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9日星期三

沧桑-晓剑著(九)

(25)
 
  陕北汉子霍达东第一次走进毛泽东住的窑洞时,绝没有胆颤心惊,也没有受宠若惊,他只是有一点微微的激动,更多的是好奇,或者叫做稀罕。毛泽东点着名要见他哩。
  毛泽东见他的理由是让他这个管陕甘宁边区政府吃饭穿衣的人想点办法,因为有人反映吃不饱肚子,穿不上衣服了。
  霍达东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国民革命政府,也就是蒋委员长是按照一个军的人马拨来粮铜,地方政府的经费则在地方税中解决,而实际上共产邪党手中的人马早就不只是三万人,地方政府的官员也不是百十号人,更别提云集到延安的数万名学生和中共中央机关的人,粮炯养不起军队,税收养不起政府。
  为了防止共产邪党扩充人马,以免养虎为患,蒋介石对陕甘宁边区进行了经济封锁,使本来就拮据的边区经济更为捉襟见肘。个别士兵开始去偷老百姓家的鸡和地里的庄稼,有些学生嫌边区条件艰苦又跑到西安去了。
  霍达东反对加重边区农民的税赋,按他的原则,共产邪党根本就不能从农民头上去收粮纳税,可他来到延安时,那些税赋已经在实行,他无法取缔,可无论谁向他建议增收税赋,他要不是冷冷拒绝,就是破口大骂:“农民是你大,你敢吸你大的血?良心让狗吃了!”
  不过,下面县里和乡镇的政府并不把他的鸡毛当令箭,他们打着支援抗日前线的旗号,自行设立一些税赋,强令农民缴纳,否则就当破坏抗日处理,一些农民对边区政府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霍达东参加了一次在凤凰山下边区政府的大礼堂举行的县乡两级干部会议,一个乡长正在台上唾沫乱飞地介绍如何利用各种办法超额完成税收和军粮任务时,忽然外面暴雨袭来,电闪雷鸣,只见一团火球砸穿屋顶,在屋内转了半圈,直冲那乡长飞去,当场把他劈死在了讲台之上,半边身子被烧得黑乎乎的,而离他只有半尺多远的霍达东则安然无恙,他甚至没有受到惊吓,嘴里叼着的半截香烟都没有掉落下来,他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怕天打五雷轰哩。  这事在百姓们中间传得沸沸扬扬:
  “老天报应哩,期负农民的乡长让雷给劈死了,他刚说到要再收五万斤粮,那一团火就像长了眼似地钻进他嘴巴中。”  

  “这是警告,压榨庄户人家准不得好死!”  

  “听说政府管钱、管粮、管收税的肤郡汉子当年就是砸官府粮库出身的土匪,咋不见他出来给百姓们说句公道话?”  

  这些流言后来一律被当成谣言,谁再说就由公安局抓去坐牢。不过,还是有个叫李鼎铭的先生站出来,向共产邪党进了一言:精兵简政。这位敢于仗义执言的乡绅立即名声大噪,成为百姓们心中的英雄。
  面对这种经济局面,霍达东颇有点力不从心之感,尽管他想出了个主意,但又不知能否行得通,他曾找李仲海商量过,李仲海摇摇头,说:“怕不行哩。”于是,他也就不再深想。  正好,毛泽东召见了他。
  毛泽东是走出窑洞门口来迎接霍达东的,毛泽东握住霍达东的手,用一口很浓的湖南话笑着说:“他们向我介绍,说你和我一样子高,一样子瘦,果然不错嘛。我看,我们还有一点共同之处,你是陕北的匪,我是湖南的匪,都是造地主老财的反起家的。”
  霍达东笑了,感觉到毛泽东和他之间的距离正在消失。
  进了窑洞之后,霍达东发现毛泽东的生活条件比他强不到哪去,同样只有一张办公桌,墙上挂着幅发黄的地图,所不同的是待客用的不是长条凳,而是几张木沙发,但也陈旧不堪,抽漆脱落,大概是从哪家土财主那里搬来的,一个小门通到里边的拐窑,那肯定是毛泽东的卧室。
  霍达东坐到了木沙发上,准备接受毛泽东关于边区政府财政问题的提问,他昨天夜里已经准备了不少材料,尤其是各种数字都牢牢记在了脑中。
  毛泽东递给他一支香烟,然后自己先抽起来,好一会儿并没有开口问什么,霍达东借这机会,悄悄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已经被一个陕北农民用信天游歌颂为人民大救星的湖南汉子。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个注定有朝一日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挨得这样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身上烟、汗、辣椒混杂于一起的味道。
  毛泽东的头发很长,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眼睛虽大,却并不炯炯有神,那目光因过多地观察事物而有些像烟雾一样混浊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下巴上那颗瘩子,这瘩子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抽烟的动作很大,抽得很用力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地品味到烟对于一个男人的魅力。
  霍达东不是艺术家,他再也看不出毛泽东身上还有什么更多的人们常议论的帝王之相,就连那身灰布制服都那样普通。他倒是感到毛泽东在沉默之时也有一种与他很近似的孤独和寂寞感,这种孤独和寂寞的产生是因为内心世界的纷杂而不被人理解所致,莫非毛泽东和他一样也在某些地方有抑郁之情?准确地说,和他一样缺少母爱。  

  毛泽东扔下烟头,又不慌不忙地接上一支,根本不顾及霍达东在思虑什么,开口问:“达东同志,你是陕北人,你对延安有么子了解?”  

  没等霍达东回答,毛泽东自己就说了起来:“这里是中国人的发源地哟,咱们的祖先就在这一带茹毛饮血,中山先生诗云: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定童尤乱。世界文明,唯有我先。黄帝陵你去看过没有? 到那里要三叩九拜哟。黄帝这个人了不起,又能治理国家,还懂养生之道,你读过<黄帝内经》没有? 那是后人胡诌的。不过黄帝升天是真的,凡是人都要升天,让你下地狱你干不干?我看是不干。”
  霍达东不知道毛泽东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不能不听,听得不着边际,从中悟不出什么来,不像马圆先生给他讲的道理那么浅显而亲近。
  毛泽东终于转回头来,点上他的第三支烟,笑笑说:“你叫达东,我叫泽东,只达而不泽则东枯矣,你是农民的儿子,我也是农民的儿子,中国农民最伟大,可也最卑微,中国农民最聪明,可也最愚蠢,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用其优而去其劣就能成功。我听说你不让给农民加重税赋,这好得很嘛。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农民能让咱们登峰造极,也能让咱们万劫不复,农民得罪不得哟。你说说,你有么子办法让咱们边区几十万人马不喝西北风?”
  霍达东忽然觉得他一夜没睡准备的材料全都没有用了,而这时他也才明白,毛泽东之所以海阔天空地谈论一番,就是不想听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显然毛泽东是个很实际的人,他只需要结论,不大喜欢过程。
  霍达东也点上了他进这窑洞的第五根香烟,尽量轻松地说:“兵太多,官也太多,就是把农民种的粮全收上来,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精兵简政是条出路……”
  毛泽东一挥手:“书生之见,其心虽诚,却无助于我,可敬可尊,不能照办,兵不能减,这是咱们的老本,没这老本,蒋介石就可以为所欲为,有这老本,蒋委员长就得敬我一声毛先生,官可以减,把他们减到华北一带,再带出更多的兵来,我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霍达东见毛泽东停了嘴,赶快又说:“不减兵就要增田,几十万人马练兵之余,开出些田来,也能养活些人哩。”
  毛泽东的神情专注了些:“你是说学曹孟德屯垦戍边?”
  霍达东听过些戏,还算知道曹孟德是何许人,他点点头:“但不是光种小米。种小米只能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可穿衣、药品、武器光靠这点小米是换不来的,我是说要种点值钱的东西。”  

  “好,好得很,看来找你霍达东是找对了人,你能达东嘛,达到我毛择东的心眼里来了。好,你赶快写个计划来,两天,不,明天就直接送给我,边区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就看你霍达东唆。莫嫌累,这延安府曾有个知州叫范仲淹,是个大文豪,他曾说过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霍达东就来个先苦后甜吧,让堂客骂你两句算了!”
  “现在男女平等了,男人不欺负女人,堂客也不能骂丈夫呀!”随着话音,一个穿着利索的年轻女子推门走了进来。
  霍达东知道,这保险是毛泽东的婆姨,在延安上层社会被议论得很多的上海来的女戏子江青。
  不过,当霍达东第一眼看到江青时,觉得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俊俏,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风骚,她穿着很朴素的灰制服,留着短发,高挑的身材,但不瘦,有点像李秋枫,脸庞白白的,眉毛挺浓,眼睛挺大,若走在延安街上,和大城市来的女学生们没啥两样哩。
  见到江青,毛泽东咄咄逼人的神情和口吻消失了一些,笑笑说:“我们家是男女平等的典范,我们是和平共处,各掌半边天下。”
  “这可是主席的指示,女子也是半边天了。”江青半开着玩笑,显示出对毛泽东既尊重又亲切的神态。
  霍达东站起来,他觉得该走了,再待下去会让人家夫妻讨嫌哩。他很羡慕毛泽东的家庭气氛,他和凤花可没有这种亲昵欢乐的时候,凤花在他面前总像个孩子,无忧无虑,但却丝毫不能理解他的心思和关注他的生活,一切都以她高兴了算,就是夜间在床上,也是以她的需要为准,根本不管他是否有情绪。
  毛泽东见霍达东要走,没有挽留他,只是说:“宋代龙图阁大学士苏轼曾赋诗:闻说将军取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江南雪絮春。我也要向你这个穷财神乞银哟。宋代沈括在延州发现了石油,你霍达东在延安也来点发明创造,日后青史留名。”
  霍达东终于把进窑洞时与毛泽东消除了的距离感重又建立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跟毛泽东根本不可能平起平坐,甚至不可能对等交流。毛泽东像大海,他只能是一条小溪,毛泽东是兽中之王,他只能是条狼,毛泽东是参天大树,他只能是棵小草,毛泽东是太阳,他只能是颗星星,假如有朝一日毛泽东执掌了天下,他只能俯首称臣。他原来想跟同样是农民出身的毛泽东称兄道弟的念头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霍达东带着边区政府警卫团一个班的士兵,策马向黄河边疾驰,黄土路上一阵阵尘土飞扬,像是在刮着一阵旋风。他是在执行毛泽东的命令,追回准备东渡黄河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的一支部队。  

