生离死别的苦,催落下一串串的泪珠,如何才能看见那些飘荡在坟茔之间的魂灵?但我不要看见魂灵,假如魂灵还在这里飘荡,那说明他们还未得到解脱。我宁愿看见白骨,也不愿看见魂灵!

  仁波切开始修法了。

  咒语在山谷间飘荡,手印在魂灵中穿梭,敬爱的喇嘛上师,你让我的亲人们得到了真正的安息,让我满怀无言的感激!

  我已经很久没提起我的同伴们了。这几日,我顾自沉浸在寻故、怀旧的情绪之中,他们则是一群真正的旅游观光者,在德格这座绛红色的小城游来荡去,东张西望,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和收获。他们追随着腰上挂刀的康巴人。据说最好的刀都出自白玉,做工精致,外观漂亮,刀刃锋利,康巴人向来以佩白玉刀为傲。因此,那一把把雕花刻兽、镶珠嵌石的长刀、短刀,在阳光下的康巴人——男人和女人——那有力或婀娜的走动中闪烁着银光,便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他们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康巴人的刀,近乎央求地说起价来。要知道,康巴人素来有经商的习惯,这些康巴人便带着宽容的神情停下脚步,微笑着做起了生意。而买来的刀中,数高燕的刀最好看,那是几把系着银链的小刀,是从几个身材修长的康巴女人的身上取下来的,几个康巴女人相顾笑道:这下,我们吃肉的刀没有了。

  同伴里面,来自美国的王导夫妇最有意思。他们带的行李最多,多是专事美容的王导夫人的化妆品之类,累得60岁的王导直叹气。王太太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对什么都很好奇,都想一试,许多人不习惯的酥油茶和糌粑,她却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天,在当地的一户人家里,她兴致勃勃地换上了藏袍,那是一件华丽而贵重的藏袍,仅在节庆之时才穿着:红色的立领斜襟衬衣,边镶金底彩绘锦缎;长及脚踝、颜色深褐的呢制袍子,斜挎在左肩上,露出红袖长长的右臂,边上除与衬衣同样的锦缎外,还镶有一节水獭皮;还有,环绕腰肢的一圈长垂着的银饰,和缀在耳上、挂在颈上的黄金、珊瑚、九眼石。任何人穿上这样的衣服,配上这样的饰物,都会顿时变得美丽非凡,犹如降落在人间的仙女。我也忍不住穿上它照了几张相,洗出一看,我从来没有如此好看过。康巴的藏袍,恐怕是藏地所有的藏袍中最漂亮的。

  德格,德格……



  它的3240公尺的海拔,它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它的岭?格萨尔大王的来回驰骋,它的华丽而不乏强硬的口音,它的各个教派并立而存的红寺院,它的霸气十足却无比虔诚的“杰布”们,它的森林和地下的宝贝,水里的精灵,个别深山中的伏藏,偶然遇见的小活佛,空气中神仙女子的芳香,系着银链的镶宝石的小刀,惟有盛大的节日才与之相衬的美丽藏袍,以及,一匹远远驰来的白马,犹如命中之马向我引颈长嘶,以及,它的,仅仅一部德格版的木刻印版就能让人陷入沉思,或幻觉……

  啊德格,生生世世,在我的血管里奔涌!

  1999年2月于拉萨


萨嘎达瓦——西藏的“穷人节”

  1

  藏历4月,在西藏的天文历算中称之为“萨嘎达瓦”,意思是藏历星象28星宿之一氐宿出现的月份,即氐宿月。在西藏佛教的传统上,因为这个月与佛陀释迦牟尼所实践的佛教事业密切相关,“萨嘎达瓦”已转变为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象征。尤其藏历4月15日,被视为化身佛释迦牟尼诞辰、成道和圆寂的日子,可以说这一天是“萨嘎达瓦”中的“萨嘎达瓦”。

  虔信佛教的藏人认为,在“萨嘎达瓦”这个月“行一善事,有行万善之功德”,故而无不履行诸多善事以促使个人之净化:持戒、守斋、献供、转经、礼拜、布施,以及放生。在拉萨,转经主要是以环绕主供释迦牟尼12岁等身佛像的大昭寺而进行的。主要的转经道有内、中、外三条:内圈“囊廓”,指的是大昭寺内环列着308个嘛呢轮的转经道;中圈“帕廓”,指的是环绕大昭寺的著名商业街——帕廓街;外圈“林廓”,指的是包括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等几乎囊括大半拉萨城的道路。另外还有“孜廓”,单指环绕布达拉宫的转经道。每逢“萨嘎达瓦”,各条转经道上人如潮水,以顺时针方向周而复始、首尾相接地环行着,信徒们一手转动经筒,一手数着念珠,且口诵真言,煨桑并抛洒糌粑和青稞酒,袅绕不绝的桑烟使整个拉萨沉浸在佛教生活的气息之中。在藏历4月15日这一天,各种礼佛与行善活动达到高潮。

  其中,布施在诸多善事中最为常见,集中体现于转经时候。在各条转经道上,信徒们要向沿途挤满转经道两旁乞讨的人们发放布施。一摞摞钱币大多是早已在银行兑换好的崭新角票,或积攒下来的旧角票,也有一元、两元不等。布施者一般都是一个不拉地发放布施,转罢一圈所施舍的钱币少则百元多则上万元。而那些得到布施的人们,有来自远地到拉萨朝圣已一贫如洗的信徒,也有专门为这个日子从乡下赶来乞讨的穷人,有云游四方、顾自修法的行脚僧,也有围坐一圈、齐声颂祷的附近小寺的阿尼,有老人和小孩子,也有病人和残疾人。所以,在拉萨,“萨嘎达瓦”又叫做“穷人节”或者“乞丐的节日”。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乞讨者的队伍中有越来越多的汉人夹杂其间,这些汉人在平日里多为干各种杂活的民工,看上去都是精壮男子或年轻妇女,当然也有老幼病残。据说,这些汉人们把“萨嘎达瓦”叫做“藏民发钱的日子”,因为仅此一天讨要到的钱远胜过平常一日挣的苦力钱。

