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日星期五

雪山狮子的呻吟(80)

在2000年的前夜

  还有三天就是两千年了。

  她的心里似乎没有多少异样的感觉。

  但她想有。人们都有,为什么她没有呢?——她是想有人们有的那种感觉吗?人们都在问,千禧年怎么过?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在电话里,在相互见面的时候。很少去单位,一去就遇上那个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孩,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糖,羞涩地说,我要结婚了。旁边有人说,又一个千禧新娘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很少看报纸,很少看电视,她可真是孤陋寡闻。

  好吉祥的称呼啊。一阵感动,她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说,我要送给你千倍的祝福,当然喏,我还要分一点新娘的喜气。

  很早的时候,谁说过,两千年到了,四个现代化就会实现的?

  她有多大,那时候?

  小小的她掐指一算,有些心酸,等到宏伟蓝图变成现实了,我都老了。

  在大昭寺,笑起来像个女孩子似的喇嘛丹增说,你很久没来了。

  庭院里,从遥远的牧场来的几个女孩子,无数的小辫子上缀满了细碎的松石,像密密的草地上开着鲜花。她们的笑容里,虽然有生活的艰辛,此刻也很灿烂。

  她想问他们怎么过,可怎么说,几个裹着绛红僧衣的男孩也不明白。汉人的节日?摇头。外国人的节日?也不全是。那么,几天后,夜里寺院开门吗?为什么要开门?两千年嘛。两千年就得开门吗?

  算了,不说了。

  我知道了,丹增恍然的样子。你是不是又想跑到寺院里来睡觉?

  他说的是去年藏历12月30日那晚,原来是想在寺院整整祈祷一夜的,可没念上几圈就在佛的脚下睡着了。

  几天没出门了?

  两天?三天?还是四天?

  妈妈无可奈何地摇头,你出门让人担心,不出门也让人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无非是一出门就走得很远,那些偏远的乡村又没有电话可打,但每次还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你现在和“桔子”一样,是我们家的第二个“桔子”。说完,妈妈笑了。才从转经路上回家的她穿一身深蓝色的运动衣,精神很好,也显得年轻多了。

  “桔子”是个狗,看家的狗,不过它可没它的名字那么可爱,老是长不大,性格反复无常,有时候一声不吭,有时候会猛地扑上去,把别人的腿给含住,所以常常被拴起来。

  她突然发现她是这样地依赖眼前的这个吃过很多苦的女人,这样地怕失去她,不禁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刚下班的弟弟看见,讥讽道,老姑娘了,还撒娇?

  弟弟已经不让妈妈担心了,他刚刚结婚。婚礼上,来得最多的是妈妈的亲朋好友,这样人们都知道她的孩子中还是有正常的,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在按部就班地生活。

  只要出门,她总是要化妆的,对着小镜子细细地描啊画啊。她喜欢画眼睛和嘴唇。说来也怪,以前她的眼睛是和父亲一样的眼睛,细长的,一单一双,但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有一阵儿还是好几层眼皮,像是皱纹都跑到眼睑上去了,让她很是忧心。妹妹的眼睛倒是天生的大眼睛,对她的突变嗤之以鼻,哼哼,还不是给画出来的。她就说,现在不画了也这样呀。妹妹说,已经画变形了嘛,再说,还是近视眼。

  出门是要戴上耳环的。戒指和项链也从不离身。都是银的。银的光泽和质地永远是她的最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像生活中那些好女子的泪珠。像毕生中难遇的、美好的却又是瞬息即逝的缘分。她不会忘记那年马容回去的时候,她俩在给过她们许多快乐的帕廓街上慢慢地走着,最后在骷髅状的银戒跟前站住了。那时候,她们对美的欣赏还是偏重于古怪和夸张。她俩一人戴了一枚一样的。她俩手拉着手时,因为内心的相契而淡漠了离别的苦。后来她俩的首饰越来越简单,有一次,马容寄来的生日礼物只是一圈刻着隐隐的花纹的银指环。

  昨晚,马容在电话中说,她现在妆也不化了,什么都不戴了。

  但她还是不能放弃这些的。她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些美丽的,哪怕被人认为沾有世俗之气。

  前不久,她和另一个女子在帕廓街上转,在一家小店里看见一对星星形状的镂空的银耳环,有些大,戴在耳朵两边晃动时有一种远古的意味。她正试着,朋友问,你现在这耳环戴了多久?—那不过是一个圆圆的小环而已。她迟疑了一下说,可能有一年多吧。朋友很惊讶,你过去可是几天就换一副的呀,你看你对生活的态度变成什么样子了。这话令她也很惊讶。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暗暗自责着,当即要了三对耳环。

  后来,她转念一想,这样生活其实没什么不好,最多是有一点点消极罢了。

  但这种消极是她愿意的消极。

  她有心承受这种消极。这种退回小屋、与内心相伴、自成一统的消极,远比看上去只为了名和利,在世上忙忙碌碌走一遭的积极或上进有意义得多。

  甚至她的过去,仅仅是贪玩,也浪费了多少好时光啊。

  如今,她也许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想要的是什么。

  这样的消极,其实挺好。

  何况现在是冬天。冬天是万物休眠的季节嘛。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然界中那些与节气相应的动物了。

  但愿是温良的、安静的、与世无争的动物。

  并且不时地沉醉在“晕眩”之中。——晕眩,仅仅是这个词本身已经让她不能自已。

  在米兰?昆德拉的书中,这样解释:“晕眩”,即“一种强烈的、不可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渴望”,是“某种虚弱的陶醉。一个人意识到他的虚弱,他决定屈服而不是挺住,他沉醉于虚弱,甚至希望变得更弱,希望在主广场的中央倒在众人面前,并希望继续下落,比倒下更向下”。

  她深信,并需要补充的是,那“倒下”的是肉体,当肉体在尘世之中深深地下陷直至没顶,另外一种东西,姑且说它是灵魂吧,便会挣脱肉体的羁绊而轻盈地飞翔,那一定是朝着某个超现实的无比美好的所在飞翔。

  惟有在“晕眩”的时候,惟有在仅仅为了这样的事物“晕眩”的时候,比如诗歌、念珠、地图、书籍和音乐;比如正午、深夜、过往和梦境;比如辣椒、青稞酒或梵香;比如“印度”与“江南”,以及除此两地之外那绛红色的“西藏”——啊,亲爱的、独一无二的西藏!

