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2日星期五

非类-弋夫(十三)

三十三



  么哥不愿读这个学校,想转学,却没有任何一所普通中学收他,跑得心烦,正无可奈何,听松松讲起市里歌舞团召学员,有好几个学生合唱团的同学都去考便心动了,想试试。外婆一听怫然大怒,指住么哥骂道:“甚么,唱大戏?这王八戏子吹鼓手,下九流的勾当是人干的?李家的孩子能干这个?”李太太挡住道,“哎呀,外婆,这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呀?你还是旧脑筋,世道都变了,现在叫文工团员、文艺工作者,不知多吃香。你急甚么,人家要不要他还是回事呢。”么哥拿不定主意想找个人问问,突然想起傅老师,对,她学音乐的,找她去。趁还有两天才开学,校园里没人,么哥一早赶到十七中。朝阳下,傅老师正拿竹笤帚扫马路,面色苍白,头发蓬松,么哥跑上去,“傅老师,我想去考歌舞团,你觉得行不行?”傅老师半天不答理,扫她的地,终于拄笤帚停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么哥脑后,望得那样远,那样远,像是可以看见未来,看透阴森森的渺冥…突然道,“痾尿都莫朝那头!做棒棒好过。”么哥惊得张口结舌,悚然伫立,目送傅老师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金黄色的尘埃里,拖一道道鱼鳞般的扫痕远去了。笤帚声声扎进心窝,唰啦啦,唰啦啦…

  素不相识的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你家老汉以前干啥子的?”“你家是不是成份不好?”“呃,呃…我家老汉以前是国民党市党部的,遭枪毙啰。”“…我家是资本家。”“我妈妈是右派。”本就心里疑惑的同学很快就明白了,来这里读书的全是家头有问题的。“哦,弄我们来劳改。”

  这半工半读的建筑三中在离城十几里地的一座光秃秃的山坡上,此山唤名凤凰山,却不知何时蜕了毛。没有教室,只有一座还没建完的教师宿舍,不能用来上课的。教职员工也多是些犯错误的、有历史问题的、阶级成份不好的,当然少不了刚大学毕业的右派,准右派﹙内控右派﹚啰。师资不齐、没有教室上不成课,全国大跃进正进入高潮,小土群、小洋群遍地都是,校党支部当机立断决定搞炼钢炉炼钢,为大跃进尽一分力。

  “李元愚、赵世桢你们再去挖点白泥巴来,搪炉子不够…”“耐火砖还差二十来块,谁能找到?”巴大中文系刚毕业的准右派,班主任宋风雅老师满身泥污扒在地上砌“炼钢炉”,他边做边铺排,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干这粗活咋都不像,真难为他了。没有生铁,同学们每天都去拾些废铁回来,这是念初三时就有的习惯。没有鼓风机,几个女生从小炉匠那里借了个风箱,就是《天工开物》上的那种,我们祖宗发明几千年了,用皮纸将裂缝糊起来将就用。没有燃料,十几个男生天天上山砍树,堆得遍坝子都是…白书记二十七八岁,文化程度低,样子像是挺随和的,事事亲力亲为,本是建筑公司统计员,阶级成份好,工作积极,刚调进教育局来,他当然是总指挥,每天在“炼钢炉”边转悠,各个班造炉子用的材料大部份是他通过关系搞来的。化学教员季兴国是教师中政治上最干净的一个,原是化工技术员由于和原单位领导关系不好才调来教书的,白书记指派他当技术总监。季老师受宠若惊连忙策划,这个大近视眼,每天忙忙地从这个炉子走到那个炉子指手划脚,他哪见过炼钢来,只是每天看报纸依样画葫芦罢了,话说回来,农民弄个土炉子都可以炼,他为甚么不可以炼?何况满肚皮的氧化还原反应、分子结构式也正好派上用场…

  山上红旗飘飘,处处花纸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社会主义!”“战天斗地,为完成一千零七十万顿钢而奋斗!”“以钢为纲,超英赶美!”…点火了,呵,壮观!风箱拉得呼呼响,松枝烧得哔哔剥剥,火苗子焰腾腾地直往天上窜… 闹腾了一夜,那废铁就根本烧不化,终于停了下来,一个个精疲力尽,让松烟熏得火眼金睛,浑身上下满是灰尘,就别提有多泄气了。么哥、大头拉风箱弄得两只手上十个燎浆泡痛得连筷子都抓不稳…天亮了,季老师又翻书又翻报纸,终于找到了依据,“哦,对头、对头,这种钢叫闷钢,对、对,不用烧化的,性质和晶体结构都改变了,一会我拿到工厂去用火花检验法检查…”么哥凑近大头,“喂,赵化学,是不是啊?”大头道,“要得个球,哄鬼。”只听后面一声干咳,宋老师正翻起眼睛望天…季先生从炉子里夹了一块出来往水里一扔,跟就去工厂用砂轮打火花,这火花检验法是最新科学发明,简单易学,百试不爽,啥子钢,啥子铁打个火花就明白。九点,季老师跌跌撞撞赶回来,满头大汗,热气蒙住了他的二饼像两只玉石眼,白书记及全体师生早已等候在山丫口上。“白书记,白书记,中碳钢,中碳钢!”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一片欢呼声在凤凰山上响起,直冲云霄。

