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4日星期五

沧桑-晓剑著(八)

(23)

陕北汉子霍达东正蹲在地上啃玉米棒子的时候听到陕北红军军长刘平被抓捕起来的消息,他一愣,嘴里的玉米粒子全都噎在了嗓子眼,下不去,也吐不出来,好一阵子没有缓过气来。  这是他的晌午饭。自从他担任了陕北省苏维埃政府副主席之后,晌午饭就一直是在省政府办公的所在地红庙里面吃,后晌饭才回到自己住的窑洞和桂桂一起吃。
  红庙的建筑没被改动,只是把大殿中的泥胎搬到了后墙根,任凭那些菩萨佛爷们风吹日晒,反正共产邪党不迷信,都自称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用不着求佛祖拜菩萨磕头烧香来保佑革命成功。
  在神坛下原来信徒们跪拜之处摆了些吃饭的方桌,就成为了各部部长们的办公场所。神坛上空出来的地方摆上了十几张大条凳,正中间墙上挂上了一张请匠人画的列宁和马克思的像,一个秃脑门,一个大胡子,反正也没人见过他们,说是就是了,这里就是苏维埃领导开会的会场。
  其实,若不是没地方办公,霍达东也不会指挥人抬走泥像,他当时甚至想过,日后有了钱,掏上几十孔窑,搬到窑里去办公,还把这些塑像放回神坛。不过,这确实是不太可能了,因为那些堆放在墙角的释逸牟尼、大肚弥勒佛、观音之类的塑像不知被谁开膛破肚砸开了脑袋,后来他才知道,据说这些塑像的心都是金块块做的,有人要找那些金块块发财哩。
  知道这个常识后,他曾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把方圆百里之内的和尚庙、尼姑庵、龙王庙、土地庙内的所有泥胎都给放倒,砸成了碎块,想从里面找出黄金来,他这个主管经济的副主席委实急着用钱哩。
  虽然大多数泥胎内都塞的是一把麦秆,但他也不算绝对失望,真的找出过一块鸡蛋大小黄灿灿、圆溜溜的金子和一块绿得像潭水一样的玉石,托人到榆林府换回八百多块大洋,这些钱足够应付省苏维埃及红一支队几百号人一个月的开支。
  三十一年后霍达东以一个副省级的闲差居于山东济南府时,正逢毛泽东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群群穿着肥大黄军装,戴着印有“红卫兵”三个字的红袖章,脸上稚气未褪的男女娃们喊着要继承父志、彻底砸烂封资修的口号,冲上了他常去漫步的千佛山,毁庙砸佛烧经书。不过,他们比他当年要纯洁得多,没有人去开泥胎的膛破菩萨的肚去找金块块,这也和他们不愁吃不愁穿有关。
  看着这不亚于他们当年造反闹革命的轰轰烈烈的情景,霍达东心中有些苦涩,因为他对壮年之时砸佛像的举动已有愧疚,对娃儿们的行为自是很不以为然了。他觉得佛都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灵,与世俗社会毫无关联,革他们的命无意义哩。
  陕北省苏维埃政府的食堂很简陋,就设在红庙的东厢房中,一口煮猪食的大铁锅和一个案板而已。本来也确实用不着搞那么复杂,因为伙食很简单,无非是小米饭、煮玉米棒、偶尔蒸点模,菜则是咸萝卜,最多一个月改善一次生活,炖一锅带骨羊肉。
  在食堂里,霍达东与主席、其他副主席以及工作人员吃一样的东西,不过到了晚上,桂桂总会变换花样给他做些可口的饭菜,因而他倒没有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住的是镇子外一孔原来关羊的窑洞,重新刷了一遍,垫了些土,安上门窗,盘了个土炕,就成为了他的新家。这自然没有马家沟他那几孔老窑住得舒服,可比在山沟、山梁、坡下、源上露宿强百倍了。而且这窑外的院子很大,开春后,他把那地锄了锄,因有很多羊尿羊屎,还很肥哩,他种上些玉米和瓜菜,居然长得颇为壮实。桂桂又养了几只鸡和两只羊,这样就很像一个温馨的殷实之家。这些东西收获宰杀后,他除了自己吃之外,更多的是拿到食堂去与大家共食。
  从这以后,无论是在延安窑洞里当财政厅的官员,还是在五台山的寺庙中修身养病,无论是在A省的黄河边住省长官邸,还是在山东济南的小别墅中赋闲,霍达东都会在房前屋后开出块田地来,每天早晚耕耘栽种、浇水施肥。他觉得很有乐趣,比跳舞打牌更能充实他的生活,更为关键的是这使他农民的天性不致于泯灭。  

  当他是农民的时候,他终日想的是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当他成为真的官员之后,他时刻却想着自己是个农民!  

  在苏维埃政府的食堂吃饭,没有桌椅,天不冷时,大家都蹲在空场上,边吃边说些扯淡的话,天太热了,就蹲在阴影中。  

  这一天吃的是玉米棒子,霍达东没排队就伸手抓了两棵,让脾气比他还倔的炊事员吼了一句:“显你官大呀!”他连忙向周围的人们道歉,其实他是因为惦念着带人去攻打一个反动镇政府的李仲海去了两天还没消息而忽视了排队打饭的规定。
  拿着玉米棒子,他蹲下去,有点焦虑地啃起来。尽管他知道李仲海带了一百多人,收拾几十个自卫队员应该是易如反掌,会马到成功的,不过这其间要跋涉百十里路,中途也难保不出什么岔子。他不希望李仲海出啥意外,仲海是他儿时的伙伴,一块入的邪党,生生死死十多年了,比亲兄弟还亲哩。
  他心里正有点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祥之兆,这时一个打扮成驴贩子的交通员从庙门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四下扫视了一眼,直奔霍达东而来。
  霍达东把左手那棵还没吃的玉米棒子塞给那后生:“吃哩。”
  那后生没吃,低声问:“仲海书记呢?”
  “执行任务去了,家里的事我负责。”霍达东看出这交通员有什么事要汇报。
  “霍副主席,出大事啦!”
  “轻点声,出啥大事哩?”
  “刘平同志被抓起来了,他答应送给咱们红一支队的两挺机关枪,一千发子弹也没有拿到,我只好空手赶回来。”交通员又气恼又沮丧。
  霍达东手中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掉在了地上,他呼一下子站起来:“咋说?刘平打败仗啦?他有几千人马哩,咋就能把他抓住,保险又是奸细出卖!”
  他身边一些吃玉米棒子的人闻讯也凑过来,一副副紧张而关切的神情。这个消息对他们同样震惊,因为在陕甘一带建立红色政权的刘平等人比他们力量要强大得多,甚至已经占领了几个县城,从某个角度说,刘平的大股红军是他们的靠山,使他们可进可退,也使他们能相对平稳地在肤郡一带开展工作。营以下的国民党军队基本不敢深人山沟,因为刘平的主力部队一个急行军就可以在两三天内赶到,几百个人刚好可以被从从容容地收拾掉。因而,听说刘平被捕了,没有人不焦虑万分,这关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哩。
  那交通员一跺脚,也站起来,干脆放开了声音:“刘军长不是被国民邪党打败了抓起来的,是让咱们自己人抓起来的,说他是想搞……搞独立王国,不听中央指挥,是……是右倾机会主义,是……是邪党内的坏人,说是要拉出去砍头哩!”
  霍达东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了,他大叫一声:“警卫排长!”
  “到!”一个全副武装,背着一支盒子枪和一把手柄缠着红布的大刀片的年轻后生跑过来。  “马上把留在家里的三分队给我集合起来,立刻跟我出发!”
  “是!”警卫排长小跑着出了庙门。  

