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5日星期日

地震疯人院-512大地震纪实(七)

2008年6月12日,阴,小雨

友人鲲鹏驾车来温江喝茶,闲聊之间,说要给我引见访谈对象。于是说走就走,直趋靠近青城外山的柳街镇。沿途看见若干救灾兵营,都扯起“某某铁军”的横幅。钢甲战车蓄势待发,不晓得给这个世道平添的是安祥还是不祥。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抵达柳街镇尾一家庭洗车场,主人康玉江夫妇迎出屋外,热情招呼。一番客套之后,我们穿过麻将正酣的前厅,钻入狭窄的天井,20出头的花季少女康吉就躺在天井右侧一杂物间内。

鲲鹏谢绝了彼父母的端茶送水,又转头安抚彼女儿的蠢蠢欲动:扭不得扭不得!我找著名专家康老师仔细看了你的片子,骨头有些错位,韧带有些拉伤,甚至水肿,外行还以为腿上麻痹的原因在腿上呢,可不是……

顷刻间,一堆脑壳凑拢胶片,鲲鹏只得加大倾斜身子的力度,继续讲解:腿伤明显,恢复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所以让你出院回家,表面上无比正确……

康吉嘟哝道:可我始终爬不起来嘛。

">大地震过去个把月了,你还爬不起来,所以问题不在腿上,而在腰脊。康老师说,里面的神经被压坏了,造成整条右腿失去知觉。片子显示的这团 阴影,是第4和第5脊椎之间,但范围太大,要进一步诊断伤在哪个点,就必须(而且要尽快)做核磁共振。这比一般透视麻烦,收费也太昂贵,接下来还要动手 术,更麻烦。地震伤员多如牛毛,医生护士连轴转,任何医院都有难言之隐啊。

难言之隐?那我的下半辈子?

想办法嘛。政府实在不出钱,我就替你出。如此美丽的女孩,谁忍心让你凋谢呢?

鲲鹏叔叔!你就是我们一家的贵人!如果我能爬起来,就是变牛变马……

不必了不必了。这位是作家,老威叔叔,你讲讲你的地震经历,就算是对我等跑腿的回报。

我不是名人嘛。

在老威叔叔眼里,你比名人值钱。

鲲鹏的婉转口舌令我头皮麻痒。在掏录音机的间隙,我顺便问:你是咋个认识这家人的?

我路过,洗车,就这样。鲲鹏漫不经心道。不算主动救灾,可这女孩刚巧让我碰上。不晓得有多少类似的家庭没让我碰上。

我凑近床头。目光清澈的康吉为配合访谈,又抓一个枕头,使脑袋和放在桌边的录音机平行。我们开始东拉西扯,两个陌生人,在街头偶然相遇,问路,或问其它。我想,这女孩,身材真好啊,如果站着,不定比我还高。

你都看见了。家里有爸爸、妈妈、奶奶,我在都江堰市里工作,卖手机。

你经常回家么?

很少。

为啥?

我太忙,1个星期放1天假,最多够洗洗衣服,逛街都得抓紧。所以呢,工作之余,我最爱到幸福路的天辰足疗城找堂姐耍。堂姐的丈夫、爸妈都出车祸死 了,剩奶奶由她供养,压力很大,我觉得应该多陪陪她。自己也开心嘛。地震时,我们五、六个姐妹正挤在小屋里看电视,突然就摇起来……

你们在几楼?

在足疗城的4楼。本来只有3层,老板为扩展地盘,又在上头加两层。当时,5楼正搞装修,几个月了,整天都敲,叮叮咚咚,鸡犬不宁。所以地震一来,我 们还以为5楼的装修垮了。你想,天天乱敲,还不出问题么?可接着就不对劲了。我们吓得乱叫,跳起来,往外跑。我刚蹦到门口,屋子就变形,嘭的一声,门框击 中我的背,触电一样痛!天整个黑,那种黑,眼睛一股一股冒星星,就是啥也看不见。后来才晓得,如果不是门框挡住坍塌的预制板,我眨眼就没命。

其他人逃出去了?

