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5日星期日

地震疯人院-512大地震纪实(五)

2008年6月1日,晴

接《底层》英文翻译老黄的越洋电话,告知《巴黎评论》即将登载我写的大地震专辑,不禁心潮起伏。自2005年秋季号以来,这是该刊第4次推出我的作品。

4月初,《底层》选译本《THE CORPSE WALKER》,意为《吆尸人》,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前夕,我曾手写了一封给《巴黎评论》主编菲利普(Philip)先生的致谢信:正值清明节,正值中国 千家万户焚烧纸钱、祭祀亡灵、追忆祖先的时令,我却很遗憾通过这种“万里传书”的方式,向您表达由衷的谢意。因为没有你的慧眼相识,没有你和《巴黎评论》 极有权威的不懈推介,也就没有我和黄文合作的这本关于中国底层的英文著作,在如此好的兰登书屋,恰逢其时地面世……

我们这代中国文人都晓得《巴黎评论》,它由大诗人庞德和艾略特创办,曾发表过《荒原》《四个四重奏》等无数文学经典,迄今快90岁了。我居然与此独一无二的文学寿星结缘,简直跟做梦似的。

其实没做梦,海内海外、明里暗里,不少朋友都曾推波助澜。我应该记住这些名字:康正果、苏晓康、王力雄、梁晓燕、陈迈平、蔡楚,还有最早为《底层》国内版付出惨重经济和安全代价的周忠陵和马松。

2008年6月2日傍晚,晴间阴

瘦子朋友老王登门拜访,还夹带一胖子灾民老李,我估计有不寻常故事,忙请茶请饭。

在江安河边的小馆子,酒醉得颠三倒四。胖老李竟趴在桌面哭。我晓得他从北川县城死里逃生,能够理解,就边抚拍他的背,边得寸进尺地掏录音机。不料却被瘦老王阻止:家没了,帐篷无休止地住,好不容易出趟门,放松一把,你又把你的特务装备拿出来!

我干笑两声,端酒自罚一杯,乘兴问道:他家有几人遇难?

老李收泪,答3人。意料之中的我连连点头,就按套路继续问:地震发生时你在哪儿?

老李答床上。赤条条的。楼猛地晃荡几下。我只来得及把旁边的裤子抓手里,房梁就塌了,床也抖散架了,室内的空间眨眼就变成三角形。我打一个滚儿,挤进卫生间,活埋两天半,被救出来。唉,正要去参加县文化馆组织的诗会呢,没想到嘛。

我们又干一杯,再次为老李压惊。氛围升温之际,我接着问:听口气,你是一个人在家睡午觉啊?

老李答一个人。老婆上班,儿子上学,老丈人串门,我在文化单位,属半自由职业。结果他们3个好人都掉进鬼门关,留我一个坏人在人世。

你不坏啊。内心如此软弱,真不坏。我说。

吃喝嫖赌样样沾,还不坏。他说。

男人都这样嘛。你算个耿直人。

狗屁文章狗屁诗,我都写,只要有腐败的机会,挣松活钱的机会,你让我干啥就干啥。试不试?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喊一声 10块钱,你给100块,我马上喊10声。蒋介石万岁万万岁也可以,给钱,也喊。夜总会嘛,开始去还不好意思,经常去就随便了。我就是在风月场合认识小马 的,才认识就发生关系,谈不上感情。有感情是几个月之后了。北川是个小县城,谣言传得快,虱子没过两三天,很可能变大象,所以我和小马都比较谨慎,偶尔在 街面碰见,也不打招呼。在三陪小姐里,小马算有情有义了,从来没有介入我家庭的丝毫苗头。

哦,我明白了。

哦,你明白啥子?

地震时,你不是一个人在床上。

对嘛。

你们正在干那事儿。

对嘛。

就山摇地动了。

对嘛。

听起来像在编小说。

老婆儿子2点钟走,小马2点15分来。

既然你们有感情了,还给钱么?