  从1999年开始,因为“萨嘎达瓦”而进行的各种佛事受到当地政府的严格限制,尤以2000年最甚,有专门文件下发至拉萨各级单位,禁令干部职工去寺院朝佛或转经,如果发现一律革职;离、退休人员则停发养老退休金,学生予以退学处理。为此,拉萨市还要求所属单位派遣人员,守在转经路上的高峰处——药王山口观察并记录有无本单位的人参与。不过普通百姓可以进行佛事,但强调必须注意维护城市的卫生和交通。一时间,转经的人明显减少,沿途乞讨的人更是寥落,桑烟淡若有无。2001年的“萨嘎达瓦”则缓和许多,转经道上还新建了十几座圆形尖顶香炉,以制止信徒们随地煨桑。据当地报纸报导,这是拉萨市城建环保部门为方便信徒煨桑,并保护城市环境卫生而专门修建的。

  2

  2002年的“萨嘎达瓦”是由公历的5月12日至6月10日。从第一天起,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逐渐强烈的宗教气氛。转经的信徒络绎不绝,填满了日出与日落之间的全部时间。中年最多,其次是年轻人,鹤发老者也不少。一个个走路飞快,精神抖擞,让人感觉这是一项值得推广的全民健身运动。以三步一个等身长头不断匍匐而行的男女苦修者也不时可见,他们浑身沾满尘土,额头碰破却毫不在意。各路口上的警察依然不少,不过多为维持秩序的交警,在他们的指挥下,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间或被拦,为转经者让出一条必经之路。小商小贩则抓住这一时机,在转经路两旁摆摊设点,出售的多是凉粉、凉面、炸薯片一类的快餐食品。

  5月28日是藏历4月15日。早上6点半,天色刚亮,我带上相机走出家门,很快就融入转经者的洪流之中。桑烟缭绕,祈祷之声訇响,大步流星地穿过身边的人们一眼就可看出来自藏地何处。我指的是卫藏、康巴和安多这三大地域。似乎很久没有在拉萨见到过这么多的藏人了,平日里他们仿佛被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异族人的海洋之中,仅仅在帕廓一带才最为多见。此时他们全身心地沉浸在佛事之中,见乞丐就给钱,遇香炉就煨桑,这让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不知该如何感慨时事的多变。因为客观因素的阻碍,我已有两年未能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转经,而是骑着自行车转上大半圈的“林廓”而已,目的不在转经而在统计沿途有多少监视点,所感受到的只是压抑。不过有关限制至今并未全部取消。许多单位依然在「萨嘎达瓦」之前召开会议,强调作为共产党员的干部职工、退休人员不能参加转经等佛事,否则将被严肃处理。但较之前两年,这类警告显得有点流于形式,故而在转经的人潮中可以看见不少拿工资模样的人,他们通常不穿藏服,与穿藏服的老百姓构成了转经者当中鲜明的两大类。

  另外,与往年不同的是,转经道上除了专门修建的香炉以供信徒煨桑,乞讨者均被集中于几处,而不能像过去那样布满沿途,于是,在靠近有“拉萨的魂山”之称的药王山一路上,挨肩接踵地挤满了无数伸手讨要施舍的人。令人惊讶的是,乞讨者中间竟然夹杂着相当多的汉人,粗粗统计一下,差不多占去三分之一。而且多是年轻力壮的男男女女,有些还带来了孩子,孩子当中有的穿着校服。这在往年的“萨嘎达瓦”从未有过。他们或者三三两两挤坐在藏人中间,或者一群群占满某一处的路边,一手捏着一把钱币,一手伸得老长,几乎无一例外地戴着压得很低的各种帽子用以遮挡面目。和周围也在讨要施舍的藏人相比,他们的穿著不但不寒酸,反而称得上不错。仔细观察并比较,我发现,同样在要钱,汉人和藏人的神情竟也如此不同:汉人很着急,拿到钱赶紧又伸出手,而藏人拿到钱要说「托几且」,意思是谢谢,有的还把钱放到额头上以示更深一层的感激,有的则念诵祝福的祷词。我还发现,汉人之间很少交谈,而有一群看上去像是从后藏农村来的藏人,像过节似的放声唱着家乡的民歌,他们的歌声让转经布施的人也驻足倾听。

  仅仅是出于记录此番情景的想法,我端起相机开始拍照,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干部模样的藏族男人冲我竖起大拇指,激动地说:拍得好,多拍一些,让人们看看汉人现在居然连藏人讨施舍的饭碗也在抢,以后怕是转经路上要钱的汉人比藏人还要多。接着他又说:你看我们藏人多愚蠢,干吗要给这些汉人钱呢?对此我没作半句回应。确实,转经路上发放布施的几乎都是藏人,也有寥寥无几的外国人或内地游客好奇似的模仿几下。这些实际上远远多过乞讨者的布施者不少是脚步蹒跚的老人,他们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毛毛钱毫无分别心地一张张发给每一个伸手讨要的人,不管是藏人还是汉人。看上去他们的年纪比和平解放已过五十载的新拉萨还要大至少十来岁。其实不但他们没有分别心,连讨要施舍的藏人们也不排斥这些抢自己饭碗的汉人们,肩并肩地挤坐在一起,倒构成了一幅藏汉民族大团结的生动画面。

  3

  事实上,有着深厚的佛教内涵的“萨嘎达瓦”是西藏传统文化的一个部分。其中的转经与布施是这个文化中的普遍现象。在转经中布施,在转经中乞讨,施予者与被施予者其实相互需要,相处融洽,各有所得,其乐融融,并无绝对的分界线。因此,“萨嘎达瓦”不但是乞丐的节日,也是施舍者的节日。然而汉人乞讨者的加入则改变了这一性质,他们──或者说他们之中的相当一部分──为钱而来,为钱而去,使得布施者所布施的钱币仅仅只是钱币,而失去了有可能包含的精神意义。当然,藏人乞讨者之所以坐在转经路上伸出手来,目的也是为了要钱,但很多人表达感激的神情和行为却是一种回报的方式,尽管简单,却也实现了宗教中知恩图报的思想。

