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5日星期四

雪山狮子的呻吟(76)

名为西藏的诗-唯色


目录



唯色简历


   唯色(Woeser):女。藏人。全名茨仁唯色。1966年出生于文化大革命中的拉萨。父亲为西藏东部的康地德格人,母亲为西藏中部的后藏日喀则人。1988年毕业于成都西南民族学院汉语文系。1988年7月至1990年3月,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甘孜报》报社担任编辑兼记者。1990年至2004年6月,在拉萨担任《西藏文学》杂志社编辑。2003年因散文集《西藏笔记》被中国当局认为有“政治错误”而遭查禁,后被解除公职,现为自由写作者。

  是一位用汉文写作的西藏作家。作品包括:诗集《西藏在上》(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散文集《西藏笔记》(花城出版社,2003年,被查禁)、游记《西藏:绛红色的地图》(台湾时英出版社,2003年)、图文书《绛红色的地图》(中国旅游出版社,2004年,被查禁)。2006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记录西藏文革珍贵影像的《杀劫》和收录西藏文革口述历史的《西藏记忆》,以及被中国大陆查禁的《西藏笔记》海外版(更名为《名为西藏的诗》)。2005年,在瑞士出版了翻译成英文的、与中国作家王力雄的合集《Unlocking Tibet》。另有诗歌、散文等选入10多种选集,在中国多家出版社出版,获得多种文学奖项。并被译为英文、法文和日文。一些诗文被译为藏文,2006年将出版由3位海外藏人合译的《名为西藏的诗》藏文版。

  其中《杀劫》一书收纳近300幅西藏文革时的珍贵历史图片,是迄今为止关于西藏文革最全面的一批影像。《西藏记忆》和图文书《杀劫》互为表里,从访谈70余位耆老的口述中,收录其中具代表性的23位,凝聚成这本可以说是迄今最完整的西藏文革口述历史。

  写作理念:“写作即游历;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 


拉萨?拉萨!


  拉萨?拉萨!——叫我如何说好?

  比如,有一年藏历新年的早上,我在拉萨的转经路上追随着两百多个磕长头的僧尼,用并不高级的相机和并不出色的摄影技术,捕捉着少有的如此壮观的集体磕长头的情景——远处,八瓣莲花状的群山之巅覆盖着昨日的大雪,往上是蓝得令人心醉的晴天和大团白云,但只要将镜头稍稍拉近,都是些什么呀:纵横交错的电线,高低错落的瓷砖楼房,鳞次栉比的商店和饭馆,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连街上的行人也清一色与汉地同步的入时装束。拉萨的转经路有大半是从闹市中穿过,因此两百多个僧尼要从闹市中磕着长头,匍匐而行。有时候正好要穿过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年纪小的、差不多八九岁的僧尼(有几个小阿尼很清秀)会有些紧张、也有些好玩地咯咯笑着飞跑过去;年纪大的却目不斜视,坚定地望着前方,兀自颇有节奏地三步一个等身长头。被挡住的轿车、越野车、出租车、面包车等等车辆,大多会耐心地等候着;也有的一个劲地揿响喇叭,十分烦躁的样子。脸膛黝黑的交通警察也比平日里多增加了几位。那些为生计忙碌的人们:骑三轮的、修鞋子的、摆地摊的、搞装修的、买凉粉的(多为汉地来的民工)依然忙碌着;拉萨的老人们依然牵着名叫“阿不索”的卷毛狗或额头被染红的放生羊,在散步似地悠闲转经。也有在这个季节寥寥无几的游客模样的人在兴奋地拍照,夸张地惊叹。

  我和我的朋友林洁,一个把头发剪成男孩似的、三年前来到拉萨就不想再走(当然她后来还是回去了)的北京女子,一直跟在磕长头的僧尼们的旁边。我俩都拿着相机,被他们以为是来旅游的游客。我渐渐地有些不自在了,暗自思忖:我是谁?——旁观者?观察者?还是热衷于猎奇的摄影爱好者?还是(我其实渴望成为的)见证人?还是,在族系上与他们同属一脉的西藏人?我想知道什么,记录什么,或者说穿了,仅仅是好奇什么呢?我能够从这些僧尼被破碎的酒瓶划伤的赤脚,被坚硬的水泥地面磕破的额头,以及冬日里仍流淌着汗水的脸上看出什么呢?我有时和他们说话,但我怎么可能由此便知晓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在闹市中匍匐而行,神态里有着一种抑止不住的幸福,仿佛此刻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所以他们一直微微地笑着,而这种微笑却与尘世无关。

  他们已经这样磕了好几天了。先是几十个,渐渐地越来越多,那些从远方磕着长头刚到的、或已在拉萨一带云游多年的僧尼纷纷加入进去,使那年冬天的拉萨城终日被一条绛红色的河流环绕着。但听说已被勒令是最后一天了,当局很不满如此醒目的磕头长队。我是昨天才看见的。昨天正午,在娘热路口那金色的拙劣的弯弓搭箭的骑士铜像一侧,拉萨无数热气腾腾的火锅餐馆中的一个——“金尔金”,其明晃晃的蓝色玻璃门前的停车场上突然间出现了一片绛红色,那正是他们磕头至此,稍作休息并按寺院的惯例以齐声诵经的方式完成午课。这一情景引来了人头攒动的围观者,许多异族人的神情既好奇又分明满怀不解。可他们不为所动,在一位苍老的领诵师的主持下,在弥散着隔夜火锅辛辣余味的餐馆门口,神情庄严地行施了佛事。值得一提的是,当他们挨肩接踵地穿过布达拉宫下面的菜市场(那是拉萨最大的菜市场),穿过堆满鲜红肉块而且肉渣正被砍得四溅的肉案,穿过盛满游弋着“拉萨鱼”或“内地鱼”的大盆小桶,先是不禁驻足,摇头咋舌,又似有些无措,这样愣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放开了喉咙,近乎呐喊一般朗诵起经文来。他们一边热烈地朗诵,一边大步向前(菜市场又挤又脏,无法磕长头),声音和动作中洋溢着强烈的情感,使菜市场里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我向其中一位喇嘛打听,他说这里面充满了杀生的气味,所以要为那些被杀的众生祈祷。

  后来,我给内地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突然有些结巴。不过,我还是提及了……拉萨的耀眼阳光……大昭寺广场上的眩晕……帕廓街的魔力……甜茶馆磁石般的吸引力;提及了,那些亲切的寺院,那些寺院里亲切的佛像和亲切的喇嘛,以及……像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人──血统或骨头,藏地和汉地,带有康巴味的拉萨话与夹杂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诸如此类。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一行穿过血腥菜市场的祈祷队伍。那两百多个磕长头的僧尼啊,我如何才能懂得你们?而电话的那头,一个人的嗓音明显南方地随着电流的沙沙声远远传来……或许,这就是你的方向,你的这种恍惚,这种身份的无法定位,恰恰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

  可是,我想要说的并不是我呀。我只想说一说拉萨。说一说拉萨这个古老的坎坷的际遇繁多的城市,可以在当时当地就呈现出各种光线交错下的各异图像,但这是多么不容易说清楚啊。

  有一次,我和一位刚从内地来的打扮得像登山者的朋友,并肩骑车在初冬拉萨的北京中路上,看上去显得过于苍白的他仰头喝了一口可口可乐,突然感慨道:“这可乐的味道和北京的不一样。”当时我正紧张地注意着从我们跟前急驶而过的汽车,对他的话并未留心。“你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吗?当然,可乐还是可乐,不一样的只是这个环境,”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异样,“比如吃火锅就得在成都,那里的潮湿,甚至那里人说话的腔调都和火锅相适宜,换了地方就没有那种味道了……”我顿时很受启发。如此说来,地域显然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却又十分地隐秘,它使人的这些感觉,像味觉、嗅觉甚至触觉、视觉等等,在此地如此,但在彼地便不如此了,这似乎取决于诸如气候、地理等因素。可是还有一些什么呢?一罐可乐都如此,那么其它的呢?

