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8日星期五

回归荒凉-袁冰(二)




  时间:公元1966年7月

  覆盖在沙石地面上那落日金色的余晖开始枯萎,显出沉重、苍凉的情调。因为没有了往日琴房中飘出的钢琴和提琴的奏鸣,艺术学校的校园变得格外寂静。云水寒感到,那寂静似乎被他的脚步踏伤了,在敏感地战栗。

  云水寒的家居住在艺术学校宽阔校园最北边的一排平房中。住宅是用淡青色的砖筑成,那是一种忧郁而宁静的色调。住宅前,有一株英俊秀丽的白杨树。几年前,当云水寒的意识刚刚带着儿童的朦胧进入少年的清纯状态时,父亲曾到鄂尔多斯高原采集作曲素材,离家数月。一天,母亲坐在窗前凝视白杨树在蓝天中随风摇曳的树冠,忽然忘情地对云水寒说: “ 你父亲就是英俊秀丽的白杨树……。 ” 从那之后,云水寒便明白了,为什么无论离家还是回家从那棵白杨树下经过,母亲总是喜欢用手指轻抚一下如银的树干。

  往日,茂密的叶片被落日渐渐映成金色时,正是白杨树动人心魄的美最灿烂的时刻。可是,今天凝重的晚霞却为白杨树涂上了哀愁的枯红色,这使白杨树银灰色的树干好象渗出血迹,而且那血迹是千年之前的。

  云水寒在白杨树旁停下脚步,连心的跳动声都湮灭于突如其来的、死寂的不祥预感中。他下意识地伸出洁白纤长的手指,似乎想深情地触摸被晚霞映成枯红的白杨树。可是,手臂刚刚抬起,却又痛苦地颤抖了一下,重新垂落下去,仿佛怕粘上白杨树银杆间的血迹。

  房门和窗户都敞开着。云水寒呼吸到从房间中飘出的浓郁的野花芬芳,花香间还有一缕个性鲜明的冰雪气息,而且那气息似乎是艳丽的红色。越过窗口,云水寒看到父亲宽大的书桌完全被色彩繁富的花朵遮住了。那些来自于荒野的花有高贵的深紫色,有纯洁如玉的白色,有浓艳似狂欢的朱红,有显示出华丽的心灵痛苦的金黄,有悲凉的浅蓝色,还有哀愁深沉的墨黑的色调。云水寒的父亲坐在书桌后的藤椅中,头颅微垂,象是正在沉思。

  但是,云水寒毫无疑义地意识到,父亲并非在沉思属于生命的范畴,而是在死亡之中沉思。他的面容呈现出冷峻的暗灰色,酷似用风蚀的石灰石雕成的,而那石雕上又附着着无数岁月风尘的锈迹。越过堆满野花的书桌,云水寒恰好能看到父亲的头颅。这使他产生一种真切的幻觉 —— 父亲的头颅被利刃砍了下来,放在盛开着繁富人性之花的美丽祭坛上。

  云水寒步履艰难地走进房间,如同越过了现实和铁铸的恶梦之间的界限。在第一个注视中,他便敏感地发现,父亲垂在藤椅旁的手臂腕部苍白的皮肤间有一道猩红触目的伤口;伤口中涌出的血在水泥地上缓缓地、无声地流淌,呈现出黑红色,酷似刚刚烧红的生锈铁板的颜色。云水寒明白了刚才在门外时为什么会觉得花香中飘荡着艳红冰雪的气息。 “ 父亲纯洁的血流间定然有冰雪的魂魄……。 ” 云水寒茫然地想。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变成了荒漠上裸露的岩石,只有干裂的悲哀,却没有一丝泪水。而他的思维在干裂悲哀的背景上显得极其冷静。他恨这种近乎无情的冷静,却又丧失了控制自己思维的能力。

  “ 他是为了免于象那个蒙古老人一样在被践踏中屈辱地死去,他想让自己死得有尊严,才割腕自裁。是的,他试图使死成为丰饶的美,才采来这些野花 —— 死亡的时刻,有繁富的花朵怒放……。 ” 思绪犹如一缕卷裹着雪尘的寒风,在云水寒白茫茫的意识中飘荡, “ 也许,他保持了尊严,但是却没有得到美。物化的阴影遮盖了他的面容。在生机盎然的野花映衬下,物性的阴影显得更加触目 —— 那青灰色的阴影令人想到丑陋的腐烂……。 ”