  电视里正在播放西藏的纪录片。这是她最喜欢看的。刚才弟弟在客厅里扯着嗓子叫她,正好耳机里的一段音乐结束,她才听见。

  西藏的天。西藏的云。西藏的山。西藏的水。还有西藏旧日的宫殿,西藏饱经沧桑的喇嘛庙。还有那一束束西藏的光芒,那一张张西藏的容颜,那一片片西藏的绛红色……

  每一次她都看不够。每一次她都很激动。家里人纷纷笑她,你那么热爱西藏,你一出门就可以看见这些,比电视里还要多,还要真实。可她偏偏只为这些在屏幕上,在图片上,在音乐里,在书本里出现的西藏深深地、难以自抑地激动,甚至热泪盈眶。

  有一次,一位喇嘛送给她一卷录像带,是英国一个著名的纪录片公司拍的,很美的画面,很婉转的音乐,很生动的细节,却没有说教,没有深刻的思想,没有激烈的言行,在很纪实的平白直叙的拍摄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悲。

  他还是爽朗地笑着。在爽朗的笑声中,他委托那个和他一样年老的活佛去一个被掩蔽在尼泊尔的小王国,曾被围剿并被封锁近30年的木斯塘。其实那个小王国和西藏的所有地方一样,说的是藏语,穿的是藏服,信的是藏传佛教。但已经衰微了。不过和西藏的衰微不一样。它是在外界的极端封闭中衰微的。所以当它终于有了开放的一天,他便让那个老活佛代替他去那里,他希望让佛光再次照耀那里,他要求带回几个孩子,在他的努力保持西藏传统文化的学校里得到教育,后继有人,让人类珍贵的精神遗产代代相传。

  先是飞机、汽车,接着现代文明的象征消失了。老活佛骑上了马。老活佛的脸在炽烈的阳光下一点点地变红,变黑……在酷似阿里土林的地形中,差不多骑了一个月的马。木斯塘到了。小小的堡垒似的王宫。寒酸的国王和王后。破败的寺院。贫穷的却不乏快乐的百姓。深夜篝火边神秘“雪人”的故事。枯瘦的老喇嘛绘声绘色的野兽吃人的故事。牵马的扎西的醉态。两个被选中的孩子兴高采烈,他们的母亲却在为长久的分别流泪。而他的声音开始在木斯塘的上空回荡。

  又看见他了。他还是爽朗地笑着。慈悲和智慧的化身;无数藏人的精神支柱——“嘉瓦仁波切”。他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询问他们的名字和年龄,然后象征性地为他们剪去一缕头发。然后,两个孩子在各自父亲惜别的目光中,走进明亮的、奔跑着许多藏人孩子的学校……

  这就是那部片子。一如日常生活的毫无艺术痕迹的纪录片。

  但更打动人心的是其中的某一处。

  是那个老活佛,骑马至山顶,眺望远方——那边,正是西藏,是他还在青年的时候就从此离别的故乡。几个在异乡长大的年轻僧人在悬挂五色经幡,风轻微地吹拂着,天高云淡,万籁俱寂。老活佛久久地伫立山顶,遥望家乡。久久地,他才叹道:我们的家乡是这样地美啊!说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泪水从他已经去日无多的眼里奔涌而出,他竭力地压抑着,压抑着,终究失声痛哭。

  长达一分多锺的镜头里,只有老活佛忍不住抽搐的双肩,忍不住放声的哭泣。经幡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飞舞,年轻僧人的脸上只有坚毅。远方,那西藏的山川河流啊,沉默无言……

  所以,她一直想走。

  她一直想走到那里,想走到他的身边,想走到和她的血脉相关的人群之中。

  可是她啊……至今尚未走成!

  “在路上,一个供奉的手印并不复杂,如何结在蒙尘的额上?一串特别的真言并不生涩,如何悄悄地涌出早已玷污的嘴唇?我怀抱人世间从不生长的花朵,赶在凋零之前,热泪盈眶,四处寻觅,只为献给一个绛红色的老人,一颗如意宝珠,一缕微笑,将生生世世系得很紧……」”

  今年的一天,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早早地赶到大昭寺广场,广场似乎如常,转经的转经,煨桑的煨桑,只有高高挂在某一处的喇叭异常响亮,旋律激越,犹如“文革”时期。

  大昭寺门前依然是磕长头的老百姓,此起彼伏;但大门紧闭着。

  后门也紧闭着。

  她想进去,使劲拍门,喊着认识的喇嘛的名字,却叫不开。旁边的人斜眼看着,此时说汉话似乎更容易遭人反感。不是反感她,是反感她身边的那个打扮得像男孩的汉族女子。

  只好转帕廓。转了三圈。第二圈时才感觉气氛的隐隐异样。似乎有一半的便衣。一半的信徒。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件都没有看见。

