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条路。
2008年5月12日,晴转阴,闷热之后,风渐起。
穿过黏糊糊的街道,搭公共汽车,从温江旧城赶往新城,我的新居正在装修。
除了昏头昏脑,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金琴在顶楼验收磁砖,尖声尖气打来一电话,内容是什么忘了。总之我刚刚入小区大门,晃荡到楼下,那玩意儿就来了。先是呵 呵呵,如同大地在捂着嘴打哈欠,不料紧接着就是放炮似的喷嚏。脚下摇起来,并且在大地的喷嚏中越摇越厉害。由于小时候饿饭饿坏了脑子,我的反应比一般人要 慢半拍,所以没明白这就是地震。直到四周的楼群摇摆了两三秒,又筛糠一般哆嗦,天地都如一个无助的孩子,被放在一个不可知的秋千上。有一瞬间,摇摆弧度突 然加大,我站立不稳,差点单腿跪下去。我夹在两排楼的中间,我突然感觉楼跟人一样,伸出腿,又踢又踹的,带起一阵阵怪风。吃了摇头丸的树枝。搅成一锅粥的 太阳。我机械地转身,醉酒汉一般窜到楼群外,背后,三三两两的人从楼道里逃出来,如一塌糊涂的呕吐物。
大约持续了两三分钟,大地的羊癫疯抽够了,才连吐几口粗气,瘫软下来。我的周围充满了人,女朋友金琴边抹胸口边冲我笑,与她一道自顶楼逃出的还有4个装修工人,都在笑。金琴讲述道:
磁砖很沉,工人搬运上楼,才几趟,就满头大汗。4楼的小伙子爬上来,参观我家的装修情况,我招呼他一声,顺便朝楼底望,我看见你掏出小灵通,不知给谁通话呢。
来不及叫你,4楼的小伙子就搭话,夸我家的阁楼架子弄得结实,还顺手把住铁梯子,摇了摇。不料这一摇,梯子就嘎嘎晃动。他刚说完“啥子破玩意,中看 不中用”,就打个冷战。墙摆动起来,室内4个男人还没搞明白,就不约而同地拔腿逃命,夺门时还相互冲撞了一下。搬磁砖的个头矮,反应贼快,才放下磁砖,不 及伸腰,就直接抱头鼠窜。估计第一箭步就纵下七、八个台阶,肉球一般,沿楼道蹦两个高,而后顺势翻起来又跑。所以待腿稍慢的赶到时,他早已拐了一个弯儿。 还是骂梯子的小伙子不错,前脚出门,后脚还晓得招呼我一声“快跑”。本来我一女孩子,平时慢吞吞的,此刻也如通了电的马达,忽地扑过去,揪住他的胳膊。小 伙子带上我这个拖累,速度虽然慢了点,但我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5倍。如同一个溺水者,揪住稻草都不会放,何况是个大活人。我们连滚带爬,下完5层,直至冲 出单元门,大地还在摇。
大地还在摇。我却干瞪着眼,甚至记不起伸手扶一把。金琴习惯性地埋怨我只顾自己逃命,我辩解说,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逃命。她说你贴着地面,当然体会 不到悬在空中的感受。我说你没有“悬在空中”啊。她说差不多,越往上,摆动弧度越大——这一说法在十几个钟头后的亲友通话中得到证实。我的妹妹小飞描述, 当时她正在成都市中心一幢电梯公寓的7层,墙上的玻璃镜框及艺术挂件全部摔地上,她如同站在一翻动的筛子内,跌了好几跤。而十几层以上,惊叫、哭泣、物件 倒塌以及玻璃碎裂交织成滚滚雷声,直达天庭。作家朋友汪建辉居11层,在躺椅里,几番挣扎,也没站立起来。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无助婴儿,“在摇篮内听天由 命地渡过了特大地震”。