  云水寒倚着门边的墙壁滑向地面,象凋残的花瓣在飘落。他不愿意走上前去,因为他没有勇气逼近地注视父亲已经物化的脸。尽管父亲脸部线条还保留着美男子的轮廓,可往日那富于感染力的生命气息和艺术神韵都完全消失在冷漠而又似乎深不可测的青灰色物性阴影中。这使父亲突然变得陌生了。对于云水寒,那种陌生感是冷酷的。

  阴冷的浓雾涌动着遮住了云水寒的眼睛,他却因为失明而产生了残忍的快感。一会儿之后,动荡的雾凝成了灰暗的铅版,而铅版上只刻着父亲物化之后的陌生的脸。此刻,在云水寒的视野间,茫茫的无限宇宙只是一块刻着父亲死亡容颜的、没有边际的铅版。或许是为了挣脱对父亲的陌生感,云水寒逼迫自己的心回顾以往留下父亲深深印迹的岁月。

  “ 一个属于自然的心灵 ”—— 这句话概括了云水寒对父亲回忆的全部内涵。从记事时起,与父亲同赴荒野就成为父亲留给他的终生难忘的记忆。

  春天,父亲总带他到荒野间寻找野杏树。暗黑如铁铸的枝杆上,一簇簇生机勃勃、洁白胜雪的花朵,赋予云水寒美丽的眼睛以怒放野花的神韵。他们久久地站在杏树旁,而父亲则会注视云雾萦绕的天际,他的目光中动荡着辽远的期待。不久,云水寒便知道父亲在期待黑风暴。在父亲的期待实现的时刻 —— 漫天铅黑色的风沙狂啸着涌过原野,飞动的沙石会击破头颅,尖利的风会割裂紧闭的双唇,父亲便紧握着他的手,欣喜欲绝地奔上山岗,仰起头颅,迎接黑风暴疯狂的亲吻。从父亲身体强烈的震颤中,云水寒能感到他正沉醉于对流光溢彩的痛苦的欣赏。黑风暴过去后,父亲会重新回到野杏树旁。他没有任何怜惜之意地踏过被风吹落的花瓣,而用破裂的嘴唇亲吻仍然留在杏树铁雕般的枝杆上的花朵。当他嘴唇伤痕间的血使雪白的杏花染上嫣红的色泽后,他会以少年一样炽烈的、长久的注视,将深深的敬意送给那黑风暴也不能摧残的顽强的美色。

  冬季给云水寒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同父亲的一次雪后漫游 —— 几年过去了,对那次漫游的记忆却依旧生机盎然,如同闪烁在红宝石中的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在狂暴的风雪之后,云水寒随父亲穿过城边的杨树林,来到郊外。被暴风雪拭净的天空闪耀着寒冷的蓝光,宁静的雪原上淡金色的阳光随着浅蓝的风游荡。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而他的目光被留在白雪间的一行野狼梅花形的足迹吸引了 —— 白得炫目的雪原间,只有那行野狼孤独的足迹,伸展向辽远的天际,那里缕缕银色的雪尘正在浅红的晚霞下妖娆起舞。父亲被魅惑了般久久地遥望野狼的足迹。云水寒发现,父亲年青的眼睛里无可阻止地涌溢出被阳光点燃的泪水。这使云水寒困惑了。也许是敏感到云水寒目光中动荡的疑问,父亲仍然凝注着野狼趋向天际的足迹,苍凉地说: “ 野狼是自由的生灵……可他只能孤独地走向遥远的荒凉。 ” 父亲的这句话在云水寒刚刚进入少年时期的心灵上刻下一个如雪原一样炫目的意念 ——“ 美丽的自由是艰难而荒凉的。 ”