  还有一个朋友,与我情同手足的马容,曾在拉萨待过几年,一边替人画画一边东游西荡,后来她回到苏州老家那江南的温柔之乡,回想记忆中的拉萨这样写到:

  我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拉萨,那个圣地的中心。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一生的愿望,仅仅是到拉萨去朝拜佛祖,我于是想,现实中是否真有这样一座城市能与这种圣洁而崇高的愿望相对等?当人们倾其所有,经历种种苦难来到拉萨,是否只会感到一种真切的失望与失落?或者,他们来到拉萨,看到、想到的依旧是他们心中的拉萨,而现实的拉萨,只是一个暂时的存在,就像我们纸上的字?再或者,像我心中秘密的希望那样,拉萨高高在上,纯净一如天国。

  我在拉萨生活、工作。一旦落入现实,所有的俗套照样重演,一样活得仿佛尘埃,在拉萨强烈的日照里也是同样。同样茫然地制作着各种世俗的悲欢。我已经看不见那个被我臆造的拉萨,看不见被我虚构的西藏了。

  我常常在黄昏时和朝佛的人们一道转经。绕着大昭寺,一遍一遍信步走着,四周满是摇着经筒的信徒,而我在异族的人流中,一如既往地体会着重新的也是熟悉的孤独,仅仅因为手无寸铁而格外肤浅吗?可怜的好人,怀中没有信仰,颂着六字真言也是枉然。

  而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自称是“逃跑的孩子去西藏”的马容却没有想到,三年后当她再一次来到拉萨,已是一个皈依佛门的朝圣者了。

  因为我总是十分感性地、直觉地描写事物在我心中引发的触动,而且我总是有所偏重和倾向,难免不会挂一漏万,所以,在这里,我要引用曾走遍全藏各地并多次到过拉萨的汉人作家王力雄,用现实主义的笔触如实地、客观地评说今日拉萨的文字:

  ……拉萨是藏人心目中的圣城。世世代代,无数藏人的最高心愿就是一生中能到拉萨朝圣。为了那个目的,他们甚至不惜倾家荡产。……拉萨乞丐之多……其实那些乞丐中的相当一部分就是前往拉萨的朝圣者,因为花光了盘缠或供奉了全部钱财而无法返回老家,才沦为乞丐的。他们对此心甘情愿。

  ……当年在西方人心目中,拉萨就是西藏的化身。几个世纪以来的西方探险者在其艰苦卓绝的行进路上,方向全指着拉萨。凡没有达到拉萨者,在成绩单上皆显得黯然失色,如同没到过西藏。

  ……今天情况则全然不同,拉萨成了西藏境内最容易达到的地方。成都、北京、西安的航线直达拉萨,仅需要几个小时的飞行。站在拉萨街头,会产生置身于中国内地城市的感觉。整个拉萨城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外地人,朝圣的藏人只占很小比例,大多数是做生意或打工的汉人、回人,还有形形色色的旅游者和出差的中国公务人员。如果只到过拉萨,在今天反会被认为没到过西藏。拉萨不仅已经越来越失去了圣城的神圣光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西藏特色。

  ……(1950年前),拉萨城区只有3平方公里,现在扩展到了51平方公里。当年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几条土路,现在延伸为总长150多公里的城区柏油路。比起往日垃圾遍布、野狗和乞丐到处游荡的拉萨,新建筑日新月异地崛起,遮蔽古老藏式建筑。可以说除了高耸的布达拉宫,今天的拉萨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模样。

  ……除了城市面貌改换,最使拉萨变了味道的,是那数千家林立街道两旁的饭馆、酒吧、商店、歌舞厅、夜总会等。拉萨市区总共不到12万的城镇人口(1994年末为117753人),竟然有13000多个个体工商户,可想经营风气之盛。过去的拉萨之所以被称作「圣城」,在于它是宗教圣地,是藏传佛教中心。那时尽管也存在世俗的寻欢作乐,但是皆在宗教至高无上的神圣笼罩之下。今天的拉萨则完全不同,即使重新恢复了寺庙,有了众多僧人,各地的藏人百姓也前来朝拜,然而世俗生活已经在拉萨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拉萨街头,形形色色的门面招牌交相辉映,叫卖、拉客的吆喝此起彼伏,三陪小姐花枝招展,烹调油烟四处弥漫,拉萨从过去的圣城变成了一个物质丰富、生活舒适的世俗城市,欲望涌动,贪婪横流。以佛教的眼光,肯定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此番评说,我相信肯定能够引起在拉萨生活和生活过的人们共鸣。因为我即是如此。但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今天还能够看见那两百多个连续几日三步一个等身长头围绕拉萨全城的朝圣队伍。这很重要,也弥足珍贵,尽管已属罕见。我觉得,他们是拉萨城里的彩虹,是从天上幻化到人间的彩虹,是转瞬即逝却又不时出现的彩虹。他们使拉萨终究还是拉萨。何况,还有些彩虹似的美丽深藏在闹市甚至浊世之中。

  就像有一年在一次漫长的旅行结束之后,在蓦然出现于距离拉萨百多公里的当雄上空的两道彩虹护送下,我回到拉萨。那彩虹的异样之美久久地驻留心间,使我眼中的拉萨发生了变化。本来,拉萨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当时拉萨的天空并没有彩虹的影子或者彩虹已然消失,可是我却分明感觉来到了彩虹升起的地方。拉萨的天空布满了隐形的美丽彩虹。彩虹的绮丽之光照彻了我们蒙尘的内心。许多年前,拉萨使一个无比向往它的异国人感叹的一句话——“在一个已经不存在多少秘密的世界上,这里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十分可能的”——此刻似乎仍旧如此,似乎尚未过时。我甚至觉得需要重新认识拉萨。是的。重新认识这个古老的、坎坷的、际遇繁多的——拉萨?拉萨!

  2002年2月12日藏历水马年前夕于拉萨  


帕廓街:喧哗的孤岛

   当黎明尚未来临,天色依旧黑暗,拉萨城里──尤其是东边的那一条老街──已经苏醒了。纷纷走出家门的多是老人,他们总是那样,念珠和嘛呢轮从不离手。有的还牵着小小的哈巴狗或长毛拖到地上的卷毛狗;有的身边紧跟着眼神竟如人一般含情、身上染着红颜色的羊,这是些再无宰杀之虞的放生羊。许多人都带着像褡裢一样的小白布口袋,上面绣着吉祥图案,垂挂着彩色穗线,两边各装有糌粑、青稞和香草,那是供奉给神佛的最早的食物,沿途的转经路上都有盛放这些食物的器皿—白色的香炉或者途中某一处特殊的地方。

  一天的礼拜开始了。当一部分人还在沉睡的时候,另外的一部分人已经以这样的方式向心中的神佛表达着深情。信仰使人如此不同,拉萨城里所有的转经路可以为证。

  在所有的转经路上,唯一的、永恒的方向是顺时针方向。而被称为“帕廓”的转经路啊,多少年来,在每一个日子,以它最接近大昭寺里的“觉仁波切”(佛祖释迦牟尼)的神圣位置,最先迎接的便是这样的人流。

  在从前修建“祖拉康”(大昭寺)的时候,观世音的化身松赞干布带着度母王妃们,就住在这朝暮可闻水声的「吉雪卧塘」湖畔,壁画上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是帕廓街最早的雏形。像曼陀罗一样的房子建起来了,无价之宝的佛像住进去了,自称“赭面人”的“博巴”(西藏人)像众星捧月,环绕寺院,纷纷起帐搭房,把自己的平凡生活和诸佛的理想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常与佛事,从来都是相依相伴,难以分离……