不清楚。我堂姐脱险了。可我腰以下都不能动。我扯起喉咙喊救命,没几声,就出不赢气。手还可以动,就边哭边扒拉周围的土,一门心思要钻出去。

你挺有自救经验嘛。

本能。可没一会儿,脊梁也压住了。原来是另一个女孩。哎呀,咋搞的,她居然倒悬空中!螃蟹一般,手脚乱抓一阵,两个空间就缩成一个。我们背抵背,像连体婴儿。我崩溃了!受不了!这时我还没意识到地震,还以为就这栋楼垮。

晓得时间么?

有手机。我们喊一阵哭一阵休息一阵。脚痛得厉害,我始终没睡着;她却折腾一会儿就睡。我害怕她醒不来,就掐。对了,开头没动静,她是慢慢醒转来的,两个人,胆子要大些,可我差点被她挤死掉。

模模糊糊,感觉到有脚在头上走,有说话,叽叽喳喳。我们一受刺激,就大叫,喉管都扯豁了,也没回应。我们还听到警车和救护车,呜哇呜哇过来,呜哇呜哇过去,就是没停下来。甚至听见堂姐在喊我,在求人,在说:妹妹埋里面,我给你们下跪了!

你堂姐真幸运啊。

5层楼,上面两层垮,下面还立着。堂姐她也埋了几小时,土浅,叫人刨出头,脚扭伤,背下楼的。她一直没离开,一直在求人、拦车。武警来,消防兵来, 可人家有指挥部命令,重点抢救学校、医院,人不下鞍,马不停蹄。堂姐哭喊、抱腿、一次次下跪,终于感动上帝,派了9个消防兵上楼,晃来晃去地叫“有没有 人”。我们急忙回答“有人”。废墟里,大概有五、六个声音回答“有人”,齐声喊了十几遍,上面就是听不见。唉,人家军务在身,又走了。

太静太恐怖。我们被抛弃了。大街上的嘈杂,以前抬脚就进入,就在人群当中,可眼下呢。痛,发毛,我才20岁,背后的女孩才17岁,就这么死,划不 来,不甘心。平时我们无神论,啥都不信,可这个时侯,顾不得,就求这个求那个,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上帝、圣母,想得起的神,记得住的鬼,赤脚大仙、土 地老爷,都念几遍,保佑哦保佑哦,磕不下头,点脑壳也算。

急时抱佛脚么。

想起啥是啥。到了后来,也聊天。漆黑里,四面八方,远远近近,钻过来好些声音,有岁数大的,就劝我们别哭,节省气力,感觉外援拢了,大家约好一块喊;而平时呢,就迷糊着;但不能迷糊太深,隔一阵,大家互相招呼两声。

希望绝望几次,夜就来了。里外一样黑,可街上不嘈杂了。我们开始盼天亮,虽然离天亮还远。闭眼睛,觉得起码几个钟头,可睁眼看手机,才过两三分钟! 我渐渐透不过气,特别是背后女孩睡了,很沉,掐一把,想让她松动,可更沉。多亏暗中伸过来一只手,帮我掏去抵住胸口的水泥块子。原来是个叔叔,房地产包工 头,来足疗城洗脚,就地震了。开头他被打晕,过几个钟头才醒来,一开腔,吓人一跳。那边空间大些,他就挖出一条通道,我们的呼吸顿时顺畅许多。当时,他成 了我们的精神支柱。有句台词咋说的?黑暗中找到了党。如果党这样出其不意在地缝出现,大家都入党了。