当然给。人家做这一行。不过小马从来不多收,我多给,她还生气。

可电影演的,不给钱才叫爱。

又占便宜又卖乖,给不给人活路嘛?家庭也得花钱。男女关系,轻松自然最好。给钱就是买个轻松自然,拿小马的话说,有感觉又有钱赚。所以我才敢偶尔让她进家门。那天我们还躺在床上聊天,搂搂抱抱,跟谈恋爱似的。情绪调动得差不多了,地震就来了。

色胆包天哦。

女人的灵敏度高,才颠两三下,小马就挣开我,喊地震了。床塌时,她已率先抓起衣裳,冲到靠阳台的卫生间。轰隆轰隆, 6层楼,积木一般垮塌。我们在3楼,眨一眼,卧室就成三角形;再眨一眼,三角形就像嘴巴一样,嘎吱嘎吱合拢。我相当于在牙齿缝里打滚儿,顿时遍体鳞伤,禁 不住连连怪叫。多恐怖的怪叫!事前事后都发不出来,你让我现在模仿自己,也不行。

当时小马还站着,扭住卫生间门手,右腿已跨入。回头见我趴地下,立即过来拉扯。她酒鬼一般晃荡,她和墙、和家具一块晃荡,就那么两步路,起码走了两 天或两年。她终于捞住我的手,本能的,我借她的手力,猛窜。我的脑壳如炮弹,咚的射开卫生间门。可是,小马却摔倒,我和她交换了位置。记得她吼了一声,楼 板就下来了。

开头还看得清楚。白花花的裸体,刹那间就血淋淋。跟着,她被压了,被埋了,在残砖碎瓦中,她的双手乱抓,嘴巴大张着。此时我也顾不得羞耻了,拼足劲儿喊小马小马。她好像在回答!好像在回答!可是我永远听不见了。

这个河南的农村女孩,才20出头,不晓得咋个到的北川?不晓得老天为何要让她死在这儿?还赤身裸体。说穿了,我不过一嫖客,与其他人模狗样的嫖客没有本质区别,根本不值得,用她的小命换我这40出头的老命嘛。

我在卫生间憋了两天多,被解放军救出地面。我受的全是皮肉伤,养几天就恢复了。但是我一直都在流泪,从地下到地上,我一大男人,真成了见风流泪、望月伤情的林黛玉。

餐馆打烊了。我们买些白酒,换到露天继续喝。小金打电话说:又想当夜游神呀?我说还没到11点呢。小金说:你嘴里塞了根木头。喝得差不多,就回家吧。哦哦。我答应着,扭头又端起杯子,敬泪如雨下的老李。这是5•12以来的第一场酒,他说,语调已含混。

我如一头牛,将反刍上来的酒饭硬咽下去。我笑道:世间哪有你这么肥的林黛玉?况且,你为谁悲伤嘛?小马?老婆孩子?

老李愣了愣:为谁悲伤?没想过。老婆孩子固然惨,但北川人都惨,失去几个、甚至十几个亲人的家庭家族,多如牛毛。将来在废墟中立纪念碑,我老婆孩子的名字会刻上去。可是小马,因为她不见光的职业,损害社会主义国家形象,将会被省略掉。

你会记得她嘛。

只能在灵魂深处了。

她的尸体呢?

留在原地。

你得救,没让人掏她上来?

我不想亵渎她。

你担心自己丢丑吧。

都死过一回,还有啥丑不丑。

是嘛,人都是光溜溜来,光溜溜去。

可人需要衣裳,需要伪装。哪怕我光溜溜上地面,手里还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裤呢。我不可能告诉他人,身边不远,还有一个……

可怜的小马。她失踪了。喝酒喝酒。你看吧这匹可怜的小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财主要把它卖了去……

俄罗斯的《三套车》,中国几辈人都会唱。唉,如果小马还活着,我一定娶她做老婆,反正我的原配老婆没了……

2008年6月3日,晴,闷热

中午醒来,头疼欲裂,小金说我青面獠牙,像个地震鬼。我心不在焉地点头,还念了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跟着咕咚咕咚灌水。跟着才记起昨夜的朋友。问小金。咋不吭气?我嘀咕道,不吭气就算了。

