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6日星期三

沧桑-晓剑著(五)

(14)
 
  陕北汉子霍达东并没有亲手去杀他一直怀恨在心的马家沟大户马孝贤,实际上,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被一些人称为无恶不作的“红匪”,但他却没有经自己之手杀掉过任何一个人,直至他生命终结为止,都没有过这种血淋淋的经历。他有杀人的欲望,却似乎没有杀人的能力,他时常为此而羞愧,但也为此灵魂坦然。  
    他参加了肤郡县总农会的成立大会,那大会颇为热闹,马方和李秋枫组织了上百名师范学校和肤郡中学的男女学生敲着腰鼓和四面大鼓,树起了无数杆红旗,迎接着来自各乡各镇的农会代表。马方和李秋枫把这事干得很认真,跑前跑后,一脸的汗珠子,却不歇口气,他们保险认为这就是革命对他们的考验哩。     
    会场就设置在师范学校的操场上,司令台当成了主席台,县长也穿着中山装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上面,李仲海则坐在了正中间,马方和李秋枫站在一角,用纸糊的喇叭筒子高声喊着口号。农民们倒没主席台上的人那么认真,他们如同进城看大戏一样轻轻松松,嘻嘻哈哈,几个后生死死地盯着李秋枫白嫩嫩的脸和胀鼓鼓的胸脯,小声议论着日这女子一晚上死也干哩。学校大门外一些城里居民和小娃也要挤进来看热闹,和门口维持秩序的警察发生了争执,警察不愿背上破坏农民运动的罪名,因而最终把人们放了进来。不大的操场挤得满满的,院墙和几棵老榆树上也爬上了大大小小的娃娃,山顶上扶苏墓的尖顶楼阁的窗子内也伸出了脑袋,活像结满了葫芦的架子。有混小子在敲腰鼓的女学生中蹭来蹭去,掐女学生的奶子,摸女学生的脸蛋,捏女学生的屁股,女学生不时发生尖叫,鼓点乱了起来。霍达东听到声响不对,钻到大鼓旁边,推开一个鼓手,夺过鼓锤,将外衣一扒,紧了紧腰带,大吼一声,领敲起来。顿时,鼓声齐整了,壮烈了,像是千军万马排着整齐的队列行走在山谷间,又像是滚滚岩浆有节奏地一股一股从大地的肚子内喷发出来,也像是无数牛车的木轮在缓缓滚动,更像是旱天雷在晴空炸响。霍达东只在过年的时候敲过鼓,那鼓敲出的是喜庆、欢乐和吉祥,而现在敲出的鼓是壮烈、激昂和勃发,他脸部表情是严峻的,而神情又沉溺于一种无边的向往之中,他的双腿像是扎进大地的两棵树杆,一动不动,而上身却如同迎击着狂烈的北风,微微摇摆,但绝不倾倒,他的胸膛胀鼓着,肩头的肌肉一起一伏,两臂挥动,富有弹性地举起铁锤击石般落下。他的雄健姿态,吸引住了不少人们的目光,一些年轻婆姨眼睛湿湿地看着他哩。直到李仲海宣布开会,喊了三遍让锣鼓停下,霍达东都没听见,还是李秋枫跑下台来,用纸喇叭对着他耳朵尖叫着“开会了”!才算使他意犹未尽地住了手,然后随李秋枫到了主席台上。  
    会议的时间不长,程序也算简单,李仲海宣布肤郡县农民总会正式成立,放了一挂千头鞭炮之后,就是县长讲话。县长代表北伐军陕北边防军司令,也就是原督军祝贺农民总会成立,并希望农民总会能配合政府迎接北伐军的到来,打倒一切军阀,达到天下太平、民族昌盛之目的。各界代表也一一讲话、赠匾、捐款。最后,李仲海宣布肤郡县农民总会由霍达东任总会长,他自己任秘书长,几百名代表在锣鼓队引导下,绕城游行一周,算是庆贺,然后就散了会。  
    会后,李仲海马上召集共产邪党员在他的宿舍内开会,李仲海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初步显示了农民的力量。但成立农会绝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推翻剥削制度,让农民真正翻身做主人。而要让农民们能真正跟着共产邪党走,就必须给他们以更大的实际利益,所以,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打土豪、分田地,把地主阶级从咱们肤郡县彻底消灭掉。根据南方同志的经验,先搞几个试点,我的家乡马家沟条件比较成熟,由霍达东同志亲自去那里开展工作,争取一个月内出成果,然后全县推开。另外,马牙子在成立农会的事情上表现出了农民中坚定分子的态度,我看可以把他发展成邪党员,以壮大马家沟的力量。”  
    在马牙子人邪党的问题上,有人提出异议,认为他喜欢说混话,干混事,整天想婆姨,在村里是个无赖后生。  

  霍达东不愿听这话,但他没有反驳那些说法,因为是真事哩,他亲眼见马牙子进过妓院,爬大户人家后窗子看婆姨洗澡,他只是沉着脸说:“马牙子从小就对地主豪绅和反动政府有反抗精神,砸粮库和成立农会都冲在前面,闹革命坚决哩!”  
    李仲海也说:“看一个人要看本质,李闯王还抢过吴三桂的小妾陈圆圆哩,但谁敢说他不是农民起义的英雄。有的农民老实巴交,规规矩矩,但胆小怕事,缩头缩脑,咱们依靠不上哩,马牙子这样的农民,越多越好,有多少就发展进来多少,他们是旧秩序、旧道德的反叛者,是我们最需要的同志!”  
    没有人反对李仲海的话,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做旧秩序、旧道德的卫护士。  
    又有人提出马方和李秋枫的人邪党问题,李仲海一挥手:“还要继续考验他们,对于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必须要在大是大非面前验证他们是否彻底背叛了自己的阶级,才能吸收进邪党内来,否则会破坏共产邪党的纯洁性。达东,你这次回马家沟,带上马方,看看他能否彻底和他老子决裂!”  霍达东有点快感地点了点头。  
    霍达东和马牙子带着马方一走过马家沟村外那条石板桥,就看见沟内村口处站着两行扛着快枪的乡丁,他们本来懒洋洋的,像春日里刚苏醒过来的枯草,然而,当霍达东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后,有人赶驴似地吐喝了一声,这二十来个乡丁一个个挺直了身子,虽然一看就是没受过什么正规训练的乌合之众,但在散漫惯了的山沟沟里还算是威武。  
    马孝贤和十来个马家沟日子过得还算富足的人迎上来,后面有两个马家的长工抬着用红绸布蒙住的东西。马孝贤一身长袍,头发梳得很齐整,笑容可掬地向霍达东合拳拱手:“霍总会长,失迎失迎,你给咱马家沟和全乡父老脸上增辉哩。我本当泼水扫路,迎至十里之外,无奈年老体弱,心有余而力不足矣。只能在村口设下香案,备上薄酒,礼待当世豪杰,另腾出马家祖祠,权做农会办事之处,农会大匾也已刻好,只等霍总会长揭布高悬了。”  
    马方有点惊喜地说:“大,你也支持农会哩!”  
    马孝贤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当然,我马家祖祖辈辈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农会乃当前时尚,新政之基础,我理应为农会效犬马之劳,若非老朽,还该在农会谋一公差,奉献薄力。现特备大洋一百元,供农会公干,也算尽我一份心意,望霍总会长笑纳。”  
    霍达东委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他本来想一回到马家沟就以农会名义发动农民给马孝贤来个下马威,让他交出土地,交出财产,分给贫苦人,可没想到马孝贤以大礼迎接,他身后那十来个富裕人家的一家之主也纷纷捐出五十、二十块大洋,表示愿意加入农会。霍达东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任由他们簇拥着,走进村内,到了马家祠堂,看着农会大匾挂了上去,自己也坐在了从来没有进来过的马家祠堂正厅内。  
    沉默了片刻之后,霍达东终于在乱哄哄的人声之中缓过神来,他厉声说:“马孝贤,你以为捐块木匾,捐一百块大洋就可以平安无事保太平了吗?告诉你,今天我回到马家沟,是来和你算总账的,你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农会要分掉你巧取豪夺来的土地,分掉你剥削来的财产!”  马孝贤苍老的脸上居然很平静,他点点头:“土地财物乃身外之物,虽是我大半生辛勤所聚,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分给众人,造福乡里,乃马某人平生所愿,土地册我已带来,请霍总会长公平分配,至于财产,多年来我贩济贫困,资助乡府,所剩不多,只要留够马某晚年之需及人土之用,余下也可悉数取走,儿子已大,自有鸿志,富贵贫贱,尽归天命,由他们自己奔吧。”  
    霍达东又无话可说了,只有悻悻地接过马孝贤递过来的土地册和几十张地契,吼了声:“马牙子,叫贫苦弟兄们来分地!”  
    马牙子惊喜万分地看了看那些渴望已久的地契,跳出门去,扯着脖子大叫着:“分地哩!分地哩!今后人人有地种哩!”  
    马孝贤的地白天被分了出去,晚上不少庄户人又偷偷去马家退还回去,一些箱箱柜柜、布匹衣服、骡马驴羊等财物也同样如此,白天分,晚上送。  
    马孝贤拒绝收回,他很有诚意地说:“开国元勋孙逸仙先生留有遗嘱,天下为公。我虽已是老朽,但绝非不识时务、不明大义之人,这些东西你们拿去,能过上殷实日子,也算我马某为革命尽了力,死而无憾哩。”  
    而庄户人家还是不愿接受,有人诚惶诚恐地说:“马乡长,你的好意我们心领哩。古人说,不义之财君莫取,咱不是匪,更不能抢邻里乡亲的财物土地。我们是看着马家几十年来聚少成多、辛辛苦苦攒起这家业的,你不能算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哩。再说,你大娃马圆在榆林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是造过宣统皇帝反的有功之臣,我们怎么也不能分你家的东西,那要遭报应哩。”  
    马孝贤拗不过庄户人,只好又收回了土地和财物。其他十来个富足人家的土地和财产也一点没分出去。  
    霍达东忙活了七八天,不见一点成效,心中恼怒,对婆姨桂桂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甚至有一天晚上桂桂主动和他温存,还被他一脚瑞到了炕边上,后来,他又不由分说,没有一点前奏地按住桂桂,要撕裂什么,摧毁什么,吞食什么,捣烂什么似地在桂桂身上狂暴了大半夜。  

