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日星期四

雪山狮子的呻吟(79)

记一次杀生之行

   1

  在单位旁边的一个酒吧碰到表弟加措,没说两句话就邀我第二天去德仲温泉。他正好说的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个地方,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月光照耀下那热气袅袅的山中泉水,当即表示愿意。

  德仲温泉在拉萨东边的墨竹工卡县境内,确切地说是在一个弯来拐去的山沟沟里面,由拉萨东去大概一百五六十公里。但因为出县城不远往左转,不是土路就是石头路,有几段路还是水路,夏天像河沟冬天则结冰,所以走个五六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是常有的事。

  虽说路难行,年年月月走这条路的车和人可不少,原因在于那群山深处有几个很著名的胜迹,比如噶举教派中很重要的一支止贡噶举的祖寺止贡提寺,和西藏第一大天葬台止贡提天葬台。西藏人特别看重这个天葬台,认为死后送到这里来天葬,魂灵进入“辛康”(极乐世界)会快得多。换句话说,止贡提天葬台就像搭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方便之梯。

  德仲温泉也在这附近。它除了和一般温泉一样具有医疗效果,可以治这个病那个病的,尤其在春秋两季据说药效更加显着,更重要的是它还有宗教意义。据说在1200多年前,藏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士、西藏人尊奉的古汝仁波切曾在这里闭关修行多年,并将手中的“多吉”(金刚杵)掷向山崖,劈成两半,不但将高山上融化的雪水一路引往老百姓的农田,同时因地下受之震动,冒出气泡翻滚的泉眼无数,用那温热的泉水洗浴身体别提有多么舒服,何况还能获得奇特的疗效。

  不过在从前可不是人人都能洗得上的。四周用石块堆砌并被分为上下两处却一水相连的温泉,习俗上,上温泉只能是活佛而且是止贡提寺最尊贵的活佛洗浴,下温泉才是俗人中的贵族洗浴,至于等级低微的底层百姓断然是不能享受这个福的。以后到底从何时起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在温泉里洗浴,谁也说不清楚,是从“百万翻身农奴得解放”之后吗?这倒是一大好事。可毕竟人的成分已经大不纯了,什么样的人都有,那水的质量或者说那水的药效会不会下降许多?另外,为什么规定男的在上温泉洗浴,女的在下温泉洗浴?明明那上温泉的水会经下温泉流到河里去,难道男人就比女人干净吗?有人说,藏人有个说法,水只要流出一步之远又会变得干净。但这可能吗?无论如何,这种洗浴总是让人的心里有点别扭,除非你是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去洗。

  我到过德仲温泉两次。第一次是1995年的初夏,所搭的那辆中巴速度之慢,甚至可以让我在行驶中的车上奋笔疾书。那时候,男女温泉完全是露天的,用句老话来说,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谁想要偷看别人的裸体那简直太容易了。而且还有蛇,是那种又细又长的小蛇缓缓地爬行在周遭的石块上,相信谁第一眼看见都会吓得半死,但幸好早就有人提醒过了,说这里的蛇从不伤人。

  第二次是两年前的春天,还在下雪,记得刚走到温泉边上,突然从雾气弥漫的水里冒出两个赤裸裸的外国女子,很快身上落满了雪花,很快又化了,她俩咯咯笑着,那情景真的十分难忘。

  两次我都住在阿尼的屋子里。忘记说了,这里有一个属于止贡噶举也修宁玛教法的“阿尼贡巴”(尼姑寺),实际上紧挨着温泉的一面山坡上全是高低错落的红房子,里面的阿尼们几乎都比别处的阿尼好看,显然是被这神医般的泉水滋养的结果。我住的当然是那种藏式的房子,离温泉不过几步,洗澡倒是很方便,可就是别想睡个安稳觉。德仲这里的狗很多,虽不咬人但老尾随你也够烦的。白天它们还算乖觉,不怎么吭声,一到半夜竟四下里狗声一片,没完没了。加上那些晚上也要泡澡的人那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得,晚上还比白天热闹。

  不过我也属于晚上去洗温泉的人。怎么说我也在意那从男温泉里流下来的水。其实晚上,不,夜很深很深时去洗的人很少,有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久久地沉浸在温暖的水里。月光下,泉水清澈见底,大小不一的石头历历可数,穿过轻烟般弥散的雾气望夜空,那黄色的月亮和银色的星星晕染成一片朦胧,无比美丽,传入耳中的则是已经低落的狗吠声和咫尺间流向远方的水拍声,这一切叫人幸福得惟有叹息而已。

  说起来,德仲温泉真的是我去过的那么多的山水里很喜欢的一处啊。

  2

  第二天是星期六。说好10点出发,可我一等就等到了快12点。我只好自嘲道,难怪嘛,藏族人民天生就没有时间观念。我想起W经常说的一句话,藏人是一个缺乏数字化管理的民族。最初听他这么说,我还要为本民族争辩几句,可大量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一辆桑塔纳里面除了表弟加措,是四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藏族青年,其中三个穿着漂亮的“巴扎”,是西藏人的传统服饰之一,小羊羔皮袄,毛料罩衣,镶锦缎的立领和斜襟,过去多为老年人的御寒冬衣,这两年风靡拉萨,成为年轻的藏族男女的时装,当然颜色和质地都有很大不同,价格也贵,一件好的“巴扎”要上千元。

  他们不但穿着相似,经历也都惊人地相似,都出生于1970年代,在内地的西藏中学上学,大学或专科学校毕业后回拉萨工作,如今不是退职经商就是一边干着公职一边做生意,一个个都是在商海中起劲奋斗的模样。都来自家境很好的干部家庭,父母以前多为“翻身农奴”出身,热爱党,党也厚待他们,所以在这些后代的身上都有一种溢于言表的优越感,并因之在社会上织就了一张非常有效的关系网,与拉萨一般的藏族年轻人不同。

  像曾经做过银行出纳的次旺,亲戚中这个是哪个局的局长,那个是什么官员,又跟西藏最有权势的热地书记的儿子是同学。再加上戴着一副小眼镜的达杰,某高官的儿子,他们一块儿开宾馆,开酒吧,当然还倒腾别的生意,如今成立了一家旅游公司,就是以德仲命名,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把德仲给瞄上的。

  德仲虽说以温泉著名,目前为止既没有公路,也没有电和电话。墨竹工卡县尽管知道那是一块金字招牌,风水宝地,但还建设不到那里去。西藏的许多基础建设都是这样,往往到县就为止,除非如次旺他们自有小算盘可打。他们迄今投了八九十万将围绕温泉的大片土地给租了下来,还盖了旅馆,拉了电话线,并打算修公路和建小型电站。从他们的租用面积和长达40年的租用期限来看,所花费的费用可谓相当低廉,而且所有的这些都是在一路绿灯下进行的,肯定是方便之门大开。对于西藏各级官员来说,热地书记这个名号显然如雷贯耳,那么热地书记的儿子在西藏想干什么干不成呢?

