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1日星期五

沧桑-晓剑著(四)

(10)
 
  陕北汉子霍达东终于在官府把他视为土匪之后将自己的名字土生改为了以后叫了五十多年的霍达东。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躲避缉捕而必须改换身份、变更名字,主要是他觉得霍达东这个名字更为响亮。但是,他从来都不鄙视自己的本名土生,即便他官居一省之长之后,马家沟的乡亲登门找他,依然叫他生娃时,他也不会觉得是一种不尊重。他能从中领略到官场之外的亲切感,而后更体验到土生这两个字与自己命运的冥冥相关。假如说他到死也还有什么迷信的话,他命不能离土应该是其中之一。  
    土生离开了马家沟之后,混过了三道关卡才到了榆林府。第一道就在肤郡县城关外,那里军警林立,所有要通过肤郡至米脂、榆林的人,一律要被检查,以防砸粮库的首犯潜逃。土生当然不能硬闯,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寡不敌众,就是有猫一样的九条命,也挡不住子弹射中他一百回,他不是来拼命的,而是逃命的,只好等天黑以后再想办法。客栈他不能去住,打着灯笼和火把查夜的兵丁从月亮一升出来就鬼魂似地游荡着,他只有在几间臭烘烘的茅房里藏身。  
    到了后半夜,他才摸上了路,在离灯火通明的关卡不远的地方滑下了一个大坡,坡下是穿越肤郡县城的一条河,河虽不宽但深可没人,隆冬将至,河水寒冷刺骨,岸边水流缓慢之处,已经结了薄冰,因想不到逃犯会冒着被冻僵的危险泅渡,因而此处防犯稀疏,土生发现这个漏洞,跃入河水,他的目的地榆林府刚好在东面,是顺流而下,所以游出二里多路不算费力,但确实冻得他几乎全身僵硬,险些爬不上岸来。幸亏肤郡一带他比较熟悉,上岸之后,他顶着刺骨的夜风,哆哆嗦嗦地摸进了城外的一家酒馆,向老板谎称自己是个驴贩子,被贼人打劫,扔进水中,虽死里逃生,但已身无分文。老板尚有善心,听他口音又不是外地人,亲不亲一乡人哩,就给他沽了一碗枣酒,烧了盆炭火,让他暖回了身子,烤干了衣服。土生是个知恩报恩之人,后来他寻到机会,让这酒馆老板发了一笔小财,那时他的身份已是肤郡城内一家规模不小的商号的老板。  
    在酒馆中熬到天明,土生告别了老板,走了出来,肤郡城虽已在身后,但他并没有放松警觉。他不是就此赶路,而是钻进了一条山沟沟,找了个放羊人避雨的土洞洞,爬了进去,整整睡了一天,黄昏时分才醒来,啃了一个干摸,绕开大路,只走沟沟坎坎,继续向米脂城走去。因走夜路,速度缓慢,他第三天后半夜才算到了米脂城下。  
    他本想一头扎到桂桂娘家去好好歇息一夜,这几天昼伏夜行,风餐露宿确实让他疲备不堪。但是,他远远地就看到了桂桂娘家门口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晃动,他的心缩紧了,贴在墙根,向前凑了凑,仔细看去,原来是手持快枪的士兵。他顿时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了目标明确的案犯,为了缉拿他,连他婆姨的娘家都安下了士兵,他只好转身离去,继续落荒而逃。但他知道需要改变一下面貌了,既然他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他的面貌自然会被描绘成图像,张贴于城门。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便寻到一家骡马店外,越墙而入,进到院内,找到马棚,拔出护身用的匕首,从灰驴、白马、黑骡子尾巴上各割下一些毛,然后又翻墙而出,爬到土坡坡上,挖了个小坑,撒了泡尿,用刀子蘸着尿液刮光了头发,又找了棵松树,在树干上砍上几刀,用淌出的松脂把灰、黑、白的牲口尾巴丝丝枯到了下巴上,羊肚肚毛巾往头上一扎,戴了几年的礼帽扔进山沟沟,羊皮坎肩翻穿在身上,把背一弓,不存细看,真认不出他是个年轻后生,只当他是个老汉哩。凭着这身打扮,天蒙蒙亮时,趁着守城的士兵睡眼惺松,他混过了米脂城。  
    第三道关卡严格地说并不是防范和缉拿土生的,而是榆林府督军在大灾之年为了防止陕北不多的粮食外运而设立的。一些粮贩子想趁此机会大发一笔,将乡下一些大户人家存粮高价收购,到榆林府卖得更高价格,督军倒不是怕商家发财,而是怕河东山西省的军阀在粮食问题上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将这些粮食悄悄搞走,造成榆林府更大的饥荒。因而,凡是粮队,只要不是军队押送的军粮,一律扣押。而土生不明就里,混进了一支有几十头驴的粮队中,以他贩过驴、使唤过牲口的经历,当上了脚夫以为容易过关,不想被士兵们连驴带人一同送进了一个大院内。这大院本是个大户人家的羊圈,墙不高,又因士兵是以扣押牲口和粮食为主,虽然说是缉拿河东来的奸细和粮食贩子,但对人看管并不严。土生受了一场虚惊之后,趁着月黑风高之际跃墙逃走,走时还背上了半口袋白面。他知道这大灾之年半口袋白面的价值。  
    过了三道关卡之后,又经过一天一夜,土生终于到达了陕北重镇榆林府。这里再没有缉拿远在几百里之外的金城镇砸粮库首犯的迹象,而对一个长着花白胡子、扛着半口袋粮食的老汉更无人关注,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偷林师范学校,等到下课时分,见到了已经长得周周正正、没有一点农村娃模样的李仲海。  
    远远地看见身穿翻皮羊毛坎肩、戴着脏乎乎的白羊肚毛巾、留着长胡子、身板却挺直的老汉,李仲海以为是他大怕他没饭吃,来送粮食。陕北闹蝗灾缺吃少喝自然波及到榆林府,榆林街头也常有灾民倒毙,但榆林师范的学生由政府供养,虽伙食明显不如以往,可还不至于饿着肚子。李仲海有点抱怨他大盲目来送粮,那半口袋粮食该留给家人吃哩。然而他走近时却发现这老汉并非他大,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冲他眯眯笑的陌生人。  

  “海娃,我是土生哩!”土生扔下粮食口袋,冲上去,抓住穿着学生装的李仲海的手。  

  李仲海愣了一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生娃,你这是演戏吗?还真像个老汉哩。”  

  土生放低了声音:“海娃,我犯案了,是官府通缉的土匪,想在你这里躲躲。”  

  见土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李仲海瘦长的脸上也严肃起来:“咋说?”  
    “闹蝗灾呀,咱家乡饿死人太多了,我领头砸了金城镇的粮库,那粮食被督军充了军炯,灾民们分光了,督军自然放不下,着人四处抓我,我是过了三道关卡才到了你这里。你这里要不能躲,我就得过黄河,上河东去。”  
    李仲海犹豫了一下,拉住土生:“走,先到我宿舍去坐,慢慢说,你这戏装先别卸,以防万一。”  
    两个人穿过操场,到了二层建筑的学生宿舍,进了位于一楼的李仲海的房间。这个房间内摆了四张木床、一张方桌和一个依层而放四个脸盆的木架,每张床的床头都摆着一堆书和一包衣物,显得有点零乱。李仲海给土生倒了一碗水,说:“生娃,你喝水,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土生点点头,有点心神不定地看着李仲海急匆匆走了出去。他倒不是怕李仲海会去官府告密,对于这个同村的伙伴,他绝对相信他不会出卖和背叛自己,否则他也不会一头扎到这里来了。他是唯恐李仲海没有能力收留自己,终究仲海还是个学生娃,尚没有自立,又怎么能够把一个官府缉拿的要犯安置下来呢?土生决定,若李仲海有为难之处,他绝不勉强,以免牵连他。他将继续东进,逃到山西境内。他摸出进了榆林府后刚买的一盒劣等卷烟,抽出一根,用火柴点燃,抽了起来,在阵阵烟雾中,他觉得无着无落,前途茫然,和这烟雾一样,虚无飘渺,不知所终。  
    一根烟没有抽完,脚步声传来,但明显不是一个人。土生一惊,拔出了护身用的匕首,并推开了后窗子,准备一跃而出。门开了,进来的是李仲海和马圆,李仲海看到土生一副提防着要拼命的样子,又笑了起来:“生娃,你己经成惊弓之鸟了,草木皆兵。放心,士兵和警察不经校方同意,是从不敢进来的,自古乱兵不扰学堂。”  
    马圆走过来,拍了拍土生的肩膀,圆胖胖的脸上浮现着亲切的神情,口气温和地说:“生娃,坐下,粮库砸得好,这是农民兄弟自发的对军阀统治的反抗,你不是什么罪犯,而是英雄哩。对英雄,我们当然敬佩,也当然要保护呀,你放心,我们能想出办法来。”  
    土生斜看了李仲海一眼,他显然不满意他将自己砸粮库的事告诉马圆,虽然马圆是个教书先生,看上去还算和善,可终究是马孝贤的长子,马孝贤那个乡长还是他给弄下来的哩,穷人和富人吃不了一碗饭,百姓和官府穿不了一身衣,没事闲扯扯行,可这有了事就不一定能说到一块了。土生没有吭声,他即使不是对马圆有敌意,也是明显地不信任他。  