  第二天,他去了肤郡县城,找李仲海去汇报工作,李仲海很兴奋地向霍达东介绍了其他几个试点的情况:“形势大好哩,驴儿原、三十里铺的农民全发动起来了,分田分地分浮财,给土豪劣绅戴高帽子游街,胆敢反抗的恶霸地主还给吊在了枣树上,一个放火烧农会的狗日的让农民们乱棍打死了,还有几个心怀不满的地主我们也在考虑杀了他们!”  
    “这……”霍达东有点疑惑,问,“马先生不是曾指示咱们要稳妥行事吗?”  
    李仲海不屑地摇摇头:“我也刚从榆林回来,邪党内是有争论的,马先生和几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同志认为肤郡总农会搞得过火、过分了,可毛润之同志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润之同志还说过: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  
    霍达东问:“那马先生不知道毛……毛润之先生的话吗?毛先生说得对哩。”  
    “知道,他就是毛润之同志批评的那种人,他不服气,正向中央写报告,说搞得过火会影响国共合作哩。国民党中许多人的家庭都是土豪劣绅,大地主,大资本家。”  
    霍达东说:“那就不合作叹,和尚道士搅不到一口锅里吃饭哩。国民党实行的是三民主义,咱共产邪党信奉的是共产主义,早晚得分个河东河西。”  
    李仲海很赞同:“对,达东,还是你觉悟高哩,马圆同志虽然是咱俩的人邪党介绍人,可大是大非问题咱们不能迷信权威,要站稳立场,咱们信奉的不是哪个人,而是共产主义理想。陕北邪党组织的领导刘平、李古同志都支持咱们哩。达东,得拿出你砸粮库时的狠劲来干!”  霍达东觉得心中不那么茫然了,他使劲抽了几口烟,问:“仲海,你说杀了马孝贤那狗日的不过火吧?”  
    李仲海站起来,重重地拍了霍达东肩头一下:“不过火哩,杀了马孝贤,可以让全肤郡的土豪劣绅都震惊,让他们坐立不安,从心里害怕农会,咱们农会的权威就立住了。好,我跟你一同回马家沟。办了这件大事,不但能激发起农民的革命热情,也给邪党内那些反对咱们观点的同志一个教育!”  
    正谈到这里,李秋枫来找李仲海,询问下一期农会总会简报要刊登的内容,她己经是肤郡县农民总会的宣传委员了。  
    李秋枫穿着件对襟红绸棉袄,下面依然是条黑裙,留着整齐的短发,被初春的寒风冻得面孔红红的,可能因为生活清贫了些,也可能因为白天教书,晚上忙农民总会的事,面颊有些消瘦,但眼睛还是亮闪闪的,青春光芒不减。  

  李仲海没有过多地往李秋枫身上打量,似乎他曾经有过的对她的一往情深早已烟消云散自我化解了。他对她说话的口气也没有以往那种近乎柔情蜜意的亲切感了,而是上级对下级的生冷态度,公事公办地布置着工作。  
    霍达东本不想打扰他们,站了起来,但李仲海示意他不用回避。于是霍达东又坐到了木凳上。  
    李仲海告诉李秋枫:“下一期简报的内容第一条就是肤郡县大土豪、大劣绅、大恶霸、大地主马孝贤被革命农民杀了头!”  
    李秋枫一下子呆住了,脸上的红晕刹时间消褪,成为一片惨白,她嘴唇颤抖着:“马方他大……被、被……”  
    李仲海严峻起来:“李秋枫委员,这是革命,革命是不能讲情面的!”   
    李秋枫不敢正视面有凶气的李仲海,有点胆怯地点了点头:“那、那其他内容呢?”  
    李仲海口气和缓了点:“其他内容由你决定吧。”  
    李秋枫退出了房门,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快步跑出师范学校,到已经装上了电话的邮政局去给马圆打电话,她委实无法接受自己未来的公公被杀的事实。  
    马家沟大户马孝贤被戴上高帽子,耍猴一样被迫敲着铜锣,从村里游街一直游到金城镇,然后又游回来。他头昏脑涨,四肢疼痛,心理上更是倍感屈辱,早早地就躺到了依然烧着火的热炕上。唯一能让他略感欣慰的是大多数庄户人家对他并无恶意,只是好奇而已。跟着霍达东起哄的只是马牙子之流的一些无赖,这些无赖不是些好吃懒做之徒,就是些偷鸡摸狗爬寡妇家院墙之辈,他狠狠地骂了句:“霍土生是公报私仇哩,其实他大也不是我逼死的,这狗日的真是个匪!”  
    而来到马家沟并不出头露面的李仲海看到马孝贤被游街的场面并不热烈,更认定了不杀马孝贤不足以发动起农民的理儿,他告诉霍达东:“达东,今夜就动手,杀了这狗日的!”  
    霍达东把手掌来回擦了几下,说:“我不是下不了手,是怕人说我公报私仇哩,我要不是共产邪党,早杀他十次了!”  
    李仲海冷笑了一声:“达东,这不叫公报私仇,这是阶级斗争,你大是无产阶级,被剥削阶级逼死了,你现在代表无产阶级向剥削阶级算账,咋能说是公报私仇呢?你可千万糊涂不得呀,邪党内一些反对派正等着看咱的笑话哩!”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杀狗日的,我这就去找人。”霍达东血液沸腾了。  
    “一定要叫上马方,这对他是一次最为严峻的考验,看他能不能大义灭亲,彻底与剥削阶级背叛!”李仲海说这话时虽然很沉缓,但他每一个牙齿都似乎在咯咯作响。他在向他的情敌挑战哩。  
    霍达东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他一点都没在意李仲海说这话时的口气和神态,反而觉得考验马方对着哩,何况,他已经完全陷人到要杀掉他仇恨已久的马孝贤的冲动和快感中。假如他想要做的事最终一定要去做的话,那么杀掉马孝贤就是他早就要做的事了。  
    几个人影在夜深之时悄悄地靠近了马孝贤家的宅院,院子里有狗叫了几声,一个人走上石阶,敲响了木门。  
    看院的乡勇问:“谁呀?’’  
    那个人影有点焦虑不安地回答:“我,马方。”  
    “噢,二少爷。”乡勇打开了木门,请马方进去。  
    就在此时,马方身后的霍达东和马牙子先蹿了上来,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架在了看院乡勇的脖子上。马牙子低声喝着:“狗娃,甭叫,没你事,要不听话,连你一块剁了!”  
    叫狗娃的乡勇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说:“霍……霍总会长,我……我也要人农会哩……”  霍达东示意马牙子用早准备好的绳子绑起了乡勇,嘴里塞上破布,将其推到柴棚里,那只护羊犬本来要扑上来咬,被马方踢了一脚,它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便摇摇尾巴不吭声了,马牙子嫌这狗讨厌,不声不响抢起刀片,一下子将它的脑袋剁了下来,它脖腔中喷出的血险些溅了马方一身,马方愣愣地看着那狗的四条腿伸直了。  
    “去吧,把你大叫出来。毕霍达东轻轻推了马方一下。  
    马方这才如梦初醒,逃避似地快步向正房走去。  
    马家宅院同样由窑洞组成,所不同的是这些窑洞都是用青石箍成的,分梯形两层,有台阶相连,院子比较宽阔,收拾得也很整洁,马孝贤的正房在二层窑洞的正中间。  
    春月很亮,马方的身影被很清晰地映照出来,可以看到他上台阶时脚步的沉重和犹豫,尽管刚才李仲海找他谈话时,革命的热情和冲动使他表示一定要接受邪党的这次考验,把自己的大叫出来,到农会去接受审判。可由于他知道这审判的结果会是什么,因而事到临头还是心里发虚了,马孝贤终究是他亲大哩。  
    然而,他又不能停下脚步,他知道霍达东他们在审视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正凝聚在他的脊背上,在烧灼,他大汗淋漓。他面临的是无法选择的选择,也就是说,他只有一种选择,就是把自己的大叫出来,送上死路。他若不叫,霍达东也同样会将他大像狼抓羊羔一样抓出来,那么,他的前途就会就此断送,他那对共产主义近乎疯狂的信仰也会被自己的行为褒读。而相反的是,他如果按霍达东的安排做了,他大虽然免不了一死,但他却经受住了这种考验,保持了信仰的纯洁性。  
    想到此,马方的心绪坚定了些,轻轻拍响了马孝贤卧室的木门:“大,大,我是方娃,霍总会长请你去谈事哩。”  