  晚上收听广播,听到了他的声音,说英语,语调如常,却让人悲伤。他说,只要众生幸福,我可以不必回来。我可以像一个受伤的动物那样走到远处,打坐,禅修,思考来世……

  他已经老了。40年的风霜,40年的沧桑啊。一个24岁的年轻人在流亡的岁月中很快地变成了64岁的老人。她一念及,就忍不住祈祷,为他的长寿,为她能够有见到他的一天。

  一身酒气的弟弟说,他周围的许多藏人早已忘记了这一天,他们在酒吧里喝酒,在歌厅里唱歌,今天是什么日子,不关他们的事。

  昨晚,在梦中,她又见到了他——莲花生大士,西藏人的精神之王,古汝仁波切。他将一本经书放在她的头顶上,但念的是什么,她却忘了。

  他是她在成佛之道上的本尊、护法、依怙主。

  一位已经圆寂的宁玛上师这样说:“在圣地印度和雪乡西藏,出现过许多不可思议和无以伦比的大师。在他们当中,对现在这个艰苦时代的众生,最有慈悲心和最多加持的是莲花生大士,他拥有一切诸佛的慈悲和智慧。他有一项德性就是任何人祈求他,他就能够立刻给予加持。”

  还说:“在当前的困难时代里,我们所能祈请与皈依的,以莲花生大士最殊胜,所以,金刚上师咒最适合这个时代。”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十二字心咒时,就牢牢地记住了。

  以后,她每一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反复地、全身心地持诵这句真言,并在脑海中观想古汝仁波切的形象。每一次她都得到了响应和护佑。

  夏天在康巴,她独自搭车去宁玛的一个大寺。噶陀寺,正是古汝仁波切曾经长期修行的道场,第二金刚座。当时是雨季,雨一直在下,从小雨连绵到大雨滂沱。她坐在寺院拉木材的卡车上,坐在高高的木头上。旁边挤满了说康巴话的男人,其中有一个老喇嘛的背影。她紧紧地裹着防雨的外衣,帽子也压得低低的,还是一脸的雨水,连骨头里也浸透了雨水。雨大路滑,而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窄,越走弯越多。她开始害怕,开始默默地持咒,当然是古汝仁波切的心咒。在转一个急弯时,车居然上不去了,一直往下滑,车上的男人全都跳下了车,除了那个老喇嘛。她可不敢跳,看着都头晕。可没想到更让人头晕的是,车刚停住,突然又往下滑,她回头一看,竟是万丈深渊。几乎是本能,她一直默默持着的咒一下子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声音之大,几乎盖过了雨声。在念诵中,她发现车顶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连老喇嘛都跳车了。这时,车下的男人们纷纷向她张开了手臂,但她的眼前却像是出现了古汝仁波切的身形,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往下跳,正好被人们接住。再看那突然又停住的车,离深渊竟只有手臂那么长。而她的眼前,古汝仁波切的身形久久不散。

  “我不会远离那些信仰我的人,或甚至不信仰我的人,虽然他们没有看到我,我的孩子们将永远、永远受到我慈悲心的保护。”

  ——这正是古汝仁波切的许诺。

  是不是该说到他了?

  那天,第一次听到他的电话号码,多奇怪啊,她的心里突然闪了一下,就像是某种预感如电光火闪一般,一下子把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照耀得一片明亮,接着她看见一个像银子一般幽美、像丝线一般纤细、像泪珠一般晶莹的……它是不是那个字的化现呢?

  那个字——“缘”,它就在心底里藏着,此刻无比明亮,此刻熠熠生辉。在藏语里,它的发音是“le”,一个轻轻的、从心里发出的、舌尖从上腭滑过的音节。

  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她的心里又这么闪了一下。

  更奇怪的是,刚放下电话,眼光重新落在书上时,扑入眼帘的是怎样的一行字啊,竟让她吓了一跳!

  为什么是这样的一行字,出现在这本像梦一般神秘并有着预言气息的书上呢?这通篇都是在宗教的迷宫中穿行的文字,其中一行,竟像是在此刻注定了她的命运。它是这样说的——“当你忘却了时间朝什么方向流逝时,爱情会帮助你确定这个方向。爱情始终是时间的源流。”

  于是她带着酥油去了寺院。

  在她的请求下,寄托着愿望的酥油,一点点被倾入燃着火苗的金灯里。火苗照亮喇嘛的脸,也照亮一颗渴望的心。于是她双手合掌,久久地祈祷,最后在犹豫中,在惴惴中,忍不住用早已加持过的红珊瑚念珠占了一卦。

  ——啊,她看见了什么?

  一粒珊瑚念珠就像一个最美丽、最圆满的结果出现了!那分明是佛以一粒红色的珊瑚念珠,兆示了命中最深切的因缘。她仿佛听见佛在低语:我的孩子,你祈求的,我给你!

  这真的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从天而降!

  两千年就要来了。

  明天,后天,大后天。就是两千年,就是21世纪,就是一个新的纪元了。

  她想她哪里都不会去,就坐在计算机跟前,和她热爱的文字在一起。

  她当然是要祈祷的,长时间地祈祷,为她所有爱着的人祈祷,也为她所有不认识的人祈祷,还有她的故乡,她的同胞,还有她的「桔子」,笼中的小鸟,荒野上被追杀的野羚羊,海洋中被污染所伤害的鲸鱼、鲨鱼和所有的小虫小虾……

  当那个神圣的、崭新的时刻来临的瞬间,她会举起酒杯,在想象中和心中牵挂的那个人一起仰望星空,双手迎接!

  那时刻啊,在共同的星空下,一种超越地理乃至超越所有物质的感应,是否将无形地、神秘地穿梭于彼此的心灵之间?

  1999年12月28日凌晨3点于拉萨


二十一个片断

  1、表达

  迄今为止,面对西藏我无法表达。不是我不擅长表达,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所有的语法已不存在。所有的句子不能连贯。所有的词汇在今天这样的现实面前化为乌有,悄然远遁。而所有的,所有的标点符号只剩下三个:那就是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我们的内心被这三个标点符号充满,再无其它。甚至我们的身体上也被这三个标点符号烙印似地布满。看见了吗?在这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问号,在那只目睹太多的眼睛里是感叹号,但落到嘴边的时候,欲言又止,或者说,因为有太多、太多想要说的却无从说起,或难以细说,而变成了一串串连续不断的省略号!