  “萨嘎达瓦”还有一个别称,叫做“放生节”。因为在藏历4月15日这一天,放生和布施一样是积德行善的行为,所以有很多藏人聚集在出售鱼类的市场,几千条、几万条地将其买走,小至泥鳅,大到鲤鱼,只要有什么鱼卖就买什么鱼。卖鱼的几乎都是四川人,纷纷争抢成一团,要把鱼卖给放生的藏人。他们吃准了藏人今天非买鱼不可,价格也就一致地居高不下,因此这一天讨价还价很困难。不但如此,在秤鱼的时候双方都要斤斤计较,要扣除鱼筐的重量,还要尽量地将水涤尽,这之间就有斤两的出入。好不容易买够了鱼,就把装满各种鱼的筐子用卡车或拖拉机载着拉到拉萨河边,在把鱼倾入大河之前最好要请一位喇嘛来为这些获得生命和自由的鱼们念经修法,希望这些回到水里的鱼不再被贪婪的人们抓获,希望整个世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众生和睦相处。所以说“萨嘎达瓦”也是鱼类的节日。

  我已连续几年和一群康巴人随一位活佛一起在拉萨河边放生,每一次所花费的钱合计有15000元左右,可以买1000多斤的鱼,有泥鳅、鲫鱼、鳝鱼和拉萨鱼,今年还有人买了几十只青蛙和乌龟。河水清凉,缓缓向前流动,郑重其事的活佛往每个盛满各种鱼的筐子里撒下法药和法水,并长时间地为之诵经修法。待这一切活动完毕,才将鱼们倾入河里,顿时鱼们在水里飞快地游来游去,眨眼间便已消失不见。据说如今拉萨河里的鱼品种很多,许多都是以前西藏所没有的,人们笑说它们都是从内地乘飞机来的援藏干部。不过每次放生都有人担心这些鱼一到下游又会被人打捞上岸,再次送到市场出售,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宰杀的命运。一个看上去很憨厚的康巴人于是说,今天做善事是十万倍的功德,做坏事也是十万倍的罪孽。其实这么多的鱼倒入另一种水土的河里,即使无人抓获,可真正能够活下来的谁知道有多少?有环保人士认为如此放生将导致生物链的失衡,并不利于自然环境,但对于习惯放生的藏人来说,即使只有一条鱼活着,那也是无可替代的最大的功德。

  2002年6月于拉萨


噶玛巴在西藏时的故事


  【噶玛巴,也即大宝法王,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的最高法王,已传承十七世。现第十七世噶玛巴伍金?赤列多吉,1985年出生在西藏东部一个游牧家庭,后依据前世噶玛巴遗留的预言函件被寻访到,1992年在拉萨楚布寺举行了坐床仪式,并得到达赖喇嘛的认可,中国政府也予以批准。1999年12月28日,噶玛巴秘密出逃西藏,历经八天八夜以及近1000英里的漫漫旅途之后,终于安全抵达印度流亡藏人中心——达兰萨拉,见到了达赖喇嘛。】

  1.

  噶玛巴住在楚布寺措钦大殿二楼靠北的一间大屋子里,很长的窗户上紧紧地拉着金黄色的绸缎帘子,因为朝阳,高原终日的阳光将这间大屋照耀得金碧辉煌。窗户对面是一排藏式长柜,里面安放着许多精美的小佛像。这之间最里头摆着一张藏式的雕花木床。这是噶玛巴的座位,也是他夜里休眠之处。在床的右边,悬挂着一张很大的前世噶玛巴的照片,神情与这一世的他惊人地相似。还有一尊约一米高的铜制镀金的文殊菩萨塑像,藏语称之为“绛白央”,是无上智慧的化身。噶玛巴平时总是盘腿坐在这张床上,学习,或者接见来访者。

  他平时总是只能待在他的屋子里,旁边总是站着一群大他几十岁的喇嘛。他是不能随便出去的,最多也只是在门外的阳台上走一走。如果他要下楼,那是举行法会或沿转经路转经,或去拉萨的时候。法会倒是挺多,但也只是从这间大屋子到另一间更大的屋子,从这个座位到另一个更高的座位,而且在那个座位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可以喝茶,但很少可以吃东西。就是吃点什么,也只是一碗用酥油、人参果和葡萄干拌的米饭。至于去拉萨,一年也就几回,一般都是参加统战部和佛协的会议或新年的茶话会。如果是他自己想去拉萨,那得专门向有关部门打报告。其实他还是进了又一间大屋子里。那间位于雪新村深处的一个藏式大院二楼上的屋子,依然是被金黄色的窗帘紧紧遮着。他依然不能随意出门。拉萨城里的百姓们蜂拥而至,捧着哈达和供养,排着长队,在一群穿公安制服的人的监督下,一个个走进楼下的厅堂里领受他的祝福。而当他出门的时候,则是警车开道,警号呜呜响着,很远就能听见,还夹着一个响亮的男中音,用藏语一路吆喝着:“闪开,闪开。”

  所以,噶玛巴最开心的是沿着寺院的转经路转经。虽然还是前呼后拥的,法号声声,燃香袅袅,但蓝天白云,群山河流,还有转经路上密布的修行洞穴,那是他的十六个前世们闭关修行的地方,虽然小得仅容他一人,但却是他的精神最自由的安身之处。所以他总是慢慢走着,环顾四方,脸上浮现着轻松的笑容。有一次,噶玛巴走在转经路上,突然向着天空磕头,神情里有一种难得见到的喜悦。当他行罢礼拜,随行的僧人们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缘故,噶玛巴眼望空中说,刚才见到古汝仁波切了。又有一次在转山的时候,在某一世噶玛巴修行的洞穴旁,噶玛巴手提袈裟上绛红色的披单,在一块石头上飞快地画了几笔,然后继续转经。走在后面的僧人凑近一看,石头上竟凸现着藏文的“噶玛巴千诺”(其意为:遍知一切的噶玛巴,请护念我!)的字样,是红色的,在阳光下十分醒目。僧人们都又惊又喜,生起无比的信心。

  2.