对嘛对嘛。

我们起码问了几十遍“几点”,叔叔的手机也就闪了几十遍。疯啦疯啦,我们以为天快亮啦,可叔叔说才1点。一分一秒熬,感觉过不了关,就呜呜哭。叔叔 拨手机,一直不通,先是没信号,而后欠费停机。怪了,叔叔有两个手机,功率超强那种,平时电话费也超高,偏偏在关键时刻都欠费!只有等外头打进来。下雨 了,还有隐隐雷声,浑身泡在水里,刺骨头的冷和痛,牙巴打颤,可嗓子又冒烟,就埋头舔雨水,嗤嗤嗤,好解渴啊。

灵魂出窍了,叔叔的手机才响。猛然一下,心跳都暂停。原来是成都朋友打进来的,人家不间断地拨了一个通宵。叔叔的机子只剩一格电了,他非常小心,一板一眼,将具体位置说清楚。我们差点虚脱掉。

天蒙蒙亮,叔叔的朋友们赶来了。堂姐领他们上楼,先用手挖,不行;再返回去找工具,锤子、电钻、千斤顶之类,还不行。叔叔懂建筑,就通过手机告诉外 面,哪几个点有人,该咋个掏洞,咋个拐弯,咋个模仿盗墓贼,避开障碍。招数用尽了,就叫弄吊车来,将盖住我们的整块预制板挪开。又过一会儿,消防兵奔来, 指挥车停在街中央,上下通话。

尽管快见天日,叔叔还是担心熄火,接完一个电话,他就关机几分钟。折腾得太久了,人们上上下下,赶集一般。锣齐鼓不齐,消防兵的工具也是拼拼凑凑, 切割机找来,才记起缺发电机。洞掏得很复杂,因为人埋不同的位置,深浅也不一样。第一个女孩救出,立马送医院,可不大功夫,她又跑回来,替消防兵辨认埋人 点。大家好感动哦。中国人好团结哦。旁边的叔叔快出去时,还一个劲叫我妹儿,坚持住。可我的神要散了,黑暗中还好,见点光,眼睛反而花了,脑壳一圈圈扩 大,听叔叔的话,如隔一层玻璃,嘴巴大张,就是没声音。叔叔上去了,消防兵要弄他走,他说不,妹儿还在下头,妹儿恼火,慢了就没命。

我下意识地搓自己的腿,已经麻木,我还要搓,这是叔叔教的,不想残废,就要让血液流通。终于,背靠背的女孩起身!我长长舒口气,好轻松哦,我直了回腰,顿时轻飘飘的。可我仍然出不去,腿卡着,必须另外掏洞。

我差点就死了。那一刻,感觉眼皮很重,我拼命睁,睁,没用。一个消防兵从天空倒吊进洞,他替我揩脸,替我刨周围的渣滓,他满手是血,他最多18岁。像一碗面条,我软彻底了;他却说不行,要坚持啊,要相信我啊。他在一抽一抽哭呢。

切割机下来了,他倒吊着,嘎嘎嘎,弄断预制板,取出我的腿。6个人,掏4个洞,我是最后一个得救的。他把我抱起,从升降机下去。担架过来了,我憋足最后的劲儿,盯他一眼。

阳光耀眼。有人说11点多钟了。我的脸随即被盖住。

我再也没见我的救命恩人,无论消防兵还是包工头叔叔。他们到底长啥样子?我已经恍惚了。说不定哪天在街上碰着,也认不出来。

2008年6月13日,晴转阴

傍晚鲲鹏来电话,称整日奔命,刚刚才落屋。我忙问康吉的重新入院可办妥?鲲鹏答都江堰地震指挥部批了条子,拿到成都,几家医院却把人当成皮球,踢来 踢去。“老子载着康吉母女,折返多次,汽油损耗大半缸,终于毛逑了,就在武警医院领导的办公室,给《四川日报》头牌记者某某打电话,企图狐假虎威,显示一 下我方实力。不料某某借故推脱。狗日的,平时追名逐利,连我家门槛都踢断了,值此关键时刻,却暴露了冷血本相!搞得我进退维谷,只好图穷匕首见,扬言要将 这“地震中的医疗事故”写成内参文章,往上捅。院方领导一时虚火,就答应在严重超员中挤出一床位,接收康吉。”

