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8日星期五

沧桑-晓剑著(六)

(17)
 
  陕北汉子霍达东觉得革命有点像哄孩子,他挨家挨户地去动员那些身强力壮的后生参加已经像南方农村一样名为赤卫队的农民武装,告诉他们:“走,像当年砸粮库一样去砸狗日的县城哩!”  
    大多数人都面有难色,委婉地说:“当年砸粮库是没饭吃,饿死人哩,人逼到死路上了,啥都敢干。现在有了窑有了地有了牲口,年景又风调雨顺,砸县城干啥哩!”  
    霍达东解释着:“咱庄户人家不掌大权,你那窑,你那地,你那牲口,早晚有一日又归了土豪劣绅,保不住哩。金上岳让人砸了咱们农会,咱当然要以牙还牙,砸他的县政府!”  
    不少后生还是摇头,有人干脆说:“等狗日的抢咱窑,抢咱地,抢咱牲口时再反也不迟哩,人家手里有枪,别逼急了人家。”  
    “混话,你们糊涂哩!”霍达东说不服这些年轻农民,总共招拢了十几个平日里就无法无天、喜欢闹事的人。他只有生闷气,委实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而农民们朴实的说法又让他常常哑口无言。  

  倒是马牙子被霍达东骂了一顿之后,觉得对不住这位从小一块长大、一块混过的弟兄,以马家沟乡农会会长的名义把每个村跑了一趟,领回百十个扛着梭标、大刀和快枪的农民回来,冲着霍达东说:“生娃,我马牙子没一日忘了革命哩!”  
    霍达东兴奋地跳起来,捶了马牙子一拳,惊喜地说:“马牙子,你觉悟没降低哩,咋动员来这些人的?”  
    “靠觉悟叹!”马牙子有点讥讽地斜眼看着霍达东,一身丝绸衣褂在微风中飘动着,说不上是潇洒风流还是匪气十足。  
    霍达东使劲点着头:“对,对,不能低估农民兄弟的觉悟。”  马牙子神情更为嘲弄了,哼了声:“觉悟能当饭吃? 觉悟能当地种? 觉悟能当窑住? 觉悟能当婆姨日?”  
    霍达东这才有点醒悟,他疑惑地打量着马牙子,放低了声音问:“你是咋把这些后生动员来的?”  
    马牙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油腔滑调,嬉皮笑脸地说:“简单哩,我说你们现在只有窑、有地、有牲口还不算过上好日子,砸了肤郡城,商号的东西随大家拿,那都是剥削来的哩,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千金小姐、妓院里的女子随大家日,那也是剥削阶级哩。听了这个,不愿砸肤郡城的是天底下头号傻蛋蛋,除非他那家伙支硬不起来!”  
    霍达东骂了句:“马牙子,你这尿真是狗日的哩。”骂完,他轻松地哈哈哈大笑起来,农民觉悟不高,用这法子管用哩,他一点不气恼马牙子,反而很赞许他。不管怎么说,金城镇能凑上几百人去砸肤郡县了,李仲海也不会批评他了。李仲海说过,革命是讲不得手段的,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想到此,霍达东笑得更厉害了,但他从此也认识到一点:对于农民,没有实际利益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他们动心的,在黑夜里,他们并不想捧上太阳,他们只需要有一盏油灯或一根蜡烛就满足了。谁要用太阳去煽动农民诅咒黑夜基本上是徒劳的,而给他们马上分一盏油灯或一根蜡烛,你就是让他们跟着你去把黑夜捅烂了,他们也愿意哩。  
    在霍达东有朝一日城为一省之长时,这个朴素的道理依然没有在他心中泯灭,他只是发现,在他成为共产邪党的高官之后,他竟然没有多少能力在做每一件事时都给农民以实际利益,他和他的同事给农民以太阳的许愿太多了,而农民们最渴望的一盏油灯或一支蜡烛却经常得不到。  
    油灯和蜡烛不是没有,但他却没有办法拿出来,他的心因此常常发疼,他愧得慌哩。  
    金城镇政府里挤满了明日要去砸肤郡县政府的农民,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太师椅、八仙桌和文件柜上,更多的人是在院子里和衣而睡,反正初秋的夜晚还不算冷,只是早晨有些露水会沽湿衣裳。  

  霍达东找大户人家硬捐了几口袭白面和几只羊,那家人见他背了把明晃晃的砍刀,一个不字都没敢说,满脸颤抖着笑容表示要支援革命,义不容辞,为了表示态度真诚,还贡献出了一罐子高粱酒。  
    白面被送到一家饭铺蒸了摸,羊在镇政府院子里被宰了后,把门板劈了点上火煮,火光映红了金城镇的上空,香味飘散到很远的地方,几个从甘肃逃荒来的叫花子闻到肉香,也表示愿意革命,加人到大会餐的人群中。  
    吃到高兴之时,一罐子酒自然不够喝,马牙子便带着几个人又去找大户人家捐,一会儿就弄回来上百斤米酒,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大碗,喝了个痛快。  
    有人觉得这不像革命,倒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湖侠客,霍达东点点头:“对着哩,杀富济贫就是革命,只不过以前的杀富济贫是自发组织的,咱们现在有共产邪党领导,有明确的目的,要当家做主掌大权!”  
    马牙子喝得半醉,又溜出去,他看上了一个长相俊俏的小寡妇,他敲开了人家的门,说是革命需要用她鼓舞士气,那小寡妇自然毫无反抗能力,镇政府院子里几百号人的闹哄哄早让她胆战心惊了,于是她淌着眼泪鼓舞了马牙子的士气。  
    除了马牙子之外,还有几个平时在村里就不正经的后生干脆摸到了已经停业的妓院。妓院里年轻点的姑娘表闹农会时嫁人的嫁人,回原籍的回原籍,只剩几个年老色衰的和老鸭一起守着院落过清闲日子。  
    几个后生满嘴酒气,两眼朦胧,进门就自称红匪赤卫队,一人搂了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就各自钻进一间房子,不管不顾地动作起来,连那已经年近五十的老鸭也无奈地应付一个。好在以前她们也常遇上狐假虎威的兵勇、乡丁、地痞之类的人,虽不情愿,总还能周旋应酬,也不觉耻辱。  
    霍达东倒没在意这些混事,他顾不过来哩。几百号人的吃喝解决了,还得动员大家擦枪磨刀,然后又找来了一匹红布,用砍刀割成布条条,每人一块,绑在左手臂上,算是赤卫队的标志,另外,还要派人到肤郡县城外的一家客栈去通知李仲海,暴动临时指挥部就设在那个地方。  
    到了后半夜,他才躺下,刚合上眼,一个站岗的后生就摇着他说:“霍总会长,你婆姨来了。”  
    霍达东一怔,跃身起来,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他,便急匆匆走出大院,看见桂桂站在挂在门楼上的马灯的光线中,不禁皱了皱眉,不快地低声问:“你咋来啦?办大事前沽女人霉气哩。”  

  霍达东以为是婆姨忍不住寂寞,来寻他亲热。这次回马家沟,他在家连口水都没喝,只给婆姨打了招呼,就转身而去,他心里装着暴动的事,要动员农民参加,负责重着哩,没工夫也没情绪搂着婆姨在炕上折腾。  
    桂桂对丈夫的这种口吻已习以为常,既不恼怒,也不委屈,只是向阴影里退了一步,避开扛枪站岗的后生,忧心忡忡地低声说:“弟,我白日里左眼皮跳得慌,黑日里睡下做噩梦,心想怕是你们这次要出事哩,就跑去归元寺让方丈给摇了三卦,都是下下签,说你们必有血光之灾,弟,怕人哩。”  
    “纯粹是混话!”霍达东训斥了一声,但他发现自己在左眼皮也在突突地跳,跳得他心烦意乱,心里也有点发虚,而且他还发现门岗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就马上摆出一副漠然置之的神态,小声说:“革命哪有不流血的,甭怕哩,你弟命大,阎王爷都让三分,死不了!”  
    桂桂神情黯淡地说:“别的后生死了,也伤人心哩,他们有娘、有大、有婆姨,跟着你走时是个活蹦乱跳的汉子,回来要变成一具尸体,你交待不过去哩。”  
    霍达东不想再听这些丧气话,又吼了声:“回家去,这没婆姨们的事,我要睡觉去了,三更天就要出发。”  
    说完,霍达东扭头就往门楼里走。  
    桂桂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她也没有回十里路外的马家沟,而是找了个避风的门洞坐下来,她决定跟着丈夫一起去肤郡城,若他真有危险,就用自己的身子骨去护着他。她的命贱哩,死了就死了,丈夫是干大事的,不能年轻轻的就送了命。  
    在做这个决定时,桂桂没有任何悲壮感,也没有思虑万千,她觉得很坦然,觉得任何一个真爱汉子的婆姨都会这样去做哩。  
    两军在肤郡城内拼杀,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也没有呐喊声,只见戴着红袖章的人和穿着黄布军装的抡着砍刀,挺着刺刀,相互间闷声不响地格斗,如同公鸡斗架般蹦来蹦去,街道两边的窗户都打开着,伸出许多女子俊俏的脸,嘻嘻笑着,指指点点,好似评判哪个汉子更勇猛,更值得嫁。  
    霍达东赤裸着上身,光秃秃的脑袋上刚刚冒出一片麻麻点点的黑头发茬子,脸色惨白,眼睛血红,胸前吊着的装有一撮黄土的荷包摇来晃去,胳膊上的红布条在滴血,他发疯似的抡着大刀片子,使出一套古时候传下来的降魔刀三十六式。  
    “皱龙出海”、“乱云飞渡”、“旋风裹雨”、“力断华山”、“横空出世”、“开膛见心”、“金星陨落”、“九天飘雪”……  
    每一刀出手,都有一杆快枪被削成两截,随即一个脑袋西瓜一样滚落在地,不一会儿工夫,满街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观看的女人们一个个花容失色,膛目结舌。  