算了算了,小金接茬道,房子也别装修了,像你这种臭烘烘的野狗德性,只适合与别的野狗睡大街。

狗跑再远也要归窝,我急忙声明,坚决不睡大街,特别是地震之后,兵荒马乱,更不能乱睡。

还嬉皮笑脸!对生活的态度不端正,哪个女人受得了?老威啊,你要汲取两次婚姻失败的教训!少些破罐破摔的底层习气,少些老不正经,多些体贴,多些浪漫,多些暖心的话。女人嘛,不容易满足,又很容易满足。老威啊,难道大地震也不能让你开点窍,至少在现实里不那么白痴?

女人总是唠叨的,唠叨的女人总是正确的。我想。于是缴械投降,并保证一会儿就买玫瑰花回来献上。小金更生气:你买花?偷花还差不多。我说:那就买馒头,地震灾区嘛,缺的就是白面馒头。

斗嘴正上劲儿,手机却响了。竟然又是故人——上世纪80年代初教我驾驶大卡车的老师。叫王延军。晃眼10多年没见面,他在冥空那一端发感慨,廖亦武,你变了没?

恍若隔世。我本想问:同20岁,30岁,还是40岁的廖亦武比?同前年,昨年,还是昨天的廖亦武比?却吱不出声。

还写诗哦?我可是你最早的读者之一:夜,宁静,哑巴星星,散乱音符。我的手伸向天空,指缝间流出狂热的旋律。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得到,世间稀有的珍珠;却不一定能得到,一棵小草的灵魂。

哎呀惭愧!我全忘了!现在,二十层垮塌楼房也压不出我一句诗。

太谦虚了。那么,我们见一面?

好嘛,见一面。

明天?
明天。

2008年6月4日,晴,闷热

下午两点,从温江乘车至西门王建墓,突然记起,8年前,天气同样闷热,我也在同样位置,与来自美国耶鲁大学的知音康正果初次碰头。后来发生了很多 事,一言难尽。直到前不久,老康还寄来鞭策的信,其中说:写作的路还长,这是你终生的事业。已经完成的就扔到脑后,由书市和读书界热闹去。作为作者,你还 是努力阔步向前,少频频回顾和沾沾自喜为好。

人流滔滔,车海茫茫,蓦然见街对面有手在挥,却是比大个子老康矮了半截的老王,我28年前的卡车教练。老王是高干子弟,家住邻近的某某老干部疗养 所,军事管制招牌,持枪武警门岗。我和小金初来乍到,闻矮楼之间,林子深处,竟有鸟儿啁啾,不由啧啧称奇。老王投其所好,领我们直抵林荫下,刚落屁股,右 侧的抗震帐篷内就钻出与我类似的秃瓢,满面堆笑。老王说:这是乐林,我的朋友,你的读者。

我有点诧异:20多天了,闹市中央还有人住帐篷?

老王说:乐林的窝在青城后山,被地震毁光,只得落难到我家楼下。

我上下打量说:这位老兄慈眉善目,大耳肥头,不像个灾民样子。

老王说:见笑了。乐林跟你一样,斯文人嘛。接着就拿出相册,让我一页页翻看乐林山庄: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琴棋书画,好个世外桃源!乐林叹息:敝人在此隐居25载,除了读几页书,画几笔画,种几棵竹子,就无所事事。不料眨眼间仅存南柯一梦!

我安慰说:人还在,就从头收拾旧山河嘛。

乐林说:山体松散,无法收拾了。

我本想继续放高雅臭屁,称“真正的逍遥刚开始”,却顿口无言。乐林遥指帐篷那端的白发婆婆:我妈,70多岁,能言善道的老人家,一地震,就失语。 20多天过去,平均1天不到3句话。也不敢住房子里。我说没事儿,儿子和你同住一间屋。可等我一觉醒来,她已经坐到露天了。

我说:人不吱声,就跟影子似的。

乐林连称对对,李白写过“对饮成三人”。我妈虽不喝酒,但在山庄亲历地震,也相当于暴饮了60度以上的烈酒。幸好她在室外,死搂住一棵树。抖抖抖,所有房 子都倒。轰轰轰,几面山都放炮。山体滑坡,一浪盖一浪,卷得昏天黑地。我妈说泥石流差点擦破她的鼻子尖,我说不可能,那山到这山的直线距离至少几百米,我 妈就再不吭气了。

然后呢?