  夏日最激动人心的记忆便是陪同父亲作 “ 雷雨浴 ” 。每次父亲奔向从阴山群峰后涌起的紫黑色雷雨云,云水寒总会这样感觉:父亲优美但并不强健的身体里,蕴涵着属于英俊猛兽的充满野性的活力。在暴风雨沛然降临时,父亲会撕下自己的服饰,象野蛮人一样赤裸于燃烧的云空之下,欣喜欲狂地接受闪耀着雷电灿烂神韵的骤雨的沐浴。那种时刻,云水寒觉得父亲肤色如银的身体上流荡着的雷电,是宇宙间最具诗意魅力的圣物。暴风雨消散后,父亲也曾仰视宝石蓝的天空,对云水寒说: “ 只有接受过雷电沐浴的生命,才会有同艺术之美一致的纯洁心灵,那心灵中也才会涌现与真实人性同在的诗意。 ”

  内蒙古高原的秋季蓝天高远,原野沉静。在短暂的秋日里,父亲常常带领云水寒走进阴山群峰,漫步于生长在山峰漫长斜坡上的小白桦林间。小白桦树的叶片有的似乎从阳光中获得灵感而呈现出金色,有的又象受到晚霞的启示,变成片片深红的血迹。父亲对秋色的关注就在于以流云般的哀愁欣赏和理解落叶 —— 这是云水寒的感觉。傍晚时分,在骤起的淡紫色疾风中,白桦叶会纷乱地飘落:黄叶象枯萎的阳光,红叶如凋残的血迹,然而,那枯萎是灿烂的,那凋残是艳丽的。不止一次,在那种时刻父亲单膝跪倒,仰起雕刻着生动艺术气质的面容,迎接漫天飘落的枯叶,痴迷地说出同一句话: “ 死应当成为灿烂而艳丽的诗……要死于美的意境。 ”

  云水寒注视自己心灵的深处,寻找关于父亲的记忆,同时,他下意识地深深呼吸着房间中飘荡的落日般深红的血腥气,那是父亲生命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气息了。但是,当云水寒触摸到记忆的尽头之后,他不能不收回内省的目光,重新面对心灵之外的世界。而无限的宇宙耸立在云水寒视野间的还只是一块没有边际的阴沉的铅板,以及雕在铅板上的父亲那张丧失了生命神韵的脸。

  “ 父亲一直追求死于美的意境,他也在野花丛中放逐了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并没有获得美丽的死,只因为他没有在生命的最后瞬间将自己埋葬于可以净化万物的金火焰中;只因为他让自己物化的形象残留在人间 —— 物性,那是盛开的绚丽野花也无法使之美化的丑陋……难道父亲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丑陋吗? —— 不!不! ” 云水寒思绪纷乱,如风中翻飞的落叶。他直觉到,除了物性的丑陋之外,父亲一定还给人间留下了某种高于物性的至美的东西,可一时却又想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他为此而陷入艰难的思索中,艰难得头都开始象被铁斧劈斩般疼痛起来。片刻之后,随着袭向头部的一阵绚丽如霞的疼痛,云水寒骤然明白了属于父亲生命的至美。

  “ 父亲的美丽遗嘱就飘荡在 ‘ 圣主成吉思汗悼亡曲 ’ 那漫游万里的长风般的旋律中。他不是蒙古人,但却以他改编的乐曲拥抱了蒙古民族命运极致之处燃烧的精神圣火。那或许是因为他深深理解并热恋属于蒙古高原自然之美的神韵……。 ” 凝视着刻在阴郁铅板上的父亲青灰色的脸,云水寒的红唇边终于浮现出悲凉但却骄傲的微笑。这时,他记起了在高山之巅获得圣主悼亡曲的灵魂意境,紧随那记忆的出现,几道越过万里云空的雷电闪耀着华美多姿的炽烈追求的情态,同时劈击在他的心上,而他的心象嫣红的落日一样被击碎了。在心的灿烂破碎中,他的意识升华为高踞于苍穹之巅的哲学意境: “ 金色辉煌的悲怆在流光溢彩的崩溃间崛起 —— 这便是雷电击碎的落日给我的启示,这便是以成吉思汗的名义命名的英雄悼亡曲的灵魂。噢,金色辉煌的悲怆呵,也是父亲心灵的遗迹……在高山之巅,面对晨光,我曾因获得了圣主悼亡曲的灵感而热泪盈眶,而一位少女如雪如玉的身体就在我的泪影间沐浴。看不清她神秘的面容,但我已经将她身体的轮廓刻在了心上,噢,还有她脐旁那酷似淡紫色野花的伤痕。她是落日在流光溢彩的破碎中许给我的新娘。无论是否能在尘世间同她相遇,从此我都不再孤独,因为她就在我心中,她就是那辉煌悲怆的美色,她就是我心灵的金色圣火……。 ”