  所以这趟去德仲,作为二老板的次旺是想让加措实地考察一番,以后好兼他们的管理顾问。表弟加措在拉萨某饭店工作多年,曾经是总经理助理,某个娱乐部的经理,现在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他汉文和英文都比藏文好。

  另外两人,在自治区某局工作的巴桑也属那个特殊的圈子,但西绕看上去不像,穿着不讲究,身上有一种平民的味道,言谈间多的是一般藏族人的口头禅,「贡觉」(向三宝发誓)或“益西”(向释迦佛或向达赖喇嘛发誓),说起寺院和喇嘛也比他们几个知道的多,我还以为他信佛,但加措告诉我,他是安全厅的人,派驻边境口岸某站的站长。

  我原以为加措叫我去纯粹是为了洗温泉,在拉萨的表哥表弟里面,我和他还算谈得来,而且总觉得他虽然个子很高,可还是孩子气十足。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叫我给这个发展中的德仲温泉,不,德仲旅游公司写点儿什么。只是他不会想到我写的竟是这样一篇文章。想加措曾经对我说:“阿佳(姐姐),你写西藏,应该写一写我们这批年轻的藏人,我们才是西藏未来的主人。”当初听这话并不在意,但经历了这一次短短的旅行之后我深有感触,并且非常难过。

  3

  好笑的是我们还得在拉萨城里盘桓一会儿。按照拉萨人每天必喝甜茶的习惯,他们也要喝上几杯才走,于是把车驶向帕廓老街一带一个叫“革命”的甜茶馆。

  后座坐了四个人显然很挤,好在我和加措都瘦,占的不过是一个胖子的座位。可警察就不这么看了,见一辆小车里接踵钻出来那么多人,立即很威严地招手示意。傻逼。达杰嘟哝一句,甩手过去。其它人也满不在乎的样子。被大衣裹得像个铁塔似的警察一脸黑红,看不出来是藏族还是汉族,冲达杰敬了一个礼,接着说了一堆什么话。话说完了,达杰原本挺直的腰弯下去了。次旺他们赶紧过去,一下子围住了警察。我有点紧张。加措说没事儿,他们会处理好的。果然他们个个都陪着笑脸,还为警察闪道,任警察昂然将车开走了。

  没事没事,我们先进去喝茶,达杰会摆平的。次旺一边走向“革命”一边大声地说。

  “革命”是拉萨甜茶馆里的老字号。不过也老不到哪儿去,一听这名就知道产生于什么年代,不像“鲁仓”(羊圈)、“杠穹”(小箱子)的历史悠久,可也是拉萨人趋之若骛的甜茶馆。老甜茶馆都一样,黑压压的,脏兮兮的,摇摇晃晃的长桌和条凳,夏天苍蝇乱飞,冬天乞丐不断,但却是拉萨各种小道消息的汇聚与传播中心。在真假混杂甚至十分离奇的传言中,那两三毛钱一杯的甜茶似乎也格外地好喝,而且带着浓浓的藏式口音的“革命”一词更有一种怪怪的吸引力,所以这“革命”已经有第二家了。

  拉萨的男女老少都有瘾似地爱喝这种红茶和牛奶(如今多为奶粉)、糖熬制的英国风味的茶,但传统上女人是不能进甜茶馆的,不然会被视作不正经。不过在早已移风易俗的今天,藏族男同志能做到的事,藏族女同志也能做到,何况要去的是“革命”。甜茶馆一向开门都很早,接待的几乎都是转经的老年人,其余时间则是各行各业各年龄层的人。不少单位里的藏人都这样,上班的时间和在甜茶馆里喝茶的时间差不多。

  离我不远的几个年轻的男女正高谈阔论,仔细一听说的都是汉语,努力地字正腔圆着,间或夹杂几个藏语的词儿,巴桑还是西绕说他们是附近西藏大学的学生,对他们很不屑的样子。要了一瓶三磅甜茶,又一人要了一碗面。这添了牛骨汤的面条一根根像筷子般粗细,统称“藏面”,可能因为它是用藏人而不是汉人或回人的手扯出来的才得此名吧。不一会儿达杰来了,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说,他还说我违反了交通法规第几章第几条呢,我一找到他们的队长他就没话了。

  中午一点半,阳光普照,终于可以出发了。

  4

  车刚开到拉萨大桥,前座的巴桑就俯身摸出一个做成手榴弹形状的鞭炮来,说,炸了它吧,声音里透着兴奋。次旺立即制止,没看见有当兵的在守桥吗?炸了不把咱们抓了才怪,过了桥再说。

  一过桥,那手榴弹就频频炸了一路。那一路上有堆满塑料袋的垃圾场、油库,路边的村庄、小商店,隐蔽的军营、农场,山顶上的废墟,粉刷一新的寺院,瓷砖楼房林立的县城。当然这些才不是要炸的目标。只有那一路上的人,赶马车或驾驶拖拉机的农民,停在路边的客车里的乘客,三三两两的包工队(一看见包工队,那些四川人模样的汉人,西绕就大喊,炸他们),穿红衣的云游僧,流鼻涕的小孩子,等等等等,才会被落在身边的爆炸声吓一跳甚至吓得哇哇大叫或者撒腿跑开。还有猪啊、狗啊、牛啊、羊啊、马啊也都不放过。

  比爆炸声更响亮的欢笑声洒了一路。只要巴桑把引线一扯,动作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地将手榴弹抛出窗外,几个人就连忙回首张望,高兴得不得了。我虽知道这手榴弹是假的,是种鞭炮,又想男孩子(其实他们也不小了)都贪玩,喜欢恶作剧,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更多的是担心如果不慎没扔出去,在车里炸的话怎么办?

