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3日星期五

回归荒凉-袁冰( 十二)

十 二
 
  时间:公元1998年12月至1999年1月

  高高的灯柱上的水银灯,使歌舞剧院前的广场清晰地呈现在银白色的光线中。周围的建筑和广场上一辆辆豪华旅游客车不规则的、显得有些畸形的阴影,完全破坏了银白色灯光宁静优雅的情调,给人以莫名的、烦乱怪诞的感觉。

  歌舞剧院们前高大宽阔的石阶下,互相碰撞、拥挤的人群纷乱地蠕动,其中绝大部分是来自中国的游客。柳容在石阶上停住脚步,俯视下面的人群,不禁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巨大的蜂巢。刚才演出的人妖此刻处于人群围拥之中,象是被缺乏个性的群蜂俘获的野花艳美的幽灵。人妖们都换上了曳地长裙,长裙的色彩有的象柔和的银火焰,有的象圣洁的金雾,有的象宝石蓝的海水,有的象紫色的罂粟花。而那位领舞人妖的长裙则是纯正的红色,那种色调或是属于心灵纯澈的少女燃烧的血,或是属于英俊少年早已破碎的心;灯光下,人妖们裸露的手臂、肩和脖颈如同白银铸成的,闪耀着富于梦幻感的光泽。

  人妖出现在人群间是为了给游客同 “ 她们 ” 合影的机会。拍一张照片游客要付给人妖二十泰铢;摸一次乳房则需付一百泰铢。

  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往往不是单纯的美,而是美与丑的组合形成的感觉落差。在那种落差间,人会为美感到悲哀 —— 柳容此刻就处于这种感觉情境中。她发现,领舞人妖旁出现了一个丑陋的男人。尽管她不愿意去注视他们,但是目光却已经完全不受她意志控制了。

  那个人身体干枯瘦小,腰卑微地佝偻着,令人想起一只跳蚤;他形容憔悴,面色青灰,显然是那种早泄或者遗精型的男人。他的右手先是习惯性地隔着裤子在屁股沟里用力搔弄了几下,然后又举起来摸自己的头发。虽然紧张得不断有大滴汗珠从稀疏的头发间滚落,他青灰色的脸上仍然拼命作出轻松自若的神情。当他的右手颤抖着离开头发垂落下来时,好象漫不经心地碰触到领舞人妖的乳房 —— 柳容意识到,那个跳蚤般的男人这样作是由于既无法抗拒触摸人妖乳房的欲念,又不想付一百泰铢。但是,领舞的人妖显然也看穿了他的阴影重重的心理,立刻用汉语说: “ 一百铢! ”

  领舞人妖的声音情韵深沉而柔媚,不知为什么却又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那个跳蚤般的男人极不情愿地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人妖,干枯的脸上则现出正在接受暴力鸡奸似的痛苦不堪的神情。

  柳容感到仿佛有两根荆棘刺入自己的双眼,疼得她流出了泪水。她不禁在心中悲愤地呼喊道: “ 中国男人呵,你们为什么如此卑下,如此猥琐!为什么不能用猛兽的铁爪去攫取美;为什么不能以锐利而高贵的风格去爱抚美! ”

  同时,柳容也为领舞人妖感到一丝惋惜 ——“ 她 ” 向那瘦小的男人索要钱是一件很世俗的行为,那伤害了 “ 她 ” 美色的圣洁。但是,柳容又觉得,领舞人妖的绝世之美高贵得使 “ 她 ” 无论干什么,都与生命的真理一致。泪水迷蒙之际,领舞人妖红色的长裙在柳容的凝视中成为一片燃烧的血迹,人妖在那血与火之间忍受着焚身的痛苦,却又向尘世露出能令万座青山醉倒的微笑。

  一阵从人群另一边突然爆发的放肆的笑声,使柳容无法再凝注领舞的人妖。根据笑声那仿佛迸溅着脓汁的肮脏意蕴,柳容确信,笑声的人格之源,就是下午在大皇宫里参观时遇到的那个满脸颤动着肥肉的女人。向笑声传来的地方望去,柳容清纯的眼睛立刻变得象覆盖着铁锈的夜色。

  下午同那个肥女人并肩而行的壮硕的男人,正同一位眉目如画、身形妖媚的人妖合影。人妖胸前的服饰被撕扯下来,露出曲线温婉的乳房。那个穿戴着各种名牌衣饰的壮硕男人,竭尽全力高高举起令人想起猪腿的左臂,短粗香肠似的手指间,情态妖娆地捏着几张大额泰国钞票,炫耀地摇晃着;右手的三根手指则提起人妖左乳橄榄色的乳头,就象提着他生命中全部值得骄傲的内涵。壮硕的男人就以这个姿态站在照相机前,脸上作出市井无赖的傲慢神情。在照相机闪亮的瞬间,柳容惊恐地看到,壮硕男人如同两条烤肥肉般的嘴唇从刺目的光线中不可一世地突现出来 —— 使柳容惊恐的是,那两片正在淫荡狂笑的肥嘴唇似乎要亲吻整个世界。

  人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得好象灵魂已经进入尘世之外的另一个境界, “ 她 ” 的面容间依然飘拂着只属于金色泰国的善意如花的微笑,而 “ 她 ” 波影流溢的眼睛里隐隐动荡起一丝大悲悯的神情,那神情酷似佛教寺院里菩萨雕像微笑中的意蕴。

  那个肥女人的笑声就是为壮硕男人此刻的造型而发出。笑声中震荡着由于欣赏到淫秽而涌起的由衷的欢欣,同时,对壮硕男人讨好献媚的意味,也象随迪斯科的狂乱节奏颤抖的肥屁股一样,赤裸裸地呈现在那笑声中。柳容忽然觉得,肥女人的笑声似乎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因性病肿胀溃烂的阴唇间发出的。这个不洁的想象都使她开始厌恶自己了,但她一时又无法将这个想象污秽的阴影从意识中抹去。

