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3日星期三

非类-弋夫(五)




  赵县长现在是卫生局的干部了,一身灰布制服,跨一个黄背包,挺神气。他中等身裁,一脸严肃,从不与院子里的人打招呼,跟自己的子女说话也板脸,还将他的川北老腔拐一拐,卷起舌头,拉长来说,带点北方味,“这个、这个问题儿嘛…咱们、咱们研究研究…”显示出干部身份。他青年时代喜欢普罗文学,热切地探索解救人间苦难的真理。抗战初期曾在云南宝山筹建军用机场,其后从政,在大土县当县长时和盘云区游击队拉上了关系,开始接受马列主义教育,很快成为共产主义战士,做了共产党的内应,要为“英特纳雄奈尔”奋斗终身。临解放时,他成功策动大土县驻军起义,立了功,获得嘉奖。随后被委任为卫生局副局长,该是不小的干部了。

  东厢房楼上几套房子都是朱太太的,赵家便是朱太太的房客,住在楼上南屋。赵太太姓撒,是云南的回民,抗日战争时被赵先生看上了,结为夫妻。她有一张娇美的脸,举止文雅,对人态度也随和,乡音未改,“格是、格是”地轻声说话。夫妻恩爱,婚后便密密地生孩子,八、九年光景就生下五男一女,最小的儿子刚两个月。她每天便只在家带孩子,看老大世祯做功课,高兴的时候会牵孩子们围个圆圈唱起她的云南小调。

  从一九五零年底开始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惩治反革命,大开杀戒,一直干到五三年都没罢手。五二年初,将近农历年的时候赵先生几天没回家。

  年三十晚上,么哥家依老家的习惯准备祭祖宗、吃团年饭,七、八点钟了还没弄停当。么哥在院子里滚了一会铁环,打了一阵陀螺,看别家的孩子都回去吃年饭,自己也没劲了,又冷又饿,便回家看看。他父亲在灯下用放大镜费力地查俄文字典,不时往手上呵口热气暖一暖冻僵的指头。母亲戴上眼镜在一张张红纸条上写下显考李老太君、显妣李老太夫人、显妣李夫人…预备给祖宗烧冥镪。元慧在用冥纸折元宝,已经满满地堆了几簸箕,一见么哥进来便道:“过来,帮我折,我折了一个下午,手好酸痛。”么哥道:“不,我饿死了,我要吃东西。”便往厨房去。只见他外婆跪在板凳上切菜、配菜,她已经忙了几天了,年二十九就熬了一夜,那双小脚肿得站不住,只好跪做。按老家的习惯一定要做十香菜,这素菜一做几十斤,要吃上个把月的。有雪里蕻、黄豆芽、千张皮、胡萝卜、木耳、黄花…十几种菜,得细细地拣,细细地洗,细细地切,分开炮制,最后用素油炒做一道,只这味菜就够她累的了。么哥走到他外婆跟前道:“外婆,我饿了,别家早都吃饭了。”外婆道:“早啦,孩子,还没上供呢,祖宗没吃你就能吃啦?贵人吃饭二三更,小人吃饭不点灯。去、去、去,帮你姐姐折元宝去。”么哥赖不走,他外婆没办法,拎起块草绳拴住的盐给他,“汤里没放盐,去锅里涮两涮。”回过头朝他笑笑,“过来,砧板馋,”塞片咸肉到么哥嘴里,“滚罢。”

  待到摆好供品才焚香烛,烧冥纸、寒衣…外婆、李太太絮絮叨叨地祈祷亡灵,祈求家人平安。上完供,元刚、元慧、元愚给去世的爷爷、奶奶、娘、外公磕头,再给外婆、父母磕头方才开始吃年饭。么哥正跪在地上,外婆朝他笑笑,“噢,祖宗保佑你聪明、伶俐。”李先生看了么哥一眼淡淡地补一句,“不是甚么聪明不聪明,是有用无用。”吃罢团年饭,已经好晚了,外面的爆竹声震天价响。