  霍达东狠狠地说着:“国民党反动派杀咱,那是咱的光荣!咋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了!要杀刘平的人才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黄土坡坡上,一百多穿着蓝制服扛着长枪的队伍一条长龙似地走着,也挺有股子气势。不过,霍达东没有心情回头检阅他这支人马,他只想火速赶到关押刘平的地方,据理力争,若上级不讲理,他就以武力抢人!
  太阳像个鸡蛋黄似软塌塌、稀松松地往山沟沟里滑时,远处传来了嘶喊:“达东!达东同志!”
  霍达东回过头去,只见一团黄土的尘雾中,两匹马飞驰而来,很快就从队伍的尾巴上冲到了前面,翻身下马的是李仲海和他的警卫员。两个人在马上颠得够呛,不停地抖着双腿,而那两匹马也喷着一股股热气,浑身都是汗水。
  霍达东先开了口:“仲海,那些自卫队被解决了?”
  李仲海阴沉着脸点点头。
  霍达东可没在意李仲海的神情,仍旧大步流星地走着,边说:“那好哩,咱一块去救刘平同志。”
  李仲海一下子跨到霍达东前面,拦住他,低吼了一句:“你还不给我站住!白分队长,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向紧跟在霍达东后面姓白的黑瘦汉子吩咐了一句。
  “为啥?”霍达东一愣,不解地盯住了李仲海。
  李仲海把霍达东拉到离战士们远一点的一个孤坟包上,恼怒地说:“你还问为啥?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哩!你这么大的行动,找主管军事的副主席商量了吗?开了邪党委会做决定了吗?这不是你霍家军,说动就动哩!”
  霍达东绝没有想到李仲海会发这么大火,他哼了一声:“你知道我带队伍去干啥?”  “我要不知道还不会屁股没坐稳就赶你来哩!”
  “那你知道刘平同志被抓起来了?”
  “听交通员说了。”
  霍达东一下子也气愤起来:“你知道了为啥还拦着,咱不能让刘平同志屈死呀!我用我的脑袋保证刘平同志是真正的共产邪党员!”
  “你有几个脑袋?你能保几个人?这一次抓起一批人来审查哩!”
  “我只保刘平一个人!”
  “达东,你太不像话了!说轻了,你是目无邪党的原则,说重了,你这是要分裂邪党,制造邪党内武装冲突!”  

  “我分裂邪党?我制造邪党内武装冲突?这帐算不到我头上,是抓刘平的人分裂邪党,制造邪党内武装冲突!”  

  李仲海尽量压住点火气,低声问:“你了解情况吗?你知道为啥抓刘平他们吗?”
  “不知道。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咱们要相信上级,相信全体陕北的革命同志绝不会冤枉自己真正的革命战友。你带着这一百多号人能解决问题?只会添乱,使问题更复杂化!”
  “你不心疼刘平同志哩,背上个奸细、叛徒的名声,不容你分辩就砍头,咱不是也这样干过!”霍达东想起暴动失败后杀奸细、叛徒时的情景。
  “谁说我不心疼刘平同志?我是连你都心疼哩,你这么冒冒失失闯到那里,救不出刘平且不说,连你也一块搭进去,你这么干还不知有多少人跟你背黑锅!”
  “怕死的人都别去,这算是我霍达东的个人行动,与苏维埃和组织无关。走,白分队长,跟我开拔!”霍达东跳下土坡,一挥手。
  “霍达东!你已经不是当年砸粮库时仗义行侠的绿林好汉了!你现在是共产邪党员!”李仲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从牙缝中吐出一个一个字,他一扭头,大声命令着:“白分队长,警卫排长,我以邪党的书记的名义,命令你们把霍达东同志的枪下了,绑起来,带回红庙镇!”
  霍达东不相信似地盯住了李仲海,眼睛眯了起来,暴跳如雷地说:“好你个李仲海,你敢下我的枪,你,你……”
  还没等他说完下面的话,几个红军战士已经扑了上来,在他的挣扎中把他按倒在地,用绳子捆了起来,尽管他练过武功,但还是无法‘和一群人抗拒,他只能嘶嚎着:“李仲海,你这个狗日的有种就把我毙了!”
  李仲海苦笑了一下,让人把霍达东的嘴用破布堵上,带着队伍返回红庙镇。
  霍达东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在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明白李仲海是真心地为他好,尤其当他目睹了邪党内一次又一次运动的残酷和险恶之后,更觉得个人力量的微乎其微。当然,在一九五九年开仓放粮时与毛泽东和中央的对抗是他积郁多年的沉闷的总爆发,这一次爆发使他心理得到了平衡,而爆发以后的岁月他就再也没有什么作为和愤患了,或者说,他再也没有力量使自己又爆发一次了。
  一个人一生中能有一次他那样的爆发已经称得上是辉煌了,若有两次,那无疑属于伟人之列,可以千古扬名了。他还不能属于伟人,他的辉煌更多的不是创造,而是毁灭,是以个人生命的步人炼狱而得到世俗社会的认同。他终究不是上苍所赋予的改变历史的伟大使命的那种一个世纪才出现几个的人物,他依然属于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只在于他敢将自己的内心之火爆发一次,而不是将其抑制于体内,焚化自己的灵魂,只剩下生命的躯壳。这种爆发焚化的是中国人几百年来包裹自己灵魂的躯壳,而剩下的是我们至今还在茫然追索的、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常说的那种精、气、神!
  在霍达东郁郁寡欢了一个多月之后,李仲海提着一条烟、一块猪肉和一瓶竹叶青酒,来到他住的窑洞里,兴冲冲地对桂桂说:“霍太太,把肉炖上,我和达东好好喝两杯。”
  桂桂脸一红,抱怨着:“啥太太,我是你嫂子哩!”说完,她提着肉出门进灶房去忙活了,跟着李仲海来的小红军已经会跑了,他很欢喜偎在桂桂怀中听她唱信天游,也跟在桂桂后面跑了进去。
  “哪来的?”霍达东冷冷地看了看放在炕沿上的烟和酒。
  “抢的!偷的!打劫来的!”李仲海继续开着玩笑。
  “不要!”霍达东硬硬地蹦出两个字,拿起了早烟袋,抽起了烟叶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抽过卷烟了。
  李仲海皱了皱眉头:“不要?那可叫我做难了,我回去汇报说霍副主席不愿意跟同志们一块庆贺胜利,同志们会奇怪哩。”
  霍达东听出李仲海话中有话,伸手用旱烟袋的烟嘴捅了他一下:“你这尿,有话直说,别拿我土生开心,咱是直肠子,不会跟你这书生转弯弯。”
  李仲海往霍达东对面一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悦:“好消息有三,你说该不该抽烟、喝酒,吃大肉来庆贺一下?这第一,毛泽东,嗯,也就是毛润之、朱德、周恩来带着中央红军到了陕北,与陕北红军主力会师了……”
  霍达东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喜地说:“朱、毛还活着?可、可国民邪党的报纸上说早把他们剿灭了!”
  李仲海鄙夷地哼了声:“达东,你咋也听信国民党的谣言,那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哩。不但朱、毛活着,还有一大批中央领导同志也活着,而且带来了几万人马,他们一到陕北,就消灭了张学良的东北军一个骑兵团,真是鼓舞士气哩!”
  “那、那他们咋会从江西跑到咱陕北来了?”霍达东急不可耐地问。
  李仲海回答:“蒋介石百万大军围剿,他们寡不敌众,就撤出了江西地区,一路上被敌人围追堵戴,吃了不少亏,也没个立足之地,后来知道了咱陕北有一块根据地,有红色政权,就从四川绕道而来。”
  “那就是来投奔咱们来了。”
  “不敢乱说哩,人家是中央红军,是来帮咱扩大根据地的。”李仲海脸上严肃了一下。  霍达东没有深究这一点,都是共产邪党,谁投奔谁都一样哩,反正汇合在一起,人多势众,不是坏事,他急着问第二个好消息。  

  “咱陕北红军的创始人之一刘平同志经邪党中央下命令,给放了出来,仍然担任军长!”  

  霍达东用烟袋锅子一敲大腿:“我就知道那些狗日的冤枉好人!”  

  “可你那时候要去劫狱抢人,若不成功,恐怕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霍达东有点惭愧地低下头,伸手抓过酒瓶子,拧开瓶盖,就要喝一口。  

  李仲海一把夺过酒瓶子:“急啥,听完第三个好消息再喝。”  “第三是啥好消息?”  