  前面说过,从县城到德仲温泉的路很难走。桑塔纳自然是开不过去的。他们早已联系好了,到了墨竹工卡县城就换一辆丰田越野车。是当地县税务局的车。我松了口气,因为手榴弹终于炸光了。没想到换车的时候,达杰很得意地从车后取出一把小口径步枪。带枪干什么?我问道。打猎呗。达杰干脆地答道,可能觉得我的问题很多余。谁又补充了一句,打它几只呱呱鸡。我只觉心一沉。

  充满火药味,不,杀戮味的旅行开始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就像我没有想到会跟这样几个同族人一块儿去德仲。最初看见他们,一个个彬彬有礼,干干净净,精精神神,藏话和汉话都说得十分好听,不像许多藏人一说汉话就句句带个「我操」,当然他们也偶尔带把子,不过是“我靠”。加上是表弟加措的朋友,说真的,我还一点儿也不反感他们。

  但很快我就开始反感了。不但反感,而且烦恼。那是经过一大片长满灌木丛的山坡时,要杀戮的目标终于出现了。是一只兔子。一只傻乎乎的兔子,把自己暴露在一块开阔地带,像是在召唤他们来杀自己。达杰将车刹住,提着枪就迎上前去,他甚至没有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而是抬手一枪就打中了那兔子的后腿。而我喊出的“别打”喊得太晚了,太微弱了,立即淹没在车里四起的欢呼声中。

  我很难容忍这个现实。更难以容忍的是,达杰提着枪追击逃跑的兔子。牠哪里逃得了啊。拖着受伤的腿还没逃几步,就被达杰连补几枪给打死了。倒在草丛中的兔子我看不见牠挣扎的惨状,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追杀者一点儿也不手软、一点儿也不心悸的冷酷和残忍,反映在他被眼镜遮住的眼睛里,反映在他步步进逼的脚步里,也反映在另外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下车去捡兔子的奔跑里。那可是一个生命啊,一个原本在自己的家园里自由自在地生存的生命,就这么突然地被打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被枪杀,我不但烦恼,而且痛苦。作为以佛教为信仰的我,长久以来接受的是关爱众生、视众生为亲人的教育,这个众生不仅指的是人这种生命,也包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所有的生命。像这只兔子,牠无数的前生中很难说与我无关,说不定曾经就是我的父母或者姐妹,总之肯定有缘相连,不然我为什么会和牠相遇?可我却任凭牠惨死在我的跟前而不去救牠!我无法相信我仅仅喊了一声“别打”,我哪里是一个佛教徒,分明是一个帮凶!

  接下来的行程中我一言不发,满心的气愤。直到碰见两个背着粮食和牛肉的阿尼拦车,见达杰──还是这个达杰,笑眯眯地下车,把她们的东西放在车上,这样她们就可以轻松地走到德仲温泉,想他对阿尼还是挺好的嘛,这一点倒像个真正的藏人,就原谅了他,还有他们。就又恢复和他们说话,只是忍住不去想那只被扔在车座后面的血乎乎的兔子。可后来我才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

  5

  德仲温泉到了。但再也没有前两次看见时的喜悦了。已经是傍晚快七点了,太阳还未完全落山,站在道路消失的山坡往下望,一片如刀光般闪闪发亮的铁皮屋顶格外刺目。次旺指着铁皮屋顶介绍说,那就是我们盖的旅馆。言语间似乎很自豪。我惋惜道,干吗要盖这种屋顶,多不协调。次旺说,它实用啊,不然夏天有那么多的雨水,藏式的那种房子是要漏的。也许吧,我说,不过这颜色实在难看。

  阿尼们的红房子依然像红宝石一般撒落在半山上,算是抚慰着被这铁皮屋顶这本不属于这一块世界的金属反射的强光刺疼的眼睛。

  沿山坡而下,袅绕着热气的温泉被挂满经幡的山崖和几排当做旅舍的房屋围在中间。温泉已不全是露天的了,有大半圈搭上了高高的本色的木架子,可以挡住无聊者的窥视,也还显得别致,更要紧的是,人在水里仍然可以望见白天或黑夜的天空。这倒算得上是值得称道的改建之处。

  旅舍分为两种。那铁皮屋顶笼罩下的两排水泥楼房显然是次旺他们新盖的,紧挨温泉的一排藏式土房则属于寺院。有意思的是,看上去又崭新又干净的楼房间间紧闭,无人住宿,而出土文物似的歪歪斜斜的藏房门前倒还坐着几个穿「巴扎」的老外。我就想,两处价格不一肯定是如此选择的原因,不过有没有那样一种味道、那样一种感觉恐怕更是吸引人的因素。

  所以次旺无奈又含有妒意地说,这些阿尼都是死脑筋,给她们谈过多少次了,把价格往上提一点,不然我们一间房子60元她们才10元,人家肯定要住在她们那里。可她们也笨,就不想一想,她们全部房间的房价加起来也不及我们的两间多,何况只要到了旅游旺季,我们所有的房间都会爆满,还不如索性把这排房子卖给我们算了,也省得她们瞎操心了。

  那为什么不呢?我问道。

  怕我们占她们的便宜呗。次旺答道。过去这块地方都是寺院的,后来温泉开放了,县里最先在这里盖了一个招待所,说好要给寺院钱的,结果一分也没给,寺院从此就再也不好说话了,宁肯要那么一点点钱也不相信有可能会得到更多。