学者兼藏书家冉云飞居8层,正睡午觉,懵懵懂懂被抛下床,只来得及光脚抵达3米外的卧室门,就被稀里哗啦垮塌的书墙吓软了。同样在睡午觉的学者李亚 东,居底楼,比冉云飞幸运的只是光溜溜地冲出了室外,哦,还裹着一床棉被。基督徒学者王怡居13层,头脑出众,也只能做到扑向床头,在神的震怒中,堵枪眼 一般盖住诞生不久的幼儿。77岁的诗人兼学者流沙河居4层,第一反应是钻书桌,大震之后才被夫人拽出户外。流落至大街时,百姓已倾城而出,交通堵塞,满目 恐慌。诗人突然记起桌上的半截文稿没收拾,遂执意返回,再度撤离时,就打一把雨伞,直接住进了街对面的大慈寺。
下午5点左右,我和金琴不得不脱离装修了半截的新居,因为保安骑着摩托在小区内巡逻,竭力劝说恋恋不舍的居民们离开。几十幢楼,几百个单元的楼梯底 部,都浮现出触目惊心的裂痕,有的外墙裂痕长达数米。居民们埋怨着,抗议着,又无可奈何。我和金琴继续前行,沿途的街沿和草坪,都布满了人群;20多分钟 后,我们被迫在温江公园附近滞留,因为平时稀稀落落的六车道早已堵死,交警正忙着疏导;而占地约两公里的公园内,自发的避难居民像牛皮癣一般,支帐篷,铺 塑料布,吞噬着每一块绿地。人造垃圾转瞬就弥漫开去。
云层越压越低,起风了,金琴感觉到零星的雨滴,就说快变天了,我们回去加衣裳。好不容易捱拢临时家门,一幢污水四溢的弓形旧楼,却见警察正在拉黄色 警戒绳,原来底层的一处门脸塌下大滩水泥碎块。金琴心惊肉跳道:今晚我们在外面住吧?而我却固执地抓紧她的手,绕路进楼,直趋4层。进门很意外,没有想象 里的满目狼藉。就迅速拾辍散落于地的书、口杯及各类杂物。待加衣再出,天已擦黑。街上更加人声鼎沸,百姓在各类店铺潮水般涨落,癫狂抢购干粮。我们饿极 了,在人流里泥鳅似的窜了数十分钟,大小饭馆或客满,或关门。我们挤入一家小面店,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排不上号,急得我粗着喉咙大叫,而四周食客却聋子一 般,将脸埋入碗里,吃,一个劲地吃。
只能忍饥败退。并在另一家糕点铺前,抢到手几块蛋糕;而不喜甜食的金琴,在桥头捞着几支烟熏火燎的烧烤肉串。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在街头,漫无目的瞎逛。手机终于有信号了,我和金琴忙着与亲友联络,报声平安,彼此都松口大气。
据官方公布,此次地震中心是四川的汶川县,震级为7点8,百里之内的周边地区包括马尔康、雅安、绵阳、德阳、都江堰、成都等。而四川省地震局副局长 却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地震为8级以上,相当于32年前造成24万人死亡的唐山大地震了。一位都江堰市的朋友在电话里惊呼:二王庙大门塌了,普照寺的主殿垮 了,满街废墟!满目尸体!接着电话就断了。
午夜11点多,我们从喧哗中一步步走向寂静,此时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已上升至8000余人。在楼梯口,一对鬼影自墙根闪出,定睛一认,原来是白发苍 苍的老夫妇,腋下还夹着塑料布和棉被。金琴好心地问:快下雨了,老人家还出去吗?老头却反问:整个楼都跑空了,你们还进去吗?
没有一丝灯火,我们互握着手,凭感觉向上摸,犹如进入传说中的阎王殿。我叹息道:今晚有多少老人露宿街头?真有这个必要?金琴解嘲道:越老越怕死嘛。
继续登楼入室,开灯,开电视。墙壁打了几下冷战,瓶子里的矿泉水晃动起来,又一次清晰可见的余震!我等待着电脑开机,等待着涂抹我的记录,脚底又震动一下,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电流,顺着椅子腿朝上爬、爬。
我会像成千上万的地震死难者那样,突然下坠么?