  在一幅从前绘制的着色的拉萨全貌图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红庙,整座为河流和树木围绕的城郭之内只有两大部分:高踞于山巅之上、有着“火舌般的金色屋顶”和千扇红框窗户、数百级迂回阶梯的法王之宫——布达拉宫,以及右边仿若坛城之状的大昭寺。这幅具有西藏传统绘画风格的拉萨之图,全然是一个在写实的基础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间,美若仙境,其实仙境也不过如此。但在大昭寺的周围,从一群如蚁般大小的来自远方的商贾身上,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的热烈人间。

  人们都说,帕廓街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貌的一个缩影。

  ——从前,高高的布达拉居住着观世音的化身,帕廓街才是形形色色的凡夫俗子聚集之处。在这里,除了身着锦锻长袍、头顶璁玉发髻、耳垂黄金长坠、出门就要骑马的达官贵人,平民中最为醒目的是那些或者走南闯北或者就地经营的商人。其中有出售丝绸、珠宝、器皿、茶叶甚至骡马的生意人,有以种种手艺为生的裁缝、木匠、画师、地毯纺织工、金银煅造匠、木石雕刻工等手工艺人,也有带着本地特产从远方近郊赶来的打算以物易物的农夫和牧民,正是这些人使这条不规则的圆形之街琳琅满目,充满生机。还有托钵的云游僧、虔诚的朝圣者和快乐的吟游歌手,还有四处流浪的乞丐和戴枷游街的罪犯,以及被人瞧不起的铁匠、屠夫和天葬师。而且,“不仅有土著,还有大批他乡之客”——这是18世纪初到过拉萨的一位基督教神父说的,他们是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尼泊尔人、克什米尔人(多的是穆斯林)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和不断出现的几个靠化装混入的“夷人”(西方人)。

  西藏的女人是可以抛头露面的。因此,在这条街上,既能看到卫藏的贵妇头戴蜂巢似的环状木框上嵌满宝石的“巴珠”头饰,也能遇上康和安多的牧女编着一百零八根长辫,环佩叮当,满面涂着黢黑的油脂遮掩了漂亮的容颜。至于本地的姑娘们,除非节日才着盛装,平日里总是清清爽爽的一身,显得十分优雅;她们似乎都是美人,也比较矜持,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拉萨帕廓街里,窗子多过门扇;

  窗子里的姑娘,骨头比肉还软……

  太阳渐渐上升了,大昭寺门前的香炉里冒出的桑烟依然袅绕不绝。帕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样,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样,似乎中间从未有过中断:转经的转经,游荡的游荡,买卖的买卖(这些角色常常是会相互转换的)。似乎从过去到现在,依然还是那些人——“土著”和“他乡之客”,不一样的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装扮;还是那些满目的琳琅,仿佛少有变化,甚至充斥各个小摊的氆氇(一种手工羊毛织品)和卡垫、长刀和火镰、银杯和木碗、“嘎乌”(装有佛像等圣物的护身盒)和灯盏、铜佛和唐卡、法号和白螺,仿佛过去就摆放在那里,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锈迹,这更增添了一种亘古岁月的沧桑(有时候,宁愿忘记那些面目全非的往事,所以要说那么多的似乎)。

  各种各样的声响:喃喃低语的诵经之声,叫卖货物的吆喝之声,叮铃当啷的满身首饰,叽叽喳喳的各地语音,混杂着从小摊上、小店里传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行歌曲、交叉着藏语和汉语的西藏现代歌曲,以及被称为“囊玛”的从前的西藏宫廷音乐、以及用吐字铿锵的康方言说唱的没完没了的格萨尔,而在由这些声响汇聚而成的闹市中,突然出现的穿透滚滚红尘的激越而清亮的最高音,是那些磕着等身长头终于来到拉萨的远方藏人发出的,他们挨肩接踵、义无反顾又不乏喜色地扑向帕廓街的地面犹如在做最后的冲刺,那手中已破的木板与大地相摩擦的巨大声响,和那饱受风霜的身体倒在大地的沉重声音令人怦然心动,人们纷纷为之让出一条路来。

  各种各样的气味:真假难辨的古董的陈旧气味,美丽丝绸的幽幽香味,梵香、藏香、印度香等香料的浓香之味、有人家的窗户里或附近的茶馆里飘出的咖哩味和甜茶味,混合着擦肩而过的羊皮长袍和狐狸皮帽里的动物膻味,以及游客──尤其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身上浓烈的体味和扑鼻的香水味……而在这所有的气味之中,充溢不在的是酥油味,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从酥油里取出来的,所有的人和物,只要从这条街上经过,都会染上酥油那牦牛奶香浓郁的味道。这就是白日的帕廓街,从来都是熙熙攘攘如故,喧喧哗哗如故,一直到夜幕降临。

  帕廓街啊,它紧傍着寺院,却坦然地洋溢着一种世俗的快乐。

  像西藏这样一个节日繁多的地方,有多少节日与帕廓街有关呢?

  过去,最盛大的莫过于新年时的“默朗钦慕”传昭大法会。那时候,大昭寺和帕廓街是法会和节日的中心,三大寺成千上万的僧侣来到这里,举行讲经、辩经、驱鬼、迎请弥勒绛巴佛、供奉用酥油制作的大型“朵玛”(一种供品)等活动,各地的朝圣者也赶在这时像潮水一般涌入拉萨,无数的商人和小贩乘机聚集而来,云游各地或附近寺院的僧侣也蜂拥而至。那时候没有警察,所以总是从哲蚌寺选出一些体魄强壮的僧人来维持秩序,虽说人们都称他们是「铁棒喇嘛」,其实他们拿的是木棒和皮鞭,当然如果有人捣乱,“铁棒喇嘛”手中的家伙是不会留情的。期间,最激动人心的是正月25日,为了祈请未来佛早些出世,由精心挑选的僧人将大昭寺内的一尊呈站立姿势的绛巴佛像,恭恭敬敬地抬上装饰一新的四轮木车上,而后沿帕廓游历一圈,彼时万头攒动,群情激奋,祷告之声訇响,可谓蔚为壮观。同样隆重的是在正月15日,将巨大的彩色酥油浮雕供放在高高地竖立于帕廓街的木架上,当满月高悬天空,无数盏供灯齐放光明,天上人间,辉映成一片;由最洁净的僧侣之手虔心捏成的酥油“朵玛”上,被安详的飞禽走兽和美丽的奇花异草环绕的诸佛菩萨栩栩如生,无比灿烂。

  我在帕廓街上只看见过两个节日。一个是藏历10月25日的“燃灯节”,西藏人称之为“甘丹安曲”,是为了纪念600多年前圆寂的藏传佛教的一代宗师——宗喀巴。当夜,整个帕廓街上家家酥油灯,人人颂三宝,用来供祀的香草已经添满香炉,冲天的火光宛如更大的灯盏,许多孩子手提自制的纸糊灯笼,嘻笑着跑来跑去,在他们的心中,是宗喀巴大师送给了他们一个无比明亮的快乐之夜。