  其实我们就是想占她们的便宜。达杰笑嘻嘻地接过话说。就这么一点儿地方还想发大财?哼,现在不给我们算了,慢慢地,我们就会城市包围农村,来它个一网打尽。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阿尼的屋子里喝茶。次旺他们的新房子因为没人去住,那管钥匙的就给自己放假回家了,我们今晚也就只好住在寺院的旅舍里。看他们几个跟阿尼们又说又笑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们真的对阿尼们好。三个阿尼都很年轻,羞答答的样子,手掩着嘴笑,不停地为我们添上滚烫的酥油茶,还给我们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但她们怎会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只要一说汉话,她们就傻眼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县里买的牛肉炖好了,就着辣酱和饼子吃很香。这时,月亮早已经升起来,该是去洗温泉的时候了。

  泉水边,两支蜡烛的光在氤氲的水气里柔和地亮着,久违的暖意立即驱散了紧裹在身上的寒冷。更暖人心脾的是那月光下冒着咕噜噜的气泡的水。不会游水的我踩着有点硌脚又有点滑溜的石头慢慢地移动着。那泉水很干净,很热,洋溢着包容一切的亲和之力。那水似乎可以包容三生。

  水里还有几个阿尼,正低低回回地、婉婉转转地唱着歌儿。细细一听,原来是赞颂古汝仁波切的道歌,倒很像是山歌或者情歌。

  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老妇人,像是从牧区来的。和许多牧区的女人一样,平日里裹在厚重、肥大的羊皮袄里面,可一解开袍子,那身材别提有多好看。就连这个老妇人也是,身影摇晃间幻现着青春时节的美丽。

  后来她们都走了,纷纷对我说,别在水里太久了,会心慌的。

  又是我一个人沉浸在温暖的水里。又是穿过轻烟般弥散的雾气望夜空,那黄色的月亮和银色的星星又晕染成一片朦胧,无比美丽,传入耳中的则又是已经低落的狗吠声和咫尺间流向远方的水拍声,这一切又一次叫人幸福得惟有叹息而已。我不禁想念着他。远方的异族的他如果也身临其境,该是多么圆满。

  6

  我独自住了一间有六张床却没有门闩的屋子。没有一张床上不是落满了土,全是屋顶上、墙上剥落下来的泥土。但我带着睡袋。常年远行的经验使我向来把自己安顿得很好。

  天一亮就醒了。又去无人的温泉里泡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相机去爬寺院背后的山。突然瞥见达杰挎着枪从佛塔前一闪而过。他竟然要在这样的地方杀生吗?我一下子非常不快。在藏地,但凡是寺院所在之处都是动物们的天堂。我去过一个边远的寺院,那河里的鱼会跳到喇嘛的手心里吃糌粑。可德仲倒像是猎手们的乐园了。

  寺院背后是阿尼们的红房子,往上是隐修者的山洞。据说这里住着古汝仁波切的空行母耶协措杰的化身,一位已经70多岁的康珠玛。但我每次来她都在闭关,看来无缘拜见。记得五年前,我也这样独自躺在山坡上,看山腰间用白石头堆积的六字真言,看红衣阿尼背水归来。此刻风景依旧,使得时间的意义模糊不清。西藏的时间似与别处的时间不同。它可以弯曲,如一段铁丝被拧成首尾相接的一圈;也可以像倾泻在地上的酸奶一样缓慢地流淌。我甚至觉得心态也几乎依旧。似乎依旧。

  然后去寺院。遇上次旺和表弟加措。对于我来说,寺院就像是我的家,所以我一进寺院就可以说出那些让我倍觉亲切的事物。像古汝仁波切的坛城,他的25个各具神通的弟子,他的8种不同变相的化身。松玛。夷当。康珠玛。我忍不住对次旺说,既然你们在古汝仁波切修行之处做生意,就要对这个圣洁的地方有恭敬心,这样才会得到他的护佑。我的用意只是希望他们手下留情。

  次旺睁大了眼睛说,那我一定要多拜拜他。又说,以前我从来不去寺院的,现在倒好,因为这个德仲,老得去寺院。我心想,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进寺院的,如此功利的信仰,无非渴求的是当即得报。

  寺院很小,很简陋。藏地有许多这样的寺院,纯粹是当地一方百姓的精神寄托,也都由老百姓和出家人的家庭供养,当然寺院本身也有以寺养寺的传统,但也只是仅够温饱而已。尼姑寺院更是十分艰苦。所以可想而知这温泉对于她们的重要性。实际上她们若是以售票的方式靠温泉来改善一下生活也未尝不可,可如今她们极有可能连那一排旅舍也保不住了。

  7

  我们是中午时分离开德仲温泉的。小口径步枪被巴桑大大咧咧地握在手中。他们的目光全朝车两边逡巡着,生怕漏掉了一个猎物。

  我有意讲起了佛教中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我说我有一个姑父,年轻时候因挨饿打死过不少獐子、野鹿和狐狸。后来得了癌症,一位原本并不认识的活佛打卦说这是因为他杀生导致的果报,只有多放生才能多活点儿时间。家里人于是天天买鱼来放在河里,两年后他病故了。

  对于西藏人来说,一般都会将这类故事引以为戒。是的,戒训,戒条,戒律。它意味着必须遵守的禁忌。正如达赖喇嘛所说:“一旦在一个人的心灵中确立了这种戒律,甚至在邪念刚刚出现时,他就能加以自制。”在藏人,不,在真正的藏人的生活中,因为宗教的缘故存在着很多戒律。而所有戒律中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杀生。从感化人心的角度来讲,杀生的结果与可怕的报应息息相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里面贯穿着一条环环相扣的因果之链。而佛教的根本在于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怜悯,包括对自我生命的尊重和怜悯,惟其才是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完善之道。

  不杀生的戒律让人感悟到不单单只有人的生命才珍贵,换言之,当人如果不是将所有弱势的生命都视为同自己一般珍贵,若不以其它生命也为贵重,那么他或她必定也是个轻贱自我生命的人。这样的戒律其实十分美好,它使你对生命乃至包容生命的天地都有了敬畏、谦卑和感激。而无视这样的戒律,也就没有了对自我的约束,也就没有了任何的敬畏、谦卑和感激,有的只是傲慢与攻击、蔑视与破坏、仇恨与毁灭。一位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消灭生命是一种法西斯的游戏。”