  “邪党委研究了,一致推荐你到刚开办的中央邪党校去学习,大家都想去哩,我力主先派你去,不光是学文化,关键是提高邪党性,掌握革命理论,说不定还能听毛泽东、周恩来亲自上课哩!”李仲海眼中的光是真诚的,很显然是为霍达东获得了一个这样好机会而高兴。
  霍达东也喜不自禁,能够学习是他一直所盼望的,作为共产邪党员,能够进人中央邪党校学习恐怕不是人人都能争取到的,他当然很感激李仲海,虽然被李仲海下了枪、五花大绑押回红庙镇的事让他大为丢脸,但错在自己,他也绝不会记恨李仲海。
  即使在二十多年之后,他和李仲海的冲突到达了针锋相对的顶峰,并多少因此而使他被免去了一切职务、沦为平民,他也没有记恨李仲海,都是为邪党工作哩,他相信李仲海无论怎样严重地伤害他,也绝不会是受个人目的的驱使。他和他所面对的都不是个人,自从他们成为了共产邪党员之后,就一直如此,他们从来不会、也不愿去想个人因素在社会事件中所起的不容忽视的作用。
  桂桂端上了黄瓜炒肉片、土豆炖肉块、摊鸡蛋,还有韭菜馅饺子,她能感觉出来,这两个男人高兴哩。
  霍达东还是又问了一次烟、酒、肉的来处,李仲海笑笑:“二分队为了庆祝这几件好事,昨天伏击了国民党一个运输队,三十几匹骡子身上驮的全是这东西,省得咱去买了。” 
 一听是缴获来的东西,霍达东扔下早烟袋,抓起那条哈德门烟,一下子册开,撕碎了一包烟的烟盒,任凭二十支卷烟撒落炕沿,捏起一支就抽起来,那神态如同几天没吃饭的娃见了摸一样。
  李仲海开心地大笑起来
。  霍达东也愉快地笑个没完。
  两个人吃光了菜,喝光了酒,意犹未尽,让勤务员牵来两匹马,骑着马钻进山沟沟里去打秋兔子。一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两手空空地溜了回来,他们枪法实在太差,不是打猎的好手哩。
  于是,他们在见到桂桂时,相互一看,又哈哈大笑起来。倒是小红军跟着两个一无所获的干大采回了一大把黄色的小花,趴到桂桂怀中,一朵一朵地插到她头发上,胸口上,把桂桂打扮得像个花仙子似的。
  在中央邪党校学习的日子里,霍达东牢记着李仲海叮嘱他的话:“达东啊,要少说多听,能去那里学习的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哩,藏龙卧虎,不可小视。多听别人说,自己长学问,自己多说,会被别人看成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说错了,小则闹笑话,大则犯错误 。”  

  因而,在几百学员中间他总是沉默不语,甚至让人觉得他有些呆头呆脑,是个啥都不懂的农民,不配到中央邪党校来学习哩。对此种议论,他从不争辩,他觉得这改变不了他的个人经历,他承认他懂得不多,全懂了,还来学习干啥。
  多少年以后,他又进过一次中央邪党校,这时进中央邪党校的是两类截然不同的人,一种是为了提升而学习理论、方针、政策,一种是犯了错误要降级而来进行思想改造,他属于第二种人。在这次学习中,他更为少言寡语,形同哑巴,难有笑脸,多是抑郁。这倒不是怕言多有失,而是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要说的,在一九五九年初秋的暴风雨中已经全都说完了,而在当时他所说所做的则被人认定全是错误的!
  第一次进中央邪党校学习的条件远比不上第二次,八个人住一间窑洞,无论什么职位一律端着饭碗在食堂打小米饭吃,作息完全军事化,绝不容许迟到早退,除了星期天,谁也不准上街,更不准喝酒。
  对于过惯了苦日子的霍达东来说,这种生活绝对算不上艰苦,倒是有个别从大城市来的地下邪党员日子一长,就耐不住了,他们身上又有几个钱,于是就溜出去下馆子,有一个人还包了个暗门子娟妇,结果被校方发现,立刻关了禁闭。
  霍达东发现,来中央邪党校学习确实长见识哩,他和学员们一同到瓦窑堡听了毛泽东的一个政治报告“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他神往已久的从湖南山沟里出来的农民加书生,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一惯被称为夷人楼寇的日本人不仅占领了东北而且还想占领整个中国,共产邪党将要团结一切人,包括国民党、地主富农等剥削阶级一同去抗击日本人!
  他看见毛泽东站在土台子上,穿着灰布棉袄,竟然和他一样瘦高,所不同的是毛泽东留着长发,而他则常常是剃个光头,扎着白羊肚手巾。
  他觉得毛泽东确实有股子吸引力,就像源上稀稀拉拉、细细弱弱的小草中耸出一棵白杨,挺拔地迎着风霜雪雨,使小草们自惭形秽。
  他听不太懂毛泽东的湖南口音,但他本能地觉得毛泽东讲的都是浅显易懂的道理,那口才绝不比马圆先生差。一想起马圆,他心里就一阵哀伤,不知这个把他引上革命道路的人现在干啥哩。
  他坐在后排,没有机会上前去和毛泽东握手相识,否则,他很想请毛泽东去吃一顿羊肉泡摸,看毛泽东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样子,酒量一定也差不了。几年后在延安的窑洞里,他请毛泽东吃羊肉泡摸的愿望终得实现,不过,那时他已经鼓不起和毛泽东称兄道弟的勇气了,而只能像一位忠臣朝拜圣明天子一样诚惶诚恐,毛泽东问啥,他就回答啥,气氛绝不亲热,更谈不上无间。  

  除了听毛泽东和其他一些领导人讲课使霍达东收益匪浅外,学员们之间的谈话也使他眼界开阔不少,但他依然只是听,而从不显摆自己的意见。
  他听到了从江西来的同志谈到了那里杀所谓“AB”团的情况,这才知道刘平被自己人抓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耸人听闻之事,有人解释这是革命斗争的残酷所不可避免的误会。后来,他发现这种误会委实太多了,多得有时会让他做噩梦,不知道啥时这种误会会落到他的头上,他实在不愿意被误会一下,他宁肯死在国民党的屠刀下,也不愿被自己人装进麻袋,丢进黄河。
  学员中还曾争论过到底是陕北救了中央,还是中央救了陕北的问题。陕北的同志当然认为中央红军无路可去,偶然得知陕北还有一块红色根据地才来落脚;而中央苏区来的同志则严词反对,说这是目无中央的地方主义情绪在作怪。很快,这种争论被制止了,但这种阴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消失,好在霍达东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在后来的岁月,他也就没有因此而受到什么牵连。严格地说,对于这种过分政治化的问题他没有判断力,也可以叫觉悟不高,他只有在面对农民问题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他本能的正义和无可抑制的热情。
  霍达东在中央邪党校学习的两年期间,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革命形势也在朝着比人们预料的要好得多的方向发展。
  先是红军东征,渡过黄河,在中国人民抗日先锋军的旗号下,筹款扩军,根据地发展至黄河边。而后,周恩来和东北军少帅张学良谈判,由毛泽东和张学良分别签署了“抗日救国协定”,东北军停止了向陕甘红军进攻的行动。没过多久,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周恩来亲赴西安,与蒋介石长谈数次,迫使蒋介石接受了联共抗日的条件。在这之后不到一个月,中共中央进驻了注定在二十世纪将被众多人们向往的古城延安。
  这期间,唯一让霍达东感到难以接受的事件是刘平军长在山西攻打阎锡山的军队时中弹阵亡,见到讣告时,他才知道自己一直敬为兄长的刘平实际上小他三岁。
  随着讣告的发布,一些小道消息也在陕北籍的学员们中间传播,说刘平军长是背后中弹,显然是被自己人打死的。这种说法以后延续了很多个年头,但始终没有被确认而始终被中央斥为谣言。  

