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

回归荒凉-袁冰( 十一)

十 一
 
  时间:公元1998年12月

  心复活了,但生活依然平庸。尤其令柳容烦恼的是,似乎连梦都抛弃了她。以前,她的睡眠极其敏感,充盈着姿色富丽、丰盈多彩的梦境。然而最近一段时期,她每个晚上都睡得象石头一样沉重,她觉得,这种丧失了梦境的沉睡是只应该属于僵尸的。

  半个月前,柳容回到北京大学去看望母亲,正巧遇到父亲的三个博士生在她父母家中聚会,祝贺柳如絮获得了国家级专家的荣誉头衔。许久不见,贾建成面容间自信骄傲的神情已经凋残,原来脸上嫩白的皮肤也变成病态的灰黄色,这使他显得猥琐而又憔悴。柳容猜想,一定是由于父亲收回了对贾建成前途的关怀,才会让这个以追求权势为生活意义的人枯萎。尽管柳如絮从来没有正面询问过她同贾建成的关系是否破裂,但是,柳容相信,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上,父亲的实用主义的敏感甚至胜过发情或者饥饿的耗子。

  狮虎山事件之后,柳容曾一度因贾建成而感到极度烦恼 —— 她不知道再见到贾建成时,自己应当怎样面对这个她鄙夷不屑但却又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然而,那天她却发现这些烦恼完全是多余的。她没有想道,自己竟然能如此冷漠地 “ 俯视 ” 贾建成。冷漠得仿佛他们之间隔着寒雾弥漫的、苍白的 “ 无限 ” 。聚会过程中,贾建成经常下意识地茫然地注视窗外一株榆树扭曲的枯枝。那种时刻,柳容会对他产生一丝轻蔑的怜悯。她觉得,榆树黄叶落尽的枯枝就象一条条干瘦、焦黑的手臂,绝望地伸向苍天,乞求宽恕。

  柳如絮的另外两个博士生华荣和刘逸云,显然也感到柳容和贾建成之间发生了严重的问题。于是,他们开始以代表他们个性的不同方式,向柳容展示自己最为得意的生命内涵。

  华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可能同董建华的家族共同组建一个高科技公司。他宽大、肥硕、坚实的脸上闪耀着王者的自信,不过,或许是由于厚重的颚骨显得愚蠢,使人觉得他似乎只配作猪群之王。

  刘逸云经过长时间窥探之后,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较为自然地同柳容在客厅一隅单独交谈的机会。他斜视着柳容,用烦恼的语气说: “ 最近,最高法院领导要任命我做民事审判厅的厅长。这虽然是正司长级的职位,但会让我失去自由 —— 重要的职位就意味着责任呵。哎……。 ” 柳容知道,刘逸云所说的这个职位是他梦寐以求的;他之所以用烦恼的语气诉说这件实际令他欣喜若狂的事情,是为了用虚假的清高掩饰他俗不可耐的生活情趣。刘逸云的斜视让柳容很不舒服。她垂下目光,看着刘逸云沙发扶手上雪白的衬巾,无聊地想:如果他眼睛里那种湿乎乎的神情化作粘稠的泪水滴落下来,衬巾上一定会现出尿渍般的污迹……。 ”

  那天离开北京大学返回自己住所之前,柳容心中充满了哀愁。她是为美丽的校园被一群庸俗动物的蹄迹弄脏了而哀愁。从那天开始,为了使刚刚复活的心不致死于平庸,柳容试图从音乐创作中找到现实生活之外的激情。由于柳容的原因,她和另外一个很前卫的姑娘构成的歌唱组合 “ 燃烧的寒冰 ” ,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在咖啡厅和酒吧神秘、朦胧的灯光中演唱了。很多朋友带来信息,各个咖啡厅、酒吧老板们不断探询她们何时可以重新演出,因为,经常在咖啡厅和酒吧里消磨生锈时间的年轻人已经期待 “ 寒冰 ” 再次燃烧了。

  为了不辜负期待,柳容试图创作新的乐谱和歌词。可是,仿佛气候都被平庸的生活污染了。入冬以来竟然没有一片雪从苍穹中飘落。没有雪的冬日,就象丢失了灵魂。柳容无法在没有灵魂的冬季寻找到音乐的诗意和灵感。柳容感到了深深的寒意,那将她的秀丽的白骨都冻裂的寒意,不是来自卷着灰尘尖啸的北风 —— 寒意就在她丧失了梦境的生命中。

  今天傍晚,柳容早早便用幕布般厚重的窗帘严实地遮住玻璃窗,然后就在与世隔绝的感觉中,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去,而原因只在于,丧失了深红激情的枯黄的晚霞令她心神黯然。深夜,睡意朦胧之间,柳容却听到了,或者说她的心感到了漫天雪片静静飘落的声响,那声响比红叶飘落在少女的心灵上更轻柔;比淡紫的晚霞飘落在高山之巅铁黑的岩石上更宁静。

  只是为了怕踏碎雪片飘落的声响,柳容才没有走到窗前,撕落窗帘,仰视飞雪迷茫的苍穹。她想在静静的倾听中,寻找音乐的灵感。然而,当她的意识逐渐湮灭于沉睡之后,她的心寻找到的却不是音乐的灵感,而是久违了的梦境 —— 梦随着大雪一起降临。