  他感到一阵口渴,弯腰抓起一个脑袋,捧住了去喝那还流淌着的鲜血,这时他被耳边的喊叫惊醒了,横七竖八乱躺着的是呼呼大睡的赤卫队员,捧着的脑袋长在他身边一个后生身上,这后生恼怒地挣扎着。  
    霍达东松开了手,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又为这梦而振奋不已,他觉得这是个好的兆头,看来尽管要拼杀一场,但最终能拿下肤郡城,重新挂上县总农会的大匾。  
    实际上的情况并非如此,倒是桂桂的担优成为了现实,女人的感觉比男人更灵哩。  
    夜里,因着不是共产邪党员身份又是大户人家少爷小姐而没有被驱逐的马方和李秋枫,满肤郡城张贴了上百条标语,无非都是“打倒反革命”!“一切权力归农会”!“凡是镇压农民运动的都没有好下场”!“共产邪党代表受压迫阶级的根本利益”!“农民兄弟,昂起头来做人”!“居民们,你们也是被剥削和被压迫者”之类的口号。  
    黎明时分,这些标语让警察们一阵忙乱,警察局长亲自带人去撕标语,并不停地伸长脖子乱喊:“不要听信赤化宣传,共产邪党是红匪,红匪要共产共妻哩!”  
    到了中午,各镇各乡的农民赤卫队陆续云集城外,约有数千人之多,李仲海心中大喜,向霍达东等人分派了任务,决定从两个城门夹攻,他眼睛中闪烁着必胜的光芒,说:“人心所向哩,革命潮流不可阻挡,咱们只要一进攻,城里居民们就会响应,几百个士兵不堪一击,红旗都准备好了,城门一开就插上城楼,最大的那面插到县政府去,肤郡马上就是红色天下啦!”  霍达东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他大声附和着:“就是拿手捏,也捏死那几个反革命狗日的!当年我砸粮库,抬手一挥,人就像洪水一样涌上来,那些拿枪的狗日的根本举不起枪,一下子就被踩成肉饼哩!”  
    “好,出发!”李仲海不知从哪又弄了支手枪挂在身上,带头向己经紧闭的城门走去。  他们碰到的不是打开城门的居民,居民们几乎都站在守城者一边,他们惧怕这些无法无天的农民分他们的家产,共他们的妻子哩,对于自称匪的人,他们从无好感,何况农村里发生的事情人们都耳有所闻,逃进城里来的大户人家早就把自己的遭遇哭诉过几十遍了。更为关键的是,居民们不相信一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能成什么大事,与其跟着乱哄哄的闹事倒不如在现政权管制下过平安日子,没有人愿意天下大乱哩。  
    居民们不但没有揭竿而起的意思,反倒把白面摸、羊杂碎汤、大块的肉、大缸的酒送到了守城的士兵手中,几百年来,凡是闹匪乱或兵灾,有人来劫城时,居民们都是这样慰劳守城的将士的。  

  马方和李秋枫动员了几十个学生要上街游行,以分散守城者的注意力,但没出校门口,就被新来的校长挡住了,宣布谁上街游行,就立即开除谁的学籍,好不容易才有了上学机会的半大后生们都一个个退缩了,气得李秋枫回到宿舍里趴在马方怀里啼哭不止。  
    城外黑鸦鸦的农民赤卫队碰到的是站在城门楼上的县长和一声不吭的军官,另外每个墙垛子后面都伸出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县长居然也挥动着一支手枪,大声说:“农民兄弟们,我是肤郡县县长,是政府正式委任的父母官,我以政府的名义告诫你们,千万不要受几个共产分子的赤化宣传,他们不是要让你们过好日子,他们是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哩,是要让你们都背上土匪的罪名,自古以来,凡匪必究!你们不要闹乱子,乱世吃亏的只能是你们这些百姓。你们奉公守法,政府不会亏待你们,会给你们修桥筑路、盖学堂、提供优良庄稼种子,帮你们过上好日子哩,现在悬崖勒马退回去还不晚,本县长保证概不追究,全都视为良民百姓!”  
    “狗日的卖狗皮膏药哩,他们怕咱哩,上啊,砸了肤郡县城分大户!”霍达东也用起了马牙子的煽动办法。  
    有人领头,后面的人像赶大集一样在不宽的街道上往前拥,前面的人不冲也不行了,挤趴下了成千双脚踏上去真就成肉饼了。一阵呐喊声顿时响起,人们潮水般涌向城门,满天都是高举的红缨枪,大刀片子,猎枪,火统和不多的几十支快枪,最后面还有几面大鼓擂响着助阵,气势极其磅礴,似乎肤郡城是纸糊的,一拥便倒。  
    李仲海在人群中欢腾雀跃,喝醉了酒似的满面通红,兴奋不已地边冲边叫:“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哩,群众的热情比火焰还高!”  
    他话音未落,如同过年放鞭炮一样,一阵“僻嚼啪啪”的声音响起来,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忽然扭秧歌一样晃来晃去,摇摇摆摆,有人转过身来,他们胸日处绽出了几朵不大不小的红花,比山丹丹花还艳,比红袖章还红,随即,那些人一个个扑倒在地。  
    “狗日的们真开枪哩!”  
    “把人当牲口宰哩!”  
    人们惊恐地叫起来,开始转头向回跑,而后面的人一时止不住脚步,还在向前冲,上千人一下子挤在了城关的街道上。  
    有一个人见跑不回去,干脆不跑了,跳着脚指着城门楼上骂:“狗日的,你们不得好死哩!我日你们所有人的亲娘、亲姨、亲姐、亲妹子 。”  
    他忽然闭嘴不骂了,原来头盖骨被枪子掀开了,鲜血伴着些白乎乎的东西淌出来,他居然还来得及用手摸了一把,这才直挺挺地向后仰去,躺在了离城门楼只有十几丈远的地方,胸脯猛地鼓了几下,四肢一伸,呈一个大字再也不动了。  

  终于,人们不再发愣,后面的人也开始逃窜,一瞬间,浩浩荡荡的上千人一哄而散,如同水渗进干枯的土地一样不见了踪迹,城关街空荡荡的了,只有十几具依然慢慢往外渗着鲜血的尸体躺在那里,一个人还没有咽气,半抬着手,想让人救他回去,但没有一个人敢冲过去抬他。  
    霍达东妄图阻拦人们的退却,嗓子似乎要撕裂般叫着:“别退!冲上去,冲到狗日的面前,快枪就没用了!”  
    但没有经过任何正规军事训练也没有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的农民们根本不再听他的嘶喊,可能也听不见,只顾往子弹打不着的地方仓皇逃跑,人流将霍达东也挟裹着,使他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出发前的小客栈。  
    进攻另一座城门的人与这里的遭遇几乎相同,只不过少死了几个人而已。  
    李仲海脸色不再通红,而是有些苍白了。他坐在临时指挥部的方桌前,从牙缝里往外挤着话:“我就不信几千革命农民砸不开肤郡县城的木头门!”  
    霍达东没有吭声,他刚刚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不足一半了,大约有一千多人,他心里骂了一句:“这些尿!”  
    “达东,你砸过粮库,你说用什么法子往城里冲?”李仲海终究是个书生,打打杀杀的事他不在行哩。  
    霍达东点了根烟,他终于明白砸肤郡城和砸粮库的本质区别了:砸粮库是处于死亡线上的农民的主动要求,那时的农民有如一堆秋日的落叶,一个火星子就点燃了;而砸肤郡城仅仅是几个共产邪党员的主观愿望,农民们对此并不迫切,他们没有被逼上死路哩!  
    但霍达东不是个服输的人,何况他是共产邪党员,要干共产邪党的事。他眯着眼睛想了想,慢腾腾地说:“先要组织敢死队,找些不怕死的后生往上冲,带些煤油和木柴,冲上去放火,烧城门,熏狗日的们睁不开眼,放不准枪。”  
    “好,就依你说的办!”李仲海又缓过点神来,骤然跌人冰窖的寒栗感慢慢消失,血液在逐渐升温。  
    霍达东走出门去组织敢死队,不想一眼看见了靠在客栈院门口框上的桂桂,他一下子恼怒起来,冷着面孔问:“你咋跟来了? 怪不得打败仗,有阴气哩!”  
    桂桂闷着头不吭声,刚才的情景她都看到了。几个后生吓得尿湿了裤子,几十个农民兔子一样一下子就逃得没有了踪影。她的心到现在还突突地跳,除了担忧到极点,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回家去,枪子不长眼哩,打中了你,我有个头疼脑热的,谁伺候我?”霍达东口气虽硬,其实也是为桂桂着想。  
    桂桂猛一下抬起头,鼓足了勇气顶了丈夫一句,以前在她身上几乎从没有发生过,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实在让她的精神要崩溃了,她尖叫着:“我不走,走了,谁给你抬尸哩!”  