  霍达东自然不愿相信这种说法,可刘平曾被无故关押甚至准备砍头的事实又使他无法相信所有的“自己人”,在以后的一系列运动发生时,他更是发现“自己人”整起自己人来更为残酷无情,因而,他只能更多地以沉痛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不管刘平是怎么死的,终归是死了,死时才三十三岁,这还是可以被称作后生的年龄哩。
  霍达东曾单独到刘平的坟墓去过一次,那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惨淡的光线使黄土高坡变得更黄,如同整个大地都患了黄疽症,那在背阴处的一块一块不大的庄稼地,似乎是什么人呕吐出来的疽汁,而那稀稀落落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榆树,有如瘦细如柴的人举起无力的胳膊在软弱地抗议着什么。
  他跪在不大的坟丘子前边,面对着大青石刻的石碑,烧了一堆纸钱,然后硬硬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儿时给从没见过的亲娘上过坟外,就再没有给任何人上过坟了,连他亲大的坟也没有上过,更别说烧纸磕头了。他知道,他之所以来到刘平坟前,是因为他对这位陕北红军的奠基人有着无限的崇敬和怀念,但更多的,他想他是在寻找一种对自己信念的依托和对过去经历的自我认同,同时还是在寻找一种悲壮感,对于像他这样不善言谈、常处于寂寞状态的汉子,悲壮感是最为贴切的精神面貌。
  他慢慢从坟前站了起来,俯视四周,黄昏更为苍凉,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飞落于远处的一片坟堆上,那些坟墓中埋着的据说也全是陕北红军战士的尸体,他们中间就一定没有被“自己人”打死的吗?
  霍达东实在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他慢慢走下土坡,来到拴骡子的地方,准备骑着它回到中央邪党校去。可骡子不见了,被哪个贪心的农民悄悄牵走了,他大骂了一句:“狗日的!”  当他用了一天多时间回到中央邪党校时,发现人们群情激愤,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道日本军队在北平一个叫芦沟桥的地方向中国发动进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下属的一个团进行了抵抗,抗日战争从此全面开始了。





(24)

陕北汉子霍达东住进延安府的第二天就赶上了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假如他要是听桂桂的话,先回马家沟去看看自己的窑,给亲大、亲娘、后娘去上个坟,也就不会经历这惨烈得令他目瞪口呆的场面了。
  从中央邪党校毕业以后,他本来坚决要求调人八路军去直接上前线杀日本鬼子,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日本鬼子,可是那些从河东逃难过来的老百姓说那些个头不高、穿着黄军装的日本兵是见人就杀,见女子就强奸,见东西就抢,见房就烧,还说他们煮胎儿、炸人肝下酒吃,把他们形容得像是魔鬼,气愤之余还有些胆颤心惊,心有余悸。  

  霍达东同情这些无家可归甚至家破人亡的难民,但内心深处却又鄙视他们,有一次一个挺粗壮的汉子到他那里去乞求给点饭吃时,像个婆姨一样哭哭啼啼地斥说:“俺新娶的媳妇让几十个鬼子生生地给奸死了,俺爹俺娘跑不动路,留在村里,被鬼子连人带房一块烧了,好好的一个家就剩俺一个人了,真没法活啦,给俺点吃食,俺还得逃路,听说鬼子马上就要过河来了。”
  霍达东没给这汉子吃的,反而破口大骂:“你真是个反哩!你婆姨让人奸了,亲大亲娘让人杀了,房子让人烧了,你这个狗日的不去报仇,却兔子似地乱跑,天大大白让你长了个毯。你那两只手只会捧着碗吃饭?你不会抡着刀片子去杀鬼子,杀一个你自己够本,杀四个你全家够本,小鬼子有多少人?咱中国人十个换狗日的一条命,中国人还有多,可小日本就变成一个鬼国了!”
  那汉子哭丧着脸嘟峨:“俺怕,俺赤手空拳,长着鸡巴是造人,不是杀人的,你挎着盒子枪,你有种,你咋不上前线,连政府的军队都成千上万地往回逃,俺是百姓,有啥法子?”  听了这话以后,霍达东就向李仲海打了个报告,坚决要求转入已经被蒋介石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的红军,而且,他点着名要去一一五师。
 
  起初,对于张学良在西安临撞杨贵妃洗澡的地方抓了蒋介石,他简直乐得快疯了,不顾邪党校的纪律,同宿舍的人一块跑出去喝了整整一夜的酒,还准备约上人一块去西安看公审蒋介石并将其斩首示众的场面。然而,周恩来去了西安,不但不杀蒋介石,还劝张学良把他放了,后来,竟然把红军交给了蒋介石政府,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并且接受国民政府的军铜,再也不和国民政府为敌了。霍达东百思不得其解。
 
  邪党校的校长解释说这是为了民族大义,还让大家学习毛泽东在中国共产邪党全国代表会议上作的报告《为争取千百万群众进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斗争》,以统一思想。
 
  经过学习,使他多少明白了为啥要联合杀了成千上万共产邪党人的蒋介石,但霍达东还是想去打日本人,他实在受不了那个难民对他挎着盒子枪却不上前线的指责。
 
  不过,李仲海没有批准他去上前线,却把他也调到了延安,让他在陕甘宁边区政府任职,在这之前,李仲海已经在陕甘宁边区政府的人事部门任了职。李仲海认为霍达东根本不会打仗,上了前线只会去送死,他可不愿他死哩,他觉得他做经济工作对邪党更有好处。
 
  结果,霍达东只能去延安,他不是瓜蛋娃了,不能凭意气行事,多年在共产邪党内所受的教育,使他懂得了服从组织纪律的原则,当然,这必须不与他的基本信念发生冲突。  

  这种安排,使他再没有机会去打日本人,甚至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他也没有见到过一个日本兵。在他的自传中,他自豪地写着参加了抗日战争的全过程,可有时他会自问,没到前线去放过一枪一炮,是否算打过日本人?他后来的那个当了厅长的婆姨宽慰他:“用不着自责哩,你组织生产、搞活经济,巩固了政权,比亲自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对抗战的贡献更大。”
 
  他几乎不能接受这个观点,若这么说,那么那些在后方种地的农民、做工的工人、教书的先生岂不是都可以说自己参加了伟大的抗战?而如果真是那样,这让那些在抗战前线流血负伤,甚至牺牲了生命的抗战将士如何服气。
 
  这解不开的疑惑被他一直带进坟墓。
 
  霍达东是带着桂桂一块进的延安城,他告诉桂桂日后还要带她进西安城,最终进南京城哩,他坚信共产邪党一定能统治全中国。
 
  桂桂相信丈夫所说的一切。不过,她提出在进延安城之前还是先回老家肤郡、米脂去看看,那里已经归陕甘宁边区政府管辖了,是共产邪党的天下,再也用不着怕被人缉捕哩。
 
  霍达东本来也很想回去看看,他不是为了衣锦还乡,虽然他已经担任了省政府副主席。他仅仅是想看看马家沟的父老乡亲们在共产邪党的领导下是不是比以前过得好了。
 
  然而,他没能回成老家,因为李仲海派人送来急信,让他火速赶到延安府,说是毛泽东同志要会见一下他这个砸反动官府粮库、又很会做生意的陕北汉子,毛泽东很需要一批会敛财治家的人才哩。
 
  听说毛泽东要见他,霍达东当然不敢怠慢,他取消了回老家的安排,自己骑着一匹骡子,让桂桂骑着一头驴,带着自己的警卫兼勤务员,踏上了奔赴延安的路程。
 
  当远远地看到延安宝塔山上的宝塔时,尽管那里正沉甸甸地垂着一块铅佗佗似的乌云,但霍达东还是觉得眼前亮了一下,似乎那座唐代兴建的九层砖塔内有什么宝物在闪烁神光和灵气,使他觉得来到此地颇为吉祥。他不禁又扯开了嗓子,唱起已经许久不唱的信天游: 
 
  鸡娃子那个叫来哟狗娃子那个吼,    
    你当红军的哥哥哟来到了你门口。    
    没有那个太阳天也光亮亮哟,    
    再叫再咬那个我还要走。    
    走得你那个眼睛红来眼泪泪流,    
    苦得你那个头发白了身骨子瘦。 
 
    看看四下里没有人,桂桂也唱起来: 
   