  马圆并没有在意土生的态度,继续说:“仲海,你先让生娃住下,就说是个远亲逃灾到你这里,我这几天找找校方,看校工有没有缺额,让生娃顶上,校方大概会给我这个北大毕业生一点面子。”  
    土生挤在李仲海的宿舍里还没有住踏实,李仲海的大倒真的从马家沟来到了榆林看儿子,他确实是怕儿饿着,把土生带着砸粮库时抢来的面蒸了几十个红枣摸,带来给自己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混个一官半职的娃,仲海他大来时土生刚好去了茅房,李仲海见他大解开包袱皮,里面有粘着红枣的白面摸,就问他大:“大,不是闹灾荒哩,哪来的白面?”  
    他大俯到他耳边,小声回答:“娃,莫声张哩,这是咱村生娃带头砸了金城镇粮库,四乡三十八村的灾民差不离人人有份。生娃像个江湖好汉,就是苦了他大……”  
    刚好土生在这时从茅厕回来,他耳朵尖,听到了仲海的大说到他大,忙问:“我大他咋的啦?”  
    仲海他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不会扯谎,支吾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吐了实话:“生娃,想不到你躲在这里。你走了没几日,乡长马孝贤就带着城里的兵勇和乡里的乡丁来马家沟抓你,说你是砸粮库首要,是政府重犯。你不在,就要拿你大顶罪。你大性子好烈,就是干脆抵命,一头撞死在你家院子的老枣树上了。咱村的都不满哩,可赤手空拳对不过人家真刀真枪的,苦水只能往肚里咽,马乡长算是个善人,用枣木棺材厚葬了你大。”  
    土生听罢,本来就优郁的脸上立时更布满了一层阴云,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哀嚎痛哭,只是蹲下来,拿出用白面模与街头小贩换的香烟,狠狠地抽起来,那模样像是只受困的恶狼,也像只准备下山的猛虎,看得李仲海的大直吸冷气。  
    李仲海叮嘱了他大,千万不能把土生在此躲藏的消息透露出去,否则,不仅土生会被缉拿,连他也要担个窝藏罪哩,然后,李仲海没留他大住,就让他大上了回家的路。  
    李仲海送他大走后,一回到宿舍就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土生正在石板地上吐着口水磨那把匕首,他忙上去阻拦他:“生娃,你这是干啥?有同学下课回来撞见了,保险说我收留了盗匪。”  
    土生用手摸了摸刀刃,觉得够快了,又猛蹭两下,这才把匕首收进怀里,他站起身,端坐到方桌边,一脸阴沉地问李仲海:“海娃,这时代还兴不兴一人有罪,株连九族?”  

  李仲海摇了摇头:“现在讲法律哩。”  

  土生又问:“那马孝贤这狗日的咋让我大顶罪,逼死我大?”  

  李仲海解释着:“新观念难实行哩,别说马孝贤,就是榆林的督军还不是想自立山头,不服新政府管辖。”  

  土生再问:“是不是自古就有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之说?”  

  “有哩。”李仲海搞不清楚土生的目的是什么,只能疑惑地看着他。  
    土生猛地跳起来,揪住比他矮半头的李仲海问:“马孝贤逼死了我大,我宰了马孝贤的大娃,这算不算相互抵了账?”  
    李仲海一下子大惊失色,拼命挣脱开土生的手掌,头摇得像夜风中的树叶一样:“生娃,乱来不得哩!马孝贤是马孝贤,马圆是马圆,马孝贤逼死你大是罪过,可马圆在想办法保护你,是功劳呀,你咋能杀马圆呢?!”  

  “杀他咋啦?我要逮着机会,连金城镇镇长、肤郡县县长、榆林府督军都敢宰哩!”  

  “你这样清红皂白不分,不真成了土匪啦!”  

  “我就是个土匪。咱刚生下来就让归元寺的老和尚摸过顶,说咱命中注定就是个匪!”土生的声音大起来。  

  李仲海知道不能再和土生争执,否则更会激起他的火气。李仲海放缓和了口吻,拉土生重新坐下说:“生娃,你先别急,我大说的不一定真切,等再有人来,咱问清了到底是不是马孝贤逼死你大的再作决断,也免得给别人留下口实。你不知道,马圆跟他大不一样,在整个榆林府都口碑很好哩,学生们没有不尊重马先生的,误杀了他,你可要犯众怒。”  
    土生又不吭声了,抽起了卷烟。同宿舍的其他学生从图书馆夜读回来,发现屋内像着了火一样一屋子烟气,呛得咳嗽不止,对土生顿时大为不满,还是李仲海连连道歉,才算没讲出赶土生走的话来。  
    第二天,马圆身着灰色厚棉袍来到了李仲海的宿舍,对独自一人仍在抽烟的土生说:“生娃,闷得慌吧,走,我带你找个去处散散心。”  
    土生想了想,扔下烟头,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跟在了马圆身后。一出宿舍门,一股寒风直袭土生的脖领子,那风如同蛇一样钻向他的脊背和心口窝。马圆“噢”了一声,将手中拿着的一条毛线编的长围巾绕在了土生的脖子上,土生顿时觉得寒气被挡在外面,他摸着那围巾,本想摘下来扔掉,可看到马圆胖乎乎的脸上那亲近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手就垂了下来。他想,等找到恰当的时机再向马圆发泄心中的怒火吧。  
    走在校园的路上,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向马圆表示出莫大的尊重,从那些人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绝不会认为马圆是个人世不容的坏东西,土生要杀马圆的冲动无形中被减弱了许多,终究他不是个不明是非的混种。  
    出了校门之后,马圆雇了一辆小驴车,这种驴车不是拉货而是拉人的,上面拱起了一个篷子,后面封住,前面有块毡帘,遮风避雨,是专为出门人服务的。两个人坐到里面,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土生听说有些大户人家不学好的娃还带了女人在这车篷里干坏事。马圆和赶车的讲好价后,招呼土生上车。土生是第一次坐这种东西,不是爬上去,而是上窑顶似地一跃而上,差点把驴车踏翻,赶驴的不满地看了土生一眼嘟味着:“土蛋蛋,没享过福!”而马圆则笑了起来,夸赞着:“好身手,真有点侠客味道。”说完,他撩起棉袍,抓住扶手爬上来。  
    驴车一直向北面奔去,出了榆林城,就上了土路,土路不很平坦,木轮驴车有点颠簸,两个人在车厢内摇来晃去,经常相互撞在一起,然而,两个人居然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什么心事。土生伸手掀开了毡帘,向外张望了一下,只见小驴车正在向一个土坡坡上爬着,两边全是起伏的沙丘,几乎脱光了树叶的小树在呼啸而来的北风中无助地抖动着身子,时而发出如同呻吟般的细细声响,若不是迎面有十几匹驮着煤炭的骆驼慢悠悠地走来,这里简直就是一片无人之地,苍凉得令人感到死亡的气息。想到死亡,土生越发疑惑马圆带他出来的目的,难道马圆已经知道了他有杀他为父报仇之心,而想找个荒无人迹之处先下手为强?土生放下了毡帘,把手伸进怀中,摸住了匕首的牛角柄,那柄被他的心口窝暖得热乎乎的。车厢内很昏暗,但土生能觉得身边的马圆正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以他习过武的常识,此时绝非动手的好时机。  
    正在他心神不定之时,赶驴的吃喝了一声:“二位先生,到了。”  
    土生先钻出了车篷,抬眼一望,只见前面一个大土台上有一座残破不堪的城楼,城楼四周是坍塌了一大半的厚厚的城墙,而如同两支长长的手臂一样,用土堆起来的厚墙向东西两方延伸,一条蜿蜒而至到灰蒙蒙的太阳光芒之中,一条弯弯曲曲爬向了天边的云彩。  
    马圆也下了车,说:“生娃,这是万里长城,没见过吧?”  
    土生点点头,他确实没有见过,他只是知道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知道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故事,但他真的还从没有见过万里长城,来过榆林府多次,也不知道偷林府城外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万里长城。  
    “走,爬到城楼上去,你就能见到塞外风光了。”马圆说完,自己先走上土堆,然后踩着碎砖烂瓦,上了城楼。  
    当土生也上来后,马圆指着远近那如黄河波浪一样一层又一层的沙丘感慨万千:“全是沙子,到处都是沙子,当今的中国人就像这些沙子,看着是一堆堆、一片片,可随便一阵风就能吹散他们,要用什么东西凝聚起他们来,他们也可以成为泰山哩!”  
    土生听不太懂马圆的话,这话本身很浅白,可似乎里面又有什么深奥的东西,土生觉得这个已经是中年人的马家大户的长子确实与他大不太相同哩。  
    看着土生有点傻乎乎的愣愣地盯着自己,马圆神情严肃了,他转过身,背冲土生,面迎塞外狂烈的风沙说:“生娃,听说你要杀了我给你大报仇,你现在可以下手了,若是你杀了我就可以让庄户人家不挨饿,就可以让你大那样的贫苦老汉都好好活下去,就可以让我大那样的大户人家再不欺侮百姓,我死而无憾哩。生娃,你想想,你要能做到刚才我说的那些,你就拔出你怀里的刀,杀了我!”  
    土生顿时呆住了,他绝想不到马圆带他到这座残破的长城楼子上来不但不是对他有什么恶意,反而倒是主动授命于他。但是,他已不能不为马圆的铮言所震撼。是啊,杀了马圆能够让灾民再不挨饿吗?能够让大再活过来吗?能够让官府不再欺侮百姓吗?不能,当然不能,何况,李仲海说得不差,若要误杀了马圆,一准会惹起众怒来。他土生砸粮库是为了众人有条生路,他怎么能在事后又去干惹恼众人的事情呢?!  