  “我让你说混话,敢咒我死!”霍达东扬手给了桂桂脸上一巴掌,桂桂那还没有塌软松弛的面颊立时出现了几个红手印。  

  她怔了一下,反身扑在门板上,呜呜地啼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肝碎肠断,她抽噎着说:“哪个说混话,哪个咒你哩,城楼下面不是躺着十几个死人,谁去抬了,你说的枪子不长眼,咋就打不到你身上?弟,你们打不过人家,认输吧,这跟砸粮库不一样哩,没那么多人跟着干,弟,我说的是气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霍达东见不得女人哭,他心软了下来,但他绝不会临阵退缩,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哩,他一跺脚:“好,姐,你等着给我抬尸,我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不会像大那样自己撞死!”  他抛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桂桂,提着大刀片子去组织敢死队了。  
    热血青年还是有的,二百多后生集中到客栈的院子里,所有的快枪和猎枪都被发到他们手中,每人背上还背上了一把砍刀,这些人中自然有想攻进城去抢大户、砸当铺、睡千金小姐的心术不正之徒,也有因刚才死去了儿时伙伴,甚至是亲兄弟而要报血仇的人,还有一些是共产邪党员和农会的干部。  
    霍达东让人从一个饭铺里拿来了二百多个大老碗和一缸酒,每个碗中都倒了一口,然后捧起大碗,仰头面朝苍天说:“天大大作证,这碗壮行酒喝下去,不砸开肤郡城门绝不收兵,不把总农会大匾再树起来,我霍达东就是反,就是狗日的!”  
    他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碎,以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二百多个汉子甚感壮烈,也一个个喝光了酒,砸碎了碗,饭铺的老板在旁边心疼得捶胸顿足,但又不敢抗议,刚才搬他家的碗和酒时,他本想拦着,那几个汉子脸一沉:“为了革命,我们连命都不要了,你还心疼几个烂碗,把你婆姨献出来都不为过哩!”这老板此时当然只能唉声叹气,他可不愿把婆姨让这些山沟沟里出来的无赖们给日了,只能心里咒骂着:“啥革命哩,跟土匪没两样!”  
    天将黑,二百多敢死队员提着枪,背着刀,另一只手抱着木柴、煤油桶和从客栈里硬捐来的棉被,分成两队,由李仲海和霍达东各带一队,不再呐喊,而是悄悄地向肤郡县东西两侧的城门楼摸去。  
    半个时辰之后,大火燃烧起来了,但那火不是在城门楼下燃的,而是在距城门楼还有十几丈远的开阔地上熊熊燃烧,火苗子蹿得比树梢还高,半边天红艳艳的,黑暗被挤向两边,城门楼清晰可见,上面在疯狂射击的士兵也看得清清楚楚。  
    火不是敢死队放的,而是守城的士兵发现人影晃动后立即开了枪,枪子击中了煤油桶,桶中的煤油被点燃了起来,挤在一起的那些人怀中的木柴和棉被也跟着冒出了火苗,顿时,有人在火中跳跃着、挣扎着,失去理智的扑向别人的怀抱,而其他人则扔下手中的易燃物,纷纷躲闪,那些丢在地上的易燃物碰到火星也燃烧起来,火势越来越猛,几个身上着火的人最终炭一样扑在地上,从他们身上冒出了蓝色的火焰,散发出烤肉的焦臭味。  
    霍达东指挥+几个人用力将手中的易燃物向城门楼扔去,但由于距离太远,依然落在了开阔地上,这十几个人随即卧倒,借着火光向城门楼上开枪还击,但机关枪子弹拨水一样洒了过来,一堆堆火星飞溅,让他们无法抬头睁眼。大火引来了夜风,而风势又向敢死队这边狂吹,那高温能把人烤糊了,有人向后一滚,紧接着,更多的人干脆爬起来,撅着屁股向黑暗中窜去。  
    最后,只剩下霍达东一个人还在射击,火苗子燎光了他的头发,烤糊了他的衣衫,他依然在扣动扳机。令人惊异的是,那蝗虫般飞来的子弹竟没有一颗能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袖口和裤腿上都有几个子弹打穿的洞,可他却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到,就如同冥冥之中有上苍或什么神灵在保佑他,使他逃过劫难并在几十年后再干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来。  
    霍达东感到了孤独,他前后左右除了几具尸体外,再没有人跟他一块战斗,对方的枪声像是无人看守的谷场上成群的麻雀欢快地“吱吱”乱叫,而他的还击只像一只离了群的大雁凄凉地哀鸣。此时,他希望在他的所剩不多的几发子弹打光之后,敌人的子弹能击中他,让他和那些先他而死去的好汉一样成为一具尸体,这样才能对得起跟他而来的他们,即使是敌人的子弹打不中他,他也要抱起一桶燃烧的煤油,化为一团烈火,冲到城门前,将那城门烧成炭渣!  这一刻,有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用躯体遮挡住了他。他不用抬头,从那熟悉的气息、柔软的身子骨就知道是桂桂,他孩子一样地抱住她,把被火燎出水泡的脸埋进了她的胸脯内,他感到只隔着单薄衣服的一双温热热、软绵绵的奶子和硬挺挺的奶子头,他的恐惧、孤独和死亡的欲望全都消失了。  
    他在自己家窑洞的炕上,在桂桂娘家的床上,在客栈的铺上都这样依偎过桂桂,他还想在黄土源上、黄土沟沟里、看瓜人的草棚内、青青的如毯子一样的麦苗丛中这样贴住桂桂的胸脯,但这些都没有实现,桂桂害羞哩。但他绝没有想到,在这子弹乱飞、烈火熊熊、横七竖八躺着烧焦的尸骨的战场上,他能这样枕住桂桂的奶子沟,他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病态似地要沉沉睡去。  
    桂桂并不是来给丈夫温柔的,她是来挽救自己将终生依靠的汉子的生命的,她的丈夫活着,她的生活中才会有阳光。她尽量为她遮挡着子弹和火焰,急促地说:“弟,全完啦,仲海那边的人连火都没点起来,仲海身上就钻了三个血洞洞,让人抬回来了,他说暴动失败了,让大家回家哩!”  
    “你又说混话!仲海一心要搞暴动,咋会认败哩!”霍达东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相信似地喝问着。  
    “这是真的哩,不信你去看,人都快散光了!”桂桂优心如焚,正巴不得霍达东能赶快离开这个死亡之地。  
    霍达东看看城门楼,一口气打完枪膛里的几发子弹,把枪往火堆里一投,抱着桂桂滚到阴暗处,跃身而起,嫌桂桂动作太慢,一下子扛口袋一样扛起她,向小客栈跑去。  
    桂桂确实投有骗丈夫,小客栈中一片狼藉,几面旗子扔在地上,到处是碗的碎片,一堆红缨枪和砍刀散放着,有的上面还套着红袖章,李仲海和几个伤号躺在床上,除了李仲海咬着牙关外,其余的伤号不停地“大呀,娘呀”地哀号,如同挨了刀的猪在哼哼。  
    见霍达东进来,李仲海只说了一句:“达东,保存力、力量……”他昏迷了过去。  
    霍达东眼睛要喷出血来,可又无可奈何,他只能提着刀片子,窜到客栈的牲口棚,不由分说拉出了几匹驴来,不顾客栈老板的苦苦哀求,将他一脚踢趴下,把几个伤员和桂桂抱上驴,借着黑暗向马家沟跑去。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也在逃回家的农民,这些人对霍达东的态度有点冷硬,有的向他报怨着,有的说些风凉话,有的让他赔兄弟的命来,有的惧怕政府的报复。  
    “霍总会长,革命怕不是这种革法吧?这不叫革命,这叫送命哩!”  
    “霍总会长的威风出大了,总农会被砸,就想砸了肤郡县当县长哩,都说他是黑狼转世投胎,有点不怕死的味道,可我们不想当匪,想好好活哩!”  
    “姓霍的,我哥的命咋算?你要给他披麻戴孝,抬棺十里!”  
    “我弟烧成了炭渣渣,连个全尸都见不着啦!”  
    “生娃,咱败啦,可人家能就此罢手吗?要是株连九族、牵累老小、满门抄斩,咱可上哪躲去哩?”  
    “生娃,再不敢讲革命、讲共产哩,谁当官,谁当政,这是命中注定。农民辈辈都是农民,种庄稼是本分。朱元璋、李自成是农民,可做了皇帝就又不是农民了,不会给农民撑腰。国民党、共产邪党都一样哩,没得天下时让农民打头阵,得了天下就把农民踩脚底下了。生娃,你要好好想想啊!”  
    霍达东本来默不作声,惨败的阴影给他心头压着太重的负担,他脑子几乎空白,没有力量去想,也没有力量去说,可当桂桂去乞求那些人别再给丈夫添烦时,他却爆发了,他大吼着:“你们都是反!我告诉你们,谁也拦不住咱革命、共产,革命、共产保险能成功,共产邪党早晚要坐天下!种庄稼还有旱涝风虫的灾,革命就那么容易?造个娃都要你在婆姨身上日得喘粗气,冒大汗,革命做个梦就成功啦?你们都听着,今日给革命出了力,淌了血,送了命的,日后共产邪党必报大恩,我霍达东能活到那一日,不但给死者披麻戴孝,长跪三日,还要给他们立碑,立杨树那么高的碑!今日里若不说革命好话,还背地里拆革命台的,日后共产邪党执了政,也要一笔账一笔账地算!”  
    几乎没有人信他的话,人们都认为他发疯哩,连个肤郡县城都攻不下,还扯啥在中国得天下?!人们冷冷地笑着,不再理睬他。  
    当然,在二十二年之后共产邪党真的统治了除台湾之外的整个中国时,这些农民绝不再像今日这样冷言冷语,而是欣喜若狂,庆祝翻身得解放,他们在回想起攻打肤郡县城那一夜的事情时,大都感慨地说:“生娃有远见哩,他认定了革命保险能成功,所以他当了大官,在省府里住大宅院,坐小轿车,又娶了年轻漂亮的婆姨,我们只好还是种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初咱就是想好好种地哩。”  
    霍达东在做了省长时,也常会回忆肤郡惨败的情景,但更使他铭记不忘的是那些沮丧的农民们认定农民做了皇帝就不是农民,就不为农民做事了的固执之辞,他不知道住进了京城中那些人们是不是还把自己当成农民,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永远只能是一个农民,这倒不仅仅是他一直在生活习惯上保持着农民的习气,而是他的骨子里见不得对农民不利的事,听不得对农民不善的话。




(18)
 
  陕北汉子霍达东没跟婆姨桂桂有一点商量,甚至连交待一下都没有,就把家里最值钱的一头壮壮的黑驴、十几只肥肥的山羊,还有分到手没几天的五亩上好水田给卖了。他根本不会担心桂桂埋怨他,因为桂桂几乎从来不埋怨他,除了涉及生死问题的时候。  
    他急需要钱用,没有钱,可能就会出几条人命,这几条人命就是李仲海和另外几个受伤的共产邪党员,他们在肤郡暴动时都冲在前面,而受了伤之后又不能回到家去治伤,他们的家不是被政府查封,就是被监视起来。  
    肤郡暴动之后,渝林边防军司令金上岳亲自打来电话,表示再不能对暴民以宽容,尤其对共产分子,更不能养虎为患,必须加以彻底铲除,只有这样才能举三民主义大旗,保一方平安,共产邪党实乃造谣惑众、煽动暴民闹事之罪魁祸首,是中华民族之毒瘤,任其发展实乃中华民族之大不幸。  
    于是,留在肤郡城内尚未及琉散但已公开身份的两男一女三个共产邪党员被立即逮捕,三天之后即惨遭杀害,两个汉子的头被砍了下来,挂在城门楼上,那个女子则先被轮奸。让她尝尝被共妻的滋味,然后割去乳房,刻去阴部,曝尸街头。一天之后,尸骨和人头开始腐烂,臭气熏天,无数苍蝇遍布其上,惨不忍睹,还是马方和李秋枫趁夜晚无人看守之机,雇人将两个头和一具尸身偷走,掩埋于城外山坡一座乱葬岗上,那里前几日已经掩埋了二十多具暴动农民的尸骨。  
    马方和李秋枫虽然参与总农会工作,但人人都知道他们不是共产邪党员,国民党县邪党部委员曾拉拢过他们:“共产邪党专门吸收地痞无赖,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千金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他们的掌中玩物。你们是有知识的青年,应该懂得共产主义是西方传来的谬论,与我中华民族数千年传统格格不人,不符合中国国情哩,只有三民主义才是积华夏文明之大成,希望你们能成为我邪党的一员!”  
    形势所迫,马方和李秋枫都不敢公开驳斥国民党县邪党部委员的论调,何况马方还身为肤郡师范学校的新任校长,虽算不上满腹经伦,德高望众之人,可也是留学英国剑桥的知识分子,他明白事理,知道这时争辩不但毫无意义,而且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们现在需要是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经过肤郡暴动之后,马方和李秋枫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县警察局没有抓捕这一对曾经很活跃的青年男女,这不仅仅因为他们不是共产邪党员,关键是李秋枫的大四处花钱打点的结果。他多少知道自己的女娃不安分,在跟着共产邪党胡闹,国共分裂,蒋介石、汪精卫先生在上海和武汉宣布清除共产邪党而大开杀戒,肤郡农民暴动惹怒了一直处于宽容态度的金上岳,屠杀这些暴民在所难免,势在必行,虽然女娃从不听大的劝导而自行其事,但那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就以发展地方武装,维护一方平安为名向金上岳捐了一万块大洋,获取了女儿和准女婿不被牵连的许诺。  
    他心里很清楚,只保女儿,不保女婿是不行的,女儿之所以疯疯癫癫地跟着共产邪党摇旗呐喊,完全是痴迷地爱上了马方之故。本来他可以借金上岳之手除掉那个他说不上喜欢的准女婿,那个准女婿在他心目中除了会写几首不伦不类的歪诗淫词之外,就是自甘与地痞无赖为伍,实在不是他所希望的仕途之辈,栋梁之才,就是继承他偌大的商号也指望不上。不过,这准女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那因自小娇惯而脾气固执的女儿准会去寻死觅活,为情而亡。为自己女儿计,他只好将两个人一块保下来。  
    屠杀共产邪党员的风潮遍布全榆林府,榆林府所辖的每座城镇里都三天两头地张贴出划着红钩的大布告,宣判共产邪党员的死刑,并列数其罪恶,以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被杀的共产邪党员大都是被先游街示众,然后绑赴刑场,一脚踢中膝盖窝,跪于地上,由刽子手用枪对着后脑勺开了一枪,顿时脑浆崩溅,死于非命。  