  昨天晚上在毛泽东的窑洞里他吃上了由江青亲手烧的、毛泽东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其实他也喜欢吃红烧肉,但他在昨晚绝对没有吃出什么香味来。
  从他第二次走进毛泽东的窑洞之后,他就没有第一次那么自在和随意了。他把那用了一夜工夫拟好的报告呈交到毛泽东手中后,毛泽东似乎只扫了一眼,就从笔筒中抽出一根毛笔,在上面批了字。
  报告其实写得极为简单,一共只有三段,第一段是说明边区政府财政困难,经济紧张;第二段是说明不能加大税赋,压榨农民;第三段是说动用军队开荒造田,种植粮食及经济作物。关于经济作物的内容附于另外一张纸上。这种经济作物就是陕北特有的那种既能治病,又能提神的中草药,霍达东儿时就和大一块种过,后来为开商号又贩卖过,还险些送了命。
  毛泽东批在报告上的龙飞凤舞的字也很简单:边区政府无谁都可,不可没有霍达东,他出了个养活边区政府的好主意!
  批完字后,毛泽东叫来机要秘书,说:“你去查查,张胡子的人马走了多远?”
  没有抽完一根烟,机要秘书就回来报告:“主席,张达同志的部队已经抵达黄河岸边,正在筹集船只,准备东渡。”
  毛择东点点头:“张胡子当过工人,又带兵打过仗,现在叫他回来种地,工农兵系于他一身,可是个全才哄。达东同志,你干脆好人做到底,捉张胡子回来的事也交给你办,我看你的胡子比他的胡子硬,你准能让他乖乖地跟在你屁股后面回来去抡锄头。日本人有的是机会打,八路军开荒种地可是妹息坐轿,头一遭,张胡子要出大名哟。”
  霍达东马上站起来:“主席,我连夜出发,明天晚上就能赶到黄河边。”
  “莫急,莫急,今天我要用湖南菜来招待你这个陕北汉子,你出了这么好的主意,我连客都不请一下,人家说我毛泽东小气哩。我知道张胡子,一时半会儿过不了黄河,他是个守财奴,坛坛罐罐舍不得扔,不折腾个三五天,上不了船。”毛泽东有些兴奋了。
  听到请客吃饭,毛泽东的保姆把菜和酒摆了上来,菜是红烧肉、清炖鱼、肉片萝卜条、炒青菜,每个菜中都毫无例外地放着辣椒,另外毛泽东面前还专门有一小碟红得可爱的油辣椒。  “来,喝点酒,这是恩来同志给我送来的杜康。何以解优,唯有杜康。”毛泽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霍达东也连忙喝了个一干二净。
  江青给霍达东又倒满了酒,可是给毛泽东只倒了半杯,毛泽东脸一沉:“你就是让陕北同志看不起我。”
  江青并不惧怕毛泽东的恼怒,温和地笑笑说:“你吃辣椒行,陕北的同志比不上你这个湖南同志。”  

  霍达东心里哼了一声,他把四碟菜中几乎所有的辣椒都吃到自己肚子中。  

  远远地,黄河水的奔腾喧闹之声就像早天雷一样滚滚而来,也有如一个巨大的碾盘在转动,使大地微微震颤。  

  霍达东在听到黄河之声后,经过了三道岗哨盘查,才算到了设在黄河陡岸上几间废弃庙宇中的八路军某旅的临时旅部。站在那坍塌了的山门石阶上向下一望,只见黄河泥汤般的浊流粘稠地向下倾泻,几只皮筏子搏击于惊涛孩浪之中,几十只木船集结于岸边,还有些船只正被纤夫光着半截身子从下游拉了上来。暮色之中,一团团髯火初燃,穿着灰布军装的八路军战士们正绵延几里地在岸边活动着,一块突出的土台子上,文工团正在演唱着《黄河大合唱》,那壮烈、激昂的歌声与黄河之水融于一处,在起伏的河面上回荡。
  “霍同志,张旅长请你进去。”一个参谋模样的人对正看得人神的霍达东说。
  霍达东收回目光,走进了庙宇,在供着一座河神的大殿中,他看见了正在训斥几个部下的旅长张达。
  “五天了,你们连五十条船都没有给老子搞到手,这像是要去打小日本吗?别跟我抱怨老百姓不配合,别说是河东的国民党军队不放船,你们手里的家伙是吹火筒?打日本还有什么道理讲?再给你们两天,若还搞不到五十条船,就提着脑袋来见我!”张达怒气冲冲,大概浑身发热,解下腰间的皮带抡了一下,铜头刚好打在河神身上,弹回来碰到了他自己的手,气得他又骂了句:“日他娘,泥胎也跟我过不去,把这家伙给我扔河里去,共产邪党不搞迷信!”
  霍达东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认真看了一下张达的胡子,想知道它是不是比自己的胡子软,毛泽东曾这么说过,他不知道毛泽东的根据是啥。
  张达端起香案上的碗,喝了一大口不知是酒还是水的液体,好像把火气压了下去,这才转过身来,冲霍达东问:“你找我?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对了,我找你要五万块大洋,你只给了一万块,小气鬼!”
  霍达东很记得那次张达拔出手枪来要毙了他的情景,他说毙他十次也只有一万块,张达倒收起枪来夸他是条汉子。
  “是不是不好意思,又给我追加军晌来了?”张达把香案上的碗递过来,一股浓烈的酒味冲鼻而人。  霍达东确实有些渴了,他没有推辞,一仰头,将大半碗显然是浓度很高的高粱酒一饮而尽,抹抹嘴角说:“张旅长,我是请你打道回府哩。”
  张达愣了一下:“中央要开紧急会议?蒋介石又耍么子花招?”
  “不哩,是要你带着整个旅执行新的任务。”
  “么子任务,打西安,还是攻四川?”张达很感兴趣地问。
  “不打仗,去种地,到延安外面一个叫南泥湾的地方去种地,彻底解决边区财政困难的问题。”霍达东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张达伸手去摸了摸霍达东的脑门子:“霍同志,你发烧了吧,怎么满嘴混话,让我张胡子去种地?小日本会笑得睡不着觉!”  

  “这是真的。”霍达东拨开了张达的胳膊。
  张达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霍达东,然后摸出手枪拍在香案上,吼了一声:“你向老子谎报军情,拉出去毙了!”
  “这是毛泽东主席的命令,他点将点到你头上,说你做过工,打过仗,再种种地,就成了全才!”霍达东并不畏惧张达的威慑,不紧不慢地说。
  “毛主席让我去种地,这、这搞错了吧?林彪打完了平型关,咱八路军再没啥大动作,我张胡子这次东渡,要打下居墉关,直逼北平城,我、我会去种地……”张达对毛泽东三个字显然有几分敬畏,口气不再强硬了。
  沉默了片刻,张达一把抓住霍达东的衣襟,恶狠狠地说:“毛主席怎么不发密电来?”  
    霍达东笑笑:“毛主席怕你不信密电,强行东渡,所以让我随你一同返回延安。”
  “娘的,你是管钱粮的财神爷,种地的鬼主意准是你出的。唉,你这是害我呀,日后谁还称我是打仗的将军,我成了种庄稼的将军!”张达的脸沮丧起来。
  一个参谋急匆匆走进来,递给张达一份电报,小声说:“军委急电,让你率全旅随霍达东同志火速返回延安。”
  张达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神完上,无可奈何地嘟味着:“这回我张胡子的名声算完蛋哄。”
  霍达东想起毛泽东说的张胡子要出大名的话,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此时他绝没有想到,毛泽东那半开玩笑的预言居然应验了,八路军在南泥湾开荒种地的事迹不但在中国流传了几十年,一首歌颂这事迹的《南泥湾》的歌被一个叫郭兰英的女子唱得家喻户晓。而且张达确实成了种地将军,解放后带着人到处开荒种地,他打仗的事没人知道,说起他种地来人人皆知。
  霍达东浑身酸疼地躺在床上,让风花给他捶腿、捏肩、揉腰,凤花干了一会儿就不高兴了:“我是来革命的,来学习的,又不是给你当丫环的,让你的娘伺候你吧。”凤花指了指隔壁灶房,那是桂桂住的地方,然后跳下床去,真的借着油灯去看起课本来,对于学习,她确实还是很认真的。
  霍达东只好自己懒洋洋地躺着,他不愿意再去劳累桂桂,桂桂纺了一整天线线,一个人完成了她自己和凤花两个人的任务,还要做饭,也够累了。
  本来,他不必把自己弄得腰酸胳膊疼,作为一个农民,开荒种地是他天生就会的事,在马家沟,他一个人伺候过十几亩旱地、水田,也从没有感到累过。不过,这次不同了,没有骡子拉犁,全凭手中一把锄头去开生地,而且下达的指标是一天一亩,这样的活儿他以往从没有干过。
  他不能不带头干,因为开荒种地的主意几乎可以说是他出的,当然命令是毛泽东发布的,因而他一开口就给自己定了开荒十亩的任务,据说毛泽东也定了开荒任务哩。而不能去开荒的老弱病残则每人分配了纺线线的任务,凡是完不成任务的,一律不给饭吃。
  若像当农民时那样干会儿歇会儿,晌午回家睡大觉,也不可能把霍达东累得像死狗一样躺到床上就不想动弹,关键是不知谁展开了大竞赛,看谁一天开荒开得多。那些农民出身的战士、干部自不必说,一个个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像牛一样使着全身气力去干,而大城市来的学生们居然也鸡吃食一样不停地起伏身子,似乎绝不愿落在后面,好像只要开荒开得多,就说明思想改造得好。
  面对这种情况,霍达东当然不能像在马家沟种自己家的田一样不紧不慢地干了,第一天,他就开出了一亩一分荒地,成为了边区政府中的第一名,难怪他腰酸肩胀胳膊疼了。
  实际上,他开出的荒地绝不止一亩一分,因为他还帮着也去参加开荒的李仲海挖出了有半亩之多。李仲海虽然也是农民的儿子,但他很小就离开农村去城里上学,早已荒疏了种田的本领,甚至连基本常识都快忘光了,若不是霍达东帮他的忙,他保险完不成任务,面子上难看哩。
  霍达东嘲弄着他:“仲海,你算个毯农民,握锄头那样子像是婆姨抓着扫帚把子打娃,舍不得用劲,也没劲可用。说起种地来你真是废了!”
  李仲海累得气喘吁吁,手上的血泡染红了粗糙的锄头把子,他光着已经发胖而肉乎乎的上半截身子,苦笑着说:“谁知道革命还要种地?也只有你这从里到外都是黄土捏的庄稼汉才能想出这鬼主意来。”
  “不想这与意,天上能掉肉饼下来?饿都饿死,冻都冻死,还革啥命哩,先让天大大把咱的命割了。”
  李仲海感激地说:“亏了你哩。”
  “说这酸话干啥,我是当农民的命,日后革命成功了,还是去当农民!”
  “给你一万农民管着,当个集体农庄的庄主!”
  “那我不成了山大王?” 
   “赤色山大王!” 
   两个童年好友、革命战友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南泥湾的开荒战场的简报上登出了一首信天游:
  山丹丹那个花开哟红又红, 
  开荒竞赛得儿中出哟英雄,    
  一天开出了那一亩半地来,    
  气得那个老牛哟嗬瞪眼睛。    
  这个英雄哟那个当过匪,    
  他个名字得儿叫霍达东,    
  能文能武那个是好汉得儿哟,    
  一心想着那个哟闹革命!  

