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9日星期三

非类-弋夫(二)

自序
 
  洋务运动以来,中国人努力将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转化以求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一百多年了,难折腾,记事以后,我经历了其中三十八个年头,正是共产党立国后的年份。一九八七年我离开大陆寓居香港。

  回首往事,多少长辈、朋友、熟人,有多少遭遇可悲、可叹,心想用《歧路亡羊》做题目写一本书祭悼之,抽空慢慢去铺陈,没料到拿锤子和爬格子两码事,涂得个满目疮痍只好打住,水浅而舟大焉。后来见孩子们玩计算机,打出来的字齐齐整整便试试,今天戳两行,明天戳三行,凑了一堆,幸好有一众弟兄提点、斧正使成篇。大半辈子生活在社会底层又不能自制,弄得满嘴流言、文字俚俗登不得大雅之堂,直呼《非类》算了。

  篇中用了些方言,少不得借几个别字来将就,若识者以为不合,容日后改。

  弋夫

  一九九八年于香港石塘咀

  注:列子即列御寇,相传战国时人,思想家。本篇为寓言《歧路亡羊》。歧路即岔路,亡作丢失,党指一伙人,竖指佣人,反即返,奚作为何。







  一九四九年十月,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向湘西推进,直逼大西南。

  巴城。

  “柴换粪水!”一声吆喝震得乌尤巷嗡嗡响。四下黑麻麻,公鸡啼明远近相和,女人们披头散发、睡眼瞇朦,掀窗户、开门、上茅房、刷尿罐、劈柴、打火…又是一天人间的聒噪、氤氲。屋子里,男人们赖床,翻过身来又沉沉睡去,打鼾、磨牙、发呓子,多么舒服,共军远呢,还可以消消停停地过日子。

  乌尤巷、三元坊这片地方贴近东门,可城门楼就只剩下个城门洞的拱顶,像座断桥,满是野草,也快坍了。文昌阁靠南一点点,好好的,里头啥都没有。古城墙早不见了,过去的格局只有个影子罢。三元坊正北坡上是乌尤巷,孔庙和道台府都在这巷子里头,算是本地最大的古建筑群了。既然“民之父母”、圣人都在坡上南面而治,坡下这三元坊定然自古就是平民区了。

  到了民初,坝子上的三元坊就闹热起来,三街十八巷临街两面便有了一丬丬两层楼青瓦木板房,上头住家,下头开门做生意,卖些柴米油盐、棺材、杂货,最宽的南街早晨是个大菜市,挤得要命。

  山坡上虽无甚景致,多少年多少代,旮旮角角都盖了房子,讲究点的民居多数是四合院,花园、馆舍也是传统的木结构,间中有几栋洋人传来的砖木小楼房。望乡台在坡北,只住了几户穷人,寮屋茅茨破烂不堪,几点香烛、冥纸,几声抽咽哭新鬼,让此处凄绝。从坡顶朝下望,喔哟,乌压压一大片小青瓦屋顶起伏错落,于是便生出许多小巷子,七弯八拐、坎坎坷坷、迷宫一样,不少人走进去转不出来。乌尤巷当然规整得多、清静得多,一座公馆连一座公馆,全是旧式庭院,让两丈青砖高墙夹住它,便显得又窄又阴森,路面全用厚石块嵌成,人语声、脚步声会在巷子里撞它十几个来回,过往行人提心吊胆,生怕遇见鬼。巷尾的周家祠堂正是原来的道台府,百余年来数易其主,民国初年辗转落在大地主周明甫周举人手上便是周家祠堂了,可这周家向来一线单传,到了其子周培元身上便再无所出,断了后。周培元死后家道衰落,树倒猢狲散,一干亲眷卖田分产各奔生路,这周家祠堂的主屋便归周家四姨太所有,其余则分幅变卖,好端端的祠堂,巴城有名的庭院就一下子成了大杂院,随国军节节溃败,近年来又搬进几户战败流散的军官和赋闲的将军,他们大抵都在观望。