  他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沮丧地抱住了脑袋,再也生不出杀马圆之心,可也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只是恼怒李仲海,咋能将自己一气之下的话告诉马圆。  
    马圆也蹲到他对面,残存的箭垛子挡住些凛冽的风沙,使马圆能够点燃两支香烟,自己叼上一支,递给土生一支。对抽了几口后,马圆说:“生娃,有些事你一下子想不明白,这世界太大了,不公平的事太多了,需要学些道理才行。反动官府说你是土匪,说明你正是干着对人民有好处的进步的事情。但是,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成不了大气候。算了,今天不讲这么多,我真的是想请你游览一下长城,看看塞外风光,还要告诉你,学校已经正式雇用你为校工了。”  土生很想说谢谢二字,但他张不开口,对一个他前几天还想宰了的人现在又说谢谢确实让这个一米八十的汉子有些为难,但他会记住这恩情的,假如这不是欺骗的话。后来,在成为一省之长时,他确实尽可能地报答了马圆的恩情。  
    马圆一点都不需要土生的感谢,假如他以前对于受苦受难的庄户人就富有同情的话,那么他在北京成为了一个叫李大钊的先生的学生之后,就更从理念上懂得了要扶助被压迫人民就得进行有组织的抗争的道理,而这种组织李大钊正和上海以及南方的一些有识之士进行筹备,并叮嘱他在榆林也注意培养和吸引有共同志向的年轻人加人,尤其是农民子弟,因为农民子弟的抗争性最强。所以,他帮助土生是有目的的,因着这目的,他绝不需要土生感恩,因为若是如此,他反倒会内疚。  
    沉默了一会儿,马圆又对土生说:“生娃,在学校当工友也需要个正式的名字,而且土生这名字已经上了通缉令,不敢公开用,我看现在你就自己起个名吧,一会儿回学校我就带你登记哩。”  土生张了张嘴,感到这是件比让他扛几百斤重的粮食还艰难的事,于是,他说:“马先生,还是请你给想一个,你有学问哩。”  
    马圆很爽快,稍微想了一下:“我看就叫霍达东吧,通过努力,达到东方的理想社会,叫着响亮,又有意义。”  
    土生没有反对,从此,他就成为了霍达东,不论是他被称为红匪,还是称为省长的几十年间,他这个陕北汉子都叫霍达东。 




(12)
 
  陕北汉子霍达东终于和婆姨桂桂在肤郡城里见了面。他觉得这是必然的,只要自己不死,只要桂桂还活着,他们就一定会到一起哩,长期分开,叫什么夫妻,连同林鸟都不如,因而,当见到桂桂时,他既没有兴奋不已,也没有热泪盈眶。  
    他到肤郡城是他离开夜校、成为中共榆林支部的交通联络员之后。他在夜校整整学习了一年,毕业的时候,马圆又带他到了榆林城外面的废长城,这时他已经知道了那座残破的城楼叫镇北台。  
    站在镇北台上,马圆说:“达东,我们邪党现在已经度过了开创期的最艰难时期,就像小马驹已经可以站立起来撤欢了一样,我们也要开始我们的征程了。咱们邪党和孙中山先生创立的国民党已经达成了合作协议,毛润之同志和周恩来同志都进人到国民革命政府和国民革命军中,革命军准备大举北伐,消灭北方这些军伐和反动派。所以,咱们也要开展活动,以配合北伐的开始。这几年,你先是躲避督军的缉拿,加人组织后,为了提高你的文化水平和工作能力,让你进了夜校学习,现在,到了发挥你作用的时候了。”  
    霍达东有点急切地问:“马先生,这几年真是憋得慌哩,你说,是砸愉林府的粮库还是抢督军的枪,只要是邪党的指示,拼着命也干他个天翻地覆,让咱们黄土坡坡颤几颤!”  
    马圆笑了,拍拍霍达东肩膀:“还是个愣头后生哩,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要干,但不是现在,现在榆林反动势力还很强大,我们势单力薄,还不能公开与督军对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发展壮大邪党的组织,宣传民众,动员民众,等国民革命军北上之时,和他们来个里应外合,推翻反动军阀政府,建立人民的革命政权。你的具体工作是担任榆林支部和下面各县邪党小组的交通联络工作,及时把邪党的指示传递下去,再把下面的情况汇报上来。这是个很重要的工作,一定要最可靠的同志去干,组织上挑中了你,这是对你的信任。你贩过驴,做过生意,这一带道路很熟,而且话不多,保密性强,相信你一定能干好。另外,马家沟有没有能发展进邪党里来的农民,你也可以找机会培养一下,咱们邪党的队伍急需补充工人农民哩。还有,你的身份要经常变换,这样安全些,明天你就先把一份文件送到米脂去。”  
    交待完工作,两个人走下城楼,到了茫茫沙原上,沿着骆驼走出的印迹,漫步黄沙。  
    霍达东想起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马先生,你一直说革命一定能够成功,我也信哩。你说革命成功了,咱们这些搞革命的人该去干些啥呢?”  
    马圆点点头:“问得好,问得好啊!我想,咱们共产邪党人和以前农民造反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咱们革命不是为了当皇帝,不是为了封王封侯,而是要真心实意地要让穷苦百姓翻身,当家做主人,革命成功了,咱们还要建设新中国,人民要选举咱们做官,咱们就要继续替人民去说话办事。不过,按我个人的意愿,我是想当个大学校长,让好后生、好女娃都到我这个大学来读书,搞建设需要有大学问的人才哩。达东,到那时候,你想去干啥?”  
    “我?没想好哩。我命中不能离土,兴许还应该回马家沟当农民,种庄稼。可我又跟大发过誓,要换个活法,不种庄稼也要过上好日子。”霍达东似乎有点为难。  
    马圆笑了:“热爱土地是好事哩。我看到什么社会也都离不了农民,你可以当一个农民的管理者,又不离开土地,也不用直接去种庄稼,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不离土地,又不种庄稼,不成了我们现在要打倒的地主了吗?”  