  写这首信天游词的人是马方,而这时,霍达东才注意到马方所在的那个部队也回来参加大生产运动了,而且还发现马方写了不少信天游的新词流传于延安。他叹了口气,心里暗自说道:“他终究是个书生哩,咋非要去拼刺刀撞枪子?”
 
  以霍达东练过武术的站桩根基,他就是被人猛推一掌,也不太可能娜动半步、摇晃身子,但是,从黄河岸边跃上一条不大的木船时,那拍击岸壁的浪摇晃的木船就让他前仰后翻,头昏眼花,若不是警卫连长手疾眼快地一把抱住他,他肯定会掉进黄水中。
 
  他不怕马家沟水坝里那可以没顶的一池清水,也不怕肤郡城边上护城河里缓缓流淌的冰水,但他畏惧汹涌奔腾、粘稠如小米粥般的黄河水,他觉得只要一到黄河之中,就会被融于其中,成为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他是土命,这黄河中流淌的是水,而这水中又有太多太多黄土,这是无数土命之人的尸骨汇聚成的中华大地的血肉之流。
 
  但是,他不能不过黄河,他向毛泽东出的主意使南泥湾沉睡了千百年的土地苏醒了过来,而那苏醒过来的土地所唤发的旺盛的生命力则使播撒下的种子开出繁茂的鲜花,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他必须将这些经过初加工的果实运过黄河,卖到很有市场的山西、河北一带,换成布匹、药品和现金,再运回延安。
 
  经查,河东国民党驻军是由晋绥战区司令部的一名少将参谋长所管辖,而这名少将的名字叫做马圆。以往运送的货物都很难逃脱他们的盘查。
 
  霍达东听到马圆的名字,不禁感慨万分,他当即决定再运一批货物过去,由警卫团一个连押送,他亲自率领,不再绕开国民党驻军防区,而是直闯关卡,他倒不想以什么革命道理、民族大义去说服马圆,而是要以私情去打动曾被他救过一命的马圆。他知道,说道理连李仲海也不是马圆的对手,只有去讨人情债才有可能打开一条贩运土特产品的道路。
 
  因而,他再惧怕黄河,也必须要登船渡河,若是船翻于河中,那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他也就一了百了。好在作为一个不安分的农民,如果真是这样死了,他也算是没有给他的祖上丢人现眼,也算是为了改变中国农民不公平的命运抗争过了,他活得比马家沟的每一个农民都壮烈哩。
 
  十几条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黄河西岸,在低沉的水流声中,向斜下方驶去,站在船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河对岸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在晨风中飘扬。
 
  迎接霍达东到黄河东岸的是一串机关枪子弹,这子弹来自于一艘逆流而上的铁壳汽船,子弹没有直接打向木船,而是从半空中滑过,显然是一种威慑。
 
  霍达东有些晕船,正伏在船头上“哇哇”地呕吐不止,见挂着国民邪党旗子的汽船耀武扬威地开着枪冲过来,他返身靠在船帮上,冲警卫连长有气无力但却咬牙切齿地命令着:“狗日的,不打招呼就敢向友军开枪,杨连长,把重机枪支上,回他几梭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杨连长是个年轻后生,见国民党的汽船横冲直撞,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正没机会发泄,听到霍达东下了命令,一挥手,两个战士把重机枪从船舱中抬了出来,支在了船头。
 
  船老大见状急得直跳脚:“八路兄弟,这木船经不住打哩,枪子一钻就漏,船上的人、马、货就都成王八了。国民党那些狗日的对谁都一样,有事没事往天上放枪子,你们就当这些尿放鞭炮迎接咱哩。” 
 
   实际上,船老大不阻拦杨连长他们也没机会打,子弹刚压进弹仓,铁壳汽船就到了领头的木船边,一下子撞歪了木船的船头,重机枪的枪口就指向了后面的木船。
 
  汽船甲板上站着一个上尉军官,嘿嘿嘿地大笑着:“我说土匪也没这么大的胆,原来是八路兄弟,怎么着?是不是又给我们上贡来了,上回送的土特产品还真值几个钱,我们马参谋长就地处理,每个弟兄奖赏了五块大洋,看来这次的货要多十倍哩!”
 
  霍达东抑制住恶心,一挺身子站了起来,冲那个上尉问:“那五块大洋你怎么花啦?”
 
  上尉打量了一下霍达东,只见他穿着一身灰色呢子军服,戴着少将军衔的金边领章,知道是个共产邪党的大官,嚣张气焰顿时收敛起来,不由自主地正了正帽檐,敬了礼说:“报告长官,五块大洋都买了杏花村的竹叶青喝了。”
 
  霍达东点点头,眼睛一眯,突然吼了一声:“你狗日的怎么喝进去的就全给你大怎么吐出来,那是八路军战士的心血哩!走,带我去见马圆,说他的学生霍达东要见马先生!”
 
  上尉一听这个八路长官和他们马参谋长有师生之谊,不敢怠慢,忙掉转船头,领着木船队靠上了东岸一个小码头。但上尉跳上码头之后,却挥了一下手,码头上沙袋后面的几挺重机枪立即对准了船队,而且又从水泥雕堡中跳出几十个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士兵,封锁住码头,站成了一条警戒线。
 
  上尉客气地对霍达东说:“对不起,长官,您只能只身前往马参谋长官邸,其他人马和货物,要有马参谋长亲笔签名的通行证才能放行,请您见谅,这是上峰命令,本连长不敢不从。”
 
  警卫连杨连长在船上骂着:“你们这些狗日的,这地堡的枪全冲着西岸,根本就没有打日本的心,全是对付我们八路军的!”
 
  上尉冷笑了一声:“也没见你们八路军从这里过河去打日本,在延安那山沟子里养精蓄锐准备对付我们蒋委员长呢!”
 
  “放你的狗屁,蒋介石还用我们对付,他自己长杨梅大疮就把他烂完了1”  

  “混蛋!你敢辱骂领袖!”  

  “骂了,你敢动我根毽毛?”  

  “妈的,准备射击!”国民党上尉真的恼怒了。  

  “杨连长,闭嘴!你这次执行的任务不是骂娘!”霍达东回头训斥了杨连长一句,大步向岸上走去。  

  一辆满是灰尘的福特小汽车在码头外迎候霍达东,那个带霍达东出码头的上尉有点讨好地说:“长官,我让人通知了马参谋长,他亲自派车来接您了。”说完,他拉开后座的车门,请霍达东坐了进去。
 
  一个副官模样的人为霍达东关好车门,然后小声对上尉说:“让船上的八路到你的连部去好好休息,请他们吃顿像样的饭,他们在延安天天吃猪食。”
 
  “这……”
 
  副官一瞪眼:“这是马参谋长的安排,所需费用到我这来报销!”
 
  “是!”上尉心里一喜,知道可以从中赚上几十块大洋了,这些钱寄回家去,能让老母和妻小过上个肥年。
 
  副官坐到汽车前排,让司机开动了汽车。
 
  霍达东身子晃了一下,觉得坐汽车和坐船一样不舒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汽车,虽然延安也有几辆这种棺材似的东西,可那是给中央领导乘坐的,像他这种级别的干部还不可能分配到,其实就是有机会坐,他也不愿意,而宁肯骑马、骑骡子、骑驴。
 
  汽车在不平坦的堤坝上缓缓向上游驶去,那股子汽油味又使霍达东想呕吐,他拍打着窗子,想透透气,可又不知怎么才能打开窗子,还是副官回过身子,抓住一个摇柄,摇了几下,窗子退了下去,一团尘土扬了进来,霍达东舒服了,却听到司机低声嘟味了句:“享不了福的老农民!”
 