  还有一个是拉萨的妇女节「白拉日珠」。这与大昭寺内供奉的女神白拉白东玛有关。因为她长着一张蛙脸,所以平时总是用布蒙着,每年只有一天可以掀开来以供信徒们瞻仰。她的左边是三目圆睁、露齿而笑的女神白拉姆。虽然在藏传佛教的观念中,她俩都是万神殿中居首位的女护法、也是大昭寺乃至拉萨的大护法——「吉祥天女」班丹拉姆示现的不同法相,但在民间的传说里,她俩却是班丹拉姆的女儿。小女儿白拉姆聪明勤快,又十分孝顺,深得母亲喜爱,而大女儿白拉白东玛却不听话,偷偷地和护送文成公主所带来的“觉仁波切”像的力士赤尊赞相爱,令班丹拉姆大为生气,将赤尊赞从大昭寺驱逐到拉萨河的南岸,虽经女儿苦苦哀求,一年也只许相会一次。于是,每年的藏历10月15日,由大昭寺的僧人背着掀开了面纱的白拉白东玛绕帕廓一圈,当转至南边的拐角处时稍作停留,让背上的女神和河那边已经成为执掌气候的保护神的情人遥遥相对片刻,以解相思之苦。不知出于何种情由,这个名为“吉祥天女游幻节”的日子成了拉萨妇女的节日。在这一天,拉萨的女人们都要盛装以饰,手持燃香,口唱颂歌,跟在背着女神的僧人后面也绕帕廓一圈,然后回到寺院再行叩拜之礼。不过,如今背负女神绕行帕廓的习俗已被取消,但女神的面纱还是要掀开,拉萨的女人们还是会打扮一番,纷纷前来拜谒。

  我想我是一个有着“帕廓情结”的人。其实许多人都有着“帕廓情结”。

  我曾经说过,帕廓街具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感,足以让人在轻微的晕眩之中忘记现实。说起来,晕眩的感觉十分美好,类似于陶醉,是非常空灵的陶醉。而生活中,有许多的事和物会令人晕眩,帕廓街更是将之集中纷呈。像一些这样的首饰:一枚镶着红珊瑚或绿松石的银戒指,一只刻着六字真言的银手镯,一条系着微型嘛呢轮的银项链,一副从康巴少女的耳朵上取下的长坠摇晃的银耳环;像一些这样的衣物:一件曳地的长裙上用金丝银线绣着异国的花卉,一块窄长的围巾上垂落着无数挽结的细穗,一顶织有彩条的氆氇小帽使人一戴就变了模样。还有,像一方旧绸缎,一张旧地图,一个旧面具,一幅旧唐卡,一串不卖别人却低价给我的旧的牦牛骨头念珠。还有,突然生起的对印度或尼泊尔这些似乎远不可及的异国他乡的迷恋,体现在一盘不知用什么乐器演奏的每隔几秒才发出“空”的一声的磁带上,体现在九块钱十小盒的纯粹是熏迷之香的鼻烟上,体现在一包用植物磨成的可以将头发染出炫目的却不易察觉的美丽之红的颜料上,体现在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小餐馆里悬挂着的绘有智慧佛眼或当地奇特神像的纸糊的灯笼上。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小巷深处,通通半垂着白色棉布上印着“吉祥八宝”图案的门帘里,一群人或者喝着甜茶笑逐颜开地看着电视上会说藏话的孙悟空降妖伏魔,或者津津有味地吃着汉人带来的凉粉、回回人带来的拉面、尼泊尔人带来的咖哩土豆;调皮的半大少年们在弓着腰打台球,把巷口堵得死死的,使很不容易开进来的车无法调头。有时候,走着走着,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大杂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拉萨古建筑保护院”,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往里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晒太阳的,显然是许多人家安居之处。有时候,又会突然看见一座庞大的废墟,据说往日是盛极一时的寺院,后来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当作武斗的据点,而今那颓垣断壁上的几根残梁笔直地刺向天空,跑来两个小孩,莫名地执意要领你们去看废墟里紧靠在墙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么神灵的塑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仅剩下无数只残缺不全的干枯手臂,那时是黄昏,金黄的光线下,每一根弯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会说话,似乎很是可怖。

  还有,那些依傍着巷落、民居不易被发现的小寺院啊,我说的是“木如宁巴”。我喜欢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僧人们诵经,他们的声音很像是十分深情的倾诉,叫人难以相信这些年轻的男孩子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感情。有些经真的是一念就能引起内心的悸动。有时候,我会和做罢法事的他们一起清扫殿堂,因为这里主要供的是护法──乃琼护法和班丹拉姆,所以,在两位护法的塑像面前各供放着一个巨大的杯盏,里面盛满了青稞酒或白酒。奇怪的是,酒在这里仿佛涤尽了刺鼻的味道,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芬芳。僧人们都很端正、俊气,个头儿也差不多一般高。他们的名字是:益西,索朗,巴桑,拉巴。他们总是给我一遍遍地添茶,还会坚持端来一碗米饭或是一碗面条,让我同他们一块儿吃。这些饭菜都很简单,因为这段时间正在修观世音的法,要念两个月的“嘛呢”(六字真言),必须戒荤。实际上,一戒荤他们基本上就没什么可吃的了,寺院的厨师好像只会做白菜或青椒。然而该戒的时候就戒了,他们一点儿也不贪求,说到肉,口气很平常。经常有外国人走进来,也像我一样,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在低沉而婉转的唱诵中,鼓一直轻轻地敲击着,唯一的一对铃铛一下下碰着,突然,如裂帛般的长号长鸣起来,似要卷走什么——是卷走俗念还是恶业呢?都好,都好。

  今天在帕廓街上,似乎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到外国人。尤其是住在帕廓街上不少价格低廉、具有西藏风味的小旅馆里的“散客”。大多装束怪异,竭尽夸张之能事,或者长发乱卷,浑身披披挂挂,皱皱巴巴的衣衫没有一件不嫌太大;或者光头锃亮,皮衣马靴,很酷的神情中有着一份故作的冷漠。更多的人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藏服:西藏男人斜襟镶金边的黑氆氇短上衣,西藏女人颇有风情的飘飘绸缎长裙;卫藏的,康巴的,安多的;可是没有一个能穿好,不是拖曳在地上就是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赤脚,有的甚至是边地牧人那系着碎松石的满头发辫。这部分人最有意思,表情和蔼,笑容可掬,个个都是自来熟,但得注意,他们多会说藏语,而且说得很好,随便和你聊上几句,你反倒露了马脚,这下该轮到他们嘲笑你了;有的人简直就是西藏通,如果还有念珠在手,那说不定还是修行不浅的佛教徒,至少谈起这个或那个教派来,也是头头是道。当然,也还有打扮整洁、体魄健壮、轻装简囊、一副职业旅行者模样的年轻人。

  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瑞士人,日本人,南韩人……在帕廓街上,似乎可以看到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而对于西藏人来说,他们统统都是“哈啰”。帕廓街上的小商小贩指着那些真假难辨的古董,颇为得意地告诉你:“‘哈罗’来了,全部没有了。”

  常常是这样,当你漫步在帕廓街上,从这些和你擦肩而过的老外脸上,你会隐约察觉到纯属观光者的好奇中含着一缕恍惚。这是一种恍若隔世的神态。即使充斥拉萨城里的各种现代化的车辆正在飞驰往来,使他们不得不相信这已是20世纪末的拉萨,但他们还是要努力地使自己保持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你于是猜想,今天的拉萨,对许多外国人而言,是深深的遗憾,因为他们再也无法体验到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他们的祖父辈们(相对而言,其实寥若晨星),在这块曾经被封闭的禁地上品尝到的难以比拟的刺激和快乐。今天,他们渴望冒险的幻想已像肥皂泡沫一样消失了。然而他们的追念还在。这种追念反映在他们特意古怪的外表上,和依然不懈的对西藏的一切的热情上。我们可以理解他们。