  “ 人妖的绝世之美却挣脱不了被尘世的物欲侮辱的命运。太阳都应当因此而羞愧得死去……淫荡、卑贱的物欲只由于肮脏金钱的支撑,就可以获得傲慢的资格。这多可悲!……人们曾经谈论过 ‘ 黄祸 ’ 的话题,这个丑陋人格的世界性扩张才是真正的 ‘ 黄祸 ’ 。它将从 ‘ 人 ’ 的整体概念的意义上污染人性,贬低人格,摧残生命美的理想……。 ” 柳容默默地想。她此时的思想艰难得象苦役犯蹒跚的足步。

  柳容向石阶的尽头走去,想绕过拥挤的人群离开。这时,一位被人群隔在后面的人妖引起了柳容的注意。这位受到冷落的人妖站在灯光幽暗的阴影下。 “ 她 ” 骨骼秀媚,身形娇小如未成年的少女。柳容猜测,没有人同 “ 她 ” 合影是由于中国游客对性感粗俗的理解中,缺乏欣赏清纯之美的能力。

  小人妖并没有因为受到冷落而显出焦急。她安详、宁静地站在那里,就象一缕轻轻飘落在夜色中的嫣红的流云,并用眼睛里如同星光一样璀璨的微笑招徕游客。柳容犹豫了片刻,才走到小人妖身旁,准备同 “ 她 ” 合影 —— 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基于对小人妖清纯之美的尊敬。

  小人妖仍然自尊地伫立在原处,没有迎向柳容,但是洁白的笑容已经盛开在 “ 她 ” 红宝石般莹光流溢的唇边。在照相机对准她们的瞬间,小人妖银蛇一样细瘦的手臂轻柔地缠绕住柳容的肩头,柳容体验到了花香飘摇的女性对女性的痛惜的柔情。

  柳容红着脸付过合影的钱后,仿佛被魅惑了似的难以自主地向小人妖的眼睛凝神注视了瞬间。突然,她觉得,自己深深埋葬在灵魂中的对现实男人的失望和对英雄男儿的绝望的向往,都清晰明澈地从小人妖那美丽而聪慧的双眸间映照出来。同时,她看到小人妖眼睛里有娇艳的哀愁象漫天飘落的花瓣。柳容完全理解,这凋残的花朵般的哀愁,是小人妖善良的心能给她的唯一慰籍。

  “ 少年男儿对女性的失望创造出了人妖的绝世之美和圣洁的悲情。但是,女性对男人的失望又能产生什么 —— 那一定是更峻峭的心灵怆痛,却没有另一种极致之美来使那心灵的怆痛成为灿烂。噢,女性对男人的失望就象铁黑色的墓碑,耸立在荒凉的苍穹之巅。但是,金色的阳光永远不会亲吻墓碑……噢,被太阳遗弃的铁黑色,被太阳忘却的荒凉……。 ” 柳容绝望地想。在思想绝望的极致之处,她的心变成一块冰冷、灰白的石头。但是,那块石头会疼,这坚硬的疼痛雷电都无法击碎。

  回到酒店后,柳容仍然无法平静。人妖神秘的艳美与中国游客粗俗的丑陋所形成的反差,似乎要将整个宇宙,连同她的生命一起血淋淋地撕裂。为了逃避这种可怕的感觉,柳容在墨蓝的夜色下,乘坐出租轿车,离开曼谷市区,赶往濒海小镇芭堤亚。

  出租车司机将柳容送到一座紧靠大海的数十层高的酒店。由于住宿的客人不多,而且已经时过午夜,酒店宫殿一样宽敞、宏丽的大厅里覆盖着深沉的寂静。这使柳容很满意。她觉得那寂静属于古老的年月,而她此刻正想躲进寂静的时间废墟。

  凌晨,柳容便醒来了。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可她的疲倦却已经完全消除。她把这归因于酒店那被遗弃的古堡般的沉静。柳容略作梳洗,便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酒店大厦顶部的平台上。对于柳容,迎着高空净洁的风极目远眺,不仅是习惯,而且成为她的癖好。遥望之间,她绝望的心似乎能够看到迷蒙的希望。

  芭堤亚之晨,美得如同热带少女宁静的梦。日球还没有升起,东方天幕上已经漫起了淡紫色的朝霞。天际处,飘渺的蓝白色雾气如梦如幻,逶迤的山峰好象用黑玉雕成。绿得醉人的原野间,河流和池塘银辉闪烁,仿佛融化的银汁。西方是宽阔的海湾:两边黑色的山岭如同铁铸的指环,围拥住美丽的蓝宝石色的海水;近处,海湾的曲线令人想起少妇温婉的柔情,而建在海滩上的一座座高楼色调洁白,宛似象牙的雕刻。一条浅灰色的狭长的云带低垂在海面上,显得静谧而安详,象是休眠的激情。

  柳容似乎已经丧失了欣赏的能力 —— 她完全沉迷在芭堤亚之晨的美色中,直至朝阳升起。金红色的巨大日球的穹顶刚露出地平线,海面上那条狭长的云就立刻燃烧起来,闪耀着金色炫目光影。柳容则逃避似得离开了大厦顶层的平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任何理由地,她惶惑地确信,那金色的云会灼伤她迷恋注视的眼睛。

  芭堤亚以 “ 男人的天堂 ” 著名。泰国少女温柔的眼波和火焰般的红唇构成的色情之美,最能令刚毅的男儿忘却对妻子的忠诚。但是,那对于同性恋以外的女性,却缺乏真正的诱惑,尽管泰国少女的色情魅力可以令所有女人都暗中微含妒意地艳羡。正因为这个,柳容没有兴趣游览芭堤亚的闹市区,而准备去看望大海。一位服务员告诉她,大海上有一座小岛,小岛的海滩称作 “ 金沙 ” 。一听到这个名称,柳容光洁的皮肤间就流荡起了被爱抚的渴望 —— 渴望渗透着阳光热情的淡金色细沙来爱抚。

  柳容在酒店前的小码头租了一艘快艇。快艇漆成白色,那是她特意挑选的颜色。她想化作一缕银白色的疾风,掠过蓝火焰般的海浪。然而,从上艇的第一刻起,她就陷入另一种紧张之中,即使是快艇在海面上疯狂奔驰引起的飞翔的欣喜,也无法消除那种紧张。让柳容紧张的,是船夫。