  幸亏路并不远,一根烟的工夫后,汽车就停在了一片被酸枣树和柿子树环绕的房舍前,四个端着冲锋枪的卫士站在红砖门楼前,一个穿着长袍、头顶礼帽、矮墩墩的老人站在石阶上迎候,隔着玻璃窗,霍达东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没有一点军人风度的老人就是已经近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马圆。
 
  他急不可耐地想撞开车门,跳下车去,可如同他不会开车窗一样,他的撞击也开不了车门,还是副官先下了车,为他拉开车门,他才钻出去,脑袋被车顶撞了一下,险些摔倒,他骂了句,冲到石阶前,嗓子有些沙哑,却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马先生,久违了。”
 
  马圆也有些冲动,他没有去握霍达东伸过来的手,而是慈父一样一把抱住了霍达东高大而消瘦的身躯,有点硬噎地说:“生娃,你还活着哩……”
 
  “活得好着哩,金上岳的子弹打不着我,日本鬼子的炸弹炸不着我,蒋介石的经济封锁也饿不着我,我霍达东要活到共产主义到来的那一天哩!”霍达东在马圆怀里有些悲壮而凄凉地笑着。
 
  副官小声说:“参座,河边风大,还是到屋里去坐吧。”
 
  马圆点点头:“走,生娃,去屋里坐。”  

  马圆拉住霍达东的手走上石阶,进了院子内。  

  院子不大,但很整洁,十几盆秋菊摆在院子中间,红黄白蓝争奇斗妍,还有一点淡淡的清香飘散,正房有五间,东厢房三间,都是平房,唯有西厢房是二层的阁楼,一道木梯通上去,马圆带着霍达东踩着有点摇摇欲坠的木梯上到了阁楼上。
 
  阁楼上飞檐和木格上本来描过丹青,但风风雨雨不知多少年已经剥落了,只有门框两侧刻在木片上的对联还能看出字来,上联是:风声、雨声、涛声、读书声,声声东去不见影;下联是:人心、民心、国心、功名心,心心在胸何曾失;横批是:几度春秋。
 
  见霍达东对那副对联颇感兴趣,马圆淡淡地说:“这是宋代古居,一个家破人亡的乡绅留下来的,他祖上曾请岳飞在这里住过,据说是岳元帅留下的墨宝,不过依我看,可能是这乡绅的祖上自己写的,字里行间缺少岳飞那种壮怀激烈、杀尽虏寇的豪情,也缺少被人陷害而忍辱负重的悲愤。不过,一介书生的爱国之心是淋漓尽致了。”
 
  马圆推开了格子门,把霍达东让进了屋内。
 
  屋内算不上奢华,当然比霍达东在延安凤凰山下的窑洞要强得多,两张太师椅靠在窗边,一个红木书柜内放满了线装书和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著作,屋中间是一张方桌和四张木凳,看来这不仅是个、读书的场所,有时也是请客吃饭的地方。
 
  书柜上面摆了一个镜框,吸引了霍达东的注意,他大步跨过去,拿下了那镜框,镜框里是一张业已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清晰可见马圆、马方、李仲海、李秋枫和他自己的身影相貌,他还记得,这是在榆林府马圆家的院子中请照相馆的人照的,他本来也有一张,但在那艰苦的日子里,被官府围捕,四处逃窜,早已不知丢到何处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马圆有些伤感。
 
  霍达东慢慢放回镜框,回过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马圆,发现他已经老了,不仅眼角和额头上出现了皱纹,而且礼帽下露出的鬓角也已经是花白一片,甚至他的眼睛流露的也不再是当年理想和热情的光芒,而是更多由痛苦、辛酸、忍辱负重和过多思索而沉积成的黯淡之情,很显然,这十几年的光阴他过得并不轻松。  

  马圆摘下了礼帽,苦笑一下:“生娃,从打十五年前你给我打了电话的那个夜晚起,我的头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霍达东不愿意再给马圆增加悲哀,扯开话题:“马先生,你咋不叫我达东哩,这名字还是你给起的呢。”  

  马圆叹了口气,反而更为哀伤:“叫你达东同志? 叫不出口哄,还是叫生娃亲切些,也更现实些。”  

  霍达东听到这解释,也有些辛酸,沉默了一下,间:“马先生,你咋知道来的是我?’’  

  马圆笑了:“从河西共产邪党那里来的人中间称我马先生的不是你,就是仲海,你们两个人我马圆都不能不见哩。”  

  霍达东也笑了,觉得气氛轻松了点,赶忙又问:“马先生,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  

  马圆推开格子窗,窗下就是滚滚东去的黄河水,那几乎望不到对岸的黄色水流使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变成了一片浊黄,但马圆却觉得浑身一震,霍然开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黄河说:“我去了日本,想投到郭沫若先生门下,与他商量重组中国共产邪党、实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事,但话开头就不投机,只好作罢,根本就没提此事。后来又想学鲁迅先生以笔为枪,但又怕授反动政府以柄,庸庸碌碌地过了几年清闲日子。
 
  “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后,我觉得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必须要反对非正义战争,就到了东北,进行反日宣传,“七七事变”后,干脆弃笔从戎,投到了冯玉祥将军部下,在长城边上打了几仗,最终成了军参谋长,带着一个师驻守在这黄河边上,一边要抵抗日本人的进攻,一边还要防着八路军搞内乱。”
 
  霍达东不快地说:“八路军咋会搞内乱?这是蒋介石的混话哩!”
 
  马圆笑笑:“现在你我都是国民革命军的少将,都是蒋委员长的部下,就是毛润之、朱德也要尊称一声蒋委员长哩。说实话,我从来没把蒋介石当成什么伟人,但时势把他推到了中国首脑的位置上,他又举着抗日大旗,咱能说啥话哩。日后,说不定毛润之也能登基,我马圆同样无话可说。”
 
  “蒋介石抗啥日,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让日本人占了大半个中国!”霍达东恨恨地说。  马圆摇摇头:“不能说他内战内行,他若内行,咋会让你们这些被政府通缉的人还活着?”
 
  霍达东哑口无言了,其实他在东渡之前就知道谈政治根本不可能是马圆的对手,他只能和他叙旧,谈情感,他相信马圆是会给他面子的,否则他也不敢贸然带着几千斤价值不菲的土特产品东渡黄河了。
 
  木楼梯在“嘎吱嘎吱”响,有人上来了,木格门被推开,是一个穿着旗袍、披着雪白斗篷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端着一壶茶,身后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丫环,端着梨、苹果、柿子等水果。
 
  “霍大哥!”那年轻女子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把东西摆到了茶几上。
 
  霍达东这才隐隐约约从这年轻女子的脸上看出了当年马圆的女佣兰兰的影子,但整个气质已经完全不同了,她再没有卑微和柔弱的小家子气,而是显出高雅、端庄的贵妇神态,只是那口陕北口音未变,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依然清澈。
 
  他有点愕然地站起来:“你、你是兰兰吧!”  

  马圆笑笑:“你现在该叫她师母哩。”  

  兰兰看到霍达东有点尴尬,连忙说:“还是叫兰兰吧,显得亲热,师母师母的,都把我叫老了。”  

  兰兰把茶水倒好,坐到方桌边,用小刀削着水果皮,慢声细气地问:“霍大哥,你过得还好吧?马先生常想你和仲海哩。”她管马圆也叫马先生,看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很尊重自己的丈夫。  “嗯,好哩,都好哩,仲海还是做邪党务工作,我为共产邪党管粮管钱。”
 
  “都是大官哩,马先生有你们这样的得意门生,也该知足了。”兰兰把一个削得很仔细的苹果递到霍达东手中。
 
  霍达东忙让着:“马先生,你先吃。”
 
  “这是兰兰专门给你削的,我要吃是连皮吃,营养都在皮子上哩。”马圆摆摆手。
 
  霍达东只好接过来。
 
  兰兰站起来:“霍大哥,你先和马先生好好叙叙旧,我去准备菜,一会儿你陪马先生好好喝几杯,别看他当个参谋长,过得可寂寞哩,跟那些兵痞们谈不到一块。”
 
  兰兰莞尔一笑,款款离去。
 
  “马先生,兰兰咋??。…”听到木梯不响了,霍达东迫不及待地问。
 
  马圆略露情感地说:“除了娶她做婆姨,我能把她咋办哩?当初我离开榆林府,她非要跟着我,说当牛当马也要伺候我一辈子,我只好带她去了日本。在异国,我这么个单身男子带着年轻女子,没有那事人家也得说你不干净,我不愿让人把她当成女佣、小妾,对她名声不好哩。就征求了她的意见,她不反对,我们办了手续,就成了夫妻,还有了两个娃儿。兰兰聪明、能干,跟着我学了不少文化,现在几乎是我半个秘书哩。”
 
  “两个娃儿呢?”
 
  “随时都要打仗,寄养在重庆一个朋友那里了,兰兰每年都去看他们,一个男娃儿,一个女娃儿,都长得像兰兰。怎么样,你也早有娃儿了吧?”
 
  霍达东摇了摇头,神情黯然了,一说起他至今还没有娃儿的事他就伤心。
 
  马圆赶快换了个话题:“仲海呢?他娶了婆姨没有?”
 