  退役的李将军早年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军旅生涯由军阀混战到国民政府凡数十年。他曾在国民政府的军政部里主管编制,谁想要增加一个团,一个师都必须由他批出编制、装备、在军内位高权重,直到抗战胜利前夕被国民党强迫退役。抗战胜利后他曾举家返南京,不多时便被共产党的炮火赶回了巴城。元配的子女都已成家,分散在国外或台湾,只有续弦,岳母和元刚、元慧、元愚在身边。老将军决定全家取道昆明往台湾,数日前家人便在收拾,丢的丢、送的送、烧的烧,还派勤务兵吴洪喜将多余的自卫手枪交给警备司令部。晚上,司令长官丁将军专程拜望老师,送了些少美钞给路上零用,值此大军压境之时,真可谓礼数周到了。

  周家祠堂里外三进,侧院还有戏楼、宗庙,拱斗飞檐,雕梁画栋。宗庙的屋脊上高耸一串宝瓶,两条大铁链子拴住两只玲珑剔透的小狮子,昂首伸爪。后院正、厢房门上浮雕二十四孝,翎毛、芳草,万寿万福之类,以梅、兰、竹、菊为多,虽已金漆剥落,当年富丽的架子还在。庭院用青石板铺就,六座石条花台已空无一物 ,两口石鱼缸只剩下枯假山,衰败如此,也抹不尽旧日的情趣。堂前高悬的一块朱漆匾上深深地刻“桧芳”两个字,题款看不清了,想是借用曲阜孔子大成殿里的夫子手植桧吧,和一般显赫人家常用的忠孝、仁义、富贵、吉祥之类套话到底不同。残留在柱前的一副对联写道: “琴案砑光麋绿竹,楸枰敲落水仙花。”道台大人该是个风雅之士了。李将军家就住在后院正房西厅,许是从前的书房吧。

  天气晴和,比七、八、九月烈日炙烤松多了。吃罢早饭元愚走出来,他刚七岁,穿条蓝色英国工人裤,便是后来叫的牛仔裤,是他哥哥元刚穿剩下的,一件白色麻纱短袖衬衫,一双青布鞋,是他外婆亲手做的,比穿大裆裤的本地娃儿神气些,毕竟去过几天金陵嘛。他瘦得像条藤,老是咳嗽,一张尖脸,眼睛挺机灵,还未跨出堂屋门坎,姐姐元慧便追了出来,“么哥,不准上街,今天要上飞机。”她扁扁的脸,小小的眼睛,很伶俐 。“嗯。”么哥漫应了一声便下到院子去了。

  俊贤和昭斌蹲在地上打弹子,那是一种玻璃珠子,有红的、蓝的、黄的,还有各款猫眼。俊贤是退役的后勤部鲁副部长的螟蛉之子,一个皮肤白净,不多言语的小伙子,穿得却像佣人。昭斌是军需官陈处长的儿子,头发乌黑,两眼滴溜溜打转,浑名二哈,挺多了。旁边抱膀子看的是赵县长的大公子世祯,小名大头。倚在西厢房门口吹笛子的美少年是军统局穆专员的二少爷松松。小房东朱太太的二儿子兴邦乳名棒子正挑水回来,还没放下便嚷要参加。么哥看了一会,正想走,昭斌问道: “打不打一个? ”“不打,”么哥答道,“石板地上不好打,跳的。”转身往后花园去了。