  柳容面对深蓝的海洋,伫立在青铜色的岩石上。她极目望去,落日正沐浴在峻峭的波涛间。落日竟然是圣洁的白色,似乎日球上一场暴风雪刚刚过去。落日穹顶之巅,安放着一颗被割下的美丽的头颅,秀长的脖颈下,涌流出的血,将雪白的落日灼伤了,而伤痕犹如朵朵怒放的罂粟花。那颗头颅上戴着形如佛塔的金冠,晶红的和宝蓝色的雷电缠绕在金冠的尖顶之间,犹如狂舞的飞龙。头颅的脸部隐现于炫目而又迷蒙的金雾深处,轮廓不甚清晰,但柳容仍然从中灿烂地体验到了一种只属于圣洁理想的极致之美。属于那颗头颅的一双流光溢彩、波影盈盈的眸子,透过弥漫的金雾,从雪白的日球上俯视尘世,象妖冶而神秘的诱惑,又象艳丽迷人的启示。

  同那双眸子瞬间的注视,就令柳容迷醉了。她的心既迷醉于头颅面部被金雾遮掩的极致之美,更迷醉于极致之美后的极致 —— 以前她认为美就是绝对价值;此刻,她豁然醒悟,意识到极致之美赖以涌现的心灵意境,才是意义的终极依归。

  凌晨三时,柳容便从梦境中醒来。她几乎完全下意识地穿好衣衫,走出住所。雪已经停了,天空中仍然低垂着黑蓝色的云层,而地上厚厚的积雪在银白色中渗出几分忧郁的淡蓝。

  柳容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淡红色的长筒舞靴在白雪上踏出的声响轻柔而静谧,但是,那 “ 沙沙 ” 的声响却如同铁锉一样,在她寂寞的心上锉出凋残的晚霞般敏感的疼痛,而那心的疼痛间只有一个意念:追寻刚才那个梦境的涵义。 “ 那颗被血淋淋地切割下来,并安放在雪白落日上的美丽头颅 —— 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定然想通过双眸的凝视向我讲述一个生命的意义,可那意义是什么? ” 柳容本就有一个视梦想高于现实的心灵。此时,她觉得,如果不想清楚这个问题,她心灵的历程就无法继续向前伸展。可是,脚下的白雪却不能引导她走上落日。

  清晨,朝霞使覆盖在城市间的白雪流溢起嫣红的光波;路旁高大的塔松顶部最高处的积雪,竟象金红的火焰一样给人以绚丽的燃烧感。可是,柳容俊美的眼睛里却依然凝结着幽暗的夜色。在一个白雪覆盖的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旁,她茫然的脚步以更加茫然的情态停下了,不知该走向何方。

  就在柳容犹豫之间,从刚刚露出穹顶的朝日上涌过来的阳光,在十字路口对面的一幅巨型广告牌上,撞击出一缕令柳容短暂失明的金火焰。最初的炫目感过去之后,她才发现,那个广告属于一家海外旅行社,而第一缕阳光点燃的金火焰,乃是作为广告画面上泰王国象征的大皇宫内的佛塔。就在柳容准备将目光移开时,她的心骤然疼痛起来,那伴随着灿烂狂喜的疼痛使她记起,梦中那颗美丽头颅上金冠的形状,同泰国大皇宫内高入蓝天的金色佛塔完全一样。

  柳容轻捷如雌鹿般奔跑起来。覆盖在十字路口上的白雪间留下了第一行孤独的足迹 —— 追寻梦想的心灵的足迹,总是洁白而孤独。

  一个星期后,那家海外旅行社便为柳容办好了出国手续,并订购了一张由北京至曼谷的机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清晨七时,柳容乘坐的波音747型飞机缓缓滑向起飞跑道。

  柳容喜欢乘飞机,而这只有一个原因 —— 起飞时的感觉令她着迷。此刻,飞机在跑道终端停止了滑行。柳容望着窗外,眼睛里动荡起小女孩般明丽、清澈的期待的激情。片刻之后,强大的引擎吼啸起来,飞机在生气蓬勃的震颤中向前冲去。迅猛的加速将柳容紧压在椅背上。她觉得,自己纤秀的躯体被强悍的猛兽炽烈地搂抱住,正乘着呼啸的风暴,疯狂地追逐属于太阳的梦境。柳容的红唇以沉迷的情态稍稍张开,似乎随时准备忘情地亲吻灼热的梦。当舷窗外飞掠着退去的雪野使柳容感到眩晕时,飞机脱离了地面。随着轻灵的飞升感,柳容的血肉瞬间之内化成了流云,而她生命只剩下一片羽毛般轻柔的心灵,那羽毛是蔚蓝色的。

  大约十多分钟后,飞机进入平飞状态。柳容轻轻叹息一声,闭上刚才还象墨菊一样盛开的双眼。对于她,乘坐飞机的疼痛开始了 —— 经济舱座椅间狭小的空间,总给她以被囚禁的感觉。为了减轻这种感觉,她开始整理自己对于泰国的印象。

  柳容不仅没有去过泰国,甚至从来没有稍微认真地思想过这个国家。她对于泰国的印象主要基于许多支离破碎的信息之上的想象,那就如同用许多块彩色碎玻璃拼成的盘子:天空蓝得有一种泪水感,云团蓬松似发霉的棉花;气候闷热潮湿,那是一种适于疫病流行的气候;整个国家都被叶片肥厚的热带树木遮盖,丛林中出没着皮肤粗糙、肮脏的野象;男人身体矮小,面目丑陋,永远赤裸着上半身,女人则眼睛很大,但神情慵懒,裹在彩色裙子里的身体显出松懈的肥胖感。

  柳容极力想找到一些关于泰国的美好印象,但终于失望了。她产生了一种忧虑 —— 此次泰国之旅可能是徒劳的,因为,很难相信由雪白的落日和美丽头颅构成的梦境会栖息在这个缺乏魅力的国度。她又突然记起,读大学时,自己曾在无聊地随手翻动一本介绍东南亚风情的小册子中看到这样一句话: “ 人妖表演是泰国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这个猝不及防浮现出的记忆,使她的忧虑变得象生锈的铁块一样沉重了。在她的印象中,人妖是由割掉生殖器的丑男人变成的可怕的畸形动物,他们或者她们布满霉菌的阴郁性欲,与爱滋病和梅毒同生共长。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还觉得人妖有某种巫术,它们会在同人的对视中,将邪恶的性冲动注入对视者的心中。