  阴沉的铅板在灼热的泪水中消融了,房间里弥漫着黎明前的黑暗,各种物体的轮廓以冷峻的线条刻在那黑暗间。云水寒看到,父亲铁黑的身影还坐在藤椅中,而母亲身着白裙的轮廓就斜倚着父亲的腿,坐在被血浸湿的水泥地上。幽暗中,母亲的眼睛象明澈的寒星,凝然不动地注视窗外墨蓝的夜空,门外那株白杨树树冠的剪影正在深邃的夜空中随风摇曳。

  云水寒为自己一直没有想到母亲而内疚了。看到母亲轮廓的第一眼,敏锐的直觉便无情地告诉他,母亲正等待属于她的死亡时刻的到来。但是,他明确无疑地意识到,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同时,他也不愿意阻止情感的逻辑引导母亲去作的事。云水寒向来厌恶理性逻辑,所以他从不喜欢数学几何这类课程;他觉得这些课程中属于物性的理性逻辑过分呆板,过分严密,因而不自由,并且缺乏诗意之美 —— 理性逻辑与生命的意义无关,它是关于物的真理。在云水寒的价值参照系中,情感的非理性逻辑有至上的地位。他那向往极致之美的少年的心确信,为了实现殷红的爱或者铁黑的恨,宁肯毁灭自己的物性存在 —— 这便是情感逻辑的真理王冠。

  云水寒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浓郁的夜色,母亲仿佛铸在坚硬夜色上的身影似乎正在渐渐消融。不过,云水寒知道,母亲永远不会从他的心中消逝,除非自己的心灵也湮灭于虚无。

  云水寒的母亲是小提琴演奏者。她身材欣长,而且清俊得近乎消瘦。她演奏时最喜欢穿的是银白色的曳地长裙。当裙裾在轻风中微微摇荡时,她轻灵的身体就会给人以飞翔感,好象她要飞上苍穹之巅,站在巍峨壮丽的雷雨云上,为太阳演奏。

  绝大多数提琴手在演奏时总喜欢夸张地摇动身体,来强化感染力。但是,云水寒很厌恶这种习惯,因为,那令人产生外形的华丽大于灵魂魅力的感觉,结果便成为一种虚假。母亲演奏时,黑发飘逸的头颅静静地侧伏在提琴上,清俊的身体凝然不动,亭亭玉立,除了小提琴奏出的旋律之外,她生命的魅力就只在稍稍睁开的美目中流荡。乐曲如果是忧郁的,她的眼睛便如同浅灰暮雾后的墨菊,显出幽暗、神秘的优美;乐曲苍凉时,簇簇晶蓝的泪影象燃烧的钻石,从她黑玉一样莹澈的眼睛里滴落;在演奏富于英雄悲怆感的乐曲时,她眼睛深处有金色长蛇般的雷电在形似漫长锋刃的地平线上狂舞 —— 母亲从来没有演奏过旋律欢快的曲调,所以,云水寒的心中便没有母亲欢乐之美的痕迹。

  四岁起,云水寒就随母亲学琴,不过,母亲留给他的最深刻的记忆却与小提琴无关。大约云水寒十二岁那年春天,母亲要他陪自己去医院探视一位晚期肝癌的病人,并坦率地告诉云水寒,这位病人以前是她的男朋友,至今没有结婚。 “ 因为他爱上了高山峻岭……他是登山家。 ”—— 母亲这样对云水寒解释过去的男友不结婚的原因。云水寒却在想,他定然是高大、健壮的美男子,他不结婚并非由于是登山家,而是因为他爱过母亲,且无法忘却那种爱。

  那天,他们登上医院住院处大楼的台阶后,母亲立刻仿佛寻求支持似得怯懦地靠紧了云水寒,而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着。那一刻,云水寒觉得年轻的母亲象流血的美丽花枝,需要他的卫护。于是,他的手臂犹如一束清晨金色的阳光,紧紧缠绕住母亲纤细的腰肢。不过,直到走进那间单人病房后,他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恐惧。