  1998年5月初,楚布寺的元老珠本仁波切圆寂了。早在1959年初,他跟随第十六世噶玛巴匆匆逃出西藏,为的是躲避外来的新政权。1980年,为了修复噶玛噶举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的祖寺,他受十六世噶玛巴委派,从位于锡金的绒定寺重返西藏,率领僧侣和百姓们重建寺院。许多牧人和农民献出了他们生活的必需品,如牦牛、马、酥油、糌粑等,珠本仁波切和僧人们视之为珍宝,转换为建寺之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楚布寺就是这样修复起来的。然后是塑佛像、绘壁画、请法器、缝法衣、购经典……。1992年,当十七世噶玛巴在楚布寺坐床之时,寺院已颇具规模,珠本仁波切告诉人们:“以我个人来说,我认为我的工作已近尾声。我至少已重建了楚布寺的一部份,现在可以安心地把楚布寺交还给噶玛巴了。我不理会我的健康、视力或生命,我的任务已完成……”。

  当他圆寂后,寺院全体僧人举行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法会,逢“七”则由噶玛巴亲自主持。流亡国外的噶玛噶举及藏传佛教的重要上师、大禅修者波卡仁波切也专程赶来。“荼毗”大典的前一天,珠本仁波切的“古栋”(法体)被恭迎至大殿,波卡仁波切和堪布、喇嘛们用藏红花水为法体净身,又为法体穿上法衣、戴上五佛法冠、双手结“曲加”法印,安放在一特制的木龛内。而在与噶玛巴的住所相连的大殿二楼的平台上,已用泥土和石头垒起一座被称为“古栋布康”的宝塔状香炉,四方各有一小门,顶上四周环以彩色围幔,以示庄严的坛城。

  6月30日这一天,天空布满阴郁的低云。从附近乡村甚至拉萨涌来许多手捧哈达的信徒。上午9时半,噶玛巴亲赴大殿迎请法体。接着由噶玛巴和波卡仁波切领行,数十名重要喇嘛手持燃香,十名僧侣吹响法号,十名僧侣手提香炉,十多名僧侣抬着安放法体的木龛缓缓上楼,在低沉的诵经声中绕坛城三圈,而后将法体恭敬地抬入“古栋布康”内,并覆以红色华盖。这时候,有许多人不禁低声哭泣。

  噶玛巴神情凝重地端坐在仪轨所规定的方位上,主持“荼毗”大典。在另外四个方向也各有一位喇嘛主持进行不同的修法。法会是“希结旺擦”四种火供中的一种:“希瓦”火供。也就是说,由这一火供体现“息”、“增”、“怀”、“诛”四种成就中的“息灾”之功德,从而为珠本仁波切在融入法界的过程中消除所有的障碍。火供供品有各种粮食,如青稞、大米、豌豆、黑芝麻等;各种干果,如红枣、桃干、核桃、桂圆等;以及吉祥草、酸奶和大量的酥油等。约四个小时后,修法暂告一段落。噶玛巴更换法衣和法帽,离开法座,来到“古栋布康”前,与其它四位主持喇嘛各立一方,一边诵经一边点燃火把,放入“古栋布康”内,继而返回法座,用长柄铜勺将所有供品一一舀起再倾入一铜盆中,再由僧人将铜盆中的供品与酥油、柴薪一起加入“古栋布康”里,顿时火焰冲天,所有信众排着长队右绕祭坛,供奉哈达,人群中又是一片低泣声。

  这时天降细雨,在悠长而低沉的诵经声和法乐声中,仿佛上天有知,也在为珠本仁波切的离去而落泪。噶玛巴一丝不苟地在凄风苦雨中坚持修法,整整一天既不休息也不进食。坐在一旁的我们又冷又饿,中途还跑到寺院附近的茶馆喝了茶,吃了面,才又去看那漫长的法事。而噶玛巴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全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忘记了雨水的浸淫和修法的疲劳,示现了与他13岁的身体并不相称的菩萨道精神。

  直至下午6时半,法会圆满结束,“古栋布康”余烟缭绕,那是珠本仁波切已化作轻烟,升向遥远而无瑕的净土……

  3.

  噶玛巴身边总是跟着一位秘书,随时得记下噶玛巴一些不寻常的言论,尤其是他在突然入定时说的话,因为这里面还包含着对一些已经圆寂的成就者再度转世的预言。像十一世保沃仁波切的认定就是这样。保沃仁波切属噶举派极为重要的活佛系统之一,传统上都由噶玛巴亲自认证。

  这之前,对噶玛巴有着无比信心的喇嘛财旺(又写为“策旺”),是保沃仁波切所属的乃囊寺的主持,多次请求噶玛巴预言他的仁波切何时回来,噶玛巴总说还未到时候。有一天,噶玛巴在上佛学课时,神情突然一怔,双目凝视虚空,仿佛在正观中看见了什么,而后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首诗,交给经师喇嘛尼玛,说:“保沃仁波切回来了,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喇嘛尼玛一看诗很惊讶,这是因为他还没有教噶玛巴学习诗学到这一步。而诗中的内容也让他兴奋,因为里面有着对保沃仁波切转世的出生方位、父母姓名等的详细预言。同时,噶玛巴令喇嘛财旺率乃囊寺僧众修十万座“玛哈嘎拉”等仪轨。

