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1日星期五

沧桑-晓剑著(十)

(27)
 
  陕北汉子霍达东有生以来第一次躺在了一片白晃晃的病房之中,他觉得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那些穿着白色长褂的医生护士如同一个个幽灵一样静悄悄地飘来飘去。他想起了《共产邪党宣言》上的第一句话:一个幽灵在欧洲大地上游荡。
  他不知道是谁把他送进了医院,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以他的推断,只可能是他的婆姨凤花和那狗日的杨连长干的事,他宁肯躺在延河边被寒夜冻死,也不愿让奸夫淫妇给抬到医院里来。丢人哩!
  他醒过来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马上坐了起来,吼叫着:“来人,把那姓杨的给我抓起来,送军事法庭!”
  他剧烈的动作使床边上挂的输液瓶和氧气管一阵乱晃,而他头一昏,不得不又躺了下去,一阵剧喘后,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看护他的护士连忙叫来了医生,这医生居然是一个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一定已经不年轻了。他先用听诊器听了听霍达东的心脏和肺部,又量了一下血压,轻轻地松了口气,对霍达东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霍夫曼,德国共产邪党员,马克思的故乡人,你,不论多大的官,都是我的病人,要听我的话。不听,我就向毛泽东告状,毛泽东支持我,朱德、周恩来、刘少奇、任弼时都支持我,他们给我了最大的权力,让我治好你们这些人的病!”
  霍达东对外国人早已经不稀罕了,延安有美国人、英国人、加拿大人、印度人、德国人、越南人、苏联人,甚至还有日本人,他们都是来帮助中国人进行抗日战争的,也有抗战以前就跟毛泽东他们在一起的,一个叫斯诺的美国记者还给他照过相,称他为不折不扣的陕北汉子、农民造反者。他并不像一些大城市来的青年学生那样对洋人总有点卑微心理,毕恭毕敬的,见到这个叫霍夫曼的德国医生摆出一副训斥部下的样子,他心里很不舒服,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对我就听,说得不对,你告到天大大那里我也不听!”
  霍夫曼怔了一下,继而爽快地笑了起来,夸赞着:“你是有个性的病人,我喜欢给这样的病人治疗。”
  “治疗啥,我没病,我是让那些狗日的给气的。把他们处理了,我没气了,就还能壮得像骡子!”霍达东恶声恶气地说。
  霍夫曼耸耸肩:“你不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有病就是有病,生气只是诱发了你疾病的爆发,不生气也只是创造了治疗疾病的一个基本条件,但病不经过治疗是好不了的。”
  霍达东不服气地问:“那你说我得了啥病?”
  “起码有内分泌失调,长期抽烟使你的肺部也受到了侵害,其他的还在检查,明天就会有结果。”霍夫曼毫不掩饰地把病状告诉给自己的病人。  

  “这病死得了人吗?”霍达东毫不在意而嘲讽地问。  

  “当然不可能马上停止生命,不过若不精心治疗,那是会缩短你的寿命的,比如,可能只能活十年、八年。”  

  霍达东忽然温和地笑了:“霍大夫,咱俩都姓霍,五百年前是一家哩。”  

  “我不姓霍,霍夫曼是我的名字。”  

  “甭管咋说哩,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来。你是外国人,旁观者清,你说个实话,你看咱们共产邪党还要多少年才能打败老蒋,解放全中国。”
  霍夫曼有点愕然:“国共不是和谈了吗?要共同建设中国呀,今后是采取议会斗争,多邪党轮流执政。”
  “别信那个,那是蒋介石耍的阴谋诡计,毛主席将计就计。蒋介石咋会让共产邪党去执政,而共产邪党也不会让国民党再糟害老百姓,他们视我们如虎,我们把他们当狼哩。”   
    霍夫曼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现在毛泽东的兵力只 相当于蒋介石的三分之一,从发展的眼光看,共产主义一定能在全世 界取得胜利,若具体地说,毛泽东统治中国起码还要再打一个抗日战 争这么长的时间。”
   霍达东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说八年,八年我们就胜利了,我还能 活十年,能看到胜利,能看到农民真正过上好日子哩。霍大夫,那我 这病用不着治了!” 
  霍夫曼感到受了愚弄一样,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愤怒地说:“霍达东同志,假如再检查出你还有别的疾病,那你可能就只还能活三年,甚至一年!我不是恐吓你,这是科学。” 
  霍达东想反驳,可是又无言以对,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什么叫科学,也确实知道邪党内一些人对知识分子始终有所警惕和敌意。
  见他沉默了,霍夫曼大夫认为他已经接受了他的批评,叫来护士 给他吃药、打针,那针大概是镇静剂之类的东西,没过一会儿,霍达东 又昏昏睡去。
   没等霍达东去找婆姨凤花和警卫团的杨连长算帐,凤花自己先找到了管干部工作的李仲海,递上了一份离婚申请书。
   李仲海并不喜欢凤花这个女子,早就觉得她过于轻浮,不够朴实,又在早晨得知她和一个连长通奸而把霍达东气得吐血住了院的事,对她更有一种鄙夷和蔑视,因而冷冷地说:“放在这里吧,组织上会严肃处理的。”
   凤花放下离婚申请书,本来一直低垂着的头忽然昂了起来,挺起胸脯,有些大义察然地说:“要处理,就处理我吧,是我腐化了杨连长,跟他没关系,千万别处理他!”
  李仲海一怔,抬起头,认真打量着凤花,他有点不相信凤花这种、水性杨花、在公众场合常摆出一副官太太模样的女子能说出这种有勇气的话来。  

  只见凤花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灰布军装,领口处露出红毛衣,身子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颤抖,似乎不堪重负但又顽强地支撑着,圆圆的脸蛋子有些苍白,眼圈发黑,眼睛发红,显然一夜未眠,但眼光中却显出一丝傲慢、不驯和坚定,似乎一夜之间,她由一个浮华的女娃变成了一个有主见的成熟女子了。
  李仲海不由得认真起来,问:“达东哪点亏待你了?从娶了你那天起,他就把你当宝贝似地护着,守着,让桂桂比伺候他自己还精心地伺候你。你倒好,说偷人就偷人,说离婚就离婚,你起码也得尊重达东是个男人,是个革命领导干部吧!”
  凤花像是早就深思熟虑了这些间题,想都没想,就硬冲冲地回答:“我根本就没想嫁他哩。我是想从家乡出来学习,出来见世面,出来革命,桂桂说让我嫁个人就能实现这些愿望,我就跟她出来了。我见了霍达东,他跟我大一样老,我心里不愿意,可桂桂说,不愿意就送我回去,我实在不愿意回去,就只好嫁了。
  “当时我还是个女娃,不懂事,不知道男女间除夜里的事,白日里也要有共同语言,有共同志向,有共同兴趣。我从别的恩爱夫妻那里学到了,我才知道和霍达东在一起生活根本没有幸福可言,我不爱他,他对我也没有爱,他只想让我给他当生男娃的工具。
  “我喜欢上了杨连长,和他年龄相当,谈得来,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青春,才觉得爱情是多么宝贵,才知道一个女子若一辈子没有爱情会多么痛苦和活得多么没有意思。
  “杨连长在我之前还从没有过女子,他经常要护送首长、货物到河东,没准哪一日就战死在那里,我不忍心让他没挨过女子身,没做一回男人就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就主动把身子给了他。
  “我不想骗霍达东哩,我一直要找个机会告诉他不和他过了。可当我生了个女娃,见他那么失望,那么痛苦,虽然心里恨他,恼他,但又可怜他,想再给他生个男娃,了却他那农民的心愿后再提出离婚,也算对得起这几年他对我的照顾。没想到他发现了我的事,那就只好提前说了。
  “我不稀罕霍达东的官位,在学校里,我看了《娜拉》这本书,与其当笼子里的金丝鸟,不如去做只自由的小麻雀。只要组织上同意我离婚,我愿意马上嫁给杨连长,我可以到部队上当卫生员,跟着他上战场,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说到这里,凤花禁不住泪流满面,有点泣不成声了。
  李仲海被这女子的坦诚之言打动了,对于爱情,他远比霍达东认识深刻得多,积郁于心底的痛苦更要多得多,因而,当凤花这一番对爱的表白之后,他不由自主地由鄙视而转为了同情,甚至由同情更进一步转为了支持。对于真正的爱,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否则,就是反对和憎恶他自己。  