  马孝贤刚刚在小老婆也就是马方的亲娘伺候下睡着,就被敲门声惊醒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去摸近年来一直放在枕头下的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但听到是二儿子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不快地问:“方娃啥事哩?”  
    马方在门外回答:“霍总会长说跟你谈分地的事呢。”  
    “白日咋不谈?”马孝贤又有些警觉了,摸出来小手枪。  
    “白日忙哩。”马方解释着。  
    马孝贤想了一下,还是穿上了衣服。他觉得若真有劫难,逃也逃不过,农会真想收拾他,白日黑夜都是一个样,现在是农会的天下哩,走到哪也没用,连榆林府督军都对农会无可奈何,听之任之,他马孝贤一个老朽又能咋样?  
    其实,马孝贤尽管从心底里认为庄户人终穷成不了大气候,可他并不想反对农会。他所寄希望光宗耀祖的两个男娃都告诫过他,不要与农民为敌。以他的世故,他知道这是忠言。以他推断,大娃马圆可能还是这些庄户人家的总军师哩,二娃马方在县总农会也挂着官衔,既然儿子们都是这等身份,他当老子的当然也不会给儿子们难堪。因而他对农会的态度绝非虚情假意,他是在给娃挣面子哩。  
    想到娃们的身份,马孝贤心里安然了些,没跟睡邻房的婆姨们打招呼,就跟着马方走下了台阶,来到了有着高大门楼的院门口。  
    就在他刚想张嘴问霍总会长在哪里时,两个人影从阴影中扑了出来,一个麻袋从他头上猛地罩下,将他装了进去,他只喊了一声,就被门杠击昏了过去。  
    月亮依然很皎洁,黄土高原的一条条沟谷与披着银白色月光的坡面形成强烈的反差,那黑糊糊的曲弯阴影如同一条条蛰伏的恶龙,随时都会跃起兴风作浪,一棵枯树似乎再也不会返青,孤独无望地站在源顶,任凭夜风摧残蹂埔,除了发出低低的呻吟之外,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作为。  
    霍达东扛着装着昏迷的马孝贤的麻袋,沿着羊肠小道向有着枯树的源上走去,他毫不气喘,天生的蛮力使他扛着百十斤重的东西如同只扛了一根锄头把子一样轻松。他身后是提着大刀片子的马牙子、心绪复杂的马方和怀着胜利者心态而颇为自得的李仲海。  
    在小枯树下,几个人站住了,霍达东将麻袋往地上一丢,重重的一震使马孝贤苏醒过来,他嗓音痛苦地哼出了声。  
    这里离马家沟已经有数里之遥,那沉寂的山村被夜色涂抹成与荒原一样的黑暗,能看清的只是蜿蜒而来的一条沟谷,这沟谷在小枯树一侧变成了深壑,崖壁陡直,即使月光洒进沟中,也深不见底。其实,这沟谷里面并不神秘,若白天从源上向下张望,约百丈深的谷底是一条时常干涸的河道,河道两边有些不慎跃落下去的羊的尸骨,因两壁无处可攀,因而从无人下去过。  

  霍达东不想损失一条麻袋,这是他家装粮食用的哩。他将马孝贤从麻袋中倒出来,用马孝贤腰上的腰带将他双手反绑上,又撕下马孝贤长袍上一块衬里,蒙上他的双眼。霍达东不愿马孝贤看到是谁杀的他,据传说,杀人者一旦被印人被杀者的眼睛,被杀者的鬼魂就会来惊扰杀人者的全家。  
    夜晚的寒风终于将马孝贤吹得清醒过来,他挣扎了一下,喊叫着:“方娃,方娃,这是咋回事?”  
    马方紧咬住嘴唇,一声不敢吭。  
    李仲海哑着嗓子,低声说:“马孝贤,你是大土豪,大劣绅,大恶霸,大地主,是农会革命的头号对象,农会决定,判处你死刑!”  
    马孝贤顿时嘶嚎起来:“不能哩,我马某是支持农会的,霍土生你不能公报私仇!我大娃二娃也都是农会的人,你杀我,他们不干哩!”  
    霍达东到此时不想再跟马孝贤讲什么道理,他从马牙子手中抓过那把磨得雪亮、在明月下闪着寒光的大刀。这刀是他少年时习武用过的,后来被扔在屋角生了锈,黄昏时他又把它找出来,往磨刀石上撒了泡尿,蘸着尿水把它磨锋利,他听老人们说过,用尿水磨出的刀杀人不见血。  
    当时婆姨桂桂很惊恐地问他:“弟,磨这刀干啥哩?有人要害你?”  
    霍达东狠狠地说:“杀马孝贤,给咱大报仇!”  
    “要杀人?马孝贤没有该杀之罪嘛。”桂桂对于杀人的事是很胆怯的,尤其是自己的丈夫要去杀人。  
    “你不懂,这是革命,革命就是要杀人,咱参加了革命,当然得去杀人!”霍达东磨得更带劲了,随着身子一起一伏,红红的铁锈伴着黄黄的尿水淌到地上,像是人血在滚动。  
    桂桂神情忧郁地沉默了一刻,小心地说:“弟哩,要杀人让别人杀,你是总会长,干大事的,杀人是刽子手的活计,刽子手没有能成大事的。”  
     霍达东没吱声,但他觉得婆姨的话有道理哩。因而,当他在源顶崖边接过马牙子手中的快刀时,心中稍有犹豫。猛然,他想起了身边的马方,李仲海多次讲要考验这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少爷,这不正是最能考验他的时刻吗?霍达东将大刀塞到马方手中,向他示意让他去砍他大的头。一旁的李仲海露出了赞许的神情,点了点头。  
    马方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好像要被砍头的不是他大,而是他自己,他无论如何举不起那把砍刀,就像他无论如何举不起一个石碾子一样,他如同秋草一样浑身发抖,继而眼泪从眼中涌出,当他在朦胧中看到李仲海鄙夷的目光、霍达东冷峻的神情、马牙子嘲弄的笑脸时,他也曾鼓足了勇气,但却依然挥不起刀来。  
    马孝贤知道在劫难逃了,倒是镇定下来,他沉缓地说:“方娃,方娃在吧?方娃,你能大义灭亲,日后该有出息哩。只是人心厄测,世事多变,凡事不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要有自己的主张。农会中人逆天道、背人伦,你一介书生,终不会受重用,跟着他们,怕是只能当一条走狗哩。此话也该告诉你哥,万不可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机会还是要到官衙做事,为官总是牢靠,况且孙大总统之主张乃是天道,万民拥护,你要好自为之,不可行恶,为马家多积阴德……”  
    马牙子实在听不下这些文言酸语,他一把夺过马方手中的砍刀,以他平时那种无赖劲像斩邻家羊头一样,胳膊一抢,随着寒光一闪,马孝贤的声音就中断了,他的脑袋并没有掉下来,只是后脖劲裂开一道口子,黑糊糊的血喷溅出来,马牙子又猛砍两刀,随即一脚将马孝贤踢下崖去,即使那几刀没有要了马孝贤的命,跌下百丈深谷,也再无活命之理。  
    马牙子嘿嘿嘿地傻笑着,他看着刀上还流淌的血滴,说胡话般叫嚷着:“我马牙子今天真的革命哩,革了一个大命,革了一个谁也不敢革的命,我是有功之臣哩,要给我封王加官,要赏我黄金万两,土地千顷,美女百名,今后马家沟,不,今后金城镇都是我说了算哩。生娃是县农会总会长,我就是金城镇农会总会长,四乡三十八村的庄户人都是我的臣民……”  
    霍达东抡圆胳膊给了马牙子一个大耳光,吼着:“你说疯话哩!”  
    马牙子愣住了,随即,手一软,砍刀落到地上,腿一软,整个人坐到了尘埃中。  
     李仲海冷冷地训斥了马方一句:“你剥削阶级思想难改造哩!”  
     马方抹抹眼泪,结结巴巴地说:“以后、以后我会改哩,以后、以后共产邪党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杀我娘,杀我哥,杀我都行哩……”他也有点神智不清了。  
    霍达东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两口,低头捡起了那口砍刀,看了看上边的血迹,用尿磨出来也没有杀人不见血哩,他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用力一甩,将砍刀丢下深沟,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给大报了仇而轻松,也为没有亲手杀人而如释重负。  
    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碰到什么样的情况,他也没有亲手去杀过一个人,他倒不是信奉佛教不杀生的原则,而是他认定了婆姨桂桂的话有道理,他不是匪,不是盗,不是刽子手,不是兵勇,他是个要干大事的人,否则,他宁肯老老实实在马家沟当一个农民。



 


 
 
(15)
 
  陕北汉子霍达东又一次出现在榆林府街头的时候,很有点踌躇满志,尤其是已经荣任国民革命军陕北边防军司令的原督军金上岳也很恭敬地称他为霍总会长的时候,他更是有些飘飘然了,觉得革命已经成功,农民将会成为治国者之一了,而他恰恰是一个县的农会的总会长,在即将成立的榆林专署的农民总会上,已经被内定为副总会长。马家沟的一个老汉惊叹万分地告诉他:“这是官居五品哩,满清时要由皇帝钦定。”  
    霍达东想起了他大曾跟他说过的归元寺老和尚在他满月时算的命:“不为大匪即为高官”,也许人的一生中真有个命? 真有冥冥之中的一个主宰者在掌握着他的人生? 他实在是不愿意信这些,而更愿意像庄户人家种地一样,以个人的汗水和智慧来获得丰收。  
    他参加了榆林专署农民总会的筹备会议,听了别的县的农民们斗争土豪劣绅恶霸地主的经验,也介绍了自己从砸粮库到成立农会的历程,最后又听了边防军司令金上岳一番慷慨激昂的支持农民革命的高谈阔论。那个一身马裤呢军装、还算魁伟的汉子很激动地表示:“我也是穷苦农民出身,绿林好汉起家,杀过狗官,宰过老财,抢过有钱人,论起来,我还算是农民革命的前辈哩!现在,我归顺了蒋中正总司令,蒋总司令支持农会,支持工会,受到万人拥戴,作为蒋总司令的部下我金某当然不能例外,以军人身份,要执行军令,以农家子弟身份,要和诸位风雨同舟。榆林府总农会就是我的家,有谁敢对咱这个家说个不字,我手中的那几支快枪不是吃素的。成立总农会的报告先送交省府核准,然后找个黄道吉日,打腰鼓、耍狮子、舞长龙、唱大戏,热热闹闹地把它成立起来!”  
    金司令的话赢得了不少掌声,但霍达东总觉得这话不那么真诚,有点虚张声势,夸海口哩,但他不大相信金上岳会耍什么花招,成立农会乃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筹备会散会之后,金上岳执意要给每位代表配一名卫兵,以在榆林府上威风威风,还把代表接到榆林府最大的酒楼去吃烤全羊,席中一些花枝招展的女子陪伴着每一个代表,金上岳说这些女子都是崇敬革命的良家女子,可霍达东怎么看都觉得这些是妓院出来的坏婆姨,尽管其中不少女子长得挺俊俏,不比李秋枫差哩,可那眼神却透出些骚气。  
    饭后,他没有去戏楼听秦腔,而是辞掉了卫兵,单独去了马圆家,他昨天一到榆林,马圆就让兰兰去找过他,约他谈一谈。 
   马圆居然在独自饮酒,方桌上摆着炸花生米、五香驴肉、卤鸡蛋、豆腐干等几样小菜,酒壶烫在一盆热水中,他一手捏烟,一手把杯,抽一口烟,喝一口酒,并不去动那些小菜,脸上一副苦闷的神情。  