  西藏啊,你让我从何说起?你又让我如何不说?可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嘴边,为什么你永远是巨大而惊心的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2、看见

  今天,西藏以一种复杂的面目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今天,似乎人人都可以看见西藏,只要他想看的话。只要他远远地看一眼,朝那个地球上最高的高处看一眼,他就能够看见他以为的西藏。

  在世人的眼中,西藏究竟像什么?像一个飘浮在空中的绚丽汽球被日益神话?还是像一个被注入毒素的恶性肿瘤已难以治愈?

  连绵的群山,不化的积雪,汹涌的江河,原始的草原,以及附着其上的奇风异俗,无数喇嘛和阿尼口中的天书般的念诵,使一道道视线不得不弯曲、转折——而这不过是带着旅游心态的外人的视线。

  实际上原初的视线并不存在,如同视线下的广大或细微的真相,在外人无法察觉的封锁下,在惟有这视线之内的人们的切身体验下,早已扭曲、痉挛、颠倒。这一道道发生折射之变的视线啊,已经彻底地模糊了西藏!

  啊,西藏,你的看见是看不见,是从来、从来的看不见!西藏啊,其实连你自己又何曾看见过自己!

  当你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看得见你呢?

  3、节日

  在这个恐怕是世界上节日最多的地方,藏人固有的节日以本族特殊的历书进行着,因为不可或缺的宗教仪式在专制的政权下不再轰轰烈烈,却像在地下奔涌的无数激流,它通过所有从各处涌来的乡下藏人那些风霜的面孔、肮脏的衣袍、冲鼻的气味,在每一个寺院的门口汇聚成洪流。每一个人都是宗教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写着虔诚,虔诚,还是虔诚。除此之外,对于他们,世俗的节日还有什么意义?

  另外的节日在另外的人那里十分重要,也可以说是外来的汉人带来的外来的节日,但对于时代潮流之中的城市藏人一样重要。中秋节,农历的八月十五日,满街的月饼喜气洋洋地象征团圆。清明节,农历的四月五日,孩子们和军人们一起涌入革命公墓或烈士陵园,在“唯(应该是“为”,但那上面却写错了)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哨兵似的标语下,举手宣誓,低头默哀,列队再教育。

  更另外的节日也来了。那是圣诞节,圣诞老人陌生的微笑在商店的橱窗上犹如包装绚烂的礼物一般显得亲切无比,遥远无比。

  4、末日

  对于西藏人而言,世界末日并不是所有可怖的大预言变成现实的那一天,而是,恰恰是,如今的这种表面慷慨、公平、而且多少有点仁慈的专制统治之时。这已经持续半个世纪的“解放”,在百万“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旗号下,其实像一剂致人于慢性死亡的毒药,正逐渐地,渗入并深入无数西藏人的毛孔直至肺腑,使其在类似于酒精导致的虚幻而快乐的幻觉中日益沉醉,日益迷失,日益忘乎所以,而那个远在他乡的应该说是他们精神上最亲的亲人,为了他们今生和来世的福祉,多少年来是如何在奔波,在衰老,在心力交瘁,差不多已被他们忘却,甚至变得与他们不相干了。实际上,事实上,对于今天的无数西藏人来说,末日就是即日,就是每一日!他们生活在末日之中却不自知,相反从不把末日当作末日,这是因为他们本身已经成为末日的一部分了!

  5、声音

  是的,在我们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常常会被指责。这些指责中,听上去似乎最理直气壮的是,你们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却攻击我们,你们的心理很阴暗。甚而至于,还被如此咄咄逼人地威胁:要是非常时期最好跑快点,免得没跑掉就被人收拾了。这显然是一种殖民者的腔调,典型的话语暴力。

  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被人如此斥责,这说明了什么呢?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民族,是不是从始以来皆仰仗他人的恩赐才得以苟活呢?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么又是从何时起,毗邻而居的他人变成了登堂入室的主人,以至有了可以如此训斥的权力?

  所谓“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其实是模糊的谎言。但这样的论调既能蛊惑殖民者一方的民众,又使得被殖民者多少有点儿理亏词穷——可不是吗?对于纳入利益集团之中的每一个人来说,其生存的情形不但是依赖,而且是依附,甚至是寄生。因此,当主人厉声呵斥只是轻微地发出了一些声音的我们时,除了满面羞惭地赶紧噤声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看来若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大大犯禁的事。这,就是某种霸权在这一范围内的体现,犹如暗中行使的戒律,我们只能心照不宣地接受、遵守,若越雷池一步,对不起,这权力的大棒就会落到那个冒犯者的头上,而这也是一种警示,提醒其它人,只能在这权力允准的范围内出声。

  这当然是殖民者的权力,它要求甚至强求被殖民者最好哑口无言。如果想要说话,那也只能是随声附和,变成如奈保尔所说的,帝国主义主人的应声虫。倘若更进一步,成为这权力的摇旗呐喊者,那当然是会令殖民者圣心大悦的,并且赏赐多多的,那么,这“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也是可以允准的,就像是主人家扔给看家狗的骨头,还残留着一点儿肉末。

  6、容颜

  ……然而在西藏,大概是由于这些因素: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使得这里的一切无不呈现出一种感人的单纯性或惊人的丰富性。

  于是,有时候,在一个偏远牧场的幼童的脸上,你会看见沧桑;在一个高高的、五彩斑斓的法座上面的老僧脸上,你会看见纯真和宽容。而当人群出现的时候,你会忘记他们所置身的环境具有怎样的景物或气氛,你甚至忘记了别处所少有的温度和高度,你只记得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泛着阳光的脸!