  “不,不一样哩!地主是不劳而获,靠剥削农民聚积财富,苦了农民,养肥自己。而革命成功了,去管理农民,是为了让农民种出更多的粮食,过富裕日子,你只不过是农民的公仆,为他们服务,这是本质的不同哩。”  

  霍达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他兴奋起来:“行,马先生,咱就按你说的办!”他由于消除了心中的对于未来的疑团,释去了自己为自己加上的重负,一下子轻松下来,拔腿在荒漠中奔跑起来,一口气冲上了一个沙丘,然后又从上面滚了下来。  

  马圆笑眯眯地看着这个陕北后生,心中也充满了偷悦感。两个人此刻当然都不会想到,他们对自己前途的构想都在几十年后成了真,而霍达东更不会想到,他这时冲上沙丘又滚下来的这种孩子式的举动就是他今后命运的象征。  

  霍达东出现在去米脂县城的路上。他不再是一副胡子拉碴的校工模样,而是又扎上白羊肚毛巾,穿着一件对襟坎肩,赤裸着小树干般坚实双臂的陕北农民了。他不时摸摸缝在衣服里的文件,哼着信天游,和所有赚了点小钱的农民们一样大步流星、轻松畅快地走着。其实,他心里很紧张,生怕遇到突如其来设卡检查的官兵,不过,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若真是碰到危急时刻,就是自己死,也不能让邪党的文件落人官兵的手中。  
    三天路程,他没有遇到任何情况,进了米脂城后,找到接头地点,说出了接头暗号,平安地交出了文件,睡了一夜,一大早又踏上返回榆林的路程。以后,他又打扮成学生、驴贩子和商号老板,多次往返于米脂、肤郡、愉林之间,从没有出现过一次差错。当他在初春又一次以商号老板的身份来到肤郡县城时,无意中遇到了马家沟的伙伴马牙子。  
    “生……生娃,这不是生娃嘛!”马牙子还是那副浪荡相,一身破烂衣服外面套着件羊皮坎肩,手里拎着根扁担,惊喜地喊着。  
    霍达东眉头一皱,制止住了马牙子:“别扯着嗓子喊,你想让全肤郡人都知道我回来了?!”他恼怒地压低声音说。  
    马牙子贼头贼脑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便又大大咧咧地说:“你像野兔子受了惊哩,除了咱马家沟的人,谁还记得你这砸粮库的土匪头头。生娃,你混出息哩,发了大财吧?”马牙子不停地打量着霍达东身上的长袍马褂和呢礼帽。  
    “走,找个清静地方扯去。”霍达东轻轻挥挥手,两个人走进了一家羊肉泡模馆,因为还没有到晌午,馆内几乎没有人。  
    霍达东要了两碗羊肉泡摸、一碟子五香驴肉、一小壶枣子酒,俩人边喝边聊着。  

  “马牙子,桂桂她好着吧?”霍达东迫不及待地问。  

  “她好着哩,你大为给你顶罪,在老枣树上撞死后,马孝贤发了善心,厚葬了你大,还发了话,不让人欺负桂桂。桂桂从她过继的那家叫了个兄弟,帮她料理地里的活,这几年没什么灾荒,有饭吃,冻不着,还算过得去,就是想你哩。”马牙子说着,但筷子一直没停下来。  “你咋知道她想我哩。”  
    “唉,一到日头落山时,她就会站到源上,唱着哥哥你狠心走西口,妹妹守着空炕头,有朝一日见了面,什么不说先咬你一口的歌。不是想你是想谁哩。村里有馋猫似的后生想半夜敲你家院门,都让她放狗咬跑了,她对你忠心着哩。”  
    霍达东轻轻吐了口气,点点头。  
    这回轮到马牙子问了:“生娃,你现在做啥生意?帮衬帮衬我,我混到今天还是没钱娶个婆姨,想做生意没本钱,想当个土匪又没有胆量。”  
    霍达东当然不能一下子告诉马牙子实话,他回答:“我碰上了一伙子专为穷人办事的人,日后有机会我给你引见引见,你要也有为穷人办事的心,他们就能帮衬你。他们在榆林府开了个商号,我算三老板,为他们跑生意,这次来肤郡是办点土货。”  
    马牙子几杯酒下肚,激动起来:“生娃,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为穷人办事,我什么都能豁出去,你砸粮库时不就是我相跟着吗?你快点给我引见引见吧。”  
    “行哩。”霍达东爽快地答应了。  
    马牙子高兴地说:“生娃,在马家沟,只有你和我最贴心。”  
    快吃完饭时,霍达东小声说:“马牙子,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敢回马家沟,怕马孝贤那狗日的知道了告官府,可我实在是想见桂桂,你今天回去让她以回娘家为借口,悄悄到肤郡城来,跟我会上一面,我就住在城北头的来福客栈,让她到那找榆林府来的霍老板就行。”  
    马牙子点点头:“行哩,生娃,你放心,保险明天晚上你和桂桂就能来个七月初七鹊桥会,小别胜新婚哩,你别把你婆姨折腾坏了。”  
    “说混话我扭下你这狗日的脑袋哩!”霍达东心中虽喜,但脸上做出恼火的样子,隔桌伸出了手。  
    马牙子头一缩,嘻嘻嘻地笑起来。  
    第二天本应离开肤郡的霍达东没有走,他委实太想和桂桂会上一面了。假如要没有遇上马牙子,他也许还能将这愿望再深藏下去,可见了马牙子,听到桂桂对他的想念之情,他想见桂桂的欲望就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而且近来几次到肤郡,没有遇上任何危险,这多少也使他放松了警惕和以往的小心谨慎。他想好了,和桂桂见上一面后马上就走,赶夜路离开肤郡,这不会耽误回榆林向马圆汇报的时间。但是,他此时绝对没有想到,就为了和桂桂见面,他差点葬送了自己!  

  桂桂是第二天中午来到肤郡城的。霍达东正在自己那间上等客房内坐立不安的时候,客栈伙计敲响了他的房门:“霍老板,有个女子要见你哩。”  
    “让她进来。”霍达东一个箭步冲到了门边,拉开了门。  

  于是,他看见了已经分别四年多的婆姨桂桂。桂桂明显地憔悴和消瘦了,眼睛中也没有了几年前露珠般湿润的光泽,但这并没有让她完全丧失青春,没有怀过孕和没生育过的身材还是那样匀称,头发还是那样炭一般乌黑发亮,她显然刻意打扮了一下,脸上扑了粉,白白腻腻的,嘴上抹了胭红,好像含着片山丹丹的花瓣,上身碎花布夹袄卡了腰,使她的胸脯不那么平坦,下身一条青布裤子,裤角刚好遮住大红绣花鞋,她的眼睛闪动着朦胧的光,好像是走进梦中一样。  
    客栈伙计早就知趣地走开了,走前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房门关上后,由于窗子上的蓝花布窗帘未摘,屋子内的光线昏暗起来,霍达东就在这昏暗之中,伸手揽住了桂桂的腰长吟一声:“姐哩?。?…你受苦了……”  
    桂桂双手楼住霍达东的脖子,仰头说了句:“弟哩,姐把你想死了……”然后一俯头,埋在他胸口上呜呜呜地啼哭起来,那泉涌般的泪水很快便湿透了他的衣襟,使他胸膛的肌肤感到了湿湿的温热。  
    他安慰着她:“姐哩,哭吧,哭吧,哭个痛快,哭个够,日后再别哭,给霍达东做婆姨,要凡事都哭,那得哭成涝池哩。”  
    桂桂止住啼哭,惊奇地问:“咋哩,你改了大名?”  “对,我现在叫霍达东了!”霍达东有点自豪地说。  
    “怕官府抓?”  
    “是要干大事的意思。”  
    “于大事?比砸粮库还大的事?”桂桂居然完全停住了哭泣,担忧地望着自己这个已经完全变成成熟男人的小丈夫。  
    霍达东点点头:“以后你会知道的。”  
    “弟,你干啥我都不拦着,可你千万要小心,姐心口窝里天天替你担惊受怕哩。我想过,你要万一有个好歹,姐也不活了,随你去阴间作伴去!”桂桂的泪眼后面燃烧着一团火。  
    霍达东听了这话,心里一热,血一下子涌上来,他拦腰将桂桂抱起,像走上山岗、走向大海、走向圣殿一样沉稳、庄严地走向紧靠里墙的那张雕花的红枣木架子床,将桂桂平放在了铺着干净花床单的床上。然后,他迅速地退去了自己身上的一切束缚,如同一个准备洒血疆场的赳赳武夫一样,跪在了闭起眼睛的桂桂身边。  
    他觉得对将要进行的事毫不陌生,似乎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在干着将要干的事情,实际上,在许多个夜晚,他确实都在梦中与桂桂相拥相卧。他俯下头去,将嘴唇印在桂桂的脸蛋蛋上,而那双大手笨拙但却毫不犹豫地解开了桂桂的衣襟。桂桂因着是在正晌午而有点羞涩,但积蓄已久的渴望使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作态,她面孔微红,呼吸急促,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又像是躺在祭坛上的圣女,一动不动,任凭霍达东所为。霍达东在气喘吁吁中,如同做了件复杂异常的工作,终于将桂桂初雪般闪着白色光芒的躯体袒露出来,他没有急于压上去,好像怕这初雪会一下子消融成水,他先是轻轻抚摸着,然后捧起来,对这久违的珍贵之物仔细认真地观赏、轻吻、把玩,最终,当感觉到桂桂终于要融化而开始潮湿的时候,他将自己投人到水淋淋之中,使自己黄土塑造出的肉身在蠕动和抽搐间也融化为一股汹涌不休的喷泉。  “弟哩……”桂桂欢欣地叫起来。  
    “哦,姐……娘……”霍达东在超越生与死的交叉点时,也从嗓子眼深处发出了低低的嘶吼。  他们没有起来吃饭,就那样抱着、亲着、说着、哭着,继而又纠缠在一起,在天地间追逐、厮杀,如同飘飞的种子在寻找土地,如同干旱的土地在饱吸雨露,他们拼命把自己身体的每一丝每一毫都与对方贴紧,吻合,从而达到没有一丝一毫空隙的境地,直到精疲力竭,大汗淋漓,休息片刻之后,又开始了一个轮回。  夜幕降临时分,桂桂终于恢复了理智,推开了又翻身而上的霍达东:“弟,你该歇歇哩,这里没有灶房,没法给你做饭吃。”  
    霍达东不太情愿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姐哩,你饿啦?我让伙计送吃的来。”他吼叫了几声,桂桂刚刚穿戴好,伙计就敲门送进来几个肉夹摸和两碗羊杂碎汤,还有一盘羊肉饺子。  桂桂问:“弟,听马牙子说,你当老板发大财了。”  
    霍达东确实饿了,一边大口吞吃着肉夹摸,一边噎着似地说:‘听他混说哩,我只算个伙计,不过是个干大事情的伙计,我们这商号不是为赚钱,是为了让天下受苦人能翻身当家做主再不受苦!”  
    桂桂没听说过有这种商号,但她看到丈夫说这话时眼中放射着光芒,也就相信这是真的了。  
    两个人吃完饭,霍达东抹干净了嘴,开始收拾他不多的行装,做出要走的样子。桂桂默默地看着他,突然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乞求着:“弟,天晚哩,明天再走吧,再陪陪姐,姐凉了四年多的身子还没被你暖过来呢,弟,弟……”  
    霍达东本来就没有硬下心来要走,他也同样想枕在桂桂的胸脯子上好好睡一晚上踏实觉,他觉得这不为过哩,共产邪党也是人,马先生不一样每年去北京看婆姨、探娃儿,李仲海不一样为了没追成李秋枫而赌气去了南方吗?他晚回榆林一天半天的,马先生恼怒不了。有了这个念头,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拥着桂桂又回到了床上。当他又含着桂桂那还嫩红娇小、像个小酸枣的奶子头,将因风尘而吹糙了的脸枕上那软绵绵、光滑滑、白腻腻的胸脯时,他立刻就进人了梦乡。他的确太累了,也的确太轻松了。  