  喇嘛尼玛立即带着一位在金刚神舞中扮相为“保沃”(勇士)的僧人,化装成商人依诗中所说去藏北一带寻访,但头一回并没有找到,他只好返回寺院向噶玛巴汇报。噶玛巴说再去找,走远一点去找,并反问:“难道你们不相信我?”喇嘛尼玛赶紧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就在上次去过再往前走一点,在那曲镇上一户做生意的年轻夫妇家里,正有一个刚生下不久的男婴,特别漂亮,所有情况和噶玛巴诗中所说完全相符。而这时,噶玛巴年仅9岁。

  人们欢天喜地把灵童迎回乃囊寺,这孩子一见长老珠本仁波切,就张开双手扑向他的怀里,一个劲地亲吻他的脸,以至与灵童的前世、在尼泊尔圆寂的保沃仁波切交谊深厚的珠本仁波切老泪长流。更神奇的是,当襁褓中的灵童第一次被带去觐见噶玛巴,车刚到楚布寺,所有人都明白无误地、万分惊异地听见尚不会言语、且一路沉睡的婴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噶玛巴千诺!”这是噶玛巴心咒,和藏传佛教中所有的心咒一样,也为广大信徒普遍诵持,坚信只要有强烈的虔敬心与上师相应,心咒中所表达的愿望定会实现。

  4.

  我第一次见到保沃仁波切时,他才5岁,特别可爱。听说噶玛巴很喜欢他,常常叫人把小小的保沃仁波切从附近山上的乃囊寺带下来玩。有一次,保沃仁波切来了,因为噶玛巴有事,没和他说几句话,也没像往常那样,把信徒们献的玩具送给他,所以小保沃仁波切回到他在楚布寺的房间里,噘着小嘴对喇嘛财旺说,“益西诺布”(如意之宝,对教派领袖的尊称)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为何连个玩具都不给我?第二天,喇嘛财旺把这话告诉噶玛巴,噶玛巴就让他把小保沃仁波切带来。在噶玛巴的屋子里,穿着小袈裟的保沃仁波切十分害羞,见噶玛巴好像不理不睬的样子,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拿放在桌上的一架遥控飞机玩具,可他又很想拿,就用袈裟上的披单蒙住脸,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脚步,等他快到跟前时,噶玛巴悄悄地把飞机藏在身后,小保沃仁波切扑了个空,差点哭了。噶玛巴赶紧把他抱起来,把飞机塞在他的手上,他这才破涕为笑。

  保沃仁波切是噶玛巴亲自认证的第一位转世活佛,据说在寺院的努力下,当局原本同意保沃仁波切坐床,但因在2000年的前夜,噶玛巴不打招呼就突然出走印度,使得当局恼羞成怒,将保沃仁波切赶回父母家中,不准他住在寺院,不承认他是活佛,但又惟恐这么做会遭致僧人的反对乃至反抗,便在乃囊寺部署了重重警力。整座乃囊寺不过五十多个僧人,却被佩有手枪、微型冲锋枪的数十名警察严加看管。

  听说保沃仁波切在拉萨团结新村的小学上过两年学,会说一些汉语。又听说2003年12月,当局终于发善心,批准他返回乃囊寺并同意他坐床了。于是2004年夏天,自从噶玛巴离开楚布寺之后,我第一次去乃囊寺,见到了已经9岁的保沃仁波切。他好像不如小时候漂亮,变得胖乎乎的。看得出他一点儿也不愉快,始终噘着嘴,一声也不吭。他的屋子还是以前那样,只是除了被他从小叫做“阿妈”的喇嘛侍者,还多了一个藏人,一身俗装,两手放在裤兜里,目光不善地紧盯着,一看就像是便衣。后来得知他果然是一个公安,对外称是保沃仁波切的保卫人员,只要有人去他就守候在旁,使得来者个个紧张,不敢多说更不敢久留。

  5.

  噶玛巴出走之前,楚布寺的香火非常旺盛,据说每个月都有来自各方信徒的供养累积二三十万人民币,有时候还要多得多。而在信徒当中,除了藏地的百姓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再平常不过的信徒,还有许多人来自内地、港台和西方,形形色色,心事各异。

  几年前,一位台湾朋友到拉萨朝佛,带来台湾的《自由时报》(1998年10月18日)和泰国的《星暹日报》,均对某个所谓的“喜饶根登仁波切”赴泰弘法引起轰动一事有重点报导。不看图片倒罢,一看加了红框的彩色图片上,那个走在两顶金碧辉煌的华盖之下,穿绛红色袈裟、裹明黄色披单、戴“门”形的锦缎法冠、且伸出双手为两边手捧哈达跪地恭迎的台湾信徒摩顶的人,以及,图片一侧注明此人是“藏传佛教八大活佛之一的噶玛赤列多杰喜饶根登大仁波切”的文字,我不禁哗然。因为我在大昭寺朝佛时曾碰到过此人,正是这身通常惟有在法会上才能如此穿戴的装束,并领着一拨身穿藏地袈裟却腿露西裤或牛仔裤的台湾人大声喧哗,我打听过,此人虽有藏名却非藏人。

  《自由时报》上说这位“喜饶根登”“为中国西密噶举西饶派的祖师,曾获藏密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颁授圣誉封旨,认定其为‘藏密再来人’,为藏密八大活佛之一。”另一篇报导上说这位“喜饶根登”曾在大陆成都习法,于1995年受“大日如来白障仁波切”密顶,“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的认定……云云,一看就是漏洞百出的谎言。

  因为在藏传佛教四大主要教派中,尽管噶举教派支系最多,有“四大八小”之说,但无论“四大”也罢,“八小”也罢,从未有过什么“西饶”噶举。再则,藏传佛教诸教派向来重视各自教义之传承,其脉络之清楚,系统之完整,保存之精细,可谓藏传佛教一直发展至今的重要因素,包括活佛转世系统亦如此。尽管藏地有多达上千的大小活佛,但若要由上至下、各个教派地排列,也从未有“八大活佛”的说法。另外,所有的西藏人都知道,藏传佛教的所有活佛中,被尊称为“益西诺布”即“如意之宝”的寥寥无几,只有达赖喇嘛、噶玛巴和晋美彭措仁波切等几位法王受之尊奉,乃众望所归。那么,所谓的“藏密仰谔益西诺布大法王”是谁?所谓的“大日如来白障仁波切”又是谁呢?后据网络上的消息,前者竟是原本在四川成都宝光寺当画工的汉人义云高,而后者是义云高家中的一个农民佣人伪装的,他们自称活佛转世,到处招摇撞骗直至今天。