  秤了斤两入了数,向市委报了喜,白书记召开紧会议要乘胜前进扩大产量。“各位老师,在全校师生共同努力下,我们学校的钢铁小卫星升空了,首战告捷。但是总共才四十二公斤,距离党的要求太远。”白书记清了清嗓子,“为适应革命形势的需要,为早日完成党和毛主席下达的一千零七十万顿钢这个伟大目标,我们必须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调动人们的一切聪明才智来提高钢产量。今天…”他点了枝烟,喝口水,“今天报上登载,大智县旁通乡的老乡们发明了一种炼钢法,叫炒钢,就是把生铁、废铁放在砂锅里炒,像糖炒板栗那样,真是伟大创举,因地制宜,多快好省。我想起毛泽东同志说的,“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甚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昨天晚上我看过整个炼钢过程,加热情况和炒钢也差不了好多,不如土炉子炼钢也搞,炒钢也搞,目的只有一个,让我校钢产量翻它个十几番,日产五百公斤钢,和其它先进学校校(音告,试一试,比一比。)下。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有没有信心﹖”“有!”全体教师异口同声。真是的,这一问一答像经佑(带、哄、招呼小孩。)小娃儿,也难怪,谁敢吊歪,谁敢说个不字?经过反右斗争的人民教师乖完啰。

  季兴国老师第一个站起来,“我完全赞成白仲诚同志的意见。我很有信心完成日产五百公斤钢这个光荣任务。说到炒钢,白书记的讲话的确让我深深感到惭愧,读了十几年洋理论,下来还比不上一个普通农民的聪明才智,这都是自己平时学习不够,我一定要痛下决心向工农兵看齐,努力改造思想。我生在穷苦人家,从小到大连顿饱饭都没得吃的,是共产党、毛主席让我们穷人翻了身,我才有饭吃、有书读…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保证,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这颗心交得好,乘机往脸上贴金,声泪俱下,就只差掌嘴了,要活下去嘛,有啥子法。

  像蚂蚁搬家一样,同学们将家里的砂锅端到学校来,再去工厂捡铁屎,颗粒小炒得动。凤凰山上一下子冒出了几十个地灶、神仙灶,这个方法要得,松活得多。唏哩哗啦,浓烟滚滚,比菜市还热闹。哦,钢产量巴巴往上涨,天啰。

  熬了十几天,还有啥子劲,跟来的便是懈怠。大头道,“一天累到黑不晓得为啥子,大跃进关老子们啥子事啊,家头饭都没得吃的,弟弟妹妹饿得惊叫唤,老子不读喽。走,明天蹲码头去,弄点钱回来是正事。”么哥本不想读建筑,看到学校是这个样儿更没了心思,“要得。”一口应承。

  晚上,大头、么哥去松松家想约他一道去扛活。一进门只见满屋子人,全都是斯斯文文的年轻学生,和松松志同道合的文学爱好者,原来是在开诗歌朗诵会。向秋萍扎条独辫子,穿一身镶红花边的白旗袍,还围条白纱巾,大概是她妈妈以前穿的,她站在人堆中间,双手扣在心口前挺胸收腹刚要开口却让两个不速之客搅混了。大头不理三七二十一冲松松便道,“喂,松松,明天蹲码头去。”满屋子文人,真是煞风景,松松还没来得及答腔,向秋萍脸一沉,一句杵过来,“啥子?和你们一起去当二流子?当棒棒?我跟你们说,松松不会去的,他是诗人,明天要去草坝区教育局报到,当乡村教师。”这个平时阴声阴气的女生却厉害,大头、么哥噎得不行,正不知啷个回嘴才顾得住松松的面子,僵住了。这时,穆太太从里屋出来一把揽住二人,“么哥,走,里头坐。”悄声道,“莫怄气,来,帮我卷烟,和伯母摆龙门阵。”里屋只一盏昏灯,栀栀坐在灯下看小说,叫了声“么哥、大头哥。”继续看她的书。么哥、大头无可如何,硬头皮帮手卷烟。外面传来向秋萍软绵绵的北平腔,“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性急…”酸得那股劲,要是普希金在场一定会气疯,栀栀直皱眉头,穆太太一脸不屑拧过头去。待到向秋萍念完,穆太太像是松了口气,轻声对么哥道,“唉,我好歹也是女师毕业的,在北平呆了好几年,啥子没见过。么哥,你去读一首给他们听。我晓得你有本事,就是心不在这上头,也不搞这些名堂,我从后院子过,听见你躲在屋头读古文,朗朗有神。去,听话,快去。”大头正一肚子气,这一听,忙不迭地撺掇,连推带搡,“快点去,让这些文边人见识下。”么哥终于憋不住了,出去对松松耳语了几句,松松连连点头,赶快向同好们介绍么哥,刚才那阵尴尬大概可以消解了。外面突然静下来,“我是剑,我是火焰,黑夜里我照耀你们,战斗开始时我奋勇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么哥充满激情背诵出斐多菲注的诗句。掌声响起,经久不息,“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呃,我就试读一首辛弃疾的“夜行黄沙道中”。”么哥想了想,“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么哥抑扬顿挫,断句新颖,疾徐有致,把辛稼轩笔下恬静的乡村景色一幅一幅送到每个人的心坎。栀栀激动得眼有泪光,穆太太拊掌大笑,“合啰、合啰、正合你啰。”眼睛瞇成一条缝,张开无牙的嘴,一个大洞洞…