  听到兰兰招呼霍达东的声音,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迎到门口,而是依然坐在高背椅上,只把目光射到了走进门来的霍达东的身上。  

  霍达东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马圆的优郁和毫不掩饰的痛苦,他微微一怔,还是叫了声:“马先生。”  
    倒是兰兰用极低的声音告诉霍达东,“霍大哥,马先生不痛快哩,他太太嫌他是共产邪党,不愿和他过了,要嫁给北京的一个什么大官,寄来了离婚的信,你安慰安慰他。”  
    霍达东点点头,坐在马圆的对面,嘴巴张了几下,可他绝说不出什么能安慰马圆的话,在他心目中,马圆是不需要安慰的,或者说,只有马圆能安慰他,他不可能有本事安慰马圆。  
    兰兰给霍达东倒上一杯酒,本想继续站在一边伺候,但马圆挥挥手:“兰兰,你去干别的事吧。”  
    兰兰知趣地退出了餐厅。  
    马圆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很沉重地放下酒杯,盯了霍达东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焦躁地开了口:“达东,你们在肤郡的干法太过火嘛,那不是革命,那是开玩笑,是地痞无赖干混事,让人笑话哩!”  
    霍达东皱起眉头,尽管他从李仲海那里早就知道了马圆对农民运动的态度,可当听到马圆亲口说出对他们的指责时,还是觉得受到了刺激。假若别人这样讲,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可在马圆面前,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按他一贯的对马圆的尊重态度轻声说:“可毛润之先生说这样搞农民运动好极了,毛先生是共产邪党的领导哩。”  
    马圆倒先动了怒:“我看有的人放荡不羁,目中无人,把‘五.四’文化运动的先驱者胡适先生都不放在眼中,他懂得什么马克思主义?懂得什么叫人类发展史?”  
    霍达东对马圆的这些话反感了,他不懂得知识分子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但他从本能上知道领着农民造反的人必定是让他敬重的人,任何一个替农民说话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而欺压农民和轻视农民的人都注定成为他的敌人!  
    他终于反驳了:“马先生,你不是也希望农民能当家做主人吗?你不是告诉我共产主义是咱的理想社会吗?咱们这么干,不就是为了让农民当家做主,让共产主义早日实现吗?”  
    马圆又点燃一根烟,也为霍达东点燃一支,沉默了一会儿,自责地说:“我太激动了,达东,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过,我发脾气不是冲你,你只是一个朴实的、有着本能反抗精神的农民,你的眼界还窄,知识尚浅,只是凭着一种冲动盲目地跟着去干。我憎恶的是挑动你们去干的那些所谓有知识的人,他们在利用你们的青春、热血、生命和激情去实践他们的理论,而他们的理论是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  
    霍达东对这些话无从反驳,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但他绝不接受,因为他从不承认自己是盲目地被谁挑动。  
    马圆继续说:“达东啊,共产主义确实是咱们的理想,但达到这个理想就像爬山一样,起起伏伏、弯弯曲曲,要有个过程,根据中国的国情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它绝不可能短时间内就在中国实现。本来,共产邪党和国民党联合,搞共和制,多邪党轮流执政,建立一个人人都逐渐熟悉和认同的民主社会,通过发展科学普及教育,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为共产主义打下牢靠的基础,到那时方可谈向共产主义过渡。”  
    霍达东不解地问:“马先生,搞农民运动,全国到处都成立农会,农民都当了家做了主,城市里工人都掌了权,不就是共产主义了吗?”  
    马圆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你们被毛润之一伙欺骗的地方,这根本不是科学的共产主义,只不过是历史上发生过的无数次的农民起义而已,而这种农民起义的结果大都以失败而告终,即使真有成功的,像朱元璋、李自成,一旦掌了权就不会再代表农民的利益了。”  
   “我到死也要为农民做事!”霍达东坚定地说。  
    “有时候社会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到时候你就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马圆感慨着。  
    在几十年之后,霍达东开仓放粮,贩济数十万奄奄一息的灾民时,早已经忘记了这次与马圆的谈话,他所没有丧失的仅仅是他那到死也要为农民做事的信念,因为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不敢离开一捧黄土的农民!  
    马圆向霍达东凑近了些:“达东,我知道是你带人杀了我大,你不用解释,我一点都不想埋怨你哩,就像当初我决不拦着你杀我一样,假如杀了一个人就可以让农民们真正过上好日子,我死,我大死,或你死,都不足惜。关键的是,这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会使大好形势丧失掉!”  
    霍达东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他觉得马圆在此时的表现还不如马方哩,起码马方对杀马孝贤没有流露一点反对的意思,而且亲自参加了那次行动。  
    马圆看出了霍达东的心思,悲伤地摇了摇头:“达东,你肯定认为革命革到我自己大的头上来,就动摇了,不对哩,我绝不是在考虑个人得失,我是在为整个中国的前途焦虑!”  
    他停顿了一下,口吻又激烈起来:“达东,我绝不反对农民分地主的地,分土豪的财,但不能用那么激烈的手段,用不着从肉体上消灭他们,这些地主、土豪、财东、乡绅中不少人的娃都是进步的、革命的人士,在国民革命政府和北伐军中做事,为了消灭中国革命最大的障碍军阀在流血牺牲,可是,我们却在杀他们的大,砸他们的家,你想想,他们还能安心去消灭军阀吗?他们不全是不明事理之人,消灭了军阀,他们会主动说服他们的大把土地财产分给农民,虽然他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但天下为公终究是他们的理想哩!你们这么干,知道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霍达东摇摇头。  