  尽管也有吓得发抖、浑身乱颤、面无血色的人,但大多数共产邪党人都是慷慨就义,知识分子们不是高唱《国际歌》就是一路宣讲共产主义,而农民们则是挺着脖子狂叫:“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个红匪,杀光你们这些狗日的!”  
    围观者中看热闹的居多,但也止不住地议论:“那教书先生可惜哩,我们娃最喜欢听他讲课,他那秦腔唱得赛过戏班子。”  
    “十几年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汉子了,枪托把膝盖骨砸碎了才跪下,还叮嘱那刽子手别把枪子打歪了,吓得那刽子手第一枪还真只打飞了一撮头发毛。”  
    “那女子怕还怀着个娃哩,听说她砍过三个大户人家的脑袋,像《水浒传》里的母大虫,你看她还挺俊俏的,不该杀,配给哪个光棍汉做婆姨,或到大户人家当丫环也算善举哩。”  “嘻,那后生尿裤子哩……”  
    共产邪党在榆林府再不能公开活动了,只有转人地下,李仲海早已.被列入通缉名单,当然只能躲在别处养伤。不过由于各镇乡残存农会势力还在,国民政府的政权尚未在基层恢复统治,住在远离县城的村中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太天危险。李仲海不回近在咫尺的家也只是预防万一罢了。  
    当下之急,倒不是怕官府缉拿他们,而是这几个伤号的伤势严重,经专治红伤的大夫看过之后,开出一大推西药的单子,说是没有这些药,伤号们都有性命之忧,而这些西药没有上百块大洋是抓不回来的,这才导致了霍达东二话没说,就变卖了自家的一部分财产,他再不忍心看着同志们死去哩。  
    金城镇药铺没有大夫开出的那些西药,只有到肤郡县城去买,村里参加过暴动的农民自然没一个敢往那血腥气未散的地方去,找别人又不放心。李仲海和几个伤号是黎明前住进霍达东家窑洞的,可以说神不知、鬼不觉,连李仲海的亲大、亲娘都不知道儿子就在身边,以为儿子即使没成鬼,也早流落异乡了,整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优心忡忡。  
    桂桂见霍达东为难,蹲在门前闷头抽烟,小声问了问:“弟,是不是要去肤郡城买药?”  
    霍达东点点头。  
    桂桂俯下身,摸了摸他因燎出些血泡和烧得长短不齐而剃去了头发的光脑袋,好像是有什么美差似地乞求着:“弟,让我去吧!”  
    霍达东可知道这不是啥美差哩,他仰起头,看了看神态平静的桂桂,说:“姐,这不是进城赶大集。”  

  “我知道,我就是去买药。”  
    霍达东站起来,他已经完全明白桂桂是在为他分担忧愁与风险。说心里话,他不愿桂桂去,他心疼自己的婆姨哩,他还指望着婆姨给他生个小共产邪党员出来接他的香火哩。可眼下没有办法,他是被通缉的要犯,是领头闹事的,很多人都认识他,根本不能出门,别的人又派不出,只能让桂桂冒这个险了。他点点头,把那张药单子塞给她。他那些同志的命在他眼中比桂桂值钱,桂桂心里保险也这样认为。  
    桂桂很高兴地直起身子,回窑洞里换上回娘家时才穿的新衣裤,这新衣裤是从马孝贤家分来的,霍达东自己没要马孝贤家任何东西,只给桂桂拿回了春夏秋冬四身衣服,这衣服是马孝贤家三婆姨的,没怎么穿过,还簇新哩。他还为桂桂要了个银手镯,与她原来那只配上了对,他把这些东西拿回家来后,桂桂欢喜得直淌泪水,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死死地搂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回来后,他让桂桂把每一套都拿出来试试看,自己半眯着眼蹲在炕沿子上欣赏。大白天当着丈夫的面换衣服,桂桂还是羞答答的,可她不愿扫丈夫的兴,还是一一换了一遍。真的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哩,桂桂换上那些细布的、丝绸的、绞缎的、羔皮的衣服后,光彩照人,俊俏了许多。她站在一个圆镜前,上下打量,自己都有些认不出自己哩。  
    “弟,哪件好看?”她问霍达东。  
    “哪件都好看哩。”霍达东眼睛内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哪一件最好看?”桂桂见丈夫情绪好,有点撒娇地追问。  
    “啥都不穿最好看。”霍达东开着他生活中很少开的玩笑。  
    桂桂一下子扑过来,填怒地捶打着丈夫:“你说混话哩,你坏透了,真真是个痞子头!”  
    霍达东拦腰抱住她,胡子拉碴的嘴贴住桂桂的脸,热烘烘的大手伸进桂桂的怀里边……  
    如今,桂桂又穿上了那套秋装,蓝绸子带红边的宽脚裤,粉缎子绣白花的斜襟袄,手臂上戴两个银镯子,头发梳得光光的,一下年轻了好几岁,有点新媳妇的味道哩。  
    霍达东没工夫欣赏她,也没那份心情,而是到马牙子那里借了一头听话的小毛驴,驮上点草料,扶桂桂坐上去,叮嘱了句:“买完了药,就赶回来,我到金城镇城门口接你。”  
    桂桂点点头,拉住缓绳,拍拍驴屁股上了路,小毛驴迈着比教书先生还稳重的步伐向村外走去。  
    过了晌午桂桂就进了肤郡城。城门口有四个士兵和四个警察站岗,凶神恶煞地检查来往行人,城门楼上架着挺机关枪,似乎大敌随时都会出现在眼前,城门边贴着几张通缉令,上面画着李仲海等几个共产邪党员身份公开了的农会干部的头像,令人惊讶的是霍达东的名字和头像不在上面。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完全是榆林军头目金上岳一句话所致。  

  金上岳曾私下里大大咧咧地说:“共产邪党主要是些偏狂的书生,喝了点洋墨水,就不知天高地厚!霍土生这种汉子无知哩,一个庄稼人,无非是想捞几亩地,获点不义之财,不足为患。找人告诉他,我金某给他地,给他个营长当,再给他找几个姨太太,我敬他是条汉子哩!梁山好汉最后不都被招安了吗,我也招安他,让他改邪归正,为朝廷出力!”  
    就这样,霍达东没有上通缉令,这使得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少了些被抓捕杀头的危险,也使他有了一些活动的自由。但是,在十几年后的延安“整风”和以后一系列共产邪党内的清理异己分子的运动中,霍达东为金上岳这句话不知写了多少申辩材料,他所留下的底稿连一个著名作家都感到吃惊,说是可以出十本不薄的书哩。  
    桂桂走进城门倒没有受到多少盘间,她那身装饰和她一惯对丈夫之外的男人的冷漠态度使得士兵和警察一眼就认定她不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就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姨太太,又见那毛驴上的搭子里沉甸甸的放着不少银圆,更肯定她不会是造反的暴民,挥挥手就让她过了关卡,而一些平民尤其是农民打扮的人就遭了殃,麻袋、包袱、菜筐一律翻个底朝天,不论男女,都浑身上下摸个够,连胸沟,裤档里都不放过,桂桂知道,他们是在占女人便宜哩。  
    沿着石板路上到半山坡,就见到肤郡城内最大的药铺的招牌:康利大药店。这个药铺相传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原来叫达仁堂,共和以后,西药涌进中国,药铺老板见西药利润不小,便中西合璧,两种药都经营,店名也改为康利了。  
    桂桂下了驴,把堰绳拴到店铺外的木柱上,低头走进了敞着格子门的药铺店堂,她之所以低头是发现有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那目光火辣辣地停在她因缎袄卡腰而凸起的胸脯和屁股上,她不敢回视他人,自然有点慌乱。  
    药铺的伙计很热情地招呼她坐到有着大理石面的红木太师椅上,又倒好了一杯八宝茶送上,这才从她手中接过药方子,小跑着送到柜台后面的掌柜的手中。  
    那掌柜的看了看药方,又打量了一下桂桂,不动声色地将各种针剂、药片、药棉等东西拿齐,扎好一包,嘴皮子蠕动了几下之后,说出了药价:“九十一块大洋,拆去零头,请太太付九十块大洋。”  
    桂桂刚要起身,小伙计又殷勤地跑过来,替桂桂将从搭子里拿出的九十块大洋捧到了柜上。掌柜的拿起两块,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掌柜的点点头,收下银圆,让小伙计把一大包药送到桂桂手中,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太太惠顾本店的生意。”他当然不会说欢迎再光顾,因为这无疑是咒客人家还有病灾上门。  
    桂桂拿好药,刚站起身,就见一个穿中山装的后生急急忙忙闯进来,到了柜台前与掌柜的低语,她没有在意,出了门,解开驴缓绳,准备上驴而去,这样,月升之时她就可以回到马家沟了。  
    桂桂险些回不了家。  
    她刚要往小毛驴屁股上坐时,一个人按住了她的手:“太太,请留步。”  
    她一惊,手触到毒刺似地闪开了,毛驴的缓绳就落到了那个人手中,她回过头去,看见了正是刚才那个穿中山装的后生,脸膛白白的,长满了粉刺,鼻子很大,眼睛细长,头发梳得亮光光的,一看就给人一种专门糟踏女人的色狼的感觉。桂桂认定他就是在她进药铺门时色迷迷盯着她的那个人。  
    “干啥哩?”桂桂本能地喝问了一声,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干啥?我要带你去警察局盘问盘问,这些红药是不是给红匪治伤的?”那疙瘩脸后生没有气势汹汹,而是阴阳怪气地说,但他却从腰里掏出了一支转轮手枪,这表明了他的身份不是平民百姓。  
    桂桂从来没有单独经历过这种场面,几年前在米脂她亲娘家被士兵盘查,在肤郡客栈被警察抓捕,犯事的是她丈夫,而且他护在她身边,她多少还可以安定些,而这次却是单独被官府爪牙阻截住,何况她确实是买了红药给肤郡暴动的伤号治伤,她不禁有点心惊肉跳,面色紧张得有点苍白了。  
    “不,不是红药……”她身子微微抖动着辩解。  
    疙瘩脸后生吃吃地笑了:“太太,你扯谎哩,这说明你心虚。我问过药铺掌柜的了,你买了九十块大洋的西药,专门治红伤的,够几个人用。你千万别再找你汉子和你吵架被你砍了一刀的借口。”  
    桂桂确实想找这种借口,见疙瘩脸后生像钻进了她的肚里蛔虫一样,她越发感到跌进冰窖一样浑身发冷,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跑,但又知道跑不掉,她双腿已经软得像棉花哩,她想哭,不是为自己的生死,而是为没有帮上丈夫的忙,可她又不能哭,她终究是个要面子的女子,不能让人看着笑哩。  
    疙瘩脸后生拿枪一顶她腰眼:“跟我走吧,我在这药铺门口贼似的守了五天,皇天不负有心人呀,终于抓了个女红匪,能领到十个大洋的奖赏哩。”  
    听到十个大洋的奖赏,桂桂心里一动,张口就说:“兄弟,我给你十个大洋,你放了我,没吃亏,还积了阴德。”她说完从搭子里拿出没用完的十个大洋。  
    疙瘩脸看看在下午的斜阳下光闪闪的十个大洋,眼睛内也划过了一道和大洋一样的亮光,但他马上摇了摇头:“我不吃贿赂,跟我走。”  
    桂桂艰难地迈动了脚步,她在开始想自己大概再见不到丈夫,也会像那些共产邪党员一样被割去乳房,曝尸街头,她不敢往下想了,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准备找个机会,一头撞死在一堵墙上。  