  病房苍白的色调间低沉地震荡着非人类的、痛苦欲绝的低吼,这使得病房好象变成了囚禁野兽的牢笼。一位面颊上有红霞飘拂的女护士,站在病床前,眼睛里流露出带有明显倦意的哀伤。

  突然,病床上的薄被好象被一阵狂风掀落在地板上,只包着一层青灰色皮肤的、干缩的骨架赫然间闯入云水寒的视野。在雪白床单的映衬下,那骨架显得极其肮脏。现实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英俊、健壮男子汉的残酷反差强烈地震撼了云水寒的心。

  显然正在抗拒超越人性承受能力的痛苦,干缩的骨架以狰狞的情态痉挛、扭曲、震颤着,似乎都能听到惨白的骨头磨擦、断裂的声响;干枯兽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攫住床栏,好象徒然地想从铁铸的床栏上获得支持和同情。在疼痛达到极致之处时,病人突然凶狠地咬住了涂成白色的铁栏杆,残破的牙齿拼命啃啮铁杆的刺耳声音,能在坚硬的太阳上划出惨厉的伤痕,而那一刻病人骷髅黑洞似的眼眶深处,有冰冷、干枯的泪影象苍白的火焰在闪烁 —— 云水寒下意识地注意到,那双垂死的眼睛正以炽烈的意志凝视窗外一枝生机盎然的红杏花。

  “ 为什么让他忍受折磨,为什么不帮助他摆脱痛苦 —— 你们能用麻醉药让他安静地死去! ” 源自天性的侠骨柔肠使云水寒不顾一切地对那个女护士说,而他的脸由于激动变得象残雪一样苍白。

  女护士显然对这位刚刚可以称为少年的美貌男孩很有好感,她并没有因为云水寒无礼的质问生气,轻柔地回答道: “ 我们不能那样作 —— 医护人员的道义责任只是救死扶伤,我没有权利帮助病人去死,去自杀。 ”

  云水寒仍然激动地、谴责地直视着女护士。他觉得,在病人惨厉的痛苦前,女护士所说的医护人员的道德 —— 连同女护士面颊上飘拂的美丽红霞都是虚假的。就在这一刻,那具骨架残破的牙齿间传出被剧烈痛苦烧成深红的声音: “ 我想看到明天的阳光再照亮那枝杏花……。 ”

  病房沉寂得好象时间都死去了,那个从近乎骷髅的生命中裸露出的对明日的向往,以一种怒放于丑陋之上的美感,将云水寒撞入困惑的深渊。茫然之间,他隐隐意识到,应当帮助垂死的病人摆脱痛苦,让他在尊严和安静中死去,还是应当延长病人的生命,让他丑陋的身体通过同痛苦顽强搏斗,显示生命的意志之美 —— 这不是他有权利,或者上帝有权利裁决的问题,唯一的配作裁决者的,只是垂死者心灵中高于物欲的愿望。 “ 是的,关键要高于物欲,高于物欲才能美……。 ” 虽然深陷于困惑之中,云水寒还是下意识说出这句轮廓极其清晰的话。

  再次袭来的疼痛使病人重新开始了惨烈的挣扎过程。他双手急剧地震颤,手指象生锈的铁钩紧攫在床栏上,使整个病床都随之发出冷冰冰的震动声。似乎为了咬碎疼痛,病人又一次在病房铁栏上啃啮起来,残破的牙齿间涌出的黑红的血,被嘶吼般急促的呼吸撕碎,洒落在雪白的床单上,而他形如骷髅的面容依然以痛苦热恋的情态迎向窗外那枝红杏花,眼眶的黑洞间又有苍白火焰似的泪光闪烁。

  云水寒意志的忍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他无法再安静地面对这残酷的景象。他祈求降下漫天黑雾掩埋他的视线,他希望有雷声在头颅旁炸响,震碎他的听觉。然而,他却只是象石雕一样站立在病房中,并向病床注视。因为,他觉得,自己此时能作的唯一一件符合人性的事,便是静静地注视属于那具骷髅的痛苦,并从那痛苦中体味生命的高贵。同时,他也发现,真正软弱,并且需要心灵支持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年轻的母亲。