  马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们认为这全是共产邪党指使的,是在搞赤化,是在破坏国共合作,是在搞邪党派分裂,是在扰乱北阀军心,说我们是红匪哩!当然,共产邪党人不怕别有用心的人的污蔑,《共产邪党宣言》中早就驳斥了那些污蔑。可是,我们在因小失大,为了些许眼前利益,而忽视了我们的远大目标。现在,北伐军中一些将领不愿再北伐,而是要找共产邪党算账,要先灭红匪,解决后顾之忧,再去北伐,完成共和大业。有消息说,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要在上海拿共产邪党人开刀哩。这完全是我们自己酿成的苦酒,造成的恶果呀!”  “那咱就和他们拼!”霍达东站起来,挥动着拳头。  
    “拿什么拼?我们没有军队,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掌握政权,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同志人头落地。我们共产邪党的前途被毛润之一伙给毁了啊,他……他绝不是在搞共产主义,只是在搞农民起义。”马圆又喝下去一杯酒,久久地沉默了,眼睛中充满了失望,甚至是绝望的神情。  
    霍达东是绝没有能力与马圆争论的,他整个一生都很少与人争论,他只会发脾气,骂狗日的,余下的就是固执地去做,去闷头干事情,他觉得做比说要更痛快。但是,他没有勇气跟马圆发脾气,不能骂马圆狗日的。  
    于是,他也只能沉闷地坐着,抽着闷烟,喝着闷酒,吃着闷菜,闷想着马圆的那些话是否危言耸听哩。  
    榆林专署农民总会始终没有成立起来,集榆林府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金上岳抱怨陕西省政府的官员只会楼着姨太太抽大烟,不办正事,呈上的成立总农会的公文迟迟核准不下来,于是将农民代表们客气地送走,有两个别的县的农民代表因为恋恋不舍与他们厮混了几天的女子,表示要投靠金上岳门下当兵,马上被金上岳委任为警卫营的正副排长,这事传出,又有几个农民代表不愿再回穷苦贫瘩的黄土沟沟,也留在了榆林府,穿上了军装,成为国民革命军的士兵。  霍达东倒绝不可能被这些东西所诱惑,他尽早赶回了肤郡县,刚一见到李仲海,就得知蒋介石已经在上海大开杀戒,一天之内杀了几百名共产邪党人,他不由得把马圆向他讲的那些话告诉了李仲海。  
    李仲海倒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冷冷地说:“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很难有坚定的革命立场哩,一到关键时刻,就会暴露出他们的软弱性来。蒋介石本身就是上海滩的大流氓,投机革命,他代表的是剥削阶级的利益。现在,他的本来面目暴露了,他杀咱们共产邪党人,就说明咱们干对了,他敢于动手,也说明咱们干得还不彻底!达东,这没有什么,中国几万万农民他杀得光吗?还有咱们这些共产邪党人,只要有一个不死,就是星星之火,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哩!”  
    霍达东坚定地说:“仲海,咱不伯哩,咱敢加人共产邪党,敢为庄户人家做事,就把个死字扔到脑后了!”  
    李仲海握住霍达东的手,点点头:“好,咱们还要干得更轰轰烈烈!你不在的这几天,刘平、李古同志到肤郡县视察来了,他们支持咱们,也批评了马圆同志的错误观念,他们指示咱们要尽快建立农民的武装,手里有了枪杆子才能和反革命势力进行殊死的抗争,这件事咱们要抓紧去做。”  
    霍达东点点头:“行哩,各乡都有乡勇,先把乡勇的枪拿到咱们手中来!”  
    李仲海又叮嘱霍达东:“达东,对我们邪党内一些悲观情绪,你要进行斗争,不能听之任之,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悲观的,我们还有革命大本营武汉,邪党中央也还在指挥着上海的工人兄弟反抗,湖南的农民赤卫队准备攻占长沙,革命形势还大好哩!蒋介石的假革命面目一暴露,咱们共产邪党人就更用不着有什么顾虑了,可以放开手去干!让他们说咱们是红匪吧,咱就是要当共产邪党的红色土匪哩!被反动阶级说成匪,就说明咱们是在进行真正的革命!被反动阶级夸成是谦谦君子,那还革什么命!”  
    “咱就当这个红匪了!”霍达东终于也冲动起来。  
    马方神情阴沉地在肤郡县总农会办公室内找到了李仲海和霍达东,开口就说:“给我一支枪。”  
    霍达东奇怪地看了看马方,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哩,半个多月来,农会确实收缴了一批枪支,其中有汉阳造、俄国的老毛瑟、猎枪和火铣,但都发到了以农民为主的自卫队中,几支土豪劣绅防身用的小手枪则挂在了总农会几个主要干部腰上,霍达东实在想不出马方要枪干什么?莫非他想到自卫队中去受受锻炼?  
    李仲海正在忙着写材料向中央汇报,有些不快地问:“要枪干什么?现在枪少,还配不到委员一级哩。”  
    “杀马圆!”马方硬硬地蹦出三个字。  
    “杀你哥?马先生?”霍达东大吃一惊:“你在说混话哩!”  
    李仲海倒是没那么愕然,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审视地问:“杀你哥,为啥哩?”  
    马方悲痛欲绝地说:“他叛邪党!”  
    “叛邪党?不会哩,马先生咋会叛邪党? 他很信共产主义哩,他只是对邪党内目前的一些做法有意见。”霍达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达东,现在革命到了危急关头,各种人的本来面目都会暴露出来的,对谁都打不得包票哩。”李仲海冲霍达东责怪地说完,又转头问马方:“马方,咋回事?你说清楚。”  
    马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扔到桌上,狠狠地说:“你们看,这是他写给我的信,你们看了就知道他该杀不该杀!”  
    马方说完,一屁股坐到长凳上,痛苦地垂下头,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头发,一连串的长叹从他嗓子冒出。  
    那信不长。方弟:  
    本想找你长谈,细一思量,又觉无此必要,我们虽乃骨肉之亲,但早已过了自主之龄,人生漫漫,各顾其途,本是常理,并不有违人伦。  
    此书之意,是告之我已决心渡海东去日本。对国内之局势,我甚为悲观。共产主义自吾辈之手,传至中国,但不想将毁于一些无知之徒,令我痛心不已。吾父何罪之有? 成为痞子运动之牺牲,吾妻以为我与痞子一帮,愤然离婚再嫁。我本不想以偏概全,但一叶知秋,小痛为父亡妻散,大痛为革命前程毁之一旦。痞子运动与共产主义谬之千里,决无成功之理,即使执政天下,也无非又一皇帝登基,与民主、进步、科学背道而驰。  
    吾并非放弃人类大同之理想,只是羞于与痞子们为伍,此次重返东土列岛,实乃无奈之举,一为静研马克思之论,二为不忍见工农兄弟血流成河,三为退出并非真马克思主义者执掌之中共,待之时日,重归华夏,再举科学共产主义大旗。  
    方娃吾弟,你尚有一腔热血,天性冲动,情感偏激,但切不可走上痞子之路,遗憾终生,若有可能,也望你能出洋留学,静观局势变化。  
    来日方长,历史之河漫漫,你我无非儿滴水花,既不能扭转大势,又何必逐流而逝呢?我想,今日吾之言论,必会被历史证明无误。    
    握别 
    兄马圆夜疾草  
    李仲海看完此信,怒斥了一声:“简直是一派胡言,岂止是退邪党宣言,完全是向邪党挑战!也好,又一个投机分子露出了本来面目,使我们少了一个隐患。”  
    霍达东没说话,他脸上是一片深深的遗憾和惋惜之情。  
    马方站起来,激动而恳切地说:“李秘书长,霍总会长,在杀我大的问题上,我心慈手软,未能大义灭亲,彻底背叛家庭,没有经受住严峻的考验,希望这一次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手杀掉马圆这个背叛邪党的无耻之徒,使我经历真正血与火的考验!”他清秀的脸庞因扭曲而显出了些狰狞之相。  
    李仲梅居然没有犹豫,就把腰中一支勃朗宁小手枪及五发子弹交给了马方,冷峻而严酷地说:“马方同志,共产邪党是相信你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的,若在平时,我们可以先对马圆进行批评教育,他若固执己见,我们再对他进行处理。但现在是革命与反革命进行殊死较量的非常时刻,一些投机分子纷纷变节,向反革命刽子手告发我们邪党内的同志,使这些同志被押上刑场,壮烈牺牲。所以,为了预防万一,也为了表示我们欢迎你大义灭亲的革命态度,给你一个经受考验的机会,同意你去执行这次特殊的任务。若是你能圆满完成任务,我们将讨论你的入邪党问题,接纳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马方接过了手枪,激动得从眼角淌出了热泪,他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就赶去榆林!”说完,就冲出门去。  
    李仲海感慨地点点头:“还是支持革命的人多哩。”  
    霍达东抽了口烟,有点忧虑地问:“仲海,是不是开个支部会研究一下再决定杀不杀马先生的事。你个人决定,有点冒失哩,马先生终归是咱的上级呀。”  
    “达东,现在是非常时期,马圆万一叛变,咱们可能都逃脱不了反革命的毒手!”  
    “马先生叛变了,可咱们整个榆林府还是革命的天下哩。”  
    “达东,你太天真了,你以为金上岳之流真的支持农会吗?他是被逼无奈,现在蒋介石叛变了革命,他暴露真面目的时候也快到了,为什么刘平、李古同志让咱们赶快抓枪杆子,就是要未雨绸缪,准备迎击反革命的镇压!”  
    “那说明马先生推测的没错哩。”  
    “马圆说的现象没错,但他的观念是错的,他在本质上还没有和咱农民站在一起,他不想革命那就是反革命,这是不容怀疑的。达东,我们还要继续扩大武装,不能像上海工人兄弟那样,交出枪杆子,挨了刀片子!”  
    霍达东点点头,对于这一点,他是绝没有什么非议的。  
    肤郡县邮政所是一个并不显眼的建筑物,黄昏时分,进出的人也并不多,霍达东站在门前,默默地抽着烟,暖洋洋的夕阳映照着他那本该年轻但却因经历的坎坷而不显年轻的脸庞,柔和的光芒多少抹平了些他那因久久思虑而留在额上的皱纹,但却使他眼中的阴郁更加明显,他脚下扔着十几个烟头,显然他站在这里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终于,在邮政所即将关门的时候,他狠狠地扔下手中的半截香烟,喷出长长的一口烟气,几步闯进了邮政所,把里面一个正在点数汇款现钞的职员吓了一跳,以为是江洋大盗来打劫。  “给我接一个榆林府的电话。”霍达东说出了马圆家的电话号码。  
    邮政所的职员不高兴地盯了他一眼,指了指角落里木笼子一样的电话间,霍达东走了进去,很快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他抓起话筒:“喂,马先生,我是达东哩。”  

  耳机中传出马圆不很清晰、但还勉强能听清的声音:“达东,我是马圆,有事吗?”  

  霍达东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还是问了出来:“马先生,你要叛邪党吗?”  