记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条路。
2008年5月13日凌晨,阴冷有雨
心烦意乱,码字个把小时,突然断电了。我大叫一声"金琴",楼板竟连簸几下。半秒钟,或半个世纪,金琴才从另一间屋回应:老威你瞎嚷嚷啥?闹鬼了? 话音未落,悬在头上的吊柜就嘎吱响,通往室内外的门都开了,如埋伏在暗处的鬼手在捣乱。我和金琴去阳台站了一会儿,真是黑如锅底啊,一辈子蜗居城里的人们 恐怕早忘记此刻的体验了。
摸根蜡烛点上。过气诗人的酸劲儿顿时涌起,我称"这是地震汪洋中的一盏孤灯",惹得金琴直瘪嘴。于是讪笑着起身,翻箱倒柜搜出大半瓶爬满灰尘的烧酒,自顾自地灌。不料一入口,下巴差点被烧掉,原来是消毒酒精。
非常时刻,成千上万的人死,所以老子酒精也敢喝。没几口脑袋就晕乎乎,喉管如吱吱作响的炸弹引线,马上要炸。不得已,浪费了一瓶矿泉水。
记得第1次喝白酒是在32年前。造成24万人死亡的唐山大地震还余热未消,平武和松潘的地震又接踵而至。若干年后我查了相关资料,时间是1976年 8月16日和23日,震级为7.2,搞得河流改道,公路阻断,农田倾废,村庄淹没,具体的伤亡数字却始终是个谜。当时莫提电视,就是能听短波的收音机都极 为稀罕。几百上千躲地震的群众,在成都西门外的大片菜地里,围着一退休干部,立着耳朵,漆黑一团地聆听北京,聆听党中央的声音,然后各自为阵,瞎子摸象, 心潮起伏地意淫一番。当时我刚高中毕业,因暴打经常告密的团干部,还背着"严重警告"的处分,所以自然而然显得颓废。后毛泽东时代,男女关系以上都属犯 罪,不良少年的标志除了打架,就剩喝酒,特别是白酒。记得我的同学某某,夹带了1小瓶,估计有3两,供3个人偷偷摸摸在地震棚外头喝。顶上有稀稀落落的星 光,不远处的城市之光也密不了哪儿去。我率先灌一口,顿时辣得热泪盈眶;待灌第三口,大地就咣咣摇晃。3人都不约而同叫"震了震了",要抱头鼠窜时,才意 识到人已在野地。
而眼下,已知天命,即使酒精,喝得也比那时从容。面对流逝岁月中的孤光,血涌脑门子,就抽出洞箫,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吹。折腾了好几分钟,才成调。我 问金琴效果如何?她居然大拍马屁,还说这么好的调调,应该用手机录下来,算是我们两个住在危楼上的活人给成片死人的礼物。
蜡烛灭了。我们继续喝。估计有轻微的中毒症状。楼外雨声越来越大。大约凌晨4点左右,我隐约感觉楼道有响动,不是余震,而是人的脚步,凌乱的,比较多的脚步。
我们莫名亢奋,就开了防盗门。我下到二楼,碰见一堆人七手八脚,将一裹棉被的偏瘫老头及轮椅抬上来,电筒光的晃动与撕心裂肺的咳嗽,交织成一副炼狱图画。
我撤退回巢,不禁嘀咕:人都到这地步,还躲啥子地震哟。可能老天不满意这种无情胡话,立马连震两回。吓得我等二人不约而同道:醉了醉了。
床在身下,往上顶了两三次,又横扯竖拉若干次,金琴发梦颠一般,光脚弹下地。我却真动弹不了。直到早7点过,双双被震醒。
2008年5月13日白天,苦雨凄风
大量的人还在露天。而我们,怕地震,怕冷,怕乱,怕游荡,怕传染病,数害取其轻,还是窝家里。
晚上继续喝酒。金琴一门心思看成都电视台的《新闻现场》,不时发出惊呼。
突然想起,2003年我探访过百岁和尚灯宽,所在的古寺离青城山才十几公里,也属地震重灾区。据报道,古寺周围的农舍十毁七八,依山而建的庙宇无恙否?老和尚历经磨难,2005年、105岁圆寂时没轮上地震。不简单。
还有我10余年前寻访过的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如今已80出头,是否活着?如果活着,是否逃过了天劫?老人在重灾区北川及江油之间讨生活,如今两县内,死者已过万余,一辈子为别人吹吹打打,提供孝子或送终服务的他,这次来得及为自己哭一回么?