  报导上还说这位“喜饶根登”“在去年返回西藏祖普寺(即楚布寺)祖庙时,备受藏民尊崇的十七世大宝法王噶玛巴,亲率全寺活佛、喇嘛,以藏密大礼相迎,并致赠唐卡,与其平等相待合影留念”,更是弥天大谎。我曾为此专门向楚布寺的僧人们了解过,经僧人们回忆,是有这么一拨人来过,却与一般从内地或海外来的信徒受到的待遇无二,并无任何特殊对待。谁都知道,噶玛巴出于慈悲心,往往会同意信徒们的恳请,为他们摩顶,与他们合影,这实在是太常见了,除信徒本人感到无上荣幸,别的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如果非要将此视为“藏密大礼”来抬高自己,显然是别有用心。

  6.

  那年,共产党认定的十一世班禅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坐床,噶玛巴也被叫去捧场。当然还有藏地的许多大活佛在场。当然也有许多政府官员。噶玛巴旁边坐着生钦.洛桑坚赞,原本是扎寺下属寺院的一个地位不高的活佛,但因早在1964年批斗十世班禅喇嘛的大会上,痛哭流涕地控诉班禅喇嘛打击寺院里的积极分子,与另外几个贵族和活佛做出了不少诬蔑班禅喇嘛的指控,甚至吐口水、甩耳光,为此深得新主人的欢心,很快获得了提拔重用和丰厚俸禄,这无疑是对他们批判班禅喇嘛的奖赏,为此拉萨人在暗地里送给他们一个特别的称呼──“班巴尔”,意思是靠斗班禅喇嘛发财的人。生钦从此升任区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西藏自治区人大副主任等职。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比如他的年纪比较大了,总之他并没有把当时才10岁的噶玛巴放在眼里。据说他和噶玛巴说了几句话,突然把他的手放在噶玛巴的头上搓了一下,像是在逗一个小孩子。而噶玛巴猛地把头偏开,站起来就给了生钦一个响亮的耳光,周围的人都惊呆了,生钦更是又窘又气,脸涨得通红。几年后,宅院前不知被谁炸出一个坑的生钦突然暴病身亡,许多藏人都悄悄说,这是因为他身为一个小活佛,却随便摸噶玛巴的头招来的报应。

  7.

  噶玛巴的力气很大,休息时候他喜欢和身边的喇嘛们比试手劲。每当这时,他的老侍者珠那喇嘛就会赶紧拿来一张金黄色的绸巾,放在噶玛巴的手上,然后再请他跟人扳手,以示尊敬。但噶玛巴往往在老侍者还没取来黄绸巾,就已经开始比赛了。被他叫来扳手的喇嘛,并不敢真的用劲,一个个诚惶又诚恐,这样虽然总是噶玛巴大获全胜,他却很不过瘾,而珠那喇嘛更是又不高兴又不好言语。不过,喇嘛们说,真用劲扳手,他们也很难能赢得了噶玛巴的。

  有一次,从台湾来朝圣的信徒送给会说汉语的僧人格列一支很漂亮的笔,格列不想自己留下,他想把笔献给噶玛巴。寺院里的僧人都这样,有了好东西都想献给噶玛巴。格列就去见噶玛巴,直接把这支好看的笔双手奉上。噶玛巴正要接过,老侍者珠那喇嘛埋怨道,怎能这样?并取来一张纸巾仔细地把笔擦了又擦,再双手奉上。这下噶玛巴不高兴了,他不接,只是用他的大眼睛瞪着珠那喇嘛。

  年迈的珠那喇嘛十分瘦小,充满爱意的目光时刻追随着噶玛巴,很像是尚未成人的少年活佛慈祥而一丝不苟的母亲。噶玛巴与他的感情很深,一次法会上,我亲眼看见在法号声中迈入大殿的噶玛巴,突然一把抱起腿脚不便的老侍者,大步穿过盘坐于长垫上的众僧,径直走向高高的法座,所有的喇嘛都笑得前仰后合。噶玛巴是这样地依恋他的老侍者,当他决定逃出西藏时,也决定无论如何要带走珠那喇嘛。珠那喇嘛觉得自己老了,一路上肯定会拖累大家。但噶玛巴坚定地说:“会很顺利的,走!走!走!”

  8.

  噶玛巴有时候会因为一些事情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就是不说话,一直沉默着,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周围的空气都像凝结了。这样好久以后,他才会慢慢地平息下来,开始同身边的人说上几句。有人说,他这样子不是在生气,而是心口痛的缘故。据说噶玛巴常常心绞痛,可是去过医院,也看过有名的藏医,却都检查不出来,也就没法对症下药。于是噶玛巴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心痛难愈的经历。

  9.

  翁则(领诵师)珠曲的外号叫“老狗”,虽然他才二十多岁。几年前,他和几个喇嘛想去印度朝拜达赖喇嘛。在走之前,他去见噶玛巴,实际上是向他的根本上师告别。噶玛巴看着他,对旁边的人说,这只“老狗”,你们一定要拴住他,看好他,不然他会跑的。周围的人都大笑,有人还学狗“汪汪”叫了几声。珠曲的心里直敲鼓,他揣测是不是噶玛巴已经察觉出什么了。但几天后,他还是悄悄地跑了,不料在樟木口岸被边防军抓获丢进了大牢,关了一年多才放出来。可他再也不能回寺院了,因为他和一起出逃的喇嘛都被开除了。珠曲是楚布寺修学很好的喇嘛,尤其他的嗓音很出色,每次在大法会上领诵经文时,都有非常感人的效果。听到他被抓的消息,噶玛巴很难过,责备身边的喇嘛说,看看,你们不听我的话,不看好这只「老狗」。

  10.