  马圆显然愣住了,沉默了一下才沉重地回答:“不是叛邪党,是退邪党,我已经分别给刘平、李古同志写了信,表明了我的态度,也就是那天我给你讲的那些话。达东,叛邪党和退邪党是有本质区别的,我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也不会出卖自己的革命同志,我只是对那些被人称为痞子还洋洋得意的人失去了信心,我不愿意跟着他们使真正的共产主义蒙受耻辱。达东,是方娃把我写给他的信给你们看了吧?”  
    霍达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问:“马先生,你觉得金上岳会不会背叛革命?”  
    马圆回答:“只是迟早问题,他已经有太多可以背叛革命的理由了。达东,你们要警惕,要提防哩。”  
    “那你会不会把共产邪党的花名册交到金上岳那狗日的手中?”霍达东的声音阴沉了。  
    “当然不会!达东,你认为我会是那种无耻之徒吗?何况,卖身投靠无非是为图名获利,而我恰恰视名利为粪土,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出卖别人呢?”马圆在诚恳中流淌着痛苦和无法诉说的委屈。  
    “不,马先生,我不是怀疑你,否则我也不会打电话哩,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个?”  
    “我还想告诉你,你若真的要走,今天就走吧,千万不要超过明日。”  
    “为什么?明日我还要和刘平、李古同志谈话哩。”  
    “我不能说为什么,只是你曾救过我,我在你有难时也要救你,从此咱们就两清了。你作为教书先生,我永远敬重你,而你退出了共产邪党,和我走的再不是一条路了。马先生,是你把我领上这条路的呀,你怎么能自己先从这条路上退出哩!”霍达东有点动了感情,不仅感慨不已,而且嗓音有点硬噎。  
    “达东,谢谢你给我打了这个电话,也希望你好好活着,日后咱们终会再见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共产主义的话题。”马圆显然被霍达东的警告震惊了,因而有结束这场电话对谈的意思,去做走的准备,他一点都不愿意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同志手中,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同志就是他的亲弟弟。  
    霍达东再一次强调“马先生,咱们两清了,保重”的话,这是为了平衡自己的心理。作为共产邪党员,他当然不能将要去杀马圆的消息透露给马圆本人,这说轻点是丧失原则,说严重些也可以算是通敌,但他作为一个知恩报恩的朴实农民,在良心上绝不能接受马圆被杀的事实,马圆救过他的命,而且是马圆把他引上革命道路的啊。幸而,他朴实农民的良心不很艰难地就战胜了共产邪党的原则,其实,他认为那也算不上原则哩,只不过是李仲海个人的决定。  他一方面轻松了些,一方面却似乎若有所失,他陷人了又一次的茫然之中。当然,在十多年之后,他又见到马圆时,既没有轻松之感,也不觉得若有所失,更不会感到茫然,只是他对马圆的称呼未变,依然叫他马先生。  
    马方非常沮丧地从榆林回到了肤郡,他又失去了一次被共产邪党考验的机会,因为他到了马圆的家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据邻居说,连兰兰都跟着马圆上路了。  
    马方当然不会想到会是共产邪党内的人事先向马圆报了警,他只觉得是自己倒霉,或者说,命中注定他前途坎坷,多有不顺。但是,这并不能影响他要加人共产邪党、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决心。  
    回到肤郡师范学校自己的宿舍,他刚刚和衣倒在床上,李秋枫就飘然而至,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头上扎着红色的发带,把一股春天的气息裹进了马方那零乱的、因几天无人居住而染上一层黄色细沙的房间。  
    李秋枫的脸盘不再白哲,而是和山沟沟里的女子那样有些黑红了,不知是发育的问题还是因为少吃了白面而多吃了小米的缘故,她的身躯也丰满起来了,本来就尖挺的胸脯更加丰腔,肩头和屁股蛋子也挥圆结实,她变得健康,也越发秀美和充满朝气。  
    她关好门,坐到床上,顺势倚到马方的怀抱中,兴奋地说:“方,告诉你,我听说要讨论你人邪党的问题哩,方,你的夙愿就要实现了,真替你高兴。”  
    马方先是激动地坐起来,但马上又一头倒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讨论不成哩,我没有完成邪党交给我的任务。”  
    “什么任务? 咋没听你跟我说!你这几天不在就是去执行任务了?”李秋枫伏在马方身上,扳着他的脸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马方皱皱眉,张嘴就答:“去杀人!”  
    “杀人?”李秋枫一怔,随即笑起来,“你能杀人?你连兔子都不敢杀哩!”  
    马方狂怒而烦躁地推开李秋枫,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是不敢杀兔子,也杀不了人,你可以看不起我,我是无能鼠辈,共产邪党鄙视我,你也鄙视我,我、我……”马方说不下去了,他声音中充满了自卑感。  
    李秋枫一下子抱住他,用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宽慰地说:“方,别难过哩,我不会鄙视你,共产邪党也不会鄙视你,革命有分工,不一定就要你去杀人,你用你的笔写文章,写诗,也是战斗的武器哩。方,把你新写的诗给我念一首 。”  
    李秋枫的温柔很快让马方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他仰起脸来,望着正被徐徐张开的夜幕遮掩成暗蓝色的窗户,心中一下子涌出了无数诗句,他就是以他真诚而热忱的诗句使李秋枫倾心于他的,而他又以他诗人的狂热,甚至有些偏执投身于革命的,到肤郡任教以后,他的诗大多是歌颂农民和农会的,很少再抒发个人情感,现在,他积郁已久的愤闷终于倾泻出来,他轻轻一甩头发,低吟出激荡之言:      
    我不再狂啸
    所有的声音都化作黄土地的坟墓;
    我不再悲叹,    
    所有的哀伤都埋进了昨日的棺米;    
    我不再观望,    
    所有的踌躇都随滚滚洪流奔向大海;    
    我不再等待,    
    所有的希望都伴着旭日蓬勃而出!    
    我宁愿死去,    
    也不放弃战斗的号角,    
    那是把血洒向大地的匹夫。    
    我忍受着折磨,    
    那对我绝不是屈辱,    
    而是炼狱之火的锻烤。    
    过来吧,    
    我心爱的姑娘,    
    我不放弃自由和信仰,    
    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胸脯,    
    因为你将和我同乘一只舟,    
    因为你将和我同走一条路。    
    我狠一样徘徊着,    
    我躲瘟疫一样逃避着孤独,    
    革命啊,    
    你就是我终身的伴侣,    
    让我们狂烈地交合,    
    把精血骨肉相互凝固。    
    于是,
    我的灵魂仰仗着太阳的光芒,
    变为一颗夺目的珍珠。  
    马方的两只手高高扬起,好像是祭坛前的巫祝,也像是正在求符的道士,一脸虔诚,满目壮烈,久久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他的沮丧已经完全消失,他用自己的诗又将自己重新燃烧了起来。  
    李秋枫也沉醉在这奔放豪迈的诗意中,她的眼睛略有点潮湿,情意绵绵地凝视着昏暗之中那朦胧的身影,终于,她扑上去,抱住了马方,长吟一声:“方,你伟大哩,你把我的心都挤满了,挤得我胸脯胀得慌。”  
    马方的手垂了下来,一手楼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按住了她富有弹性、果然胀鼓鼓的胸脯,轻轻吻了她一下,问:“枫,你永远会陪伴着我?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无论是快乐还是哀伤?”  
    李秋枫点点头:“永远,永远,没有人再会夺走我的心,我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那,那咱们……一结合吧。”马方的手搂紧了她,也抓实了她的乳峰。  
    “可,可咱还没结婚哩……”李秋枫慌乱而胆怯地说。  

  马方的眼睛中燃烧着两团火,在黑暗中放射着光芒,他的声音颤抖着:“枫,咱是革命青年哩,咱要打碎一切旧秩序、旧观念、旧伦理,追求个性解放、社会解放、人类解放,共产主义就是要破坏家庭,消灭婚姻,咱们连结合都没有勇气,还革啥命哩!”  
    李秋枫已经听不清马方在说什么,他的拥抱,他的抚摸,他喷在她脸上的热气早已使她浑身软绵绵、脑袋昏沉沉的了,她只是臆语般喃喃着:“方,方,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马方在热吻中将她抱上了床。  
    这吻一直持续着,从李秋枫的发梢、鬓角、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耳根、嘴唇、下巴到纤细的脖颈,然后,马方解开了她的衣扣,打开她的衣襟,褪去她的内衣,继续吻着她的高耸的乳峰和平滑的小腹,直到吻遍了她的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她在幸福、快乐、欣慰、奇妙和不知所措中沉迷了,甚至连那肉体被冲破时的痛感都没有感觉到,也许感觉到了,但却马上消失在一种更为巨大的欢欣和幸福之中,她搂紧了她,如同和他坐着牛皮筏子在黄河上飘荡般起起伏伏,直到汇入大海……  
    她不愿意让他停息下来,她拥着那牛皮筏子重又跑回黄河的上游,再一次顺流而下,享受着那被颠簸而浑身触电般颤抖抽搐的神奇感觉。  
    许多年以后,当李秋枫又嫁给一个男人时,她再也不想领略这种感觉了,她虽然刚刚四十冒头,按世俗说法,正该如狼似虎,但她却让肉体麻木起来,似乎她的身躯是一片荒漠,任凭谁来开发也不可能变为生机勃勃的良田。  
    她没有欺骗马方,她只属于他,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为了他宁愿牺牲自己的纯真和善良,变得尖刻和恶毒,为了他宁愿一改温柔和驯服的性格,变成一个狂妄自负的官太太。  而在肤郡一九二七年春天的这个夜晚,她显然并不能预卜未来,她只是在美好的想象中接受着马方一股又一股的热情喷发,将他深深地接纳进自己的肉体和心底。  
    霍达东在春天乍暖还寒的黎明看到了李秋枫虽躲躲闪闪但却掩饰不住幸福,心满意足地走出了马方的宿舍,他很有点为他们祝福地笑了笑,但随即又有点鄙视地摇了摇头,他们这是偷情哩,马家沟对于偷情的男娃和女娃要光着旋游街。  
    当李仲海隐隐约约地知道了马方和李秋枫同居的事之后,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这与己无关。但到晚上他却喝得酩配大醉,然后钻进肤郡城最有名的妓院百玉楼,点了个当红妓女小翠翠,楼着她说了许多混话,最后什么也没干,迷迷糊糊地和衣大睡过去。        
 
 
 







 
 
(16)
 