2008年5月14日中午,阴转晴
市面持续恐慌。人们除了抢购食品,还超量抢购矿泉水。不少人开车从成都市区赶过来,一买就10件。超市的矿泉水很快就抢光,接着是小店铺,接着是库 房。温江本地居民也受传染,迅速行动,为抢水而大打出手成为屡见不鲜的街头景观。我们不能超然世外,也在人头汹汹中抢得两件,共计40瓶水——原因是两三 个朋友都打来电话,称上游的化工厂在地震中泄漏,水质已被污染。
接着,电视里开始辟谣,在叮嘱市民们放心饮水的同时,也叮嘱大家警惕、检举、揭发造谣、传谣的坏人。
2008年5月14日下午,晴,有风
成都地区的电视频道连台,24小时直播"地震新闻现场".消防官兵经历几十个小时的奋战,终于从都江堰市区的某处废墟中,救出一女孩。此时正值惊魂未定的女孩20岁生日,于是周围群众一起拍手,还大唱《祝你生日快乐歌》。
还有几十个人与女孩同时被埋,生死未卜呢。中国人任何时侯都有娱乐(愚乐)精神。
接下来是好几处中小学的垮塌现场,几百上千的孩子被埋葬,被掏出来没死的不过几人或十几人。死里逃生的家长们,流血流泪,一天接一天,一刻接一刻在 堆积如山的瓦砾旁守候。真是阴阳两重天,里面的呻吟、哀号、死去活来,外面的捶胸、顿脚、也死去活来。但是,仅仅靠家长们的手,仅仅靠一些原始工具,是不 可能撬开几吨、几十吨钢筋水泥的。等死的滋味!等死的滋味!
几十个小时后,援兵赶到,曾经极度喧嚷的地狱却回归寂静。再吊车和人力交错,奋战十几个小时,生命的存活率恐怕就只剩百分之几。
2008年5月15日,阴转晴
早晨7点至8点,接受美国国家电台的预约采访,这是此生第一次接受"早访"。主要谈底层英文书,附带谈地震。我懵懵懂懂,估计喷了不少胡话,可主持人还连夸"弯得佛"。
回笼一觉到中午。金琴说昨晚又震好几回。我说麻木了。跟着接听了好几个对灾民的越洋慰问电话,其中之一是我的英文译者老黄。很惭愧,我已养成吊儿郎 当的习惯,不禁充当了传谣者:据可靠消息,地震也是长腿的,眼下震中正在朝北飞跑。原因是我们四川热火朝天的救灾场面把地震骇破了胆,只有跑,说不定那天 就翻过北极,跑美国去震一回。
继续看电视。解放军又在崇州回龙沟九峰村找到一具尸体。由于被废墟卡得牢牢,十几个兵拔河一般,扯住捆尸绳,齐喊一二三,却没拽出来。于是一军官和 死者家属商量咋办,并提建议:只有使电锯,将他的肩膀整个下掉。家属倒还爽快:下嘛,反正人都不在了,随便咋个下。接下来就是嘎嘎嘎锯人。
镜头一闪而过。
我顿时产生寻访冲动。
冲动之后,继续昏睡。然后喝酒熬夜。
之间,给母亲打电话,老人家怒不可遏:养儿女没用,生死关头忘了娘。我刚解释一句:温江也是灾区,地震那天准进不准出,就被呸了一声,电话也挂断。幸好此时妹妹小飞的车已在中途。待我第二次致电老母,嘿,已笑逐颜开,还一再叮嘱我尽快上山躲地震,不要脱离大家庭。