  他不相信不懂爱、不会爱的人能够真正地去爱祖国和爱人民,其实就是霍达东也有着爱,他爱桂桂,爱得根本不愿她离开他,只不过他的爱太粗糙,缺少浪漫而已。
  李仲海发现,一个女子的爱有时的确比男子要执著得多,肯做出的牺牲要大得多。于是,他想起了李秋枫,她不同样在为了爱而付出了许多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吗?以她的相貌和才华,若是不跟着马方,很可能已经是哪个中共领导人的夫人了,起码也会是八路军哪个师长,旅长的太太,但是,她痴心不悔地爱着到现在连邪党都还人不成的马方。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有些疼,就会对自己当初没有同意马方入邪党而愧疚。
  他承认,当时除了因斗争环境的复杂和恶化而要对马方这样的后生多加考验外,也有一种极其自私的念头在他心里做祟:他认为这样可以使一心追求革命和共产邪党的李秋枫离开马方。然而,在他自己过于相信自己爱情力量的同时,他忽视了李秋枫身上那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他若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当初真应该批准了马方的人邪党要求,这样,会使李秋枫少去多少痛苦,多少生活的阴影啊。
  他似乎不应该再害一个有着真诚爱情的女子了,他站起来,声音低沉地对仍在哭哭啼啼的凤花说:“别哭了,我去找达东谈一谈,这事我尽量妥善解决。”
  从李仲海的口气中凤花听出了善意,她居然一下子给李仲海跪下了:“仲海大哥,噢,不,仲海干大,我和杨、杨连长会感激你一辈子哩。”
  “快起来,咱们都是同志,不兴这一套。”李仲海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还从来没有过年轻女子给他下跪哩。”
  霍达东的病又加重了些,因为他承受不了第二个婆姨又向他提出离婚的刺激,对这种骚女子,应该是由他休了她哩,还要给她安上破鞋的名声,给杨连长戴上勾引领导干部婆姨、破坏他人家庭的罪名。
  而实际上,李仲海尽力遮掩了这丑事,批准了凤花的离婚申请,给了杨连长降为副连长的处分,并想办法将杨连长和凤花调到了东北去工作。因为刚好正从苏联养病回来的林彪将军要带领大批干部去与蒋介石抢占东北,急需各种干部,而不少人又多年来养尊处优,不愿去关外受苦,杨副连长和凤花愿意双双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当然轻而易举获得批准,而他们通奸受处分之事自然被当成生活小节。
  据说凤花和杨副连长在东北表现得很好,到林彪的百万大军重新杀回关内之时,杨副连长已经是师参谋长,凤花是卫生队队长了,后来攻打天津时,杨参谋长身负重伤,伤好后与凤花一同转业到地方工作,辗转了几个城市,最终定居于大上海,杨参谋长担任了某局的局长,凤花当上了处长。  

  霍达东从没有再关心过凤花的下落,倒是他的女儿成年之后,为了寻找亲生母亲而颇费了不少周折,在她四十岁的时候才打听到亲生母亲的下落。当母女在上海一幢二层小洋楼内见面之时,居然都表现得格外冷静,没有相拥而泣,也没有彻夜长谈。
  早已经赋闲在家,虽很富态但依然抹不去小地方女子俗气相的凤花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点点头:“嗯,和达东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哩,这么多年,老杨总是怀疑你是他的娃儿,后来搞得我也说不清楚了,见了你,我心里就踏实了。”
  “杨、杨叔叔呢?”霍达东的女儿霍红红问。
  “死了,去年生病死了。”凤花眼中没有太多的悲伤。
  “那……有他的照片吗?”  “多着哩。”
  凤花拿出一本相册,上面都是她和丈夫在各个时期的合影。
  霍红红翻了几页就合上了,点点头说:“妈,这杨叔叔确实比我爸长得帅,要是我,可能也会去追他。”
  年老了的凤花有点愕然,她当年追杨连长并不是看中他长得帅,而是因为爱情!
  凋零的荒草间坐着个年轻女子,不远处两个还只有几岁的男娃在追逐着一只小小的皮球,皮球跳,他们也跳,皮球滚,他们也滚,不时传出尖声的喊叫,而那年轻女子则默默地坐着,沐浴着冬日里晌午暖洋洋的太阳,如同一捆金黄色的谷梗子,一动不动。
  霍达东已经几次看到这个年轻女子了,尤其是在午饭后,他从病房内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大都会看到这女子坐在干枯的草地上,似乎闷闷不乐,又似乎沉思默想,好像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本来霍达东晒太阳完全和陕北的老农一样,蹲在朝南的窑洞根下,敞开棉衣,摘去帽子,抽着烟,眯着眼,让像少妇柔嫩的手一般的光线多情地抚摸着他光秃秃的脑袋和开始有皱纹的脸,而那光线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些,还要透过他的棉衣,钻进他的领口,去触摸和温暖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肤,于是他感到全身都热烘烘的,像十多年前枕在桂桂的怀抱中一样舒适、惬意、昏昏欲睡。
  自从看到了那个总显出优郁神情的年轻女子后,他不再昏昏欲睡了,那眼睛总在眯着的时候向不远处投去好奇和关注的一瞥,终于,他决定走过去,和这女子聊聊天,也许两个都感到孤独寂寞的人还真有话可说哩。
  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经历了又一次离婚,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总是堵得慌,他曾经叫人让桂桂把自己的女娃抱来,看着长得白白胖胖的娃儿使他多少能有些欣慰,终究是在四十五岁的时候抱上了自己第一个娃儿哩。不过,这欣慰是暂时的,那和他一样不会笑、也难得啼哭的娃儿是个女的这事实,使他耿耿于怀,更让他陷人了霍家断后的忧愁和哀伤中,还有他那篇发表在报纸上、实际是李仲海代写的检讨书,以及被凤花耍弄却又没看到她和奸夫受到严厉惩罚的结局,都给他心里拧上了死结,因而,他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从表面上看去,他似乎没有什么病,那张本来就黑乎乎的脸膛使病色无法呈现出来,他能走动,能吃,虽然常做噩梦但也还能睡着觉,一开始他自己都觉得没啥大问题,可实际上,他只要行走上半个小时,立刻就会天旋地转,虚汗沾湿内衣,不坐在地上抱着头休息上一根烟的工夫,就会昏迷,这种昏迷已经发生了两次。而当他动怒和格外郁闷之时,这症状就特别强烈,此时,他才承认,他确实是病了。
  有病,他当然只能住在医院里治疗休养,在这期间,见到一个女病人本不足为怪,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女病人总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甚至偶然会产生出这个女病人和他的后半生有什么联系的念头。
  他曾向医生探问过这女病人的情况,医生说这女病人叫常雪倩,是延安一所中学的教务长,由于丈夫在河北根据地突然去世,而使她受到了刺激,患了神经官能症,经医院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快要出院了,只是精神上一时还恢复不过来,因而总处于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之中。
  霍达东捡起了滚到脚边来的小皮球,猛力地向空中扔去。他仰起头,看见那皮球正迎着太阳向上飞行,球面被染上了金色,如同一个不迷信权威的小太阳在向大太阳凶猛地、剧烈地撞去。但是,大太阳傲慢地无动于衷,毫不理睬,小太阳终于停滞了,急速地跌落回来,不甘屈服地再一次弹起,于是再一次跌落。随着一次比一次弹起的低,那小太阳终于再也无力弹起,又恢复成为皮球,在铺满阳光的金色土地上滚动。太阳的权威是无法撼动的,一切挑战者只能以失败告终。
  两个男娃尖声笑了起来,捡到了皮球后,向霍达东跑来,叫着:“爷爷,爷爷,再扔一次,扔得高高的,远远的。”
  霍达东摸了摸脸上的胡子,有点感慨,他居然已经被几岁的娃儿叫爷爷了,他真的已经老了吗?为了表示他一点都不老,他接过了男娃儿手中的皮球,向着远处窑洞上一行用白灰刷的标语扔去,那标语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他的球则正正地砸到了字的上面,他瞄准的就是这个字。
  说来奇怪,他扔石头、土块等东西都很准确,小时候常用石头、土块砸中野免、乌鸦、草蛇,可他打枪却永远也打不准,也许他对杀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
  男娃儿的母亲,那个叫常雪倩的年轻女子居然冲他露出了一丝微笑,用很轻柔的声音对他说:“你还不老,他们不该叫你爷爷,主要是你那把胡子,他们见了有胡子的人都要叫爷爷,毛主席不留胡子,他们就叫伯伯。”她很会揣摸人的心思,只看了霍达东一个手势,就知道了他的不安。
  霍达东慢慢走了过来,蹲在了常雪倩对面,自嘲地说:“老了也没啥,老当益壮,老骥伏柄哩。”
  “你只有四十多岁,根本不能对自己使用老字。”常雪倩很认真地说,“总把老字挂在嘴边的人只能说明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你知道我?”霍达东很惊奇。
  “当然知道,我也是陕北人,在榆林上过学哩。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砸官府粮库的故事,当老师后,常给学生们讲哩。” 常雪倩眼中闪动着些亮光。
  “都是当后生时干的事哩。”霍达东为自己年轻时的辉煌而感慨。
  “人的一生中能干一次那样的大事就相当不容易了。”
  霍达东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扭头看看两个正在用皮球砸那行标语的男娃,笑笑说:“你这两个娃长大了一定能干出比我们更轰轰烈烈的事哩,你看,像两个小虎息子。”
   “不用十啥大事,只要像我一样能当上老师就行哩。我一个女子,就怕带不好他们,误了他们的一生。”常雪倩有点忧虑。
  “咋会?有邪党哩,送他们上延安保育院,上延安中学,大了,还有什么艺术文学院,医科大学,军事学院。”霍达东宽慰着常雪倩。
  常雪倩苦笑了一下,慢慢站起来:“老霍同志,该回去休息了,有时间再聊吧。对了,你婆姨咋不来看你?”
  “离了。”霍达东硬硬地吐出两个字。
  常雪倩并没有惊讶,依然柔声细气地说:“男子四十多岁是最需要有婆姨照料的时候,可不敢单身过下去。”
  霍达东未置可否,他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舒坦,他估计得对哩,他和她这两个都在病中、又都孤独寂寞的人刚一接触,就如同相识已久的人那样很谈得来,又很能给对方以安慰。
  他不由得认真看了看常雪倩,觉得她的脸庞很有点像桂桂,细眉细眼,搭配得非常精致,乍一看很普通,可越看越耐看,而她的身材又有些像凤花,很丰满,但绝不肥胖,那胀鼓鼓的胸脯是多娃之相;还有她说话的神态和声音,又非常像李秋枫,柔和得如同小溪在流淌,动听得如同铜铃在摇晃。
  霍达东接触过的女子很少,严格地说,他比较了解的就只有桂桂、凤花和李秋枫,而他居然就从常雪倩身上看出了这三个女子各自的特点,也是优点,他觉得很奇妙。在这奇妙之中,他直截了当地产生了要是能娶这个寡妇为婆姨该多好的念头。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念头荒唐。
  常雪倩站在夜空下,看着远处萤火虫般闪闪烁烁的灯火,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使自己变得更为冷静些,然后,她认定自己不是情感的冲动,而是理智的抉择,这才认可了自己的决定。
  她持了搏自己被夜风吹乱的短发,走回刚才一直坐在里面的霍达东的窑洞,这是他的单身病房,然后拉了一下灯绳,窑洞内一下子黑暗下来,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透过窗帘的几缕月光在地面上印着几块光斑,如同几洼积水平静地反射着光芒,一盆炭火无力地燃烧着,好像是用勺子从火山口捞出的几块岩浆,在释放出最后的光和热,然后就会变成坚硬的石块。霍达东呆呆地坐在床上的身影在暗淡的光线中依稀可见,他嘴上叼着的一根香烟的光点如同炭火盆中的木炭溅出的火星落到他的嘴上,他由于惊喜和茫然而并不感到烧灼和疼痛。
  四周很宁静,打牌、下棋的病友们已经停止了嬉闹,按医院的规定,在夜间十点钟以前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病房去休息了,连个别垂死病人痛苦的呻吟声都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中。
  这是在他们第一次交谈以后的第三天晚上,也是常雪倩将要出院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主动地、坦然地留在了霍达东的单人病房中。
  三天,他们没有谈太多的话题,更没有谈到爱和情,他们只是感觉到今后的生活中都需要对方,都有依靠对方的时候,于是,霍达东就闷着头说了一句:“你要对我没啥意见,就给我做婆姨吧。”
  常雪倩丝毫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然后,她走出去,似乎是去看看外边有没有啥动静,然后就回来拴上门,走到霍达东身边,静静地坐了下来。
  倒是霍达东有些惊慌失措了,他想起来的第一个词就是通奸,第二个词是野男人搞寡妇,第三个词是男女关系问题,第四个词是干部腐化,他唯独没有想到这是爱,这是情,这是孤男寡女的正常需要,这是人类繁衍的必然过程,这是两个注定要一同走完后半生的伴侣的许诺和前奏。
  “咱、咱还没办手续哩。”霍达东的声音有点发抖,他似乎还从没有这样恐惧过。  
    “咱明天就去办。”常雪倩平静地说。
  “咱再谈谈。”霍达东想稍微镇定下来,边说边又接上一根烟。
  “你先谈。”常雪倩轻轻把头靠在霍达东宽宽的肩膀上。
  霍达东不知道,成熟女子都很欢喜他这似乎能承受人生一切灾难和痛苦的宽宽肩膀哩,他吭了几声,说:“我可想个男娃儿哩,你生了两个男娃,保险还能再生两个。”  