  陕北汉子霍达东站在马牙子家当院中,指着他的鼻子臭骂着:“马牙子,你这个狗日的没出息哩,革命还没成功,你就整日搂着婆姨睡大觉,农会的事也不管了,当初我真是瞎了眼,让你这样的投机分子加人共产邪党!”  
    日上三竿了,夏日的太阳照在只穿件布坎肩的霍达东身上,他裸露的肩头黑黝黝、亮闪闪的,泛着晶莹的汗珠珠,脖颈上胀鼓着青筋,脸上一股怒气,腰间别着的那支德国造噜子手枪格外显眼。  
    马牙子确实还在清凉的窑洞里铺着新席的火炕上光着脏眼子、显露出缺少厚实肌肉的脊背,搂着一个皮肤虽不白哲、但却结实健美的年轻女子睡觉。那女子同样赤裸着身子,两条腿羞涩地跄缩着,但一对刚出笼的蒸摸似的奶子却无遮无拦,任凭马牙子抓在手中,和面般地揉捏着。  
    这个女子可不是马牙子从哪里带来的野女子,更不是守不住空炕头的寡妇,而是马牙子明媒正取的婆姨哩。  
    自打杀了马家沟大户马孝贤以后,马牙子就英雄般地以乡农会会长的身份再一次把马家沟几个大户人家的土地财产分配给农民,村头张贴的关于处死马孝贤的布告很起作用,农民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对于没有了主儿的土地财产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唯恐没有了自己的那一份,甚至为了一个铜脸盆、一床绸子面棉被、一张枣木方桌也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马牙子骂也骂不住,他在村里委实威信不高,没人瞧得起哩。  
    马牙子自己给自己分了十亩水浇地,那地就在水坝的下边,不管老天多旱,只要把水坝门一开,他的地就能最先浇上,而不管老天多涝,雨水也存不在他的地里,都流到下边的沟沟里去。关于这,倒没有人说闲话。“人家是闹农会的功臣哩。”农民们认同谁功大谁多占便宜的道理。  
    马牙子也搬出了他那塌了大半截院墙、只有两孔破窑的家,住进了马孝贤的大院,那大院被一分为八,一份本来关驴和羊的窑留给马孝贤大小三个婆姨住,其余七份一律分给了村里最穷、窑最破的农民。  
    马牙子住的是原来马孝贤和他三个婆姨住的五孔窑。马孝贤中年以后就喜欢一个人睡觉,因而他自己住一孔窑,三个老婆各睡一孔窑,还有一孔算作他的书房,他若想和婆姨亲热一下,就把婆姨招到自己的窑里来,完事之后,自己仰面而睡,婆姨再披衣回房。这五孔窑宽大明亮,位于他家其他窑之上,马牙子让马家长工花了三天工夫,为他新砌了道石墙,搭了个门楼,就成一个独院了。  
    这几孔窑中的家具和衣物他分出去了大半,但最好的则留给了自己,红枣木的八仙桌、太师椅、条案、樟木衣柜和衣箱,狐皮大衣、羔皮坎肩、丝绸马褂和呢料中山服,狗皮褥子、缎面丝绵被、新疆毛毯和花布床单,景德镇的盘碗、镶银的铜暖炉、打了气就亮得像月亮落下来的汽灯、景泰蓝水烟袋和女人用的角先生,铁犁、钢耙、灰骡子、红马驹和二十几只肥羊,都成了他的财产。
    不过,马牙子最为得意的是娶上了个一掐一股嫩水的婆姨,这是他到另一个村杨树坪发动农民们分大户的土地财产时从那里一个地主家里发现的女娃。  
    按照农会制定的原则,土豪劣绅、地主恶霸家的长工愿意走的发给路费,不愿意走的按当地农民一样待遇,分地分窑分财产,大户人家有几个婆姨的,留下头房,其余的配给娶不上婆姨的光棍汉,当丫环的是本地人家的女娃,自然接回家去,是外地的可走可留,但留下来只能嫁人,不分土地财产。  
    实际情况是,不光大户人家的年轻婆姨被光棍汉抢回家去,一些成了年的女娃和丫环也都被想婆姨想疯了的年轻后生连逼带吓地当了新娘,马牙子很支持这种行为。“革命就是共产共妻哩!”他说。  
    在杨树坪,他看上被几个后生缠着不放而吓得缩到院角的叫黑菊的那个地主小姐,他装腔作势地轰走了那几个后生:“要地主家的女娃也要人家自愿哩,打倒封建统治就是要保护妇女不受欺负!”  
    结果,已经无依无靠,自觉前途无望的黑菊得知马牙子是乡农会会长,便自愿地嫁给了他,她觉得这能使自己多少有些安全感,说不定共产邪党真能成了大气候,她依然能成个享清福的太太哩。  
    黑菊被领回马家沟的当天晚上就被马牙子按到了炕上,他剥羊皮一样熟练地扒去了黑菊身上的衣服,在明晃晃的汽灯下,把黑菊浑身上下看了个够,嘴里止不住地夸赞着:“这脸蛋蛋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哩,这奶子像是北坡坡上的坟丘子,奶上七个娃也套拉不下来哩,嘻,这白生生的大腿能气死春香楼的娟妇们哩。”  
    见黑菊羞答答地用手一会儿蒙住脸,一会儿遮住奶子,一会儿盖住腿缝缝,马牙子又是一番感概:“还是良家女子逗人上火哩,春香楼的娟妇全是狗日的虚情假意,只想掏干净老子兜里的大洋。”  
    他边咒骂着娟妇,可又用从娟妇们那里学来的花花本事搬弄着黑菊,见黑菊忍不住哼哼卿卿了,碾盘一样压上去,黑菊像挨了一刀的鸡一样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两行泪水淌出了眼窝。  马牙子不相信似地问:“这是你头一遭?”  
    黑菊点点头。  
    马牙子欢喜了:“地主家也有不偷人的女人哩,留着那好玩意,给我来开封。”边说,他边俯下身,看了看炕单子上果真有几滴血迹,他欣喜若狂地又爬上黑菊的身。  
    马牙子没几天工夫就用妓院学来的那套功夫把婆姨黑菊搞得神魂颠倒,一有空就楼着马牙子“哥啊哥”地叫,搞得马牙子也再没心思去农会办公了,按他的话说:“革命成功了,有了地,有了婆姨,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霍达东从肤郡县城到各镇各乡检查农民自卫队成立的情况,得知马牙子这般德性,闯到他的新居来找他扯扯,见太阳早冒过了源卯,马牙子的窑洞门还紧闭着,自然怒火中烧,破口大骂,对马牙子,他不会客气哩。  
    马牙子昨夜一直没闲着,黑菊也不让他闲着,刚顺出些男女间滋味的女子舍不得松嘴哩,若不是窗外突然传来炸雷似的吼叫,她又想再弄醒了丈夫,在铺满炕台的阳光中再好好亲热一番哩。  
    马牙子终于醒了,他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楼婆姨,可黑菊推开他,不高兴地指指窗外,于是,马牙子听见了霍达东的痛斥,也于是,他飞快地穿上了衣服,睡眼惺松地开门到了外面院子中。  
    霍达东正低头点烟,点燃之后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因为他看见马牙子穿着的是白色丝绸对襟上衣,印有金钱暗花的黑色丝绸长裤,脚上跋着一双呢面的方口鞋,他知道,这是马孝贤的衣服。  
    他盯住了马牙子,眼睛虽然眯得剩条缝,可那光却像刀子一样在马牙子身上割来割去,使马牙子不自在地躲闪着那目光,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低声嘟味着:“你像狼看羊羔一样盯着我,是咋哩?”  
    霍达东冷冷一笑,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咋?说你不害躁哩!你以为你浑身上下包着续罗绸缎,就像个老爷啦?你就是穿金戴银也是浑身掉黄土渣渣的庄稼汉?”  
    马牙子有点委屈地说:“我……我没想当地主嘛,我……我只是把分来的衣服穿上了,全村人都分了,不能因为马孝贤穿过咱就一把火烧了它,可惜哩。”  
    霍达东气得甩下烟头,指着马牙子吼着:“我不是说你不该穿,不该吃,不该娶个婆姨搂着,我是说你是个乡农会会长,是个共产邪党员,还要继续干,继续革命哩!”  
    马牙子脖梗子一挺,大大咧咧地问:“还干啥? 还革啥命? 革命不是都成功了吗?’’  “咋成功啦?”  
    马牙子奇怪地看了霍达东一眼,见他还盯着自己,马上又避开那目光,手一指外面:“这不是明摆着嘛,土豪劣绅的地分了,窑分了,财产分了,小学堂也充了公,谁家的娃都能上学,没有剥削了,谁也不敢欺负咱农民了,这不就是成功了吗?”  
    “你这狗日的真糊涂!革命还没成功哩,咱农民还没有真正掌了大权,肤郡县的县长真替农民说话吗?榆林府的金上岳真替农民说话吗?陕西省的省长真替农民说话吗?国民革命政府掌实权的蒋介石已经背叛了革命,杀工人、杀农民、杀共产邪党哩!你那眼睛最远能看到金城镇,目光短浅哩!”霍达东狠狠地说,说完,又点上一根烟。  

  马牙子也伸手要了一根,使劲抽了一口,有点固执地反驳着:“我就是目光短浅哩,我就是只能看到金城镇,金城镇是农民掌权,就是革命成功了,我又不是中国的农会会长,我咋管得了那么多。”  
    “可你不是个普通农民,你是共产邪党员,你要解救全中国的农民哩!”  
    “我就是个普通农民,我当不了朱元璋,当不了李自成,当不了洪秀全,连你生娃我也当不了,是你让我人的共产邪党哩!”  
    “你真是个狗日的!”霍达东抡圆胳膊给了马牙子一个大耳光,这耳光不但马上让马牙子的脸肿起了半边,而且连两颗门牙也活动了,一缕鲜血顺着马牙子嘴角淌了下来。霍达东确实被马牙子不知好歹的无赖相惹怒了肝火,因为马牙子是他发展的共产邪党员,丢他的人黑他的脸哩。  
    马牙子捂着脸蹲到了地上,孩子似地嚎哭起来,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嘴中还抱怨着:“霍土生,你敢打我,我娘都不敢打我哩,我长这么大,只让剥削阶级打过,你打我,你也是剥削阶级哩。”  
    霍达东哼了一声:“我长这么大,只打剥削阶级哩,我打了你,你就是剥削阶级!”  “我咋是剥削阶级啦? 我剥削谁来? 房子、地、婆姨,都是我革命革来的!”  
    “革命不是只给自己共产、共婆姨!”  
    “不给自己共产、共婆姨,谁还去革命,你砸粮库不也是你大、你婆姨要饿死哩!”马牙子怪有道理地喊着。  
    “狗日的,你再叫驴似地吼,我一个枪子废了你!”霍达东拔出腰间塞在木盒盒中的手枪,这种枪可以一口气打出二十粒铅弹弹。  
    马牙子并不怕霍达东的威吓,他一下子跳起来,扯开衣襟,露出粗糙而枯瘦的胸脯,那上面有着一片婆姨咬出的牙印子,他跺着脚扯着嗓子喊:“你杀了我!杀了从小跟你一块耍大了跟你一块贩驴、一块砸粮库、一块闹农会、一块干革命的兄弟,李自成、洪秀全都这么干过,你不杀我,你就是狗日的!”  
    一直隔着窗子偷听偷看的黑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扑嗯”一下子跪在了霍达东面前,哀嚎着:“霍总会长,你把我也杀了吧,只杀他,剩下我年轻轻的寡妇怎么活哩?我生是马牙子的人,死是马牙子的鬼,让我跟他一块去吧。”黑菊说到伤心处,也一把扯开了本来就没系牢的衣襟,露出没时间戴上兜肚的大半个胸脯,让霍达东往她那里开枪。  
    霍达东扭过头去,那丰硕得令他吃惊的乳房使他有点心烦意乱,而一回过头来时,他才发现院门口已经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有的幸灾乐祸,小声说:“马牙子死了,这五孔窑归我哩。”有的面带遗憾,自言自语着:“用枪逼着人革命哩,官府收税也就这样用枪逼哩!”  