  无论如何,这些脸上的光芒已经足够。虽然有的强烈些,有的淡些,但都被一种光芒照耀着,使这些脸张张极美。这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美,你只能通过瞬间的摄影隐约地、偶尔地捕捉到。因为这种美是千百年来,像遗传基因似的,融入他们的血肉之中,再由内心向外焕发,却又一闪即逝。因此这张张面孔啊,传达的是整个西藏的信息。

  对于一个渴望用文字和图片作为某种记录,或者探寻某种秘密的人来说,每一次看见这些脸时,都会被深深地震住。尤其是这三种人的脸:僧侣的,老人的,还有孩子的。

  而这些特别的脸,光彩熠熠的脸,只能是、永远是西藏大地上的脸。

  7、拉萨

  一个日新月异的内地县城。一个过去的圣地。一个消失的神话。如今,它快乐,浅薄,肉欲,空中漂浮着酒精的泡沫,地上堆砌着金钱的脚印。它几乎是寸草不生了。即使有绿色,那也是在各自家园中精心侍弄出来的一小块草坪。还有周遭“圈地运动”一般规划出来的“林卡”。夏天,游兴甚浓的人们在“林卡”里支起帐篷,撑起阳伞,摆上一张张桌子,上面是麻将、扑克和克郎棋,以及一箱箱满的或空的酒瓶。而“林卡”的外面,一间间笼罩着粉红色灯光的色情小屋里,浓妆艳抹的内地小姐正媚态十足地诱惑着本地和外地的各族男人。整个夏天就这么纵情地在“林卡”里外度过了,消磨了,虚掷了。惟有冬天,啊,拉萨,它在清冽的寒气中如风声一般的嘤嘤哭泣被我听见!

  8、囊玛

  这遍布全城的小小娱乐场所,纷纷以旧时西藏的宫廷乐舞为名,虽然特别,却浓缩为一个意味深长的角落。曾经仅限于“三大领主”享受的艺术似乎回到了“翻身农奴”的怀抱,过去腐朽的记忆随着声声断断的弦乐化为齑粉。然而……神圣的真言从未如此真诚地泛滥四溢,在酒精滋润的嘴唇中轻佻地飘向欲望的夜空;令人心碎的思乡之曲从未如此响亮地频繁回荡,在五颜六色旋转的灯光中,那歌手痛苦的表情不堪一击。真言空洞,怀念无力,在真言和怀念之中,年轻的藏人们打情骂俏,不耐烦地要求激烈的现代舞曲。年龄稍长的藏人们一边愤世嫉俗,牢骚满腹,一边忘不了挤眉弄眼,动手动脚。泡沫翻飞的酒瓶越堆越多,很快空空荡荡,火焰似的液体滋生某种不安的情绪。烟雾弥漫,却在吐纳之间化作毒气进入所有人的体内。越来越大的肚皮,越来越猩红的嘴唇……啊,即使是她的哭泣也不过是被一种临时的、短暂的、空虚的激情催发而出。因为此时的哭泣再多,在这个被怀旧伪饰的夜晚之后,在走出这个具有民族特色的“囊玛”之后就将不再!

  9、意外

  如同在拉萨,这么些年了,这么多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了,似乎生活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进行着,这里的藏人、汉人和其它民族的人就这么意外不多地生活着。藏人更多地在帕廓一带集中着,转经的转经,做买卖的做买卖,或者分散在新村或安居园里天天打麻将。源源不断的汉人们也像在他们的家乡一般算计着日子,建房子的建房子,开餐馆的开餐馆,办妓院的办妓院。小姐拉客,包工队杀狗,一个出租车司机用四川话说,妈的,本来以为到拉萨可以挣到很多钱,挣个鬼哦,从早跑到晚,荷包里头才几个钱。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却坚决地说,不,我就不信我挣不到,我一定要挣到钱了才回去。老外们以及越来越多的内地游客们也在好奇地游逛着,有的表情不可一世,也有的扮成藏人的模样,在寺院傍晚的祷告声中双手合十;有些老外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令人惊叹的金发碧眼的小天使。还有戴着小白帽的回回们,或者推着堆满廉价货物的木板车走街串巷,或者在冲赛康一带批发各种伪劣百货,或者不动声色地蚕食着帕廓街上的小店铺,每逢星期五正午,紧傍着「祖拉康」的清真寺门前遍地黑皮鞋。至于……至于那些有公职的,被称为国家干部和职工的各色人等就不必说了。

  所有的日子,似乎所有人的日子都这么静静地像水一样流逝着,静静地流到了一个新世纪的堤坝前。当所有的水流汇聚在一个高高的堤坝前的时候,有一股激越的水流突然越过了堤坝,不,是将这堤坝冲出了一个骇人的缺口。

  意外发生了。意外使所有的水流裹胁而去。而这股激越的水流就是这21世纪前夜的一个出走。是噶玛巴!这不足15岁的少年活佛以他的突然出走,让这之前的所有日子黯然失色,失去意义。

  10、消息

  一天天,一个重大而特别的消息以无数个矛盾的、混乱的小道消息纷至沓来。一天天,我焦急地搜集着、打听着各种消息,渴望知道这所有消息的真相——渴望它的来龙去脉,渴望它的走向趋势,渴望它的最终结果。然而那么多的小道消息只能是掩盖真相,歪曲真相,抹煞真相。那么多的小道消息啊,它唯一的功用就是把真相交给沉默,长久的沉默。

  沉默啊,就像那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活佛的心,永远无人可知!而且,在更多的消息中,他走得越来越远,人们只能看见他沉默的背影渐渐地化入绛红色的世界之中!

  11、占卜

  一位年老的天文历算大师拒绝用传统的方法预测命运。在竭力的恳求下,他只好拿起了念珠。他把念珠藏在宽大的袖袍里开始占卜,谁也不知道他在怎样拨动褐色的珠子,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卜算了没有。很快,他抬眼说,很好。就这么两个字,你不知道他指的是这一生的命运,还是就事论事——可指的是哪一件事儿呢?总之,很好,这就是全部深藏在他沧桑面容下的答案吗?