这就不错了。我松一口气。

明后天住进去,我还要时时到场督促,直到康吉上手术台。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嘿嘿,假和尚念真经嘛。不过我是基督徒,应该念“上帝保佑”才对。

2008年6月14日,阴有小雨

上午绵阳友人来电话,终于打听到安县桑枣中学叶志平校长的手机号码。脚跟脚拨过去,不通;再拨,仍不通;狂拨20来次,通了,语气低沉而慈祥,称正在外省开会。我长话短说,告知有笔寓居美国的汉语作家的捐款,1000美元,要通过我转给他。

叶校长极为稳妥地哦哦几声,说几天后回四川,再联系。

2008年6月15日, 晴

下午再次重访柳街镇,寻觅农民诗人邱刚。若干天前,就接到友人线报,称邱家在地震中死5口人,值得一写。

在公开挂牌的“都江堰市柳风农民诗社”内,找到53岁的邱刚,头发花白,愁容满面,却仍热衷于诗歌活动。稍微寒暄,他就迫不急待地介绍,诗社的大地震周月祭才搞完,他作为组织者,骨头快累散架了。

我有些惊讶:这不是诗歌的年头嘛。

邱刚说:我们都江堰,有诗歌传统嘛。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萤》诗社。我呢,30多年工龄,土著青城山人,又长期在柳街政府部门管文化,加之 爱好诗书,所以在2003年,就发起成立诗社,得到党和政府的大力扶持,被推举为社长,相当于带头羊。晃眼5年余,已发展成上百人的写诗队伍,囊括了青城 山庇荫下的所以农民诗人。2007年,省文化厅经过考核、验收,给我们颁发了“农民诗歌之乡”的荣誉证书。

我在《星星诗刊》工作过,也写过诗,能不能拜读几首呢?

惭愧惭愧,我们都是些泥腿子货色,难登大雅之堂。

哪里哪里,延安时期,就出过老羊倌王老九,大名鼎鼎的农民诗人,毛主席出来捧场,喝过洋墨水的李季、田间、贺敬之之类也反过去向他学习。你们诗社,孕育十几个王老九都不成问题嘛。不过这次大地震,你身边有没有诗人遇难呢?

诗社没人遇难。我嘛,差一点点。

为啥子?

2007年,我将柳街的房子卖掉,举家搬迁到都江堰市区。但农民诗社在柳街,所以每月逢2、5、8,柳街赶场,我都要从都江堰下来,坐镇诗社,搞些 交流活动。比如交接诗稿、切磋诗艺、即席朗诵。5月12号上午9点过,柳街已挤得水泄不通,诗社内来了20多人,个个手头都有一摞稿子。我戴着老花镜,一 首一首仔细琢磨,然后提出修改意见,很费事。这样耽搁,午饭也就只能在柳街吃。按常规,我应该回家吃。

回家吃?那命运就改变了。

对对。也许我们就见不着了。

诗歌救了你。

对对。地震后我每天都写好几首。

然后呢?

然后地震就来了。场快散了,街上的人稀稀落落。诗社内,只剩两三个诗迷,留下来闲聊。哐当哐当,地连摇几下,跟跷跷板似的。我喊了声“地震罗”,就 迸出户外。周围差不多是平房,只见瓦片稀里哗啦飞,还好,没伤着人。我们站在街中央,心如猫抓。电也停了,通讯也断了。捏着废铁般的手机,没法跟家里联 系。直到下来一个都江堰的人,四处叫唤:你们还有心情耍哦?那边都成悲惨世界了。