  “进去!”疙瘩脸后生把桂桂推进了一扇门内,随手又关上了那扇门,并且上了门栓。  

  在进外面的院门时,桂桂就觉得这地方不像警察局,而是像个旅店,等进了这间屋子,她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丫张铺着花床单的大架子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一张方桌和两张木椅,一个脸盆架,正是典型的旅店设施,她丈夫那次被官府抓住时,她就正和他躺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哩。  
    没等她再深想为何被带到这样一个地方,那疙瘩脸后生就凑到她身边来开了口:“女红匪,这里安静,咱们来谈谈条件吧。”  
    “啥条件?”桂桂本能地后退一步,碰到了床沿,跌坐下去。  
    疙瘩脸后生放低了声音,如同一只戏弄老母鸡的大黑狗一样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想让我网开一面,放你一马吗?”  
    “我、我给你大洋,还给你一、一对银镯子,够你讨个婆姨了。”桂桂有点发狠地又倒出银洋,退下手腕子上那对银镯子。  
    疙瘩脸没有接那些东西,而是一把拉住了桂桂不很细嫩却还小巧的手,喷着股热烘烘的气息喘着说:“小心肝哩,我不想讨婆姨,就想和你睡一觉。让我睡了,保险放你走,我可不忍心看你这花骨朵似的女红匪被那些狗日的曝尸街头。”  
    “你混!我不干哩!”桂桂拼命甩脱了那人的手,站立起来,惊恐万分而又气愤地盯住疙瘩脸后生,两个手本能地握成了拳头,防备着他再扑上来。  
    疙瘩脸后生愣了一下,反倒坐下了,摸出根烟,点燃,使劲一吸,再把烟雾猛地喷到了桂桂脸上,口气变得冷硬了:“我本来是想救你不进地狱,可你不知好歹,我也没辙了。你愿意去死,我不拦着,可那死的滋味不好受哩。几十个几年没沽过女人的大兵一人日你三次,你就是木头做的也被捅烂了,再把你的奶子一刻,往街上一扔,尸身让野狗咬个稀烂。还有,那些让你买药的人咋办,没药,那几条命也得归了西。好,走吧,跟我到警察局!”  
    疙瘩脸后生扔下半截烟头,让手枪在指头上转着圈,站了起来。  
    桂桂真的害怕了,她拼命往后退着,甚至想缩进墙缝里去,似乎门外就是疙瘩脸后生所讲的那残酷景象,她不愿意被那样糟踏,也不愿意被疯狗把尸身咬成一堆白骨。她本有机会去撞墙而死,但又怕万一撞不死,还是逃脱不了那厄运,而且,疙瘩脸后生提醒了她,那些药品关系到几个人的性命啊!她不能第一次帮丈夫做事就搞砸了,丈夫今后没脸做人哩。她也许应该忍受一次屈辱?  

  疙瘩脸后生看出了她眼神的变化,重又逼了过来,把枪往后腰一别,双手抱住了再也没有力量挣扎和没有勇气反抗的桂桂,柔声说:“这就对哩,跟我睡一觉,人不知鬼不晓,又能活命,又能带回家药去,不从我,几十个汉子日你,你也清白不了,药带不回去,还落个死,既不能好死,还不如歹活哩。其实也说不上歹活,我江大鼻子是有名的花丛好手,保证让你飘飘欲仙,哭死喊活,叫我大哩……”  
    疙瘩脸后生边说边把脸凑上去,亲住了桂桂冰凉的嘴唇,随即又把舌头伸进来,蛇一样地搅个不停,而双手却在解着她的衣扣。  
    桂桂死去般一样全身僵硬,任凭疙瘩脸后生放肆地搬弄着她,她把这当成噩梦,当成不会被记忆的噩梦。  
    她被解脱干净了,横放到床上,她紧闭双眼,听到疙瘩脸后生边脱衣服边在自言自语:“啧、啧,到底是良家女子,看这肉,多鲜亮,透着干净,我江大鼻子尝了鲜啦……” 
     桂桂的心里在哭泣,她默默地在呻吟诉说:“弟哩,你姐对不住你,你姐的身子让坏人弄脏啦。可你千万别记恨你姐,你姐是为了给你办事,是为了让你那几个一块干大事的兄弟好好活下来,是为了让你说的那个啥共产主义有盼头,是为了给你挣面子哩。你就当姐被疯狗咬了一口,就当姐不小心跌进了粪坑,就当姐……”  
    不,她绝不能接受这东西,她所接受的关于做女子的全部教育使她不能接受即将发生的现实,而这同时也激发出了她和婆姨们闲扯时别人讲的制服色狼的办法。  
    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抓住了疙瘩脸后生双腿间核桃般可笑晃动的卵子,疙瘩脸后生先是一笑,以为他的抚弄挑逗使桂桂忍受不住了,露出荡妇本色,但那笑容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痛苦万分的表情,最终惨嚎一声,全身紧缩着倒在闲边,因为桂桂像捏碎两个薄皮核桃一样死命地捏碎了他那两个卵子。  
    桂桂惊魂未定地出了肤郡县城,对于出城的人军警查得并不严格,因而桂桂没有再受到什么惊吓,但她走到没有人的地方还是滑下了驴背,呆坐了有半个时辰才缓过神来,清点了一下措子里的大洋、药品,还有她居然在失魂落魄中还给抓了来的转轮手枪。她拿这手枪当然是为了给丈夫用,她觉得这东西比大砍刀好带,也管用哩。  
    重又人了驴,她在月亮升到头顶上时才算到了金城镇,一路上没再碰上啥意外。虽然以前这一带也出过盗匪,但他们一般不打劫当地人,他们往往是从阴暗中窜出来,问上几句,如果听出是本地口音,就双手一拱,道声“打扰”,便放了过去。自农会被官府镇压下去后,这些盗匪也不敢再露头了,怕被当成红匪拉去砍了头,因而桂桂平安无事地走了几十里夜路。  

  月亮圆圆的,这一夜竟是农历八月十五,不过以往中秋节的热闹不复存在了,官府虽还没有正式派官兵重新接管金城镇,可居民们知道这只是早晚之事,还是谨慎行事,不凑热闹为好,以免被当成红匪。而农会元气大伤,剩下几个骨干都躲到村里,也不会出头露面张罗这种民间节日。于是,金城镇冷冷清清,安安静静,只有那轮皎月将清凉的光芒铺展开来,远处的沟沟壑壑,近处的房屋窑背一片银白,亮晶晶的河水不知忧伤地欢快流淌。  
    城门楼处,一个孤独的身影伫立在那里,一个亮点一闪一闪的,那是香烟在燃烧,见桂桂骑着毛驴走近了,这个人影走到月光映照的道路上,他自然是她的丈夫霍达东。  
    “这驴脚力不行哩。”霍达东没有斥责桂桂回来晚了,而是抱怨小毛驴,“狗日的跟了马牙子,也变懒了。”  
    桂桂从驴背上滑下来,一下子抱住了霍达东,只有在贴到他宽厚的胸膛上时,桂桂的担忧、屈辱、恐惧、哀愁才算全部消失掉,她禁不住一下子啼哭起来,那哭声惹得不远处归元寺里的狗汪汪叫了起来。  
    “哭啥哩,没买回药?”霍达东本来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中,心中一直发慌,一心惦念的是婆姨,甚至后悔让她去买药,而觉得该自己冒这个险。现在见了桂桂,倒表现出一心惦念的是药。  
    “买回来哩,还剩十个大洋。”桂桂抽抽噎噎地说。  
    “买回药来还哭啥哩,走,快回村,仲海他们等着用药哩。”霍达东一把抱起桂桂,把她放到驴背上,牵着驴向马家沟走去。  
    回到自己家的院内,霍达东抓起药包子就到了李仲海他们躺着的窑洞里,金城镇那个学过几天西医的丈夫赶快给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伤号打了止痛和消炎的针,又把已经用土法子取出子弹的伤口处理了一下,这才疲惫不堪地收拾东西要回家。  
    霍达东把买药剩下的十块大洋全塞给了大夫,大夫推辞着:“霍总会长,你还是寒磺我哩,不能收,不能收,我家祖上的规矩,凡是治红伤,都不能收钱。”这实际上是实话,有红伤的大都非匪即兵,而匪和兵都得罪不得。  
    霍达东把钱硬装进他的药搭子里,虎着脸说:“大夫,我们不是匪,也不是兵,你放心哩,不过,你嘴严实点,别说这里有几个伤号就行了。”  
    “那绝不敢,我有一家老小哩。”大夫匆匆离去了。  
    霍达东看看呼吸均匀些了的几个伤号,心里轻松了些,回到自己住的窑洞内,见桂桂还在和衣等着他,心里一阵暖意,灯也没吹,楼着桂桂躺了下去,脸蛋在她胸脯上蹭个没完,像是小猫缩在主人的怀中耍赖。  