  12、羞耻

  “人人生而自由……”,“人人有思想、良心和宗教自由的权利……”——这是半个世纪前向全世界宣布的人权宣言中,最震撼人心和慰藉人心的两句。但也是最如同梦呓的两句。尤其在今天的西藏,我们从不知道我们还有可能听闻这与人生在世息息相关的话语的权利。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们被迫听闻最多的,如雷贯耳的,响彻昼夜的,都是不准,不准,不准!

  在这天下午,在我深掩于兵营似的单位宿舍里,我打量着每一面墙壁,书柜里的每一格。那些曾经伴随我生命中多少时光的物品:色彩沈郁的唐卡,不算精致的供灯,别人送的或我自己拍摄的西藏僧侣的照片,还有,那个小小的佛龛里端坐着一尊泥塑的释迦像,他头顶蔚蓝色的发髻,神情如水却透着一丝忧郁,而这忧郁分明是此时才显现的。——这些,全部,对于我来说既是信仰的象征,也充满了艺术的美感,但此刻我都要把它们取下来,收起来,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因为他们已经明令禁止,不准在自己家里摆放凡是与宗教有关的物品,绝对不准!

  明天他们就将挨家挨户地清查,对,就是这个字眼:清查!当我把这些唐卡和供灯,照片和佛龛,全部堆放在一个纸箱里的时候,不禁深感羞耻。

  13、参与

  人人都在参与,人人都无法逃避。参与同样的建设,参与同样的毁灭,参与同样的幸福游戏,快乐大行动,公开或私下的大小屠杀。这是看不见的战线。不论违心还是甘心,都显得十分地默契。

  妈妈说,那时候,你刚出生,所以我不可能去参加任何运动,待在家里一心照顾着你。

  可是,当她出门上街的时候,见遍地乱扔的一页页经书,那些从来放在头顶上敬奉的神圣书页,在高喊“造反有理”的革命者的脚下落满脚印,尽管她不愿意也这么践踏而过,但她更不敢把这些书页捡拾起来,藏在怀中……

  14、良心

  一个陈旧的话题。一个重复一遍就要令人大笑的话题。像挂在铁钩上的一颗原本鲜红却已变色、原本鲜活却已死亡的心脏,正在待价而沽。一些人路过看见,为它奇异的颜色、奇特的形状所吸引,满怀激情地描述或描绘起来,却见横立一侧的屠夫举起了手中闪闪发亮的大刀,慌不迭地纷纷掏出各自的心脏双手奉上。啊,这交出去的心脏和铁钩上出售的心脏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15、拒绝

  这是某一种生命存在的状态。或者说,是她的生命存在的状态。她只是拒绝。她的拒绝只是出于不要、不干、不参与的愿望而已。

  拒绝,仅仅是拒绝,只能是拒绝,而不可能作出太多、太大的反应——像反对,反抗,反攻,等等趋于激烈的行为。而只能是,最多是反感而已。因为反感而拒绝,这种拒绝不过是一种退却,一种隐蔽,一种固守在自认为安全一方的懦弱的消失。

  唉,拒绝,无奈地对“存在的一种缩减”。

  16、轮回

  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往世是什么。我无法知道。在所有的众生当中,我有可能是哪一些形状的躯体里面隐匿着同一个灵魂?似乎,有的人“选择了天鹅的生涯”,有的人“选择了苍鹰的生活”,有的人“转生为一个娴于技艺的女人”——这些都是一部小说里的语句。

  难道真的能够“选择”吗?那也一定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选择”。

  我多么希望,我的前生往世使我“选择”的是一个吟游歌手的命运啊,让我在西藏的大地上,为生命和灵魂的流转与解脱边走边唱!

  17、爱人

  奇特的因缘,发生在他和她之间。奇特的因缘,通过一个特别的地名来连结。这个地名,不,这个地域,这个地理学早就存在,但对于她的意义,确切地说,如今已是与某个人神秘地联系、灵犀地沟通的意义了。

  西藏啊,它就像一根注定的纽带,将两个身处两地并不相识的人儿连接在一起。西藏啊,从地理学上来说,是回忆的地理学,远古传说中的地理学,宗教意味的地理学,如今它又增添上一笔温暖的色调,让我一说出西藏这个名字,就充满温柔而伤感的情怀,因为是它把生命中的爱人带到了充满变量的生活当中!

  18、群众

  我为什么这样地害怕人群呢?我为什么不能够和人们轻松地、自在地交往呢?我的驱散不去的百般无奈、万般紧张,都为的是什么呢?忘记是在哪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像是给自己终于找到了最有力的理由:“……和群众接触真是再危险不过;光荣和无为是两件不能同睡一床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身为藏人中的一分子,西藏庞大而苦难的身影像一块大石头压迫着我的脊梁,“光荣”和“无为”,我只能选择一样,非此即彼!

  ……可是,可是我天生消极的女人性情啊,又使我总是想在人群中隐藏自己,消磨自己,只为小小的自由自在而活着!

  19、使命

  仅仅一个写作者是不够的。仅仅一个信徒是不够的。仅仅一个人是不够的。在此生有涯的短短时光当中;在前生无涯的长长时光当中;以及,此地,彼地,无数个此地,无数个彼地,无数个此地与彼地相交叉的空间里;对于我来说,只能是,也必须是,而且最好是一个永远的审美主义者!

  当然,这样的审美,应该是基于一种充满了宗教情感和人性光辉的终极关怀之上的。具体而言,它尤其着眼于那精神的故乡——西藏!这一块为慈悲与智慧的化身——观世音菩萨所庇护的土地!这一块在现世的苦难中冉冉上升的土地!这一块至今仍在挣扎、苟活却蕴借着希望的土地!