  霍达东叹了一口气,拿枪的手垂了下来,他本来也没有杀马牙子的意思,只不过是一时恼怒,吓吓他哩。沉默了一会儿,霍达东狠狠地瞪了马牙子一眼,沉重地说了一句:“马牙子,就算共产邪党里从来没有你这个尿!”  说完,他转身而去。  
    肤郡师范学校被包围了,一群群穿着黄布军装、戴着大盖帽、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士兵倚着山势团团围住了这座顺坡而建的学府,几个穿着马靴的军官在学校门口晃来晃去。 
   李秋枫赶到设立在县政府隔壁的肤郡县总农会去报信,办公室里,李仲海和几个邪党员正在听霍达东怒气冲冲地汇报马牙子的情况,屋里烟气腾腾,几乎把李秋枫呛个跟斗。  
    李仲海示意李秋枫先等一下再说话,然后对霍达东的汇报进行总结:“达东同志说的情况各镇各乡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用不着动怒哩,参加革命的人总有几种,一种是有坚定信念的,这是革命的核心,一种是动机不纯,投机革命的,这种人迟早要暴露本来面目,还有一种属于觉悟不高、目光短浅的,像马牙子这类,是革命的同路人,这种人还不是敌人,坏不了咱们的大事,能团结就团结他们,现在把各镇抓到的枪支数目报一下。”  
    几个人各自说了一下数字。  李仲海点点头:“有五百多条枪,也算不小的武装哩,咱们马上树起肤郡县农民自卫总队的大旗,这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反革命势力是一种威慑,对于革命农民也是一种鼓舞和保护。这样吧,三天以后在县城举行大会。”这时,他才侧过头,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慢条斯理地问李秋枫:“秋枫,有事吗?”  
    李秋枫一脸焦虑神情,因一直插不上嘴而急得额头冒汗,只能摸出手绢不停地擦着,见李仲海问她,马上回道:“出大事哩,大兵把肤郡师范包围了,要带走校长,关闭学校,还要校长提供共产邪党员名单,凡是共产邪党员一律不准在校任教,以免宣传赤化谬论。”  
    几个人一下子惊呆了,李仲海喃喃着:“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霍达东抓出手枪,吼着:“狗日的,咱们马上分头去集合农民自卫队,明日一早来砸狗日的县政府!”  
    门外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看门的老汉神色慌张地冲进来:“霍总会长,李秘书长,大兵把门堵了,农会的匾也……也给砸成了几段……”  
    老汉话音未落,县长带着警察局长和一个全副武装的军官走了进来,门外,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捅破了窗户,对准了屋内的人。  

  “你……你们要干什么?!”李仲海镇定了一下,厉声喝问,但嗓音多少还是有些颤抖,他没经过这种场面哩。  

  倒是霍达东大义凛然,用宽大的身躯遮住矮他半头的李仲海,挡住了前面的枪口,手中的枪对准了县长。  

  警察局长面孔一沉,也拔出了枪,双眉一立,冲霍达东吼着:“你想造反?”  

  霍达东毫无惧色:“你大每日都想造反哩!”  

  “狗日的,我先毙了你这个土匪!”警察局长拨开了机头,门外也响起了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李仲海制止住霍达东,向来者发间:“请问县长,你们大兵压境,如临大敌,到底是什么意思?”  
    县长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正了正镶有黄铜扣子的中山装,神态严峻地宣布:“国民革命军榆林边防军司令金上岳将军传陕西省政府主席石敬亭先生的指令,农会乃鸡鸣狗盗之辈、流氓无赖之流、藏污纳垢的组织,一律视为非法,从即日起予以查封,收缴大印,解除武装,非十恶不赦之徒一律驱逐回家!”  
    “一派胡言,这纯粹是蒋介石之流的反革命言论!”李仲海气急败坏了。  
    霍达东则抡着手枪嘶叫着:“哪个狗日的敢砸农会,我先砸烂他的狗头!”  
    警察局长和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军官相互使了个眼色,同时一挥手,门外的士兵和警察一下子跃进屋内,农会的每个人身上都被顶住了几把刺刀。  
    县长洋洋得意了:“现在的新政讲法哩,法令如山,我纵有同情诸位之心,也无抗法之胆,请各位还是好自为之,交出大印和武器,回家当个良民,我乃一县父母官,绝不会滥杀无辜,也希望诸位不要挺而走险,以身试法,那绝不是我愿意看到的结果。”  
    李仲海看了看剑拔弩张、一个个满脸杀气的士兵和警察,率先把身上的手枪摘了下来,放到桌上,又拉开抽屉,拿出了总农会的大印,摆在手枪边上,然后面孔阴冷地向门外走去,他走得很沉重,也很沮丧,但并非一蹂不振。  
    霍达东叫起来:“李仲海,你这是投降哩,你狗日的怕死!”  
    李仲海没有回头争辩,只是低声说:“达东,这是决定,有什么事我负责。”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秘书长不愧是知书达理之人。”县长虚情假意地赞叹着。  “你凭什么决定,我是总会长哩!”霍达东想反抗,可几把刺刀向前一压,他的胸口和后腰立即浸出了血迹。  
    县长脸色一沉,厉声说:“霍达东,别不识好歹哩,看在咱们都是喝肤郡水长大的面上,我对你已经网开一面、仁至义尽了,按你的劣迹,若在其他地方,早就被先斩后奏、就地正法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哩!”  

  “狗日的,你的脸才长在裤档里,总农会成立时,你又祝贺辞,又赠大匾,把总农会当爷敬哩,现在你咋说变就变了?!”霍达东不顾刺刀扎在肉里,依然暴跳如雷。  
    李秋枫实在不忍看霍达东那身上正在染红衣服的血迹,一下站到了县长面前:“县长,你不是讲法吗?对霍总会长随意伤害也是违法的!”  
    警察局长斜着眼冷笑一声:“李老师,李委员,你可是偷林府有名的大户人家的千金,跟这帮痞子无赖混在一起,有失身份,小心有一天把你共了妻,丢你李家祖宗的人哩!”  
    “不用你管!”李秋枫面孔涨红,狠狠地瞪了警察局长一眼。  
    走到门口的李仲海终于站住了,他额头上青筋毕露,扯着脖子大叫一声:“霍达东,把枪交了,跟我走!是枪值钱,还是命值钱?!”  
    霍达东还从没有见过李仲海发过这么大脾气,他终于一跺脚,跟谁赌气地把枪往桌上一扔,嘟哦了句:“给,拿回家日你们的婆姨去吧,这玩意总硬着哩!”  
    见他丢了枪,其他几个农会的干部也心有不甘地掏出枪放到了桌上。县长冷冷一笑,挥挥手,士兵和警察们退后一步,让出了一条路,农会的人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  
    大门外,李仲海斥责着霍达东:“你懂不懂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哩?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不拍死,别人都是反。记着,这几个人是火种,是肤郡县革命的核心力量,只要咱们几个人在,终有一天咱们也会这么对付这帮狗日的哩!”  
    霍达东还有点不服气:“交枪丢面子哩,人家会说咱软弱、投降。”  
    “你投降了吗?你心里面不想革命了吗?不就是几支枪嘛,咱们还有几百支哩,以后还要有几千支、几万支!咱们马上就组织暴动,砸了县政府,成立革命政权!”李仲海眼睛中又闪出火一样的光芒。  
    霍达东这才算消去了委屈和恼怒,也振奋起来,眯起眼问:“行哩,咱们几时动手?”  “还是三天以后。”  
    这几个人那一天沉浸在武装暴动的激动中时,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会在中国发生一场叫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这场运动是他们都很祟拜并对之绝对忠诚的那个先叫毛润之、后叫毛泽东的人亲手发动、亲自领导的,全国数亿人民都被动员起来,其轰轰烈烈的程度远非二十年代的农民运动所能比拟,其目的主要是清理邪党内的坏人,四十多年前他们几个人交枪的事情在那场运动中被当成大案提了出来,而证明他们确实在敌人面前交了枪的人就是李秋枫。  
    他们几乎都没有抵赖这个事实,唯一一个矢口否认的人当时是一个地区的专员,他被挂着铁牌子在太阳下曝晒了一天,又被大雨淋了一夜,第二天有人发现他死在了街上,身边有一行大字:“叛徒的下场”。  

  李仲海虽然承认了事实,但对此做了辩解,说那是出于斗争策略的考虑,并将责任全部承担下来,说是他下的命令,与他人无关。这时他已经是沿海某省的省委书记,并且已经生出了准备去死的念头。  
    霍达东则什么也不说,既不辩护,也不认罪,让他写交待材料,他只写一行字:“没有我们,哪有你们这些狗日的今天!”说也奇怪,他的这种顽固倔辈的态度倒使一些人格外佩服,使他比一些认了罪的人少受了些折磨。  
    致于其他几个当事人,有的痛哭流涕说自己当时觉悟不高,受了李仲海蒙骗的;有的破口大骂李秋枫是狐狸精,使用美人计让李仲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有的满嘴胡说八道,口口声声讲毛泽东也交过枪哩。  
    这件事折腾了很久,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大规模为受冤屈的革命老干部们平反,各地才统一口径下了个红头文件,说是交枪的事完全是莫须有的,历史上这几个人从来也没有交过枪,而这时李仲海、霍达东都已经死去了。  
    对于最先以大字报形式揭发此事的李秋枫,也并没有人追究她的责任,她同样是受迫害的革命老干部,不但还给了她本来与李仲海共同居住、后来被收走的一幢小楼,而且将她由厅级提升为副省级,让她到省顾问委员会里去担任常委。  
    李秋枫听到对她的安排之后,优郁了许多年的眼睛中忽然重又闪出少女时才有的天真神情,她慢慢地笑起来,笑得纯洁无瑕,但一个满脸皱纹一头银发的干瘪女人有这样的笑容必定会使人们感到惊恐万分。  
    她疯了,没有住回省长楼,而是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