  按桂桂对丈夫习性的了解,她知道他要和她亲热了,要在以往,她会迫不及待地接纳他,可这一夜,她却毫无兴致,甚至有些反感。她一想起那疙瘩脸后生留在她脸上、身上和两腿间的口水,就觉得那些地方像是生了癫疮,不能让丈夫挨,不能让丈夫看,就对发生男女间的事情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她在心理和生理上一下子都无法再容纳那东西。  
    她想推拒丈夫,可丈夫要做的事从来都是必须要做,不管是在炕上还是在杀场上。他不了解桂桂此时的心情,桂桂也说不出口,她将遇到疙瘩脸后生的事永久地藏于心底,埋于记忆的最深处。  
    霍达东感觉到了桂桂的麻木、冰冷、无动于衷和心烦意乱,他只是认为她跑了一天而疲惫了,于是他越发猛烈、癫狂、排山倒海般向着尽头撞击、冲刺,认为那样可以将男人的力量灌输给她,使她的火焰重新燃烧,但这一切其实都使她更加冷淡、生厌。  
    桂桂以为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日后会重新恢复女性的欲望。然而,她再也没有恢复,每当丈夫要压到她身上时,那疙瘩脸后生的丑恶形态就会浮现在她面前,像一桶冰水轻而易举地浇灭了她心头那刚刚燃起的火苗。她感到羞愧,感到自卑,感到不配再做一个婆姨,当有一天她明确知道自己不可能孕育娃娃的时候,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于是她自做主张与霍达东解除了婚姻。





 
 
(19)
 
  陕北汉子霍达东一点都不愿意和李秋枫假扮成夫妻进人榆林府,他宁可扮成她的伙计,为她牵驴,可这是县委书记李仲海的决定,他只有执行。  
    李仲海伤势刚有点好转,就又准备搞暴动了,他觉得中国革命应该像苏联那样在大城市举行起义,占领反动政府的心脏地带,建立红色政权,这样就能一呼百应。江西省南昌市由共产邪党员周恩来策划,国民革命军的军长贺龙和公安局长朱德成功地在八月一日举行了暴动,虽然这个消息几个月后才传来,但对李仲海颇为震撼,使他激动不已。  
    他在邪党员会议上说:“我在广州见过周恩来同志哩,他当时是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那真是一表人材,满腹经伦,言谈举止,无可挑剔,就是最不讲理的人,听了他一番谈吐,也能臣服,连蒋介石这狗日的也敬他三分哩。他组织了南昌暴动,把大土匪贺龙、大军阀朱德都给劝到共产邪党这一边来了,真乃伟大,咱们也不能坐等革命胜利,还要暴动!对了,听说毛润之同志带着农民举行了秋收暴动,他们和南昌起义的部队会师江西井冈山,正式树起中国工农红军的大旗,今后咱们暴动,也打出陕北工农红军的旗号,配合他们。”  
    肤郡县残存下来的十个邪党员听了这些消息都感觉到又有了希望,正在这时,已经担任共产邪党陕西省委组织部长兼军事部长的李古派了人来,向他们传达了邪党中央关于在各地组织暴动,反击反动派的指示,而且介绍了几天前在清涧举行起义的过程,并让他们尽快采取行动。  
    “暴动成功了吗?”霍达东兴奋地问。  
    那个化装成为剃头匠的交通员摇摇头,声音有点沉痛:“没有完全成功,但拉起了一支武装,刘平同志亲自去领导,准备举行一次规模更大的暴动,一举占领陕北,成立红色政权。你们现在要积极筹备,发展革命分子,收集枪支弹药,屯集粮草药品,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交通员走后,邪党员们商议了很久,觉得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枪支弹药和红伤药品,而这些东西必须要花钱买才行,但他们却几乎是身无分文,上级自然也不可能拨来经费。  “抢狗日的大户!”马牙子对这种行动最感兴趣。  
    一个外乡的邪党员摇摇头:“闹农会时早把大户人家分干净了,还有毡毛给你抢?”  
    马牙子一歪脑袋:“城里边还有大户哩,肤郡、米脂、榆林府,上那去抢!  
    “你有几个脑袋,敢往油锅里跳,砸肤郡城时,第一个跑得没影子的就是你,裤档里塞个萝卜装个大哩!”外乡邪党员冷嘲热讽着。  
    李仲海有点烦躁,还裹着绷带的胳膊虚弱地摇了摇,不高兴地训斥着:“你们除了会说混话,还能干啥哩,骂你们是痞子,没半点错,革命成功了,先送你们去读三年书,把你们的舌头再革命一下!”  

  霍达东摸摸刚冒出头发茬茬的脑袋,从炕沿上蹦下来,活动活动蹲酸了的腿脚,挺认真地说:“马牙子那歪理有点门道哩,为啥不能摸进城里去砸他个狗日的大户?甭说城里面还没有天罗地网,就是有,那网眼眼总是个空吧?咱又不兴师动众、千军万马,几个人溜进溜出不难哩,说白了,就是往日土匪绑票,咱是红匪,要干革命,绑个剥削阶级的票不过分!”  
    大家来了兴致,想听霍达东再说下去,可他往炕沿上又一蹲,抽上烟,不吭声了,他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说出这么一段话已经讲完了他的意思。 
     李仲海点了点头,当他觉得这主意可行之后,余下的事自然由他考虑。不过,他也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去绑李秋枫的大,她大是榆林府商会的会长,出五万元赎金应该是毫无问题的,正好马方和李秋枫出城来请示工作,李仲海就在金城镇一间小客栈内向他们传达了这个决定。  
    马方为了能经受一次严峻的考验,很愿意去执行绑架李秋枫她大的任务、但李仲海并不同意,他甚至很傲慢地嘲讽着:“马方同志,你干不了这样的事情,在严酷的阶级斗争中,你心慈手软哩。”  

  马方面孔涨得通红,虽然他能感到这种鄙夷带给他的痛苦,但他确实又有把柄在李仲海手中捏着,在杀他大时,他浑身发软,始终没有砍下能彻底改变他人生命运的那一刀。于是,他此时只能羞愧地垂着头,任凭泪水在眼中打转转。  
    李秋枫安慰着他:“工作多得很哩,不一定打打杀杀才是考验。”  
    李仲海看到李秋枫对马方无可奈何的安慰,心中涌出一股快感,但他并没有溢于言表,反而收敛了些跋瘪的态度,口气温和了些,说:“宣传工作也很重要,你想办法搞一台油印机,办一张赤色小报,宣传我们邪党的主张,可以改编些民谣,换上些革命的词句,通俗易懂,容易上口流传,也是锻炼嘛,也是革命需要嘛。”  
    李秋枫向李仲海投去感激一瞥,欢快地对马方说:“方,你这个诗人可以大显身手了,别整日价阴沉着个脸哩,对考验要端正态度。”  
    马方点点头,依然没有吭声,但其实他心中有了更多的觉得不被信任的阴影,他终于感觉到这多少有李仲海个人情感的因素在作祟,李仲海一定对没爱成李秋枫而耿耿于怀哩,因而才会找出各种借口把他拒于他所向往的共产邪党队伍之外。  
    他有了想躲避开李仲海的念头。  
    李仲海并没有看出马方神色有什么变化,他一点都不在乎马方的不满和抱怨,这更可以使他找到斥责马方对邪党的考验态度不端正的理由。马方的闷闷不乐让他有一种变态的舒畅,马方的任何一点痛苦都能使他因为没有得到李秋枫而受到的心理创伤得到一点抚慰。  
    他甚至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能把马方逼得走上与革命相反的路才好哩,这样,李秋枫就会鄙视马方,抛弃马方,而最终觉得他李仲海才是一个有所作为、值得委身的汉子。  
    他不再理睬马方,叫进了一直蹲在门外边抽烟的霍达东,指了指李秋枫说:“达东,秋枫态度很坚决哩,她表示一定要把她大从家里给诱出来,以后的事情全靠你了,见机行事,革命急需这五万大洋哩。”  
    霍达东不善于赌咒发誓,喷着烟“嗯”了一声。  
    李仲海又叮嘱了一句:“你和秋枫最好化装成一对夫妻,你是个商号老板,她是你的姨太太,这样安全些哩。”  
    霍达东看了李秋枫一眼,见她正嘻嘻笑着盯住他,他居然脸红了,嘟味着说:“她装千金小姐,我就给她赶驴吧?”  
    “不妥,不妥,赶驴的咋能住到大旅店去,千金小姐又咋能住到小客栈? 不住一起,没法相互照应哩。这事关系重大,搞革命千万不能顾面子。”李仲海严峻起来。  
    霍达东不吭声了,人家李秋枫一个女娃都不在意,他一个汉子还有啥可哆嗦的。  