  常雪情有些慎怒地推了他一下:“早听人说你是个农民封建主义者,都是领导干部了,还重男轻女,养男娃续香火,也不怕别的同志笑你。”
  同样是批评,可从常雪倩嘴中发出的声音带着股关切的柔情,如同水一样渗进他黄土雕成似的身躯内,使他感到湿润润暖洋洋的,他禁不住扔下香烟,搂住了靠在他肩上的常雪倩。  常雪倩的浑身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她马上又像感到寒冷一样紧紧依偎到了霍达东的怀抱中。
  霍达东尽量温柔地捧起常雪倩的脸,人家是知识分子,不能太鲁莽哩,他低下头,用浓密的胡子淹没了常雪倩不太红嫩但依然温温柔软的嘴唇。
  常雪倩静静地接受着这吻,也轻轻地回吻着,给霍达东以美妙的感觉,但他很快就发现有潮湿的东西沾到了他的脸上,他抬起头,看见常雪倩的眼中水淋淋、亮闪闪的,充盈着盛不下的泪水。
  “咋,你哭哩?”他一愣。
  “没、没啥,高兴,能嫁给你,我高兴、激动哩……”常雪倩笑笑,抹抹泪水,然后站起来,好像怕失去最后机会一样迅速地、但又颇有条理地脱去棉衣和衬衣,只乘下内衣内裤,钻进了被医院发的暖壶悟热了的被子中。
  霍达东当然解不开常雪倩内心深处的真正心绪,他只认为这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寡妇需要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表示,而他将成为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他当然用不着困惑、茫然、拘谨了。于是,他开始冲动,开始积聚力量,他脱光了衣服躺到了她的身边。
  当他接触到她的身体时,感到她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有如刚采摘下来的棉花,虽然不是富有弹性,却能充盈和包裹住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使他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温暖和轻柔的触摸。他豹子一般地雄起了,猛虎般地低吼一声,狼一般不可阻挡地攻人了他必定要占有的那个空间。
  常雪倩还是那样平静温和地接纳了他,此时她的神态举止更像桂桂,可她又有着凤花那样令他神不守舍的体态。他捏住她那硕大的、绵软的奶子,跪于她两条白哲丰满得如同面袋子一样的腿间,与其说是与冥冥之中的精灵在搏斗,倒不如说是在什么神圣的东西面前连连磕头祈祷。
  终于,他爆发了,在自以为得到了一切时又失去了些什么,他疲软地倒下来,把头枕到常雪倩的胸脯上,他认为这里将取代桂桂那已经因只剩一层皱皮而平坦坦的胸脯,她会让他在这里度过他后半生的每一个夜晚。他含住了那黑枣般大小、也因哺乳了两个娃而很像黑枣的奶子头,需要母亲呵护的娃儿一样,缩到她怀中,安然地闭上眼睛,刚才的剧烈运动,使他的头又在晕旋。
  常雪倩温和地把他的头放回到枕头上,柔声说:“你压得我喘不过气哩,你的头太重了,不知里面装了啥。”她以开玩笑的方式拒绝了他枕在她胸膛上。  

  他无法向她动怒,只能悻悻地枕到枕头上,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常雪倩已经离去,她怕被早晨查房的大夫看到哩。但他感觉到白色的枕套上有些潮湿,不知是自己流的口水还是常雪倩流的泪水。可她为啥要哭?莫非她有什么伤心事?
  一个叫做陈平的人主持了霍达东和常雪倩的婚礼。
  霍达东与陈平是到了延安后才熟悉起来的,后来他们的工作往来远远多于他们的私人交际,但这并没有妨碍在一九五九年政治风浪中他们被人共同推向同一个深渊。他们被认为是同一条错误路线上的人物,同被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
  婚礼说不上热闹,几包延安生产的飞马牌香烟,几斤托人从西安带来的糖果,几十个亲朋好友,几项固定的仪式,如向毛主席、朱总司令画像三鞠躬之类,霍达东和常雪倩就成为了革命夫妻。
  在婚礼结束之后,李仲海多逗留了一会儿,等人走光了,他小声告诉霍达东:“达东,组织上做了个决定。”
  “啥决定?”霍达东问话时底气不太足,嗓音有点沉闷,显然身体还很虚弱。
  霍达东是向霍夫曼大夫请假出来结婚的,霍夫曼不像一些中国医生那样反对病人结婚,他认为霍达东的病和精神郁闷有很大关系,而结婚是喜事,自然能让病人心情愉快起来,对身体的康复不无益处。不过他叮嘱了霍达东不要房事过度,增加疲劳。
  中年男人的自抑力使他很好地履行着霍夫曼大夫的嘱咐,而常雪倩也绝不像风花那样贪吃的娃儿一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他,知识分子确实比山女村姑会体贴人,而且,她也羞于过分主动。
  霍达东的疲惫是由于应酬客人,从晚饭后一直到深夜时分他几乎一直没有坐下,其实他那孔不大的窑洞也使他根本没地方可坐,因而,他确实感到精疲力尽、有气无力了,这形式的洞房一夜对于他将是平谈的、无味的。
  见他问,李仲海便回答:“组织上关心你哩,决定暂时停止你的工作,给你找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去疗养一段时间。”
  霍达东愣了一下,盯住李仲海:“仲海,你甭跟我绕弯子,说实话哩,是不是报纸上登了那篇检讨,姓何的那反还不满意,一定要把我削官为民才行?干脆,把我绑出去毙了算啦,杀一傲百,教育后人!”自从住院以后,他更易于发火。
  李仲海脸一沉,严肃起来:“达东,你咋能这样看待组织上的决定呢?这是考虑到你身体状况实在不能适应目前的工作,我亲自找霍夫曼大夫了解过了,写了报告,组织上才批准的,要骂,你就骂我,骂我太关心你了!”  