2008年5月16日,晴转阴,闷热
中午,家住青城外山的朋友鲲鹏来访。盛情邀请我和金琴"去灾区体验生活"。正中下怀。立即随车出发。
出温江城区不远,遇检查哨卡,非要我们出示《身份证》。鲲鹏问:成都的《身份证》行不行?警官答:不行,必须都江堰市的《身份证》。在青城山住了好 几年,自以为已是村民的鲲鹏有点生气,就给更大的警官打电话。三言两语关节就通了。我们洋洋得意地狂奔在空旷的马路上,偶遇几辆救灾运输卡车,也胆敢超过 去。
拢大观镇,道路狭窄起来,民房垮塌甚多,没垮的也裂纹凸现,不能住人了。街两边的地震棚五颜六色,犹如乡镇集市上的杂货摊位。虽然"众志成城,抗震 救灾"的超大横幅触目惊心,但无所事事的难民们东一堆西一堆,与成群结队的懒散土狗类似。鲲鹏探出脑袋打招呼,喝茶或打麻将的赤膊男人就扁过身子,回报微 笑。鲲鹏吼一声:嘿!灾民要像个灾民的样子嘛,咋个能打麻将呢?惹得大伙哄笑。一大脚农妇回敬道:你是哪一级干部哟,管闲事。还有人道:大家都不像灾民, 就你一个人像灾民。
在灾区斗嘴失败,接着进入更深的灾区。沿途依旧是杂货摊位一般的地震棚。我杞人忧天道:往后咋办?这种半露天的集体生活能过多久?鲲鹏道:旧房倒了建新房,人家可没你这个文人想得复杂。
小车在普照寺前的村落停靠。佛寺的门脸已倾废,据说里头主殿垮塌,和尚跑光。安全起见,我不能钻入求证。接着,我们在地震棚上面的茂密竹林内,原先 供游客品茶的地方,各免费享用了1小瓶"西藏冰川"牌矿泉水。这种高档玩意儿在灾区不太受欢迎,泥腿子们都喜欢大瓶,解渴,过瘾。
鲲鹏与当地村民早打成一片,就聊了几句分发赈灾物资的正事,吩咐一定要公平,山上山下都有份,特别是米面和油。"至于矿泉水、饮料、饼干等吃耍的东西,计较的意义不大。"
接着又是嘻嘻哈哈,这是川人的本性,连死者的玩笑都敢开。房屋及家产垮得精光的茶铺老板,还一再邀约鲲鹏晚上打牌。鲲鹏推辞道:电都震断了,黑灯瞎 火打个逑。老板道:没电就点蜡烛,多点几根,打夜麻将还有情调些。鲲鹏道:蜡烛光晃来晃去的,招地震鬼哟。老板道:再多的鬼来都不怕,死人活人一起娱乐 嘛。鲲鹏道:想得安逸!你娃娃的心思我清楚,就是盘算摸黑赢我的钱。
不到5点就饿了。灾区没饭馆,我们就爬到半山腰,进鲲鹏的窝觅食。这是自力更生造的大宅子,建筑材料货真价实,不打折扣,所以在震荡中巍然屹立。不 大一会儿,一荤两素就端上来,共进晚餐的除了主客3人,还有藏族少女卓玛,以及一对中年村民。这在灾区就算腐败了。鲲鹏鬼鬼祟祟掏出小半瓶梅子酒,先给粗 眉鼓眼的男村民斟一满杯,并夸奖道:老王称得上鲁智深一样的地震英雄。
我不解道:啥叫"鲁智深一样的"?倒拔了垂杨柳么?