  船夫三十多岁,动作敏捷,皮肤黝黑,脸部轮廓坚毅而英俊。柳容刚才在登艇时走向他的过程间,突然产生了正在接近一只黑豹的恐惧,不过,那恐惧又沐浴着绚丽的惊喜。柳容只向船夫作过瞬间的瞥视,便完全失去了同他对视的勇气。因为他的眼神极其专注,有一种能烧穿铁板,点燃岩石的聚焦感 —— 女人如果还不想疯狂,就不能同这样的眼神对视。

  几乎没有任何先兆,柳容心中燃起一团欲念之火。她想依偎,以无尽的柔情依偎温暖的强悍,依偎灼热的岩石。她站在快艇最前边。飞溅而起的浅蓝色海水被疾风撕成雪白的水滴,骤雨般击打在她的面容上,击打在她的生命中。迸溅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湮灭她心中的欲念之火,但是,每次熄灭之后,那猩红的欲念都很快就更炽烈地重新燃烧起来。柳容双手紧紧攫住艇首的金属护栏,由于过分用力,纤细的手指的骨节都震颤起断裂般的疼痛感。惟有如此,她才能使自己免于转身扑向身后那个船夫 —— 那只美丽黑豹的胸怀 —— 她还有一颗能被瞬间的注视深深感动的心。

  柳容控制自己的欲念,不是基于任何尘世的道德原因。她自由的天性中很少对那种道德的尊敬,只是一种心灵的戒律使她不能放纵自己的欲念,尽管,她一时还想不清楚戒律的内涵是什么。

  等待中的时间是缓慢的,在囚禁狂风暴雨般的欲念过程中,时间不仅缓慢,而且是对心灵的酷刑。当柳容逃跑似的跃下快艇,踏起银色的浪花,向一座小岛的沙滩上奔去时,由于过度的疲惫 —— 心的疲惫,她好几次因瞬间的眩晕而重重摔倒。

  海滩上散布着一些作日光浴的裸露的人体。柳容奔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迅速脱去飘拂如白雾的长裙,以寻找归宿似的急切情态,仰卧在沙滩上。她莹澈如春雪的身体刚接触到灼热而柔软的沙子,方才的紧张和疲惫都变成缭绕着淡淡哀愁的轻松感。

  “ 我可以被他感动,但却不能与他忘情地相恋。这只美丽的黑豹属于热带丛林,而我的心早已许给了北国的茫茫雪原和能吹裂岩石的风,只因为那雪原上覆盖着洁白的荒凉,只因为那漫游万里的冷峻的风中有青铜色的诗意……。 ” 柳容默默想着,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到地理环境对情感的限制,心中则充满了绚丽而超凡脱俗的悲情。她坐起来,向远处望去。那只白色的快艇还停在海面上,等待游客租用。由于炫目的阳光造成的梦幻感,坐在艇首的船夫看起来更象一只蹲踞的黑豹。

  在长时间的遥望中,柳容无言地用心同船夫诀别: “ 我们有不同的悲欢,不同的向往。在互相欣赏的瞬间的注视之后,我们只能各自把目光投向不同的地平线。唯一相同的可能是,目光飘落的地方都云雾弥漫……。 ”

  柳容用两颗艰难滴落的晶莹的泪珠,来祭奠刚才那瞬间的注视引发的恋情,来祭奠南国的黑豹那象黑火焰一样专注的眼神。那是她曾绝望而徒然地在中国男人的眼睛里寻找了许久的神情。然而,她找到的只有渺小的物欲、冷漠的傲慢、夸张的热情、利害权衡的理性 —— 她找到了许多,却惟独没有纯净的黑火焰,没有那种只属于纯净心灵的专注。

  柳容重新躺下。她相信,那温暖的细沙就是淡金色的阳光,而她正依偎在太阳的怀抱中入睡。傍晚时分,柳容才从金色的梦中醒来。

  一座峻峭得似乎随时都可能壮丽崩溃的云壁,由海面一直崛起至苍穹之巅。云壁的底部呈现出铁黑色,低垂在大海墨蓝的波涛上;云壁中部凸现出形态狞恶的灰黑色巨岩。在云壁最高处,又涌动起辉映着落日余晖的云涛。那云涛色彩艳丽得如同人妖在灿烂的微笑中燃烧的红唇。淡金、晶蓝、苍白和银色的雷电,在巍峨的云壁间闪烁明灭,而云壁绝顶上被落日烧红的云涛中飞掠的淡紫色雷电最动人,那就象被供奉在苍穹之巅的美丽而崇高的悲怆。每一次淡紫色的雷电在云壁绝顶闪耀起来时,柳容都担忧,宇宙的心灵会在瞬间炽烈的燃烧中化成铁黑色的灰烬。但是,她忽然又希望宇宙的心灵死去 —— 心灵死了,意义就不再必要,而生命会因此轻松。

  “ 是的,意义不再必要,生命就会轻松。然而,心灵却不会死去,即使在烈焰中,心灵对意义的向往也不能化为灰烬……。 ” 柳容敬畏地仰视高耸于宇宙间的云壁,思想则与云壁绝顶上那淡紫色雷电一起闪烁, “ 噢,我已经寻找到了那个梦,我已经触摸到那个梦血色的边际:人妖在绝望的金色岩石上,用自己的痛苦和神往,雕刻出女性之美的理想,敏感的少年对现实女性的绝望也由此成为高踞于日球之巅的生命意义。可日球上为什么覆盖着万里雪原?或许因为洁白既是生命之前的纯净,又是太阳熄灭之后的虚无 —— 洁白,那是初始纯净与最终虚无的重叠,那是时间起点与归宿的融合,而人妖创造的意义使洁白成为艳美……但是,我能从对中国男人的绝望中找到什么?!……英雄是雄性之美的极致。英雄就是热恋于自由真理的铁铸的激情,英雄的肩头是人间正义的基石。然而,女儿的心只能热恋英雄,而无法忘情地亲吻真理;女儿的肩头只能落满银白的雪片,却承担不起人间正义的责任。呵,敏感而多情的少年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实现她们对女性美的梦想;渴慕英雄的女儿却没有能力让自己如花的生命成为铸造英雄的铁石……我愿用我心中的万般柔情铸成爱情的雪刃,在男儿的心灵上雕刻英雄的箴言。但是,在茫茫人海间,我找不到一个高于物欲的心灵,找不到一块配雕刻英雄箴言的人格的岩石。噢,我并没有忘记云水寒,他是我的英雄之梦最后栖息的地方。关于英雄的梦境是圣洁的,只能用心灵去爱抚,却不应当用红唇去亲吻。因为,现实的脚步会踏脏那属于梦的圣洁……。 ”