  经过四个多小时飞行之后,飞机开始下降。柳容眼神疲倦地向舷窗外望去。同时做好了心理准备 —— 她将看到与高贵、圣洁的梦无缘的土地。但是,只经过片刻的凝神注视之后,她的忧虑便消融在明快自然的喜悦之中。窗外的天空蓝得艳丽而高贵,那是镶嵌在古老王冠上的蓝宝石的色彩,高耸的云团闪耀着银火焰的神韵;下面的大海使兰色成为一种繁富的色彩:极远处,冲刷者天际的海水,呈现出闪耀着银灰的蓝色;再近一些,海水变成灰蓝色,象苍茫的诗魂的色调;机翼下,大海是蓝绿色的,令人想起少女娇艳腮边盈盈晃动的翡翠耳坠;稍远一些,荡漾的波浪之巅闪耀着明丽的浅蓝色,那是让人想把灵魂融化在其中的魅惑;海面中间是凝重而充满激情的深蓝,就如同凝结着太阳之火的哲理;几艘快艇在大海上划出的浪迹犹如雪白的伤痕,热带的阳光就象燃烧的金子,在雪白的浪迹间流溢。

  飞机降落在曼谷 “ 浪漫 ” 国际机场。快步走入机场航站大楼后,柳容立刻用迅疾的注视,寻找与她迎面而过的每一个泰国男女的眼睛,她想在目光的飞掠间,从他们的眼睛里获得他们灵魂的信息。

  不知不觉间,一阵淡蓝色的轻松感如同穿过花丛的洁净的柔风,涌入她的胸怀。在国内时,只有漫步于没有人迹的高山之巅或银白的雪原,她才偶尔体验过类似的轻松。不过,那时的轻松感上总缠绕着几许寂寞悲凉,而此刻的轻松感却在安祥、宁静的情调间飘拂。柳容入迷地用心抚摸着那种轻松感,完全沉浸在单纯的喜悦中 —— 仿佛由于刚从千年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而喜悦。只不过那喜悦之上闪烁着一缕浅灰色的疑问 —— 那使她的心都沉醉的轻松,不知是来自何方。

  办好入境手续之后,柳容向航站楼出口走去。出口外面,一位泰国少女伫立在豪华型旅游巴士门前,迎接一个中国旅游团。柳容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飘落在泰国少女身上,她被少女那犹如花蕾初绽的花枝般艳丽而清纯的身姿所吸引。少女穿着泰式长裙,长裙是淡金色的,上面又溅满了鸽血般的斑点;她面容的肤色微黑,那是被富于激情而又温柔的热带阳光迷恋亲吻过后,才会呈现出的动人色调;她的一双充满柔情蜜意的大眼睛在向人注视时,盈盈波动着诚挚的善意。少女为每一位准备走进巴士的客人,戴上一个花瓣色如象牙的花环,然后,双手合什致意,而她色情丰饶的唇边浮现出金雾一样灿烂、柔和同时又有些神秘的微笑。

  泰国少女唇边的微笑是如此富于人性的魅力,以致于柳容觉得自己已经终生迷恋上了那微笑,而她的目光会因为注视过那微笑变得更加灿烂。就在整个感觉还没有消逝的时候,柳容突然明白了不久前的浅蓝色的轻松感的原因 —— 那是因为她离开了中国的人群,离开了谎言人格,并在异国走进了真实的人性。

  在中国,柳容周围的几乎每一个人,他们无论欢乐还是悲哀,大笑还是哭泣,热情激荡还是沮丧长叹,那神情间总有夸张的意味,总有作给人看的意欲,总有虚伪的阴影。此刻,她从泰国男女的眼睛里逼近地感到了真实的人性,那人性上充满了对生命的善意和微笑 —— 善意真实得象大海的蔚蓝;微笑自然得如同被金色阳光点燃的轻柔的海波。

  就象一柄利刃刺入她的心脏一样真切地,柳容意识到,她经受的每一次心灵的苦闷,每一次没有原因的精神的抑郁,都同普遍的谎言人格构成的生活方式直接有关,那种丧失了真实人性的生活方式对于未泯的良知意味着终生的苦役。

  “ 但我终于可以体验属于真实人性的轻松了,尽管是暂时的……。 ” 柳容几乎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忽然,柳容洁白胜雪的面颊被羞愧的火焰烧成殷红,因为,她记起了不久前在飞机上自己对于泰国的充满偏见的想象。她极端厌恶地想: “ 谎言人格早已丧失了对生命的善意。是的,他们习惯于用最邪恶的方式去猜度别人,他们渺小的自信就是建立在对别人恶意的嘲弄上……而我,似乎也被谎言人格污染了 —— 这多可怕! ”

  心上有一片霉迹的感觉,使柳容惊慌失措了。她奔出航站大楼,冲进阳光中,并仰起面容,睁大眼睛直视正午的太阳。她要让阳光通过她明澈的双眼,照进心中,将那片发霉的阴影烧成灰烬。当闪耀着阳光神韵的金色泪水开始在她如花的面容上横流时,柳容感到自己的心灵又变得洁净了。那是太阳之火焚烧后熔铸出的圣洁。

  柳容很快找到一家星级酒店,并在酒店大楼最高层订了一个房间。匆匆放置好简单的旅行袋之后,她便离开酒店,乘出租车前往大皇宫。她急于看到大皇宫内的佛塔,那是她此次追梦之旅的起点。