  为此,这样的审美不是轻松的,晕眩的,愉快的,赏心悦目的,眼花缭乱的,浮光掠影的……这样的审美,饱含太多的心疼,太多的叹息,太多的泪水,应该更有太多的沉浸和思考,启示和升华!

  因了这些,一个审美主义者同时义不容辞地承载着见证和记录的使命!

  20、家园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草原。那绿色之中所有的不同的绿;那黄色之中所有的不同的黄:由浅入深,由深一点点过渡到另一种颜色,如泛着铁锈一般的红。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重重迭迭,延伸到视力不能及的山脚和天边。那么多的花。那么多倏忽跑过的小动物。

  细雨纷飞。一段音乐从随身携带的小机器送入耳中。原本包含的悲哀如洪水漫溢,霎那间涌向看不够的草原涌向我。每一根草和每一朵花都落满了悲哀的泪滴,但那不是雨,是源远流长却又深藏其中的感受在气候的作用下流露无遗。原来正是那音乐帮助我理解了这草原。不然即便我亲眼看见这草原,四肢贴近这草原,我也只能知道它的广阔和孤独。也正是这草原帮助我理解了那音乐,但不必说出那音乐的名字和背景,最多只说,那音乐是悲哀的,更是默默承受的,它的源泉来自于一个同样苦难的民族。

  愈发急促的雨愈发密集,被渐渐猛烈的狂风卷得乱飞,一只鹰却闯进了我的视野,就像一段熟悉的文字里绝无尘世气息的动物那样,它正在「高傲地飞翔」,让我几欲低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但望着彷佛无法停止飞翔却已疲惫深深的鹰,我蓦然心悸。不,不能说是心悸,而是恻隐之心突然充满了我的胸怀,要担忧哪里才有它的栖息之处。

  但我知道,我在此刻看见并走进的这草原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对于它来说,正如年年轮回的四季,历史,或者说往事,已让它承载太多,以致于它沉默无言,何须表白。在这个瞬间,我看见的实在很少,也实在是它本身仿若寂静之至。那些曾经的比暴风雨更加猛烈的喧嚣和打击似乎已经远去。那些曾经的祈祷,曾经的挣扎,曾经的片刻欢乐似乎已经远去。我只有竭力回忆,仔细辨认,才恍然可见草原上如幻象般迭现着带着武器的军队,或带着甘露的僧侣和鲜花盛开的日子,甩动长袖旋风般踢踏舞蹈的我的自生自灭的族人。

  因为这草原!我要向那无形的却无所不在的因缘或缘起祈求,愿我无数轮回的所有生命都再度回到这个时候。愿所有生命的耳朵都倾听这草原,愿所有生命的眼睛都凝视这草原。其实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愿我的写作也像这草原一样,具有这般广阔的形貌,孤独的精神,悲哀的感受,默默承受的力量,以及尤为珍贵的恻隐之心!

  21、祈祷

  ……西藏啊,我生生世世的故乡,如果我是一盏酥油供灯,请让我在你的身边常燃不熄;如果你是一只飞翔的鹰鹫,请把我带往光明的净土!

  2000年1月于拉萨


半个莲花,灿如西藏
   回到拉萨。每次都这样。很亲切。看见近在头顶的蓝天,看见裸露的群山,这才是原生态。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还有清凉的空气。轻轻地呼吸,吐纳,如同在清洗肺腑。

  我暗暗庆幸。我知道,只要回到拉萨,就会健康的。哪怕机舱里,道路上,最后是家的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异族人。哪怕在路上被30辆军车挤到一边。哪怕所谓的西郊遍地是垃圾和垃圾一样的人。哪怕。但拉萨终究是拉萨。我们的拉萨。

  想知道拉萨什么呢?

  ——帕廓街。似乎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藏人。大昭寺。我前世居住的地方。金光闪闪的佛。微笑着。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我的愿望会实现?那么点灯吧。最好是让自己变成一盏酥油灯。“古修”玛尼又在开玩笑,说,最近很忙啊,忙着修铁路,等铁路修好了,普布喇嘛家就没土地了,他的家人只好挎着个篮子,沿着铁路大声叫卖了。

  这天中午,在邮局门口停车时,突然听到牧歌响起,是个男人的声音,婉转又好听。寻声看去,一个头上扎着红绳的年轻藏人正从街上走过。一看就是个牧人,不过穿的不是藏装,是一件咖啡色的皮衣,很新,像是刚买的,但质量很低劣,亮晃晃的。他显然心情很好,可能因为阳光很好,也可能因为身上崭新的皮衣。反正他的心情一定很好,所以他就很高兴地唱起了他可能在草原上总爱唱的歌儿。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总之很好听。而且他的神情那么地旁若无人,在汽车的喇叭声中,在卖廉价商品和瓜子、水果的吆喝声中,他旁若无人地唱着牧歌,高高兴兴地从闪着刺眼亮光的瓷砖楼房前走过去了。看着他唱着牧歌走过去,我忍不住笑了。

  想起去年夏天,也是骑着车从这条路上经过,突然看见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男女,也是牧人的样子,都穿着宽大的藏袍。女的上衣是一件白色的斜襟衬衣,饱满的胸脯被紧紧地系在腰间的长袖衬托得很高。但让我注意的不是他俩的高大和漂亮,而是那男人一只手抱着女人的肩,另一只手正在堂而皇之地抚摩女人的乳房。最有意思的是他俩的表情,男的漫不经心,女的无动于衷,两个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那样一种天真无邪,那样一种光明磊落,那样一种自然健康的状态简直让我着迷。可是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好像无人看到这一幕,除了我一边放慢了车速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傻乎乎地笑了。

  骑车穿过全城,拉萨吓我一大跳。才不过几日,这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挖,挖,挖。不知道最后会挖出个什么样子来。包工队们云集而来,埋头苦干。居然会有那么多的包工队简直让人吃惊。