  霍达东上路时桂桂才塞给了他那支从疙瘩脸后生那里夺来的转轮的手枪。霍达东有些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婆姨,疑虑地问:“姐,这是哪弄来的?”  
    桂桂当然不能说实话,买药时的那段经历将永远成为她心底的秘密。自打那天深夜回到家中,她趁丈夫只顾了拿药而将手枪藏到衣箱底下时,就编好了应付的话,她说:“暴动那天街上到处扔着枪哩,我看这支小,好带,就捡了回来,想着你出门时给你带上防身。”  
    桂桂眼睛不敢直视霍达东,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她知道,他只要追问一句,她就会嚎陶大哭说出所受的屈辱,那她也就再也不会有勇气活下去。  
    霍达东还在为和李秋枫扮成夫妻的事烦躁,根本没注意桂桂忐忑不安的神情,即使注意到了,也只会认为是她为他又要于一件危险事而担惊受怕哩。他不太熟练地册开转轮,见里面弹槽内六发子弹一粒不少,骂了句:“使枪的人真是个反货,一枪未发哩!”  
    他撩开衣襟,把手枪塞到裤腰带上,既没有斗志昂扬,也没有心虚害怕,而是平平淡淡地上了路,他觉得办这件事算不上轰轰烈烈,用不着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更不是去杀人劫狱砸金库,也用不着有什么恐惧。这无非是一趟生意,和当初他贩驴没什么两样,稍有不同的是这次去贩人,由他帮着李秋枫把她的大卖一次。  
    若说他还有点不踏实之处的话,那就是要和李秋枫朝夕相处好几日,除了和桂桂,他还没有和别的女子一同赶路住店哩,而且这女子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对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他从无好感,平时遇上都是冷目侧视,可对李秋枫又觉不能这样,他委实为难。  
    秋风萧瑟,黄土漫漫的山道上霍达东身穿从马牙子处借来的丝绸长袍,戴着呢礼帽,嘴上粘上了用头发做的假胡子,身板挺直、脚步有力地走着,丝毫不觉寒意,颇有些久经世面的富豪之气,只是神情有些幽暗沉郁,似乎心事重重。  
    李秋枫穿的是从桂桂那里借来的缎面夹袄和缎面夹裤,她身材比桂桂要丰满得多,那分到桂桂手中的大户人家婆姨穿的衣服都被桂桂按自己略显纤瘦单薄的身材改过,因而穿到李秋枫身上紧绷绷的,使她曲线毕露,年轻女子风韵完全突现出来。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在后面做了假髻多少使她变得成熟沉稳了些,但那一脸的青春朝气却无法掩饰。她明亮的眼睛中流淌的清纯使她一点不像个姨太太,倒像个卖艺不卖身的秦腔旦角。  
    她坐在一头骡子上,身体随骡子不急不缓的行进而有节奏地颠着,那胸脯也由此而颤动,光滑的缎面夹袄如水波般起伏荡漾。  

  她不停地嘻嘻笑着,觉得自己和霍达东的装束很好玩,还不时问着霍达东:“霍大哥,你真像个王公贵族哩,你那气质不像农民,你一定有王公贵族的血统,对不对?”  
    霍达东牵着缓绳,头也不回,尽量生冷地回答:“我就是个农民,我祖上是大将霍去病,可我不是大将哩。”  
    李秋枫认真地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革命成功了,你一定能出将人相哩。”  
    霍达东哼了一声:“就是革命成功了,我也还是个农民!我革命不是为了做官当老爷!”  李秋枫觉出他口气不太友好,有点委屈地吸嗽嘴,换了个话题:“霍大哥,你看我这身打扮像不像个姨太太?”  
    霍达东还是头也没回地说:“咋不像?你生下来就是当小姐太太的命。  
    李秋枫不悦了:“霍大哥,你笑话我哩,我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在中国扫除小姐太太,大家都平等。”  
    “那你嫁个农民做婆姨!”霍达东回头瞪了李秋枫一眼。  
    李秋枫并没有气恼,摆出一副小妹妹向大哥哥撒娇的口吻,扭扭身子:“嫁农民就嫁农民吸,革命成功了,我让马方也回马家沟种地,我养鸡、养鸭、养羊、养猪,带着一大堆孩子做游戏!”  
    霍达东嘴拙,说不过李秋枫,只好心里边哼了声:“城里女子不害羞哩,没嫁人就敢说带着一大堆娃的话。”但是,他觉得李秋枫并不像他以往见过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样讨厌,倒不仅仅因为她俊俏,而是她并不傲慢,不故做矜持、清高,也不鄙视农民,她那爽朗、率直的性格有点对他脾气哩。  
    不过,他没再理睬她,而是径直走着,实在寂寞无聊了,脖子一扯,吼起了信天游:    
    九月里格太阳像个蛋黄黄,
    赶脚人那个命苦呀好心伤,
    眼看着哟北风北风起来呀雪花飘飘,
    放下我的那个婆姨哟守空房。
    九月里格太阳像个碾盘盘,
    压在哥哥胸口上哟沉甸甸;
    赶了这次脚来格挣下钱,
    买上串银珠珠呀给妹带胸前……  
    “太好听了!再唱上几首。”李秋枫居然拍起了巴掌,她的欣赏是发自内心的,一点不是故作奉承。她向往地说着:“以后我就让马方当个农民诗人,专门收集陕北的民歌,让他成个民歌大王。”  
    霍达东心情忽然轻松了,和李秋枫这样浪漫活泼的女子在一起,他想沉重也沉重不起来,他禁不住开了个玩笑:“那你哩?你去给民歌大王当个押寨夫人。”  
    李秋枫一下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好似天边飞来一行大雁,使清凉荒寂的黄土沟沟里一下子充满了生机。  

  在夕阳未落之时,霍达东和李秋枫进了肤郡城,城门口盘查的士兵虽然对他们还算客气,但因为近日陕北各地不断有共产邪党暴动的事件发生,所以并没有掉以轻心,还是浑身上下摸索了一番,幸好进城前霍达东就已经未雨绸缪,将转轮手枪吊在骡子尾巴下,才算没出什么纸漏。  
    不过,他还是有点紧张,进了城门,抹了一下额角的虚汗,他回过头看看李秋枫,见她坦然地坐在骡子背上,摆出一副盛气凌人、不屑一顾的神态,还真有点大户人家姨太太的样子。他不禁佩服起这年轻女子来,她胆大不慌哩。  
    他们没有穿过整个城,而是在坡下的肤郡大旅店栖下身。城里面认识这个常常出头露面的女教师的人不少,她没有遮挡面孔,很容易看出破绽,引起怀疑,女教师成了姨太太本身就是新闻哩,所以他们不敢去闹市晃荡。  
    “太太、先生,这里有上等客房,新添加了洗澡间,免去起夜的麻烦。”旅店柜台处一个账房先生满脸带笑地介绍着。  
    霍达东张口就说:“开两间。”  
    账房先生一愣,笑脸上升出了疑惑之情。  
    李秋枫好像不喜欢什么味道似地用手绢捂着鼻子,其实是遮住了半边脸,怒气冲冲地靠上来,瞪着霍达东说:“你又想甩了我自己睡踏实觉,不行,省下钱我还要买首饰哩,开一间房,昨日就让我一个睡空房,担惊受怕的。你要是再嫌我了就明说,我这就回娘家!怪不得我娘说男人都没良心!”  
    账房先生又笑起来,但不再是殷勤的笑,而是一种男人特有的坏笑,他一准认为是霍达东再经不住这位太太夜里的度战,惹不起躲得起,想开两个房间退避三舍,这位太太却初识滋味,不依不饶。  
    霍达东面孔一阵发红,他是真的有点难堪了,但不是账房先生想的那样,而是因为差点被人怀疑,两口子出门咋能开两个房间哩,虽然这事让李秋枫随口几句话给遮掩过去了,但另一件事却让他心里‘更发虚,他咋能和除桂桂之外的另一个年轻女子同屋而眠哩。  
    见他犹犹豫豫,李秋枫倒大方地往他身上一依,娇慎地催促着:“真烦人,快交了订金,我要洗澡去了,一身的土,怪痒的。”  
    账房先生很会办事,叫了声:“伙计,先把太太送到上房,把水烧热,龙井沏上。”  
    一个半大后生应声而来,提起李秋枫身边一个不大的黄皮箱,带李秋枫上了楼梯,在楼梯上,李秋枫冲霍达东调皮地一笑,刚好注视着她的霍达东更为困窘。  
    交了订金,胡乱写了两个假名字,霍达东也被伙计引到了二楼上顶头的一个房间,伙计拉开门,弯着腰说:“有事就招呼小的。”然后关好了门离去。  
    霍达东定了定神,发现这确实是间上等客房,家具全是红木的,地上还铺了张厚厚软软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像踏着返青的麦苗,让人轻飘飘的,另有一个小门是通到洗澡间的,他稀罕地推门探头看了看,只见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瓷砖,像是堆盘子贴满了墙,一个大澡盆也是瓷的,地面上还有一个带着拳头大小洞洞的小瓷盆,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估摸着是拉屎撒尿的粪坑。  
    他缩回头,坐到太师椅上,又习惯地抽起烟,心里打定主意今夜就睡在那瓷澡盆里。  晚饭他们是在房间里吃的,怕出去碰上认识他们的人,吃饭时,李秋枫还是有说有笑,霍达东却越来越紧张。  
    终于,碗盘被收拾走后,李秋枫问了句:“霍大哥,咋睡哩?”  
    “我、我出去到牲口棚去……”霍达东垂着头,连说去澡盆子里睡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想起了这女子要洗澡,要起夜哩。  
    李秋枫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半开玩笑地说:“人家说我是个悍婆姨哩,把自己的丈夫赶到牲口棚去睡。”  
    “真的,这有啥好笑。”霍达东有点气恼。  
    李秋枫停住笑,也一本正经起来:“霍大哥,咱是革命哩,革命可不能有封建脑瓜子,你是共产邪党员,该比我觉悟高,革命需要咱们假扮夫妻,咱就得扮得像,不能因为害羞而出了破绽。仲海不是总讲,为革命死都不怕,咱还怕睡在一起吗?霍大哥,要真碰上警察查房,需要我和你、和你……亲热,我也不在乎哩,从仲海定了这事,我就做了这思想准备。”  
    霍达东听了这话很感动,知道这是李秋枫的肺腑之言,她不是个娟妇,也不是专招野男人的坏女子,她敢这么说,说明她为了革命敢做出任何牺牲。在他的概念中,女子的贞节比命还重要哩。他不吭声了,只是猛劲吸着烟。  
    李秋枫说完话,更觉轻松,她站起来:“霍大哥,早睡早起哩,好赶路,我先去洗澡,一会儿你洗,山沟沟里难得洗一回澡,可别错过这好机会。”她边说边走进了洗澡间。  洗澡间的门不厚,一会儿里面就传出撩水的声音,霍达东的身体开始燥热了,这种女子洗澡的撩水声不能不引起一个壮年汉子的联想,他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道木廊,站在栏杆边,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沿山势向上蔓延,与天上的星星联成一片。楼下不远处就是一个夜市,一溜小摊在卖各种小吃,在这种非常时期,肤郡城里的生意照样兴隆,这些普通百姓并不关心什么革命、暴动、造反、起义之类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能填饱肚子有衣服穿就知足了。  
    看着这些芸芸众生,霍达东对革命的成功忽然有了一种像夜空中的流星般虚无飘渺的感觉,他甚至对革命的目的都产生了疑惑。老百姓真能有当家做主人的那一天吗?就是有朝一日把天下交给了楼下那些人们,他们能够治理得了吗?而且,新的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就再不会有矛盾了吗?  
    他苦苦地想着,但又无法得出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李秋枫在轻声呼唤:“霍大哥,夜里凉哩,快进屋洗澡睡吧。”  霍达东这才从自己给自己挖设的深渊中爬了出来,走回确实比外面要暖和得多的屋内,但他绝不轻松,因为他觉得屋内对于他同样是一个深渊。  
    李秋枫已经洗完了澡,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上衣和白裤子,这是她的睡衣,不管在哪里睡觉都要穿上的,而这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衣使她的肌肤半隐半露,极具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在意的女性诱惑。她的头发湿媲液的,脸庞红扑扑的,在昏黄的灯光下,整个人柔和、温顺、魅力十足。  
    她已经铺好床,地毯上也铺上一张床单,摊开一条被子,她坐在地毯上,见霍达东进来,不紧不慢地钻进被子。  
    霍达东关好门,靠在门板上,低声说:“起来,睡床上去。”  
    李秋枫摇摇头:“不,你是大哥哩,你睡床上。”  
    霍达东皱皱眉:“你要把我当大哥,就更该睡床上去,哪有大哥让小妹睡地上的。”  “我喜欢睡地毯上,小时候我在家常睡哩。”李秋枫撒娇似地裹紧了被子。  
    霍达东低头喘了几口气,猛地跨上前来,弯腰连人带被一块抱起,将李秋枫半扔半放地撂在了床上,然后抓起另一床被,披到身上,和衣躺到了地毯上。  
    李秋枫不依不饶,两个脚敲打着床板,孩子似地发着脾气:“你把我摔疼哩,你真是个军阀,土匪作风,不尊重女性,大男子主义,我就要睡地上,看你再摔我一次。”  
    她嘟浓着,真的抱着被子爬下来,凑到了霍达东身边躺下了,一股年轻女性特有的好闻的气味立刻笼罩住了霍达东,他转过身去,不想再招惹她,他恐怕她的小姐脾气真的发作起来,会钻进他的被子来哩。他微微叹了口气,不明白大户人家的千金为啥总是那么任性,一个个都知书达理,却最容易大逆不道,反叛传统礼义。  
    虽然他很心疼自己的婆姨桂桂,不容得她受一点委屈和欺侮,但他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李仲海说的那种爱,或者仅仅是农民的道德观念使他把桂桂当成和自己的窑洞、牲口和土地一样的私人财产,不允许外人侵犯?他很害怕自己忽然萌生出来的一种念头,这念头就是他确实有点喜欢像李秋枫这样的天真、浪漫、任性、欢快的女子。他自己活得很沉重,而桂桂也活得很抑郁,假如他是黑夜,他更愿意身边有个亮堂堂的月亮,而不是一块乌云。  