  或许是由于土地都属于私人,曼谷的城市建筑缺乏北京那种由官方统一规划形成的严整风格,而显示出自然的随意性,座座楼宇仿佛是一阵热带急雨过后,同繁花茂草一同生长起来的。柳容下意识地在心中对比这两个国际大都市的风格。北京基于统一的严整风格中具有辉煌的庄严意韵,但是,柳容觉得,那辉煌又象宿命一样沉重,沉重得令人不得不急促地喘息。曼谷情调自然,却又给人以凌乱的感觉,凌乱似乎是为了得到自然的轻松必须付出的代价。

  曼谷的天空深蓝,而且有一种近乎宝石的晶蓝感。大皇宫就从那蓝天深处浮现出来。在午后炫目的阳光下,大皇宫宫殿群风格峻峭的顶部,飞焰流光,象是燃烧的金雕。柳容完全没有注意自己是怎样离开出租车,并走进皇宫庭院的。她如同破碎的阳光般动荡的目光,从最初的一刻起,就被皇宫内的那座佛塔所吸引。现在,她肃立在皇宫内广场的这一边,远远地仰视佛塔。是佛塔灿烂的神圣情调使柳容不敢过分靠近。她怕自己凡俗的足迹会亵渎那属于纯净蓝天的神圣情调。

  大皇宫佛塔的主体形如黄金铸成的古代战盔,辉煌 “ 战盔 ” 顶部的塔体开始陡急地向上收缩,形成金色长矛般的尖顶,直指蓝天。尖顶的极致处似乎撞击在苍穹之巅,迸溅出一星猛兽坚硬的目光都无法直视的银火焰,那炫目的火焰仿佛是燃烧的白宝石炽烈的灵魂。

  柳容如醉如痴地注视着佛塔。除了曾许多次在北京大学校园内默默向云水寒的背影凝注之外,很少有什么尘世存在能令她如此忘情地凝神注目。

  现代自然科学的理性将可探测的宇宙作为意义的范畴,而将人类智慧不可探测的概念放逐到意义之外。但是,哲学智慧却不满足于自然科学理性对于意义的狭隘理解,他要追问有限宇宙论的时间起点之前的时间,他要追问有限宇宙边缘之外的空间 —— 他要作最彻底的追问,他要追问永恒与无限,并以这种追问作为生命意义的绝对价值的背景。而这种极致性追问的最终冲动,与其说是源于理性,不如说是源于生命极致处的那一星智慧的激情。

  此刻,柳容就沉迷于这种哲学智慧的激情中 —— 她凝视的目光就在对佛塔金色的塔体作极致性追问。最初,她从塔体上看到了蜿蜒游动的金色雷电的魂魄,她的目光由于被雷电之魂灼伤了,而在明丽的疼痛间战栗。随后,她的目光触摸到了更深层次的意境。那里是一片迷茫的金雾,似乎连阳光都在金雾中迷失了方向而黯然失色。柳容的目光是被一点追问极致的灵智引导着,艰难地穿过金雾。金雾之后立刻呈现出的,是无限与永恒之上的意境,那意境中只有金色辉煌、璀璨夺目的空虚。

  “ 高贵的金色到灿烂的极致之处,竟是虚无。噢,佛教哲学把那称为 ‘ 虚寂 ’ 。……虚是空无;寂是湮灭。这在金焰中燃烧的 ‘ 虚寂 ’ ,正是佛教对生命的最高认知,正是佛学真理终结处迸溅的智慧之血……这 ‘ 虚寂 ’ 灿烂得令我心神俱醉。然而,我梦境中那位戴着佛塔形金冠的美女究竟在哪里?呵,那托起佛学真理的绝世之美,你是否要对我苦闷的心灵讲述关于生命的箴言……。 ” 思想之间,柳容情不自禁地双手合什,向佛塔垂下美丽的头颅,而她的心沐浴在金色的泪影中。

  突然,一阵刺耳的、放肆的笑声震碎了柳容追寻梦境的冥想。笑声那过分物性的风格使人觉得仿佛是一大团颤动的肥肉在狂喜。柳容的思想已经无法摆脱属于那个笑声的现实,于是,她微皱起双眉,怀着恶作剧的心情,猜测发出笑声的女人的样子: “ 这定然是处于更年期的女人。是的,不知为什么,中国城市里的女人一到五十岁左右,就会变成最粗俗不堪的族类。她的脸十分宽大,老榆树皮一样粗糙的皮肤下,条条隆起的肥肉使那张脸看起来象转基因马铃薯。一双小眼睛很亮,那是类似于公厕便池里白色瓷片的明亮感。嘴唇肥厚,涂着猩红的唇膏,大笑时分开的双唇间露出虫蛀的黄牙。噢,她穿的是一条时髦而名贵的花裙子,这条裙子如果穿在妙龄女郎的身上一定华彩迷人。可是,这个大笑的女人肥胖的躯体只能是对这条裙子的侮辱。……还有,她裸露的小腿象肥硕的大白萝卜。看到这样的腿,人们会认为猪腿是美丽的……。 ”

  在恶意的猜测中,柳容缓缓将面容转到笑声传来的方向。那里,一群都穿着同样款式灰色西装的中国人正从广场旁的通道间走过 —— 柳容不是依据语言,而是以他们脸上缺乏灵魂内在感的、粗俗的神情为依据,判定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旁若无人、高声喧哗,还不时发出打饱嗝的音响或者拖长的屁声。一个壮硕的男人走在前面,他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儿。这个男人极力想表现出主宰者的风度,但是,由于神情间只闪烁着浅薄的傲慢和愚蠢的炫耀,而没有高贵的精神气质,他反倒象一头锯掉尖角的、发情的公牛。他的躯体好象各种名牌衣饰的人体广告:脚上穿着 “ 花花公子 ” 皮鞋;袜子是 “ 老人头 ” 牌的;在将似乎随时可能爆裂的 “ 啤酒肚 ” 勒出一道深沟的皮带上,金属鳄鱼的标志闪闪发光;皮尔卡丹西装高雅的风姿完全被他丑陋的体态破坏了; “ 金利来 ” 的红色领带就象吊死者的长舌头垂落下来;为了露出手腕上镶有晶莹钻石的瑞士金表,左边的衣袖特意卷起一些。