  第二天上午,柳容便返回曼谷市区,直接赶到 “ 浪漫机场 ” ,并乘坐午后的航班离开泰国。她不愿意继续在泰国停留,她怕走出梦境之后,泰国会开始给她讲述平庸。而她希望关于雪白的太阳和人妖的国色天香之梦的故乡,永远高贵。至少在她的印象中应当如此。

  柳容乘坐的不是飞往北京的航班。她将在贵阳机场降落。叫作 “ 燃烧的寒冰 ” 歌唱组合的另一半会在那里同她会合,然后到茅台酒厂去举办一次演唱会。柳容之所以同意举办这个演唱会,一方面是由于她已经很久没有演出,以前积蓄的钱快要用光了,而更重要之点则在于 “ 茅台酒 ” 是中国烈酒之王。她渴慕烈酒般的男儿,当然对烈酒情有独钟。

  柳容的演唱搭档有一个缭绕着血腥气的寒光凛冽的名字 —— 她以短刀为自己命名,称作吴匕。这个名字同她经典型的 “ 前卫派 ” 风格十分相称。

  在腐败权力和肮脏金钱构成的充满专制政治谎言的生活中,当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于虚假的时候,一群青少年男女却以性这种最原始的冲动,粗俗而放纵地展现人性的真实;性被剥夺了心灵的诗意和高雅,成为赤裸裸的物欲的真实。这群青少年男女便以这种物欲的真实的名义,蔑视并抗议充满政治谎言的生活,以及与谎言的生活同在的道德伪善。同时,他们还通过吸毒、酗酒、群奸、自虐等等丑化生命的方式,来创造一种生命的悲剧气愤,从而表明他们同生活方式化的谎言造就的虚伪人格之间,存在着悲壮的界限。 —— 散布在大中城市的这群青少年男女被称为 “ 前卫派 ” 。

  柳容选择吴匕作歌唱组合的唯一搭档,并非出于对 “ 前卫派 ” 的价值或者情趣的认同。相反,在柳容的生命哲学的视野中, “ 前卫派 ” 是令人厌烦的对象 —— 或者是因为学过四年哲学,柳容的观念总飘散出几许哲学智慧的气息,那就象刚刚凋残的雪白杏花的清香。

  柳容从 “ 前卫派 ” 的无拘无束和狂放潇洒后面,看到了物欲的粗尾巴。 “ 前卫派 ” 创造了一种狂欢的生活方式,但却放弃了生命的基本责任 —— 不是由任何世俗的道德说教强加的责任,而是与生俱来的、天赋的责任 —— 使人高于猪狗的责任;使人的物欲升华为诗意和激情的责任;使人的心灵成为真理的责任;使人达到生命美的极致的责任。

  柳容轻蔑地斜视 “ 前卫派 ” ,还在于他们已经完全丧失并蔑视生命的神圣感,他们将生命刻画成在物欲的水平上展开的性爱过程,并把这种物性的真实奉为绝对价值;他们没有高贵的心灵和英雄的人格,他们不敢以自由精神的名义,抗议权力的谎言,伸张真实的人性,所以,他们永远不能实现圣洁的心灵真实,而只能停留在污秽、卑下的物性真实的洼地中。

  尤其另柳容反感的是, “ 前卫派 ” 的许多人还要卖弄、炫耀属于他们的污秽的真实。这样一来,残存于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怪陆离的美感都将湮灭,因为,肮脏的物性真实不值得炫耀;因为,丧失了深情凝注圣洁理想和高贵情感能力的心灵不值得炫耀。更何况, “ 前卫派 ” 引为骄傲的肮脏真实性的生存权,乃是来自于腐败权力的恩赐。现代中国的权力迫使生活和人性在精神的意义上虚伪,同时却又可以宽容物欲的、肮脏的真实 —— 私欲化的权力本质上就是一切下贱人格的根源;无耻谎言的另一面,其实就是肮脏的真实。私有化的专制权力正希望人们心灵普遍堕落,安于物欲的放纵,这样,便没有谁再有兴趣对权力私有制以正义的名义提出质疑。

  尽管柳容对 “ 前卫派 ” 的厌烦源于她的生命哲学原则,而吴匕从外表看绝对是 “ 前卫派 ” 的经典,但她还是选择了吴匕。这首先是由于肮脏的真实总比豪华的谎言更接近高尚的人性。其次,吴匕能陪她狂饮烈酒,是她酒中的知己。另外,吴匕为人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富于侠义精神。不过,使柳容走近吴匕的最重要因素,在于吴匕是一种警示,时时提醒她不要在精神的绝望中,放弃对英雄的向往,并沉溺于放纵物欲的诱惑。那种诱惑有时象英俊的魔鬼一样难以抗拒。

  认识吴匕不久,柳容就发现,吴匕那双情欲如繁花盛开的眼睛,有时会在瞬间之内突然变得极其空虚,空虚得就象破败的墓地,就象古老的废墟。那种时刻,总有一种凄厉的痛苦从吴匕眼睛里掠过,可是,当柳容想要用目光捕捉那种痛苦时,她的目光却只能迷失在灰暗的空虚深处。

  “ 她痛苦 —— 还有痛苦的能力,心灵就还没有完全死于物欲……我的痛苦与绝望同在,但绝望的痛苦中仍然充盈着对英雄的向往。那是不朽的向往,即便我的白骨都腐烂了,那向往也还会在别的美少女心中找到根据……她痛苦,她空虚。空虚的痛苦,这多可怕 —— 痛苦中竟然什么也没有! ” 当时柳容这样想,思绪虽然有些混乱,可结论却象利刃一样明确: “ 对于没有彻底死去的心,物欲狂欢的另一面就是空虚的痛苦;为了不湮灭于空虚的痛苦,我必须坚守精神的原则。即便那精神的原则只是一个丰饶的梦。 ” 从得出这个结论那一刻起,柳容便选定了吴匕。因为,她需要常常看到吴匕眼睛里那空虚的痛苦,以警示自己不要堕落为物欲的存在。