然后她就朝外山走。几个老太太,走了六、七个钟头,筋都缩了,腿都瘸了,还碰着好几具砸得稀巴烂的尸体,才抵拢灾民集中的泰安古镇。我是从外面赶进来,重逢她的。平时个把小时的车程,这时却千难万险,像孙悟空西天取经。

对嘛,难怪老人家要住帐篷。

对嘛,1976年唐山大地震,她就住过帐篷。

唏嘘之余,我转头与老王叙旧。我说今天是六四。老王点头:晓得,你这种被打下烙印的反革命份子,肯定不会忘掉。我说:哎呀,19年了!三四年的头 上,我还在坐牢;五六年的头上,警察在我门口站过岗;七八年、八九年的头上呢,还有些个人或集体的缅怀活动,比如上书、签名、烧纸钱、点蜡烛、写诗、朗 诵、接力绝食等等;10周年,我还重温《大屠杀》,冲着电话上窜下跳,自由亚洲电台直播。接下来就有些疲软。老了,不够冲动了,犯不着像个戏子,每年必须 熬到这天,才憋足劲儿,盛装出镜。记得老诗人孙静轩,害癌症死的那年,大约2002年,六四,一早就痛醒了。于是就打电话,劈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他 打了十多个电话,接听者都是诗人、作家、社会名流,答案几乎是:什么日子?端午节。吃粽子嘛。也有深刻点的:划龙舟,纪念大诗人屈原。嘿嘿,只有我回答正 确。可惜在中国文坛的分量又不够。孙诗人很遗憾很愤怒,当即宣布要上街举行一个人的游行,示威口号就是“杀人啦杀人啦”、 “忘光啦忘光啦”——但是他已经病入膏肓,下不得楼。他责令我,务必半个钟头以内赶到,协助他完成这次临终壮举。我迟疑片刻,就一声不吭放下话筒。万一他 死于大街,我岂不成了杀人犯?

老王肃然起敬:这才是真诗人嘛!该得诺贝尔文学奖!

老人家的确拜访过瑞典,当西方记者问及中国作家中谁最有资格获诺贝尔奖时,他响亮地喊出:我。孙静轩。

惭愧了,1989年我已下海,这些年起起伏伏,更辨不清方向。1990年,你们东窗事发,我还专程去重庆探监。啥子东西都送不进去,我只得委托看守所的朋友多多关照。廖亦武哦,你真是命大,肯定比孙静轩命大,听说你疯了,还自杀过。

莫提了。据说万夏92年出狱,还到海南岛找你?

一起呆了几个月,这家伙也是天才脑壳哟。

万夏比我聪明得多。他现在发财了,晓得不?

晓得。你的同案犯都做书商,都发财了。

还有巴铁和苟明军没发财,在原单位挣工资,打点小麻将。

正闲扯呢,老王的六妹来了,抽烟喝酒侃思想的豪放作风,一接头,也算六四亲历者。那两年刚好在北京办公司,与多如牛毛的作家同志混过,她说。我也参 加了拦军车、扔砖头的群众运动,后来打死打伤许多人,我们又帮助搬运。根本无法统计!他妈的,大街、围墙、医院病房和过道,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混在一 块,咋个统计?再后来,开始清理暴乱份子。上面命令,医院要对每个病员,作真姓实名的登记;特别是外伤者,必须马上报告。可是那些医生护士啊,真勇敢啊。 我们送人进屋,一检查,有可疑伤口,当即就处理,所有过场免掉。麻醉、开刀、取东西、缝合、包扎,完了还塞一大包药,叮嘱赶快回家躺着,别出门了。谁也不 问谁是谁,对视两秒钟,全明白。抽屉内摸出事先填好的诊断书,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全编好。你不用担心被出卖,哪怕悬赏 100万,这儿也没人出卖你。民族精神啊,老廖,普通人胆敢反暴政,才称得上民族精神!《辛德勒名单》就这样拍的嘛。