  小春秀坐在后院石鼓上一边嗑爪子一边同邻居闲聊,津津有味地看孩子们放鞭炮、摔硫磺弹、打陀螺、舞刀弄剑…围个圈儿耍,一会来“老鹰叼小鸡”,一会又是“我们要请一个人”,新歌唱完来老调,“大姐粉粉白、二姐桃花色、三姐逗人爱…”“扯么妹,我的妻,你妈打你我不管…”“…一出门来狗汪汪呃,啷格里啷,格里格啷当。”走街串巷的小贩不放过挣钱的机会,一会花生,一会瓜子吆喝个不停…“炒米糖开水!”孩子们齐声喊道,“老板娘歪嘴!”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硝烟、闪光、歌声、笑声混成的辞岁欢乐把这古老的庭院胀得满满的。小春秀不理天寒地冻,直到夜深了也不回家,说是心烧得很,睡不,不如陪孩子们一起守岁。她丈夫张有元则坐在大门口的石鼓上不停地抽烟,不去跟那些汉子们赌钱,来两把七添八拿九端锅。将近一点钟,十几个便衣公安端枪押赵先生回来,呯呯呯捶开赵家的门进去搜查,大头和弟弟、妹妹被赶到院子里吓得直哭,小春秀便搂哄。搜了一阵,便衣们拿走了一大包东西撤离了。

  院子里一下子站满了邻居,大家都没睡,议论纷纷,么哥外婆也出来瞧个究竟。人们七嘴八舌地猜赵先生犯了甚么事,有人说是匪特,有人说是贪污…只有小春秀悠闲地嗑瓜子,这里张张,那里望望。陈太太捧起个茶壶,用他的湖南话战战兢兢地道:“喔唷,我说怪嘛,几天都冇见到赵先生嗒。喔事要拣今天勒,年都过不成嗒。阎王老爷三十晚上勾魂叫急拿,个个共产党三十晚上抓人也叫做急拿啰…个喔事得了嘛,一群牙子、一个妹子…”这妇人虽然其貌不扬却决非易与之辈,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一副外乡阔太太打扮,珠光宝气。有一天,坐黄包车上街兜风,“叭布…叮当…”一路震响,却被几个阿飞连人带车堵在弄堂里抢,陈太太从容不迫下车来,操起她的湘沪腔,“希奇么子啰,“大世界”多来西,五只铜板买来,笑话!”随手将戒指、项链、耳环统统扯下来使劲摔在地上,几个小流氓以为是假货,走了,陈太太施施然拾起首饰赶回家…陈军需戴顶黑紫羔帽子,紫羔袍子外罩件藏青哔叽长衫,慢条斯理地道:“哦,不是这样说,是抓不是杀,有道是冥冥之中有主宰啰,该背时就躲不脱,世上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不过这缧绁之苦就断不能免喽。”文绉绉地来上一段,话中却隐隐地含幸灾乐祸。他儿子昭斌着身新棉袍还怕冷,裆里夹了个烘笼,站在人堆边上竖起耳朵听。俊贤抱手,没好气,老嘎嘎地说:“哼,三十夜的公鸡,是浪多喽注。”这湖北小伙子出去做事才没几天,斩川味圆子就如此溜刷。

  夜深了,只有零星的爆竹声哔剥在响。大门外,渔鼓、简板声近了、远了,哦,疯道士今晚一定喝醉了…么哥回到屋里,他外婆一把将他拽过去道:“小少爷,以后陶阿姨带你出去玩你别去,她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她目灼灼似贼,外婆七十几年来甚么把戏没见过?一眼就能把她看个对过穿,不会错的,听见吗?”么哥点点头,却觉得莫名其妙。么哥母亲过来关会道:“赵家有事,你不许在这院子裹放炮仗,要玩拿到外头去,啊?”