    妹妹那个红肚兜兜的哟子贴你胸口,    
  任你那个亲来哟任你揉,    
  头发白来得儿身骨子哆瘦,    
  白生生的大腿哟还让你舍不得走。  

  两个唱着,走着,走着,唱着,直到了延河边上,看见李仲海身穿灰布棉袄站在那里迎接他们才算住了口。  

  初冬时节,延河水不再浑浊,而是清澈,浅缓地流淌着,岸两边已经结上了冰,亮晶晶的,在浓烈的乌云下有些暗淡的光芒,两岸的土坡上是一排排窑洞,还有些古刹夹杂其中,使霍达东感到这里委实比肤郡县和偷林府要气派一些。
 
  李仲海拍了拍跳下骡子的霍达东,笑着说:“达东,你有福气哩,一来延安毛择东主席就点着名要见你,很多同志到了延安一两年了,还没实现这个愿望哩。”
 
  霍达东憨憨地笑了一下,他多少能感觉出来能够被毛泽东接见必定有李仲海在其中的努力,仲海真是个好兄弟哩。
 
  “走,我带你去安排你住的窑,明天就去见毛泽东主席,说不定还能见到朱德、周恩来、刘少奇、任弼时、高岗等领导人,到时候拿出点陕北汉子的气魄来,别跟见皇帝似的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出哩。” 
 
   觉睡得不太安稳,这跟住进了一间陌生的窑洞有关,窑洞在凤凰山脚下,从外面看只是一孔,但里面还掏了个没有窗户的拐窑,似乎是洞中洞,外面摆着一张用桐油刷过的带抽屉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另有两条长木凳,算是霍达东办公的地方了。拐窑只有一丈见宽,白天晚上都黑漆漆的,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木柜,是霍达东夫妇休息的地方。
 
  据李仲海说,凤凰山得名于古代曾有凤凰落于此处,见延安府山清水秀,便栖息下来,死后身骨化为两条陡峻的山梁,满山的山丹丹花就是它的彩冠,茂盛的草木就是它的羽毛。  霍达东感觉不出这山梁和陕北别的地方的黄土高坡有什么不同,若要说真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共产邪党的中央驻扎在这里。
 
  睡觉前,他站在窑洞门口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阴沉沉的暮色中,宝塔山上的宝塔模模糊糊地印在空中,而清凉山上的古庙佛寺毫无生气地蹲在半山坡上,延河水似乎也被冻结了似地不再流动,整个延安城缺少一种他本来所想象的繁华和热闹。
 
  他回到窑洞里,早早地睡下了,骑了整整两天骡子,他有点疲劳哩。
 
  桂桂用毛巾蘸着热水给他擦了擦身子,然后躺到他身边,习惯地把他的头放到了她的胸脯上,用一床不算太厚的被子裹住两个人的身子。近年来,桂桂越来越像是他的母亲,而不似婆姨,她宁愿为他做一切事情,而就是不大接受他在床上的亲热,开始,她还强忍住做出些欢娱之情,后来反应就日益冷淡,最近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霍达东认为她老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确实再没有什么青春可言,除了因尚没有生育过而使桂桂的肚皮没有出现令人作呕的皱摺而外,她全身再也找不出一处对男性还有些许诱惑的地方了,岁月像风化岩石一样,使桂桂从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再也没有光彩的中年妇女。  

  她的头发没有了光泽,肌肤也因干枯而发皱,面色失去了红晕,还有因生活的艰辛、忧虑和流离而印染上去的黑黄,本来就不丰满的奶子萎缩了、青拉了,霍达东和她亲热时,再也感觉不到滑润的惬意,只是感到干涩得难受。
 
  他没有嫌弃桂桂,能够枕着桂桂越来越软乎的温暖的胸脯上安静地睡去对于他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满足了,他可以只靠这一点就和桂桂过一辈子。在他强悍粗犷的外表下,他的从小缺少母爱的内心是太需要母性的庇护和支撑了,在桂桂的胸脯上,他永远是个没有成熟的娃儿。
 
  但刚到延安的这一夜,睡在桂桂的怀抱中,他破天荒地做了梦。他梦见他孤独地走进了没有阳光的地狱,那里的鬼无论男女一律赤身裸体,每个鬼的正面都和世间的人一样,有着面孔、皮肤和肌肉,他们相互谈话,和蔼亲切,他们旁若无人地在任何地方交配,如同一群牲口和禽兽,但他们的背面则是骸镂,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分不出生前是伟人还是凡人,也分不出生前是贵妇还是娟妓,他们都那么丑恶,但都那么平等,谁也不傲慢和高贵,谁也不卑微和低贱。
 
  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也是如此,正面是人,背后是鬼,因为地狱里没有镜子,没有水面,任何人都看不到自己的另一面,据说凡是能看到自己另一面的就会被送回人世间。
 
  地狱中非常平静,没有任何争斗,因为没有产生争斗的理由,鬼不需要吃,用不着占有土地去种庄稼,鬼也不需要穿,用不着占有财产去购买囤集,鬼也不需要占有女子,所有女子都归所有男子,而所有男子也归所有女子,鬼也不需要权力,没有土地、财产、妻妾、国家的占有,自然用不着享有权力。
 
  但他感到了孤独,他天生是个造反者,无反可造的地方对于他是难以忍受的寂寞,他必须要制造事端,要为自己树立起敌人,这样他才会有冲动,才会有力量,才会爆发出创造性,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但他又实在找不到如何能煽动鬼在地狱里闹事的理由,于是,他只能孤独地去挖掘地狱,妄图把地狱与人间接通,将人间的美好和丑恶都引进地狱。否则,地狱的生活就毫无意义。当谁也不需要财富、权力和女人的时候,或者说,当财富、权力、女人用之不竭的时候,生活还有什么乐趣而言呢?
 
  他挖着,拼命地挖着,地狱和人世间那厚厚的岩石终于崩塌了,发出惊天动地、接连不断的轰响。他惊恐万分地吼叫了一声,醒了。
 
  醒来的霍达东首先感到的是全身大汗淋漓,继而感到的是黑暗中窑洞在微微摇晃,紧接着听到了雷鸣声不断传来,桂桂抱着他的头一动不动,似乎被什么惊呆了。
 
  “下雨打雷哩。”霍达东不太清醒地说。  

  “冬日里咋会下雨打雷?像是哪个山梁梁塌下来了。”桂桂松开了霍达东,忙着去抓衣服穿。  

  霍达东也终于感觉到绝不可能是在打雷,因为不可能无数个雷连在一起,打雷中间总会有间歇的时候,而外面的隆隆雷声此起彼伏,毫不间断。他跳下床,只披上件棉袄,掀开布帘,来到外间窑洞,一把拉开窑洞的门,到了小院里。
 
  天已经亮了,天上依然堆积着乌云,几只和乌云颜色近似的大鸟翅膀一动不动如同苍鹰样接连俯冲下来,随后翅膀左右一抖,掉下一串黑色的蛋,那蛋排着队落到山坡上、延河边、街道里,火光一闪,雷鸣般的声音便轰然响起,地在颤动,窗户纸哗哗直抖,那大鸟又昂着头向天上飞去。
 
  “这是啥东西?”霍达东从来没有见过会下能爆炸的蛋的大鸟,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又跑回窑洞内,从挂在墙上的枪盒子里拔出盒子枪,再次来到院中。
 
  这时,延安城内已经到处喷发着浓烟,燃烧着火光,那几只大鸟又凶神恶煞般冲了下来,因有恃无恐而飞得很低,霍达东看到了大鸟肚子上有一面日本旗,这种旗他早就从一些难民那里得知了。
 
  “狗日的,日本鬼子连鸟都用上了!”他边骂着,边向那大鸟举枪射击,一口气打出了二十发子弹。
 
  那大鸟早已飞过了他的头顶,将又一串黑蛋蛋丢在了宝塔山下的一排窑洞上,那排窑洞立刻成为了一堆泥土瓦砾。
 
  邻院住的人们叫喊起来:“快躲进窑洞,这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哩!”  霍达东不相信那黑蛋蛋能从半空中砸到他的脑袋上,他始终没有躲进窑洞,一直看着那几只大鸟下完蛋,一石进了云端。
 