  这个壮硕的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昂视阔步从柳容面前走过。他右手香肠般短粗的手指不时毫无顾忌地在裤裆处抓一下,好象被高贵整洁的裤子遮住的鸡巴,由于肮脏而得了瘙痒症。同时,他还不断习惯地将紫色的肥嘴唇收缩成类似肛门的形状,接着猛地喷出一小团铁锈色的浓痰。那个发出难听笑声的女人就同壮硕的男人并肩而行,并继续笑着 —— 为壮硕的男人能将痰吐得很远而笑。那放肆的笑声中可以听出长久的奴性养成的取悦于人的媚态,可以听出试图成为别人注目焦点的卖弄意味,当然,也还可以听出愚蠢、粗俗的猪屁的韵味。

  柳容很难确定那个壮硕的男人是一个乡镇长或县长,还是一个靠泯灭良知、取悦狗官而发了横财的 “ 企业家 ” 。因为,腐败的权力和肮脏的金钱在 “ 神情 ” 上已经达到了共性 —— 浅薄傲慢,愚蠢的炫耀,放肆的专横和无耻裸露的物欲。不过,令柳容可以有理由欣慰的是,她对于那个不断大笑的女人形象的猜测几乎完全准确。而只有一点没有猜到:那个女人烫着满头细密的发卷,这使她的头看起来象一个上面有墨菊盛放的畸形大土豆。柳容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但那笑意很快便凋残为心神黯然的悲凉。

  “ 高贵被忘却,清纯不复存在,诗意被嘲笑,生命的神圣感枯萎了;激情之火已经熄灭,道德信念已经崩溃,心灵已经锈蚀 —— 中国人的生命中只剩下横流的物欲。生命已经物化,这多可悲!尤其可悲的是,他们自认为有资格以物欲的名义要求历史和人类的尊敬……。 ” 在悲凉的思想中,柳容没有参观大皇宫的宫殿群便离去了。为了保留一片追寻梦境的圣洁情怀,她必须离开那群正在物性中腐烂的动物。

  柳容直接回到下榻的酒店。晚餐过后,她登上酒店楼顶的平台,俯视曼谷的夜景。

  从远处深蓝大海上涌来的高空之风以动荡的激情,拥抱住柳容。雪白的裙裾猎猎飘摇之间,柳容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伫立在宝石蓝的夜色中,任由海风纵情抚摸。于是,她畏惧地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似乎是害怕被那涌动着雄性柔情的海风所诱惑。

  曼谷的建筑都已经消融在墨蓝的夜雾深处,城市的霓虹灯却犹如璀璨而神秘的星云。道路上汽车的灯光形成流动的光河,就象坠落的群星从虚无中涌过。

  “ 曼谷的夜色仿佛意喻着生机盎然、流光溢彩的宇宙……噢,这是迷茫而辽远的美 —— 属于永恒和无限的美。 ” 柳容下意识地轻声说出这个感觉,并产生想要逼近地抚摸曼谷之夜的冲动。虽然一天的旅途奔波和那群中国游客引发的恶劣情绪,已经使她心灵和身体都极其疲倦,但她仍然无法抗拒曼谷之夜的诱惑。

  不过,几乎从柳容走出酒店,踏入夜色的第一步起,她便开始后悔了。因为,高处俯瞰时那种超凡脱俗的神秘之美,随着她的脚步声破碎了 —— 那脚步声离现实太近。突如其来,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地,云水寒的头颅呈现在柳容心灵的视野间 —— 他消瘦的面容就象坚硬夜色上的古老的青铜浮雕,覆盖着一层灰暗的锈迹。意念之中,柳容情不自禁地用充满柔情密意的轻吻,为云水寒风格峻峭的面容拭去锈迹。许多年来,她都始终不变地视云水寒为情感的图腾,那是供奉在她心灵之巅的雄性之美的图腾。而之所以如此,似乎只有一个理由:是云水寒眼睛里那冷峻的悲怆和坚硬的虚无感,在她十三岁时的少女之心上,划出第一缕灿烂的伤痕,那灿烂的伤痕之后,是令她终身迷恋的心的疼痛。

  可是,此刻柳容却烦乱了,但是又不清楚为什么想到云水寒会烦乱。她艰难地越过重重蛛网般的烦乱,试图看清什么。然而,她看到的是一片茫然。就在她已经完全失望的时候,一个清晰的意识却象苍白的光线照亮了她的困惑: “ 呵,我是对的。永远不走近他,我情感的图腾,只从远处向他注视 —— 美只在遥望的凝眸注视中。那就象这曼谷的夜色一样,遥望中美丽而神秘,走进了它,美感便死了……我不能失去属于他的雄性之美的信念,那是我生命意义的最后根据了。噢,就让我终生从远处默默注视他吧……。 ”

  烦乱消失了,心灵却剩下灰暗麻木的疲惫。柳容被寻求刺激的意念和茫然的脚步引导着,走上一个剧院前的石阶。深深的疲惫甚至使她无法用善意的注视,来回应售票女郎明丽的微笑。走过剧院前庭时,她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寻求烈焰的复活的尸体;她想在烈焰的焚烧中,踏着生与死的锋刃,为她只能从远处注视的情感图腾,作神圣的祭祀之舞。