  下午五时 —— 这是一天中最庸俗的时刻:晚霞还没有出现,而太阳已经丧失了炽烈的神韵。飞机沉入腐烂棉絮一样灰黑的云团,然后沐浴着蒙蒙细雨,降落在贵阳机场。柳容透过飞机舷窗望了一眼阴云低垂的天空,忽然觉得心都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锈迹。离开机舱时,柳容目光忧郁,艰难的脚步好象正在接近悲剧。

  通过边防检查护栏后,柳容投向机场大厅迎候人群的第一个瞥视,便撞击到吴匕的身影,那就如同第一缕阳光总是落在最高的峰巅。柳容不禁微微一笑,有些揶揄地想: “ 她永远都最引人注目。 ”

  吴匕一缕缕向上耸起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看起来象是印地安酋长头上的羽毛;她的嘴唇涂成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这使她性感的双唇呈现出铁铸的优美。吴匕上身穿着一种露出肚脐的茄克,过分紧身的黑皮裤仿佛是黑色激情的魔咒,使她大腿的曲线、臀沟的形象,甚至阴部的轮廓,都比完全赤裸着更生动地突现出来;而红色的长筒给人一种感觉:她似乎是刚从血泊中趟过的女盗。

  吴匕迎向柳容。她丰盈的臀部随着妖娆的步态迷人地扭动,眼睛却在挑剔的斜睨中不礼貌地打量柳容。走到柳容面前后,吴匕用玩世不恭的冷漠的语调说: “ 你憔悴多了 —— 怎么,被泰国男人摧残过了? ” 柳容没有回答吴匕,只是在心中长叹了一下,下意识地想: “ 我只是被人妖比朝霞更灿烂的美烧焦了……。 ”

  突然之间,吴匕又化作一团热情的火焰,她挽起柳容的手臂,一边走,一边用热恋中的少年才有的炽烈语气说: “ 见到你真好 —— 我的心都空了。而你是一缕阳光,照进我的心。尽管有些憔悴,但毕竟是阳光! ” 然后,吴匕极其简单明快地让柳容清楚了,她们的 “ 燃烧的寒冰 ” 有机会到茅台酒厂演出的原因:半年前,吴匕在北京偶然遇到一位去出差的茅台酒厂的技术科长,为了得到一箱烈酒之王 “ 茅台酒 ” ,她迅速勾引这个技术科长同她上了床;这次就是这个科长邀请她们去,参加为庆祝茅台酒厂成为上市公司的歌舞演出。

  “ 噢,你怎么能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 柳容脱口说,但立刻想到自己和贾建成曾经有过的关系,于是,话没说完,便心神黯然地停下了。

  “ 那又有什么 —— 当那些庸俗的男人爬在你身上时,你一定要合上眼睛,想象你正同英雄男儿作爱……我总想我是被美国西部牛仔或者中国古代游侠爱抚……是的,我渴望被狂放的猛兽爱抚。我渴望那爱抚能在我身体上留下斑斑伤痕,就象淡紫色的花 —— 我的肉体就是英雄男儿雕刻他们美丽激情的岩石…。哎 —— ,只不过现在那些庸俗的男人,连性交的风格都猥琐不堪,常使人无法避免地想到大耗子 —— 正在和一只大耗子作爱,这多让我恶心! ” 吴匕故意作出漫不在意的神情说。但是,柳容却从她的语调中听到了悲凉的意绪。

  出租车将她们送到贵阳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柳容在吴匕预定的房间内稍事休息之后,便同她一起来到酒店餐厅。身着雪白衬衫、打着黑色领结的侍应生,引导她们走进一个包厢。那位茅台酒厂的技术科长早已迎候在那里。

  柳容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恶劣。因为,她无论如何不能将那个技术科长的形象同 “ 烈酒之王 ” 联系起来 —— 他的模样完全是对烈酒这个概念的侮辱。这使柳容甚至不愿意费心记住他的名字。

  技术科长三十多岁,长的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皮肤不算黑,但也不白。他的形貌似乎是一个小心谨慎的适度权衡得出的结论,那个结论中只有平庸的理性,却找不到属于激情的灵感。但是,在啜饮了几次葡萄酒之后,技术科长光得好象不会长胡子的下巴上便泛起紫红色,同时,他开始在两位美貌的女郎面前卖弄自己关于酒的理念。

  技术科长的理念的焦点在于攻击烈酒。他认为烈酒对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益处,是一种 “ 野蛮蒙昧 ” 的饮料,因而应当被抛弃。他还象刚刚发出第一声啼叫的小公鸡一样,伸展了一下脖颈,得意地说明,正是以他的理念为背景,才产生 “ 低度茅台酒 ” 和 “ 茅台威士忌 ” 这两种新概念酒。

  “ 就要走近烈酒之王的故乡了,却仍然找不到烈酒般的男儿……。 ” 柳容烦乱地想,心中燃烧对这个试图谋杀烈酒的平庸男人的仇恨。为了抑制住用酒瓶将技术科长击倒,然后向他脸上撒尿的冲动,柳容不得不避免看到他的脸,并让目光只集注在吴匕的身上。

  吴匕显得轻松欢快,眼波流溢,笑魇如花。她努力作出纯情少女的样子,痴迷地望着技术科长,还仿佛被他的酒的理念所深深吸引,不时为他自我炫耀的话语发出压低的、妖媚的赞叹。

  柳容知道,吴匕是在玩弄这个渺小的男人 —— 她常常用各种方式将男人勾引得欲火如焚,然后,再把那个男人和他的那根象用高压灌注了炽热铅汁的鸡巴,残忍地踢进失望之中。而这样作只有一个原因:发泄心中对男人的蔑视。