  因为这次日本飞机的轰炸,他没能在来延安的第二天见到毛泽东,而毛泽东也就再没有急于会见他,毛泽东的事情多着哩,霍达东很理解这一点。当他终于有机会走进毛泽东的窑洞时,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霍大哥!”一声清脆的声音在霍达东办公室的门口响了起来,这是他已经负责陕甘宁边区政府财政工作几个月后的一天黄昏。
 
  门被推开了,随着一股暖洋洋的春风,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李秋枫走了进来,这让霍达东颇有点惊喜,他以一种成年男人沉缓、平和但又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一直很有好感的这个美貌女子。  

  李秋枫绝不故作姿态,还是如十年前那样坦然、天真,还带点浪漫地嘻嘻笑着任凭她的霍大哥端详着她,绝不羞涩。  

  青春似乎很钟情于李秋枫,她的面容几乎毫无改变,依然是那样年轻,她那裁剪合适的灰军装裹着的身躯也没有消瘦或臃肿,还是那样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一根牛皮带扎在她腰间,使她的胸脯更为高耸,皮带上挂着的小手枪增添了她的英武之气。
 
  “秋枫,我知道你会革命下去哩!”霍达东拉过木凳,招呼李秋枫坐下,然后让勤务员倒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水。
 
  勤务员放下搪瓷缸子,忍不住说了句:“我看过她演戏,演个千金小姐参加革命。”
 
  李秋枫笑了,问勤务员:“我演得像不像?” 
 
   勤务员摸摸脑袋:“像,演千金小姐时像极了,演女战士就不像了。”
 
  霍达东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假装生气地冲勤务员说:“别胡扯,外面喂马去!”
 
  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勤务员悻悻地走出去,嘴上还在嘟峨:“演女战士是不像嘛,咱八路军女战士整日里晒太阳,哪有她那么白的,说话也不像,谁整天价喊口号哩。”
 
  “你到剧社去了?”霍达东点燃根香烟抽了起来。
 
  李秋枫从挎包中拿出两条写着洋文的香烟,放到霍达东的办公桌上,说:“这是日本烟,部队的战利品,分给马方的,他让我带给你。”
 
  “马方上前线了?”霍达东又问。
 
  李秋枫点点头:“我和马方离开你们后,就到了刘平同志的红二十六军,还是搞宣传工作,后来整编成八路军,马方在一个独立团当宣传干事,我留在延安抗日剧社搞点行政工作,有时也上台客串个角色,没受过专门训练,是演不像哩。”
 
  “你们都人了邪党?”霍达东急于想知道这个促使一对年轻人离开他们的间题是否已经得到了解决。
 
  李秋枫脸上浮起了一块阴云,目光顿时有些黯淡了,在这一刻,她终于显出了一个成熟女子的抑郁心态,她低声说:“我人了邪党,马方还是批准不下来,说他大是共产邪党杀的,对他要多加考验。”
 
  “已经十年了,还考验不出个结果吗?”霍达东心情一下子也有些沉重了。
 
  李秋枫苦笑了一下:“马方说,他愿意经受一辈子考验,每次一打仗,他就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战斗打响后,有机会他就往前冲,他说死是最大的考验。为了人邪党,连命都不要了,这还不能说明他已经彻底信仰共产主义了吗?可有人说死容易,改造思想难哩。”
 
  霍达东沉默了,他确实有点搞不懂像马方这样一个心眼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的人为什么不能加人共产邪党,邪党不是需要扩大队伍吗?对此事,他多少有些内疚,若当年他态度坚决点,说服李仲海同意马方人邪党,也许马方能做更多的工作。几年后马方颇为壮烈地死去之后,这种阴影在他心中更为浓重,这种内疚造成了他日后对李秋枫毫无原则地袒护,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惭愧多少减轻些。  

  李秋枫感觉到气氛过于沉闷了,她甩了一下额前的散发,爽朗地笑笑:“不说这事哩,我嫂子呢?我给她带了块花布,也是战利品。”说着,她又从挎包中掏出东西来,一块花洋布,一瓶雪花膏,一双丝袜子。
 
  霍达东回答:“桂桂回娘家去了。这东西还是你留着吧,她都老了,用不上哩。”
 
  “嫂子咋会老呢?怕是你进了城,做了官,看不上糟糠之妻,要弃旧迎新了吧?”李秋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不是不尊重咱们邪党内的一些同志,可我死也看不上他们刚安定下来就急急忙忙换婆姨的事。” 
 
 这回轮到霍达东苦笑了,他知道这方面的情况比李秋枫要多得多,对此,他无话可说,也不能说,他是个男人,知道只要不当和尚,就需要女子,而革命又不是去当和尚,就是和尚也有还俗和守不住佛规的哩。当然,对于老家有婆姨,不接来又娶个女学生的人,不论官比他大还是比他小,他都觉得他们是个瓜,鄙视他们哩。
 
  他微微叹口气:“老干部也是人哩。” 
 
   李秋枫点点头:“我服气朱德总司令和彭德怀副总司令,听说他们这方面就做得很好。”  霍达东与朱德和彭德怀都只有一面之交,但他觉得与他们更容易亲近,后来,他被彭德怀领导过一些日子,再后来,他成为了彭德怀黑线上的人物,但他就如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坏人一样也绝不认为彭德怀是坏人。
 
  “等桂桂回来,让她给你包饺子吃。”霍达东终于也绕开了这个不偷快的话题。
 
  “我明天就要带抗日剧社一个演出队上前线去演出了,要是能活着回来,肯定来吃嫂子包的饺子。”李秋枫在说到死时居然也没有任何恐惧和不安。
 
  霍达东心里有点发紧了,他难以相信像李秋枫这样俊俏的女子也会变成一具白骨,他有点冲动,抓住李秋枫柔滑的小手,使劲握着,温情地说:“秋枫,别提死,你死不了,马方也死不了,你们两人是我见过的最般配的一对哩。对了,你们正式办了婚礼没有?要没办,你霍大哥给你们办!”
 
  李秋枫摇摇头:“马方说,等他加人共产邪党那一天再办。”
 
  “好,到那一天我给你们办!在邪党旗下给你们办!”
 
  李秋枫眼中涌出了辛酸的泪水,她情不自禁地伏到了霍达东怀中,深情地叫了一声:“霍大哥。”
 
  就在这时,霍达东的一个部下走了进来,将这一幕收人眼帘。这个从上海来的大学生在霍达东面前一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躬屈膝,他永远把霍达东叫做革命前辈,要一辈子向他学习。然而,就是这个人,在几年后有人指责霍达东有贪污行为时,他站出来又为霍达东加上了一条生活腐败的罪行,证据之一就是霍达东在办公室内与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当然,材料中不仅仅是李秋枫伏在霍达东怀中,而是李秋枫躺在长凳上,衣衫解开,裤子半褪,霍达东压在上面……
 
  霍达东的这个部下由于有了这个检举,不但加人了共产邪党,而且还升为处长,在很久以后,又升为主管宣传的官员,霍达东在发生那事以后每次见到他,只会说三个字:“狗日的!”不管是在小型会议上,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都是这样叫,一些不是陕西籍的人以为那管宣传的高官名叫苟日地。
 
  桂桂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又回到了延安的凤凰山脚下,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个清清秀秀、眼睛不大但却闪动着机灵光芒的女娃。
 
  “凤花,叫哥哩。”桂桂见霍达东走出窑洞来迎她们,推推那女娃。
 
  叫凤花的女娃没有诊下女子的拘谨和羞涩,大大方方、清清脆脆地叫了声:“哥。”
 
  霍达东点点头,认为这肯定是桂桂的什么远房亲戚,想到延安府来见见世面,也就没有更多注意那女娃,而是接过桂桂手中的口袋,那口袋中是红枣和花生,大概还有核桃和柿饼子。  天黑时,霍达东问桂桂:“咋睡哩,让那凤花睡凳子?”
 
  桂桂垂着头,不敢看霍达东,慑慑懦懦地说:“弟哩,你和凤花睡,我在外面睡凳子。”  霍达东一跺脚,板起面孔:“你说啥混话哩,我和凤花睡,那、那不成、成欺负人家乡下女娃了,犯纪律哩!”
 