  这花园早给屋主卖了,人家还给盖了楼房,只剩下阴森森的一绺儿,难怪后屋山墙上有一块牌子,写“泰山石敢当”,地上杂草丛生,一棵老紫荆树艰难地活,树干虬劲,一棵梓树挺拔、伟岸、强出头。廷柱、芳妤都穿开裆裤,蹲在泥地上,每人痾一泡尿,抠出湿泥巴捏泥人。廷柱行二,乳名肥狗,实在并不胖,父亲是春旺市警察局长,东北易手后逃回巴城,心灰意懒,撇下家小独自去了乡下。芳妤是鲁副部长的小女儿,也是收养的,花名闭不拢,因这孩子总是用嘴呼吸,老张嘴被伙伴们取笑。么哥径往墙根走去,那里有一窝黄蚂蚁,是他的心肝宝贝,每天都要来看几次。他发现异常,黄蚂蚁正忙忙地调动,大批黄工蚁在驱赶来犯的一群黑蚂蚁,斗得非常激烈。么哥看得入了神,廷柱、芳妤也凑过来看。一场恶斗,乱成一团,廷柱急了,伸手想掐死一只赶来参战的黑色大工蚁,么哥挡住他,道: “不准搞。”三个小东西屏住气,眼勾勾,直到黄蚂蚁终于赶走了黑蚂蚁。突然,廷柱说: “么哥,蚂蚁啷个没得汉奸? ”么哥头也不回,随嘴道: “可能汉奸聪明狠啰,龟儿奸脑壳。”“那么,蚂蚁要憨些? ”廷柱接问。“呃,呃…不是的。”么哥犹豫了,到底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那时,抗日战争刚胜利,人们对汉奸记忆犹新,切齿痛恨。不一会,么哥对廷柱说:“肥狗,你都六岁了,还在痾尿拌灰,我带你出去耍,来劲得多。”“要得。”廷柱连忙道。么哥回过头来对芳妤说:“闭不拢,你回去,外头你去不得。”芳妤点点头。么哥带肥狗闪出后门,一溜烟,走了。

  三元坊南街口有一个米酥摊,一群孩子围一位老先生打转盘。米酥做成岳飞、关羽等英雄模样,转盘上有他们的名字。么哥钻进去,左手递一个小钱给老先生,右手握竹弩机,那时这小铜钱可以当金圆券用的,老先生旋动转盘,么哥的脑袋还跟晃荡。只听“叭”一声,竹镖飞向转盘,射中了花木兰。“中啰,中啰,中花木兰啰!”孩子们一阵羡慕的嚷叫。么哥一手拿花木兰,一手拽廷柱挤了出来,掰一半给他,张口就咬,两人笑弯了腰,甜丝丝的米酥粉儿呛得浑身都是。

  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卖豆腐干、豆腐果、金钱豆腐、白豆腐!”“卖鸭翅膀、鸭脚板儿!”两个小子在人堆里拱来拱去、最后钻到一丬茶馆前。那儿有几匹马拴在店柱上静静地嚼玉米和干稻草、马驮子卸在一边、马夫们坐在店内悠闲地喝茶。廷柱怵然看这庞然大物,站得远远的。过了一会,么哥悄悄地对廷柱说:“你往前走,在断龙桥头等我。”么哥慢慢挨向马屁股,扯了一绺马尾就跑,那马儿一声惊叫,腾空尥蹶子,马蹄砸地震天价响。马夫猛地站起来吼道:“小杂种,老子逮住你要扯你的头发!”这马夫孔武有力,一根粗辫子在额头上盘了几大圈…

  么哥牵廷柱往郊外走去。

  谷子透熟了,秋风送来阵阵稻香。中午燠热难当,万物恹恹,只有忙交配的蜻蜓漫天飞舞。老槐树荫下,农夫们歇气,咂口旱烟,互道桑麻长。小溪边,一个大肚婆娘背娃儿洗衣裳,棒搥擂得噗噗声响。

  他们来到一处农家,么哥顺手从篱笆墙上抽出一根细竹竿,将马尾毛做一个活套儿拴在竹竿尖上,这玩意可以套蝉甚么的。干涸的池溏里蜻蜓起起伏伏,五彩斑驳。一只蓝蜻蜓刚停在溏中的枯草上,么哥将竹竿伸过去,慢慢地让活套儿搭在蜻蜓的脖子和翅膀间,顺势轻轻一带,那蜻蜓便被套了上来,噗腾、噗腾地挣扎。肥狗乐得在草地上乱蹦。然后是黄的、红的、还有绿色的大头蜻蜓和几只墨绿色的羊丁丁﹙豆娘Damsefly﹚,一会功夫,便捉了十几只,用棉线拴成一长串。