对对。我点头赞同。1990年初,我们在重庆拍《大屠杀》的姐妹篇《安魂》,影片摄像是老山前线的战斗英雄。开中饭,他在食堂狭路相逢几个因镇压六 四暴乱而免试入学的战斗英雄,言语一冲撞,就大打出手。我们的摄像怒骂:老子们立功,好歹干的是全副武装的越南人;哪比得上你们“共和国卫士”啊,干的都 是中国人,还手无寸铁!

对对。王六妹激动万分。当年人人都有这股子血性!连我爸那代老红军,背地里也骂,觉得丢脸。唉,时间拖久了,血就淡了,民族精神也变质了。张艺谋拍 《菊豆》之后,就挥刀自宫,然后把斩断的那话儿献给党。他的弯子转得快,转得陡,他比别人先感动党,党就吹他捧他,以亿万银子为他铺路,让他进军国际影 坛,进军高科技,进军房地产,大师,超大师,奥运会的总舵爷,民族精神的总代表。他妈的,张艺谋也经历过六四啊,咋个这么像清朝大太监李莲英呢?

日头偏西,老王在树荫下摆开家宴,宾主十几人参与大吃大喝。酒也分红白啤3种,任挑。我兴致高涨,没几杯就微醺了。我开始念叨在云南采写《最后的地 主》的漫漫时光,两年下来,鞋底磨穿3双;驻扎在苍山下码字,除了吆喝一条叫“球球”的小狗,整日整夜没人说话;大年初几发高烧,还躺在客栈里看《西藏渡 亡经》的影碟呢,浑身冷一阵热一阵,感觉灵魂硬要出窍,脚又被啥子东西给绊住。

老王嘿嘿捧场:灵魂的脚被绊住?分明是大麻语言嘛。我也在云南跑了几年,就不晓得啥子“灵魂的脚”。

你过于敏感了。

我不敏感。我在那边搞过戒毒所,晓得毒品给人的快感,胜过性爱数倍,瘾君子们有了药,就如马克思所说,失去的是人生枷锁,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幻觉大哦。照此推理,《共产党宣言》岂不成了《吸毒宣言》?

有道理。难怪老革命们一谈起战争,冲啊杀啊,都有程度不同的中毒症状。

我曾被江湖中人在酒里下幻觉蘑菇,几十分钟后,发作了,眼前不断出现真空,人脑如电脑,频频刷新。可怕,又无比兴奋。刚记起小时候,看阿尔巴尼亚电 影,时光立即就拉回去,我立马成为游击战士,与电线杆子后面的德国鬼子开打,啪啪啪,我半秒钟就射穿了上万钢盔。超人哦。我喊叫着回到屋内,在茫茫一片狗 吠中,开电脑,瞪显示屏,我要写诗了。六四凌晨我写过《屠杀》,眼下,情景重合,但比年青廖亦武更愤怒,更有灵感,能在瞬间刺穿年复一年的遗忘或绝望。我 要在下半夜唤醒我的冤魂我的良心我的读者我的听众我虚拟的舞台!于是劈劈叭叭敲字,鬼使神差,乱七八糟,这朋友那朋友的,如酒醉的妓女跟嫖客攀关系。当 真,诗句猛然来了,陶醉醉,麻痒痒,射精一般:

我是一个愤怒的戏子。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愤怒的戏子。

我们的什么生命无所谓?问号问号问号???