  以前遇到这种场合,柳容总会借故离去。可是,今天她却没有走开。她发现,吴匕闪烁着千种妖娆、万般风情的眼睛,会突然之间变得极其冰冷、坚硬,象一块布满寒霜的生锈的铁板,仿佛她在以生锈铁板似的眼神凝注腐烂的死亡。柳容觉得,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或者说一件与吴匕有关的很残酷的事正在发生。尽管她还无法弄清楚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由于喝下大量的葡萄酒,吴匕鼻翼渗出珍珠一样晶莹的细密的汗珠。于是,她脱去了短茄克杉。这时,柳容惊恐地看到,一只约十五公分长的蜥蜴趴在吴匕的胸前。那只蜥蜴呈现出灰绿色,令人想起铜锈的色调;冷酷的眼睛呆板得如同万年之前就已经冻结的褐色火焰。它的两只前爪显出征服者的傲慢,踏在吴匕丰饶的左乳之上,丑陋的头颅则垂向轮廓秀美的乳头,好象要从乳头中吮吸吴匕心里的血。

  吴匕迎着柳容惊恐的目光嫣然一笑,然后露出雌兽般纯白的牙齿,将右手食指指端咬破。她入迷地注视着从伤口处溢出的血凝成盈盈晃动的血珠过程,轻声说: “ 这颗血珠真象深红的落日……我的血是有毒的,深红的落日也是有毒的,否则它不会创造出人类……。 ”

  吴匕手指慢慢移近蜥蜴深深撕裂的伤痕似的长吻。舌头象一条黑色闪电从蜥蜴的长吻间伸出,瞬间就把吴匕指端的血珠舔干了。凄凉的语言则如同灰雾飘出吴匕微微张开的双唇: “ 有毒的落日湮灭了……哦,我的血是有毒的。可她多动人,这只丑陋的蜥蜴吸食了我的血,必定中毒而死。但它来世会转生为另一种美丽的生命 —— 在没有人迹的高山上怒放的罂粟花,而且是深红的……。 ”

  泪影象高山激流在岩石上撞碎的浪花一闪即逝,吴匕突然又兴高采烈了,她对柳容说: “ 我不再伤感。伤感是属于你的诗意,而我要狂欢,我要去踏着迪斯科狂风的旋律起舞……。 ” 说完,吴匕拉起技术科长,就象拉着一只欲火中烧而又有些扭捏作态的大猴子,迅速离去了。

  接近凌晨,吴匕才回到房间。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她性感的身体又显得生机盎然,毫无疲惫的痕迹。今天,她们准备乘茅台酒厂派来迎接的小轿车赶往目的地。

  吴匕、柳容在那位技术科长陪同下,来到酒店门外高高的石阶上。石阶下面,两名退役的印度廓尔喀士兵挺直粗大的腰身站在那里,充当酒店的警卫。在身材瘦小的贵州人中间,他们就象两只闯入鼠群中的傲慢而华丽的棕熊。酒店老板显然是要通过这两名印度人的存在,以具有广告效应的方式,表明他的 “ 港商 ” 身份。

  走下石阶的过程中,柳容注意到,两名衣衫如同小餐馆中揉皱的抹布一样肮脏的人,正将一具尸体从高大的台阶旁拖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卡车。那是民政局专门用来收集不明身份死尸的车辆。无论临时被雇来拖尸体的人还是尸体,显然都是到城里来打工的四川农民,只不过其中的一个已经在昨夜的阴雨中冻饿而死。然而,那两个活着的人对死者却毫无共同命运感产生的悲悯。他们攫住死者灰白的足踝,向前拖动,任由尸体的脸在污浊的地面上磨擦出刺激神经的声响,而他们的神情冷漠得犹如拖一条死狗。倒是旁边一只宠物狗激动难耐地抖动银火焰似的卷毛,对着尸体悲号。狗的主人,一个长出条条颤动的多余肥肉的中年妇女用尽全力,才勉强扯住栓在宠物狗脖套上的金属链。

  柳容黯然神伤地将面容转向侧面,对于自己无力救赎的人间悲剧,她只有默默地将目光移开。侧视中,柳容无意间发现,吴匕正凝神注视那具在地上拖动的尸体,而她的眼睛又变得冰冷、坚硬,宛似布满寒霜的生锈的铁板。只不过,现在她的眼眶间有泪珠在滚动。

  “ 噢,生锈的铁板也会流泪……。 ” 柳容完全下意识地这样想。

  走下台阶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伸出枯枝似的乞讨的手,挡住吴匕的去路。旁边的一个印度警卫显示出讨好这位性感美人的强烈冲动,他抓住小女孩的衣领,象扔一小袋垃圾一样,让她从吴匕面前消失。吴匕粗鲁地骂了一句,高高抬起大腿,用面积如小指甲盖般大小的皮鞋后跟,狠狠踹在印度人那仿佛属于河马的大屁股上。印度人以可笑的敏捷转动粗壮的身体,双手本能地捂在屁股上,公牛般瞪视着吴匕,他向上翘起的胡子则由于愤怒而颤动。吴匕卖弄风情地微微一笑。印度人的愤怒立刻变成了茫然惶惑的神情。吴匕便不再理睬他。她快步走倒小女孩面前,掏出几张钞票放在小女孩衣袋里,然后迅速坐进已经等在台阶下的轿车内。在这个过程中,吴匕始终不敢正视那个小女孩的眼睛,仿佛她欠那小女孩某种沉重的道义债务。

  等柳容坐进小轿车后,吴匕直视着前方对她说: “ 不要以为我怜悯他 —— 我是指尸体,不要以为我为他流泪。我是怜悯自己。人本质就是一团腐烂的肉,而且是心最早腐烂 —— 活着的时候,心就开始腐烂了……。 ”

  技术科长一路上令人厌烦地赞叹着贵州的气候,而他提出的理由主要有:这里四季气温都没有太大变化;很少刮风;经常细雨绵绵,没有酷烈的太阳。而所有这些理由都只能让柳容对贵州反感。因为,她喜爱四季个性分明的气候;她喜爱覆盖着灿烂阳光的峻峭的蓝天;她喜爱迎着狂烈的风暴,倾诉对太阳的热恋。

  夜幕降临之后,汽车才驶入茅台酒厂。由于浓雾弥漫,柳容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色。她只能感觉倒,茅台酒厂坐落在一条河谷深处。茅台酒厂的迎宾馆富丽堂皇,有五星级酒店的气势。由于心情恶劣,柳容用过晚餐,就立刻回到房间;匆匆沐浴后,便躺到床上。