  我无意以一种道德家或宗教者的面目美化自我。我讲因果报应的故事其实也是警戒自己。我深知自己的弱点。昨天在杀那只兔子的时候就几乎形同一个袖手旁观的人。我说过我已经当过一次帮凶。但我绝不愿意继续当下去了,这已经给我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是没有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显然在他们的心中只有个人的欲望导致的个人的快乐至上。如果杀戮能够满足欲望能够带来快乐,那么就格杀勿论。因此他们全身心地充满了杀机。一只兔子还不够。又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兔子和一只小小的野鸡遭到了同样的下场。甚至一只停在村庄里农民的青稞打场上的鸽子也引发了杀机,在轻微的枪声中一头栽倒。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我的故事看来只适宜于那些心底里生长着宗教种子的藏人。对他们这种不知是被汉化还是被西化总之是被现代化了的藏人则毫无用处。

  不远处,有几只黑色的、亭亭的鸟儿在水草间优雅地徜徉着。黑颈鹤!达杰大喊一声,又有了那种想要捕杀的激动。我也立即大喊了一声:不能打,这个不能打!连我都听出了自己变调的声音。达杰愣了一下,停止了刹车的动作说,那当然,打它们是要坐牢的。车继续向前开。我很想问他,仅仅是因为怕坐牢才放它们一条生路吗?我还想问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不能打?难道那个被打就是可以的吗?我似乎听见了那几只鹤的叫声,那样的叫声用一个词来形容,是鹤唳。

  车子突然爆胎了。这时候,风沙骤起,席卷而来,顷刻间笼罩了整条道路、整个天空。我看着他们在风沙中乱成一团,颇有点幸灾乐祸,忍不住说出了口:看,这就是你们打猎的报应。表弟加措赶紧扯了我一下,以示制止。其实他已经用枪声表明了一种归属于他们的姿态,尽管一枪也没有打中。

  折腾了半天才又继续上路。不久到达墨竹工卡县城。换车的时候,那几只被击毙的动物又被抛扔到地上。两只兔子,一只鸽子,一只呱呱鸡。每一只身上都带着枪眼和血迹斑斑。每一只都那么地漂亮,几个小时前,还在草丛间、半空中充满活力地跳跃着,飞翔着,可此刻都僵硬地、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的地上。也许有人会说,打几只兔子啊鸽子啊呱呱鸡啊算得了什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可是,怎么算不了什么呢?牠们难道不是生命吗?被枪击中的是牠们,而被牠们击中的是不是我们的怜悯心呢?

  我不忍再看。突然间非常生气。本来我一身轻松、满心欢喜地踏上这次德仲之行,可这几个人未免太不人道了,硬是以杀生这种方式施与我不堪承负的压力。若不制止,于我为人为佛教信徒的原则显然背离,若要制止,又肯定会招致他们的反感。可我为什么不去制止他们如此肆无忌惮的杀生呢?是不能,还是不敢,还是不知如何制止?这么一想我既气自己更气他们。他们凭什么如此霸道?凭什么不由分说地让我目睹甚至可以说是参与他们的杀戮游戏?

  也罢,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可他们却越发地收敛不住,眉目间全是盎然的杀机。像火焰一样燃烧的杀机。从县城到拉萨的路上,一边是冬日里积着水洼的一片片草滩,更远处是流量较小的几曲河水。一群一群的黄鸭就在那些水洼里缓缓地漂游着。昨天在路上,他们还在说黄鸭这种动物很重感情,都是一对一对的,一只要是被打死了,另一只也决不要活,会绕着死了的伴侣一个劲地飞旋,直至气绝而亡。可这时候他们几乎是嚎叫着跳下车去,把枪对准一只黄鸭扣动了扳机。

  够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愤然地推开车门,从车后厢取出背包独自向前走去。风沙又起。风沙漫天啊。风沙突然间弥漫了整个黄昏的西藏的天空,如同硝烟四起,包含无可测知的深意。泪水终于流了一脸。我怎么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我怎么能与这样的人为伍?这些把自己视作西藏未来的主人们,这块土地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啊,他们连自己的家园都不热爱,非得把它践踏成生命的屠宰场生命的涂炭之地才肯心满意足吗?

  西藏人,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权力在你自己的土地上大开杀戒啊!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捕杀的正是你自己的灵魂?

  他们终于住手了,不再开枪射杀无辜了。一声不吭,一个个很不高兴地回到了车里。表弟加措快步走到我跟前劝道:好了,不打了,上车吧,我们回拉萨。看他满脸的尴尬,我不禁心软。好吧,回拉萨吧,带着四只被打死的兔子、鸽子和呱呱鸡,让我们回到那个可以烹食牠们的拉萨吧,在被灯红酒绿冲淡的酥油味中,在被轻歌曼舞遮没的祈祷声中,那个已经不再是乐土和净土、福地和圣地的拉萨啊,有谁知道它未来的指望是谁?它未来的指望究竟在哪里?

  好吧,让我们回到拉萨。“……哭泣但是不恳求任何,不叫喊,不气愤,也许并不太清楚在哭泣,也许是在梦中,就像呼吸一样。”……就像月光下的德仲泉水。“……泉水,动物们说。每天晚上太阳落下时泉水都要哭泣。”

  2001年1月13日于拉萨 


在哲蚌寺

   1、

  又到哲蚌寺了。寺院的每一处都让我欢喜。那种气味。那种折射的光线。那种红颜色。让我随时都生起与前世相关的感情。

  格列的小屋是在一个院子里。很干净。很安静。有一点点绿的草坪上长着两棵大树。两棵小树。大树上有鸟巢。麻雀在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小树是桃树。开着八九朵桃花。格列说到时候就会结桃的。我不敢相信。那么细、那么矮的树枝上竟会结桃?真是奇迹。

  暖暖的阳光洒在这个院子里。不高的土墙外就是夏天展佛的山。那时候会是怎样的激动人心啊。无比美丽的唐卡。在清晨的阳光中缓缓打开。绽放淡淡的、静静的微笑。拈花一笑。有一次,就在喇嘛们的齐声祷告间歇,响起了另一个宗教的颂歌。另一种悠扬。另一种清凉。那是另一种天籁。寻声走去,看见几个金发碧眼的异国人,低头接受喇嘛献上的哈达。

  此时坐在有鸟巢的树下喝茶。不想离开。但寺院不会留下女人。想起记忆中的那些寺院。喃喃地说起。八邦寺。白玉寺。噶陀寺。还有不知名的小寺院。唉,天宇噶陀。它在高山上,云雾里,往昔成就者披着红袈裟飞翔的传说中。莲花生的金刚座。修行地。被说成是空行母的康珠玛。我是世间的,还是出世间的?

