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8日凌晨,晴间阴
与雷某等人在江边喝酒至夜半,兴起,吹箫狂啸,惊动四野。雷某不禁叹道:鬼乐啊!如果此时在北川废墟间,冤魂全要跑出来,充当你的铁杆粉丝。我说:可惜拍纪录片的老郑不在场。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在北川,住建委宿舍,周围都垮光了,就建委楼房独立。所以老郑曾许愿,要陪我钻入他弟弟家,悄悄驻扎两夜,体验一番鬼城鬼气。老卢说:老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份子,5月13号一早,扛着摄像机进去,冲着天翻地覆的破败,正要来个全景呢,不料从脚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他的鞋帮子,叫"叔叔救我"。老郑被吓得呲牙咧嘴,懵了半天,才弓下身,只见底下的瓦砾内,只露出半截脸。老郑大喊快来人快来人,五六个当兵的闻声赶来,可没工具,十几双手忙乱几小时,搞得血肉模糊,也不见效果。最后,老郑用矿泉水,将那半截脸,一点一点抹干净。
开始,那对娃娃特有的大眼睛,贼亮贼亮,一直刺到我的心尖尖,渐渐,有些灰暗了。叔叔我痛,叔叔我痛,他起码叫了几十声叔叔我痛。我流泪,却不晓得我流泪。我说娃娃你莫老是叫痛,节省点气力。后来,娃娃果然不叫痛,可那嘴,一张一合,像干河床的青蛙。终于,他的瞳孔散了,眼睁着,可没光。"老郑脱下外衣,盖住那半截脸,他再也拍不下去。任凭他的电视台领导、同事、徒弟咋个说,记录啦,不称职啦,辜负了大家辜负了灾难啦,他就是个软,莫提扛机器,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哎呀!我连连叹息,咋个关键时刻竟成废人!
老郑没废,雷某道,只是不敢再拍人了。
那有啥意思?
他记录了一条狗,被砸断右后退,还守在倾斜的楼前。那是一条杂种狗,主人没了,窝没了,可它还守在原地。一个人又一个人,将它抱开,给它喂水喂食,火腿肠、饼干、肉,它都不吃。它拖着断腿,艰难的,一遍又一遍,跑回它的"家"。它呜呜哭泣,3天,4天,它已经骨瘦如柴,还不吃不走。所有人都被狗感动,强迫喂食,强迫它不殉葬。可是又过几天,它的"家"臭了,苍蝇成群,它的身上也爬满了。消毒兵来了,它再一次被弄走,它的"家"被一次次喷洒消毒药剂。最后,它被杀死在家门口,因为害怕瘟疫传播,所有北川县境内的动物,猫猫狗狗,都格杀无论。它的血,它无辜的眼神,终于被铁灰色的瓦砾吞没。
他妈的太浪漫了。
他还记录了久久盘旋的失巢的鸽子群;堆积如山的书包、校徽、作业本和日记;精神失常的官员。北川县委在地震后,曾派出好几批报警求救人员,都被绵阳方面压住,不准上报死了多少人。可笑的是,绵阳还将本地的武警消防部队朝都江堰、汶川方向派,省上和重庆的消防官兵路过安县,才晓得北川灾情严重,临时转向,投入救援。我和老郑一道,亲眼目睹好几车地震孤儿,大多数沉默,能开口的唯有哭叫。老郑拍下一组组眼睛,长达几十分钟,只有眼睛……
2008年6月29日,晴转阴,雷阵雨
返回成都家中。诗人陈家坪从网上传来他的地震新作《灾民哀歌》,分7个部分,几千行。10多年了,我还没读过这么长的诗。
我在这儿摘引《第三部分:孩子与天堂》,以表达一点点久违的文学敬意。
快要崩溃了,主,我祈求
我怕看到这张照片
我又控制不住要去看他们
我不想失去他们,主,饶恕我!
星星无数,新坟无数
孩子喜欢的物件无数:
英文课本、音乐课本、铅笔盒、象棋……
一个老奶奶趴在坟前痛哭
丈夫点起一把冥纸
近旁,桑先生看着横死的女儿:"房子没了,孩子死了。"
他70多岁的老父老母在旁边泪眼相对
妈妈站在楼下,手指尸体
"那就是我的孩子。
日晒雨淋三天,束手无策"
(记者:孩子多大了?)