我如梦方醒,立即驾车朝市区赶。平常就25分钟,这时起码跑了两个钟头。沿途塞车,喇叭叫得比嚎丧还难听。拢市区边边儿,像拍战争电影,烟雾乱冒, 人影子车影子,在烟雾里穿插。躺着的、坐着的、靠着的、瘸着的,裹着纱布,或者来不及裹纱布,浑身都流血的。哎呀,气紧,我开车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此 路不通,彼路不通,不晓得绕了多少弯弯儿,才靠近石油路,也就是我住的那条街。哦哟,我们那栋6层楼,骨头架子还支撑着!尽管若干墙面没了,尽管前后左右 都夷为平地!特别是一街之隔的我妹妹家,成了建筑垃圾场。

我不管不顾地跑上楼,推开门,所有东西都粉身碎骨。不幸中万幸,人还完整,老母、爱人、娃娃都在。可是我妹妹、妹夫、侄儿,还有当时在她家串门的姐姐,以及我三娘的孙女,统统遇难了。

你参加救援了?

我整个懵懂了。只晓得趴在废墟上喊我妹妹的名字。几百遍地喊。没任何回应。其实,喊应了也救不出来,人夹在几层钢筋水泥中,没挖掘机……

救援部队呢?

大约天黑以后,救援部队赶到都江堰,首先奔赴学校、医院、政府部门。我们居民区,由8至10个一组的公安,以及各乡镇派来的民兵负责救援。到5月 13号白天,温家宝总理来过了,救援人手和机器也充裕了。我熬了一夜,还蹲在妹妹那个点,给人家提供具体位置。先用吊车挪预制板,再使挖掘机刨混凝土块 儿,哐当哐当几小时,几个解放军才上去,嘎扎嘎扎好一会儿,将我那21岁的侄儿拽出。

死了?

脑壳、身子都变形,惨,太惨了。14号白天,掏出我妹夫、姐姐、侄女;17号才寻到我妹妹,人已经臭了。当时满城都是志愿者,我们那一片就有23个,日夜奋战。我妹妹就是他们从挖掘机下扯出来的。

同在一间屋,咋个相隔几天才全部找到?

点不一样。我妹妹在卧室睡觉,其他人在客厅看电视,突然垮楼,大家就分割开了。本来姐姐、侄女来串门,我家也理所当然要过街去团聚,但我参加诗社活动,避免了全军覆没。12号到17号,你扛了整整5天。

几乎没合眼。房子没了,只有深夜停止挖掘时,我才开车回柳街休息。但是神经莫名其妙兴奋,无法入眠。天不见亮又赶回,继续守候。开头两三天不晓得 饿,某个钟点,我想站起来,突然就天旋地转。胃猛烈抽搐,吐了大滩清口水。接着就疯狗一般寻吃。太不容易了,偌大的都江堰,饭馆都倒闭光了。我在旮旯深处 撞到一小馆子,人满为患。我挤进去要了20元一份的肉,20元一份的肥肠,5元一份的爬爬菜,几分钟就一扫光。菜干完,饭还没熟呢。

海吃一通,悄悄溜回废墟,不敢声张,像做了啥子亏心事。直到死难的亲属都齐了,才松口气。接着处理尸体。死人太多,都江堰境内的火葬场日夜加班,连 几分之一也烧不完。我联系来联系去,人家都一口拒绝。无奈,只好土葬,政府在此非常时期,也默许。姐夫将姐姐拉走,三娘家人将侄女拉走,妹妹全家绝户,就 由我挖坑,在怀远一带寻了3口黑棺材,埋进祖坟地。逢7烧纸钱,我已经烧了5个7。

这倒是既节约了火葬费用,又尊重了民间风俗。

惭愧惭愧。

你们那一片死了多少人?

不清楚。至少两百多吧。我亲眼见,我妹妹那栋楼,就掏出来20多。更多的还埋着,要清理干净不容易。

有活的么?

有3个活的。其中那18岁的娃娃,还上了中央电视台。还有一条小黑狗,裹满灰,也从预制板下获救。

3人1狗。

狗的轰动效应比人还大,大家不顾解放军和志愿者的劝阻,都围上前。狗打几个喷嚏抖几次灰,尾巴就翘上天了。它咕咕喝了许多水,就吃人们喂它的饼干。吞馒头时,居然噎住了。这个小可怜,它的主人还埋着,肯定遇难了。好些人想认领,我也想,它是地震吉祥物,是神犬。

犬种名贵么?