我们的死了无所谓。湖泊下去,活下去!!!!当你活不下去的时侯,你要想到活下去!!!!当你哭泣的时侯,你也该想到那么多的那么多的冤魂、那么多的
冤魂在一起哭泣。我们不孤独,我们不孤独。明天太阳,明天还有太阳。太阳,杀死我们的、烧死我们的太阳,我们从1989的黑暗里感觉到讨厌的太阳, 怕死的太阳,冷得发抖、、、、、、的太阳。被冤魂所缠绕的太阳。我们感觉到太阳中心的冰!!!我们叫太阳给冻死!!!我们给太阳送葬。

我们怕我们自己。我们心里没有温暖。活一天算一天,老天啊,朋友就是光,就是温暖!!!!

照耀我把,照耀我把。和历史没关系,和人民门关系,和他妈的暴政没关系,我们,死,生,只和朋友、爱人、你的亲人、有有有关系。

死,温暖,回到母体,回到羊水,回到朋友们的身体里面,很温暖。

我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符号,我可以不做这个中国,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国贱民!!!!

朋友,朋友,朋友,保重保重,摆钟,保重。

你们的秃头,你们的老廖,你们的毒品,你们麻醉剂,你们的……特别,特别,戏子的煽情的老廖。

完了。我继续天才梦,直至次日中午醒来。重温以上天才之作,羞愧难当。咋个这么多陈辞滥调?这么多陈辞滥调堆砌起来的肉麻?还群发出去呢。与当年不酒不毒不幻觉写下的《屠杀》和《安魂》比,简直不在一个档次。

警惕自己啊。

2008年6月5日,晴转阴

两三天以降,《纽约时报》住上海记者站多次与我联系,终于敲定今日重逢。
才上午10点,日头就比较毒了。这次轮到站长傅好文(howard w.french)及助手李臻从东至西,横穿几十公里,来温江长安桥与我们碰头。热烈拥抱是难免的,我笑问:怎么这次是两个人?傅好文笑答:2比2,很合 理啊。是合理,我点头说,两50后的老头子,两80后的小姑娘。
女人们齐声抗议。小金强调,按阴历算,她属70年代。傅好文却糊涂:难道中国人出生两次吗?李臻说:当然啦,这就是东西方的最大差别。大家忍不住将错就错,哄堂大笑。

越野车继续前行。方向还是我定。于是偏离正道,走5天前的老路,重访聚源镇。小金存有几个灾民号码,并事先与彼方电话沟通数次,所以接头容易。不大 功夫,我们即抵达聚源中学,却没敢按原计划在废墟边停车,只能放慢车速,在炎炎烈日下不舍眺望。小金率先发现,追查凶手的横幅、标语没了,祭奠冤魂的若干 花圈没了,她不甘心地摇下车窗,企图寻找自己拍过的“无所谓”三字,土警察组成的游动哨转眼就包抄过来。

赶紧逃窜,直到远离划定的警戒区域,过了桥,躲进树荫掩蔽的镇外土路,我们才松一口气。小金说:上次来,这儿人山人海,跟赶集似的,怎么突然之间就 消失掉?我说:太阳和废墟没消失掉,就算不错了。傅好文说:卡布钦斯基也发过类似感慨,在非洲某国,有人站在他书中写过的小镇问:你所谓的战争呢?血迹 呢?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谁在变魔术,他只能叹息:沙漠没消失掉,就算不错了。

接应的农妇在桥头等候,小金下车,一对上眼,小脸立马堆满笑。接着,我亦步亦趋跟进,把傅好文和李臻暂时留在车内;再接着,我的又一个访谈对象从低矮的屋檐底钻出。他叫周乐康,40岁,白衣蓝裤,浓眉大眼,是聚源中学初三一班死难学生周静波的父亲。

农妇将我们安排在河边垂柳下,向外的一面又有地震棚遮挡,比较隐蔽。我掏出作案工具,开始闲聊。小金东张西望一会儿,才回头通知傅好文。不晓得过了多久,我猛然察觉他立在身后,1米93的个子,如微风中悄然不动的树。