  常雪倩扶着有点摇晃的霍达东坐下,给他端上一杯水,小声说:“老霍,我看你这个样子去工作也只会影响大局,反倒更引起人们不好的说法,还是服从组织决定,等身体养好了,有更多的事可做哩。”
  霍达东反驳不了常雪倩的劝告,只能闷头喝茶。
  李仲海稍微松了口气,又说:“达东,决定了走的日程,毛主席要见见你,他说过边区政府少了谁也不能少你霍达东,现在要少了你了,他要和你谈谈,让你留下点好主意再走。”  霍达东一下子被感动了,竟然淌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不过,他没有让人看到,只是任凭它们跌人杯子,连水一同喝进了肚内。
  在毛泽东面前,霍达东永远只能是一个听客,他甚至连学生都不是,因为毛泽东根本没有教诲他的意思,只是自己口若悬河,随着思想的宇宙般那无限大的空间内狂奔猛飞而将一系列似乎很不连贯的语言喷发出来。
  虽然将近晚冬,春节的喧闹已经过去,但陕北的山沟沟里依然没有什么春意,窑洞内还点着火盆,炭火那蓝色的火苗从红色的炭块上扬起,散发出一股股枣香,那炭不是枣木烧的就是火盆中扔进去了一把红枣。
  霍达东早没有了第一次进毛泽东窑洞时的那种要与神交已久的朋友相聚的感觉,而是如同下臣叩见皇帝一样的小心谨慎沉默寡言,绝不敢露出一点张狂之色。在毛泽东面前,他不能不感到自己的渺小,甚至卑微,他和毛泽东绝不可能有任何平等交流的可能。
  “……达东同志哟,病了不可怕,既来之,则安之,养好身体,还是个陕北汉子,还是个带着百姓砸粮库的红匪。今后有得砸哟,砸北平、天津,还要砸咱们委员长大人的总统府。皇帝轮流坐,今日到我家,咱们共产邪党要坐天下了。
  “别听医生吓唬你的话,我这个人就从来都不迷信大夫,他们的话听一半,听三分之一就够了,七分养,三分治,只听三分治的那些,七分养就要自做主张,以我为主。
  “你这一走,让我失去了一员大将,是病菌把你从我这里给俘虏走了。我敢说我打败得了日本天皇,打败得了蒋介石,也打败得了王明、张国熹,可我不敢说打败得了病菌,它们无孔不人,无缝不钻哪,我们邪党也是一样,怕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侵蚀。
  “听说你不大想去养病,不想摘了你那二品顶带花翎。当官不是什么好事情,人人都要管着你,还是当陶渊明好,做个活神仙。可是,蒋介石不让咱们当活神仙,只好想办法消灭他,天下太平哄,把中国都建成桃花源,我和你这个陕北汉子一块去种田。  

  “前两年,我写了篇子文章,是悼念一个叫张思德的普通战士的,他在安塞烧炭,结果窑塌了,被压死在里面。我在那文章里说,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  
    “嘴长在人家身上,除了吃饭就要说话,挡不住哟,不能总听好话,好话听多了脑袋发涨,我喜欢听我的敌人说话,他们骂你是真的,不说假话骗你。
  “人活着,还是要有点精神,我在纪念白求恩大夫时说过,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你霍达东应该是有股子精神的人。”
  江青走了进来,打断了毛泽东的话,她给毛泽东和霍达东的茶杯里加了开水,然后带有点歉意地说:“达东同志,你和常雪倩同志结婚,我和主席都没能去祝贺,有人从上海带了件英国呢子的大衣,送给常雪倩同志吧,算是件小礼品,现在天还冷,她正好穿得着,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带上。”
  “不,还是你留着穿吧。”霍达东连忙推辞。
  毛泽东摆摆手:“她这个人呀,就喜欢搞点小恩小惠。不过结婚是件大事,送点礼是人之常情,收下吧。我再送你两条烟,也是英国货。胡适说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圆,我就不信这鬼话,外国的东西我一律不用。我不是让你们也学我,都学我,外国朋友就不敢送礼楼。”  
    霍达东只好接受了江青送的女式大衣和毛泽东送的两条外国香烟。
  当他走出枣园的时候,回头看看那早已被枯树遮挡住的灯光,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捉摸着毛泽东讲的那些话的意思。
  张思德他知道,是中央警卫团的一个班长,他烧炭是为了炼制南泥湾种出的那种带有中草药性质的土特产品,牺牲以后还是他增拨了一笔抚恤金给张思德的亲属。白求恩他就更知道了,他现在住的医院就以白求恩名字命名的,这个加拿大共产邪党员牺牲在张思德的前面,毛泽东同样为这个外国人写了纪念文章。
  那么,毛泽东向他讲这两个人肯定是要他向他们学习,不要去斤斤计较个人得失,要勇于牺牲个人利益,这也就是说,他在毛泽东眼中成为了一个狭隘的农民,因此,他才会被解除职务,送去休养。
  这是否标志着他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他对革命和共产邪党的价值已经不值一提?想到这,他不禁沮丧万分,双腿一软,瘫坐在冬夜的黄土地上。
  到此时,他才明白,按他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是连一个农民也当不成了。当他再也抡不动锄头,挑不动担子,爬不动土坡,拉不动牲口的时候,即使是土地也会抛弃他,而并不理睬他是否叫土生。  

  他挣扎着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冰冰的夜风,他绝不能有更多的犹豫,一定要先养好身体,若他真的再不能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他还可以去认认真真地种地,还可以再找机会带领农民去改变不公平的命运!
  霍达东离开了延安。他走之前,霍夫曼大夫再一次给他全面检查了一次,然后告诉他:“凭目前的药物,只能稳定你的病情,一旦再一次爆发,将无药可医。我教你一种按摩的方法,你每天坚持,不可中断。这样能改善你体内的调节功能,若不发生其他的并发症,我可以保证你还能活三十年。三十年,那个时候整个地球可能都是共产主义社会了。”
  霍达东尽管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学习了这套从头部一直到脚趾头的全身按摩法,此时,他已经懂得珍惜生命了。
  常雪倩陪伴着他一同东渡黄河,她的两个男娃和霍达东的独生女儿都留给了桂桂,桂桂让他们放心地去,并祝福着:“回来时能再抱个男娃就好哩!”
  给他们送行的只有李仲海一个人,其他人都去参加一个追悼会,中共代表王若飞、秦邦宪、新四军军长叶挺、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邓发从重庆乘飞机回延安时因飞机失事而全部遇难,刚好在霍达东夫妇告别延安那天举行了几万人的悼念安葬仪式,因而,霍达东的上路越发冷清和孤寂,也越发使他心情沉重和若有所失。
  宝塔山的宝塔被乌云吞没,几个人的身影被山峦吞没,只有晚来的春风轻桃地、没心没肺地吹拂着,与世事无关的小草给大地抹上一层浅绿。   





(28)
 
  陕北汉子霍达东沿着石阶一层一层地向上攀登,朝阳还在山后,但那先喷薄而出的光辉在天边映出一片彩霞,菩萨顶的梵宇佛宫被笼罩于彩霞之中,如同菩萨头顶在放射着一轮轮佛光。
  自从住进山西境内五台山的灵鸳寺之后,霍达东每天黎明时刻,就会攀登这由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到达山顶,在钟楼一阵阵清脆的拂钟声和大雄宝殿内低沉的颂经声中,沐浴着晨风,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默默地做着霍夫曼大夫教给他的那套按摩术。
  五台山乃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相传为文殊菩萨讲经说佛、普渡众生之地。此处山势奇特,由五座圆浑的山峰环抱而成,似乎是五个巨大的摸。这里寺庙众多,连喇嘛教都在这里建院塑佛。因日本也是信奉佛教之国,因而鬼子侵占山西时并没有大肆破坏这里的寺庙,使这里还是一片清静之地,香火未断,青灯长燃,佛气仍在。
  霍达东来这里休养就是图这里的安宁气氛和清凉世界。  

  共产邪党在山西的政权跟五台山的佛教徒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抗战时期就曾在这里设立过小型医院,治疗伤病员,而弃恶扬善,普渡众生于苦难之中又是佛教的基本宗旨,因此接纳伤病员并不让长老们有什么为难之处。霍达东被介绍到此后,即被安排至灵鹭寺的香客房中,他和常雪倩居于一室,一个勤务员和一个警卫员另居一室,但他们夫妇俩都已脱去军装,换上长袍马褂,以一大户人家夫妇带发修行的名义长居于此。
  住进来之后,霍达东几乎终日在山上游荡,观赏了台怀镇上挂了二百多枚铜铃的喇嘛教白塔,倾听那微风拂来时的悦耳铃声;亲手去扯动了罗喉寺中绳索牵制的莲台,使莲瓣张开,现出菩萨;瞻仰了龙泉寺边的令公塔,宋朝大将杨业就葬身于此,他儿子杨五郎也在此出家当了和尚;还敲响过所在的灵鹜寺中一尊近万斤重的大钟,那钟声几乎让他震耳欲聋。其他的广济寺、圆照寺、南山寺、普化寺、万佛阁、广宗寺等庙宇,他都走了个遍。
  每天清晨,他都可以看到康熙大帝御书的中门匾额:灵峰胜境。乾隆皇帝题的两丈高的御碑就耸立在他静心按摩之地的身后,他曾对常雪倩说:“雪倩,我真是当了神仙哩。”
  常雪倩笑笑:“神仙不好当,除去七情六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终日孤守着青灯,粗衣素饭,上香诵经,怕你受不了哩,起码让你不想着革命就办不到。”
  霍达东点点头,觉得婆姨说得有道理,粗衣素饭他受得了,不去革命委实让他难受,他觉得他这辈子只能干两件事,或者去种地,或者去造反,若这两件事都干不成,他活着就再没有任何意思。其实,这也正是当初他大抱着刚满月的他让归元寺老和尚释签的结果,他的命在他一降临到凡世时就被注定了。
  他开始按摩,从头到脚,每一个部位都不漏过。他觉得,按摩过后,身体确实有一种轻松之感。
  在刚觉得不那么昏昏沉沉之后,他就在灵鹜寺后面的菜园子中种下了自己喜欢吃的红薯和南瓜,这菜园子归寺庙所有,十几个小和尚念完经之后就来伺候园子里的瓜菜,霍达东种了半亩地,减轻了他们些负担,这些十几岁的娃自然乐得如此,干脆还送了他一副木桶,一根扁担,让他自己担水挑粪。霍达东自然不会去干这太重的活,而是由勤务员和警卫员代劳而已。  常雪倩也很愿意拔拔草,间间苗,捉捉虫,她似乎也在竭力排遣着内心的一种苦闷,而这种田园诗一般的恬静生活也确实使她精神日趋愉快,后来,她干脆在台怀镇的一所小学校中义务代课去了。
  霍达东在五台山静养了一年之久,灵鸳寺的方丈无智长老与他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曾和无智长老开过一个玩笑:“无智师父,你看我能不能当个合格的和尚哩?”  