  进入演出大厅后,柳容发现表演已经开始了。座席间弥漫着暗蓝的光雾,前面宽阔高大的舞台则金碧辉煌,象是太阳用雷电在深蓝的苍穹之巅开凿出的一片属于天国的意境。数十名美女正随着富于宗教神秘感的印度乐曲起舞。

  柳容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象孤独的幽灵,无声地沉入一个紧靠中间通道的宽大座椅间,而她天性喜欢迷恋于艺术之美的目光则如同一缕沉醉的风,飘落在苍穹之巅的天国意境中。

  舞台的背景渗出迷茫的紫红色,那似乎是属于即将熄灭的太阳的色彩。舞女美丽的头颅上都有仿佛用金焰雕成的金冠在闪耀,那些金冠呈现出各种佛教吉祥物的形象 —— 有莲花宝座,有法轮,有宝瓶,还有佛塔。舞女们裸露的手臂、胸膛和小腹上缀满了各种色彩的宝石:红色的象火焰炽烈的泪;兰色的如同少女晶莹的哀愁;绿色的似少年心中对爱情的艳丽希冀;银色的意味着燃烧的虚无。舞女们雪白的赤足象是踏着因浓郁的花香而沉醉的风,在柔情万种地起舞;高高的冠冕上流溢出的金焰,使舞女们的微笑成为一种辉煌。

  柳容第一次领略到如此金碧辉煌的美感,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又从那富丽炫目的美中真切地触摸到一种金色的沉痛感,一种凄厉的悲哀,一种溅血的白雪般触目的绝望。由于莹澈的泪影骤然在柳容眼眶间闪耀,舞女们的身姿犹如一缕缕金色的虚无,隐入她迷蒙的视野。但是,那位领舞的美人却更清晰地呈现在柳容的凝注之中,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掩她璀璨的华美。

  领舞的美人柔媚入骨,艳丽胜霞;双臂宛似纤秀的白蛇,以轻柔温婉的舞姿,显示出不可抗拒的诱惑。不知由何而来的、难以言喻的紧张期待,使柳容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她就觉得自己的肺部在窒息的痛苦中变成了冰冻的土块。但是,她宁肯死于窒息,也不愿用喘息震碎那因过分紧张而脆弱的期待。突然之间,期待崩溃了,金色的狂喜照亮了柳容的心灵。她意识到现实终于同梦境相遇了。她梦中那颗供奉在雪白落日之巅的、戴着佛塔形金冠的头颅,毫无疑义地就属于这位领舞美女。唯一不同的只是,梦境中那颗头颅脸部隐在金雾后面,显得朦胧,而此刻领舞者的绝世之美 —— 那美能令心灵如铁铸的悬崖般高傲的男儿,在瞬间注视中便为之沉醉 —— 清晰得象是刻在坚实的阳光上。

  柳容心中崛起了一个高入云霄的愿望,她想要就在此刻死于狂喜,只由于那狂喜源于对极致之美的感受,而美的极致之后,不再有真正属于生命的意义。不过,她还是作出努力,控制自己心的急速跳荡。那颗心似乎随时都可能在过分激烈的跳荡中猝然破碎。但是,她之所以控制心跳,并不是忧虑心可能破碎。心因为对极致之美的崇敬而破碎,乃是她渴望的一种关于死的理想 —— 生命应当在诗意激情中消失为金色的虚无。柳容不愿放纵的心急跳的原因在于,她的狂喜深处隐隐渗透出不安的阴影,同时她无法为了这种不安找到理由,而无理由的不安最令人心神惶惑。

  突然,柳容用手蒙住面容,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仿佛她的眼睛被毒蜂刺痛了。然而,她战栗的目光仍然从手指缝间注视着舞台侧面一条狭长的白布,上面灯光映出了一行字迹 “ 丽都人妖歌舞团 ” 。

  “ 这属于女性的绝世之美,竟然是人妖创造的……呵, ‘ 人妖 ’ 在我的观念中是多么污秽、阴郁的概念呀……。 ” 柳容由于极度震惊而思绪纷乱地想。当她再次向领舞的美人凝神注目时,以前对于人妖的偏见转瞬之间便烟消云散。她意识到,人妖的国色天香本身就是生命意义的某种神圣的极致;对于创造这种美的人格,对于这种美的生命载体,她根本没有资格蔑视,甚至没有资格怜悯。同时,她为自己曾经对人妖的偏见而感到难耐的羞愧。

  “ 那偏见既是对生命美的一种理想的侮辱,也是我俗不可耐的一次证明。它证明我还有一颗庸人的心,至少心中还有庸人意念的污渍 —— 当庸人自以为找到了可以蔑视或贬低别人的 ‘ 正当 ’ 理由时,特别是在那个人或那类人与他的生命风格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庸人就会变成对生命、对他人充满恶意的动物……。 ” 自责之间,柳容真想戴上生铁铸成的面具,以遮掩自己满面深红如血的惭愧。

  人妖们追随领舞者的柔媚的足步,走下舞台;她们纤细的腰肢随印度音乐那圣洁而浓艳的韵律摇曳着,从座席中间的通道走来,并双手合什,以佛教礼节向观众致意。

  柳容面色变得象残雪一样苍白,秀丽的身体僵硬得如石雕,挺直地坐在座椅内,仿佛在等待末日的审判。领舞的人妖逐渐接近了。柳容的胸部随着急速的喘息而剧烈地起伏,她集聚起全部意志力,才克制住起身奔逃的欲望。她觉得自己不能承受逼近地注视人妖之美的压力。那是可以成为绝对价值的美,可以令一切价值和意义都黯然失色的绝世之美。当这种美逼近时,柳容对于生命意义的自信颓然坍塌了。