  他俩沿小溪往回走,无意中,么哥看见一只溪蟹伏在水底乱石前,他蹑手蹑脚挪到水边,将竹竿慢慢浸入水中,让活套儿缓缓地飘向螃蟹的螯足,那蟹以为美食将至,一动不动,待到马尾毛滑进螯足前后,么哥轻轻往上一提,便将蟹拎出了水面,再往草地上一撂。廷柱爆出了一声欢呼。么哥来劲了,接钓,还一边唱道:“螃蟹,螃蟹哥啊哥,八呀八只脚,奴从你江边过夹奴小脚…求求你螃蟹哥放下奴小脚。”这歌是他在江南学来的。突然,一声尖叫,螃蟹夹住了廷柱的手,么哥放下竹竿,边跑边喊:“快抠牠的屁眼!”么哥捏紧螃蟹的盖缘翻个转,抠牠的腹节,那蟹立刻松开螯钳,鲜血涌了出来。廷柱大声哭喊,本能地将受伤的大拇指塞进嘴里吮,吐出一口口鲜血。么哥急了,跳进水边灌木丛中找草药,他曾见过草医使用一种叫鬼蜡烛﹙水烛﹑蒲黄Typha angustifolia L ﹚的植物替病人止血。不一会他拿一枝像褐色蜡烛的东西回来,刮下蒲黄粉敷在廷柱的伤口上,口中念道:“崽哟,惨啰,夹你妈个对穿!”再用树叶包好,用草扎紧。廷柱依然哭个不停,过一阵,么哥想起来了,哄说:“莫哭,莫哭,我还有仙丹。”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块桂皮﹙Cinnamomum cassia﹚塞进廷柱嘴里,廷柱立刻止住了哭。那时候生产力低下,就算是有钱人家也常用甘草﹙Glycyrrhiza uralensis﹚、桂皮之类的东西哄小孩子,取其有点甜味罢。么哥笑道:“官火!安神补心的…”随手扯了一桠枸皮树叶﹙楮树,Broussonetia Kasinoki﹚,“来,来,我给你挂勋章,”一张一张贴在他胸前,伸出大姆指,“喂哟,五星上将!”肥狗终于破涕而笑。这枸皮树叶后面的绒毛带倒勾,可以牢牢地粘在衣服上。他们将螃蟹、蜻蜓拴成一大串,吊在竹竿上,廷柱扛,神气活现,像满载的猎人。路上,廷柱问道:“么哥,你咋个晓得抠螃蟹的屁眼牠会放手?”么哥也不答,笑了笑,作状伸手向他胯下,肥狗立刻捂住往后退,笑得嘎、嘎、嘎响。

  黄昏了,暮鸦乱飞,秋虫唧唧。一个年轻的修女从远处走来,金发碧眼,黑色的衣裙镶白边,浸在金色的夕阳里格外妩媚、圣洁。两个孩子对修女一同伸出大拇指喊一声:“顶好!”修女给每人一块糖 。他们嘻嘻地笑吃,待修女走远了,两个小子回过头来齐声喊道:“洋婆子,顶好!”不料,那修女懂中国话,转过身来,追了几步,骂道:“Stop there ,Dame you ! Stupid Chinese pigs!﹙站住,混蛋! 愚蠢的中国猪!﹚”么哥、廷柱拔腿就跑。廷柱慌了,又扛竹竿、“猎获”,一个跟头从路边重重地摔到田埂上,酸痛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么哥走过来讪笑道:“喔哟,拐球啰注,屁股挞成四丫喽。”廷柱一边捂住痛处一边伸出两个小手指头道,“两丫。”么哥边笑边点头,“哦,是,两丫,两丫。”他们笑开了花,螃蟹死了,蜻蜓揉了个稀巴烂。

  傍晚,橘红色的霞光映这两个饿极了、倦极了的孩子,廷柱再也走不动了,么哥背他艰难地往前捱。“莫

  睡啰,肥狗,我打个谜子给你猜,”么哥说,“一个箱

  注:方言。球,男性生殖器、东西、否定、俚俗发语词,无意义。拐球啰即糟了。

  箱,四四方方,又会唱歌,又会当当,是啥子?”“收音机。”廷柱有气无力地答道。“要得,我再打个给你猜:请坐、请坐、包子两个,准吃不准咬破,是啥子?”廷柱想了想道:“吃咪咪。”“好精灵。”么哥咧嘴笑了笑。就这样,背两步走五步,慢慢往前挪,总算捱到了菜市口,天已经黑尽了,街灯幽暗,行人稀少。