  已经七十多岁、身骨清瘦、留有一缕白色长胡的无智长老目光炯炯有神,他凝视了霍达东一眼,微微一笑:“我佛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莫说施主这种善人,就是无恶不作之徒,只要放下屠刀,都可立地成佛。不过世上万事皆因一个缘字而起,我佛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说佛法,以成就有缘之人,施主六根未净,躁心四伏,岂能安于青灯烛火之前,不似那有缘之人。”
  “那……什么人才有缘?”霍达东喝了一口清茶,好奇地问。
  无智长老轻轻诵到:“《维摩洁经》中有所言:尔时毗离大城中有长者名维摩洁,已曾供养无量诸佛,深植善本,得无坐忍。辨长无碍,游戏神通,逮诸总持,获无所畏,降魔劳怨,人深法门,善于智度,通达方便。大愿成就,明了众生心之所趣,又能分别诸根利钝,久于佛道,心已纯熟,决定大乘。诸有所作能善思量,住佛威仪心大如海。诸佛咨磋,弟子、释、梵、世主所敬。欲度人故,以善方便居毗耶离。资财无量摄诸贫民,奉戒清净摄诸毁禁,以忍调行摄诸患怒,以大精进摄诸懈怠,一心禅寂摄诸乱意,以决定慧摄诸无智。虽为白衣,奉持沙门清净律行,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若至博奕戏处辄以度人,受诸异道不毁正信。虽明世典常乐佛法,一切见敬为供养中最。执持正法摄诸长幼,一切治生谐偶,虽获俗利不以喜悦,游诸四街饶益众生,人治正当救护一切。人讲论处导以大乘,入诸学堂诱开童蒙,人诸淫舍示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
  无智长老抬眼看了一下听得迷迷糊糊的霍达东,不再诵经,解释着:“此维摩乃有缘之人,虽为居士却深谙佛道,设大乘以普渡众生,实乃我佛之幸。施主若有心朝佛,实不必在山中空寺坐禅,以大乘之法,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之事,不断烦恼而人涅梁之境,正所谓佛祖心中留。”
  霍达东还是借借懂懂,似懂非懂,脸上一片困惑之情。
  无智长老说得更为浅显了:“以施主之力,救助百姓,铲除强权,以光明普照大地,以邪恶为必除之魔,即已是我佛之道。”
  霍达东笑了:“这么说,我们共产邪党人所要实现的共产主义就是佛教所宣扬的西方极乐世界了?”
  无智长老点点头:“盘山千条路,同仰一日高,世上一切理想之国,终不会脱出我佛之世界。”
  “可佛教讲究四大皆空,世俗之人哪里会四大皆空哩。这佛教理论脱离群众,是极左的东西哩。”霍达东摇摇头。  

  “施主未听明白老袖刚所诵之经,那正是大乘奥妙,可以令世俗之人不离世俗便可成为我佛弟子。”  

  “你的意思是说,人人皆与佛有缘了?” 
   “施主聪慧。”
  “可你刚才不是说我不似有缘之人吗?”
  无智点点头:“你开初是问老纳你能否做个合格的和尚,做和尚你自然无缘。”
  霍达东哈哈地大笑起来,稍顷,他收敛笑容,问:“老师父,听说佛法无边,你能否测出目前国共之战谁将最终胜利?”
  无智长老手捧捻珠,轻轻说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扬善者为王,行恶者为寇,毛泽东胜相虽未露,蒋介石败相却已现,应该不出三载,共产邪党必改朝换代。”
  霍达东又问:“老师父,那你看我今后还有什么作为?”
  无智长老继续捻着捻珠,略加思索后,闭目而言:“施主虽非吉人天相,但却居万人之上,数人之下,乃一方要员。不过,施主反气甚重,心系众生,黎民稍有不测,施主必反,从而完成我佛‘我不人地狱,谁人地狱’之举,除非施主埋头于一方土地,甘于为农,不问政事,否则必躲不过此灾。不过,若按我佛之释,实乃大德。”
  霍达东问了第三个问题:“老师父,你看我还能活几年哩?”
  无智长老不假思索地说:“因施主以消灾为德,当还有三十年阳寿。”
  令霍达东后来惊异不已的是,无智长老的三个预卜都一一应验了:共产邪党果然又用了三年时间便统治了除台湾以外的所有中国的土地;而他果然官居一省之长,而在数十万人挨饿之时,抗拒上令,开仓放粮,落得一个反字在身;最终,他也确实又活了三十个春秋。
  当他离开无智长老时,无智长老从项上摘下那串沉香木捻珠,送于他,并说:“此佛物来自于西土,已在千年之久,望施主能以佛法为善,助民为乐。”
  霍达东把捻珠挂在了脖子上。
  无智长老看到他胸前一闪而逝的荷包,心中好奇,问:“施主脖上已有祥物?”
  霍达东回答:“这是我们陕北的荷包,因我是土命,里面装着黄土,驱邪的,从我满月时就挂在脖子上了。”
  无智长老点点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为土命,土可生金,实乃大福大贵,但金又蚀于火,施主火气太盛,必定要为民而反,赴汤蹈火,去经一灾,我佛保佑施主,以灾为德,以死求生。”
  在常雪倩因长途跋涉而疲劳流产之后,霍达东才后悔没有让无智长老给他测一个是否真的命中无子,因为常雪倩经一个医生检查之后,得出了她可能不会再怀孕的结果。不再生孩子,对于常雪倩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尽管她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愿给霍达东养个男娃儿,也从来不拒绝他缺少性爱技巧而只会像农民耕地一样一成不变的粗犷做爱,但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怀孕的忧虑。而霍达东则不然,他之所以娶常雪倩为婆姨,确实是她兼容了他以往认识的三个女人的优点使他不能不被诱惑和吸引,但同时也是她的宜男之相和已经生有两个男娃的事实更令他动心。她再不能怀孕委实使他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无论如何不能以此为借口与才三十多岁的常雪倩离婚,然而这也就彻底决定了他终生无子的命运。
  这多少怨他自己,本来他还可以在五台山上修身养性,等常雪倩生下娃儿之后再离开,然而,自从他听说毛泽东率领中央机关撤离延安,而国民党上将胡宗南带人占领了曾被无数人当成革命灯塔的延安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安心休养下去了,不时让勤务员与山西邪党组织进行联系,把要求工作的心愿传至李仲海处,终于,李仲海来了信,让他以巡视员的身份去参加正在开始的土地改革运动。
  听说土地改革就是把本来属于地主、富农的土地强制性地分给农民,霍达东一阵冲动,二十多年前在家乡肤郡搞农会的情景又涌现在他脑海中,他急不可耐地收拾行装,催着常雪倩上了路。结果,忙于赶路而未能得到适当保养的常雪倩流了产,霍达东后悔莫及。
  不过,当他投人到陕西和甘肃交界地区的土改时,命中无子的失望被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给淹没了,他像是恢复了青春一样终日从这个乡奔到那个乡,召开农民大会,看着农民从地主家里牵走骡马、赶走牛羊、搬走衣物、分走地契,他就高兴得咧着嘴大笑,甚至还唱起好久不唱了的信天游:  
    太阳出山得儿哟像个鸡蛋蛋,
    汉子迎风那个山口口上站,
    掏出自个个的家伙撒上泡子水,
    哗啦啦的声响得儿哟震破个天。
  不过,他没有高兴几天,李仲海就找上了他的门。
  “达东,你这个巡视员咋当的?”李仲海往炕上一坐,不顾常雪倩在边上倒茶,没头没脸地就来了一句。
  “咋啦?”霍达东问。
  “咋啦? 都快乱了套啦,你这个巡视员还有心哼酸曲、喝小酒哩!”李仲海扫了一眼炕桌上的酒壶和两碟小菜。
  “什么乱套啦?”霍达东还是听不明白。
  “我说土改哩!”
  “土改?形势好极了,整个地区几十个乡的农民都发动起来了,好比一把干柴,一个火星子就烧成了冲天大火。”霍达东有点兴奋地夸耀着。
  “啥冲天大火,是过火!”李仲海掏出根烟,点燃,焦虑地说,“你在搞啥?村村点火,处处冒烟,地主、富农家的土地财产分光,女子也分光,男人都杀光,这不合政策哩。”  