由于随后几天中的机器故障,部分录音内容丢失,类似低级错误,我在采写《最后的地主》时已犯过。再次祈求冤魂饶恕,但愿以下记录经得住时光的磨损。

老威:转眼间,聚源镇变空城了。
周乐康:前一晌还好,温总理来,中外记者、志愿者、当官的、开公司的、看闹热的,五花八门,跟着来,那么多娃娃死了,这儿就成新闻焦点了。前两天开 始,好像上头有命令,一刀切,谁都不准来,特别是外国记者。镇官村官,挨家挨户给我们打招呼,中国的事情,中国人内部解决,不准接受外国采访。听说有个日 本记者,懵懵懂懂摸进村,地皮还没踩牢实,就叫土警察给逮住,挨没挨打不晓得,反正被扭送走了。
老威:神经过敏哦。
周乐康:我的神经不过敏!我的心里憋得慌!我的娃娃才16岁,一下子就没了!咋办嘛。
老威:又是独苗苗?
周乐康:我家和其他家比不得,我家穷啊。两口子,加70多岁的老母,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忙,积攒不了几个钱。两辈人被时代耽误,文化低,脑壳不开 窍,也就认命了。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个娃娃。生下来,请人取了一长串名字,最后才定为“静波”,安静的波浪,有学问哦。果然,他自小到大,逗人欢喜。我家 房子破,这次地震,垮了大半,可我家隔壁,10来米远,就是画家村,一二十户,靠河水的连体别墅,宫殿似的,垮不了。我经常在画家村干活儿,室内室外,修 修补补,娃娃跟着,人家上等人,一见也夸“娃娃有灵气”,送这送那,还手把手教他画画儿呢。我还保存着他几岁画的东西,虽然他长大了,出息了,自己或许都 忘了。
老威:可惜可惜。
周乐康:在全班,甚至全校,他都算优等生。墙壁贴满了奖状。唉,穷人的娃娃早当家,我丝毫帮不了他,反过来,他一有空闲,就帮家里干活儿,手脚还特 别麻利。我呢,这辈子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他攒钱,日日、月月、年年省,初中,高中,大学,甚至研究生,只要娃娃考得上,就得撑起。砸锅卖铁、熬干骨油,也 得撑起。可没料到啊,地震楼垮,娃娃完蛋,全家的盼头也断。
老威:当时你在现场么?
周乐康:天气闷热,别人都歇凉,我还在背水泥。浑身汗湿,地就开摇,我以为是没吃午饭,脑壳晕呢,不料越摇越凶。水泥滑下背,周围房子晃得嘎吱嘎吱 响,我搂住一棵树,才听大伙都喊“地震”。中学那边轰隆轰隆,放炮一样,浓烟卷起来,把天吞吃掉。我立马冲过去,一路上,灰尘像雾,迷得人睁不开眼。好多 人哦,呼儿叫女的,我趴着腰,鼻子贴地找娃娃,哪儿有?后来就不管了,见着活的,都当成自家娃娃,往外掏。再后来,活的死的都掏。因为分不清,活的死的粘 在一块,压成肉饼子了,有时在肉饼子中央,或许还夹着个活的。我亲眼见一娃娃,被预制板卡住,钢筋都扎进肚子了,还在叫爸,还在叫“要坚强”。救不活,救 不活,不少娃娃在救的过程中,在你的手中,脑壳啪的耷下去。搞得救的人也恨不得一头撞死。我的娃娃当时就没了,一脸一头全是灰,被呛死的,总算比痛死的 强。初三一班死了一大半,30来个……
老威:官方统计吗?
周乐康:迎祥村自己统计,家长一碰头,数字就有了。当然,局限在本乡本土,外头来读书的娃娃死了多少,不晓得。
老威:朱继东的娃娃晓得不?
周乐康:晓得,和我娃娃一个班。人家有钱,这次还是村民代表,可以和政府好好说。我家不行,娃娃养这么大,总共才赔3万多块,我肯定不签字。