  桂桂把缩在一边不声不响的凤花打发到窑洞外面去,关好了门,郑重其事地对霍达东说:“弟哩,这事我想了好久,以前生里死里的不安定,说不出口,现在日子过踏实了,这事该抓紧办,否则霍家真的断了香火。”
 
  “你啥意思?”霍达东把油灯捻亮些,借着火点上了根李秋枫送的日本烟。
 
  “我、我和你离,让凤花给你做婆姨,我跟她大、她亲娘都说好了,她自己也愿意哩。”桂桂说这些话时并不艰难,也不犹犹豫豫,显然她已深思熟虑了。
 
  “这不成哩!前几天秋枫妹子来看我,还骂那些刚安定些就不要结发婆姨,又娶年轻女娃的共产邪党的宫,我做不来这事。” 霍达东连连摇头。
 
  “不一样哩,不是你不要我,是我要离。弟,我为啥回娘家?回娘家前我去白求恩医院检查了妇科,大夫说我这辈子再也生不出娃,说是什么地方堵上了。弟哩,我不能害你们霍家,你是独子单传,若是因为我让霍家绝了后,我担不起这个罪过哩。弟,我没求你办过啥大事情,这一次,你就遂我一次心愿吧。”桂桂早就没有了红润的枯黄脸上流淌着几颗大大的泪水,这是她对这痛苦的唯一表现。  

  “你说的去医院检查是真的?” 霍达东关切地问。
 
  “咋不是真的,我肚子常疼,又总出血,每个月那时候羊拉屎似地完不了事,医生说我有妇科病哩。就是没病,我个四十岁的婆姨,根老枝枯,再开花结果也难哩。”桂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不离,你生不了娃咱也不离,咱领个娃,像仲海一样,他那个小红军长得肥头大耳,可有福相哩。”霍达东说这话时有些心烦意乱,缺少真心实意,更多的倒是无可奈何和自我安慰。
 
  桂桂沉下了脸,抹干了泪水,冷冷地说:“你不离,我就去死,你不能后半辈子都当光棍吧?”
 
  “你,你混哩!”霍达东站起来,困狠一样贴着窑洞四壁走来走去。
 
  桂桂瞪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外面的黑暗,也站起来,拦住了霍达东的去路,又恢复了往日母亲和姐姐般的温柔,她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细声细气地说:“弟哩,姐知道你的心思,你怕人家说你喜新厌旧,你还怕婆姨提出离婚让你丢汉子的脸面。这都不要紧哩,医院的大夫给我出了证明,说我生不了娃儿,有这证明,没人会说你哩。”
 
  霍达东看着桂桂真诚的目光,似乎再没有力量去回绝桂桂的乞求,其实,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想有个娃,而他四十岁的身体在生理上又何尝不需要得到正常的、心满意足的欲望享受。这一切,桂桂都不能给他了,作为女人,桂桂已经结束了她的人生。
 
  “姐,我离不开你哩!”高大的霍达东孩子一样半曲着身子,依偎到桂桂的怀中。
 
  “弟,姐也离不开你哩,咱离了婚,我还住这里,给你们做饭,伺候你们,日后有了娃,给你带着,你就一个心眼给百姓们办事,这我就诊了,我没啥更多的盼头哩。”
 
  霍达东沉默了,这沉默就是他同意的表示,他知道,若是不接受桂桂的安排,那只会是对她更大的伤害。
 
  凤花躺在了以往应该由桂桂躺着的地方,霍达东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娃,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他有些犹豫,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毕竟除了桂桂之外,他还没有再接触过任何一个女子。
 
  霍达东是被桂桂赶到这里来的。他让勤务员找了几个农民把小院内原来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灶房挖深加大,装上了新门窗,里面盘上炕台,成为灶房兼桂桂的住房,桂桂躺在还有些新鲜土味的炕上时,霍达东就蹲在那炕台下,像一只恋着主人的老狗。
 
  在延安结婚的风潮中,他的离婚和结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几乎没有任何人指责他,但他还是不像其他人那样兴师动众,没有举行虽不奢华却也热闹的婚礼,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他生死与共的好友李仲海,如同他这样做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晚上,桂桂做了几盘子菜,不知从哪抱来一瓦罐子酒,还剪了个喜字贴在了窑洞的正中间,不仅没有辛酸,反而很欢喜地为霍达东和凤花举办结婚仪式,并把从娘家回来时带的红枣、花生、栗子撒到床上,取“早立子”、“花着生”的谐音,图个吉祥。
 
  喝干净酒,桂桂回了自己的房,霍达东呆呆地坐了会儿,也跟到桂桂的窑洞,只求着要跟桂桂睡,说是和凤花不习惯。  桂桂有点生气,板着脸不让他上炕,恼怒地说:“我做不成女子了,睡我边上我看你难过!快回你窑里去,凤花是黄花女娃,你温顺着点。”
 
  “可你难过哩。”
 
  “说混话,只要你高兴,姐就高兴了,姐这辈子就为你活着了。快去,去了姐就会睡得香。”桂桂哄孩子似地哄着霍达东。
 
  霍达东这才重又回到了自己的窑洞,掀开拐窑蓝花花青布帘子,坐到了床沿上。
 
  油灯捻被调到最高位置,一股淡淡的黑烟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向上升腾,尽管屋角还是灰暗暗的,但床头却还算明亮,因而,凤花的脸和大半截身子都沐浴在这光线中。
 
  霍达东此时才算认真地端详了这个被桂桂领来的新娘,在庄户人家的女子中,她应该算是俊俏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曲,像是杨柳低垂的枝叶,显出不经修饰的妩媚,鹅蛋形的脸上眉眼和鼻子搭配得挺匀称,只是薄薄的嘴皮让人感到她是个口齿伶俐、不会少言寡语的女娃,她身上只剩下一件红布肚兜,那一对奶子既不似桂桂的那样柔软平滑,也不似他曾隐约见过的李秋枫的那样丰满浑圆,而是鱼背一样尖挺结实,有如宝塔山上的宝塔一样耸立,她的皮肤比起桂桂来要白得多,也有弹性得多,似乎她并不常干农活,因而少经风吹日晒。
 
  她静静地躺着,双眼半合半闭,似乎在期待什么,又似乎要抗拒什么,但她绝没有一般女娃在此时的茫然、紧张和不知所措,显然桂桂已经详细地告知了她此时的常识。
 
  看着她的奶子在每一次呼吸时都会半露于红布兜兜之外,霍达东终于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热腾腾地勃发了,好似蒸笼里的摸,因火焰的烧烤而扩展剧胀起来。
 
  他扔下烟头,站起身,迅速地脱去了全身的衣服,大山一样地压了下去。到此刻,他才想起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过这种事情了。
 
  凤花一定尖叫了一声,甚至还推了他一下,但他毫无感觉,只是想尽力深人到一个陌生的领域,而这领域又似曾相识,如同他爬上一座从没有到过的源,这里对他是新奇的,而这新奇之中,他又会感到这源和他上过的无数座源没有啥本质的不同。  

  凤花不再尖叫,也不再抗拒,而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要从中看出些什么人生的奥秘,霍达东在最后爆发的一刹那间,觉得这新娶的婆姨是个不安分的女子哩。
 
  霍达东疲惫下来,他习惯地去含住凤花高耸的奶子上那颗小得不可思议的嫣红颗粒,然后把脸枕到上面。
 
  凤花吃吃地嬉笑,绝不像桂桂那样安详地、温柔地搂住他,让他入睡。她拿起他的手,让他去揉摸另一只奶子,要感觉那从未经历过的欢悦,而霍达东却对此并不感兴趣,他一点不觉得奶子好玩,他在婆姨的胸脯上,只是想感受母亲的宽厚和养育之恩,只是要枕在那里宁静地进人梦乡。
 
  凤花绝不可能揣摸出这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丈夫的心思,更不可能知道他睡觉的习惯,她青春荡漾的身体和刚刚品尝到的以往从没有过的愉悦感觉使她很想再认真地经历一次,但霍达东已不是年轻后生了,他没有了那份力气了,而且,他也已经多少懂得要爱护身体的道理了。  他躺下身子,把手从凤花的奶子上挪开,摸着了烟和打火机,抽上了一根,然后问:“你咋愿意嫁给我哩?”
 