  “没那么严重哩。”霍达东不以为然。  

  “我给你念念。”李仲海摸出笔记本,翻开几页,念了起来:“张村地主李老狗,三个女娃皆被轮奸;李老狗夫妇二人被绑上石块,扔进黄河;刘堡两个地主、一个富农被点了天灯,婆姨、女娃被强行嫁给本乡光棍做了婆姨,其中地主刘仁是爱国乡绅,抗战时向八路军捐过一千块大洋;榆树岭地主张贵,全家老小皆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最后被绑在老榆树上,曝晒三日,无一人生还。还有十里铺、齐家楼、柳河、赵庄等十几个乡报来的情况,大都如此。”  李仲海合上小本本,紧皱着眉头:“我的霍同志,咱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剥削阶级哩,咱只是剥夺他们的财产,让他们变成自食其力的人,让广大农民耕者有其田。”
  霍达东轻轻哼了一声:“仲海,你忘了二十多年前咱们搞农会时的事啦?那时就有人说我们搞过火啦,过头啦,是痞子运动,你还义正词严地批判那些人,如今你咋也变成缩头乌龟了?我看目前这么干好得很,毛主席说过,矫枉必须过正。地主老财欺压农民几百年,几千年了,现在咱把农民发动起来,才刚刚出了口恶气,就有人说三道四了。咱不管他,搞土改,农民是主角,农民要咋办就咋办!谁违背农民的意旨,谁就是右倾!”
  李仲海眉头皱得更紧了:“达东,现在情况和二十多年前不一样哩,那时是反动派的天下,咱们把它搞得越乱越好,而现在搞土改是在咱们自己的根据地,在咱们解放区,要用和平方式,执行政策,这样才能巩固咱们的政权。你知道这过火的搞法带来啥恶果吗?”
  “无非还是那套老掉牙的宣传,共产邪党共产共妻、挖坟灭祖。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霍达东依然漫不经心。
  “只有这反动宣传就好哄,现在不少地方出现了还乡团,都是被咱们杀了的地主富农们在城里上学、经商和国民党军队里的娃儿和亲属,他们组织起来,专门袭击咱们的地方政权,只要是共产邪党员和解放军战士的家属,女的奸污,男的杀头。”
  霍达东从炕上蹦起来,两眼一下子眯住,像猛虎一样咆哮着:“那我们也杀,把这些地主老财的狗息子们全杀光!”
  “你就知道杀!”
  “杀咋啦?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霍达东本能地想起毛主席的话。
  “可我们也要讲政策和策略哩。我们的大部队都在前方和蒋介石的军队决战哩,因而后方必须稳固,本来一些青年学生也反对蒋介石独裁、国民党腐败,完全可以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可一听说父母被杀、姐妹被奸,就投靠到敌人那面去,反过来和咱们做对了,这不是我们的错误造成的吗?”  

  “咱有成千上万的农民,踩也把那几个不识时务、反动到底的狗患子们踩死了!”霍达东依然固执己见。  

  李仲海也火了:“霍达东,你是老同志了,革命二十多年,咋还说这混话,告诉你,我说的话是中央领导同志的意见,中央很快要召开会议,纠正土改中的极左错误,你要一意孤行,就真的要做一次检讨哩!”
  霍达东愣住了。
  果然,三个月以后,中共中央在米脂县杨家沟召开了会议,严厉纠正了土改工作中极左的做法。不过,霍达东并没有做检讨,做检讨的是李仲海,他把一切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不能再让霍达东背上一个处分了,若真是如此,霍达东可能再也不会被正式恢复工作。结果,是李仲海受到了降级的处罚。
  霍达东得知情况后,找到李仲海,表示要向中央说明情况,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能让李仲海替他背黑锅。
  李仲海平静地笑笑:“这咋是黑锅呢?我确实有错误,没有及时贯彻中央的土改方针政策,你只是巡视员,我是主要负责人,当然是我做检讨。”
  “可、可害得你被降了级哩。”霍达东难过地说。
  “咱干革命又不是为了做官。”
  “仲海,我知道你这全是为了我,日后,我霍达东必将厚报!” 霍达东拉住了李仲海的手,恳切地握紧了。
  “别说这话,谁让咱是从小一块耍大的伙伴,谁让咱是一块人邪党的同志,谁让咱是一块死里逃生的战友哩,咱现在都是邪党的人,以后邪党咋说咱就咋干就行了。”
  李仲海绝不是在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在以后的生涯中,他确实是一直在听邪党的话,邪党咋说他就咋干,包括他最终将霍达东打人炼狱。以他的信念中,只要听了邪党的话,就绝不会吃亏。
  霍达东是在西安市郊外的农舍中正式与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会见的。此时他终于被正式启用,任命为西北工作团团长,随西北野战军行动,准备接收A省政权。他用了半个月时间,抽调了近三百名各级干部,短期培训了一下,然后就赶至彭德怀的住处,向他报到。
  在延安时,他并不经常见到这个为人正直不阿、群众中口碑很好的军人,就是偶然在会议上碰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这次他被启用,据说是彭总说了话:“咱们边区政府原来有个财神爷,他到哪去了?我这次打下西北几个省,需要几个大管家哟,谁能把他给我找来,我给他作三个揖,磕三个头也没啥子。”
  结果,霍达东还真的从一个有职无权的什么政策研究室被调到了西北工作团,并担任团长一职。
  不过,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在十年之后被当成确凿证据,从而使他被划人了彭德怀的反邪党集团,尽管在彭德怀离开西北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与他见过面。  

  正是初夏时节,环绕农舍的柳树上许多知了在不停地鸣叫,一些男女军人走马灯一样出出进进。听说霍达东来了,彭德怀迎到了院子里,伸手握住了霍达东的手,哈哈笑着说:“请财神不易哟,听说何司令员没请到你,把你整了个够呛,我最反对整人,自己同志嘛,干啥子斗得像只乌眼鸡,你不来,我还是敬你为财神。”
  霍达东打量了一下光着脑壳,只穿着旧军装的彭总,发现他比在延安的时候瘦了许多,前些日子传说他在宝鸡打了败仗,可现在不是连西安城都拿下来了!
  他也笑笑,豪爽地说:“能跟彭总一块进军大西北,是霍达东的福气。说我是财神可不敢当,你拿下来的坛坛罐罐我替你看好了就是哩。”
  “是替人民看好了哟。”
  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走进了彭德怀设在正房的临时办公室。
  彭德怀收敛了笑容,态度严肃了些:“达东同志,这次不能请你去登大雁塔、洗贵妃浴嶙,老毛催得紧,要我尽快拿下大西北,他准备十月份就建都北平,改朝换代了。所以,你的工作团马上随我出发,日后我请你到西安来工作,逛个够!”
  霍达东是第一次听到老毛这个称呼,先没反应过来,不知是说谁,但一听建都、改朝换代,马上明白是指毛泽东。他不禁很佩服彭德怀这个人,在所有人都已经主席长主席短的时候,只有他居然敢管毛泽东叫老毛,这其实不是不尊重,而是一种亲热,一种只有亲密无间、肝胆相照的朋友才能有的称呼,看来,彭总和毛主席确实到了生死与共的程度了。
  A省省会的攻坚战打得极为残酷,甚至有些惨烈。国民党以一个军的兵力组成了三道防线在正面顽强防守,另有两个军的人马在两翼以炮火相助。三道防线的第一条是开阔地上的几个村庄,第二条是一条干涸了的河谷,第三条则是拔地而起的漫长山丘,山丘的后面就是有黄河穿于其中的A省省会城市。
  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从西安出发,一路势如破竹,除了马步芳的一个骑兵师外,基本上没有碰上什么像样的狙击,而马步芳的那个骑兵师也只坚守了一天就被全部歼灭。但是,在A省省会却使解放军一下子驻足不前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以几千人伤亡的代价,先头部队总算攻破两条防线,但敌人的第三条防线上仍激烈地抵抗着。
  霍达东带着工作团的几百人也上了前线,他们当然参加不了冲锋,但他们将各种慰问品,包括烟、酒、罐头送上阵地,这是颇受战士们欢迎的,尤其是一些女工作团员,唱上几首歌,为战士们倒上一杯壮行酒,战士们就能鼓起力量。  