  “小少爷!我的小少爷啊!你闯了大祸啦,全家人等你上飞机,你老子要扒你的皮!”远远地,吴洪喜一边跺脚一边咬牙切齿地喊道。实在,他是又爱又怜,生怕么哥给李将军打个臭死,走过来一把拉么哥的手问道:“上哪去了?嗯?”么哥这才如梦初醒,自知闯祸,不吭气。接道:“误了飞机,咋办?你还敢带别家的孩子出去,他娘急得直哭,你昏啦!”吴洪喜是徐州人,跟李将军几十年了,成日穿件蓝布长衫,人挺和善却有一身好武艺。廷柱的哥哥廷坤来了,一把拽过廷柱道:“肥狗,你胆子大!”看到弟弟受了伤,转过脸来瞪么哥吼:“你搞啥子名堂!我警告你,莫要来害别个,肥狗若是有毛病,你走不脱。”吴洪喜赶快打圆场,“小哥哥别生气,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刚到三元坊,元慧跑上前来牵么哥说:“跟你讲不要上街,不要上街,你非不听,好啰,害得大家走不成,爸爸还要打死你,你也太不象话。”么哥只是不响,木头似的跟走,呆了。“哎呀,看你脏成这个样子,像叫化子,跑哪儿去了?” 见么哥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只有求外婆来保你了。”走上半坡,经过巷中的袁公馆,那里灯火通明,袁家是巴城的首富,这巷子一半都是他家的。袁二少爷站在门口,穿背带西装裤,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地,惊奇地看这两个夜归的野孩子,淡淡地对么哥点点头。

  周家祠堂哄满了人,大都是来送行的地方官员或朋友,两个孩子刚跨进门坎,只听“噢,回来啰。”一声轰响。棒子兴邦突然钻到么哥面前匆匆说道:“么哥,我有一枝蒿,﹙Radix Aconiti Brachypodi ﹚先擦过,打起不痛。”这是一种毛莨科植物,草医用来治伤患的。么哥已经身不由己,哪里还能听。走进后院,元刚正和几位基督教内地会的年轻朋友闲聊,睨了他弟弟一眼,冷冷地笑笑,继续倾谈。李太太下到院子来,一把揪住么哥的耳朵,急步拽回堂屋,“你给我跪下!”她说。一口京片子,本是镇江人,只因在北平住了多年,惯了。她身材修长,鹅蛋脸,白晢的额头,眉清目秀,头发向后拢,绾一个髻儿用黑纱网罩住。“上哪儿去了?你这畜牲!好哇,等共匪来把你宰了、吃了。”鲁太太、陈太太连忙挡住,劝道:“别打,别打。”李将军身材矮胖,剃的小平头,穿西裤白衬衫,架一副银丝边老花眼镜由房里出来,脸胀得通红,不由分说,举起文明棍对么哥的屁股,大腿便打,用他那皖北口音怒骂道:“你这孽种,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重重的几拐仗打下去,吓得鲁太太、陈太太连忙闪开,么哥只是一声不吭。几位客人出来架住道:“李先生息怒,李先生息怒,明日再说,明日再说。”么哥母亲既怕打坏了孩子又怕他老子气坏了身体也挡住道:“您先回屋去,有客人,我来管。”堂屋后面,么哥的外婆搂元慧远远地看并不去保,她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没牙的嘴瘪了下去,牙床不停地蠕动,一双看惯人间荣辱的眼睛注视外面,元慧捂住脸嘤嘤啜泣,先前她已经求过外婆,外婆只回说:“我不能护短。”