  凤花也停止了嬉闹,小声说:“我不想在山沟沟里过一辈子,我想出来上学,参加革命,桂姨说你是大官,嫁给你就能上学,能参加革命,我咋会不愿意。”
 
  霍达东一愣:“你管桂桂叫姨? 那不是乱了辈份?” 
 
 “嫁你就改叫她姐哩,叫你哥。”凤花一点不觉得有啥不好意思。
 
  “桂桂没告诉你她是我婆姨?”
 
  “说了,可她生不出娃,要和你散伙哩,不散也没啥,我们那里的大户人家和以前的当官的常娶几个婆姨。”
 
  “你识字不?” 
 
  “上过三年私塾,识哩。”
 
  “后来咋不上了?”
 
  “我大不让上,说女娃日后嫁人,跟着丈夫过,识字没用。”
 
  “你大干啥?”
 
  “开店的,后来遭了火灾,败了家。”
 
  霍达东点点头:“行哩,明日送你去八路军卫生学校去上学,日后当个大夫。”
 
  凤花很是高兴,把头钻进霍达东怀里,身子挤来挤去地撒着欢,她这绝不是浪荡女子的挑逗,而是天真少女的兴奋,她委实还没有真正成熟哩。
 
  霍达东睡得不香,身边有个女子,却不能舒适地枕到她奶子上去睡,他觉得很不习惯,他又翻到凤花身上,他只是想使自己尽快精疲力竭,好早些人睡,而凤花却终于从中体验到了一个女子的真正的愉快所在,她如同刚刚苏醒过来的蛇一样死死地缠住霍达东,似乎要整个吞食下他。
 
  霍达东使她获得了满足,她带着一种欣喜头一歪就沉沉地睡去,把霍达东放在了一边。在辗转反复了一袋烟的工夫之后,霍达东终于下了床,钻到桂桂的窑洞中,不管桂桂如何拒绝,还是睡在了桂桂温温软软的胸脯上。  

  桂桂叹了口气:“这是最后一次,凤花是你婆姨哩。”  

  霍达东含混不清地嘟浓了句什么,很快就睡去了。后来,他还有过许多次睡不着的时候,这时就习惯地到桂桂这里来享受他的最后一次,尽管桂桂的奶子已经皱巴巴的像个空荡荡的布袋子,由于缺少脂肪和肌肉而使胸脯上袒露出一条条肋骨,但他枕在上面依然能感受到温馨、舒适和安宁。枕在那上面,他就久久地不愿醒来,而一旦醒来,又会觉得像被注人了无穷力量一样使他精神昂奋,精力充沛。
 
  像故乡的树离不开那干早的黄土地一样,他注定这一生也离不开桂桂的胸脯了。
 
  李仲海得知霍达东与桂桂离了婚又娶了个十六岁的女娃凤花后,勃然大怒,气冲冲来到了霍达东办公兼住宿的小院子里,不顾一个戴眼镜的后生正在汇报边区财政困难,必须要加大税收的情况,指着霍达东的鼻子质问:“霍达东你的良心让狗吃啦?”
 
  霍达东不明就里地看了李仲海一眼,冲那后生说了句:“不能加税,回去再想办法!”然后打发走了他。
 
  凤花已经去了卫生学校,在灶房里正蒸摸的桂桂闻声赶过来,给李仲海倒水沏茶,还搬了座位,笑着说:“仲海,你现在是政府的大官哩,生娃有啥不是,也用不着打雷似地吼,他都听你的话哩。”
 
  李仲海一怔:“你还替这个反说话?桂桂,跟我走,他不要你了,我要!我娶你,养你一辈子!咱不能让马家沟的乡亲指着咱脊梁骨骂祖宗八辈,说咱一朝为官,就学狗日的陈世美不认结发婆姨!”
 
  霍达东知道李仲海为啥跑来骂他个狗血喷头了,可他又无言以对,他心里确实愧得慌,很不自在,尤其在至今未娶的李仲海面前,他更是觉得犯了啥罪过似的,他闷下头,使劲抽着烟。
 
  倒是桂桂显得很坦然、大度,她擦擦额头的汗,有点抱怨地说:“仲海,你说啥混话哩?是我提出来和生娃离婚的,大夫说我再不能生娃,我不能看着霍家绝了后,那新婆姨凤花也是我给找来的,生娃没过错,这要不和政府的规矩,你就骂我是了。”
 
  李仲海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他一下哑口无言了,但喘了口气后,他又说:“保险是霍达东这狗日的逼你这么做的?”
 
  桂桂摇摇头:“仲海,你看扁了人哩,我和他过了二十年,他啥时候逼过我?”  

  “那就是他嫌你老了,不爱你了!”  

  桂桂脸居然红了一下:“啥爱不爱的,酸溜溜让人难过哩,咱和生娃就像勺子和锅,谁也离不开谁。”  

  “那还离啥婚?”  

  “仲海,你没有过婆姨,你不懂,等你找了婆姨,尝了女人的滋味你才懂哩。”  

  “甭管咋说,霍达东这狗日的没情义,你这后半辈子咋办?”
 
  霍达东终于跳了起来:“咋办?跟着我,我霍达东有一口饭吃,绝不给她半口,我霍达东有一件衣服,绝不让她光着身子,我霍达东日后有了娃,也叫她亲娘!”
 
  李仲海鄙夷地斜了霍达东一眼:“你还有脸说话,这算啥?大老婆、小老婆?咱共产邪党实行一夫一妻哩!桂桂,跟我走,去我那住,小红军天天念叨你这干娘哩,我让他认你做亲娘!”  桂桂突然泪流满面了,她抽泣着说:“仲海,你、你咋这么说我?我在政府办了手续,不再是生娃的婆姨,我当他姐,当他丫头,当他的老妈子,伺候他,照料他,我情愿!你大老婆小老婆的,不把我当人,仲海,别人说我,我不难过,你不该哩……”
 
  霍达东见不得桂桂哭,他急了,当胸给了李仲海一拳头,打得矮他多半头的李仲海倒退几步,撞到墙上,他骂着:“李钟海,你才是个反,你敢来欺负桂桂,有种,你去找大官,去骂他们扔了大婆姨,娶二婆姨、三婆姨!你别在我这做好人,接桂桂走去伺候你,做梦去吧!我再娶几个婆姨桂桂都会在我身边,这叫相依为命,生死同舟,你懂吗?这不是你那小资产阶级的粘粘乎乎,这是、这是、这是开荒地,我开出的荒,至死也不会让别人种哩!”
 
  李仲海居然笑了起来,笑得桂桂也止住了哭,霍达东止住了骂,有点不安地看着他,怀疑他是不是犯了疯病。
 
  笑了一阵子,李仲海说:“好哩,好哩!离婚不离家,舍夫妻名分却不舍人,真是千载一绝,古今奇谈,你们愿意,我骂你们干啥。”但他又沉下脸,长叹一声,“可你们真能这样过下去?那新来的婆姨不吃醋?”
 
  桂桂脸完全红了,她摇摇头:“吃醋,生娃夜夜和她睡,他们是夫妻,我老都老了,做不成那事,有啥醋好吃,日后我就做饭、带孩子,只要天天能看着生娃好好活着,就是祖上积下的阴德哩。”
 
  李仲海再一次长叹一声,他承认,他远远不理解女人的心思和胸怀,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始终印在心头的李秋枫,他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与她生活在一起,这是他永远的梦。可是,若李秋枫也像桂桂这样,终身厮守着她所委身的第一个男人,那他还会有希望吗?
 
  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若放弃了这希望,泯灭了这梦,他将再没有什么活于世上的意义,革命、共产主义是千百万人的事业,没有他,革命、共产主义照样可以进行,可以成功,而李秋枫则是纯粹他个人的向往,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完成与她结合的美丽理想,因而,作为个体,这才是他人生的实质。
 
  他已经十年没有见到李秋枫了,他宁愿再等十年,而实际上,他也确实又等了十年,十年后,奇迹终于发生了。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