土狗而已。意义非凡嘛。

估计这狗会落下地震后遗症。

动物的记忆很淡,人就不同了。我妈妈86岁,至今还半夜起床,说要回家去。家都没了,她就在街上走来走去,特别在月光下,影子斜斜的,吓人哦。

你作为儿子,没跟她交流一下?

她的耳朵背,只能说,不能听。她的3个儿女,只剩我1个男的,照顾她肯定没有我的姐妹周到。不吃不喝不睡,我也不晓得该咋办,医生也不晓得该咋办。只说时间一久,就不碍事了。

况且,我的岁数也大,得了肾炎,瘦了十几斤。恐怕我这辈子,也摆脱不了地震阴影。我经常不由自主开车到都江堰市区,逛来逛去,望着废墟,望着没倒的 楼,发呆。这很危险,因为发呆会出幻觉。对对,党和政府号召,众志成城抗震救灾,万众一心抗震救灾,生产自救抗震救灾。对对,咋个说都可以。帐篷、板房也 成片搭建起来,废墟也在逐步清理,奥运要开,形势看好。但是,有不少我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晓得震垮了的梦,不管多少雄心壮志也恢复不了。都江堰市受的 是内伤,百分之九十的房子已不能住人。至于内心余悸,就是百分之两百。哦,忘了忘了,我曾经是个开朗的人,可从5•12以来,连笑肌都僵硬了,一咧嘴就难 受。

2008年6月16日, 夜,阴雨天

这个故事开头与地震没啥直接关系。

在藏区呆了多年的朋友老余突然来访,酒酣耳热,就开始絮絮唠唠:老廖,老威,老秃头,廖胡子,阿拉发威,压缩,都是你。一个人这么多符号,真叫人混乱。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可以有一千个名字,你的自由,不用对不起。就如在西藏,在康巴,可能有几万个卓玛,几万个达娃,我们汉人也许搞不懂,可卓玛和达娃没有对不起谁嘛。

你认识多少卓玛和达娃?

数不清。可跟我有牵扯的就一个卓玛,我的干女儿。

咋回事儿?

一言难尽。

几万言可以尽吧?边喝边聊,醉了就睡我家沙发。

好好。你可晓得康区有个道孚县?

没去过。

很偏远,经常地震。离道孚县城一二十公里,有个麻孜乡,我干女儿卓玛的老家,就在麻孜乡下面一个山寨。不仅世代贵族,也曾是村中最有钱的家庭。卓玛 家的藏楼,造价近百万,占地约1000平米,室内的原木柱子,10多根,两人合抱那么粗。卓玛时常说,她是纯藏族,潜台词是,她周围不少人血统不纯。的 确,在县城,在她们寨子,近几十年,随着越来越多的汉人进入,藏汉杂交的家庭已比较普遍,藏人被汉化更是大势所趋。

但是,藏族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达赖、班禅和噶玛巴,爹亲娘亲不如活佛亲,这又是没法汉化,甚至没法被我们理解的。虽然我们也经历过文革,万众狂呼 过毛主席万岁,可一泡尿功夫就完,哪像人家,长头磕了上千年。卓玛家是虔诚的佛教徒,顶礼膜拜是家常便饭,甚至比家常便饭频繁数倍,可偏偏没得到佛祖的保 佑,在去年3月初的某天,大祸临门。起因是隔壁姓唐的汉人诬蔑卓玛的小哥偷了他家的摩托车。作为贵族和佛教徒,这绝对是奇耻大辱,于是卓玛阿爸大怒,立即 带领卓玛的大哥小哥,上门讨公道。唐家人多势众,寨内的直接间接亲属有八、九户,稍有动静,都聚拢来了。可卓玛家理直气壮,对方嘴壳再多,也不能凭空捏 造,毁人清白。

争辩过程相当漫长,可归根到底,水落石出,对方终于认错,表示愿意当众赔礼道歉。卓玛阿爸连称不必要,只需赔几瓶酒,并按当地藏族风俗,向我家敬献一条“澄清冤屈”的哈达就可以。

唐家长子点头,因为在藏乡,哈达和酒家家不缺。眼看一场争端化解掉,双方人马准备撤退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唐家70多岁的老头横插一杠子进来,高喊:不干不干!这个家老子说了算!