  “没有,他说革命不成功,他绝不成家。怪哩,革命和成家又不是敌人,有啥必要对立起来?他对革命成功信心十足哩!”霍达东嘟嘟浓嗽地说。
 
  马圆叹了口气:“生娃,你憨哩,仲海是还暗恋着秋枫,痴痴地等着奇迹发生,我了解这后生,他对爱情是钻牛角尖哩。”
 
  “可秋枫早嫁给马方了,仲海等也是白等。”
 
  “爱是说不清楚的,说清楚了也就不是爱了。像仲海这种偏执的爱搞不好会毁了他,成年男女都一样,长期单身生活心理和生理都会变态。”马圆沉重地说。
 
  霍达东摸出了香烟,他这才发现由于有太多的话要说,他竟然有大半个时辰没有抽一根烟。
 
  马圆见霍达东要抽烟,忙从书柜中拿出铁盒子装的骆驼牌香烟,递给霍达东:“这是美国货,据说劲很大,招待客人用的。”  

  “你不抽了?”  

  “戒了,有一段时间经济困难,一咬牙就给戒了。”  

  “那心烦时咋办?”  

  “看看风景,在日本时看富士山的雪,在长城边上打仗时就看长城,这两年好了,窗子外是黄河,有时我在这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黄河是咱中国人的母亲河,站在她身边,就像倚在母亲的怀抱中,有什么烦恼都能慢慢化解。日后要真有了太平盛世,我就找个黄河边的小村子住下来,好好研究马克思主义,让后生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什么是农民造反。”马圆情感深切,而又有点慷慨悲壮,痴心不改地说。
 
  霍达东这才知道黄河能对一个人的心境产生这么大的抚慰作用,可以让一个人从中领略和感受到母亲的温暖。而在他眼中,这无非是一股常常给两岸农民带来灾难的泥汤水,还有无数冤屈之人的躯体沉于河底的泥沙中。
 
  不过,数年之后,他还是利用他的权力为马圆安排了一个紧靠黄河岸边的住宅,使马圆能够日夜倾听黄河不息的奔腾喧啸之声,去感受中华民族的壮烈与不屈。而且,他自己竟然也住到了黄河边,以一个不改的农民心态去担忧着水少时的干旱、水多时的洪涝,从而去关注着农民兄弟的生存状况,更多的时候,他会挑着黄河的水,去浇灌他房前屋后种植的玉米、红薯和瓜菜。
 
  饭后,霍达东终于把和马圆的谈话转人了正题,他希望马圆能够放行前一次扣押和这一次量更大的土特产品,更希望从此以后能在他的防地开辟一条通道。
 
  马圆居然没有任何为难之情,只是感慨万分地说:“生娃,一看见你我就知道,我必须放行,我不能饿死你,不能饿死仲海,不能饿死马方和秋枫,不能饿死那些凭一腔热血跑到延安去的成千上万的学生娃!他们是要打日本哩。”
 
  沉默了一下,马圆又说:“我是不愿意看见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就是革命,也不一定非要用暴力,马克思从没讲过革命非得一定要用暴力,用议会制,用多邪党竞争,一样可以实现共产主义。
 
  霍达东闷头抽着烟,他绝对参与不了关于中国前途的谈话,不是他怀疑革命,而是他确实判断不出革命的进程将如何展开,革命胜利后中国将是什么面目,但自从见了毛泽东之后,他便坚定地相信毛泽东一定能带着千千万万的农民最终浩浩荡荡地走进皇城!因为他觉得毛泽东更为实际,而马圆太书生气,尽管他从情感上更亲近马圆。
 
  “那请马先生给我开出通行证。”霍达东站了起来。  

  马圆点点头,取出文房四宝和已经盖有红色方印及国民党邪党徽的通行证,以规整的正楷在上面写着字,他边写边感叹着:“难道毛润_之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养活他的军队和子民们了吗?”  “马先生,这法子是我想出来的。”霍达东小声说。
 
  马圆诧异地看了霍达东一眼,然后使劲嗯了一声:“在这一点上,毛泽东确实超过蒋介石,他什么法子都敢使,什么人都敢用,看来蒋介石必屈尊于毛泽东之下哩。”
 
  霍达东凑近了些马圆,谨慎地问:“马先生,你是否有意重返共产邪党?我和仲海为你担保,毛泽东会欢迎哩。”
 
  马圆在通行证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仰天大笑:“生娃,这是不可能的!否则,我当初也不会愤而出走,流落异国。”
 
  “可毛泽东能成大气候哩!”霍达东以最朴实的方式劝说着马圆。
 
  马圆苦笑了一下:“生娃,我马圆不是趋权附势之人,谁成大气候我无法阻拦,但只要不是我信仰的那个主义,我绝不臣服,道不同不相为谋哩,做不成屈原,可以做陶渊明,当不得岳飞,可以去当苏武,何况,马克思可以流亡海外,若毛泽东真的一统天下,我还有他国可走,除非毛泽东实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霍达东搞不懂马圆的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到底有什么不同,他所信奉的只是一条,谁给农民过好日子,谁让农民翻身做主人,他就跟谁干。
 
  和马圆分手时,霍达东深深地给马圆鞠了一躬,说:“马先生,我谢谢你,我知道你这是在还帐,我救过你一次,你这次也帮了我,这事若让你的上司知道了,会处罚你哩。”
 
  马圆扶起霍达东:“千万别跟我说两清了的话,这些江湖义气在你身上也该少点了。终究早期的共产邪党有我一份心血,一份寄托,一份理想,我不是帮你,是帮那些正义的共产邪党人的忙,以后来日方长哩。”
 
  兰兰准备了一大包东西,有绸缎,有皮鞋,有化妆品,递到霍达东手中:“这是给桂桂姐的,我记得不错吧,你婆姨叫桂桂。”  

  霍达东有点尴尬而羞愧,吱唔了一声,还是收下了那礼品。  

  马圆在送霍达东上汽车之前,小声叮嘱了一句:‘旧后不管是谁一押货从这里通过,一律说是棉花种子,自欺欺人吧,也算是个遮掩。”
 
  霍达东坐进汽车,回头从后窗看去,发现马圆竟然流下了眼泪,然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情景,他很快就把头转向了黄河,这个已经苍老了的人在用这黄河支撑着自己全部的生活信念哩!         





(26)
 
  陕北汉子霍达东是在和婆姨凤花亲热时候得知她怀上了了娃儿的事的,他当时一下子撑住了身子,盯住了凤花问:“我要有娃了?”  
    凤花嗯了声:‘旧里我去白求恩医院看过了,医生给化了验,说是怀上了。”
  霍达东一下子抽出身子,赤条条地蹲在床上,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两口,觉得不过瘾,又跳到地上,抓了一瓶子他不喜欢喝而剩了半瓶的米酒,一口气给喝光了,扔下酒瓶,他捧住凤花,狗似地在她脸上没鼻子没眼地啃了几口,说:“没白娶你哩,你这块地真给咱霍家长出根、续上香火哩。”
  凤花慎怒道:“人家是来学习、革命的,哪个是给你霍家当生娃的机器来了,我还年轻,还不想要娃哩。
  霍达东一瞪眼:“你敢不给我生出这娃来,我掐死你!”  
    凤花往他怀里一挤:“哥,你掐死我吧,快来,快点……”她的身子扭来扭去,让霍达东还真有点难以自制。
  霍达东按住她光溜溜的肩膀,哄着她:“不行哩,怕伤了胎气。”  
    凤花可不管那么多,在霍达东面前,她从来都说一不二,想做啥就一定要做啥的,否则,就又哭又闹,说霍达东是大男子主义,要去妇女会告他。霍达东不愿丢人现眼,也就事事纵容着她,由她去了,好在她也做不出什么出大格的事。  
见她还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他干脆一披衣服,远远地离开了床,坐到办公桌边。即使不是为了她肚里的娃,他也有点力不从心了。终究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不可能像后生时那样天天晚上在女子身上耗精力。本来,霍达东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娃了,这是他终于去医院为生孩子的问题检查了一次之后产生的念头。他曾经认为生不了娃儿都是女人的问题,地太早、太涝、太酸、太碱或土层太薄都收获不了哩,可他没想到种子太差一样长不出苗,或只长苗而不结果。  
    霍达东本不想去检查,他觉得自己虽然不像小伙子似地能和大叫驴比,可他还有着牛劲,有啥问题哩。可经不住桂桂苦苦相劝,只得偷偷摸摸去了医院。
  医生一本正经地问了些房中之事,连用什么姿式都问到了,弄得霍达东心里直骂医生是个狗日的老色鬼,最后还让他自己搞出些屁来拿去化验,化验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说他精虫太少,也不够活跃,因而很难成孕。  