  向秋萍的父亲是个小商人,有些积蓄,在小什字闹市区还有几丬铺面,在向秋萍出世不久便染疾身亡。两母女相依为命,靠收铺租维持生计,日子也挺自在。她母亲每天听戏打牌,不理家务,耳濡目染,向秋萍追求的大约也是这一套,她的闺房里挂满了三十年代的月份牌大美人,举手投足维妙维肖。她模样秀美,一头黑发,蛾眉蚕眼,眉心上一颗独麻子,倒也不碍眼,可说起话来装模作样就

  注:斐多菲,匈牙利诗人。

  叫人生受不了,三个小的见了她便离得远远的,松松为这事还一肚子不高兴呢。念初二时她跟松松相爱,爱得那样深,他们的足迹踏遍了巴城的穷街陋巷,这爱情便是少年松松诗歌创作的源泉…从那时候起她便经常去松松家,对穆太太嘘寒问暖,好不贤慧,可日子长了,她的态度、德行便让穆太太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也不喜欢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当然,穆太太是仕宦人家出身,她的旧脑筋无疑是看不起商人的。

  天麻麻亮,两个愣小子上路了。“去祭天门﹖”么哥问道。“不得行,遇到熟人啷个做,告到学校去就拐啰。去小东湖,那头是货站,好多货仓,要好多人装卸、搬运…”“你去过?有好远?”“我去过,远啰。”实在,大头心里哪有底。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爬了多少辆货车才到小东湖,已是下午六点了。精疲力尽,枵腹难捱,清口水冒出来往肚子里吞,唯有跟下班的人流乘公务火车赶回巴城。一个蹦子没挣到,还算好,弄清了路径,不收钱的车次。

  第二天,他们带上点剩饭一早乘车赶到了小东湖。“呃,你几个过来装车,两块钱,码整齐点。”七八个棒棒蜂拥而上,大头、么哥混在棒棒群里。尺半宽的跳板斜搭在货箱尾部,一个个背起青三、青四烤烟包子顺跳板扛上去,每包一百二十斤。么哥骨瘦如柴,虽说平时能干点重活,到底没这样的强度,扛了十几包便双腿发颤,虚汗长淌,大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非咬牙挺下去不可。装完一车又一车,真是运气,这第一天遇到的活路算是最轻的了,若是遇上棉花、玻璃、橡胶之类的东西一件就三、四百斤上下,还不知咋对付呢,弄个伤筋断骨也未可知。大头见么哥浑身虚汗,便说道,“么哥,你捱是捱得,但是,看你瘦得一把鸡骨头,煸得到好久啊?莫要一天埋起脑壳整收音机,多吃点,多锻炼下…”么哥点点头,于是决心凑钱买哑铃,炼身体。扛到天黑每人分了一块五毛钱,啊,一块五毛钱,比磨子还要大,真不少。大头、么哥浑身污垢,一股子烟草味,背上一大块汗斑,五脏六腑像给掏空了一样,脚步浮浮赶回家。么哥将钱交给母亲,只回说是学校组织外出劳动的工钱。吃罢晚饭么哥周身酸软倒在床上像瘫了一样,这第一天总算熬过去了。