大家都呆了。老头又喊:你家就是贼娃子!老子说了,不道歉又咋个?

老头肯定疯了。

没疯。他是60年代援藏进去的,呆久了,只好在当地安家,观念却停留在毛泽东时代,还口口声声批判藏传佛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所以他咬定,无神论高尚,汉人高尚,咋可以向被征服了的愚昧藏人低头?

如此,火药桶立马就点燃。双方动手打架。唐家亲属八、九户,扑过来20多人,并且个个带长刀;而卓玛家由另一村子迁来,在本寨内无亲无故。20多比 3,本来实力就够悬殊,况且康巴藏区民风强悍,康巴汉子只要拔刀出鞘,就非得见血,否则就改作女人,一辈子不要再佩刀了。

卓玛家父子身边只有吃肉短刀,不及抵挡,都被杀翻在地。卓玛大哥当场气绝,卓玛小哥面目全非,卓玛阿爸挨了20多刀,不能动弹。血从屋里淌至屋外,女人们 惊叫起来,大伙才收起热腾腾的长刀。不料,卓玛阿爸突然从地下跳起,旋风般刮向已躲进内室的唐家老头,一把揪住,将镶玛瑙的短刀插进他的胸膛。

卓玛阿爸后背又中数刀。接着,双方死伤者都送入道孚县医院抢救。卓玛小哥好歹捡条命,卓玛阿爸生命力出奇顽强,内脏叫捅得稀里糊涂,可眼睛一直在眨。医生像大脚农妇衲鞋底,粗针粗线地缝拢皮肉伤,里头的血却不停地渗透。几个钟头后,卓玛阿爸给活活痛死了。

唐家一死,卓玛家两死一重伤,自此结下血仇。按康巴风俗,不管多少年,血仇一定要报,女的不杀,但男的,无论老幼,都得斩草除根。所以,卓玛小哥为躲避仇家,带伤远走高飞,至今不晓得流落何处……

这么大的命案,政府不过问么?

警察也抓了几个凶手,可过一阵就取保候审,再过一阵就逃之夭夭,发通缉令也不起作用。藏区解决纠纷都找活佛。调解中,唐家提出赔偿20万人民币,可 卓玛阿妈不答应。家里没男人,钱有啥子用呢?据说母女俩受了强刺激,精神都有些崩溃。作为佛教徒,她们念完经,就将圈养的100多只羊,统统放生;几十头 牦牛,也拴上红布条,统统放生。

那往后咋个生活?

卓玛阿妈当即离开寨子,到县城一所学校打工;留下卓玛,孤零零,守着空荡荡的藏楼。每天进出,都要撞见杀害自己父兄的仇人,真是度日如年啊。嘿嘿, 刚巧在这个关口,我在成都郊县搞文化山庄,需要服务员。道孚县林业公安局的亚玛多吉,50多岁,被称为“民间英雄”的藏族老头,与我有交情。是他牵的线。 卓玛从麻孜乡走到道孚县,再沿途搭便车到康定,再转班车到成都,耗了整整3天。亚玛多吉给我讲了她的身世,我十分震惊;见着她本人,我又震惊了一回。她弓 腰驼背,满面愁容,看上去起码二三十岁,可一盘问,才15岁!搞得我不禁自言自语:咋这么苍老喃?她却急了:哪点老嘛,真的只有15嘛。