  李太太又打了一会,骂了一阵,么哥跪在地上依然不言语,她气得发抖,几位太太将她劝回里屋去,再苦口婆心地要么哥去认错,客人也渐渐散去了。

  后房间里,么哥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畜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的,打不怕骂不羞,到现在还不长脑子,成天就知道玩,一会打鸟、一会捉虫,比农夫的孩子还野,当初我吃了那么多奎宁﹙Quinine﹚也没把他打下来,现在是报应到了。”么哥出生时,抗日战争正在激烈展开,日本鬼子的飞机又经常轰炸,原不想要这孩子的。那时候,没有可靠的堕胎药,民间流传奎宁这种治虐疾的药物可以堕胎,李太太服过几次都没用。么哥外婆听罢,转过脸去,语带哽咽地说一句:“作孽啊,阿弥陀佛。”她信佛,初一、十五和节气吃斋,多年来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作孽啊,从娘胎里到现在就没有好日子过。”这孩子出世不久便害伤寒病,当时没有特效药,几乎死去,直到现在也没利索。

  入夜了,人声渐悄。堂屋里灯光昏暗,么哥兀自跪在地上,疲倦压倒了疼痛和饥饿,眼皮儿在往一块黏。突然一阵瓦响,家里的黄猫在追赶一只野猫,呜呜地吼叫,从房上窜到地下再冲向前院,身体蓬得多大、尾巴蓬得多粗。不多时又静了下来,么哥暗忖,“黄猫该是打赢了。”他瞌睡当紧,终于跪在地上睡了,脑袋点下去又抬起来。蓦然间,他感到一个冰冷、潮湿的东西戳在他的脚指头上惊醒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黄猫在嗅他的臭脚,他的新鞋已经头通底落了。那猫又绕到他面前,倒在地上,耷拉前爪使劲地左右翻滚,倏地又爬起来,再往他身上蹭一下,便向后花园走去,摆动牠的屁股,左一甩右一甩…么哥心想:“牠觉得牠是这里的大王,牠去巡查牠的地盘。唉,也不知道姐姐喂牠干泥鳅没有。”正想,里屋门响了,元慧搀他外婆走出来,她一双小脚,拄拐仗,一边扶起么哥一边说:“起来吧,宝宝,外婆保你。”她那双饱经忧患的手,遍布皱纹、青筋暴突、骨节隆起、从她做女儿开始,到自己的女儿嫁进李家就没闲过。

  外婆泡了一碗糊锅粑饭给他吃,放了些剩菜在上面,今天本打算走,什么都是临时凑合的,么哥扒了两口,困得不行,倒在外婆的床上立刻睡了。元慧打水给么哥擦脸,拖出他的脚来洗,口里念道:“啧、啧、啧,脏死了,一双新鞋马上就前头卖生姜,后边卖鸭蛋了。”洗完了,外婆替么哥脱去长裤,露出一条条伤痕,红红肿肿地。她放么哥睡好,长叹一声,拾起鞋子戴上眼镜凑近灯光替他补。

  夜深了,万籁俱寂,李太太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因为李将军突然决定不走了,她希望丈夫收回成命又怕惹恼了他,期期艾艾地说:“听、听鲁太太讲,他们还没有决定走、不走。”李先生不耐烦地问道:“哪个鲁太太?”李太太说:“就、就是那个鸦片烟鬼,鲁副部长的太太。”“我告诉你,”李先生提高嗓门说:“我们走不走,不关别人的事,别人走不走,也不关咱们的事,我已经定了。元刚听短波,共产党已经建国,定都北平,我还走什么?你也别指望美国人会来帮老蒋,这是个贸易立国的国家,惟利是图,我跑出去干什么。话说回来,我也没有打过共产党,当年新四军要求增加编制,我照章办事,并不为难,你不记得啦?新四军后来派人送钱上家来还是你给挡出去的,正是为的这件事。况且,他们当中有好几个是我的学生。”李太太仍不甘心,又试说:“也不知道陈军需他们走不走。”“妈的屄!这王八蛋!”李先生叱道,“他敢走吗?淮海打散以后,他把他们集团军的美钞、黄金全卷走了。他去台湾?就算去香港,一下飞机,老蒋就能把他扣起来,枪毙!”李太太惟有闭嘴,转过身去,一夜没阖眼。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上旬 ,集结在湘西的人民解放军向西进发,跨越两千余里山地,潮水一样涌入巴蜀,十一月二十八日巴城机场枪声四起。