  由于现实中庸俗的中国男人引发的失望,由于中国男人的平庸与猥琐在她看来是对 “ 雄性意境 ” 的侮辱,柳容无法让自己的生命在爱情火焰中熔铸成与英雄男儿同在的精神价值。所以,除了对于云水寒的暗恋之外,她把自己的美色视为唯一的意义。如果生命的形象之美凋残了,她就无法为自己的生存找到理由。此刻,在人妖逼近的美感前,她觉得自己的容颜象被烈焰烧成枯黑的花一样丑陋。

  领舞者终于走到柳容身旁,她们的目光相遇了。尽管紧张欲绝,柳容还是发现人妖现出几许惊诧的神情。随即,人妖神秘的黑眼睛深处迸溅起一片炽烈的激情,好象黑色的太阳骤然被晶红的雷电击碎了。柳容明确无误地领略到,那是属于美少年的艳丽的激情。她为此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她相信是自己容颜的魅力,使人妖的眼睛回忆起 “ 她 ” 原始的性别,回忆起美少年的激情。

  然而,那美少年的激情瞬息即逝,人妖又恢复了女性柔媚的情态,并稍稍俯下面容,向柳容合什致意。在近得几可以亲吻的距离间,柳容呼吸到了人妖身体飘散出的浓艳而神圣的花香,同时,就象顿悟了天启一样,她意识到,人妖的美既是女性的,又高于女性,那是令现实中一切女人都黯然失色的美,是现实中的女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女性美理想的峰巅。她觉得,人妖之美可以不需要任何物欲的附加条件,就可以感动至情至性的男儿的心灵;如果她是坚硬的男人,便会超越一切物性欲望迷恋于人妖,并只以纯洁胜雪的精神的名义,如醉如痴欣赏,甚至崇拜那超凡脱俗的极致之美,因为,那种美本来就是超越物性的。

  人妖挺直了婀娜的腰肢,但仍然俯视着柳容, “ 她 ” 波光盈盈的眼睛里流溢出妖冶的微笑,那微笑就象黑玉杯中闪烁动荡的灿烂阳光,而阳光深处,又飘拂着一片嫣红朝霞般的哀伤。

  领舞的人妖已经走过了,柳容的心却还在充满深情的抚摸着刚才人妖眼睛的微笑间飘拂的哀愁。她的思绪象一缕浅蓝的风,伴随着那血色的哀愁飘动: “ 从人妖的微笑中能触摸到冰冷如铁的孤独……人妖比女人更美,那是因为敏感的少年比女人更理解女性之美的神韵;只有在少年的心灵之镜中,才能映出最感动男儿的女性美的极致……噢,也许是 —— 不,不是也许,而是定然 —— 定然是对现实中的女性的绝望,使这些敏感的少年用自己的生命,来体现他们所理解的女性之美的理想……人妖就是美少年对女性美的理解雕刻出的心灵雕像。是的,那雕像的绝世之美,才配作为生命的意义,供奉在雪白的落日之巅……。 ”

  在返回舞台过程中,领舞者再次从柳容身旁经过。她发现,从背后看去,领舞人妖的臀部完全裸露,只有一根金色的布带陷入深深的臀沟。人妖那轮廓温婉、俊秀的臀部随着妖娆的步履敏感地颤动,就象随时可能垂落的金日之泪。人妖的臀部隐喻的灿烂性感,能令铁石之心顷刻销熔。在人妖炫目性感的辉映下,柳容又一次黯然神伤地意识到自己容颜象黄叶一样干枯。

  领舞的人妖已经走过了几步,却又忽然转首回顾柳容,并浮现出一缕微笑。那风姿如花,柔情似梦的微笑,又一次使柳容醉了,醉于尘世之上的理想之美。回眸俯视之间,领舞人妖情韵迷人的眼角闪烁着象是诱惑,又象是启示的光影。但柳容却敏感地发现,那眼波的光影中有一丝怜悯。她的心因此而痛苦地抽搐,仿佛人妖的怜悯是焚心之火。

  “ ……我只愿静静地与人妖对视,并忘却一切。呵,是的,我只愿对人妖作终生沉迷的注视,心灵中不再有任何欲念,除了对美的深深的感动,除了对美的欣赏和崇敬……可是,在人妖的视界中,我只是一个需要怜悯的对象,我没有能力魅惑 ‘ 她 ’ ,打动 ‘ 她 ’ ,没有能力使 ‘ 她 ’ 沉迷。因此,我不配欣赏 ‘ 她 ’—— 没有能力使美沉迷者,没有资格终生注视美……。 ” 柳容在自惭形秽的感觉中痛苦地想。一个近乎疯狂的冲动突然从她心中涌起,她想要用利刃割下脸上不配与人妖比美的肌肤,使面容成为白骨裸露的骷髅,然后,再同人妖对视。然而,她立刻又意识到,即便是人妖的骷髅也比她的妖娆。

  柳容的心在绝望的痛苦中似乎已经触到思想都无法企及的 “ 无限 ” 的边缘,就在心的痛苦与 “ 无限 ” 相撞的瞬间,柳容的情绪又突如其来地进入了被金色阳光点燃的激情的意境。而她的思想之风开始了逻辑之上的飘荡: “ 我不配,但是他配。人妖创造出的女性的绝世之美,要由英俊秀丽的英雄男儿欣赏……。云水寒一定执着地热恋太阳,一定喜欢凝视日球,否则,他的眼睛不会如此炽烈,不会在一个似乎漫不经心的注视中就把我的心都烧焦了……当日球都被大雪覆盖时,他那迷恋于火焰的眼睛,便只能在向人妖的极致之美的万年注视中,得到永恒的安慰;他眼睛里那火焰都无法融化的悲怆,或许会因为极致之美的妖娆而消融……是的,那次他作《英雄人格哲学》演讲时,眼睛最动人。我的苦难 —— 心灵的苦难,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