  进入病房之后,母亲最初表现出的怯懦便消失了。她静静地伫立在病榻前,雪白的长裙使她风韵迷人的身体显出圣洁之美。她眼睛里闪烁起明澈的悲悯,望着昔日的友人。她的目光时而如蓝白色的云缕,柔情万般地缠绕着那具铁灰色的骷髅;时而象漫天飞雪无声飘落,想将友人那能灼伤太阳的疼痛,深深掩埋在无边的雪原之下;时而又仿佛是凋残的花在金色秋风中纷乱翻飞,似乎要以美丽的凋残作为献给那具骷髅的爱恋。

  此刻,当昔日的友人又一次到达疼痛的峰巅时,她俯下身去,遮住了友人迎向窗外那枝红杏花的视线,在他耳边柔情地说: “ 别再向外看了,外面的世界最终只是永恒的黑暗 —— 注视自己的心,红杏花就在你向往高山的峻峭心灵上盛开,她是真正属于你的,她永不凋残。 ”

  那具因为处于疼痛之巅而急剧震颤的骷髅,骤然静止在一种极度紧张的凝然不动之中,紧张得似乎时间都要断裂。漫长如一生的片刻过去了,骷髅发出一声深深起伏着解脱感的长叹 —— 云水寒真切地感到,那叹息不是由病人的嘴,而是由他黑洞似的眼睛深处发出的。紧接着,他眼眶黑洞间的苍白的火焰熄灭了,而他的骨架发出富于破裂感的磨擦声,渐渐松弛下去。一个生命在对自己心灵的注视中离开了尘世。那具骷髅铁灰色的唇边竟浮出一缕安详的微笑,那微笑象残留在死亡中的属于生命的阳光。如果死亡是永恒的,那缕微笑也将以金色阳光的名义与永恒同在。

  尽管那具骷髅诗意丰饶的生命意志 —— 为了看到红杏花在明日的阳光中招摇,宁愿忍受野兽也会为之胆寒的疼痛 —— 如同滴血的长刀在云水寒的灵魂上刻出了深深的痕迹,但是,真正令云水寒心神震撼的,却是母亲向骷髅轻声说出的那句话的意蕴。 “ 盛开于心灵间的红杏花,才真正属于生命,才永远不会凋残。 ”—— 云水寒并不试图对母亲这句话的意蕴作任何更具理性清晰度的诠释,那富于诗意之美的意境已经比理性的雄辩更深刻地令云水寒获得了他终生信守不渝的生命原则,他将以这个原则作为开拓自己高贵命运之路的犁和剑,即使那命运之路只能在艰难悲怆中通向高贵的落日。 “ 我就爱恋高贵的悲怆。 ” 当时,云水寒并非依据对现实生活的理解,而只是凭借对于生命意义的纯粹的审美激情,如此确认。

  黎明前浓郁的黑暗消融于清新的晨光之中。端坐在藤椅间的父亲那轮廓清俊的面容现出更加暗淡的青灰色,犹如一座古老的青铜雕像。母亲从旁边倚着父亲的腿,侧坐在水泥地上,而她的头颅依恋地伏在父亲膝头,眼睛弥漫着痛饮了烈酒的沉醉之美,迎向窗外的天空。母亲此刻的形神仿佛是一位爱上了青铜雕像的痴情美女。

  云水寒仍然背靠墙壁坐在门边,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随着母亲的目光望去。透过敞开的窗口,可以看到蓝得醉人的天空间飘拂着嫣红的流云,门外那白杨树的叶片被阳光映成了金色,在晨风中灿烂地闪烁摇动。云水寒突然直觉到,母亲为她的死选择的时刻已经到来。 “ 她曾告诉过我,父亲就是英俊秀丽的白杨……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死刻在有白杨树的金色叶片摇荡的晨风中……。 ” 云水寒对自己的灵魂说出这个确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这种确信,或许只是因为窗外的晨光美得令他心疼。那种心的疼痛可以击碎猛兽的意志。

  母亲解下缠在一根手指间的琴弦,用闪着白光的牙齿咬住琴弦的一端,右手握住另一端,然后,让绷紧的银色琴弦在左手腕上割锯了一下。殷红如野樱桃汁液的血流立刻从荧光流荡的洁白皮肤下涌溢出来。就象终于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母亲现出比晨光更宁静的安详的神情。她重新将头颅侧伏在爱人的膝头,波光盈盈的眼睛流溢着淡金色的沉迷的喜悦,注视窗外那株银杆的白杨树,而她一向如白玉般光洁的面颊间竟然弥漫起羞涩的红晕,这使她看起来显得格外年轻,酷似一位处于热恋的情醉状态的美少女。