  一个师长带着警卫员弯着腰沿战壕跑过来,向霍达东敬了一个礼:“霍团长,又要开始进攻了,彭总让你们回去,说你们是他的宝贝疙瘩,有人掉根头发就要找我算帐。”
  工作团员们却被荒原上、河道里、山坡上一具具解放军战士的尸体震撼了,他们谁也不愿意回去,一定要亲眼看着解放军攻破国民党最后一道防线。
  师长急得直跺脚,但又无可奈何,正想再劝霍达东几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呼啸之后,炮击开始了,在这种情况下,师长只能让他们注意隐蔽,并把望远镜留给了霍达东,然后钻进指挥所中,开始指挥战斗。
  无数发炮弹像是一群群没有脑袋的乌鸦,成片成片地落到前面城墙一样高耸的山梁子上爆炸开来,隐约可见在石块和土尘中有人的尸体耍杂技般飞腾起来,打几个转转又落了下去。  
    硝烟四起,如同巨大的山火,遮天蔽日,敌军阵地完全被笼罩在死神的咆哮中。
  “打得好!打得好!”一些很少参加这种大规模战役的工作团员情不自禁地喊叫着,而准备出击的战士们却默不作声,因为他们知道,一会儿他们也将去迎接死神。
  一袋烟工夫后,炮火延伸了,师长果断地一挥手:“出击!”
  一个参谋通过步话机向各个阵地发布了命令,只见穿着黄布军装的战士们如同一堆堆蚂蚁钻出洞穴,一队队、一组组地越过干涸的河道,向山坡上冲去,十几面绣着尖刀排、先锋连、突击营等黄字的红旗在烟火中迎风招展着,给人以胜利在望的感觉。
  山顶上的国民党守军似乎已经被刚才那阵炮火全部消灭了似的,毫无动静,只有解放军战士的呐喊声在山腰上震荡,如同一阵阵旱天雷此起彼伏。
  霍达东紧张的心情有点松弛下来了,他刚想张嘴对师长说“不堪一击”之类的话,突然就见山岭上一下子竖起了十几杆国民党旗,随即,铺天盖地香瓜一样的铁弹弹飞蝗一样扔了下来。紧接着,枪声大作,重机枪不间断地如患了肺病的人在咳嗽,轻机枪如过年间娃儿们放的小脆鞭。冲在最前面的解放军战士的身体骤然一停,有的向前仆倒,有的仰面朝天向后摔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抡着砍刀割高粱一样把冲锋的战士们无情地、一片片地放倒,而那些扔在了半山腰的手榴弹也开始成堆成堆地爆炸。
  霍达东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血,这都是些年轻的娃儿呀,刚才他们还在喝着女工作团员敬的酒,说些天真的话,而现在,他们竟然成为了没有生命的肉块。
  “狗日的国民党,抓住这守山的司令乱刀剁了他!”
  师长不以为然地看了霍达东一眼,感慨了一声:“霍团长,这已经是我们第六次攻击了,是块难啃的骨头呀,敌方的军长是国民党一个中将,叫马圆,听说早期还是个共产邪党员,一定是知道失败了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横下一条心地死守。” 
  “马圆!”霍达东惊呼了一声。
  师长疑惑地问:“怎么,霍团长知道这个顽固不化分子?”
  霍达东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指挥所里还在观察战斗的人们有的咬牙切齿,有的唉声叹气,因为几百米外的山坡上除了留下一片解放军战士的尸体外,大部分还活着的人已经被密集的枪弹压制到了山根处,十几面红旗也都倒在血泊之中。
  “通知炮兵团,把山腰上那个暗堡先给我炸掉!”师长吼叫着,因为他发现那个暗堡的火力最为凶猛,起码有三挺重机枪从那里向外扫射。
  参谋长刚要打电话,师长呼唤了一声:“慢点,慢……”他在观察着什么。
  霍达东举起了望远镜,对面山坡上的情景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他看见一个衣袖染满了鲜血,两只手已经不见了的解放军战士用牙齿咬住一个炸药包,用腿蹬着,靠身体的蠕动从一个死角一点一点地接近那个喷着几条火舌的暗堡。
  “好样的!好样的!有种!让重机枪连开火,吸引住敌人的火力!” 师长握紧了拳头,不停地捶打着掩体的土墙。
  山顶上的敌人终于发现了那个无手战士的企图,开始集中火力向他射击,但他突然跃起,再一个前扑,人已经到了暗堡枪眼的下面,然后用牙扯燃导火索,本能地向下一滚,他的脸映人了霍达东的望远镜中。霍达东觉得这张脸是那样熟悉,很像是马方,但他不敢置信,忙问着:“师长同志,能不能查出炸暗堡的同志的姓名?”
  他话音未落,一声巨响,那个暗堡被炸毁了,几条火蛇在硝烟中消失,已经龟缩到山脚下的解放军战士又开始了新一轮攻击。
  师长这才回头对霍达东说:“霍团长,我明白,这个战士一定要记大功,警卫排长,给我上去,把炸暗堡那战士给我背下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钻出了指挥所。
  战地救护所是设在一片坟地之中,几座坟头被炸弹炸开,露出了里面腐朽的棺木和累累白骨,一些已经死去的伤员用一块块布单包住,放进了那被炸开的墓穴中,等战斗结束之后才能掩埋和立碑。
  几百个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墓地之间,因伤痛而不时传出一阵阵嚎叫和呻吟,更给墓地增添了阴森森的感觉。十几个大夫和几十个护士手脚不停地处置着伤员,一个女大夫已经累昏了过去。
  在这里,霍达东看到了被野战师长的警卫排长抢救下来的那个炸暗堡的战士,霍达东没有看错,他就是马方。
  马方浑身是血,不但双手早已被炸飞,而且大腿和小腹上也有几个枪眼,鲜血还在缓缓渗出,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霍达东乞求着一个医生:“大夫,你一定要救活他,大夫,求求你哩!”
  看到大夫因伤员太多已经麻木了的神情,警卫排长忙介绍:“这是西北工作团的霍团长,彭总亲自调来的,请你一定别拒绝他,这伤员是大英雄哩,他用牙咬着炸药包炸掉了敌人的暗堡。”
  大夫低下头去,愣了一下:“这不是咱们师政治部文化工作队的马副队长吗?他怎么又冲到前面去了?快,强心针!”大夫招呼着一个女护士。
  一剂强心针过后,马方渐渐苏醒过来,他喃喃地问:“暗堡炸掉了吗?”
  警卫排长连忙点着头:“炸掉了!”
  “山头拿下来了?”  “没、没有,快了!”警卫排长不愿让马方难过,安慰着他,其实敌人依然在顽强地坚守着山头。
  “马方,马方,我是霍达东啊。”霍达东蹲在马方身边。
  “啊,达东、达东,霍、霍大哥,你咋在这里……”马方想伸出手来,但只是肩膀动了一下,他已经无手可伸了。
 
  霍达东抱起马方的身子:“方娃,我都看到了,你是条汉子哩。”
  马方有点惊喜地问:“霍大哥,你、你都看到了? 你觉得我够不够一个共产邪党员的标准?要够,你介绍我……”
  霍达东眼睛一下子潮湿了,他的心如同被针刺,也如同被锤击,他觉得这事实太残忍,太严酷,因而也太凄惨了,一个为邪党不顾生死地战斗了二十多年的人,从年轻后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居然还在为了能够加人邪党而继续经受着考验。
  他发现,人有时候为了一个别人并不以为然的目标可以变得痴迷,变得被人认为精神不正常,可你又不能不把他看得既神圣又悲壮。像李仲海对李秋枫的爱,像马方对要求加人邪党的执著。
  霍达东的泪水终于跌落下来,这里有悔恨之情,也有敬佩之心。他搂紧了马方,让自己满是胡茬子的脸贴到马方满是鲜血和泥土的脸上,嗓音沙哑地说:“我介绍你,我一准介绍你人、人邪党……”
  马方欣慰地笑了,头一歪,又昏迷过去。
  大夫一挥手:“马上送野战医院!”
  霍达东不顾一切地向彭德怀的司令部奔跑着,有几发呼啸而来的冷炮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爆炸,他也毫不在意,其中一次若不是有过大战经历的警卫员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很可能他就稀里糊涂地葬身于战场了。
  他确实气得头脑有些发昏,刚才,他送走了马方,径直回到师指挥所,向正在准备下一次攻击的师长质问:“杨师长,马方这样的同志能不能当英雄?”  

  师长不知霍达东哪来这么大火气,但他绝不愿意得罪彭总认为是宝贝疙瘩的人,忙回答:“他当然是英雄,我马上让政治部总结材料,上报总部。”
  霍达东冷笑一声:“这样的英雄你这个师一年出几个?”
  杨师长更摸不着头脑了,但还是温和地说:“打这样的仗,总能出几个吧。”
  霍达东声音放大了:“我问你,这样的英雄是不是共产邪党员都能去做?”  “应该能去做,可实际上只有少数人……”
  霍达东打断师长的话:“可你们却把马方排斥在邪党外,是你们瞎了眼,还是邪党瞎了眼!”他怒火爆发出来了。
  杨师长愣住了:“怎么,马方同志还不是邪党员?我才当了不到一年师长,真是不知道呀。警卫排长,把政治部主任给我叫来。”
  警卫排长一会儿领来一个戴眼镜的干瘦中年人,那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师长为什么叫他来,有点委屈地解释着:“师长,不是我不发展他,是他的档案里有个材料,那材料上写着他革命意志不坚定,控制使用。控制使用,怎么还可能发展他人邪党呢?”
  霍达东狠狠地瞪了师政治部主任一眼,用低沉得可怕的声音说:“一张纸条就让一个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马方流的血够染红十面邪党旗了!”  说完,他不顾杨师长的阻拦,冲出指挥所,向彭德怀的司令部奔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在一片树林子中见到了正为攻不下马圆的防线而愁眉不展的彭德怀司令员。
  彭德怀看看霍达东,疑惑地问:“达东同志,你神色不对哟,是不是我那个杨师长么子事得罪了你?你说给我听,我好好敲他的脑壳子几下。
  霍达东使劲喘了口气,然后尽量平和地把马方的情况讲给彭德怀听。
  彭德怀听完后,没有像霍达东一样大发怒火,而是神色痛苦、心情沉重地来回踱了几步,感慨地说:“我们革命队伍中的这种互相不信任毁了多少好同志哟,我彭德怀起码就碰上过三次,连打百团大战都有人怀疑我是帮蒋介石的忙,让人痛心呀。达东同志,这样吧,我和你两个人介绍马方同志人邪党,让他们师邪党委战场研究,推出个英雄,也是鼓舞士气嘛。”  
    霍达东本想说声谢谢,但终于没有开口,这有什么可谢的呢?要谢,只能去谢马方,是他在用青春和生命谱写着共产邪党人的辉煌。
  抽了根烟后,霍达东对正准备再调一个骑兵师去增援的彭德怀说:“彭总,我想请你批准让我去和马圆谈判,争取他起义或者是投降。”
  “有这种可能吗?”
  “应该有,起码可以试试。”
  “你怎么这么自信?”  