  深夜,人民解放军进入巴城,静静地实施全城戒严。清晨,人们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解放军端枪,还背细长的米袋子,威武地守在每一户的屋檐下,他们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决不扰民。解除戒严后,市民涌上街头,锣鼓喧天,口号声不断,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欢呼巴城解放。这喧闹,古老的巴城千年来也只试过两回,那是四年前,抗战胜利的时候。

  么哥母亲捏心跟鲁太太和几位邻居上街看解放军是甚么模样,是不是像传说中的共匪那样,她实在不放心。原来解放军的穿和她见惯的国民党士兵差不多,只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和譪可亲、纪律严明得多。回到家里,她将解放军严守军纪的情况告诉李先生。李先生道:“当年国民革命军不也纪律严明吗?下大雨也只敢站在屋檐下,不敢进民居的,后来便贪污、腐败、偷军火、贩鸦片、倒黄金、甚至吃空子,比满清的军纪都不如。”  






  人民共和国诞生了,她生机勃发,睥睨万类。一九五零年,还没等到硝烟散去,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解放妇女、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肃清反革命…种种运动,便在这块开垦了一万年的旧大陆上铺天盖地地展开。数千年神道设教土崩瓦解,地主阶级被彻底消灭,封建社会寿终正寝,共产党人雄心万丈,要带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向共产主义阔步前进。五十年代,摄人心魄的年代。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区军事管制委员会命令满街张贴,勒令蒋残匪交出武器、弹药,勒令国民党军官登记。么哥父亲带吴洪喜前往军管会交出两支自卫手枪,呈上自传,填好表格,再附上照片,领回了旧军官登记证。

  大抵旧军官家庭都面临改行另谋生路的问题,不能全靠典当度日。么哥母亲取出些首饰变卖了,请来房东周家四姨太,找来中保人,买下了当时住的几间屋,么哥才第一次看见这位四姨太,原来是一个样貌娟好的乡下妇人,乌黑发亮的头发贴贴服服地梳向后脑盘成个髻儿,许是用刨花水抿过的,上面插了根小小的玉簪子。这刨花水么哥外婆也用的,用桃木刨花泡水,浸出树胶来粘头发。她穿一件蓝布袄,掖一块白手绢,清爽、大方。么哥心想:“我在哪儿见过她?她那胀鼓鼓的奶子…”

  李先生在五丰街口开了一间北方馅饼粥店维持生计。李先生管账,吴洪喜充白案大师傅,雇了几个下手,从早到晚发面、熬粥、烙饼、蒸包子,生意尚算过得去。一天下午,有位中年汉子,慢条斯理地吃完馅饼、白粥后在碗底下留了一张纸条,“李先生明日上午九点,请到大正巷三号二楼办公室来一趟。”落款写“黎航”二字。李先生一家大为紧张,摸不清头脑,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李先生挡住家人,独自往大正巷去。这位陆军大学四期的优等生、前国民党陆军中将抚心自问,夜不成眠,“我生逢乱世,时值清祚将尽,军阀割据,苍头忒起,学书不成,有见国家衰败,我愤而离家出走,投入军校,逐鹿中原,以逞治国平天下之志。其后加入国民党主持军务,不必说桃李满天下,不必说功过得失,至少在国民党军内数十年秉公办事直至两袖清风,黯然退役。虽然,此生我俯仰无愧矣!我不懂甚么共产主义,大抵和三民主义也差不多,无非打为国为民的招牌号令天下罢了,若能使国富民强,即令我成阶下囚、命赴黄泉又有何恨乎,输家任杀、任剐,千古亦然!”么哥母亲实在不放心,吩咐吴洪喜赶快捆行李追上去。么哥父亲叫吴洪喜回去,硬头皮说不用耽心。他的学生会救他吗?只有天知道。