  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会去学校,一会去货仓,直到学校借到教室开课。半工半读嘛,就是半天劳动半天上课,上午去工厂挖泥巴、抬石头,工厂管一餐饭的,下午回来上课,或者倒过来,上午上课。么哥兴意阑珊,依然逃学,要么和大头去当苦力,要么一早背起书包佯作上学,带上小说去公园读,中午便到新华书店坐在地上看无线电书刊,再么便去无线电市场转,看看有啥便宜零件。他发现国产电子管管脚容易脱焊,一般都以为电子管坏了,实际上可以烫开管座来重焊的,于是到处收集坏电子管回来修理,十个总有两三个成功,好快就凑齐了电子管手装五管收音机了。么哥早晚两次炼哑铃,竟出奇地奏效,几个月后壮多了,脸上有了血色,两大块胸肌挺出来,敦敦笃笃一个壮小伙子。一天早上,么哥在堂屋里光脊梁炼哑铃,炼完了,许是有些风寒,竟坐在椅子上睡了,陶春秀走进来见么哥这模样,又四下无人,便在么哥脸上使劲吮了一口,笑嘻嘻地走了。么哥惊醒过来,恶心得没办法,舀了一盆冷水端到后面阳沟边上洗了好半天。

  到底长大了,不论搞啥,不论转到哪儿,心里想的不再老是虫啊,鸟的,对女孩子的幻想越来越频密,一走神,田慧芬的笑容会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唉,她为甚么要读十七中?熟识的同学那样多,啷个敢去找她?再说,啷个开口嘛…哦,新上学路上又有好多漂亮女生,这个是八中的、那个,是十五中的,呃,以前大同巷那个高班女生现在去了哪儿?三元坊南坝子那个小青梅个子高了好多,她那样儿真漂亮,只是年纪太小了…

  混罢,像无头苍蝇一样,他站在歧路上不知走向何方。这个感情丰富、精力旺盛的少年有多少向往、多少追求像涌泉在深渊里激荡。逃学的滋味既放任又内疚又空虚,摆弄收音机那份喜悦躲不过无眠夜里的良心谴责,将来怎么办?他打开父亲的书柜一本一本翻出来慢慢看,左丘明、司马迁的文章陪伴他度过了多少长夜,手头那本王云五小辞典己经揉得龇牙咧嘴没法再翻。入冬了,一个寒冷的深夜,母亲听到动静,推开房门,只见么哥蜷缩在被窝里看书,满脸泪痕,湿了半个枕头,拿起来一看竟是太史公的《史记》,这才知道儿子心里难受,又不便责备,淡淡说了句,“嗯,悲莫痛于伤心…别往心里去。都四点了,睡罢,来日可追嘛。”李太太哪里知道儿子从没认真看过一天功课,做的事、看的书全和教科书无关。也许心智发育有不同的道路,中学教育基础耽误了,以后想补回来可太难了,何况社会哪会认同。命运注定这孩子得不到也不会按教学大纲的培养方式、成长方式去发育,他的家庭教养,日后的处境,庞杂不堪,至甚芜杂不堪的阅读积累使他终归成为异类。

  一天中午,父亲上街看报还没回来,大家等他来了才吃饭。么哥正捉摸王安石写的《读孟尝君传》,见父亲高高兴兴进门,一定是报上有甚么大跃进的卫星上了天,便抬起头来问道,“爸爸,王安石说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李先生兴致正好,又见儿子用功,便戴上眼镜捧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吟诵,这种古老的唱读已经不时兴了。“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忒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他洋洋洒洒读下去,“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读到这里,李先生长叹一声,扔下书调头便走,一句也没说。么哥愕然望父亲的举动,一下子明白了,父亲没说,可已经说了,齐国的灭亡又勾起了父亲痛苦的回忆。

  李先生没吃饭便躺下来歇息,只回说不饿。么哥不敢吱声悄悄走了,心里直后悔。 





三十四



  烦心事总是凑在一块,三个孩子的前途已弄得李先生、李太太整天长吁短叹,现在私房改造又大张旗鼓地展开,还不知躲不躲得脱呢。院子里的朱太太,棒子他妈在周家祠堂、胜利碑的房子全部被迫交公,只留下两间自己住,每月拿定息过日子,景况大不如前,一夜之间急得头发全白了。朱太太是虔诚的善信,礼佛、诵经、吃长素,但凡施舍、超荐无不诚心供奉。棒子父亲去世后,几兄妹便由她独自凑大。她家教严厉,平时甚少与街坊往来,为求清静,常去尼姑庵斋戒,一住好几天。棒子看母亲憔悴,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惟有成日守在家里陪。