  客房的门是被瑞开的,霍达东在梦中正与桂桂嬉戏于源上,晴空万里间却突然响起了旱天雷,他惊醒了,看见屋子里已经挤撇了穿着黑色制服、端着被称为盒子炮的手枪的警察,而几乎同时醒来的桂桂惊恐得一声都发不出,哆嗦得如冬日里落水后爬上岸的兔子,瘫在他的怀中。电灯被拉开了,为首的白脸警官冷冷地说:“霍土生,我说过,只要你还敢活着回肤郡,早晚要落人我手中。我吃官饭十五年了,还没有一个我要捉拿的案犯逃出过我的手心,起来吧,婆姨的热乎身子也尝过了,再尝尝这铁镯子的冰滋味。”  
    要是没有桂桂在怀抱中,霍达东肯定会一跃而起,来个困兽犹斗。但是,桂桂在他的怀中发抖,而且还赤身裸体着,自己婆姨的身子不能给外人看哩,这不仅仅是对桂桂的侮辱,也是他做丈夫的耻辱。他楼紧桂桂,吼了一声:“我跟你们走,头掉了不过是一个碗大的疤,你们门外边去,让我婆姨穿上衣服。”说罢,掀开被子跳下床来,在众目睽睽下穿好衣服,没有一丝反抗地伸手戴上手铐,大步走到门外。为首的警察倒也不刁难霍达东,一挥手:“走,一个乡下婆姨有什么好看的,那奶子一定像母狗奶子一样聋拉着哩。”  
    门重又关上后,桂桂手脚发软好一会儿才算穿上衣服,她冲出来一下子扑到霍达东身上,嚎陶大哭着:“弟,都是我害了你哩,你要是天一黑就走,他们就抓不到你了!让我替你去吧,让我替你去上法场  “行啦,我也算仁至义尽了,让你们告了别,要哭上法场再哭吧,砸粮库的匪首,外带上共产分子的嫌疑,这罪名够死三次哩!”为首的警察一把拉开了桂桂,让警察把霍达东押出客栈,送往县里的大牢。桂桂眼睛一黑,昏倒在了地上。  
    按照霍达东的罪名,肤郡县府将他的案卷往榆林府的督军手中一送,肯定会被红笔一勾,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但肤郡县共产邪党小组的人得知霍达东被官府逮捕的消息后,火速派人赶到了榆林,向马圆作了汇报。马圆当机立断,找来弟弟马方,让他赶回家乡,说服父亲马孝贤,让他父亲以当地名绅的身份,找关系疏通,别让霍达东受刑,一场大刑下来,人要搞个半死哩。而马圆自己则径直到了督军官邸。  
    马圆在榆林府还是有一定名气的,对于有名气的书生,督军虽是粗人,但也还算敬重。他没让马圆等待太久,就在一间中式客厅会见了他,并让人端上了清茶和时鲜水果,故作斯文地说:“久仰马先生大名,榆林师范若没有马先生这杆大旗,恐怕也是徒有虚名,误人子弟哩。还望马先生为榆林教育多费苦心啊。”  
    马圆笑笑:“督军大人客气。”  
    “马先生前来寒舍,有什么事情吩咐,我虽一介行伍,可有人要惹到教书先生和学子头上,也要仗义执言哩。”督军摆出一副豪杰的神态。  

  马圆不再客套,神色严峻起来:“督军大人,我是来求您刀下留人的。”  

  “马先生所保何人?’’  

  “肤郡县金城镇马家沟村的霍土生。他是我的同乡,前几天被肤郡县警察局抓捕,案卷已经送至贵府。”  

  督军皱起了眉头,他臃肿的身躯却一动不动,沉默了片刻,他摇摇头:“马先生,我身为一府的父母官,拿住土匪却又放掉,恐怕天理不容吧。何况,他还是个共产分子,共产邪党共产共妻,是一群亡命之徒,而且煽动民众闹事,绝不可养虎为患哩。”  
    马圆拿出香烟,点燃一支,使劲吸了一口后,反驳督军:“督军大人,当年陕北大灾,几县颗粒无收,百姓饿死无数,食人之事时有传闻,灾民被逼无奈,聚众而起,砸一粮库,所救苍生上万,这算不得匪哩。您若不咎此事,民众定会觉得您是一方圣主,真正以民为子,功德无量。至于您所说的关于共产邪党的话,那纯属听人误传。督军大人,现在共产邪党和国民党联合起来,组成了北伐军,就要打过长江来了,他们兵多将勇,又有各地民众支持,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有不识时务者,也如蝗臂挡车,自取灭亡。大人若是今日问斩一共产邪党员,日后国民革命军到此,恐怕难以交待,而今日若放一共产邪党员,日后则是功劳一件。督军大人,您要为今后的前程着想,切不可只凭意气行事。”  
    马圆的一席话让督军沉默下来,前半段话对他并没有起什么作用,敢砸他粮库的人就是他小舅子也敢宰,对于这些劣民,就是要大开杀戒,才能以一傲百,使他们夹着尾巴活着,再不敢滋事。但后半段话他不能不认真思虑,北伐军来势汹汹,他早有所闻,以他几万人马,武器又很破旧,在北伐军面前绝对不堪一击。其实,他暗中也派人南下与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中正先生接洽,准备在适当时候摇身一变,由督军变为师长或驻军司令。既然国共已经联合,看来共产邪党得罪不得哩。他虽为粗人,但能成为一方诸侯,也不是个糊涂蛋,他明白,万不可因小失大。看来,这马先生深藏不露,说不定早已是南方政府打进榆林的重要人物,不如买他个人情,日后好携手共事。  

  想到此,督军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马先生果然好口才,令我茅塞顿开,怪不得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哩。好,马先生,咱行大义,放了那个、那个叫什么土生的。日后北伐军来了,咱也大开城门,以酒相迎。”  