  后来在一次宣判大会上才知道赵先生是反革命罪犯,审判长宣布,“判处反革命犯赵匪延年无期徒刑,强制劳动,以观后效…”赵太太在会场上闻判,脸无人色,长叹一声,“兔死狗烹,这便是革命的下场了?”还算好,夫妻尚有团圆的一天吧。原来那支自己竖杆子的盘云区游击队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地方,并不被视为红军的、并不被当作共产党的,还想尝鼎一脔?毛泽东的江山,休想!没

  注:浪,方言,即这样,是浪多喽即是这样多喽。

  被当匪剿便属万幸,清洗只是早晚、轻重罢了。赵先生在伪县长任上为防止学生上街闹事曾经抓过几个进步学生,现在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以反革命罪论处了,幸得解放前夕策反国民党军队有功才保住条性命。巴蜀能活下来的几个国民党县太爷,他也算一个吧。

  赵家的财产充公了,一家的生活担子便落在赵太太一个人身上,一窝小孩子怎么活?幸好她在云南念过师范,被一间小学聘用当幼儿园老师,生活才多少有点落,只是工资微薄难于维持,最困扰她的问题当然是六个小孩子,特别是只有两个月大的世祥,离不得人的,如何奶孩子?怎么上班?赵太太家没有亲戚在巴城,又请不起人带孩子,没计奈何,唯有咬牙将世祥送人。她像一般旧家庭主妇那样贤淑、温良、端庄,任谁也想不到她是抗日勇士,当年在台儿庄战场上能不顾日本人炮火从死人堆里抢救伤员,在她心里,以性命报效国家只是尽一个中国女子的本份罢了,她正是著名的六十军“南蛮女兵”、国民党陆军中尉撒腾娜,四二年婚后才离开军队的。夜深沉,孩子们横七竖八睡得烂熟,她抱世祥独自坐在灯下,阵阵心酸往上涌,“长清(赵先生号),我得把世祥送人了,没得办法,我们的一块肉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唉,这半辈子遭的甚么罪啊…国难当头,南京沦陷那天我走出校门去参加战地服务团,几千学生争夺六十个名额,哦,是的,三七年底我才十五岁…坐车、行军三个月才到台儿庄,演戏、宣传、学做护士救伤员…四年后我从长沙回昆明招兵才见到你,唉,十年啦,为抗战、为革命你却成了反革命、牢犯…我的命里到底惹了谁?”“…日本人的炸弹、炮火、毒气,中国士兵像割韭菜那样倒下去…国民党军人是够格的汉子,可中国人的命不值钱…哦,那个伤兵的血弄得我一背都是,腿炸碎了,要锯,没有麻药,硬给他锯下来,我的天哪!疼得他揪住我浑身打抖,妈妈、娘娘地乱叫…他姓哪样?格是姓袁?不,不是,晓不得啰,是同乡,不会错。哦,那些伤兵,那些伤口让芥子气弄得流血不止、淌浓,全烂掉了,生好多蛆,我只好跪在地上一条一条挑出来…”“我打摆子了,发冷、发烧,骨瘦如柴,支都支不起,身上长好多虱子…战事危急,看守日本俘虏的士兵都顶上去了,要我去守住,十六岁的丫头一个人面对几十个鬼子,我抓枪的手发抖,嘴里不停地用现学的日本话叫喊,不许动,我开枪…天哪,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哦,还记得六十军军歌,那是猛士之歌,也是烈士的挽歌,我为多少弥留中的战士唱过,为他们阖上眼皮…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唉,还有甚么用?我们都成匪类啰。”“妈,你哭?”大头惊醒了,跑出来迷迷糊糊扑进母亲怀里。“孩子,乖,睡吧。中国人的命不值钱…”“妈,啥子?”

  幼儿园开学前一天黄昏,一位老太太来到赵家,赵太太含泪水双手发抖将襁褓中的世祥交给了她,再塞上一点钱,随手便将门扣上,抱住余下的五个孩子哭成一团。她心如刀绞却不想让人知道,憋紧气,泪如涌泉默默饮泣,只有透不过气时五脏六腑里的郁结才挤出一声呜咽…

  第二天清早赵太太便锁上家门,先送世祯上学自己再去上班,锁在家中的孩子便交给六岁大的二儿子世礼照看。小萝卜头照顾小萝卜头会是甚么光景?大哭小叫、屎尿弄得一屋子便是经常的事了。