  陶春秀终于领房管所的人来丈量房子了,还没量完,陶主任便开口了,“呃,李太,你家五口人住三间屋,按国家规定是多啰…”“哎,陶主任,我家明明是六口人嘛,元刚在外面读书,还要回来…将来还要成家嘛。”李太太脸胀得通红,李先生上街看报没回来。“外头读书的啷个能算哟,户口都迁出去啰,现在住学校,将来住国家的嘛。”房管员没好气。“李太,你家元刚的情况我清楚,他以前住的那间屋现在你家元慧一个人住是不得行的,我看还是把这条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好点。呃,朱家那样多房子都改造了,你家这点算啥子。”陶主任话带骨头。“哎,陶主任,我家房子没出租,是自用的…”李太太依然不肯,实在,李先生一早已对李太太讲过,“要改造就改造,有啥办法,生那闲气干嘛。”“话不是这样说,老太婆,”房管员不耐烦了,威胁道,“私房改造是按人均平方面积算的,依你家的面积恐怕要改造一间半才得行…”“呃、呃、呃,同志,我看就改造楼上那间算喽,楼下再隔半间出来,不好用嘛…”陶春秀打圆场,装好人,双簧唱得一流,他们早就算好了的。“给他们,给他们,砧板上的肉,叫元慧搬下来挤吧…”外婆走过来垮脸道,一口盐城腔,回过头来对一干人等笑笑,“好了吧,长块肉。”幸好陶春秀听不懂。

  街道上也炼钢,家家户户的废铁器早就拎出去捐了,这两天又有新指示,说是国家缺铜,鼓动大家将家里的废铜器捐出去,街道积极分子上门四处察看,连铜扣子、铜锁也劝捐献。李先生将自己用的铜镇纸、铜笔架、铜尺子交了,又叫么哥将皮箱上的铜箱锁、搭扣撬下来。李太太看不下去,道,“这箱子还要用嘛…”老先生不高兴了,“国家需要嘛,咱能袖手旁观吗?”中国的旧知识分子,大抵都是这样,一提到国家、民族,就不能自已,何况还是搞建设。到晚上,李先生对么哥母亲说,“呃,我说,现在国家有困难,缺铜。咱们祖宗采铜少说也采了五千年,早就挖完了,外国人又禁运,拿啥造枪炮?从前在军政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情况…咱家捐的东西也太少啦,你去跟外婆说,把她那个铜香炉捐出去…”“哎呀,这可是要了命了,这香炉和观音菩萨跟了她一辈子…”李太太万分为难。“国家不提倡迷信,你跟她说去…”第二天,李太太对外婆婉转说起这事,外婆望女儿眼圈红了,脸白得像张纸,“菩萨、菩萨…”这铜香炉比么哥母亲岁数还大,是在金山寺求的。李太太把么哥叫来,板面孔,冷冷地说道,“你把这香炉砸烂了送到居委会去,快去…”么哥朝外婆望望,外婆一眶泪水转过脸去。晚上,李先生上里屋,外婆一脸愠怒,“大跃进,哼,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呢…拿我的香炉做铜人注去吧…毛泽东心都要操干

  注:铜人,意指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

  了。”么哥外婆跟李先生从来无话可说倒也相安无事,这样说话还是头一次。

  没过三天,大清早堂屋里没人,观音菩萨突然从龛上掉下来砸了个粉碎,外婆面如死灰,老泪纵横,“菩萨、菩萨,你不要我供啦,你不要我供啦…”“…在新桥,日本鬼子炸得山摇动,连柜子都倒了下来,你都没动过,今天你就自己下来啦…”么哥连忙用用电工胶布将白瓷一块块粘起来,这黑漆漆的胶布弄上去难看极了。外婆病倒在床上五六天,到能下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对么哥说,“宝宝,你外婆念了一辈子阿弥陀佛,现在是不能念了,哪天你扶我到归一寺去,我把观音菩萨请过去,给她找个安身的地方…”

  元慧弄了块白胶布,姐弟俩粘了一晚才将观音菩萨补得好看一点,外婆拿出块红绸子包好。归一寺在苍龙岭上,汽车只到得山下,么哥扶外婆买了些香烛便往山上走,七十八岁老人了,一双小脚如何走得动?走两步歇一气慢慢挪吧。山岩上到处石刻碑文,不论用啥字体,写出多少变化,么哥也还认个八九不离十,意思也约略知道些,巴城哪座庙宇、道观他没去过?打以小就跑遍了。快到半山了,山崖上一个巨大的“觉”字立在眼前,起地和槽子足有半尺深,这阳刻的觉字挡住去路撼人心魄。外婆停下来问么哥,“这是甚么字,你明白吗?”么哥虽说升高中了却捣蛋惯了,随嘴道,“睡觉的觉字嘛。”“唉,你这騃呆孩子啊,是觉悟,无上正觉的意思,你哪天才能觉悟啊!”外婆长叹一声。么哥不说话,想听听,外婆平时只念阿弥陀佛,佛教的教义、掌故从来不提。“孩子,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她讲下停下,一鳞半爪地提起了“苦、集、灭、道。”提起了“杀、盗、淫、妄、酒。”还有“因果报应。”这些东西么哥从小在小人书,志怪、侠客小说上都零零碎碎读过些,心里并不认真。么哥小时候经常去破庙里,甚至城隍庙里藏猫、打游击,在菩萨、阎罗王、无常大爷、小鬼身上爬来爬去,哦,原来金装里面都是木头、泥巴做的,啥子十八层地狱哟,啥子极乐世界哟,都是扯的…虽说畏惧地狱有之,向往天国有之,却从不强烈。讲到修为,在么哥心里,他父母、外婆从小教的全是儒家那一套,和外婆现在讲的集哟、道哟大致也差不了好多,“还是爸爸讲得对,加、减、乘、除最要紧,科学救国,科学兴邦…”。用佛家眼光来看,这孩子没慧根,与佛无缘。