  那是一九八九年三月,桃树紫铜色的枯枝上刚刚凸起滴滴血珠似的花蕾。当时柳容只有十五岁,还在北大附中读书。由于家住在北大校园内,柳容经常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学术讲座。当她看到云水寒要作《英雄人格哲学》演讲的海报之后,云水寒和《英雄》这两个概念构成的双重诱惑,竟使她头一天晚上彻夜失眠了。第二天,她过早地来到还空无一人的演讲厅,占据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在这里,可以仰视高高的讲台。等待总是令人焦灼不安,而且环境越安静越如此。等到演讲厅里连通道间都挤满了听众时,柳容的心绪反倒宁静了,那就象满树红叶在静静等待一阵狂放的风,使它们化作漫天起舞的美丽血迹。

  演讲比预计的时间稍晚一些才开始。灯光将讲台映成一个辉煌的意境。柳容觉得,云水寒是伫立在黄金铸成的日球上,或者覆盖着金色朝霞的苍穹之巅,向无限和永恒吟颂关于 “ 英雄 ” 的圣诗。也许因为年龄还小,也许因为少女天性就对诗意的形象比深邃的智慧更敏感,即便那智慧溅满了激情之血,那天柳容并没有,更准确地讲是不能够凝神领悟演讲的哲学内涵。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云水寒的形象吸引了,她正是从云水寒的形象中,获得了对 “ 英雄 ” 概念的最初,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理解。

  那天,在深黑如雷暴云的凌乱长发映衬下,云水寒风格峻峭、轮廓明快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但并不病态,那种苍白使人想起初雪的魂魄。尽管约一年前柳容被云水寒救上悬崖之后,她便通过小女孩才会想出的方式,了解到云水寒的许多情况,其中包括云水寒的出生于一九五0年,已经近四十岁了。然而,她却觉得演讲中的云水寒是一位圣洁而高贵的美少年,只因为他消瘦的面容苍白如初雪。由此,她便毫无疑义地确信 “ 英雄 ” 一定有高贵而圣洁的心灵。

  演讲时,云水寒神情间诗意的繁花生机盎然地怒放。柳容却从那花影中领略到朦胧的冷峻和悲凉,领略一种苍茫的灿烂感,象是落日映成淡金色的风尘从大漠深处漫过。柳容由此理解了, “ 英雄 ” 是悲怆的,因为,云水寒仿佛正在,也只能向没有生命痕迹的千古荒凉,吟颂关于英雄的诗篇。

  演讲过程中时时震响起热烈的掌声,但是,柳容却痛苦地感到云水寒是孤独的。那时候,由于年少,柳容对中国人格的劣根性还缺乏深刻的领悟,不过,她敏感的心仍然发现掌声热烈的情调间缺乏灵魂炽烈的内在感,而没有灵魂内在感的掌声就象深思熟虑的阴谋,越热烈,云水寒的孤独便也荒凉。意念之间,柳容用花蕾般的红唇,以少女雪白的柔情,亲吻着那属于云水寒的孤独,那如同冰冷锋刃一样寒光逼人的孤独。同时,她明白了, “ 英雄 ” 就意味着孤独的命运。

  那天,最令柳容心醉神迷的,是云水寒的双眸。从云水寒因那激情而炽烈,因诗意而优美的眼睛里,柳容看到对灿烂死亡的神往与追求。疯狂地爱恋灿烂的死亡,那是终极的英勇无畏。于是,柳容坚信英雄一定是勇敢的男儿。

  那天演讲结束时,高贵、圣洁;悲怆、孤独;英勇、激情 —— 所有这些从云水寒形象和情态间领略到的优美人格的感触,在柳容心中凝成了英雄之梦最初的灿烂。后来,她发现,那梦境属于崇高的太阳,而她生活在渺小的地球上;在高贵的激情凋残的时代,女人迷恋于英雄,哪怕仅仅迷恋于英雄的概念,就意味着她爱上了冷峻的悲怆,爱上了荒凉的命运,就意味着她必须承受艰难,这个女人生命的美色也只能成为悲怆、荒凉、艰难命运的祭品。

  “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演讲把英雄人格与哲学智慧联系在一起,我高考时才选择了哲学专业……。是的,一切心灵的苦难都起步于对英雄概念的迷恋,起步于对自由真理的献祭者的追寻。重重心灵的苦难呵,使我无法承受。可是,我却又不能不承受,只因为我渴望爱情的心已经被英雄的概念俘获;只因为我已经无法改变以追寻英雄的目光去凝视男人……然而,我染血的目光飘落的地方,却只有铁黑色的绝望……。 ” 柳容思绪动荡的回忆在一片辉煌的寂静中倏然消失了。这时,她才注意到,人妖的歌舞表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观众都退场了,灯光明亮的演出大厅空无一人。

  柳容继续坐在原处,想让心灵在那辉煌的寂静中化为一缕灿烂的虚无。演出大厅的辉煌是以金色为灵魂:一排排轮廓优美的座椅呈现出金红色,仿佛是用烧红的金块铸成的;天花板和墙壁,以及富于宫殿壮丽感的圆柱都是纯正的金色,在灯光的辉映下,那金色似乎要象炫目的雾一样飘荡起来。

  “ 泰国人是一个喜爱金色的民族……或许正是从这圣洁金色中采撷到了灿烂的灵感,人妖的微笑间才闪烁起令所有女人都黯然销魂的女性美。 ” 这是柳容恋恋不舍地离开演出大厅前的最后一片思想的花瓣 —— 她依恋那圣洁的金色。 </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草泥马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王八蛋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