  一天,世祯和松松、么哥一道回家,这个腼腆的孩子突然道:“这回好啰,我们都是匪家的人啰,你家是穆匪、他家是李匪、我家是赵匪,匪成一堆啰。”从此,几个孩子私下的戏称便成了穆匪、李匪、赵匪… 
 
 
 
 
 
 
 
  袁公馆依然像从前一样热闹,访客不断、宴会不断。所不同者,是袁先生不再是锦缎长袍或者西装革履而是一身黄布解放军装,现在他是西南军政委员会的委员,统管巴城工商业。袁蕴天先生可谓富比陶朱,他起于蓬荜,贩盐起家,跟贩云南烟土。有了基础他便不甘做边鄙土老财,转入正道,向地产、轻工业、金融发展,几十年苦心经营成为巴城第一富商。解放前夕他做到了巴城银行的行长,上海有钱庄、盐市有盐井,泸城有酒厂、土地千顷、楼房栉比,执巴城工商业之牛耳,富可敌国。他更雄心勃勃地转向政坛,巴结权贵、培植亲信、扶掖后进,集聚力量,寄望有朝一日成为政要,左右时局。他慷慨解囊资助青年精英留学欧美、日本,资助进步学生赴延安参加革命,他曾从上海将大笔资金送给地下党转往解放区,是响当当的进步民族资本家。他乐善好施经常救济贫民,在巴城口碑极好,被称为袁善人。他家教甚严,几个儿子规规矩矩读书,从不敢上街去玩的。

  一九五一年底三反运动在党政机关、国营企业内展开了。一九五二年二月共产党在天津的两名高级干部因为贪污被枪决,他们都是战功累累的共产主义战士,由此拉开了五反运动的序幕,定下了铁面无情的调子。杀一儆百,各省市纷起效尤,运动迅速在全国铺开。工人阶级组织起来,每间工厂、每间店铺都有干部、工人组成的调查组调查资本家贪污、行贿、偷税、漏税,偷工减科、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盗骗国家财产…揪出来的贪污分子又叫老虎。没收资本家财产的行动正一步一步深入展开。

  袁先生首当其冲,成为巴城第一大贪污犯、第一大老虎。贪污分子被扣押,工业局属下的几十只老虎就集中关押在周家祠堂的戏楼里劳动、反省、坦白交待。

  他们睡地铺,每天自己挑水、煮饭、打扫,去工地抬石头…干部训话,反复交待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虎们分组学习,写坦白书,听坦白得好,认赔认罚的资本家上台现身说法,齐唱打倒贪污分子的歌曲。稍有不服者,便被吊起来打,平时养尊处优的资本家哪里受得了,戏楼里时时传来喊爹叫娘的告饶之声。这办法和打土豪分田地是一脉相承的,惊人地有效,三下五除二,短短几个月,被扣押的资本家们乖乖地交出所有财产,能保住条命算是上上签了。以革命的名义嘛,大权在手,让群众来搞搞便足矣,何须动用武力?苏联那个列宁做得可绝啦,中国共产党人就温和多喽。

  这戏楼正是由侧院进出的,每天小春秀便忙招呼纠察队的干部们,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留心犯人们的动静,她的家也成了干部们休息的好去处,哎呀老陈,哎呀老黄地亲如一家。

  一天,工人纠察队提步枪押十几个贪污分子去三元坊南街口挑水,老虎们担起水桶排成一字长蛇,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地往坡上爬,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如牛。袁先生年近五十,早已做不动粗重活路,实在受不了,刚巧走到他从前的家门口,身子一晃,“吧哒”一声摔倒,木水桶挞成了几瓣,水顺斜坡往下流。一个工人纠察队员上前对袁先生就是几枪托,袁先生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求饶,“不要打,不要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磕头如捣蒜…这工人见围的人多了,存心羞辱他,停住手道:“唱打倒贪污分子!”袁先生跪在地上边哭边唱,“贪污分子你睁开眼,两条道路由你选,一条活路,一条绝路,一条光明,一条黑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坦白要严办…”这时,一声么喝,“箍脚盆扎甑底!”一个竹篾匠挑担儿正好兜到面前,袁先生如见菩萨显灵,连忙掏出仅有的一点钱请他箍桶。