  “啪”一下。什么东西落在头上?伸手一摸。鸟的稀屎。绿的。但不臭。问格列有什么寓意。孩子似的格列很调皮,说这就是加持。谁加持我?是不是在提醒我,从前也像鸟一样,终日在寺院的上空盘桓?

  2、

  朱瑞突然生起一念。她要从昌都搭车去德格。然后是甘孜。炉霍。道孚。康定。二郎山。那是我走过的路线。一路的无法形容的美啊。这个担心再不走一回就老了的汉族女人。她很想赶在从此一别之前这么走一回。哈尔滨,她的家。往后就是加拿大了。她难过地说,可我很想住在这里啊。为何天文历算所的卦,说我不适宜留下呢?她几乎要哭了。

  3、

  去一个刻经版的小扎仓。长长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两边耸立着石头垒成的僧房。顶上夹杂着和袈裟一样红的贝玛草。每走一步时间减缓一分。更像是后退着。退到很早以前。朱瑞说,有本书上讲,我每次去哲蚌寺,都觉得回到了1000年以前。格列不解。1000年?我们寺院明明只有500年嘛。

  小扎仓也是一派寂静。涂满了酥油的门紧闭。小心翼翼地上楼。那似乎通天的梯子让我叹息。我走过多少这样的梯子?这样高,这样结实,这样没有止境。为什么永远走不完?

  绘满天女和吉祥八宝的长廊。壁画之间涂着黑边的窗户和飘着“镶布”(一种装饰布帘)的门扇。狭窄的天井。明与暗。有一瞬间,我的心一阵紧缩。因为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几个月前,那身影与我相伴,走过卫藏和东藏的多少这样的长廊。我们如影随形。我们如胶似膝。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看见。不想再见却还要看见,这该有多么无奈啊。

  于是离开扎仓。随意走。不是曲径通幽,就是豁然开朗。甚至是柳暗花明。真的是这样。那辩经院里开满了一树树的桃花。桃花盛开的辩经院。粉白的花朵。绛红的喇嘛。青石板。当微风拂来,花瓣飞扬,不在世俗中的人儿舞动念珠,双手击节,口若悬河。显然我们需要眼前幻现如此美景。

  4、

  洛桑云丹,这个清清秀秀的喇嘛竟然令我有点心慌。不。不是这样。怎么可以说心慌?最多有一点点异样而已。

  清秀尚在其次。那种眉宇之间的沉静。那种举止之间的优雅。沉静和优雅。为此可以让我在一百个人里面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也仅仅是吸引。然后加以稍微多一点的关注。因为他是一个受了比丘戒律的喇嘛。所以那次在辩经法会上给他拍的照片最多。

  格列说,后来喇嘛们都要问,为什么把你拍的那么好?他们指的是有一张照片,蓝天白云下,一条苍黄的转经路上,沉静而优雅的洛桑云丹如玉树临风。

  我知道洛桑云丹喜欢我。但这种喜欢绝对不是那种喜欢。一丝一毫也不是。换句话说,是一种由衷的欢喜。他看见我就欢喜。但神情没有一点异样。我深信他的心里也没有。所以应声开门的他一脸静静的喜悦,一手展开绛红的僧衣静静地说,请到屋里坐。

  喇嘛的家都很简单。只有经书。唐卡。上师的相片。酥油灯。净水碗。藏式的小床和方桌很适宜静思冥想。不过洛桑云丹还多一样。在他的袈裟里还裹着一只沉睡的小猫。当他说起小猫,我看见了我见过的喜欢和欢喜。在特意添上的新鲜的牛奶茶里,我也看见了。

  朱瑞问他现在学什么。学完了这个学哪个。学哪个又要学多久。等等。他一一回答。最后笑道,一直学到死,一直学到觉悟,一直学到解脱。在他的笑容里,我明白了沉静和优雅从何而来。

  洛桑云丹的屋外是片平缓的山坡。山坡上一棵桃树此时桃花绚烂之极。鸟的叫声依稀可闻。在与他告别时,他指着山坡说,夏天来吧,我们去那里过林卡。当然。当然要来的。我对这个沉静的优雅的喇嘛说。

  2001年3月于拉萨 


在轮回中永怀挚爱

   1998年的元旦,是以零星地炸响在拉萨广寒而清凉的夜空中的爆竹,和回荡在苏州寒山寺的一百零八下钟声——这业已商业化的电视节目,贸然地闯入了围炉夜话或意欲入眠的人们的耳鼓之中。我仍在回想先前通过传呼台给一位旧友送去的祝辞。我原本要说的是:1998,吉祥如意;可我却连续重复了两遍1988。对于新年的降临几近于拒绝的心理,竟能让人宁肯回到那遥远、苍白的10年前吗?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民族学院的学生,在成都阴冷、潮湿的冬夜里,深为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经历而苦恼,特意在一本像红旗一样热烈的笔记本的扉页上,颇为激昂地写下:“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多么想变成一只勇敢的海燕,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在天空中高傲地飞翔。”

  不知道现今的孩子们是否听说过这段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豪言壮语。也许,在他们的课本里连高尔基这个革命文豪的名字亦遁而不见了。那可是我和同辈人甚至上溯到一、两代人许多年来最主要的精神偶像,其它的如雷锋、保尔?柯察金、张海迪等等;在读大学的初期,还曾给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的军人们写信、寄慰问品。但1986年以后,新的、浪漫的、叛逆的偶像在趋于个人化、艺术化的诗歌擂击出的无序的激烈鼓点中匆匆上场了。

  时代不同了;每一个时代都各有各的理想、热情、口号和创伤,像一个个火烫的烙印纷乱地刻在人们的心上,甚至形状不一的额头上,今生抹不掉,来世还可能若隐若现。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生命里流淌着古老图伯特之血的藏人来说,故乡的风景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改变。故乡的;譬如说故乡的语言,我依稀耳闻却从未放在心上。是否,另有一种错误或误差致使我的存在犹如一个意外?