  母亲洒在自己雪白长裙上的血,点燃了云水寒的心。在心灵自焚的痛苦中,云水寒还是让燃烧的心熔铸出意志的铁链,并用那可以捆绑疯狂猛兽的暗红的铁链,将自己紧紧捆绑在 “ 沉默 ” 的石柱上。此刻,他更加锐利地意识到,他不应当阻止母亲自裁。因为,如果母亲孤独地活下去,她的生命会由于对爱侣的思念而迅速枯萎,并成为残留在现实中的过去的阴影 —— 失去了挚爱的真诚的女人,便不再有属于她的未来。更重要的是,云水寒觉得阻止了母亲,就永远剥夺了她以悲哀但美丽的死作为生命归宿的权利,而他无论如何不能那样作,因为那是对母亲的最残酷的伤害。在云水寒的心灵中,以任何名义都不能为伤害生命美提供合理的依据,以拯救生命的名义也不行。理由只在于他的信念:生命美高于生命。

  母亲白色长裙上的血迹不仅焚烧着云水寒的心,而且灼伤了他的眼睛,但是,他仍然直视着母亲的面容。同时,他以艰难而又坚硬的沉默,倾听自己的灵魂的呼喊: “ 在流光溢彩的悲痛中,欣赏美丽的死亡过程。是的,欣赏美丽的死亡 —— 这是我必须对母亲承担的天职! ”

  母亲面颊上灿如朝霞的红晕凋残了,她的脸呈现出高于生命的、圣洁的苍白。云水寒觉得,这种苍白使她达到了美的极致,但他不知道,那极致之美应当属于纯洁的生命,还是应当属于高贵的死亡。

  母亲眼睛里流溢的淡金色喜悦在瞬间之后,就湮灭于迷茫的虚无感中,但是,那凝结在她眼睛里的虚无似乎比铁铸的悲愁更坚硬。殷红的血还从白得炫目的手腕间渗出,而生命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父亲的脸色象蒙着锈迹的青铜,母亲的面容使人想起寒霜覆盖的白色大理石。云水寒却从这两种情调截然不同的色泽中发现了某种审美意义上的和谐。

  “ 美男子的死应当是青铜色的,美女的死则应当成为洁白胜雪的岩石……可是,我今后的生命应当是什么色调?! ” 云水寒茫然地想,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如同卷起雪尘的寒风涌入他的心间。

  云水寒站起来,象一个苍白的影子走向父母。他看到,一张白纸放在父亲面前的书桌上,白纸间有两行血写的字迹: “ 别让我的身体在兽性的人世间腐烂。 ”

  注视着父亲遗嘱上已经变成暗紫色的血字,云水寒无声地说: “ 我会把你们埋葬在火焰中……火焰熄灭之后,只剩下洁净的荒凉。呵 —— ,荒凉的意境,我神往的地方! ” 蓦然之间,那个曾许多次重复的梦境,又呈现在云水寒的视野间 —— 稀疏的苦艾草纷乱地摇曳,破裂的日球在地平线上裸露的铁黑色岩石间燃烧。正是这个梦境,令他几乎从记事起就产生了对于荒凉的难以言喻的向往。

  “ 是的,走向荒凉,为那在铁黑色的岩石间燃烧的落日,演奏圣主成吉思汗悼亡曲 —— 这便是我未来命运的意境。 ” 云水寒美丽的眼睛因为对 “ 荒凉 ” 的神往而变得炽烈。

  那天深夜,云水寒家的住宅腾起猩红的火焰。由于呼啸的狂风,火焰一直燃烧了三个多小时也没有被扑灭。呼和浩特郊外,一位少年在通向阴山山脉的漫长斜坡上停下脚步,冷冷地回顾把铁黑色夜空烧成深红的火焰。他觉得,那火焰烧毁了他与残酷人世的所有联系。火焰熄灭之后,他就属于荒凉了。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草泥马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王八蛋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