  马圆轻轻地出了口气,向督军表示了感谢,然后告辞了。当他几天后见到因马孝贤在肤郡周旋而没有受刑的安然无恙的霍达东时,没有埋怨他因和婆姨桂桂亲热而险些丧命的事,而是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他,因为出现奸细对于在陕北地区还没有公开活动的共产邪党来说是极大的危险,而这恰恰也是霍达东想搞清楚的问题。  
    自从被肤郡县警察抓捕的那一刻起,霍达东首先就怀疑是马牙子的信口开河,多嘴多舌走漏了风声,让警察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是,他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怀疑,因为马牙子绝不可能知道他是共产分子,这一定是内部有人出卖了他,可他又推测不出这个人是谁。他还曾猜想过会不会是马圆的弟弟马方,可同样觉得也不太可能,因为马方不是邪党员,当然不知道他共产邪党员的身份,况且,他和马方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大不了就是少年时期他曾在家乡打扰了马方领着几个城里学生游水的兴致,霍达东想马方也不致于为此要置他于死地吧。何况,在他被关押期间,马方还陪着他大游说于县府和警察局之间,使他免受大刑之苦哩。他回答不了马圆的问题。  
    致于到底是谁出卖了霍达东,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判断,而那个带人去抓捕他的白脸警察在共产邪党转人公开活动之后,就突然在某晚上醉酒之后失足掉进流过肤郡城的那条河中淹死了,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个警察头目是为人所害。奇怪的是就连警察局的案卷中也没有什么人告发霍达东的纪录,这件事终究成为一桩悬案,尽管后来几次有人为了纯洁邪党的队伍而想搞清楚这件事,但始终没有结果。  
    在共产邪党执政后的一九六六年,中国爆发一场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有人旧事重提,宣称自从建邪党起,榆林地区的地下邪党组织内部就有坏人,霍达东同志被出卖就是实证。结果,凡是从二十年代起就在这个地区活动过的邪党员无一能逃脱挨整的厄运,在戴高帽游街、万人大会批斗、抄家、关“牛棚”、挂几十斤重的铁牌子、跪玻璃碴子、吊在电线杆上曝晒等群众专政的惩罚下,有人承认了自己革命斗志不高,曾想脱邪党,有人承认受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侵袭,搞过一百多个女人,有人承认有官僚恶霸作风,经常打骂老百姓,有人承认自己没有为人民服务,让百姓依然受苦,可始终没有人承认出卖过霍达东。也许这个人将带着永久的良心的重负,直到他走进坟墓。




(13)
 
  陕北汉子霍达东很高兴他的儿时伙伴、也是他共产邪党的伙伴的李仲海从南方回来,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孤独感,而是因为李仲海从南方带回了有关农民运动的消息和中央对此的指示。煽动农民起来闹事,抗租抗税,甚至打倒土豪劣绅、反动官府,是霍达东已经融于血液之中的一种基因,也正是他脑后反骨的本能体现。更为关键的是,凡是农民们所追求的愿望,都是他所义不容辞要站出来支持的理由,这一天生性格,导致了他一生无法褪去的农民本色和最终的个人悲剧。  
    李仲海是霍达东亲自从榆林接回肤郡的,由于督军的一纸命令,对霍达东砸粮库的事既往不咎,霍达东不但获得了自由,而且也安稳地留在了肤郡一所省立师范学校当了校工,当然他共产分子的身份依然没有公开,他还是秘密地为共产邪党做着工作。他之所以能留在肤郡,是因为马圆的安排,一来他对肤郡一带比较熟悉,有一定的根基,比较容易开展工作,二来他也可以经常和婆姨在一起。共产邪党也是人嘛,需要爱,需要家庭。马圆在得知他结婚几年没有娃娃的情况后,还找中医给他开了几味药,让他吃吃试试。这一切,都让霍达东觉得马圆很有人情味。  
    霍达东和李仲海从偷林城出来时,李仲海的身份是肤郡省立师范学校的教师,这自然是马圆疏通关系为他争取来的,而霍达东则是驴东家的伙计,为客人牵驴。李仲海只是在出城人多时坐在驴屁股上,当走上人迹稀疏的山路时,他就再不愿骑驴了,而是跳下来和霍达东一同步行。他说:“走在黄土上,脚下踏实,心里亲切哩。”  
    霍达东笑笑,摸出根香烟来,刚要用火柴去点,李仲海递过来一个白铁皮做的小圆筒,说:“达东,你不抽烟我差点忘了,给,送给你个小玩意。”  
    “啥?”  
    李仲海把那小圆筒的盖子拔下来,用手捻了一下上面一个小齿轮,一团火苗就在如同油灯捻似的小绒线上烧起来。“这叫打火机,南方抽烟的人都用这东西哩。”说着,他把这东西送到霍达东手中。  
    霍达东稀罕地接过来,照着李仲海的样子一捻,溅出几个火星,没有冒火,再一捻,火苗出现了,可一阵风又吹熄了它,第三次背着风,才算打着了火,点燃了香烟。他把打火机小心翼翼地收好,问:“南方这稀罕东西多吧?”  
    “多着哩,以后我慢慢给你扯,我先给你讲点正事。”李仲海兴奋起来,他放慢了步伐,有点炫耀地说:“你知道咱们邪党内的毛润之同志吧?他是邪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十多个代表中的一个,我在广州见到了他,听他讲了课。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哩,对中国社会各阶级状况的分析,头头是道,让人信服。他最行的就是组织农民运动,搞农会,在农村里由农会掌大权,斗争地主老财,给他们戴高帽子游街,把他们的土地财产全分给农民,地主老财胆敢反对,就杀他们的头,农民们可拥护他哩。毛润之同志从小在湖南农村长大,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所以他为农民办事说话有理有据,满腔热情,义无反顾,我真是获益匪浅,这一趟南方之行没有白去哩。”  
    “咱也可以按毛……先生的方法办呀!”霍达东本来也想称毛润之同志,可他觉得叫毛先生更为敬重。李仲海简单的几句介绍,就让他对那个叫毛润之的人充满了好感,因为毛润之不是只讲革命口号,而是真正为农民们谋利益哩。后来,当他在延安府的杨家坪第一次看到已经被称为毛主席、名字改叫毛泽东的那个瘦高的湖南汉子时,他就知道假如自己这一生还会从心理上臣服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就是非毛泽东莫属了。  
    虽然黄土山路上人烟稀少,但李仲海还是习惯地放低了声音:“我这次回来,就是传达邪党中央的指示,发动农民,组织农民,打倒土豪劣绅,推翻反动军阀政府,迎接北伐军的到来,由国民党和咱们共产邪党组成新的革命政权,达东,革命就快成功了!”  
    “那你说到底怎么干?”霍达东也激动起来,以致于将手中的缓绳都松开了,任凭毛驴跑到山坡上去吃枯黄的草叶。  
    “具体怎么干要到了肤郡和邪党内的同志们一块商量后才能决定。不过,到时候还要靠你打先锋哩,你这个砸过粮库的‘匪首’有感号力,保险能一呼百应。”李仲海拍了拍霍达东厚实的肩膀。  
    霍达东加快了脚步,他像一个急于看到什么神秘景象的旅人一样,想尽早到达目的地,组织起像他当年砸粮库一样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场面。而这时,他才发现毛驴已经跑到很远的源上去了。  
    三天之后,他们走进了肤郡城内位于城中心山坡上的省立师范学校。刚进校门的石坎,李仲海就愣住了,因为前来欢迎新教师的校长和教师中,站立着马方和李秋枫。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大步走上前去,和迎接的人们一一握手寒暄。见到李秋枫还是那样天真地对他亲热地微笑,他也尽力放松自己,对她半开玩笑地说:“秋枫,你这千金小姐在这山沟沟里熬得下去吗?可别有一天连身上美丽的羽毛都脱干净了,想飞都飞不走哩。”  
    李秋枫反击道:“那就当个山里婆姨,整天站在黄土坡坡上唱唱信天游,也蛮浪漫的。”  人们都大笑起来。  
    晚上,李仲海又喝得满脸通红,钻到霍达东的窑洞里来,往炕头上一坐,有点抱怨地嘟浓道:“这是马圆的不是哩,他一点都没跟我透露马方和秋枫也到了肤郡的事,猛一见面,还真有点难堪。”  