  他连忙问医生有没有办法?医生说一要补,二要养,是不是能奏效也说不定。霍达东垂头丧气了,他不得不相信他大告诉他的算命结果:他将命中无子! 
   在绝望之余,他去抱养了一个弃婴,经过几手辗转,瘦得像只小鸡子似的男婴到了霍达东怀抱中,他给他起了名叫霍延生,算是给霍家接了香火,续了后。
  带娃儿的事当然是交给了桂桂,凤花整天忙于上学,自从延安兴起了舞会之后,她又常常打扮得利利索索,用上马圆婆姨兰兰送给桂桂的化妆品,到中央大礼堂或边区政府大礼堂去跳舞,她才不想被娃拴着哩。而桂桂也没有带娃的经验,三个月后,那娃本来就营养不良,再加上一场肺炎,死在了霍达东的怀抱中。
  霍达东几乎认了命。
  没想到,凤花居然怀了孕,这大概和吃了些补药有关系,桂桂不知从哪搞了些偏方,说是有王八、虎鞭、羊蛋子之类的东西,反正有益无害,吃了能壮阳,结果还真起了作用。他自然欣喜若狂,而风花从此也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少奶奶了,她心安理得地让霍达东和桂桂伺候个没完。
  霍达东是在河东得知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的,那时他正携带一笔巨款,准备到北平和天津设立两个大商号,以便为边区政府筹集更多的经费。
  凤花的肚子已经显形,听说霍达东要到北平、天津这两个大都市,吵着闹着要霍达东带上她:“我能照料你哩,而且你与达官贵人、商贾老板周旋,有个太太也不容易暴露身份。”  
    霍达东皱皱眉头:“不行哩,我是去工作,又不是逛皇城、遇津门,带着你是累赘。好好在家里养肚里的娃,我回来给你串金链子。”他哄着她。
  凤花不高兴地抱怨:“嫁给你真是八辈子倒了媚,祖上没积阴德。你看人家那些婆姨,到处跟着丈夫风光,上重庆,下武昌,去西安,我跟着你就没出过延安城。哼,以后你带我去哪我还不去哩,跟着你这个农民也是丢脸,咱自己努力,日后到上海去工作!”
  “说混话!”霍达东不理睬她了,可他绝想不到日后凤花真的去了上海,而且住进了资本家的小洋房,在外是体体面面的处长,在家是富富态态的官太太。
  离开延安后,凭着马圆的通行证,他顺利地通过了国民党的防区,进人到共产邪党管辖的抗日根据地进行休整,并派人打前站与北平、天津的地下邪党进行联系,协助选择开商号的地点。他准备一旦地点选中,就携带巨款抵达北平和天津。
  然而,他刚刚住了一天,正在小县城一个客栈内安排酒席,准备宴请当地八路军一个颇有名声的将领,忽然就听街上传来纷乱的呼喊声,紧接着枪声大作。
  他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忙叫上警卫连的战士,提着手枪冲到了客栈外,警惕地进行查看,另有几个战士守护住放有巨款的房间。  

  终于,他们听清楚了人们在呼喊什么:
  “日本鬼子投降哄!”
  “抗战胜利了!”  

  “和平啦!”  

  “中国没有亡呀!”  

  一些士兵们端着枪边喊边往天上乱射,一些女子们满脸是泪,一些老人们居然跪在地上感谢上苍,而一些后生和孩子们则拥进卖鞭炮的小店,拿出只有逢年过节才放得上的鞭炮,肆意地燃放起来。
  霍达东连忙让警卫连长到当地驻军司令部去证实消息是否准确,而警卫连长还没回来,锣鼓队、唤呐队已经在县城中心吹打开了,一些女兵们居然还扭起了秧歌舞,无数的标语被张贴在墙上,露天戏台子上挂起了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几面日本旗子被一把火点燃,所有饭馆、店铺前都摆上了条桌,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酒,任凭人们大口大口地喝。
  霍达东不再等警卫连长回来汇报,把手枪往腰里一插,上衣一脱,光着膀子跳到了戏台子上。上面,四面驴车般大小的皮面鼓刚刚摆好,十几个后生正在等领头的拿架式。霍达东一个顺手牵羊,夺过领头后生手中胳膊粗的鼓褪,那后生整个人也跌跌撞撞摔下了戏台子,引得人们一阵哄笑。
  霍达东右手一抬,左手一弯,全身向后一仰,如同演员造型般停顿片刻,猛地弯下腰来,好似滚石落地一样,大鼓“咚”地被敲响了。
  “嘿—嘿!”十几个后生一阵呐喊,也挥动了手中的鼓褪,闷雷似的巨响从戏台子上向空中飞去,滚滚不断地四处飘荡,和鞭炮声、枪声、呼喊声汇聚在一起,震得地动天摇,山河色。
  自从肤郡县成立农民总会那天之后,霍达东已经二十年没有敲过威风锣鼓了,但他一点也不生疏,他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鼓手,就是一个可以振奋人心的汉子。他拼命地敲着,似乎把抗战八年来应倾泻到日本侵略者身上的仇恨和怒火都通过鼓褪甩了出来,砸向鼓面,再让它粉碎,化为雷鸣,传向四方。
  又有一个只穿件坎肩的汉子站到了他对面,也抡动着鼓褪,和他敲着同一面大鼓,而且渐渐的,似乎是这个汉子变成了领敲之人。
  霍达东绝不服气,他用上了更大的气力,甚至双脚开始跳动,每一褪都是以全身重量悬空而下,他头上的汗水早就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他不敢去擦一下,也不能去擦一下,因为他稍一松懈,已经夺回的上风就又会失去。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如同在南泥湾开荒时一样,失去思想,失去视野,失去听觉,甚至失去感觉,只是机械地抡着膀臂,一下,一下,又一下,似乎就要这样走向生命的尽头。
  “好汉子!我信你能捶破天!”一个人猛地拍了霍达东一下,这人正是与他对擂的汉子,他这才如同从梦中惊醒,陡然地垂下了双手,而这一旦垂下,他似乎再也没有能举起来的力气。  天已经黑了,戏台子下燃起了熊熊的簿火,军民们依然聚在这里不肯散去,人们跳着舞,唱着歌,噪音嘶哑地喊着口号,看来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八年,如同一个漫漫黑夜,人们终于盼来了曙光,如同山间的小溪曲曲折折,终于冲人了大河,如同长江奔流数千里,终于汇进了大海,无法不喧嚣,无法不沸腾。
  然而这胜利对霍达东来说是早已注定了的,他从来都对革命的前途充满信心,虽然他曾经历了十年在官府的围捕追杀下东躲西藏的生活,终日像落荒的野狗一样,挨冻受饿,但他没有觉得度日如年。这八年抗战,他也没有觉得煎熬如下狱,因为他知道冬日再冷酷,也会有春光明媚、山丹丹满坡的时候。最艰苦的战争年代,他是靠坚定的信念支撑着走过来的,倒是在他人生最后一个十年,他却丧失了希望,觉得苦难是那样无尽无头,虽然那时他有吃有穿有小楼住,还有一块地给他耕作,但他觉得那时光远比战争年代更难熬。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在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十五的一天,他绝不可能预测未来。
  拍他的人递给他一条大毛巾,笑着说:“后生们都换了三拨,你还在这里闷着头擂,你这拳头要是砸到蒋介石的脑壳上,一定要他脑壳变成臭鸡蛋哄!”
  霍达东擦去了脸上、身上的汗水,抬起头来,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八路军驻扎于此地的司令员、他很敬佩的一个将军。听说当初他闹革命时,每次打仗都一手提枪,一手抡着大刀片冲在最前面,大刀片不见血,他绝不收兵,他今天准备宴请的正是此人。他眼睛一亮,发现这个枪子里闯出来的司令也很有人情味的。
  “何司令员,我已经摆好了酒席,准备宴请你哩,谁想到……”霍达东指指欢庆抗日战争胜利的人们。
  “我接到你的请帖了,你是边区政府的财神,你不请,我也要打你这个土豪,刮点油水下来。小鬼子投降,这庆功酒更得喝,你要是不小气,请我八千子弟兵大喝上三天!哈哈哈哈……”何司令员狂笑起来,笑得既爽朗又粗犷,且还隐藏着点狡猾。
  霍达东也笑起来,把衣服往肩上一甩,痛快地说:“走,咱鼓上较量过了,酒上再较量一番,毛泽东都没喝过我哩。”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戏台子。如同久别相逢的故友一样拉着手,从人群中挤向客栈,几个卫士紧随其后,一步不落。  

  客栈里一间专门腾出的房间内摆着一张大圆桌,桌上摆好了碗筷和酒杯,但还没有上菜,霍达东的勤务员解释着:“菜早已做好了,怕冷了,都在伙房里热着哩。”
  霍达东挥挥手:“快上来。”然后他问:“何司令员,我还请了政委和参谋长哩,他们还未到,是不是再去请一下。”
  “不用,政委来了就会给咱们上政治课,参谋长沾酒就醉,好扫兴子嘛。噢,对了,警卫员,去把后勤部长张缸子叫来。”何司令员吼了声。
  随着烤全羊、清炖黄河鲤鱼、烧鸡、五香驴肉等菜相继端上来,一个精瘦汉子喊了报告后走了进来。
  “这是我的后勤部长,大名叫张志,我叫他张缸子,肚子有多大,就能装进多少酒,有一次我和阎锡山谈判,他把到场的所有国民党军官都灌趴下了。
  何司令员对张志吩咐道:“缸子,在这位财神面前,你这个后勤部长只是个小鬼儿,霍达东同志当年赤手空拳砸官府的粮库,救了几万灾民的命,南泥湾大生产也是他向毛主席奏的折子,把你哥张胡子弄得当了几年农民,救了边区几十万军民的命哟,你好好拜拜这尊神,别弄得咱们连裤子都快穿不上!”
  张志一个立正:“是,司令员!”说完,他端起一个大碗,把里面多半斤酒一饮而尽,然后毕恭毕敬地向霍达东说:“霍、霍……”
  “叫霍同志,亲切些。”何司令员笑着说。
  “霍同志,这碗酒是我敬您的,一定请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好好教我些为革命发财的道道。”
  “好,坐下,咱们先为打败了小鬼子连干三碗!”何司令员有些反客为主地端起了盛酒的大碗。  霍达东绝不想让人看不起,站了起来,连干了三碗红薯酒,起码有一斤半之多,然后才坐下来,吃了一口肉。
  何司令员也豪爽地干了三碗,捶了霍达东一拳:“果然是个陕北汉子,我何老虎知道没有看错人。张缸子,霍同志留在我这里当副司令,专管你这个小鬼儿,你服不服气?”
  张志抹抹嘴角上的酒沫子,放下刚要往嘴里塞的鸡大腿,连声说:“服气,服气,司令员看中的人我绝对服气!”
  霍达东笑了:“何司令员,我肩负重任哩,要去平、津开商号,为边区政府赚更多的钱,要不你何司令员就真没裤子穿了。”
  何司令员哼了声:“我给毛主席打过报告,他给我许过愿,只要是我看上的人,随便调,没有我在这里挡着,南泥湾的地种不成!”
  “可我这次任务也是毛主席安排的哩。”  
    何司令员放低了声音:“霍同志,我接到了中央的电报,一是说小鬼子已经投降,二是让我转告你,形势剧变,平、津之事暂停。”  

  霍达东一征,忙问:“电报哩?”  