遭孽哦。我老婆心软,收她为干女儿,我措手不及,40出头就做了干爹,真不太习惯。不过,这女娃的确懂事,手脚麻利,一天到晚干活儿,稍有空闲,就 叽叽咕咕念经。个人不便一律不开口,比如饮食,藏人习惯糌粑、酥油、奶和肉类,可她几个月来,都随我们吃清淡东西。佛教徒不杀生,卓玛连苍蝇也不打,哪怕 苍蝇三三两两追她,叮她的脸和手背,她都放任自流。我有时看不过眼,就问她烦不烦,痒不痒?她居然回答,心中有慈悲,就不烦不痒。搞得信佛而打苍蝇的我等 汉人十分尴尬。

这不像小女娃说的话。

是嘛。所以,我渐渐适应了干爹的角色,觉得对她负有某种责任。如此,相处到今年3月,卓玛有些想家,挂念自己的亲妈。我和老婆看出来了,就商量着, 等手头的事儿忙完,就开车送她回道孚探亲,与她阿妈见个面,顺便也重温一番藏区风土人情。卓玛晓得后,欢喜得蹦蹦跳跳,干爹干妈叫个不停。

唉,车子都检修妥了,偏偏不遇巧,撞上3•14。所谓的西藏骚乱。寺庙被困,喇嘛被抓,还打死了不少人。全国形势都吃紧,藏区转眼就成敌占区,准出 不准进。卓玛通过上网,第一时间就目睹了若干枪杀喇嘛和觉姆子(译音,意为尼姑)的图片,其中有一张,子弹自前胸进,后背出,隐约能瞅见肺叶。卓玛既沮丧 又激动。她说:干爹干妈呀,我们藏人没活路了!寺庙里也要挂五星红旗!我说:小小年纪,莫去关心政治。她说:政治我不关心,可嘉绒仁波切(达赖喇嘛)我关 心,每个藏人都关心。以前我们从麻孜去道孚县城,走在街上,经常被当兵的拦住检查。我说:小娃娃也检查么?她说是,比我还小的也检查。叫我们把脖子上的挂 件统统拿下,佛珠、佛像、护身符等等。如果其中有嘉绒仁波切的法像,就立即扯掉,扔进垃圾桶;有时还丢地下,逼你吐口水、脚踩。

卓玛哭了。我也非常难过。我熟悉藏区,我晓得对于藏人,嘉绒仁波切就相当于父母,却又高过父母。

是啊。这一来,卓玛就归期遥遥了。

但我还是许愿,等骚乱过去,里面的重重关卡撤了,路通了,就陪她回家。

然后呢?

大家都晓得,3•14以后,又是5•12,之间的两个月,乱子不断,一直没消停。

卓玛着急坏了。

没用啊。不过她太早熟了,只问过两次啥时回,就再不提了。除了干活儿和诵经,她几乎没话,可天老爷使我们感情融洽,我还真进入了干爹角色。有些朋友 晓得卓玛的背景,来主动关心她,包括你家小金,也送衣服。娃娃乖,干爹我也乖,一直暗中打听,去道孚的路何时通?才稍有眉目,可以动身了,他妈的又来地 震。

我们极度惊骇。山庄这边震感较强,但损失不大。不料卓玛反而比较轻松。5•12当天,她陪我们呆在野地里,先独自为地震死难者诵经,再打破沉默,连 称不算啥不算啥。我们康区,特别是道孚县麻孜乡,经常地震。干爹你晓得不,我家藏楼为啥要用那么多原木?连墙壁都是大木头穿兜,成一体;上下也大柱子穿 兜,成一体,就是为防震。结实的藏楼,震不垮,一般的山洪、泥石流下来,也不一定有影响。

吹牛吧?

卓玛赌咒发誓,真的真的。曾有座藏楼,被连根拔起,自山腰哐当哐当滚拢山脚,横在石头中间,依然没散架。人也没事儿,不过羊晃死了好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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