  外婆一路敬香磕头,拜过了弥勒佛、韦驮菩萨,去到大雄宝殿,庙里冷冷清清,殿上黑沉沉的,两根蜡烛在风中忽闪,都快烊了。么哥咋也忘不了念小学的时候扶外婆上这山来敬香,一路上僧尼善信摩肩擦背,是正赶上了剃度、受戒,这大雄宝殿上香烟缭绕,钟磬和鸣,经声悠扬,庄严、肃穆。几个年轻和尚低头合十,一众僧座身披袈裟虔诚吟诵,为首的大师是位鸡皮鹤发的长老,他将暗红的香头子戳在小和尚的光头皮上烧得吱吱响,小和尚痛得泪水长淌,待到两行戒疤烧完,滴滴拉拉一大滩…住持正在打瞌睡,外婆上前施礼,刚要跪下,住持连忙扶起,“阿弥陀佛, 施主…”此乃宏一法师。外婆两眼红红,叽哩哇啦说了一通盐城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待到解开红绸子,见到打烂的观音菩萨方才明白。法师指了指蒲团,外婆上完香烛立刻跪下,一把将么哥拉下来跪在旁边,宏一法师数念珠念了几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须菩提 于意云何 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 世尊 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 何以故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诸相具足 即非具足…”么哥哪里跪得住,东张张,西望望,磨皮擦痒,瞅两旁十八罗汉的模样暗暗发笑,“一群糟老头子,茶馆里头多的是…晓得这老者念的啥子球啊。”  





三十五



  “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一九五八年秋天,人民公社化运动席卷全国农村,高级社纷纷合并,全面实行公有制。人民公社已是共产主义雏型,六亿中国人民正跑步冲向共产主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吃饭不要钱,上公社食堂吃大锅饭,户户农家灭了炊烟。孩子不用自己带,送到公社托儿所。老人家不用家人照顾,上敬老院安享晚年…哦,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祖宗们、圣贤们梦寐以求的大同世界就在眼前,三皇五帝算甚么。

  十里荷花,金秋桂子,人间处处是江南。秋收啦,水稻高产卫星腾空升起,亩产一万斤、两万斤、五万斤、十万斤!看,鸡蛋放在密密层层的稻穗上竟掉不下去,不算啥,小孩子还能坐在上头呢!不信,有照片为证。报纸上、电台上的奇迹天天被刷新,如此壮丽、辉煌怎不叫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是啊,“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作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上行下效,六亿中国人民便争先恐后,气冲斗牛。共产党人甚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何况区区粮食,只要把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便不费吹灰之力。

  “学金窝、赶金窝、超金窝!”蓉城日报、巴城日报、电台、广播站连篇累牍地报导、宣传金山县金窝屯金窝公社的高产试验田和成功经验,亩产两万斤水稻当然是巴蜀人的榜样和骄傲。市区各级领导纷纷下到基层公社搞试验田,参加劳动,坐阵指挥,誓要将粮食高产卫星一个一个射上天,还要一个赛一个。

  十月中,为迎接巴城农业大丰收,市委下令全市中学停课,下乡抢收,建筑三中分到翠碧公社。一会炼钢,一会下厂,没上两天课又下农村,许多同学都托病不去。宋老师只带领班上十几个男女生前往,么哥、大头倒也去了,乡下好玩嘛。这公社离初中去过的半山公社只十里地,晚上大家便在一座废水碾房里打地铺安歇。