  “在机要秘书那里,我还敢假传圣旨不行?”何司令员有点不高兴。  

  霍达东忙解释:“不是这意思,我是看看电报是不是安排了别的任务,我心里好踏实哩。”  “你就留在我这里,保证你踏踏实实。”
  “不行啊,我携带着巨款哩。”
  “连钱一块留下,我打了三次报告,要求增加军费,告诉你,我扩充了一万新兵,急需钱买枪购粮,再加上我的几个独立大队,整整有三万人马,一个军!不是我何老虎吹牛,我一旦出动,半个山西马上是共产邪党的天下。小日本投降了,该收拾蒋介石这个乌龟王八了!”何司令员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霍同志,我是当年的刘皇叔,求贤若渴哟,一接到中央来的电报,我就想把你留下了,我是真的需要你这样的干才。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你做我的军需官,今后我就不是三万人马,而是三十万!”何司令员目光中闪动的是诚恳的神色。
  霍达东到此时方确认了何司令员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地挽留他,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因而也不知说什么好,本来就不善言谈的他此时更有点张口结舌了。
  “不用急,现在咱们先喝酒。在我这里好好歇几天,再做决定。来,再为早日消灭蒋介石干三碗!”何司令员又发出了提议。  霍达东如释重负,连忙干杯。
  酒过几巡之后,何司令叫来陪酒的两个女文工团员唱起了歌,湖南小调、四川民歌、陕北信天游,一首接一首,果然嗓音清亮,歌喉圆润,引得客栈的伙计都挤在窗外偷听。
  何司令员听到高兴之时,借着酒劲,拉着两个女战士,也和她们一块唱着,还招呼着霍达东也加人进来。霍达东皱了皱眉,摆摆手谢绝。
  第二天,霍达东就带着巨款和警卫连踏上返回延安之路,何司令员让他的后勤部长张志赶来送行,不过那话绝非送行之词:“你真是不识抬举,我们何司令给谁过这么大的面子,整个延安,他只对毛主席、朱总司令、周副主席点头哈腰,可你居然不愿投到他的门下,你会后悔的!”
  霍达东并没有在意这些话,他是邪党的人,咋能随意就跑去给一个人当部下哩。假如要没有昨天那场经历,若组织上派他到何司令员的部队来,凭着他听来的人们对何司令员的赞誉,他可能会同意,可有了昨天的遭遇,他觉得何司令员太狂妄,跟这种狂妄之人在一起,他处不好哩。
  在延幸白求恩和平医院门口,霍达东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短短几十米长的土路上,已经扔下了几十个烟头。他在等着婆姨风花给他生个胖男娃儿!  

  从河东离开何司令员回到延安没几天,凤花就肚子疼,桂桂给算了算,还不到预产期,便嘟咕着:“一日也不在家好好歇着,挺着肚子跳不成舞,又让人带着学开汽车,路不平,骑马似地颠哩,咋会不早产。”
  霍达东没工夫抱怨婆姨,急着喊来勤务员,让弄副担架抬凤花去医院,自己处理了一下手头几件事,也赶到医院。桂桂则上街上买鸡,杀了熬汤,凤花能为霍达东养了娃,和她自己养娃一样欢喜哩。
  从得知凤花怀孕那天起,霍达东就暗暗盼着是个男孩儿,他悄悄去问过给凤花检查的医生,那医生不高兴地说:“你还是领导干部哩,男娃女娃不都一样?革命的目标之一就是实现男女平等,先革革你那封建脑袋瓜的命。”
  霍达东不甘心,自己不好出面,就让桂桂到清凉山上的寺庙去烧香,求佛祖和天大大让他霍达东养个男娃,续上霍家的香火。桂桂回来很高兴,说老和尚给抽了个签,签上说凤花是个宜男之相,能养五男二女十八孙。当然这老和尚算得的确没错,凤花后来也确实养了五男二女十八孙,不过除了其中一女之外,其余的都和霍达东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听了桂桂烧香求签的结果,霍达东心里充满了得子的希望,他甚至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身边躺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男娃,爬到他身上来在他胸脯子上舔来舔去的要吃奶,胖男娃腿间的小鸡鸡晃晃荡荡,像是个软沓沓的带把的小柿子,欢喜得他伸手去摸,可那东西一下子没了,急得他上天人地地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他去跪问佛祖,佛祖说他命中无子,天狗已吞食了那娃的小鸡鸡,无法吐出;他又磕求阎王,阎王说小鬼投错了胎,又更换了过来,所以由男娃变成了女娃,阳间的事他再也管不了。霍达东一下子给急醒了,发现是凤花枕在他胸脯上蹭来蹭去。
  在喜喜忧忧之间,终于等到了凤花临产的日子,霍达东这个到了四十五岁上才算有了娃的汉子当然会心神不定、焦躁不安。他盼望这一刻,而又有点恐惧这一刻,他欣喜万分,可又优心忡忡,因而,他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狼一样不停地快步走来走去。若有可能,他真想冲进产房,扒开婆姨的肚皮,捧出里面的娃看看带不带个小蛋蛋。
  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他扔下烟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而一个对他焦虑面孔已经不陌生的助产士冷淡地说:“不是你的,是蓝厅长婆姨的,一个大胖小子。”
  蓝厅长是霍达东的同事,也是他的近邻,蓝厅长的婆姨已经生了九个娃,全是男的,这第十个居然又是个男娃,这着实让霍达东又羡慕又嫉妒。蓝厅长早把生男娃不当回事,婆姨在医院生产,他领着大大小小九个娃在自己家院子里打篮球,十个人刚好分成两拨。  

  共产邪党进驻延安的十年时间,使这里空前的繁荣起来,也成就了无数革命男女的好事,现在已到收获季节,生孩子的特别多,传出了好几次婴儿问世的清脆啼叫声之后,助产士终于呼唤霍达东:“老霍,去看你的千金吧,一个未来的女战士!”
  霍达东像没听见一样,一动未动,实际上,他是如遭雷击一样目瞪口呆了,他像是个大早之年盼望下雨的农民,结果在乌云满天后等来的不是雨,却是一场冰雹,只能蹲在地头无可奈何地咒骂天大大。
  “快去呀,母女平安。”助产士催促着霍达东。
  按照马家沟的习俗,盼生男娃的汉子在得知婆姨生了女娃后,是绝不会进产房庆贺和安慰婆姨的,这些汉子甚至可以三天不见婆姨的面,让婆姨感到愧疚,下一次好生个男娃出来。然而,这里不是马家沟,而是延安,在别人眼中,他也不是个农民,而是个革命资历很深的领导干部,他不得不很不情愿地迈着近乎麻木的脚步向产房内走去。
  一个匆匆而来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个人是李仲海。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一路小跑着寻到医院的。
  “达东。”他的呼唤声中露出焦虑和紧张的气氛。
  “仲海,我真是命中无子哩,熬到四十五岁,还是养下个女娃。”霍达东以为李仲海是来庆贺的,沮丧地告诉他。
  “女娃也好哩,也好着哩。”李仲海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并不很在乎霍达东此时那充满了失望的心情。
  “好啥,我霍家断了香火!”霍达东恼怒起来。
  “也不算绝后,再说凤花还能再生哩。”
  “唉,谁知还能不能生?若再生不出来,我霍家日后谁去祭祖呀……”霍达东有点哀伤起来。
  李仲海看看以鄙夷蔑视神情看看霍达东的助产士,把他拉到了一边,低声但急促地说:“达东,先别想你儿孙的事了,你自己惹了个大官司还不知该咋办哩。”
  霍达东怔了一下:“我惹啥官司哩?一不反邪党、二不糟害百姓,三不腐化,四不官僚,五……”
  李仲海打断他的话:“你就犯了第三条,腐化。”
  “我腐化?”霍达东喊起来,“我要腐化,全延安的干部就都腐化了!”
  “你嚷啥,我问你,前几天你携巨款去平、津开商号,在何司令员那里歇了脚?”
  “是啊,那是咱的根据地呀。”
  “你在那里挥霍钱财,大吃大喝,还包了两个女子?”李仲海盯住了霍达东。
  霍达东的面孔一下子涨红了,额角的青筋突了出来,他破口大骂道:“我日姓何的亲妹子哩,保险是他造我的谣!”
  “你吃没吃?”李仲海神情严竣起来。  

  “就请了一顿客,也是计划里的,回来都销了帐。”  

  “你包没包女子?”  