  夜里,柳容陷入一个可怕的梦境:她被铸在铁一样坚硬的黑暗中,同时,她呼吸到浓烈而妖异的芳香。她觉得,那香气是由蹲踞在吴匕左乳上的那只蜥蜴腐烂的尸体发出的。

  过了许久,柳容才艰难地爬出梦境恐怖的边缘。她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一片墨黑,只有一个猩红的光点时而明亮,时而暗淡。她意识到,那是吴匕在吸烟。每当光点变得明亮时,吴匕脸部青灰色的轮廓,都象美丽死尸的面容呈现在猩红的光影中。

  “ 呵 —— ,她吸毒了……那怪异的芳香是罂粟花的魂……。 ” 这行血字忽然无声地刻在柳容的心上。她不必任何论证,就确信了这行血字的内容。柳容早就发现,她对于美好事物的预感总是不准确,但对于悲哀痛苦的事物的直觉却象古代行刑的刀锋一样锐利,象刀锋上流淌的血一样真实。

  柳容僵硬地躺在床上,竭力不发出一丝声响。她知道,她没有能力,也不配拯救吴匕,因为她自己的灵魂还在等待英雄男儿来拯救,可是,英雄的概念都似乎已经变成了惨白的枯骨。

  第二天一整天,柳容都处于情绪低迷的状态,无法集中精力为晚上的演出作准备。直到傍晚用过简单的工作餐之后,她才对着住所内的整容镜,换上一件的曳地长裙,那是令人想起千年哀愁的苍白。然后,她让黑得流光溢彩的微卷的头发披散在苍白的肩头。之所以选择这种演出服饰,是因为她把这次演出当作对寂寞的烈酒之魂的祭祀 —— 在一个没有英雄男儿的时代,烈酒之魂定然是寂寞的。可是,演出的时间就到了,她依然找不到献祭的激情。

  吴匕为演出而穿上了铁黑色的牛仔裤和同样铁黑色的长筒舞靴。她蛇一样柔韧的腰肢和淡紫色的肚脐裸露着,生机盎然、风情无限的双乳只被一条窄窄的金带遮住;那只灰绿色的蜥蜴还是伏在她的左胸上,在银辉流溢的皮肤的映衬下,丑陋的蜥蜴触目得象一个恶毒的诅咒。

  柳容和吴匕在演唱之前从来不就服饰的风格和色彩进行协商。她们向来是按照自己对每次演唱的理解决定自己的演出服饰,而且从不互相挑剔。这样,她们出现在观众面前时,服装的韵味常常显出巨大的差异,但是,只要一开始演唱,吴匕总能用电吉他和嗓音为柳容的歌声构成最为自然和谐的背景音乐。这种灵魂的深刻契合,每次都令柳容感动得想要用心哭泣。不过,今天柳容却为吴匕头发的色彩感到不安了。吴匕将头发染成猩红。她对着镜子审视自己时,突然语调冷酷地自语了一句: “ 我有一颗浴血的头颅! ” 那一刻,柳容几乎在阴郁不祥的预感中陷入意识丧失的状态。

  走向茅台酒厂的剧场过程中,柳容的心还是象一片死灰,找不到任何激情。她为此而忧虑了 —— 怀着一颗死灰般的心是无法歌唱的。柳容完全被动地在吴匕推拥中,从侧幕下走上舞台。她已经准备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舞台上覆盖着黄色的地毯,在炫目灯光的辉映中,给柳容以踏上了金色朝霞的感觉。高高的舞台下,观众座席间弥漫的深蓝色象是无限时-空的色彩,深蓝色后面观众的眼睛在柳容的幻觉间化为迷蒙的星云。

  “ 呵,我要站在这金色朝霞之巅,向茫茫的宇宙讲述我心灵的感觉! ”—— 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动点燃了柳容的激情,她的心顷刻间变成美丽而圣洁的金焰。于是,她快步走向舞台边缘,觉得脚下溅起了灿烂的波浪。当开始向迷蒙的星云演讲时,她的肉体已经化作虚无 —— 那是她的心,那团金色的圣火在演讲。

  “ 我是怀着酒徒朝圣的心情,来到烈酒之王的故乡。但是,迎接我的,却是一个试图谋杀茅台酒的小男人 —— 那就是他! ” 柳容的手指如秀丽的剑峰指向台下前排观众席间的技术科长,她觉得,有一道惨白的雷电使技术科长的脸从深蓝的雾霭间裸露出来。

  “ 这个庸俗的小男人谋杀茅台酒的理由只在于,烈酒对肉体的健康有害。是的,烈酒能烧焦人的肉体。然而,肉体的健康并不是绝对价值 —— 实用主义的理性不配成为绝对价值。生命意义的峰巅只在超越肉体健康,超越实用主义理性的意境中。站在那意义的极致之处,才能亲吻和抚摸精神的高贵和心灵的优美 —— 那才是绝对价值……。 ”

  柳容过去生活经历的一些片断,化为激情绚丽的语言信息重现。可她却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倾诉什么,而只沉迷于注视还活在心中的那些记忆。

  ……十六岁时,柳容怀着如花初放的少女之心,来到世界上最高的寺庙,绒布寺。但她来到这里不是出于对佛的虔信。每天傍晚,当喜马拉雅的铁壁银峰在斜射的阳光中变成璀璨夺目的金色时,她都会伫立在古老的绒布寺门前,迎候那些从走向世界之极珠穆朗玛的游程中返回的人 —— 她想从这些崇尚极致的人中找到自己能够热恋的男儿。她不喜欢职业登山者,那些人事先所作的过分缜密的准备,使登山看起来象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策划出来的阴谋。而被谋害的是灿烂的激情。所以,她迎候的,只是那些依照心灵的启示,走向世界之巅的业余登山者。从珠穆朗玛的方向返回的人,形象都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受尽煎熬的鬼 —— 脸被紫外线烧成紫黑色,脱落的皮肤象破布条一样从脸上垂挂下来,脸上的冻疮渗出灰红色的脓血;由于长时间极度缺氧,眼睛痴迷呆滞,酷似正在枯萎的梦。但是,柳容却从这些形容如鬼的生命中看出了惊心动魄的美。因为,他们为了精神的丰盈而忽视肉体的健康;因为,他们追求物性存在之上的心灵的情趣。不过,令柳容失望的是,纵然以清纯圣洁的虔诚迎候,也没有找到可以热恋的人。理由很简单,那些人几乎都是外国人,而她只渴慕中国的英雄男儿 —— 不是种族歧视,而只由于情感的取向。在第十个傍晚,她终于发现,山上那迷蒙的金雾间走出一位中国男子。他皮茄克的胸襟敞开着,体态敏捷如英俊秀丽的猛兽,步履潇洒仿佛踏着高空之风漫步。他消瘦的脸由于曾接近太阳而被烧成焦碳一般,眼睛却因此而显得更加冷峻、明亮,轮廓清晰的薄薄的双唇象黑色的锋刃。这是一个可以令岩石都动情的男人。然而,柳容却只能在他面前谦卑地垂下美丽的头颅。因为,她认出了那是云水寒 —— 是她供奉在心灵之巅的情感的图腾,她最深沉的梦境。而现实与心灵的距离有时比生与死之间还要漫长,现实则不应踏入梦的圣地……。