在访谈中,周乐康的眼眶红了几次。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要带我们去他家看看。傅好文对我做眼色,周乐康看出来了,就大声说:一起走嘛!
于是从树荫下退出车子,绕过画家村,不过几分钟,就抵达稻田与河流之间的周家。乔木丛生,杂草蔓延,生态环境倒是满好,可房子摇摇欲坠,不,一大半 已经坍塌在地了。幸而屋顶是竹竿和玻纤瓦搭建,如夸大的羽毛扇子,伤不着人。我和傅好文埋腰入内,家徒四壁,不,在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如此寒舍 的确罕见,除了1窝5只猪仔在千疮百孔中向我们呜呜示威,几乎再没有值钱的东西。傅好文似乎遭受触动,就靠着猪圈落座,掏出眼镜、小本和笔,煞有介事地记 录起来。他整整写了半个钟头,好几页,头也不抬。我冲他咔嚓了几下,有教堂穹顶般投下天光的特写,也有人猪合影。
而小金作为纤弱女子,一眼就钉上与自己同样纤弱的老人。她光着脚,垂着双臂,立在屋檐下。小金连叫几声婆婆,她才像木偶一般转过头,眼眶如桃,眼珠 如桃嘴,红而细。小金为她拍照,她却无声地抽搐;小金给她递纸,她却机械地擦脸,很使劲,眼睑都破了,还在擦,似乎要穿过脸皮,将骨头里的伤痛抹去。
小金忍不住悲戚,急忙塞钱。老人捏住钱,不停地给她作揖,还颤巍巍地领路,进厨房,指着水缸,意思是舀水给小金喝。小金摇头,顺便问了问她死去的孙 儿。她触电般抽搐,号啕,依旧无声的,但能感觉到,那发自肺腑的、比地震更猛烈的号啕。她已被震荡得站不住,只得双手撑住斑驳的灶台。
小金不解老人持续了很长一段的嗫嚅,就问我;我贴耳上去,也只辨清“静波”二字,就问周乐康。周乐康说:娃娃去了,老人就一直这样。有时坐有时站, 忘了吃忘了喝,嘴巴动,却不晓得她到底在嘀咕啥子。她最疼爱孙儿,孙儿也最孝敬她,经常,一老一小躲在阴暗角落,叽叽喳喳半天。娃娃的文章写得好,在全校 都有名,他曾说要花功夫写写他奶奶,寄给省上的报刊发表。
小金说,小时候她在乡下,遇见不少老人,都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即使身处人群,他们的话也不是冲着现实说的。我说对对,因为越老,经历的死越多,意识 稍微模糊,生死的界线就跟着模糊。逝者就在幻觉里,在时光的倒流中,一步步回来。我没到太老,但我已在似梦非梦的状态,和天上回来的姐姐和爸爸团聚过,那 是很幸福很缥缈的。你相信吗?神经末梢触及到的无形真实,一点也不亚于眼睛看到的有形真实。
小金说她相信。这个老人大约还没有接受地震楼垮的现实,她还在等待孙儿放学归来。有时真的归来了。在自己的梦游里归来了。

接着,我们脱离老人,钻进周家的地震帐篷,这是政府统一发放的,傅好文还掀起门帘,留了影。周乐康翻出娃娃的遗物,让我拍照。有月考取得高分的喜 报,有班主任的评语:如果生命是树,那么,理想是根,勤奋是叶,毅力是干,成功是果。你有良好的学习基础,又写得一手好字,相信你能在奋斗目标的指引下, 勤奋、执着地追索成功,你的生命之树终会开花结果。愿你明年的中考取得优异成绩,来回报父母、老师和自己。
厚厚的笔记本,抄录着这个好学生的读书秘密。竟然古文居多。我随意翻到蒲松龄的《山市》,未来的作家周静波译出的白话结尾是:

楼上的人来来往往,有的靠着,有的站着,形状不一。过了一会儿,楼越来越矮,可以看得到它的的顶部,又渐渐变得像普通的楼,又渐渐变得像一般的平 房。突然,又变得像拳头、豆粒大,后来终于看不见了。又听说,有早起的人看到山上有人家、集市、店铺,与人世间的没有差别。所以又叫“鬼市”。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