  跟随噶玛巴一起出走的喇嘛财旺是那种让人出乎意料的人物。从外表上看,他穿俗装,满头黑发,邋里邋遢,还常常说粗话,除了不来真格的恶习,他几乎没什么喇嘛的样子。但我不会忘记有一回与他长谈,他说他其实只想在寺院里好好地修佛,可怎么办呢?作为乃囊寺的主持,有五十多个僧人和幼小的保沃仁波切需要扶持,还有为乡里百姓办的小学校需要支持,他只好在社会上东奔西跑,到处找钱,做生意,可是他一点儿都不会做这些世俗的事情,太难了。说到这,喇嘛财旺流下了眼泪。

  从1998年起,喇嘛财旺决定不能仅仅依靠供养──尤其是海外的供养──来维持寺院和学校,他开始自己办旅行社,聘用有长期旅游工作经验的央拉等导游,并安排珠曲等人在旅行社工作,第二年年底创收近20万,同时另做一些小本生意,并办了一所教授西藏传统绘画艺术的手工学校,学生当中有小僧人和孤儿,由央拉会画唐卡的丈夫担任老师。

  后来,央拉告诉我,她最后一次见到喇嘛财旺,是在噶玛巴出走前几天,当时,喇嘛财旺突然对央拉说,噶玛巴让我干什么我就会干什么。停了一会儿,他有点激动地说,噶玛巴让我吃屎我也会去吃的。这种话在藏人看来算是一种很重的誓言了,尽管表达粗俗。央拉于是在心底说,喇嘛财旺对噶玛巴实在是太虔诚了,却不知这是他欲言又止的临别赠言。央拉还说,别看喇嘛财旺大大咧咧的,可每次私下里只要一说起达赖喇嘛,他就会忍不住哭的。央拉夫妇认为噶玛巴是从阿里走的,因为11月期间,喇嘛财旺以给寺院准备过冬的牛肉为由,开车去了十多天的阿里,结果只带回一腿牛肉和几个有名的普兰木碗。他们相信喇嘛财旺一定是查路线去了。

  但遗憾的是,喇嘛尼玛未能走成。他是噶玛巴的经师,有名的“色拉尼玛”,这是因为1989年前,他在色拉寺为僧,由于修学显着、辩才无碍而获此称号。1989年3月,他因参加藏人的抗议游行被逐出寺院,后改入楚布寺,闭关三年三月又三日。1998年初,噶玛巴的老经师圆寂,而楚布寺中难以挑选出可以教授噶玛巴佛学的僧人,惟有喇嘛尼玛尚可胜任,故在寺院和当局一致同意下担任噶玛巴的佛学老师。一脸大胡子的喇嘛尼玛素来寡言少语,在僧众中很有威信,在噶玛巴出走一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不知会不会让有关部门悔不当初。

  11、

  当噶玛巴抵达达兰萨拉之后,台湾著名记者林照真多次深入采访并著述《清静流亡——少年噶玛巴的故事》一书,其中披露:

  ……年轻噶玛巴心里有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只有他的经师尼玛喇嘛知道,尼玛喇嘛了解噶玛巴是不走不行的了,只是,这个出走计划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噶玛巴每年都会有短时间的闭关,那一年决定照常举行,然后利用闭关的时候逃走。噶玛巴对外宣布,从廿七日开始闭关两周。

  ……从一开始尼玛喇嘛就决定留下来,尼玛、慈澄和财旺三个喇嘛平时就是好朋友,尼玛说:“你们两个一定要注意,因为你们和噶玛巴在一起,至于我,你们根本不要管,没问题的。”

  ……廿八日晚间十点半,尼玛喇嘛要把楚布寺所有喇嘛都集中到房间看电视,外面门一锁就通通出不来,这五分钟的时间噶玛巴就可以上车离开。

  ……噶玛巴逃走后,外界都认为噶玛巴在闭关中,厨师图登天天往里面送饭,尼玛也天天把饭送进去,因为闭关者不能说话,如果要吃饭或洗脸,都要摇铃或摇晃类似波浪鼓的小鼓,这些声音外面都听得到,所以只要时间一到,尼玛喇嘛就像唱双簧似的,自己走出来,把饭送进去。有时会有人请噶玛巴算卦或开示,尼玛也会拿进去,然后自己在里面算卦、求神,出来后就对大家说“噶玛巴这么交代”等。这样坚持了约三天三夜,因为财旺喇嘛事前曾经告诉尼玛喇嘛:“只要你能坚持三天三夜不被发现,我们就已经出国界线、离开西藏了。”

  ……(到了尼泊尔,)财旺喇嘛曾经打国际电话到西藏楚布寺,主要是想知道尼玛喇嘛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电话是直接打到噶玛巴的寝室的,但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说明中国人已经进入楚布寺了。”财旺赶紧把电话挂断。

  书中还写到:“在噶玛巴逃亡后,尼玛喇嘛和厨师图登仍在西藏,所有逃亡者对尼玛与图登两人的安危担心不已,目前两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在信徒眼中,噶玛巴能够顺利逃亡成功,全因噶玛巴神迹所致,噶玛巴的加持法力彷佛又一次得到验证,但追溯真相原委,又何尝不是一桩忠仆护主、有情有义的人间故事?”

  2002年6月,四处躲藏的喇嘛尼玛在西藏林芝一带遭到逮捕,被关押在当地监狱,因遭受酷刑而绝食抗议,后在噶玛巴的强烈呼吁下获释,但同珠曲一样,还是被不得不听命于当局的寺院开除了。从此,他成了一个俗人。

  12.