  如今有许多记载当年的外国冒险家硬闯西藏的故事被翻译过来,像法国神父古伯察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俄国学者崔比科夫的《佛教香客在圣地拉萨》,英国战地记者坎德勒的《拉萨真面目》,奥地利登山家海因里希?哈雷的《拉萨冒险》,日本佛教徒多田等观的《入藏纪行》,以及我最钦慕的法国藏学家戴维?妮尔写的《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等等。这些生动、精彩又不乏惊险、离奇的故事,又被后人(是他们的后人)浓缩在像英国人霍普柯克写的《闯入世界屋脊的人》、瑞士人米歇尔?泰勒写的《发现西藏》以及美国人麦格雷格写的《西藏探险》等书中。只要读过这些书,你会看到,当年的那些老外,那些兼具各种身份的传教士、旅行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地理学家、自然学家甚至秘密间谍或军人甚至佛教徒的外国人,是多么渴望一睹遥远东方的那一块有着天堂高度的人间秘境。这一高度既是地理上的天堂高度,也是人文上的天堂高度,因此其难以想象的诱惑力使他们甘愿拿生命去冒险。最了不起的是那些满怀传教激情的传教士们,分别从喜马拉雅山脉延贯的地区和中国内陆进入西藏,忍受着高原缺氧的生理痛苦,体验着迥然不同的风俗习惯和文化差异,千辛万苦地向原住民们传播上帝的教义,却发现人心早已皈依佛陀。传教士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彼此之间的冲突表现在地图上,则形成了从西藏的所有边缘竭力伸入腹地的无数粗大或细小的箭头,而这些箭头从未形成过点或圆圈。一些人甚至一去不回,永远地留在了路上。

  混杂着野心的幻想是多种多样的。对于西藏这一块广大而未知的地带,外国人的欲望被极大地激发起来。个人的;群体的;政府的。单纯的猎奇逐渐演变为以宗教、商业、政治、军事为目的。无论西藏怎样地依恃着强大的天然屏障和顽固的人为屏障阻挡着,但当人类进入20世纪之后,西藏的大门终究还是被现代化的枪炮轰开了。首先是1903年,由英国人荣赫鹏率领的名为使团实为武装侵略军的千人队伍挺入拉萨,一位西方的战地记者如是评述:“中世纪的军队在20世纪残酷的兵器火力面前溃败了。”这是针对西藏的所有冒险史上令人厌恶的一幕,因为所有的武力下都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暴露了人性中最丑陋、最阴暗、最残忍的一面,包括1950年之后,毛泽东派来的“金珠玛米”(解放军)同样在广大的藏地点燃了一场场战火。所有的、所有的武力都无法让人原谅,我不愿再次回顾。

  我喜欢在黄昏来临之前,或者坐在帕廓街的露天甜茶馆里,或者坐在抬头就能看见布达拉宫的家中阳台上,边喝茶边读这些书。在渐渐变成金色的光线下,昔日的舞台闪烁着魅影幻现而出,书中有趣的故事缓缓拉开帷幕,故事中的传奇人物纷纷飘然降落。于是,我先是看见,那时候的西藏,没有一条公路,处处是天堑,处处是关卡;那时候的西藏,有的是暴风雪、冰雹、地震、天花、野狼和秃鹫;有的是神灵、鬼怪、强盗和土匪,当然,还有高贵的法王、众多的喇嘛、慵懒的贵族和纯朴的百姓。接着我看见,那些勇敢的冒险家,凭借着各种高明的化妆术踏上了远涉西藏的旅程(必须依靠化装才能进入拉萨,这本身就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有的装扮成汉人经商的模样,有的装扮成远方拉达克一带朝圣进香的信徒,有的穿着蒙古长袍、头戴蒙古皮帽打算混迹而入,有的跟着商队,像是当地的挑夫。为了获得西藏的地理情况,他们改造念珠,伪造嘛呢轮,暗藏秘密的六分仪和指南针,无休无止地计算步距,辨别星辰,测量温度,其勘测工作是如此地出色,以至他们最终所统计出的沿途的路程、方位、海拔高度、纬度等等资料误差极小,基本上填补了全球版图上的某一块空白。同时,他们还搜集了大量的有关农业、牧业、水力资源、黄金矿源、生活方式、社会阶层和宗教习俗等等人文情报。有一位植物学家,在拉萨东面的山上发现了蓝罂粟,那是西藏传说中最美丽的花朵,他把它移植在他英国老家的花园里——“这令人难以忘怀。”霍普柯克这样感叹道。

  法国女子然而今天的拉萨,哪里还是能够提供如此有趣情节的光彩夺目的大舞台!从成都搭乘飞机只须两个小时就可以站在帕廓街上,成为许多好奇而抱有遗憾的游人中的一员。一位名叫阿坚的北京人说:“仅仅两个小时就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这未免太不敬了。”因此有不少人选择坐汽车进藏,这算是所有遗憾中比较少的一种,起码能够满足那些希望以车代步来实现冒险心理的人。故而在并不漫长的汽车旅行中,任何一点风险都会被他们如获至宝,并尽可能地留下对这一点风险的回忆和感受。于是,在帕廓街上的一些旅舍和小餐馆里,不乏狡黠的老板,那些会说英语和汉语的拉萨男人或女人,及时地迎合了他们渴望倾诉,甚至渴望炫耀的心情,在放着菜单的桌子上貌似随意地摆放了几本劣质的笔记本。这种本子在小摊上花两、三块钱就能买到,却可以让这些可怜的“冒险家”们一边忘情地吃喝一边激动地记录下他们丰富多采却如出一辙的旅途经历。真的是内容惊人地雷同。不外乎是在哪一个路口上被串通一气的警察和旅行社多收了多少钱(一般是在格尔木至唐古拉山口一线),又在哪一个小镇上无比欢喜地吃到了多么便宜的饭菜,以及从此段至彼段的公里数是多少……等等,基本上全是对沿途住宿、饮食、里程之类的情况汇报,十分详细,竟到了琐碎的地步。有一则留言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外国人30元,中国人15元」,然后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大多还颇为专业地配有各种简略的路线图。最相似的是,差不多无一例外地,都要写下折磨他们的同样病症——高山反应。有一幅漫画很有意思,画的是一个人的脑袋正在不停地膨胀,眼睛瞪得很大,牙齿是龇着的,一堆惊叹号像冒火的星星一样乱飞。

  有的则故作惊人之语,在写有用着重符号强调的“情报”字样的题目下,不时地出现“下落”、“警告”、“闭锁”、“问题”、“恐怖”等等词汇,这是最乐意在各处留下旅行痕迹的日本人做的事。有一位不嫌麻烦的日本人还兴致勃勃、自得其乐地在本子里粘贴上他或她自己设计的小报,一共四张,由日、藏、英、汉四种文字组成;内容丰富,有旅行见闻、(对本国的)回忆、招募同行伙伴的启事等等;版面活泼,附有各种插图和题花,别出心裁的是,这些插图分别是诸如“拉萨啤酒”和“娃哈哈”矿泉水的商标、“大白兔”糖纸、“万宝路”和“熊猫”牌香烟盒、旅行社和航空公司的标志,以及三轮车和中巴车的票据;这张用藏文题名却无藏人认得的小报,还如此注明:“发行所:(日文);发行日:九八年七月;发行者:别记;连络者:别记。”

  也有老外骑自行车进藏的,只是很少。鉴于对外国人的种种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和措施,许多老外即使有此心也无可奈何。倒是有东方人常常如愿以偿。本来长得就和中国人差不多,再如果会讲汉语,一路上风餐露宿,不怎么需要亮示证件,最多用钱作敲门之砖,走哪儿不行呢?我在一本“情报本”上看到,有个日本人竟然是从云南的德钦沿滇藏线和黑昌线骑自行车到的拉萨,在弯弯曲曲的路线图下,在横竖撇捺的日文中,穿插着这样的汉文:“自行车大破,走行不能……景色最高……最恶……忧……大丈夫。”这“大丈夫”三个字难道是对他自己的褒奖吗?