  袁先生是国大代表,当然和国民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商勾结、结党营私、通同作弊还少得了?何况还贩过烟土,最后转捕,判处无期徒刑,劳改终身。他的财产以官僚资本论,全部充公。他万没想到当初那样出钱出力帮助共产党却落得个年过半百身陷囹圄,劳役终了。好在他本是穷苦出身,身子骨还算硬朗,无非打回原形罢,粗重活路慢慢也惯了。不知道那由商入政,支配时局的旧梦还在吗?

  袁太太一下子落到贫穷如洗的境地,带五个儿子靠亲友帮助,租下周家祠堂从前的厨房安顿下来。那屋早没有人住,黑得像地洞,在后院最西边,挨后花园和厕所。袁太太胖胖的,本就十分勤劳,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她帮人带孩子、纳鞋底慢慢捱,奈何几个男孩胃口又大,惟有稀饭菜帮子熬成一大锅填饱肚子算数。贫困如此,袁太太还坚持让孩子们读书,直到老大高中毕业去工厂当工人。

  么哥和袁二少爷成了邻居。袁二少爷叫袁义中比么哥大两岁,瘦高个子,也在达志小学念书,高一个年级。他性格内向,木讷,喜欢画画,和么哥很快成了朋友。  
 
 
 
 
十一
 
 
 
  抗美援朝战争牵动了亿万中国人民的爱国心,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年满十八岁的小伙子争相报名参加志愿军,人们每天都在期待胜利的消息,志愿军的英雄事迹到处传扬。院子里的大男孩只有鲁俊贤有十七岁,也数他思想最前进,着一双草鞋、穿一件白布短褂子、系一条白毛巾、背一顶草帽,十足的革命青年打扮。他声言自己是贫农的儿子,因为家庭贫穷被卖进鲁家,他声泪俱下地控诉鲁家两夫妻如何虐待他两兄妹,坚决与他们划清界限…卒之考进西南革命大学,学了两个月的《社会发展史》、《共产党宣言》、 《联共﹙布﹚党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个文弱害羞的大小伙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成为土地改革工作队的青年干部。土地改革运动中,他与农协会紧密配合,发动贫雇农控诉地主敲骨吸髓地剥削农民,逼使农民买儿鬻女,家破人亡。他带头清算地主的剥削账,斗争地主从不心慈手软,还亲手枪毙了三个地主,做得干净利索,充满了英雄感,由于成绩显着,多次获得上级嘉奖。每当他从乡下回到周家祠堂,总听见他唱:“我们是民主青年,我们是革命的先锋,毛泽东教育我们向反动派坚决斗争…”他报大一岁,终于在一九五二年底加入了志愿军,戴上大红花奔向鸭绿江,鲁家的门楣贴上了鲜红的“光荣之家”。临走那天,院子里的孩子都去为他送行,羡慕这位英武的大哥哥,希望他狠揍美国佬,成为不朽的杨根思、不朽的黄继光、不朽的邱少云…

  没过几天,黄昏时分,么哥父亲从街上回来,拄拐杖匆匆走进西厢房楼上的鲁家,一进门便指鲁先生道:“鲁凤梧,你的好儿子啊!”李先生气得双手发抖。原来公安局传他去,因为鲁俊贤揭发李先生藏有两箱枪,幸好解放前夕交去警备司令部枪支的收条还在,才得以脱身。鲁先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用他的湖北话气咻咻地道:“个狗婆养的,他对我都无情绝义,何况您哪。”