  打谷子就在水田里,一个个巨大的挞斗推下田,同学们手持鎌刀赤脚踩进烂泥里跟农民边学边割稻子,大头、么哥几个男生便抡起一捆捆稻子对住挞斗两边使劲挞,把谷子打下来。么哥、大头手势好,一挞一磕呯呯有声,齐齐刷刷,干干净净,几个农妇见了悄声道,“噫,这两个学生哥怕是农民出身哦,抵得到个全劳动力勒…”大头对么哥苦笑道,“要是老子们是农民出身舍,就好啰。”宋老师又高兴又纳闷,“这两个爱逃学的小子干起活来就这样扎实…”几担谷子打出来,两人便肩起高挑挑到场坝上去晒。晒谷场上,一个苍髯老农在耙匀谷子,见两人过来慌忙帮手下肩,“小兄弟,匀倒起,莫要闪了腰杆…呃,歇口气,喝口老鹰茶…”这农民和善,两人自然和他攀谈起来,“呃,老大爷,你们翠碧乡一亩田可以打好多谷子?”大头道。“五六百斤,七八百斤,高扯矮六七百斤…”老农诚实地答道。“多施点肥嘛,弄点化肥嘛,别处一亩打几万斤…”大头认真地照报纸上的说。“呵、呵、呵,说得轻巧,化肥也用过点,小兄弟,天底下哪有这样撇脱的事,就算谷子栽在粪堆上也生不出一万斤来嘛…”老农凭一辈子的经验深不以为然。“哦…”大头、么哥有点弄不明白了。回到田边,还没放下高挑,田里一声尖叫,一条蚂蟥叮在位女生的腿上,么哥几步跨过去,捏住蚂蟥一扯,顺手就甩了,低头道,“莫哭,没得事,出点血,一会就好啰。”那女生吓得要命,追住问,“会不会断在里头哟?”么哥咧嘴笑道,“不会。”掉头走了。大头凑过来,“也,这是班上生得最乖的一个女生勒,叫林若娅,以前也是十七中的,读三丙班,你不晓得?”么哥瞪眼道,“你给老子…”

  去到食堂吃饭,生产队大为紧张,将学生和社员分开,拿出一甑子饭,一盆咸菜,一点油水都没有。大家又累又饿,一甑子饭一会就抢光了,要吃还得再等,也许翠碧公社并不富足,还是公社干部知悭识俭,自己的家底自己知,没被浮夸风冲昏头脑。不过同学们心里多少有了疑惑,人民公社的大锅饭并不象报上吹得那样好。实在,匮乏、饥馑早在一九五八年就露出了端倪。

  莽莽群山,邈邈云汉,柳叶河不舍昼夜,翠碧乡的夜色深沉、安谧。河坎上,同学们围个圈儿放声高歌,虽说又累又没吃饱,情绪却高涨。“那两座的大山对面排也,听我把山歌是唱起来,这山唱歌是那山响啊,你唱那山歌是我来解…啥子那个汗水是金不换哟,啥子那粮食就堆成山啰…共产党的恩情深如那个海也,我们的山歌就唱不完啰…”么哥嘹亮的声音带起了合唱,在山谷里回荡。唱得真开心,一会《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会《伏尔加船夫曲》,一会又是啥子《光棍歌》,“…人家劳动一双双哎,只有我是个单身汉哎,坐在家中闷得慌哟…光棍哥,光棍哥,不要假装脸皮薄,寨上的姑娘本来多哎,你看上哪个你就去说…”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宋老师眼泪水都笑出来了,没见他这样开心过。唱累了,么哥见林若娅身旁有空位便挨她坐下,两人好自然地说起点甚么。这女生模样清秀,一头黑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两瓣虎牙翘翘的…“呃,还怕不怕蚂蟥?”么哥道,“啷个不怕哟,好吓人啊,真的不会钻进肉头去啊?”林若娅心有余悸。“不会,它饿啰,就用吸盘吸点血嘛,吃饱啰自己会掉下来。”么哥笑笑。“你以前在十七中读三丙班?啷个会分到这里来哟。”么哥道。“呃,我妈妈有历史问题…是旧军官…”林若娅若有所思。“哦…”两人轻声说话,心无旁鹜。少男少女相互间的好感,自然亲和,真是不期然而然。林若娅的好姐姐们就坐在旁边,你拐拐我,我拐拐你,掩口窃笑,就连大头也奇怪,“么哥,你会弄…”打这以后,班上便半真半假地传出了么哥喜欢林若娅的消息,么哥没了勇气,只好把这没出芽的倾慕锁在心头。

  翠碧乡逢墟,么哥,大头一早就约定去半山乡看周老八,一年多没见了。他们沿柳叶河西行,边玩边走。山峦起伏,阡陌交错,青天、流云,绿水人家绕,谷子黄了、枫叶红了…“啊,秋色无边,是了,像傅老师说的是天籁,金色的天籁…”么哥想起了米勒注、想起了列维坦注、想起了康斯泰贝尔注,想起了拉赫曼尼罗夫注…他们说起了文学、美术、音乐,大头诗兴大发,“呃,么哥,还是苏东坡讲得好,“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么哥跟一句,“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崽哟,跟东坡居士学参禅啰。”相视而笑。山路回转,半山突然挡在眼前,巍峨、峻峭。噢,绕过去就是石溪寨,他们加快步伐踏过山根下的岩石路,忙不迭地要看半山乡。“咦?有点不同啰,好多土高炉,他们炼铁勒。”大头道。“呃,真的勒,好像树子少了好多。喂,他们的谷子都打完啰。”两个小子往场坝走去。