  不过,在拉萨的街上,还是时常可以看见骑自行车的金发老外,大概是终于可以过把瘾了,都能够把自行车骑得和所有人不一样。他们生龙活虎,意气风发,骑得飞快,屁股都快从车座上腾起来了,断无高山反应之说。事实上,大多数西方老外的身体总是要比东方的老外更好。有一次,我在模样蠢笨的金牦牛雕像下正好看见有五六个老外共骑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那车肯定是从樟木口岸带进来的,车身格外地长,有五六对脚踏板,通体银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倒像一艘神气的快艇。而那些老外个个年轻、健康、漂亮,一路洒下欢声笑语。我不禁思忖,在他们的心中一定不见得有多少对往日冒险家生涯的怀念,因为他们会认为自己也在冒险,而且如此风光。

  最有冒险精神的老外甚至把自行车骑出了拉萨城。我曾经见过,也听人说,他在羊卓雍湖上面的甘巴拉山上遇到过,只是那老外已经骑不动了,伏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气喘吁吁……

  至于说到徒步旅行,往往以旅行社组织的为多。也有例外,但不乏危险。几年前,在边境口岸亚东密林中的一座寺院的门上,我意外地看见一纸告示,说有个老外于某个时候在此地独自步行,却莫名失踪不见,希望发现者通知云云。我忘记是哪一个国家的老外了;更无法知道他是故意隐没于崇山峻岭之中成为一名修行之士,还是已被传说中的野(女)人抓去在山洞中生下一群小野人,还是真正地遭遇了不测。我只记得他失踪的时间已经很久,记得他胡须浓密的脸上,灼热的眼光穿透告示上褪色的复印小照。

  然而我还是对这样的老外印象更为深刻。比如那位本名似叫尼古拉、藏名索朗、汉名古途(多么古雅而拗口,我最早听成了“骨头”)的法国人。我是在帕廓街上的“玛吉阿米”酒馆认识他的。其实,外观涂着黄颜色以表明曾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有关的小酒馆,更像混合着本地和异域风味的小餐馆,而在寒冬之夜又像十分温暖的小茶馆。我和几个朋友围坐在康和安多一带才有的烟囱长长、烧着柴禾的铁皮炉边,喝着甜茶或用砖茶久熬而成的清茶,或聊天或看书或欣赏各国游客留下的音乐磁带(几乎是全世界流行歌坛最新动态的汇总)。在这个墙上挂满具有西藏风情的照片或素描、座位上铺着图案别致的氆氇毛毯的屋子里,除了我们经常光顾,就是这位酷似俄国电影里的忧郁主角的法国人了。谁都没有想到有着一大把胡子、看不出来究竟多大年纪的他会说藏语。实际上藏地的三大方言他通通会讲,令我汗颜。更了不得的是,藏语不过是他擅长的八、九种语言中的一种。他的汉语也不错,但因为是跟藏人学的,不免带有藏人学讲汉语的口音,又不禁让人暗笑。最使人惊讶的是,与其说他是一位语言学家——目前,他正在编写一本比较藏、法、英三种语法的专着——不如说他是一位西藏学家。他对于西藏的历史、佛教、民俗、现状等等几乎是西藏的一切的了解,堪与同他经历相似的美国人梅?戈尔斯坦相比,即著名的《喇嘛王国的覆灭》的作者。都在藏人聚居的地方(包括印度和尼泊尔)生活过,都有纯粹西藏血统的妻子(据说戈尔斯坦已离婚),都在西藏社会科学院工作过(尼古拉或索朗或古途至今仍是社科院定期邀请的专家之一)。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对西藏的兴趣如此浓厚,气定神闲的他这样回答:「我是一个世界人,我们的世界是一体的……」

  还有一位个子修长的老外,藏名永度嘉措的美国人,多年以前就是藏传佛教的一个彻头彻尾的信徒了,曾经在山洞里闭关三年修行噶玛噶举的大法,并且完全地投身于向全世界弘扬佛法的事业之中。走在人流中各色人等杂陈的帕廓街上,他边捻佛珠边对我说,信仰不分国界和民族……

  今天,对于西藏的态度,在类似的世界大同的言语中,似乎已由往昔的激烈转变得平和多了。实际上,冒险的诱惑始终是存在的。因为西藏还在。冒险的诱惑就是西藏的诱惑,而西藏的诱惑即使对于一个被异化的藏人也同样存在,抑或更为深重,具体表现为绵绵不绝的“帕廓情结”。我说的是我自己。当我在西藏的腹地生活多年,渐渐发现这种诱惑宛如那美丽的蓝罂粟,人们都会为之深深入迷。然而,真正的蓝罂粟只存在于西藏古老的传说里,人们满怀喜悦地摘走的不过是酷似它的花朵而已。仅仅如此。

  一天正午,在被穿透力极强的阳光带回的时光隧道中,老拉萨的面貌随着一个人的回忆渐渐地在虚无中复原。

  我跟随着他走在帕廓街上。他外表上的迟缓和他内在里的善良一眼即可看出,让我为之所动。今天,很多时候他仅仅是一个名叫强巴旦达的藏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自治区妇联的退休干部,所以他的穿着既大众化又不同于一般藏族群众。他住在色拉路上一座颇为宽敞的院落里,但房屋具有1980年代汉藏结合的那种建筑式样,在今日拉萨接踵出现的用时兴材料结构的所谓退休房或安居园的群落中显得过时。他脸色深黑,戴着笨重的眼镜,高大的身体有点佝偻。我说过,从外表看去,他的举止显得有些迟缓,这超出了他57岁的年纪,以至当我走在他的身边,有时不禁要侧目凝视他半晌。在炫目的阳光下,这个过早衰老的人会变成30多年前一个十分英俊的青年,那是他的相册上几张他在中央民族学院学习时的留影。那时候的他风华正茂,未经风霜,有着令人惊讶的英俊,但如今已全然不复。而那时,他被人称作“色古修”。

  “色古修”是藏语,少爷的意思,在过去的西藏是用来称呼贵族家的公子的。而这个人是西藏历史上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霍康第11代传人。全名是霍康?强巴旦达。他对我说,“因为我是霍康,所以我一生下来就可以承袭祖上的职位,注定拥有四品官的头衔,如果我日后有发展,有本事,还可能是三品官的‘扎萨’,甚至更高级别的‘噶伦’(‘扎萨’和‘噶伦’均为西藏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当然这是在过去,在旧西藏的制度下如此而已,至于现在,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用解放以后的话来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霍康?强巴旦达微笑着如是补充道。不过,对那种在社会制度的转变下,将原来统治阶级阵营里的人物改造与被改造的过程,我虽有兴趣但不是特别浓厚。我的愿望仅仅是想知道西藏的一些故事而已,为此他表示愿意带着我走一回拉萨老城,为我指点那些旧日生活的遗迹。

  我要感激这个人。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带着我不辞辛劳地穿行在今天的拉萨寻访过去的故事。这些故事遗留在帕廓街周围的小巷深处,湮没在拉萨河边已经消失的“林卡”(园林或丛林)附近,通过这样一些属于历史范畴的名称:霍康、邦达仓、阿沛、噶雪巴、桑颇、平康等等,通过曾经象征这些名称的一幢幢巨大、陈旧的老房子,如今或者充斥其间的市井之声或者空寂无人的残垣断壁,通过苍老的故人或迁居已久的居民和移民、几个戴着红领巾去吉崩岗小学上学的藏族孩子,渐渐地在强烈之极的午后阳光下显现出来,直至夕阳西下。拉萨夏日的阳光有着化学反应的效果,如同洗印黑白底片的药水。

  那么,是什么样的景象在一张张被这药水浸泡着的底片上渐渐显现出来?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将其一一描述。