  鲁先生老景凄凉,养子背离,老婆吸毒,哮喘病越来越厉害。初时还有几个旧部属来看看,陪下两盘围棋,慢慢便不能动弹,造访的人更少了。只有小春秀大肚子三天两头来看望,坐上老半天,客人来了还帮招呼。鲁先生心想死后总得留些财产给俊贤、芳妤的,实在他对俊贤并不记恨。现在躺下不能动,眼巴巴看这?子里买来的小老婆今天拿一件、明天偷一件,三平二不满地贱卖,他窝心、切齿,却无可奈何,惟有背过脸去痛哭。五三年深秋,他终因肺气肿、心脏病危入院抢救。眼看就不行了,小春秀对鲁太太道:“老年人不兴死在医院的,将来变成孤魂野鬼投不了胎,对子孙也不好。”鲁太太没了主张,便将鲁先生抬回家去。鲁先生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痰堵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出不来,憋得翻白眼。临死前他神志不清,老说屋里有鬼,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来,指天花板,喃喃道,“你看哪,梁上吊起个女子,穿一身白,你们快去把她救下来…”“啊,她下来嗒,走到我床头来嗒…”吓得芳妤缩成一团,李太太知道了便带芳妤回家和元慧睡。小春秀逢人便道鲁家闹鬼的事,这乌尤巷两面高墙,阴森森的,回声好大,周家祠堂又是深宅大院,经她这一说,一到晚上,家家关门闭户,静得要命,时不时传出鲁先生凄凉的叫喊声真让人毛骨悚然。小春秀又出主意,对鲁太太道:“这周家祠堂不干净,得去找人来躯邪才行。”鲁太太早乱了方寸,她快去寻。小春秀出去一会便领了个神婆来,也不知道是甚么教门,鲁太太道:“呃,对头,对头,鲁先生一辈子就喜欢女人,准灵。”那神婆披头散发,双眼暴凸,见到都吓坏人。晚上,她摆好法坛,手持桃木剑念起咒语跳起神来,只见她又唱又叫,一会又跳上坛去挥剑乱劈。她杀了只公鸡,用鸡血画了几道符,然后拎起鸡、舞剑,一路洒鸡血淋出大门去。回来再舞弄一番,点燃符帖在鲁先生头上绕圈子,跟将符灰浸到水里让鲁先生喝符水,随手便把碗摔倒地下砸个粉碎。最后叫鲁太太亲手将几道符分别贴在房门和厢房门上,大概邪气、厉鬼都镇住了吧。神婆再祷告一通便收了钱拎起死鸡走了。半夜,鲁先生又指天花板说有个女人吊在梁上,叫鲁太太去把她抱下来,鲁太太也给磨得不行了,气得发疯,恶从胆边生,跑进厨房去拿了把菜刀厉声喝问:“她在哪儿?”一边跺脚一边喊:“你个臭婊子!我砍死你!我砍死你!”顺鲁先生指的方向跳起来向空中乱劈,楼板震得雷呜般响,洒得楼下松松家一屋子灰尘。闹腾了一夜,鲁先生两眼翻白,口水流得满脖子,就快完了。鲁太太连忙去前边侧院找小春秀,他们夫妻来到时鲁先生已经咽了气。小春秀见状道:“不能死在床上,快去卸门板来停。”张有元卸下门板架在西厢房门厅里,便来抱鲁先生,心慌慌,手忙脚乱,抱起了鲁先生却拉塌了帐子,砸碎了灯泡,霎时,乌漆麻黑,活人死人一起笼在帐子里。张有元抱尸首吓得浑身发抖,哭喊:“天哪!来人啊!啷个得了嘛!”待到邻居前来弄了灯,放鲁先生到楼下停了,张有元已面无人色瘫倒在椅子上。几个婆娘连忙给他又掐人中又祷告,一会,张有元缓了过来,鲁太太过来忙不迭地对他千恩万谢,转头再偷偷地塞了几块大洋给小春秀,那时的几块大洋值不少钱的,小春秀一边推说不要一边往兜里揣,忸怩道:“哎呀,啷个好??”鲁太太道:“给您先生还神罢。”小春秀作势张罗一阵,抽身回到家里扣上门,掏出大洋来用两个中指头各顶一个轻轻一碰,“叮…”一声,清脆悦耳,再捏起边儿猛吹一口气迅速凑到耳边仔细听,只见她两眼放光,脸上绽出了可心的微笑,“…是袁大头,正南齐北的袁大头。”