  注:米勒,法国画家。列维坦,俄国画家。康斯泰贝尔,英国画家。拉赫曼尼罗夫,俄国音乐家。

  半山公社书记罗志诚和他的连襟,生产队长周老八正为社里水稻产量上不去犯愁,二人坐在场坝土坎上边咂叶子烟边商量,“谷子收完喽,随你啷个算,高扯矮一亩只得八百斤,我啷个向区头交待。哼,一亩打一万斤、打两万斤,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老子不晓得是从哪头钻出来的!”罗志诚两手一摊。这罗书记三十刚出头,本乡农民,下地干活是一把好手,土改时便跟随工作队积极斗地主,五一年就加入了共产党。“哎,罗哥,急也没得用,卫星放不到也没得法。几个月来我们哪天不是熬更守夜的,深耕是够了的,总不能翻出老土来把田弄漏舍。谷子还不够密咩,三年前就在搞密植,没得哪块田是稀大窝,总不能透不到气沤烂在田头嘛。肥也施够喽,多狠喽秧子会咬死嘛…对得起天地良心就行了舍。”周老八从旁相劝。“上头怕不是这样说啊,产量上不去天天挨批评,写检查﹐挖思想根源…官当不成是小事,恐怕还要挨整…”罗志诚心里惶恐。周老八道,“我就搞不懂,金窝屯那块田比起我们半山来也好不齐哪点,哼,亩产两万斤怕是吹的哟。”“呃,我就是这样想,不如…不如把产量报大点…”“搞不得,罗哥,你这头报大那头就要你上完公粮卖余粮,啷个弄?”“没得法舍…我交不到帐舍…” “不得行,社里头队里头不得存粮,社员吃啥子,总不能抠社员的肚皮舍。现在公社食堂天天喊米不够下锅…”“唉,”罗志诚叹道,“以前在屋头啥子都可以将就,现在人也懒啰,反正吃公家的,胀死不得罢休,还要吃好的,去年的成米嫌不好,要吃新米…”周老八笑道︰“是舍,常言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和尚屙尿喝。”“呃、呃、呃,又来啰,”罗志诚连忙挡住道,“你那张嘴,一飙就出来,到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小农经济思想,跟我说下不要紧,我们是兄弟,上头要是晓得不弄你个反革命才怪。上头最近就在查反革命言论,啥子公社不如集体、集体不如互助、互助不如单干,你小心点就是啰。”罗志诚咂完烟,将烟杆在地磕了磕,站起来,“我去找会计,不虚报点,我过不到脚。”周老八追住道,“我求你少报点,千祈莫乱来,最多一亩一千斤,有啥子事大家承倒起舍…”罗书记只点了点头。一九五八年半山乡水稻产量以亩产一千一百斤名列全区下游,罗志诚大会小会检讨十几次。

  “周队长,周队长。”两个小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咦,么哥、大头﹖好久来的﹖”周老八又黑又瘦,一脸惊讶,揽住二人。“我们下翠碧公社抢收,今天摸过来看下你。呃,啷个你瘦了好多…”大头道。“哦,就在下头,好近。唉,这年把真是累得不住…喂,么哥、大头,该吃晌午啰,去食堂吃了再说。”食堂端出一盘烟熏豆腐干炒青椒,一盘糟辣椒炒瓜丝,一碗酸菜煮四季豆米,一碟糊辣椒面放上点盐巴,喷香的新米饭,不用菜也吃得下去,两个小子美美地吃了好几碗,半山公社可比翠碧公社富多了。“忙完春耕,就开始搞土高炉炼铁,”周队长边吃边道,“唉,我们当农民的懂啥子炼铁哟,砍你妈好多树子下来烧,一天累到黑,瞌睡都没得睡的,还不晓得炼出来的有用不得用,幸好要赶秋收,搞一脔火就停下来,全部堆在外头。”指了指窗外院子里一堆堆黑漆漆的东西,“还有那边剩下一大堆圆木,都是周围砍来的,上头喊搞,没得法…这头累得气脱,那头跟倒起就搞合并,搞人民公社,放啥子秋季高产卫星…唉哟。”“呃,今天你们来得不巧,要晒谷子、碾米,还要和会计商量,下午社头要开会,晚上到区头开会,忙都忙不赢,唉,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他咧嘴笑了笑﹐“我就不请你们去屋头坐喽,过年来吃粑粑…嗯?”分手前他突然道,“呃,那个龙俞升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么哥道,“他挨球啰,遭捉回童教院去啰。”“哦…”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