  有一回,我的一个朋友跟着很多人去见噶玛巴。她是噶玛巴的皈依弟子,经常去楚布寺朝拜。她常常用书和照片做供养,那次她的供养是台湾印制的几本藏、汉文对照的噶举法本。轮到她上前献哈达和供养时,有一个长得很胖的台湾人被地毯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到,惹得人们都在笑。不想趁这乱糟糟的片刻,噶玛巴突然俯身低声对她说,有没有“嘉瓦仁波切”(法王,藏人对达赖喇嘛的尊称)的书?她瞪大了眼睛,心里一阵狂喜,因为她正好有一本达赖喇嘛在1960年代写的书──《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是藏文的,她已故的父亲留下的。她赶紧点头,连声说有,也低声地说,下次带来。满脸喜悦的噶玛巴看也不看她又说,交给喇嘛尼玛就可以了。几天后,她又去了楚布寺。她找到喇嘛尼玛,给了他一个大信封,里面除了那本书,还有一盘影碟《西藏七年》,是好莱坞根据奥地利登山探险家海因利希?哈勒于1944年到1951年在拉萨的故事拍摄的。哈勒当过达赖喇嘛的英文老师,而当时的达赖喇嘛正值少年,与今天的噶玛巴几乎一般年纪。

  她最后一次见到噶玛巴,是在雪新村的那个楚布寺的“办事处”里。这名字是喇嘛们叫出来的。人很多,大都是康巴模样的朝圣百姓。她特意排在最后,没有像平时那样走“后门”。走进专门接见信徒的屋子,见噶玛巴端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手里是一根长长的包裹着红布的木杖,顶端垂着一个用无数细穗编织的小幡幢。朝拜的人来了,俯下头,噶玛巴的手轻轻地动一下,让金黄色的细穗在朝拜者的头上掠过,就表示摩顶了。她也是这样被摩顶的。她有些心不甘。她退到院子里,让一位喇嘛把她给噶玛巴拍的照片递进去,请噶玛巴在上面签名,这时候,她讨厌的那个人过来了,冲着她说,见了就可以走了。

  她知道他也讨厌她。有一次还是在这里,她单独求见噶玛巴,因为噶玛巴平时在寺院里很少看得到电视,他上拉萨来了,可以破例看一看,所以她给他带去了几盘影碟,都是功夫片,成龙的,还有卡通片,之前她检查过,担心里面有活佛不宜的镜头。当时这人就拦住问她都是什么片子,还说,会不会有黄色镜头?真是把她气坏了。她说我怎么可能送这种片子!要知道,我是一个佛教徒,我怎么可能给我的上师这种片子?你太下流了!结果也把他气坏了,却又没有道理发作。这次他可终于找到报复她的机会了。他连说几遍妳可以走了,没事别老待在这儿。她斜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吗?他一下冲过来了,嘴里直嚷着,你说什么?看他那架势,似乎想要采取什么行动。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噶玛巴,站在楼上朝她大声说,刚才的照片,明天多洗一些带来。她高兴极了,连声答应,然后,带着噶玛巴已经签了名字的照片很得意地走了。

  第二天,在那个人的眼皮下,她把加洗了50张七寸的照片直接送给了噶玛巴。照片上,噶玛巴走在楚布寺的转经路上,西藏的阳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庞,焕发出非凡的气度。噶玛巴很高兴,当时就给周围的人发了一些。统战部来援藏的陈部长也在场,对她的摄影赞不绝口。她在心里想,只要噶玛巴高兴,就比什么都好,但她不知道,一个多月后,一个寒冷的深夜,噶玛巴突然悄悄地离开了拉萨,离开了西藏,奔向了“翁则”珠曲向往的地方。是不是,噶玛巴在赠送给人们他的照片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告别的意思?

  13.

  2000年1月2日中午,某活佛突然从云南打来电话,让我的这位朋友火速赶去楚布寺,一定要想法见到噶玛巴,代他向噶玛巴请示,因为教派内部的事情,他有无必要到楚布寺亲见噶玛巴?他说事情很紧急,要她无论如何得去一趟。

  她很不容易从一位朋友那里借到车,次日一早冒着寒风赶到楚布寺,几位认识的喇嘛告诉她的情况却都各不一样。一个说噶玛巴正在闭关,七天以后才出关,一个则说可能得一个月,另一个干脆埋头不语。大殿前面的院子里有许多车辆,还有许多神情紧张的干部和公安。其中有一人是她认识的,是统战部派给噶玛巴的汉文老师,他老远就跟她打招呼,问她来干嘛,她说朝佛。她也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开会。

  当晚某活佛给她打来电话,反复追问,感觉电话那头的他好像在做记录。他还问她感觉出了什么事,她脱口而出,难道噶玛巴走了吗?他急忙问她如何得知,她说猜的。她又问他如何得知,他说梦见的。但她不相信。电话里,他还心情沉重地说了两句话,叫她觉得古怪。他说,他(指的是噶玛巴)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他应该多想一想噶玛噶举的事业嘛。还说,噶玛噶举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天上就出现了乌云。还说,政府本来一向不看重噶举,眼里只有格鲁,现在因为噶玛巴,态度才有所变化,这下恐怕会急转直下的。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在这件事上,某活佛考虑更多的好像是他自己,他本应该为噶玛巴的出走感到高兴啊。

  14.

  记得那天,我小时候的保姆、住在帕廓街的嬷益西啦到家里说,噶玛巴的父母家已被严密监视,十几个警察日夜看守,连一个做保姆的阿尼出门转经、买菜都有人跟着。说现在帕廓街上,人们根本不敢讲噶玛巴出逃的事儿,因为到处都是公安、便衣和“昂觉”(耳朵,代指告密者),但店铺里出售的噶玛巴的照片已被争抢一空。还说噶玛巴的阿尼姐姐不是跟噶玛巴一起走的,她是提前走的,当时她正在达兰萨拉朝圣,意外地得知了噶玛巴抵达的消息,她给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阿布嘎嘎」(噶玛巴在家时的小名)平安地到了。看到我从网上下载的照片中,年老的达赖喇嘛慈祥地、紧紧地攥着少年噶玛巴的手,70多岁的嬷益西啦一下子就哭了。

  2000年—2004年于拉萨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
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