  1998年的元旦,全世界都在以各种超乎寻常的方式迎接着它,除了某个地方静若止水,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沉默无言。悉尼在放最昂贵的焰火,伦敦在大开香槟酒,澳门在金属般闪烁的灯光中使劲地扭动着即将统一的胯部,东京的年轻人个个高举着银色的、烙饼似的气球尖声喊叫。在大洋彼岸的纽约,浓妆艳抹的白人和黑人热泪盈眶地紧紧拥抱;而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56个民族的代表缺一不可地一齐闪亮登场——虽然是色彩缤纷、大相迥异的服装,却是如出一辙的笑颜和舞姿……我甚至觉得主持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像是从来就伴随着我和太多的人一起经过了那些充斥着各种极端、疯狂而荒诞的戏剧事件的年代:高亢,激越,充满斗志,令人血热贲张;至多有一些娇媚,嗲气,这倒是如今这个商品社会所赋予的。

  然而真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兄弟姊妹舞翩跹”吗?在人们弯月一般扬起的眉梢之间,那隐隐掠过的、不易察觉的阴影是什么?毛泽东在他濒死之前最后一次观看电影,当看到多年浴血奋战的解放大军在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下胜利进城的镜头时,这位素来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己……我还是欣赏俄罗斯一个偏远的小渔村里,像北极熊一样笨拙、像海豹一样良善的劳动者在篝火旁烤着鱼、喝着烧酒、跳着传统舞蹈的形式,据说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最早进入新年的。肤色黝黑、相貌英俊的印度青年则疾步走在无垠的大漠上,他在歌唱祖国,深情地歌唱属于他的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美丽的祖国,于是,天真的孩子欢笑了,漂亮的、头顶水罐的少女欢笑了,满脸皱纹的老人欢笑了……啊,祖国,亲爱的祖国,在哪里?

  ……在氤氲的梵香中,我洗净双手,步入佛堂。我把自己视为一盏静静燃着的酥油供灯,向着金色的佛龛里庄严如仪的佛像和满墙的唐卡礼拜并祈祷:一为众生,二为导师,三为亲人,最后是自己。——无论如何,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但愿这不是空想吧。恍惚中,观世音遥遥地伸出一千只柔曼如柳的手,轻轻地抚慰着因耽于尘世而不安的我的心。哦,他也老了,他让衰老如此明显地示现,甚至交织着黄色与绛红色的僧袍上也布满皱褶,却更有一种慈悲的力量动人心魄,而他的目光,那难以形容的充满智慧的目光哟,我不禁幸福而又伤感地泫然泪下了。

  半夜三点多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刹那间,我竟以为天光大亮。谁在这么晚还要倾诉衷肠?电话的那一端源自繁华的南国明珠——广州,可以清晰地听见穿梭不息的车辆疾驰并鸣响喇叭的强音,混杂着宾馆里的电视中如电光火石般劈啪作响的粤语,真的是大都市喧哗与骚动的不眠之夜啊。而这边,我指的是拉萨,早已一片沉寂,偶尔有狗吠几声,以及从高高的窗户里泻下的冰雪一般洁白的月光,以及,对面的那一座从前的宫殿,在夜幕下神秘并且凄凉的巨大而模糊的轮廓仿佛被我穿透墙壁的视力所目睹!此时,如果有赞歌,那也是从古老的、繁多的寺院中,无数纯洁的喉管里飘出的献给佛陀的赞歌——谁说这不是一个神话一般的、但已没落的世外庄园呢?

  只听得红尘中那个被失眠折磨的人语调低沉地说:花钱买欢,有何不可?可一念及我素来心高气傲,本该是奇女子钟情的人却要行这等下作的事,就觉着是自取其辱,再深不过地落入了俗套……原来,佛教中讲的六道轮回就在人间,而人间中最常见的就是地狱。什么是地狱?“俗”,就是地狱。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每一次的反叛,每一次的热血澎湃,都是为了和一个“俗”抗争,可万万没想到如今还是落入了俗套,变成了一个俗人,就像地狱中的一个鬼。究竟什么是将人从地狱中拯救出来的药方呢?是“爱”吗?可“爱”在哪儿呢?

  电话里,这“爱?的要求多么空虚,却又强烈。

  1998年的元旦,太阳照常升起,还将照常落下,西藏人亦照常起居,向三宝磕头,去寺院点灯,沿帕廓转经;我奉为上师的仁波切应一位新近丧母的施主的恭请,一早就带着十余名僧人在大昭寺的庭院内虔心地做法事;往北去,那里的百姓和牲畜还在和百年不遇的大雪酿成的灾难苦苦地抗争着……我照常在书桌前坐下——这几乎是我每日的功课:读书,写作,以及诵经。

  然而这一天,我忍不住要回顾,是的,回顾过去的一年,1997,固然有许多历史事件迭出不穷,留下划时代的重大意义,比如邓小平的去世,香港回归,等等;但我最清晰不过地记得的是两个女人的死。一位算是寿终正寝,是我偏爱的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她罕见的智慧和才情远比她传奇、浪漫的经历更令人神往,以至她亡故的刺痛从1996年蔓延至今。一位是昔日的王妃、英格兰的玫瑰、全球舆论的热点黛安娜,在诗情画意一般的巴黎夏夜与最后的恋人惨遇车祸,香消玉殒,令人不禁扼腕痛惜,喟叹生命短促,世事无常——而当时,我正在康巴老家的方圆之内,经验着精神上的一次特别重要的洗礼。

  确切地说,那些庞大或微小的寺院犹如镶嵌在广袤、高拔的大地上的红宝石,即使在历史的风雨中或略有破败,或已为废墟,仍然闪烁着熠熠夺目的光芒。还有那些裹着绛红大氅的喇嘛,苍老的,盛年的,幼稚的,无一不亲人似的微笑着,迎候着,其中竟有三人与我同名,最小的不过五六岁,在镜头里他睁大着亮晶晶的眼睛,歪着头,轻轻地咬着拇指,一副令人爱怜的模样儿,谁会想到他也是次日盛大的法会上端坐着千吟百诵的一个小僧人?