  “因为他是我的入邪党介绍人,又是我的老师,还是马方的亲哥哥。  

  彭德怀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才仰天长叹:“世事难解,人心难测呀,兄弟反目,师生为仇,介绍别人人共产邪党的人反而反对起共产邪党,被介绍入了邪党的却要消灭介绍他人邪党的人。中国人啊中国人,这种窝里斗的灾难何时才能完结!”
  霍达东看着彭德怀颇为动情而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禁也沉痛万分,点燃一支香烟,狠劲地抽着,久久沉默不语。
  有参谋人员向彭德怀汇报战况,从他那焦虑的神情里霍达东可以揣测到最后一道防线依然未能突破。
  彭德怀沉思了一下,转过头来,对霍达东说:“好吧,达东同志,我给你二十四小时,马圆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接受起义的条件,这样,我们可以少牺牲几千人。不过,你的安全问题……”
  霍达东摇摇头:“不用担心,马先生还不至于向他的学生开刀。抗日时,他帮过咱们的忙,绝不会顽固不化。”
  “那好,我派一个骑兵连护送你。”
  “不用那么多人,一个骑兵班就行了。”
  霍达东出发前,得到了马方已经被师邪党委火线批准人邪党的消息,他绕道到了设在一座喇嘛寺中的野战医院,急于告诉马方这个消息,他想,这个愿望的实现一定可以激发出马方生命的活力,可以让他抗拒死神,勇敢地活下去。
  然而,马方在弥留之际,听完霍达东告诉他已被批准人邪党的消息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出了两颗大得如露珠般的泪水,露出一线既不是欣慰,也不是痛苦,更不是无奈,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心情的凄冷微笑,眼睛慢慢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霍达东为马方盖上了白色的被单,默哀了几分钟后,找来了野战医院的院长,给他留下了十块大洋,说:“请把马方同志的遗体装进棺材掩埋,并立上碑。”
  医院院长问:“我们死了上千人,都是集体掩埋,为什么他要受这种特殊待遇?”
  霍达东沉痛地回答:“只因为以前我们亏待了他!好了,我要执行任务去了,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问彭总。”
  医院院长当然不敢为这事去向彭总请示,何况霍达东付了棺材钱,他只有照办。
  而霍达东多少轻松了些,他无法使马方起死回生,但他总算使马方有葬身之地,这样,日后见到李秋枫,还有马圆,可以告诉他们马方的下落,使他们有悼念之处了。
  在几乎有一个连的国民党士兵端着上了膛的冲锋枪的押解下,被缴了械的霍达东和一个班的战士走进了钢筋水泥修筑的国民党守军的司令部。刚刚走下台阶,一个班的战士便被送进警卫房中,只剩下霍达东一个人由两名士兵护送着,继续前去。  

  穿过长长的、有些潮湿的地道,在尽头处一个卫兵拦住他们,按了一下铁门外的门铃,门打开后,一个身穿美式军装的年轻女秘书看了一眼霍达东,温和地笑笑:“是霍先生吧,马军长请您进去。”
  霍达东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端起点架式,昂首走进门去,女秘书和卫兵们都留在了外面。  这是一间面积很大的办公室,因设于地下,没有一扇窗户,可由于几盏吊灯通明,屋内并不阴暗,通风设备似乎也不错,空气中没有霉潮的气味,几张大沙发只占据了房子的一角,另三角是宽大的写字台、酒柜和一张单人行军床,显然房子的主人是居住于此处的。
  马圆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他穿着呢子军服,身躯似乎比抗战时期消瘦了些,但头发却已经完全白了,若不是他的气色还好,眼中虽忧愁但却不失沉思的光芒,真可以把他看成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生娃,咱们又见面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拉住了霍达东的手。
  “马先生,你真的老了。”霍达东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
  “你也不年轻哩,来,坐下。”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到了沙发上。
  霍达东摸出烟来,点燃,猛吸一口,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开口说出了他一路上都在思索的要不要一见面就说的话:“马先生,我不能不告诉你,你弟弟马方在攻击你的第三道防线时,被你的部下给打死了。”
  马圆浑身一震,双肩抖动了几下,像是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灵魂一样,也像是一株尚未干枯的老树猛遭雷劈。他深深地埋下了头,顿时沉浸在漫漫无边的哀伤和痛苦中,他只有马方一个亲人了,而这个亲人却在国共之战中因站在对方被他这个亲哥哥置于死地了,他虽然没有亲手去杀马方,可这和亲手去杀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门铃声把马圆从深深的悲哀中唤醒过来,他低沉地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女秘书,她冷冷地看了霍达东一眼,欲言又止。
  “说吧,他现在是我的学生,不是特务。”马圆生硬地训斥了女秘书一句。
  女秘书递过一封电报:“总座询问为什么还不炸开黄河,水淹共军?”
  马圆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回告总座,我正在等待共军的总攻击,这样能更多消灭彭德怀的有生力量。”
  女秘书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霍达东大为惊恐,他盯住马圆,厉声问:“马先生,你、你要炸开黄河?”
  马圆点点头:“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你们的进攻。”
  “可、可这也挽救不了你们的失败,只会给你罪上加罪哩!”霍达东有点义愤填膺了,站起来斥责着马圆。
  马圆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败局已定,乾坤无人能扭转,奇迹不会再发生,养虎为患,从西安事变蒋介石先生被迫签下协定,停止剿共,我就知道毛泽东终有统治中国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与其说蒋介石是败在毛泽东手下,不如说是亡在他那些贪污腐败、不懂治国之道、只知鱼肉百姓之术的部下们手中了。”
  “马先生,既然你知道败局已定,何必还做无谓的牺牲,让双方那么多将士战死沙场,也包括你的亲弟弟马方。”霍达东开始劝导起马圆来。“马先生,对时势的理论你比我都要明白得多哩,我希望你能从大义出发,率部进行起义。”霍达东说出了冒险前来的正题。
  马圆对此一点都不震惊,因为他当然能明白解放军大兵压境之时派出人来与他谈判的目的是什么,尽管这个人曾是他的学生,现在也还尊称他为先生。
  “这是彭德怀将军的意思吗?”他淡淡地问。
  霍达东点点头:“是彭总派我来的,但是,这也是我主动提出的哩,马先生,马方已经死在这场战争中了,我不希望你也最终死在炮弹之下或乱枪之中。”
  马圆看了看霍达东,慢慢点了点头:“生娃,我确实心有所想哩,我之所以这样顽抗,无非是想延续我的生命,蒋介石的命令是让我们坚守三个月,然后就派飞机将我们撤走,只要炸开黄河,我自信可以守住三个月,到那时,我就可以获得活下去的机会,我真的不想死。”  
    “你起义了,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还可以算是功臣。”霍达东感觉到了希望,“像傅作义将军,程潜、陈明仁将军,都起义了,马上就被任命为解放军的首长。”
  马圆有点悲哀:“我和他们不一样哩,我是共产邪党的早期邪党员,后来退了邪党,现在更是共产邪党的敌人,在共产邪党眼中,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是叛徒,是死不改悔的敌人,只要我放下武器,恐怕共产邪党就会开我的公审大会哩。所以,我不敢走这条路哩。”
  “彭总绝不会干这种事,我敢担保,只要你宣布起义,成为有功之臣,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否则,我霍达东和他拼命!而且,你马先生咋能算叛徒呢?你从没有出卖过任何一个同志,也没有出卖过邪党的机密,你只是自动退邪党哩。”霍达东解释着。
  马圆似乎疲倦了,其实他真的是心力交瘁了,他沉重地说:“生娃,你让我好好想想。”  “马先生,你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了,彭总只给我二十四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四小时。”  “若是到时我不同意起义呢?”
  “那、那我就死在你这里!不过,不是我一个人死,而是和你一块死,也算我为马方的死报仇!”霍达东的眼睛眯了起来,解开裤腰带,在他裤档内,吊着两颗拳头大小的美制手榴弹,国民党士兵根本不会想到一个年至半百的共产邪党大官会把武器藏在裤档里。  

  马圆苦笑了一下,坐到了沙发上。  

  没有到二十个小时,有着中将军长之衔的马圆宣布战场起义,他所防守的山头让开了通道,已经埋上炸药的黄河堤岸立即被解放军一个骑兵营接管。随后,整个A省省会的国民党守军全面崩溃,又经过一天一夜的攻击,在一九四九年初秋的凌晨,A省省会即落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手中。
  霍达东在A省省会被攻占之前,陪马圆与彭德怀会见了一次,会见是在一所中学之内,学生还没有开课,校园里住满了军队,校长办公室成为彭总办公和会客的地方。
  办公桌上摆着哈密瓜、葡萄、水蜜桃、梨子等时鲜水果,还有香烟和糖块,彭德怀迎进马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马先生,听说你是李大钊的学生,那你是前辈哄,你搞共产时,我彭德怀还在寻找革命之路哟。”
  马圆平静地笑笑:“可现在你是胜军之将,我则是你彭总的阶下囚哩。”
  彭德怀摇摇头:“你这话就不对了嘛,从打你一宣布起义,我们就又成同志了,我们还要一同建设新中国嘛。听说你不相信我们能搞成共产主义社会,这没关系,你把身体养得壮壮的,保证在你有生之年能见到中国建设得和苏联一样。不过,不劳者不得食哟,你也总得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若有可能,我还去教书,到大学里开一门马克思主义的课,向后生们讲授真正的马克思主义。”马圆不卑不亢地请求道。
  “你看,你还是不相信我们搞的就是马克思主义。也没关系,我们不像蒋介石搞独裁,压制舆论,我们要搞民主,允许所有人讲话,接受人们对共产邪党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达东同志就是这个省的军管主任了,日后就是省政府主席,你的要求,他都能满足。达东同志,我大话吹在前面了,可别让马先生今后骂我彭德怀的娘哟。”彭德怀说得很直率,没有一点装腔作势的样子。
  霍达东连忙笑笑:“要骂,也只能骂我霍达东。”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