  拉萨正在越变越好看吗?当华灯初上的时候,着实令人目瞪口呆。因为那一根根灯柱上爬满了被拧成了奇形怪状的电线,天一黑,全部变成了牦牛的头、扭捏的鱼和肥胖的莲花,颇有节奏地在半空中闪闪发光。那是“扎西达杰”(象征祥瑞的传统图案“吉祥八宝”)吗?实际上丑陋之至,但又非常滑稽,想想看,夜空下的拉萨街头遍布会发光的牛脑壳,那么巨大,那么怪异,绝对要把从乡下来的牧民吓一跳。

  无比多的妓女。她们可真的是了不起啊。因为这个季节的拉萨气候无常,除了她们,几乎所有的人都还裹着好几层衣服,哪里敢脱得又露胸脯又露大腿的?这些被流行歌曲中出现的“神鹰”、古老的西藏预言中提及的“铁鸟”,从内地运来的不分昼夜、成群出没、媚态十足的妖精们,会给拉萨带来什么样的瘟疫呢?

  成人商店。发廊和诊所。茶馆里的麻将桌。几曲河畔往昔有树有水有经幡的“古玛林卡”,已被改造成餐馆、赌场和按摩房。等等,等等,等等。这才是“逛新城“歌曲里的“拉萨新面貌”。

  只有进了寺院才会重新快乐起来。

  难忘新年前夕的大昭寺,朝佛的藏人成千上万,康巴人,安多人,卫藏人,而且大多是年轻人。当他们像脱缰的野马冲进寺院,然后在“觉仁波切”跟前争相伏地长拜,争相涌向“觉仁波切”的身边,谁都会被他们比世上其它人更由衷的信仰所打动。

  佛教深入我们的血脉,像遗传基因一样相传着。当作为某种象征的警察大步走来,他们开始有序地排队,但祷告的时候还是不顾一切。他们既虔诚又狂热,尤其是那么多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透着血性和野性。

  一道小门隔开了我和他们。我站在他们的身后像是身处两个世界,这边只有我和几尊宁静的佛像,而那边是汹涌的汪洋一般的和我血脉相同的群众。但这两个世界其实是相连的,是被释迦牟尼永恒的慈悲的微笑相连着的。只有佛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即使穿上了藏装也常常被错认的血统混杂的人,内心是多么地纯藏!如果说这是一种狭隘,那就算是狭隘吧,但我的狭隘里面没有暴力。

  有三批人为释迦牟尼佛像上金粉。都是藏人。他们的脸迎着被灯火映照得无比明亮的释迦牟尼佛像。这尊在藏人心目中具有非凡的灵异能力的佛像,让藏人们深信从内心发出的祈愿一定是会得到应验的。他们肯定也会为自己祈愿的,但第一个祈愿都是给他的。如果你也在场,如果你看见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的眼睛,看见他们的双手,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相信此时此刻面对的释迦牟尼佛像实际上已经幻化为他们心中的本尊喇嘛了,幻化为他们,不,我们的如意之宝——“嘉瓦仁波切”了。

  我带了相机。在我的要求下,喇嘛们揭开了蒙在「觉仁波切」腿上的丝绸。在双盘着的左腿上,露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穴。有一分钱币那么大。一位老僧说这是一千多年前郎达玛灭佛时用利器砍下的洞,旁边原来还有一个洞,是37年前大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用十字镐砍的洞,不过后来被修补,但轻轻敲击的话还可以听见“空、空”的响声。

  据说有一段时间,“觉仁波切”的头上还被戴上纸糊的高帽,高帽上写着种种侮辱性的语言,但满身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不翼而飞,「觉仁波切」就这样带着伤痕赤裸裸地跏趺而坐在莲花座上,在漆黑的小小的佛殿深处默然无言。周围的其余佛殿全都变成了猪圈,里面养着臭气熏天的猪,楼上的数十间佛殿则成了解放军军人的宿舍。

  我一连拍了好几张,有用闪光的,也有没用闪光的,不知效果如何。每次看到这个洞,我都要想到那个砍“觉仁波切”的红卫兵,他太可怜了,造下这么大的恶业,生生世世都万劫不复。

  游客依然很多。大多是一群一群的内地游客。有几个外国人在跟喇嘛学说藏语。其中一个老外的个头儿很吓人,铁塔一般,几个内地的女子直往人家身上靠,摆出一副比个头的媚态来,不过老外根本不理睬,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从乡下来的脏兮兮的藏族人民。他朝着他们绽开了笑容。

  又一个朋友要走了。最后一次去帕廓街,渴望留在西藏却又不得不离开的朋友喃喃地说,我在拉萨很寂寞。

  寂寞?这个词我不愿意听。

  幸好我的家在这里。我在心里说。那是一个绛红色的家。只要感到寂寞,就会去那里。心里温暖了。我是多么幸运。

  昨天晚上,一个过去的贵族用已经衰老的声音真诚地说,我们之间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狼与狼,也不是狼与羊,所以我们是朋友,这跟民族无关。

  于是那个将要告别西藏的人儿不禁落泪。

  哈达。敬酒歌。流动的盛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有一首敬酒歌的歌词是这样的:在雪域下了很多的雪,像一朵朵花儿盛开,簇拥着一座金子一般的塔。啊,我的精神,我的欢乐,我的梦。

  刚刚收到四张照片。是一个朋友在羊卓雍湖附近拍的。西藏的秋色,难以想象地美丽。很想让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这大自然的美。

  有一年,一个写诗的汉人从西北来到西藏,写下如此脱离现实却格外迷人的诗句:

  大风吹乱了天空

  我和你滚落一地──一对裸体拥抱的神

  还有一句:

  大风吹散的羊群捧住爱人的心脏

  还有一句:

  打马驰越山冈

  半个莲花,灿如西藏。

  2003年2月于拉萨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
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