  鲁先生死后,鲁太太变本加厉地抽鸦片烟,街上的无赖们串通一气和她赌大钱,讹她一身债,两年功夫,家产卖尽,弄到芳妤有一餐无一餐,穿得像叫化子。居民委员会见鲁太太活不下去,便叫她守自来水站挣钱糊口,养大芳妤。她死性不改依然吸毒,终年穿一身破烂的长旗袍,龇一嘴焦黄的长牙,两大圈青紫的眼晕瘀在浮肿的眼泡子上,再扑上一脸厚厚的粉,却是老粪堆上一层霜,连挑水的人都怕见到她的鬼模样,往日潇洒、大方的鲁副部长太太竟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咎由自取。

  鲁先生病重,周家祠堂闹鬼的谣言便传开了,加上小春秀绘声绘色、加盐加醋地乱道:“哎呀,回煞那天晚上,月光半明半暗,阴风惨惨,九头鸟在后花园那棵紫荆树上呜呜地叫了一夜,地上还滴牠的一滩血?…这九头鸟怕是鲁老头子的魂变的喎…我家那个全靠前世积德,福大命大,阎王老爷的天罗地网已经把他罩倒起啰…”这祠堂快成凶宅了。一天,几位邻居太太去李太太屋里闲坐,叽叽咕咕又说起这腌臜事来。待她们走后李先生一脸愠怒道:“甚么九头鸟!我们在后院子没听见,她在前院子就听见啦?人死如灯灭,何来的鬼魅!以后家里不许说这蠢事。”老先生始终是受过正统儒家思想和西方合理主义思想浸染的,从不言鬼神、怪异。他对宗教漠然,但是宽容,对旧礼教只取其合理并一切从简。每到祭祀祖宗,他也只在心中默祷,淡然处之,任由么哥母亲去张罗。他对孝的看法大致是“明事理,尽人事,有出息便是孝,反对愚孝,不讲形式,并以此教育孩子。”慢慢地,闹鬼的事也淡了下去。

  鲁俊贤参加志愿军,还没跨过鸭绿江便被部队甄别,留在国内搞后勤,几个月后便复员回巴城。后来他被分配到医药公司当职员。共产党怎么会让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养子混进部队?不管多么积极,多么坚决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都没有用,永远不被信任、永远受怀疑。他寒心他的养父母,反动家庭背景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他再没回过周家祠堂,鲁先生病危他没去看过,鲁太太穷得没办法、妹妹吃不上饭他没理会过。

  初冬阴湿的雾气笼罩巴城,周家祠堂更是死气沉沉。一天上午,突然人们敲锣打鼓涌进了小春秀家,市里的、区里的、街道上的,一泼又一泼,好不热闹,原来小春秀生了个双胞胎,是两个男孩,一下子成了英雄妈妈,市、区政府立刻派人前来慰问,贴上大红喜报,还送棉衣、送食品…“农村需要人种田,工厂需要人开机器,”“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人是世间上最可宝贵的财富,”“只要有了人,便可以干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来,”鼓励生育是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它来自苏联的成功经验、也符合中国人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传统,历代帝王一样讲繁殖生息的,大概是不错的吧。若然小春秀一胎生三个便比得上那位苏联的英雄妈妈了,还可以上北京见毛主席呢。区委书记专门为孩子取了两个时髦的名字:张抗美、张援朝。

  小春秀刚坐完月子便获准加入中国共产党,荣升为三元坊居民段治安保卫委员会主任委员。

  周家祠堂不再是凶宅了,人丁兴旺、生机勃勃。女人们争相逗弄这挛生兄弟,这个抱来,那个抱去…“啊,这两个崽儿的眼睛真漂亮,好有神。”“鼻子好看些,象他妈妈。啊,长牙啰,喔哟,两颗狗牙瓣…”小春秀娇嗔道:“嗯,还是下头夹起的两个小茶壶最好看,横看竖看都舒服,嘻、嘻、嘻…”日月荏苒,真是只愁养不愁长,好快便听见这两兄弟唧唧哝哝…好快便看见两个小子在院子里的的笃笃地奔跑…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