  夜幕降临。但必须是在深深的夜里,帕廓街上才会万籁俱寂。

  在深深的夜里,我和亲人们静静地走着,静静地环绕着帕廓街,充满心底的悲哀渐渐地平息下来。曾经是我们之中至亲至爱的一位,三天前突然离开了我们,一去不回地踏上了轮回的长途。所以在这个深夜,依照我们的风俗,我们要来为他送行。我们高高地举着大把燃着的香,默默地持诵着祈请诸佛的经文——是的,我们在心中一遍遍地祈请诸佛:当我们的亲人,那个饱受苦难的好人,他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正在独自前往我们谁也无法知道的地方,诸佛啊,请以慈悲之钩抓住他,不要让他落入恶业的支配之中,请护佑他,使他免除中阴的险境。啊,诸佛,请让我们和他来生相遇,来生还是骨肉相连、息息相关的亲人……

  在深深的夜里,帕廓街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寂静,那样的深藏不露。手牵哈达的人们在急急地奔跑着,快快地跑向每一个路口,要赶在看不清道路的灵魂到来之前,用洁白的哈达挡住所有的歧路——灵魂啊,脆弱的灵魂,请沿着转经路的方向旋转【正如由一位西方人所编译、莲花生大士著述的《西藏度亡经》中注解的:“如人夜间在大路独行一样,让他的注意力承受突出的路标,独立的大树、家屋、桥头堡、寺庙以及灵塔等等的吸引,亡灵在人间流浪时亦有相似的感受,他们(亡灵)被业习引向常去的人间处所,但因只有意生之身或欲望之身而无粗质的肉身,故而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作长久的停留……他们像临风的羽毛一样,被业风吹得东飘西荡。”为了避免亡灵在流浪中误入歧途,导致不好的转世,故在西藏有用哈达拦住各种路口的习俗】。

  在深深的夜里,我们走到了帕廓街的尽头。那是终点也是起点。那是“祖拉康”,是我们生生世世的庇护之所。一盏盏酥油供灯点亮了,祥麟法轮四周的风铃摇响了,“觉仁波切”慈祥的微笑绽开了,我们的亲人他真正地安息了,解脱了,而我终于悲喜交加,泪如泉涌……

  1998年-2002年于拉萨 


往日的法王之宫

  孜布达拉

  ……关于「孜布达拉」(藏人对布达拉宫的尊称),我们能够说些什么?白天,它在我们的眼里;黑夜,它在我们的梦里……然而,关于它,我们能够说些什么!

  在西藏的民间,有许多歌谣、许多诗文是这样赞美它的:

  布达拉,佛之乐园,

  观世音的宫殿。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在这尘世上,矗立着布达拉宫。

  * *

  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那不是金色的太阳,是喇嘛的尊容。

  布达拉宫的山腰中,响起了金制的唢呐;

  那不是金制的唢呐,是喇嘛的梵音。

  布达拉宫的山脚下,飘起了五彩的哈达;

  那不是五彩的哈达,是喇嘛的法衣。

  在五世达赖喇嘛的赞美诗中,布达拉宫象征着解脱轮回的净土:

  纯金成幢焰火洪,普照世间光明中;

  日神含羞从夜台,跃向北州遁虚空。

  四面梵天观诸方,何宫堪与此比长?

  徒劳无获求久劫,有漏乐中睡未央。

  至于在许多第一次见到它的异国人的笔下,皆是这样的感叹:

  不是宫殿座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

  * *

  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必定叩击着满怀敬畏、无限崇敬之感的那些来自荒凉高原的朝圣者的心扉。

  甚至连侵略者荣赫鹏在军事远征结束之即,回首眺望被晚霞笼罩的布达拉宫,心中滋生起“压倒一切的情绪使我激动不已,快乐的时刻持续着。我再也不愿去想那些邪恶的事情,也不愿再对任何人怀有敌意。所有的欲望、所有人道都沐浴在灿烂的光明里……离开拉萨独处的时刻是值得终生回味的。”据说后来在他死亡之时,依照他生前嘱咐,将一尊西藏的佛像随其入葬。

  1994年的夏天,布达拉宫展佛,从云南来的汉族诗人于坚这样写道:

  这个活动已经四十多年没有进行了。拉萨所有可以看见布达拉宫的地点都被人们占满了。我看见许多个子矮小的山民,他们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但他们朝佛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流着泪。这和我不同。我以为如果看不到佛像一切就等于零。我后来明白,没有看到佛的是我。

  他继续写道:

  成千上万的人在晒佛的这一天,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布达拉宫行走。一路上都是尘土。西藏人、汉人、西方人、僧侣、百姓……扶老携幼,犹如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迁移。但它不是前进,而是一种原在的移动。

  罗布尔卡

  对于西藏这个喇嘛王国来说,布达拉宫与罗布尔卡都是法王达赖喇嘛的宫殿。当然,矗立在拉萨这片河谷地带之中的神山——“玛波日”(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更为悠久、显着和高贵,它早在1300多年前,“图伯特”(在太多汉文史料上称为“吐蕃”,故在此纠正之,下同)王松赞干布时期就有了最初宛如城堡的形貌;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统一西藏,如学者评说,“成了全西藏至高无上的僧俗领袖,……另一令人瞩目的成就即建造了布达拉宫”,规模宏伟的布达拉宫从此成为西藏政教合一的象征。而他自己不但深居于此,圆寂于此,珍藏其法体的灵塔也安放于此,这成为后世达赖喇嘛所要承袭的传统。

  然而,正如十四世达赖喇嘛在他的传记《流亡中的自在》所讲述的,“布达拉宫虽然很美,但并不是理想居所。……室内寒冷,灯火不足,我怀疑从达赖五世圆寂后,那里是否有人碰过。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是古老的,陈旧的;四片墙上挂的帘子后面积着数百年的陈灰。” 他还曾这样向一个西方人回忆他住在布达拉宫时候的感受:

  当我小的时候,偶尔我也曾经想到过,如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许会过得比较快乐一点。尤其是在冬天。因为一到冬季,我的活动范围就被局限在布达拉宫内的一个房间里;从早到晚,就只待在那里;这样持续大约五个月的时间。遵照传统的要求,我必须要“避静”,并且把时间花在背诵陀罗尼上面。我那间房间很阴暗、很冷,而且老鼠成群!房间里还有一股恶臭。白天结束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从窄小的窗口向外看。黑夜逐渐吞噬了就在旁边的色拉寺。我感到无限地悲哀。……在布达拉宫的前面,我每天都看着村民早上赶牛羊到野地,一天结束了,牧人也回家了。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快乐,那么高兴。他们边走边唱,小调旋律悠扬,声声入耳。也许他们很羡慕住在布达拉宫上面的我,然而,实际上,他们可不知道达赖喇嘛多么希望能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董尼德,《西藏生与死──雪域的民族主义》)

  所以,年轻的达赖喇嘛更喜爱另一个宫殿,被称作“宝贝园林”的罗布尔卡那包容在大自然和民间之中的环境。他总是殷切地期待着去罗布尔卡的时间,那是拉萨每年的一个盛大的节日,明媚的阳光下,脱下沉重冬衣的人们无论贵贱贫富皆倾城而出,手捧洁白的哈达,夹道护送心目中的观世音菩萨移驾夏宫。他写到:“辞别我在布达拉宫的阴暗卧室,无疑是我全年最欢愉的一日。……这时节,正值芽萌叶出,到处涌现新鲜的自然美。”于是,在一些珍贵的照片和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个坐在法王轿子里的孩子,在万民欢腾声中远望罗布尔卡时流露出的喜悦神态。