  1998年的元旦,我重新打开几本关于西藏的书籍。我再度百感交集地闻到了西藏的气息。那是芬芳中的芬芳,梦幻中的梦幻,啜泣中的啜泣。——我的意思是,我人在西藏,却往往只能在书中看见真正的西藏。

  是的,就是这样的三本书:一本黄色,一本绛红色,另一本的封面是钴蓝色的天穹下,两位头戴鸡冠法帽的僧侣吹奏法号的侧影。显而易见,它们是那遍布雪域的壮美或朴素的建筑中(不少已沦为废墟)难以计数的、又长又窄的、被一根结实而污黑的牛皮绳紧紧捆扎的纸张坚韧、笔迹清晰却似亘古流传下来的所有典籍的精粹、扼要和浓缩;另外,它们尤其是一段重要的过去的记忆。这记忆太多了,太重了,这记忆的比重、体积和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不曾减弱半分,反而像发了酵似的,渐渐地充满了整个有形和无形的空间,当我们——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在生命的最初,并未得到过故乡那醇厚而甘甜的乳汁哺育的人——呱呱坠地,就不偏不倚地「啪」地打在了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随着成长,日渐深刻,一如难以愈合的伤痕。

  但它们读起来是那么地优美,流畅,深情,并不因为……而哽塞难言、闪烁其辞,有一些如同幻想或诗歌,自然是令人伤怀的幻想或诗歌,比如:

  ……天黑以后,我最后一次来到专门供奉大黑天的佛坛前,他是我的护法。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脑海。许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许愿油灯排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上的盘子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许愿灯上。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另一名则以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它的声音令人心静。

  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一部分,代表忏悔以及回来的意愿。我默祷了一会儿,喇嘛们一定猜到我要走了,但他们必然会替我保密的。离开佛坛前,我坐下读了几分钟佛经,对一个谈到“建立信心与勇气”之必要性的章节沉吟良久。(达赖喇嘛,《流亡中的自在》)

  又比如:

  ……阿里仁波齐(达赖喇嘛的弟弟)说:“我们刚到,我就被叫去见达赖喇嘛。我走进了寺院二楼的一间小房。正对着门有一扇窗户,可以看见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神圣的达赖喇嘛脚穿长筒皮靴,身着俗人服装,站在窗前。以前我从未看到他像这样穿戴过。但实际上看去,他却显得相当自然。他只是问了问:‘你今天感觉怎样?’我回答说:‘没什么。一切都好,只是沙暴有点猛,妈妈因为骑在马上,大腿有点问题。’接着,他默默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说:‘恰杰’——这是我的小名——‘现在我们是难民了。’”(约翰?F?艾夫唐,《雪域境外流亡记》)

  又比如:

  ……西藏不是圣贤或奇迹的国土。西藏是皈依宗教道路的人民的国土,他们不是痛苦地履行义务,而是充满热情和极大的欢乐遵循这条道路。在这片国土上只要我们希望,我们就能得到观世音的保佑。如果这就是奇迹,那么西藏就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因为观世音总是不断地显圣,引导和帮助我们。或许乡村本身就给了我们帮助。我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不得不离开西藏的人来说,不能看到西藏的崇山峻岭,感觉不到家乡的微风,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气是真正的损失。是乡村把我们的思想变得内向。在西藏,我们不仅生活在世界之中,而且和周围的世界融为一体,西藏本身看来就是我们祝福的一部分。

  ……在西藏,我们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努力去消灭我们自己内部的无知。就是这种对无知的自我感知、对解脱的渴望,才使西藏人成为西藏人,才使西藏的生活具有价值。佛经教导我们,我们的无知就是痛苦,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就是那点滴的知识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美,使我们在各处都看到了美,使我们聪明起来。我认为西藏是一个美丽的国家,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对我来说,最大的美则是人民过着一种虔诚的宗教生活。(土登晋美洛布,《西藏——历史?宗教?人民》)

  因为这样的书,我蓦然惊觉某种使命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晰过,迫近过。甚至一位来自秀丽江南、与我不同族籍的诗人,在短短数日的西藏之行结束之后,都能够含蓄而又形象地写下:它(即西藏)有着最为公开的秘密的密室、最大颗粒的泪滴、最为强烈的紫外线或最最低迷浑厚的男性(喇嘛)诵经的声音……

  是否,我终于明确了今后写作的方向,那就是做一个见证人,看见,发现,揭示,并且传播那秘密——那惊人的、感人的却非个人的秘密?正如一生致力于用“记忆”对抗“遗忘”的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所说:

  让我们来讲故事。那是我们的首要责任。评注将不得不迟到,否则它们就会取代或遮蔽它们意在揭示的事物。

  那么让我也学着来讲故事吧。让我用最多见的一种语言,却是一种重新定义、净化甚至重新发明的语言来讲故事,而“别的一切都可以等,必须等。别的一切都不存在。”(埃利?威塞尔语)——这应该是我的责任、理想和努力,不可推卸,也无权推卸。

  然而,我却是如此地……尴尬。或者说,我注定将如此尴尬地活着!

  啊,1998年的元旦!我从未像这一天这般明白无误地洞察到此生此世,即这一次轮回中我甚为微妙的处境:一个其实并不纯粹的混血儿,一个在异乡飘荡多年的游魂,一个至今与母语隔若关山的残疾人,一个被浅陋的艺术化的生活重创的伤员,一个在宗教殿堂的角落中姿势生硬的仪轨见习生,一个,一个永远徘徊于尘世的边缘、空怀教徒式的献身精神的独身者……

  不过,我仍然要恳求,是的,在20世纪末,在这个酝酿着各种变革的前夜,我以我的良知和我的宿命恳求:请允许吧,即使这些不完整的故事,在怎样矛盾和犹豫的心情中,被喃喃低语地,慢慢道出……

  1998年元旦于拉萨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
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