也差不多。鲲鹏眨眨眼。他从废墟中倒拔出老总的孙子。哦。于是我摸出录音机,开始了大地震中的第二个访谈。
老王真名王克良,43岁,青城山镇青田村人氏,本世代务农,靠山吃山,却不料与时俱进,撞上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朝代,在政府和开发商的交替要挟下,只得随整个村子搬迁,自此挥泪诀别延续了若干辈的农耕生活。
头脑机灵的老王化悲痛为力量,顺利转型,在青蓉集团旗下的一私人厂矿打工,逐渐成为某某董事长的心腹司机。震前1分钟,他正在门卫室泡茶,刚刚把茶 叶放入杯子,颠簸就开始了。"杯子嗖的飞了,比箭还快;跟着天摇地动,弧度比一脚踢出去还大。我立即跑出门,吼地震了地震了!跑啊跑啊!老总和员工牵着线 往下冲。哎哟,围墙和房子都在跳舞,连蹦7下;我的小车变成一只癞蛤蟆,左一跳右一跳,还好没散架。"
老王喝口酒,自我压惊。然后继续:老总家住都江堰市里,3岁孙儿在最高档的背背佳贵族幼儿园。老总当即命令我去接人。患难时刻见真情,我立马动车,炮弹一般射出去。嘿,几分钟就拢都江堰。
大伙儿纷纷质疑:青城前山到都江堰,少说也十公里,几分钟能到?你在开火箭?
老王一拍大腿:就是开火箭!轮胎根本没着地!老子是外星人,眼睛不晓得眨,脑壳恨不得抵穿挡风玻璃。我瞟了时间,2 点35分就到都江堰!回程时恢复了正常视力,才见沿途倒了好多房子,好多人头破血流。有个倒霉鬼,被抛起来,笔直倒插进水沟中,咽气几个钟头,人们也顾不 上拽他起来。
都江堰更惨,几辈人没见过的惨,外表那么光鲜的楼房,硬是像堆起来的火柴盒,说垮就垮,人如骇疯了的耗子,灰头土脸,横竖乱闯,也不怕车了,可能大 家的思维全短路,巴不得自己被撞死。哎哟,老子也横心,刹车、油门、油门、刹车,没几回合就拐进少年宫内的幼儿园,正瞅见一堆娃娃,像地洞里钻出来的小 鸡,挤在阶沿,有的哇哇大哭,有的吓傻了,没哭。我二话没说,一把捞起老总家小子,丢进车里就跑。周围房子垮光了,幼儿园成危房了,却不见老师。跑哪儿 了?不晓得。
我听得入神,金琴却不识时务地打断老王,追问地震时的路况。老王承认有的地面裂缝,有的地面下陷20公分,可他命大,鬼使神差,全飞过。
龙门阵摆到高潮,嘎然而止。原因是酒太少。鲲鹏叫人去搜索半晌,又得半瓶洞天乳酒。这是青城山道士发明的甜酒,跟醪糟差不多,我们抢喝,几口就告罄。鲲鹏道:只好以水代酒,也算腐败。于是移座院坝中央。
屁股刚重新落定,大地就猛震一把,的确与平川地区温江不同。黑黝黝的峰峦,如超大型的吊柜,劈头盖脑地哐当,房梁也跟着哐当,有几匹瓦甩下山涧,音色甚为清脆。接下来,老王夫妇告辞。我们也随之转换话题。
千年银杏树在上,根深叶茂,令我们仰视,令我们失语。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国鼠辈,如老威,如老王,如鲲鹏,如深埋于瓦砾下的老张老李,算得着什么?我 问鲲鹏:唐山大地震时你几岁?他应道:9岁,却记得那年震死了24万人。不知今年要震死多少。金琴道:目前为止,官方统计接近3万,估计至少要翻几番啰。 鲲鹏叹息道:不管翻几番,此刻却只有一张脸闪现在我跟前,那是死在毛主席前头的国民党旧军官。那天他突然倒毙在堆满破烂的黑屋里,人们将他抬出来,里三层 外三层围观,议论纷纷。我们几个娃娃,挤进去看闹热。我的眼尖,一下就瞅见那死人面孔,连着下巴、脖子,左中右,忽闪着3 根隐隐约约的细线。再凑拢,定睛一认,肉顿时麻了,原来3根线是活的!在蠕动!原来是虱子部落在大迁徙、大逃亡!它们也怕死嘛,它们也不愿给死人殉葬嘛。 所以呢,地震废墟要反复消毒,死人越多,消毒越要彻底,否则自然、社会、意识形态的瘟疫就将迅速传播……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