  “ 还有许多高于物性的心灵,呵,还有布鲁诺 —— 他燃烧的生命照亮了中世纪最后的黑暗。他的肉体消失于炽烈的毁灭,可他生命的理想却成为一缕永不凋残的真理的优美……我讲如此多的话只是为了给烈酒辩护:肉体的健康并不是绝对价值,不能以肉体的名义否定烈酒。我是烈酒的信徒,只因为在庸俗的年代,烈酒同英雄一样难以找到知音;只因为,我的心需要时常在银火焰般的烈酒中净化,以保持欲念的纯洁;只因为,中国一旦再失去了烈酒,就失去了最后的骄傲。我献给烈酒之王的第一支歌,就叫作《烈酒颂》 ”

  吴匕的电吉他奏出的火山爆发般炫目的激情,湮灭了柳容演讲的余韵,而歌声带着柳容白骨的秀丽神韵,从她生命深处飘荡而出:

  “ 烈酒是燃烧的诗,你能熔铸美丽的心灵;烈酒是太阳灼热的泪,你能洗净男儿的眼睛,女儿的心;烈酒是火焰的魂,你能让生命纯化成金色的真实。

  “ 烈酒是悲怆狂风的爱侣;烈酒是寂寞英雄的情人;烈酒是正义之剑的神韵;烈酒是侠义豪杰的虎胆。烈酒呵 —— 你是属于高贵生命的圣火,只要还有一颗心向往圣洁,你就不会熄灭……。 ”

  柳容歌唱的风格与时髦歌星中流行的时尚完全不同。那些歌星们总以发出大舌头似的不清晰的声音表现她们的天真纯情;总以类似挨操时的迷蒙含混的颤音,显示她们女性的柔媚。柳容歌唱的发音则清晰得犹如银色的岩石上撞碎的山泉;她音色的韵味艳美得象是飘落在初雪上的雌兽之血。而她清晰、艳美的歌声由于灿烂的圣洁感,成为令人心醉神迷的魅力。

  痛饮了几杯听众献上舞台的美酒之后,柳容的面颊泛起朝霞的神韵,她莹光闪烁的眼睛则象被雷电击碎的晨星。随着歌声的旋律,她摇曳着起舞了。那清秀、妖冶的身体在舞姿的附丽下,美得仿佛是献给太阳的祭品,而她的心突然迷失在记忆间。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夜,时间在坦克履带冷酷的转动声中震颤、弯曲成雕满残破尸体的墓碑;被无数枪弹刺目的轨迹划碎的空间里,紫丁香飘散着淡淡哀愁的清香轻柔地抚慰着浓烈的血腥气。无数辆军用卡车和装甲车上升腾而起的火焰,将夜色沉沉的苍穹烧成古老血锈般的暗红色。那年柳容十四岁,身体和心灵都象高山之巅的冰雪一样莹澈。她还没有能力对真理作出理性的理解,但却已经能够被属于真理的神圣激情所感动。整个学生民主运动过程中,柳容都以清纯少女的执着,为世界最广阔广场上绝食静坐抗议的大学生们,提供从医护救助到运送食品的各种服务。她甚至还一度在深夜接替一位疲惫不堪的女大学生,充当广场学生广播站的播音员。六.四这一夜,柳容一直低伏在长安街旁一座花坛的冬青树丛中,目睹了军队屠杀的暴行。而她的心从此留下重重伤痕,那每一道伤痕间都战栗着对人性的疑问。

  凌晨时分,柳容在仿佛要渗出血来的夜色中,看到了云水寒凝然不动的挺直的身影。他的躯体象绝壁一样峻峭,象白杨树般秀美。一位身着雪白长裙的妙龄女郎同他相拥而立。女郎面颊温柔地侧伏在云水寒平直的肩头,如云的黑发和裙裾还随风飘曳,但柳容却明确意识到这位女郎已经死了,因为,她后背渗出的大量血迹即使在暗夜中,也红得能灼伤最冷酷的心。只是由于云水寒的手臂紧紧围拥在她纤秀的腰际,她才没有倒下。

  云水寒似乎是希望用炽烈的搂抱挽回女郎的生命。柳容觉得,女郎就象一缕妖娆的白雪伏在具有太阳魂魄的男儿胸前,痴迷地倾诉无尽的恋情,而云水寒就要同美丽的女尸一起,在万里血海的波涛之巅,作生命意义之舞。

  柳容不知道那位女郎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云水寒的恋人,还是在死亡骤然降临之际才与云水寒偶然相遇,但是,她的心却涌溢起艳羡之情。如果可能,她也愿意死去,然后将自己如花的生命埋葬在云水寒那英俊猛兽般的搂抱中,埋葬在与英雄男儿一起踏出的舞步间……。

  继续不断有听众为演唱中的柳容献上一杯杯烈酒。烈酒燃起的银火焰,将柳容近十年前的回忆熔铸成炫目的梦幻。她觉得,自己正伏在云水寒胸前,不 —— 是伏在一团峻峭的火焰上,伏在燃烧的烈酒之魂上,为生命的圣洁、美丽而狂舞。

  最后,柳容象凋残的云霞醉倒在舞台上。只不过谁也不清楚,她是醉于烈酒,还是醉于同英雄男儿的共舞之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草泥马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王八蛋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