  “没包!有两个陪酒的是姓何的宣传队的女兵,不知他哪找的两个戏子,我理都没理她们,我若碰了她们一下,让我的毯上生蛆!”霍达东气得赌咒。
  李仲海叹了口气:“你咋去惹何司令员哩,他叫何老虎,可也是只真老虎。他给中央写了信,告了你一状,说他们是前方吃紧,咱们是后方紧吃,有钱不用在刀刃上,却养了一堆腐化分子。中央很重视这事,本来要交社会部康生他们去查,结果被我接下来了。要到了康生手里,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
  霍达东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对于终日阴沉个脸的康生,他是有所了解的,延安几次整人,闹出不少冤案,都是康生一手制造的。有一次李秋枫哭得泪人似的来找他,说是马方正在被社会部秘密调查,怀疑是国民党军统派遣的特务,让他去救救马方,他看不下去李秋枫那哀怜的样子,去找了康生一次,康生居然给了他面子,但后来要求他为社会部增加经费作为回报。
  霍达东可不愿意让康生这种看着就让人不舒服的给关起来,更不愿意无声无息地就被自己人装进麻袋给扔进黄河,关键的是,他绝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腐化行为,何司令员是为了泄私愤图报复告恶状哩。
  他不再进产房,而是转身就向枣园方向奔去,他要向毛泽东申诉冤屈。李仲海一把没拉住霍达东,看他怒气冲冲地跑走了,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走向产房。
  霍达东的女儿降临到人生之后第一个抱起她的男人不是父亲,而是后来她一直叫李叔叔的人。
  枣园里的枣还没有红,就是红了,霍达东也不会去摘着吃,他急着要见毛泽东主席哩。然而,毛泽东主席并役有接见他,因为毛泽东主席已经登上了汽车,驶赴机场。
  霍达东到附近骑兵团借了匹白色的马,翻身而上,向机场奔去。这时,他才知道因蒋介石三次来电邀请毛泽东主席到重庆举行和平谈判,共商建国大事,毛泽东和周恩来不顾邪党内一些同志的劝阻,要乘美国人派来的飞机,飞到重庆去会蒋介石。
  霍达东这时要赶往机场,已经不是为了向毛泽东诉说自己的冤屈,让毛泽东给个公道,而是要去挡驾,要去跪请毛泽东不能冒这么大风险去重庆,要是有特务在飞机上放个炸弹咋办?要是蒋介石在重庆扣押了毛泽东咋办? 要是像当年周恩来逼着蒋介石在协定上签字一样,蒋介石也逼着毛泽东在啥协定上签字咋办? 尽管霍达东在个人情感上已经注定和毛泽东建立不起更为亲近的关系,但他知道中国革命少不了毛泽东哩。在中国,只有农民才能改变现状,而毛泽东恰恰最会发动农民!
  当霍达东大汗淋漓地催马冲到延安那个修建在一条山沟沟间的飞机场上时,他已经没有机会去下跪了。人们正在边后退边招手,曾被他认为是大铁鸟的飞机慢慢滑动,向跑道的一端驶去。继而,一阵剧烈的轰鸣,飞机向前冲去,脑袋一抬,离开了地面,向空中飞去,源上的一群白羊,被滚雷般的声音惊得四下里逃散。
  霍达东伏在马背上,不由自由地反复叨念着:“天大大,保佑毛主席平安归来吧……”  
    霍达东感到了他所在部门的同事们的异样的目光,他知道,这保险是关于他腐化的事已经传到这些人耳中了。很快,他还知道了自己一直很青睐和重用的一个上海来的大学生写了份揭发信,说他和李秋枫乱搞男女关系。霍达东把这个戴眼镜的家伙叫到了没有人的地方,第一拳打碎了他的眼镜,第二拳打掉了他两颗门牙。霍达东眯着眼睛说:“狗日的,你说我霍达东日过一百个女子我都不怕,你再敢往李秋枫身上泼脏水,看我不把你撕成两半!割下你的毽喂狗去!”
  那上海后生眼睛中闪动着恐惧的光,但嘴上却还不服气:“你、你敢打革命同志,我、我上法庭告你!”
  霍达东冷冷一笑:“你敢诬告革命同志,我咋不敢打你。狗日的,我霍达东这些年把你当个人,发展你入了邪党,提拔你当了处长,你倒背后给我一刀。我看你就是国民党中统特务,专门到延安搞破坏的。”
  那上海大学生一下子慌了神:“你、你不能乱说呀,你要有证据,你……”他倒退了几步,跑了,很快,他就要求调到另一个部门。
  二十年之后,在那个上海大学生当市长的地方,还真有人来找霍达东调查他是不是国民党的中统特务,霍达东平淡地说:“没证据别乱诬陷人,你们咋总想把自己人整成敌人心里才舒坦。有本事打台湾去,打美国去,打苏修去,那才是汉子。”
  据说那个上海大学生得知霍达东这种态度后,热泪盈眶,霍达东逝世时,已经是省一级干部的他专程赶到了济南,为霍达东守了一天的灵
。  一张边区政府办的内部小报摆在了霍达东的办公桌上,那小报用的是比擦屁股的手纸好不了多少的粗纸印的,但影响面却并不小,延安一些重大新闻常从这小报上披露出来。
  摆在霍达东办公桌上的这张小报的第二版上刊登出署名霍达东的一篇文章,其实是他的检讨书。文章中对自己的腐化行为进行了自我反省和批判,检查了自己思想深处没有改造好的落后农民意识,并表示把大吃大喝的钱用自己的生活补贴退赔。  

  霍达东看到了这篇文章,气得浑身上下直哆嗦,他拍着桌子大骂:“狗日的才写了这检讨哩!我没腐化,我检讨啥?姓何的才是腐化哩,是兵痞,是军阀,作威作福,招女戏子当兵给他享用……”
  骂了一阵子,他跳起来,去找李仲海,他要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仲海办公的地方离霍达东不远,过了延河就到。十几分钟后,他进了李仲海的办公室,将手中的小报往李仲海面前一摔,气哼哼地问道:“仲海,这是咋回事哩!”
  李仲海笑笑:“咋回事?登了这东西你就算没事哩。”
  “我本来就没事,登了这东西我这辈子就算背上黑锅了,白纸黑字,洗都洗不清。哪个狗日的给我写的,我找他算帐!”霍达东挥动着手臂,似乎这人若在他面前,他马上就捣蒜似地捶烂他。
  李仲海平静地说:“我写的,我这是帮你过关哩。”
  霍达东不能去打李仲海,他只能暴跳着:“你这咋是帮我?你这是害我?”
  李仲海严峻起来:“达东,你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呀,何司令员揪着这事不放,眼见内战一触即发,别以为国共签了双十协定就天下太平了,蒋介石正调兵遣将哩,咱们的部队也要准备打仗,不能让将领们心里不痛快,说地方上不支持。我知道你,了解你,可更多的人知道你,了解你吗?写个检讨书,你是受了委屈,但平息了将领们的怨气,也树立了邪党廉洁奉公的形象,顾全了大局,个人遭受点委屈算啥哩,刘平同志被关了几个月,出来后不照样冲锋在前,毛泽东主席当年不也被自己的同志整过?”
  李仲海喘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达东,我这么做也是为救你哩,要是不登这么份检讨书,你会受到更严厉的处罚。毛主席最恼恨干部腐化,他常拿李自成失败做例子哩。你也知道,这几年边区政府对腐化干部的处理绝不手软,一个警备大队长贪污了五千元就给枪毙了,一个团长勾引了一个饭馆老板的婆姨就给削职为民,还有个排长偷杀了老百姓一只羊,判了三年 徒刑,你想想,你大吃大喝,包女人,这够多大罪?”
  “我没有……”霍达东申辩着。
  李仲海打断他的话:“这是说不清的事,何司令员一口咬定你有,在场的几个人也不否认,你说到毛主席那里也没用哩,当今正是用将领之时,你想想,是顾你,还是顾何司令员?”  
    “唉—”霍达东狠狠地捶了自己一下,恼怒又无奈地蹲了下去,把脑袋往墙上撞着,似乎这样可以让他少些委屈和不满。
  李仲海把他拉起来,坐到椅子上,安慰着他:“达东,想开点,这算不了啥,日后你用你的表现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不就行了吗?”  

  霍达东不想再说什么,一声不吭、沉重万分地走出李仲海的办公室,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在小声讨论:“他就是霍达东哩,他大吃大喝,还包两个女子过夜哩……”  
    他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他,喘不过气来,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勒住他的头,使他昏昏沉沉的,于是,他看着西边的太阳有如一只老虎血红的大口,要吞食他,消化他。
  延河边的夜很清冷,连月亮都像一块冰一样冻结在天上,深秋时节陕北的沟沟壑壑给人以荒凉的感觉,延安城似乎也缺少了往日的繁华与生机。
  霍达东踩着河边的卵石,不知昏昏沉沉地已经走了多久,他憋得慌,他怕进了窑洞更会喘不过气来,在这凄凉、空旷的延河边,他觉得自己起码还不会倒下去。
  远远地,他看到河湾处依偎着一对情侣,这在延安不算什么稀罕景象。
  此时在延河边上,他心烦意乱地走着,胡思乱想着,那阵阵夜风冰冷地吹在他身上,似乎也难以使他清醒过来。
  渐渐地,河湾处那对已经进人忘我境地的情侣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甚至一阵阵娇吟和粗喘之声也微微传来,霍达东本想绕开他们过去,他不愿意看这丑事哩,当初在马家沟,他在山沟沟里看到野汉子和寡妇无遮无拦地野合,也要吐口唾沫,绕到山梁子上躲着走。
  然而,冥冥之中有一股吸力把他引向那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的情侣,那自然不是农民,从他们身上披着的灰棉衣就可以断定。
  霍达东感到天晕地转,无数个月亮银盘子一样在他眼前飞舞—他的婆姨在偷人!凤花在和人通奸!
  他不可能认错人,同时,他也认出了那男子是边区政府警卫团的杨连长,这个杨连长曾经跟他执行过好几次贩卖土特产品的任务,中间被派到河北抗日游击区去担任过武工队长,后来受了伤又回到了延安。
  霍达东伸手去摸枪,但枪没有带在身上,他摸到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烟盒,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然后觉得一股腥热从嗓子眼深处喷发出来,他积郁已久的愤愈终于爆发了,他全身似乎散成了碎片,成为一块块卵石,进落在延河边上。
  其实,月亮依然是一颗,冷摸地悬在空中,宝塔山上的塔依然屹立,而且还要屹立许多个年头,以接受后人的瞻仰。延河的水依然冰凉地流淌,它边上还要发生许多悲悲喜喜的故事,河对岸灯火辉映处依然明亮,悠扬的舞曲还要响上一个时辰才会停息,不同了的只是霍达东如同被世人抛弃了一样孤独地倒在了延河的河滩上,还有那一对偷情的男女,在异样声响中停止了动作,吃惊地望着不远处那如僵尸一样的阴影……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