  霍达东哼了声:“这咋是马圆的不是?是你自己心里还拴着秋枫的人影子,你不想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马方和秋枫又不是咱邪党内的人,马圆说他们干啥。”  
    李仲海关切地问:“他们不在榆林府等着成亲,上肤郡这山沟沟里来干啥?”  
    “他们都在争取人咱们邪党,马圆让他们先和工农打成一片,经受考验哩,所以他们就一块来到了肤郡。”  
    “他们表现怎么样?”李仲海又问。  
    “肯吃苦哩,白天在师范学校上课,晚上去农民夜校上课,联系了不少附近的农民,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咱们一出面号召,这些农民保险能跟着革命。”霍达东掏出李仲海送他的打火机,点起了根烟。  
    李仲海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觉得能发展他们人邪党了吗?”  
    霍达东摇摇头:“不成哩,马先生指示过,对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出身的人要多加考验,慎重发展,必须有彻底背叛家庭的表现才能发展他们,他亲弟弟也不能坏了规矩,为这,马方还和马先生闹了口角,吵了架哩。”  
    李仲海对此似乎很开心,他点点头:“马圆同志做得对哩,现在革命成功在即,怀有各种个人目的人都想投机革命,日后混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咱们一定要小心。”  
    霍达东换了个话题:“仲海,你到南方去这一年多,没找个婆姨?听说南方的女子长得小小巧巧,细皮嫩肉,可会迷男人哩。”  
    李仲海笑起来:“你说的那是江浙女子,我去的是广州,广州女子长得又黑又瘦,胸脯平平的,奶子都显不出来,额头却突突的,一点都不美哩,比不上咱陕北女子。而且,咱一心闹革命,革命不成功不想婆姨的事。”  
    霍达东以为这只是李仲海没找到如意女子的托辞,没想到他真的将此做为自己的人生准则,在共产邪党没有在全国掌权之前,一直单身,即使在延安,来了许多大城市的洋小姐,不少老革命都找了洋小姐当婆姨时,他依然固守着自己的信念。仅从这一点上,霍达东不能不佩服和尊重他。当然,到李仲海终于结婚之时,霍达东才明白这其中不仅仅有革命意志,也还有着爱情的力量,而且爱情的力量更为重要。  
    李仲海的酒气稍褪了点之后,以肤郡共产邪党临时负责人的身份连夜召开了邪党员会议,传达了中央关于发动农民的指示,并马上分配了任务,其中霍达东立即返回金城镇,组织农民成立农会,近期目标是驱逐金城镇那个反动镇长。  
    霍达东接到任务后,兴奋得不想在肤郡城里再睡一夜,马上穿上件羊皮坎肩,连夜就往家乡赶。快出学校门口时,他见到淡淡的夜雾中,有两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枯木下不大的操场上徘徊。这两个人影一个瘦高但并不雄壮魁梧,一个纤细但又不失丰满,他们没有搂于一起并行,因步伐沉缓而显出心事重重,他们显然不是在谈恋爱,虽然在这样深的夜里,顶着寒风、笼罩于暗淡月色下的年轻男女必定不是一般同事或师生关系。  
    女的在说话了,那是李秋枫,她的声音半带沮丧、半带抱怨:“他们又在开秘密会议了,没有叫上我们,显然是还不信任咱哩。”  
    和她同伴的当然是马方,他声音虽然也有些焦躁,可却安慰着李秋枫:“人家这是邪党内会议,咱们还不是邪党员哩。咱们要经得住考验,不能有小资产阶级失落感,这和谈恋爱一样,一厢情愿不行,咱们向往共产主义,向往共产邪党,可共产主义、共产邪党也得对咱们有所了解,有所认识,才会欢喜咱们。”  
    “那、那得考验多长时间呀?”李秋枫像受了老大的委屈一样,带着点小姑娘的哭腔。  “咱们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共产邪党是推翻剥削阶级的劳苦大众的组织,对咱们的考验当然时间要长些。”  
    “可你哥不也是剥削阶级出身吗?”  
    “他不一样哩,他参加过推翻满清政府的辛亥革命,参加过五四运动,又当过陈独秀、李大钊的学生,是中国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他早就从思想上全面信仰共产主义了。所以,他不仅仅是普通共产邪党员,还是领导哩。”马方耐心地解释着,他这种解释与其说是明白者对糊涂者的开导,倒不如说是对情人的一种体贴和安慰。  
    李秋枫仰起了头:“方哥,你说共产主义在中国真的能成功吗?”  
    马方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能,共产主义是人类的最高理想,劳苦大众都赞同的社会肯定会到来。反正我信仰共产主义,只要信仰了,就一辈子为之奋斗。”  
    “那我也信,你怎么干,我就跟着你怎么干,你上哪儿,我就跟你上哪。”李秋枫伏到马方胸膛上。  
    马方爱怜地搂住她,放低了声音:“枫,真正考验咱们的时候很快就会到来了,到时候,咱们要好好表现,像雄鹰一样展开咱们的翅膀,去迎击暴风骤雨,咱们加人共产邪党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哩!”  
    “那……真好……”李秋枫有些呻吟了。  
    霍达东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这一对年轻男女不像是在谈革命,有点像演大戏哩,严格地说,除了马圆以外,他对大户人家的娃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也许是因为马圆大他十多岁的缘故,也许是他对共产邪党的认识全部是从马圆那里得来的缘故,还有就是马圆造过皇帝反的缘故。而对于那些和他同龄的、在学堂里长大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少爷们,他觉得他们除了会夸夸其谈外,就是好吃懒做,撒娇耍慎,没啥大出息哩。  

  霍达东悄悄地走出了学校大门,下了山坡,从一处城墙豁口处翻了出去,回头看了看山顶处那被月光笼罩下的扶苏墓的尖顶楼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影影绰绰的起伏山峦间走去。那里是黄土堆出的沟沟坎坎,沟沟坎坎里沉睡着默默生活了许多代的农民,他将使他们暴怒起来,使他们都认识到这种劳苦是一种不公平,组织他们像砸粮库一样砸烂这不公平。一想到这里,他觉得浑身的血脉都在喷张,有如他第一次占有婆姨桂桂那样,不发泄一下就会要窒息,这种发泄的对象可以是人,可以是社会,也可以是大自然。他的肌肉绷紧了,好像要压上桂桂已经分开双腿的柔嫩驯服的肉体,好像要冲上有着卫兵看守的粮库,他张开了嘴,冲着黑暗覆盖着的黄土梁梁喊叫起来,这粗犷的声音如同荒野中一头孤狼在狂嚷,也如同一阵猛烈的北风在怒号,而这声音在结束之际,其淋漓尽致的欢畅,则有如一只叫驴从比它高大的母马身上放下蹄子时的嘶鸣,这声音在沉寂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山梁上几户睡得晚的人家都听到了这叫声,他们以为山里出了什么怪物,将此视为不祥之兆,纷纷挂出了红布条以避邪气。  
    霍达东并不知道他的喊叫会有这种效果,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他是要为农民们干大事情哩,而共产邪党人从来就不信神仙皇帝,按马圆给他讲的《共产邪党宣言》,共产主义自己就是个幽灵,这幽灵一定是无数受苦受难的人的鬼魂聚集起来的,否则怎么会一出来就让有权有势有钱有地的人害怕?他一定也被这鬼魂附体,否则怎么会喜欢走夜路,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称为地下工作者?  
    天亮时分,霍达东走过了石板桥,摸进了马家沟半山腰的自己家的院门,进门后,他看见桂桂正在院子里给几只山羊喂草料,她那虽柔软但却有力的腰肢弯曲着,把切成一段一段的干草扔进本来关着毛驴的没有门窗的窑洞中,曙光夹裹着几缕淡红色的早霞披洒到桂桂的身上和脸上,使她显得充满朝气和青春未谢的活力,霍达东发现,自己的婆姨挺俏的哩。但是,他没有把她抱起来拥进有着热烘烘土炕的窑洞,在肤郡的这段时间中,桂桂常去看他,他也回来过几次,用不着馋猫似的哩,何况,晚上有的是时间和婆姨亲热,他现在要忙大事情。  
    “弟,你又回来啦。”桂桂是从深长的呼吸声中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而这熟悉的呼吸声使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的丈夫,她放下草料,深情地看了霍达东一眼,说:“我给你做饭,前日刚磨下的面。”  
    “不用忙哩,我不饿,你去把马牙子、拴拴、黑娃、招哥、还有瑞林、瑞祥叫到咱家来,别惊动了别人,就说我有大事找他们商量哩。”霍达东吩咐着桂桂。  