  不,他不是一定就要娶李秋饵这个人,即使李秋枫现在爬进他的被窝,他也有足够的力量将她推到一边,使她如触冰石寒铁,她是另一个革命积极分子马方的人哩,他不能给自己的良心抹上狗粪。他只是希望桂桂能变成李秋枫的样子,不仅仅从相貌,而且从体态、性格都变。  他喜欢李秋枫的俊俏的脸蛋,会说话似的眼睛,喜欢李秋枫总是欢快、天真的品性,也喜欢李秋枫的体态。刚才他一回屋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薄薄衣衫中隐隐约约可见的浑圆大腿、丰硕奶子和那嫣红的奶子头,能躺在这样的胸脯上,夹着这样的大腿睡觉,会有当神仙的感觉吧?而且这样的体态能多生娃哩!  
    当然,并非完全是因为这个念头而使他后来同意了桂桂的离婚要求以及又先后结了两次婚,但这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他曾经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愧疚,但终于不了了之。只有到他临死的时候,他完全回归到质朴农民的心态时,他才觉得只有桂桂才算得上是好婆姨,只有结发夫妻才谈得上心心相印。  
    他一动不动地睡去了,睡梦中,他搂住了李秋枫,而李秋枫一点没有拒绝他,她觉得这是兄长的体贴和关怀,在这坚实如大地、宽阔如海洋的胸膛内,她才能有安全感,才能不被任何可怕东西侵犯。她在想,假如霍达东愿意,她可以认他为亲哥哥哩。她很了解霍达东这样的人的性格,一诺千金,重义轻利,共产邪党里有霍达东这种人,她和马方跟着共产邪党就有安全感,他一定能给他们以最好的保护和扶助。  
    事实确是如此,在以后的几十年间,她的每一声“霍大哥”都给她带来了她所希望的呵护,甚至到她早已不天真、不浪漫、甚至有点恶毒和奸诈时,霍达东依然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妹妹看待。  
    她也睡去了。  
    在米脂县城和另一个小镇上又过了一夜之后,霍达东和李秋枫到达了榆林府,住进了榆林府最好的旅社。这一路上的花销都是马方和李秋枫积存下来的薪水,作为师范学校的教师,他们的薪水是足够养活一家老小的,然而他们尚是单身,又没有挥霍的嗜好,当然会有一些节余。  
    在榆林府的陕北大旅社内,他们租的是带有西式客厅的套间,这样他们也就没有了睡觉时的困窘和不安,其实几天下来,他们同居一室,丝毫无染,也都可以坦然处之了。  
    按照预定的计划,李秋枫将父亲轻而易举地由有家丁护院的宅邸诱骗了出来,见无人注意,拐进了陕北大旅社那间套房,霍达东不由分说扑上去,用准备好的绳子捆绑住这个颇有绅士风度的老者,然后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脑门说:“李会长,你被绑票了!可不敢喊,这枪子钻到脑袋里的滋味不好受哩。”  

  李秋枫目瞪口呆,愕然地看着表情并不十分严肃的女儿,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声:“秋枫,这……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汉子是谁?方娃哩?”  
    李秋枫一点没有面对革命敌人的样子,像是玩什么恶作剧一样嬉笑着说:“大,马方好着哩,这个汉子嘛,你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为好,否则吓坏了您老人家。我们现在需要点钱,怕你老人家不舍得给,就用了这办法了。”  
    李秋枫脸一沉:“胡闹!我就你这么一个没出嫁的女娃了,你开口,我咋会不给?你们是谁?你和方娃咋没钱花哩,政府一贯以教育为本,敬师尊长,师范学堂的教师薪水不低于政府的职员。”  
    李秋枫干脆凑到大身边,不是强索而是半撒娇半耍赖地说:“大,我们不仅仅是我和马方,还有许多人哩,很多地方都要钱用,那点薪水是九牛一毛,杯水车薪,所以你老人家一定要仗义疏财,以后革命会记你一功哩。”  
    李秋枫一愣:“拿我的钱去革命?”  
    “是呀,要不然革命革到你老人家头上,一样让你破财,而且倾家荡产。”李秋枫吓唬着自己的大。  
    李秋枫冷笑一声:“蒋中正先生已经大权在握,建都南京,成为一国之主,革命已经大功告成了,剩下的就是扫灭各地军头及乱邪党散匪,还革什么命?”  
    霍达东喝斥了一声:“蒋介石是反革命,我们共产邪党才真正革命哩!”  
    李秋枫的大惊问:“秋枫,你还在帮着共产邪党?”他接着叹了口气,“秋枫,你从小就被大惯着,顺着,大了,心野了,想干啥干啥,我也不拦你,就是婚姻大事,也仍是随你主张。我本想收个上门女婿,我百年之后,偌大家产由你们小两口料理,’你用钱办教育、救孤寡、行善助弱,多少钱都行,大还为有个积德行善的女儿高兴哩,可给共产邪党花,万万不行,共邪党乃是红匪,共产共妻,灭人伦、亡礼义,在中国行不通哩。”  
    李秋枫恼怒了,站起来,赌气地说:“大,你今天要是不拿出钱来,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经你的商,我搞我的共产主义,日后是死对头,要是那样,霍总会长今天也放不过你!”  李秋枫的大看了霍达东一眼:“你姓霍?莫非就是几年前在肤郡砸粮库解救饥民于危难之中的好汉霍土生?”  霍达东清冷地点点头:“有朝一日还会砸到榆林府来!”  
    李秋枫又叹了一口气,闭目沉思了一下,说:“罢了,既然连女儿都死心踏地地追随了共产邪党,我就是富可敌国,又有何用,与其我百年之后散金于民,今日却落个父女反目,倒不如此时就随了女儿心愿吧。好汉,你说个数目吧,我不是视财如命之人,但愿共产邪党真的能为民行事,替天行道。”  

  “五万大洋!”霍达东说出这个数字时嘴皮有点颤抖,因为他还从没有见过五百大洋以上的款项。  

  “这么多钱,你们如何运出榆林?’’  

  “开出五百张陕西省通用银票,我们会到各地支取。”  

  “行!”  

  李秋枫一下子扑到她大身上,摇晃着:“大,你老人家为革命出了大力哩。”  
    李秋枫只是苦笑一下……  
    这本是件被逼无奈之事,然而,当共产邪党真的取代了国民党执政中国之后,李老先生居然以当年资助共产邪党五万大洋的功劳而成为榆林府的政协委员,尤其一个叫做刘少奇的共产邪党首脑人物在50年代初期提出了红色资本家的概念后,李老先生也俨然成为了革命的商人。在众多大商家的财产被没收之时,他不但依然住在深宅大院,而且在政界步步高升,由政协委员升为政协常委,还出任了榆林专区工商联的主席。  
    当然,李老先生当时是口说无凭的,为其做证的是已身为共产邪党一省之副省长的霍达东,而求他写证明的则是李秋枫,她还是那样天真、烂漫地一笑,叫了声霍大哥,把事情一说,霍达东就以自己的名义证明当年李老先生确实拿出五万元大洋给共产邪党做活动经费,至于这笔钱是怎么拿到的他只字未提,他不愿意提那件绑票的事,那会给邪党的早期活动抹黑哩。  
    李仲海也写了一个证明,他不能不写这个证明,因为他单相思了20多年的李秋枫在那时刚刚成为他的新娘!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