  去到大正巷,那是一条背街,有幢灰色的洋楼,便是三号了,门口有卫兵把守。上到二楼办公室,屋里坐几位军官,一位五十来岁的军官坐在写字台前,该是首长了。“噢,来啦?李启轩先生。”他说,一口山东话,客气地让李先生坐到对面沙发上,“没走啊?我看这样,您先谈谈简历好吗?”军官接说道。李先生便从籍贯、家庭出身、学历、经历、一直说到眼下。长官吸烟,时不时点一点头,还噢、噢地似乎表示赞同,其余的军官都不说话。突然,那长官叱道:“你为甚么不跟去台湾?”李先生没弄明白便道:“啊﹐我就这样没走啦。”长官大怒,猛一拍桌子,茶杯盖子也震落到地板上,道:“你别在这儿装疯卖傻了,谁听你的灶王经,想糊弄我?你放明白点!要想从这里出去,你就马上交待是谁安排你留下的,留下的目的是甚么!开馅饼店干甚么?”李先生才明白是指蒋介石是否留他下来策应的,馅饼店是否是联络点,便将他并非嫡系,在军内受排挤的情况说了一遍,再讲出当年新四军要求增加编制,他并未留难的事,言谈中提到几个人是他的学生。气氛稍微缓和一些,为首的军官对其中一位下属说了几句,下属便出去了,良久才回来。谈话变得轻松些了,从陆军大学到黄埔,从抗战到淮海战役,弄到中午,那军官客气地送李先生出来,道:“我也得认老师了。哪天我上您店里看看。”讲出他的名字,李先生怎么也记不起来。

  两天后,下午四五点钟,五丰街上突然布满了士兵,那位首长带几个军官来北方馅饼粥店吃面食,他打趣地说:“今天我们来吃将军包子。”几位军官边吃边谈,连声称赞,“地道北方味,不错、不错。”吃罢,首长道:“李先生,我看这样,您做这行是不是太那个了,在这大街上开饭店恐怕也太招眼,还是另谋生计罢。”他哪里知道李先生做了几十年空心大老官,并无财产可言,手上的一点钱,一家人生活是捱不了多久的。李先生行二﹐只看重教育,轻视钱财,老家的房产、土地早已给了大爷。南京总统府对面的一座庭院也给了大爷的儿子,算是他最值钱的房产了。这个长子长孙却是败家子,一铺鸦片烟瘾,整栋房子还不够他一年的烟泡子钱,眨眼就败光,无钱便到军政部向二叔要钱使,还奈何不得…手上抓住的债券,也不知有没有用,巴城解放前夕便随那些勋章、奖状、礼服、绶带、信件、照片,一把火烧个精光,可幸元配的孩子也都学业有成、事业有成,但是他们远在海外,断了音信,现在如何活下去?李先生暗暗叫苦,惟有赔偿铺租,蚀了一大截,馅饼店关门大吉。

  几个月后,一天上午,一位解放军军官找李先生,警卫员拎两只火腿。李先生不在家,李太太赶快让进客人,军官不肯坐,只说来看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希望老师多保重,往后也不一定能帮上忙了。”留下火腿,匆匆告辞。李太太也留不住,连客人的姓名也忘了问。是谁呢?李先生永远不知道。

  当时有铁一般纪律的共产党人能不避嫌疑顾念师生情谊的实属罕见。延安整风时那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血腥味一直弥漫在共产党的干部关系中,这位军官显然是冒极大的风险来造访老师的,弄不好开除党籍,甚至丢掉性命也未可知。对李先生不捕不杀,用他们那种党的利益高于一切原则来衡量只是一种权衡,取舍罢了,留下来还可以利用老先生的残值,他熟悉国民党军队、他的女儿是国大代表、他有亲友在国民党军内…

  么哥父亲便去参加会计训练班,准备就业,后来还参加了俄文训练班,从早到晚咿咿呀呀,卷舌头读俄文,找出陈旧的《露和辞典》注将就用。当时的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六十几岁的老人为了家、为了子女,咬紧牙关面对艰难岁月。

  注:露和辞典即日俄辞典。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