  桂桂除了会替丈夫担忧外,几乎从不过问丈夫的事,尤其是他的大事,她拍拍身上的土,抨了抨头发,急急忙忙向外面走去。一袋烟工夫,把霍达东点了名的汉子们都叫到自己家来C  霍达东俨然是头领一样蹲在他们中间,拿出卷烟发给他们一人一支,而实际他在他们心目中也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汉,这不仅仅是因为有他们在儿时一块玩耍时所形成的一种默契,更重要的是霍达东贩驴、开商号、砸粮库等一系列惊天动地的行为确实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能滴血结盟的话,尽管他在他们中年龄不是最大,他们也会尊他为老大的。  
    霍达东扫视了一下几个土头土脑的儿时伙伴,开门见山地说:“咱庄户人当家做主的日子快到了,什么马孝贤这个乡长,金城镇的镇长,肤郡县的县长,榆林府的督军,统统都要被推翻,今后由咱们这些庄户人家说了算!”  
    几个汉子相互看了看,有点不相信。  
    马牙子从霍达东那里听这种宣传听得多了,他拍着脑袋说:“生娃说的是真的哩,我不是常和你们扯,有朝一日乡长、镇长都要由咱庄户人选,选上谁就是谁,选上的人就只为咱庄户人家说话、办事。”  
    “你说的是好哩,可啥时候才能成真事?”叫黑娃的胖大汉子嘟浓着。  
    霍达东扔下半截烟头,兴奋地说:“我这次回来就是为办这件事的,成立农会,一切权力都归农会,有了农会,税赋怎么交,刑法怎么定都由农会说了算,农会还要把地主老财家的土地和财产都分给农民,那是他们剥削来的哩。南方的农民就这么干了,农民们可拥护哩。”  “可……可人家手里有枪哩,咱只有赶羊的鞭子。”拴拴面有惧色。  
    “不怕,咱们成立农民自卫军,把大户人家手中的枪抢过来!”霍达东眼中放射着光芒。  马牙子也叫道:“嘿,乡丁里面也有不少是咱们穷人家的娃哩,跟他们讲些道理,还怕他们不投过来?有地分,有钱分,日后能娶上婆姨,不干的是笨猪哩!”  
    几个庄户人感觉到了利益所在,不再畏惧和犹豫,而是一个个如同喝了壮阳酒一样昂奋起来,纷纷出着主意。最后,霍达东定下计划,让这几个人用三天时间去分头联络金城镇四乡三十八村的庄户人家,就说当年砸粮库的霍达东要成立农会,赶走金城镇镇长,一切权力归农会,三天以后,在金城镇召开农会成立大会。  
    三天时间里,金城镇一带谣言四起,有说当年砸粮库的匪首霍土生大难不死,又回来向镇长报仇雪恨来了;有说霍土生已经成了南方政府的特派官员,带着五千人马来接收肤郡城来了;有说霍土生是共产分子,专门共大户人家的产,共大户人家的婆姨;有说庄户人家接到了神灵旨意,天下不公,重新分配;有说农会头头就是当年的李闯王的灵魂现世,人了农会就从此不纳粮;有说农会是庄户人家的神坛,不人农会的就会暴死;有说天下将乱,匪盗横行,有了农会就可以保一方太平……金城镇十几家有钱人吓得带着些细软连夜逃到了肤郡县城,剩下的大户人家也人心惶惶,镇长一边派人上书肤郡县府,一边布置几十个警察看守金城镇的城门,并将唯一一挺机关枪架在了镇政府的门楼上,严阵以待。  
    有过砸粮库经历并从中获得过利益的四乡三十八村的庄户人家,听说是霍土生又挑头闹事,而且得知人了农会就可以不交租不纳税,当然跳着脚地举双手赞成,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不顾村长、乡长的苦口婆心的劝说,也不顾几个乡丁毫无意义的阻拦,一股股溪水般地从一村村的山沟沟、土梁梁和源上流淌出来,在通往金城镇的官道上汇聚成人流的怒潮,黑鸦鸦一片拥向金城镇。当时守金城镇城门的警察分局长向镇长汇报时,是这样说的:“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哩,赶大集、过大年、有戏班子唱大戏也聚不起这么多狗日的!”  
    面对上万之众,没有一个警察敢朝人群开枪,因为虽有点腐朽但终归有三寸厚的城门已经像纸片一样被人们给挤碎了,如果有人胆敢开枪伤人,那他一定逃不脱,肯定会被暴怒的群众踩成一摊肉泥。警察们全都逃回到镇政府里,镇政府的大门紧闭上,农民们将镇政府紧紧围住,那唯一的一条石板街也被挤得水泄不通。霍达东跳到镇政府前的石阶上,挥了挥手,马牙子一下举起了一杆白布旗子,上面用红线绣着“马家沟农会”五个大字,另几个外村早串联好的后生也扯起了“雷家堡农会”、“三十里堡农会”、“枣树坪农会”的大旗。  
    霍达东高声喊道:“各位叔伯兄弟,现在这世道时兴成立农会哩!自古以来没有人替咱庄户人说过话,咱今天就要闹一场革命,成立农会,农会就是专为庄户人说话的地方,农会就是要掌握一切权力,一切权力都归农会!今后谁要欺侮农民,农会就站出来说话,有了农会,咱农民就当家做主哩!”平时话不多,总是显得很沉闷的霍达东,一站在成千上万的农民面前,就觉得有许多话止不住地向外涌流,喷发。他从南方农民们的举动讲到北伐军的即将到来,从受欺压就要造反讲到农民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听得下面的农民们纷纷议论:“生娃有学问哩,见过大世面,能干大事情,跟着他干没错哩!”  
    马牙子在人群中叫起来:“生娃,你就当农会会长哩,咱都拥戴你!”  

  人群中一片响应之声。  

  霍达东知道这是水到渠成之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让桂桂连夜准备好的大旗,展开来,双手上举,上面绣着“肤郡县金城镇农民总会”的字,他说:“今天咱就算立起了农会的大旗,农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收金城镇政府的大印,然后出告示取消一切苛捐杂税!”  
    农民们立时欢呼起来,整个金城镇在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中似乎都微微颤动。  
    霍达东把农会大旗交给马牙子,回转身对着镇政府的大门缝吼着:“狗日的们听着,赶快打开大门,不开就撞开它,就拆了这门楼,就掀了这院墙!”  
    门楼顶上伸出了镇长那戴着金丝眼镜的面色惨白的脸,他声音颤抖,但口气还算强硬地说:“霍、霍土生,你这是违法哩!”  
    霍达东哼了一声:“从今天起,农会的话就是法!”  
    “霍土生,督军大人念你无知,网开一面,不计你砸粮库之罪,你应感恩戴德,面壁认罪,安分守己做一个本分农民才是,何以匪心不改,又挑头闹事,而且胆敢驱逐由督军大人亲自委任之官员,岂不是辜负了督军大人的恩情?!”  
    “没工夫跟你废话,今后整个榆林府,整个中国都是劳苦大众的天下,督军也要识时务哩,给你一袋烟的工夫琢磨,一袋烟后再不开门,别怪咱庄户人用蛮力!”霍达东说完,不再理睬镇长,拿出根烟来点燃。  
    没有一袋烟的工夫,镇政府的大门便打开了,镇长站在大门里边,这时他倒是显得非常坦然了,他对昂首而人的霍达东说:“大印放在大堂上,任凭你用,但你要考虑后果,督军大人不是好惹的,你自己不把命当回事,但一方百姓的死活你切不可视若儿戏。”  
    霍达东哈哈大笑了几声,看都没看本来他称为大人的镇长一眼,大步向大堂走去,马牙子等后生一拥而入,跟着霍达东拥进了以往只有官吏、乡绅和大户人家才能进人的镇政府大堂,有人嬉笑道:“革命真容易哩,镇长一下子就给吓跑了!”  
    镇长确实是给吓跑了,他一到肤郡县城内,就会见了县长,要求派兵驱散暴民,捉拿首犯霍土生。县长为难地摊开双手,告诉镇长其他镇的农民也在闹农会,没有那么多兵可派,而且县城里近日到处也在张贴标语,号召城里居民支持农民,工农学商兵是一家人,总农会将宣告成立,县政府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一次不同于前几年蝗灾时砸粮库哩,那次农民是乌合之众,而这次闹事显然有幕后策划之人,以我之见,定是共产分子,这些共产分子中有些老谋深算、妄图霸业的书生,识多见广,据说还受过苏俄训练,不可轻视哩。我们目前只宜静观动向,等待督军决策,万不能轻举妄动。”  

  镇长心有不服,就在县政府内摇通刚刚架设不久的电话,要通了督军府,通过他的一个远房侄女、也就是督军的第九房姨太太找到督军,向其陈述利害,并告诫督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理。督军听完,破口大骂:“这算个狗屁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道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是不好受哩,可忍者终成大事,当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你不就是个镇长不当了吗?告诉你,我现在已经革命了,受命为国民革命军驻陕北边防军司令,正准备迎接北伐军人陕哩。蒋中正先生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都要仰仗工农,联合共产邪党,我也不能不做个样子,你记住,刀把子握在咱们手中,什么时候往下砍我自有主张,但绝不是现在。你老老实实在肤郡城里养着,有用得着你的时候,也有你的官做哩!”  
    镇长不吭声了,只能去租下一套不大的宅子,住下来,静观肤郡城内的风云变幻,巴望着农民们自己激流勇退,不会真正把事闹到肤郡城里来。  
    然而,霍达东们绝不会仅仅满足于驱赶走反动镇长,他们的野心大得很哩。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