  始建于七世达赖喇嘛时期的罗布尔卡,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事实上,自七世达赖喇嘛起,罗布尔卡总是为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所钟爱。如十三世达赖喇嘛就非常喜爱罗布尔卡的庭院生活,据说每当秋季移居布达拉宫的仪式结束,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把他护送到布达拉宫,但当其它人一离开,他就坐在从印度进口的轿车上由后门下山,悄悄返回有着奇花异草和珍禽异兽的罗布尔卡。十四世达赖喇嘛执政之后,不但在罗布尔卡里安排了放映电影的房间,1954至1956年间,还修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新宫“达旦明久颇章”,意为“永恒不变的宫殿”,楼上寝宫内的陈设颇具现代化。不料三年后,罗布尔卡竟成为他未来长达40多年流亡生涯的起点。在他的传记中,他这样回忆1959年3月17日深夜,最后一次来到罗布尔卡里的护法殿的情景:

  ……我推开沉重而吱吱作响的门,走进室内,顿了一下,把一切情景印入脑海。许多喇嘛在护法的巨大雕像的基部诵经祷告。室内没有电灯,数十盏许愿油灯排列在金银盘中,放出光明。壁上绘满壁画,一小份糌粑祭品放在祭坛上的盘子里。一名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的侍者,正从大瓮里舀出酥油,添加到许愿灯上。虽然他们知道我进来,却没有人抬头。我右边有位僧人拿起铜钹,另一名则以号角就唇,吹出一个悠长哀伤的音符。钹响,两钹合拢震动不已,它的声音令人心静。我走上前,献一条白丝的哈达。这是西藏传统告别仪式的一部分,代表忏悔以及回来的意愿……

  几天后,在拉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炮火中,罗布尔卡变成屠戮之地。多年以后,在一些建筑上仍可见深深的弹痕,在红墙下仍可翻出累累白骨。1959年的罗布尔卡因此成为西藏历史上一场剧变的无言见证之一。

  “宝贝园林”从此名不副实,虽然在1966年以前仍然徒有其名,然而没有了“益西诺布”(藏人对达赖喇嘛的敬称,意思是“如意之宝”)的罗布尔卡还是罗布尔卡吗?大概这也正是新政权所考虑到的,那么以人民的名义来重新命名岂不是名副其实?具有造反精神的红卫兵小将们率先宣称:“‘罗布尔卡’原来是达赖以他自己的名字起的,达赖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封建农奴制度的总根子,我们坚决不能要达赖的臭名做劳动人民修建的林卡的名字”。于是,正如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报》所描述的:“从早晨起,‘人民公园’(原‘罗布尔卡’)的革命职工就满怀激情地在门口迎接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到来。早在几天前,他们学习革命小将的革命精神,经过充分酝酿讨论,决定支持红卫兵的倡议,把‘罗布尔卡’改名为‘人民公园’。并将一些带有欺骗群众的迷信物拆除、砸碎,在大门的红瓦顶上插上五星红旗,以表示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这天,红卫兵抬着巨大的‘人民公园’牌子走来,他们就跑向前去迎接并亲手接过牌子挂在大门上。这时,全体职工激动地擂起锣鼓,和几千名革命群众的锣鼓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前来游园的职工群众也加入了改名的行列,大家唱呀!跳呀!尽情赞颂‘人民公园’在革命的烈火中诞生。”

  这天,因出身“三大领主”家庭(这是1950年之后,共产党给传统西藏的政府、寺院、庄园主所起的专用名称),为逃避学校里的批斗,与一位躲在罗布尔卡写书的藏文老师相伴的中学生德木?旺久多吉,亲眼目睹了罗布尔卡变成“人民公园”的一幕。他回忆说:

  拉萨的“牛鬼蛇神”第一次被游街的第二天,罗布尔卡里的园林工人组织的红卫兵造反队,跑来抄我和龙老师的宿舍,把我们的东西全都扔到罗布尔卡的大门口,还把我的相机里的胶卷扯出来曝光。当时我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拍的是壁画,像“措吉颇章”就是“湖心亭”那里面原来有很好的壁画,但这些壁画在“破四旧”时都被砸得乱七八糟。我们的收音机也被说成是“收听敌台”的证据,可说实话,“敌台”在什么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勒令我俩在大门口低头站着,站了一上午。当时还来了很多红卫兵,不过没有我们学校的,是别的学校的。他们聚集在一起,要给罗布尔卡换上一块新牌子,名字叫做“人民公园”。后来学校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个红卫兵,拿着红缨枪,把我们押送回了学校。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布达拉宫改名字。既然将罗布尔卡改为“人民公园”,何不也将布达拉宫改为“人民宫”或者别的什么呢?这两座往昔的宫殿不都是“三大领主”的总头子“残酷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堡垒之一”吗?据说确曾有人建议改为“东方红宫”,而且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刻成巨大的牌子,置于布达拉宫的金顶前俯瞰众生。难道这意味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将要由中南海迁入布达拉宫吗?还是表示毛主席这个红太阳从此将要从布达拉宫冉冉升起?

  1979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三年,北京政府做出调和姿态,与流亡印度的达赖喇嘛在长达30年之后第一次建立联系,立即响应的达赖喇嘛委派参观团赴全藏各地视察。美国作家约翰?F?艾夫唐所著的《雪域境外流亡记》中,记录了由达赖喇嘛的兄长洛桑三旦率领的参观团重返罗布尔卡时的情景,其中一段是这样描写的:

  除了新宫那个院子之外,它里面的花园不过是一片灌木丛。这里的殿堂亭阁只剩下了一副外壳,而且摇摇欲坠,仅仅增加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动物园,里面有些假山和猴笼。二名中国男女领着他们参观朴素的两层楼新宫,参观团听了他们的解说词,这些解说内容有关西藏领袖的生活方式,平时是讲给为数不多的一些参观者听的。他们对参观者说,“这是达赖睡觉的地方,这是他吃饭的地方,这是达赖会见他母亲的地方。这是他的电唱机,这是他的电扇。”最后洛桑三旦插话了,“我对你们讲的十分清楚,难道你们不认为我该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这座宫殿是我建造的,我曾经天天都在这里工作。”他们没有再解说下去,而赶忙答道,“啊,是的,洛桑是比我们清楚。”过了不久,参观团从格桑颇章门前经过,这是罗布尔卡内的一座大宫殿,曾是国家举行重要活动的场所。他们发现正门上了锁,因此从外面的梯子上爬了上去,从破旧的窗洞里看到了里面的大殿。殿堂里面一堆毁坏了的具有几百年历史的佛像、头像、四肢以及基座四分五裂,堆得高达二十五英尺。导游解释说,“这些东西是我们从人们手中抢救下来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坏它们的是人民自己,而不是我们。他们抢走了珠宝金子,事实上,假如我们没有保护这些佛像的话,它们也会被偷走的。”

  洛桑三旦一想到格桑颇章内的那堆毁坏的佛像,就离开了官方招待他们的地方,大步走到宫殿前门的台阶上向人们发表讲话,这违背了他与中国人达成的谅解──决不发表公开讲话。

  几千名藏人挤到这座宫殿的石坪上。只有一排警察手挽着手,将人群朝后压,而那些便衣警察则在照相做笔记。洛桑三旦刚一出现,人们就开始高呼:“达赖喇嘛万岁!”……

  至于今天,虽然拉萨城里还是有人把罗布尔卡叫做“人民公园”,但那曾经高悬在绛红色的旧日大门上方,犹如君临一切的巨幅毛主席画像和“人民公园”的牌子早已不见,罗布尔卡又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可是,这片到处晃荡着行为随便的游客、充斥着旅游纪念品和模样难看的“熊猫”垃圾箱的所谓罗布尔卡,还真不如就叫“人民公园”更为名副其实。

  1998年11月-2003年于拉萨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
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