"再过几天就10岁,我想给她过生日"
新闻车开到汉旺东方汽轮机工厂附属学校
这里包括了幼儿园、小学、高中、技校
记者们发现,操场上根本没有避难者,只有……
尸体,孩子的尸体,铺满了3个篮球场
没任何的遮掩。躺在地上
雨打在他们身上,一个接一个的孩子
手和脚纠缠着,脸或背贴着地
从倒塌的教学楼里拖出来。泥和血
20多分钟,记者们目睹
2辆卡车开走。每辆车上都装着20-30具尸体
第一天,一个学生脚断,流血不止。
第二天就夭折
没有止疼药,痛死活该
一个女学生被埋在山下
一个男同学悄悄爬下山
用双手挖,早上7点,挖出来后
他光著背,衣服裹在女学生身上,把她背上山
女学生脚已断,动不了,拼命叫
这个女学生得到好多人的照顾
但我不知道,她目前在天堂还是人间
意犹未尽,再摘引类似诗体新闻的《第五部分:黄金72小时》
水泥板下的一个幸存者,
最少需要三个当兵的扒
那么,以死伤十万人计
就必须马上空降三十万人马
黄金72小时
在地面行进受阻的情况下
政府出动的对救灾最有力的飞机
只有29架――包括温家宝的总理座机
三天,进入震中的救援部队
不足千人
震后长达20小时
没与灾害中心取得联系
两天仍然未能进入灾害现场
而震中距成都不过百里
他们傍晚才派出的四架飞机也无功而返
黄金72小时,已无情流逝
现在距离川震发生已超过80小时
传染病专家担心,灾区有可能会爆发
大规模霍乱、痢疾等肠道感染疾病
造成震后第二波大规模死亡
特别之处,伤者以老弱小孩居多
不少死伤学生儿童被困在瓦砾下,最容易令传染病散播
劳永乐说:"如果当中有小孩本身患有传染病
很容易传染给挤在一起的小孩
而痲疹、水痘等病可在空气中传播,更加容易传染。"
尸体虽不会污染水源,但却吸引蟑螂等害虫
增加散播病毒的风险,即使有人在尸体上喷洒消毒药水
泥土和尸体本身等有机物质也会抵销其消毒作用
很多病变都有机会形成红疹
而被压在瓦砾下的灾民身体长出"红疹",
是因体内血液无法流到四肢被压住的器官
导致器官组织坏死所致,若情况持续
坏死的组织会释放出肌红素和有害毒素或化合物
并扩散到身体各部份,尤芳智说,这些有害物质
会影响其他器官,如导致肾衰竭
有网民说,每耽搁一分钟
就是几十、几百人死亡
耽搁一小时,就是几百、几千人死亡
耽搁24小时,可能是几千、几万人死亡
面对已经过去的72小时,我落泪了......
我锁定的官方电视台明确告诉我
黄金72,武警、消防战士和各兵种军人尽了力了
医护人员尽了力了,奔赴都江堰救人的出租车司机尽了力了
连夜排队无偿献血的成都市民尽了力了,废墟中的自救者尽了力了
不少政府官员也尽了力了,灾区之外捐钱捐物的国人也尽了力了
大难兴邦,1949年站起来过的中华民族
又一次站起来了!
他妈的,我这个民族中的诗人,败类,软骨头,窝囊废
却心疼得趴下。像被皮鞋踩踏的蚯蚓
一阵阵翻滚和痉挛。
2008年6月30日,晴
傍晚从温江回白果林老巢,唠唠叨叨的老母尚未露面,就在小区门口巧遇一北川来的地震醉鬼。据门卫肖大爷介绍,他叫李子平,这几天到我家隔壁探亲,超级好酒,兜里随时都揣一瓶子。
酒鬼的最大特点是貌似深刻,内里却将普天下人都当朋友或者仇敌。所以在几句话投缘之后,51岁、顶毛稀疏的老李就坦然接受我的邀请,一起烫火锅。
在离家百多米的"蜀江冷锅鱼"店内,我们母子陪同老李,似乎正慰问灾区的全体人民。挟带某种煽情心绪,我大手大脚点菜,却没能大吃大喝。老母和老李都肚量有限,就剩我,三两下就没胃口了。
不过,5个56度的小瓶红星二锅头,一滴没剩。
老威:厉害嘛。
李子平:莫得啥子。
酒龄多长了?
30多年,几乎天天喝。没喝过假酒,北川方向水好,莫得假酒。
你老婆也不控制你?
离过一次婚。十几年前吧,我还在百货公司管进货,经常乘工作之便,搞点便宜的小酒。比如丰谷酒,还没经过包装,价钱比现在低个十几倍,口感呢,却直追五粮液。我弄散酒来喝,一样的。可有一回,我喝着喝着,就不一样了,突然淡了,水和酒,没下肚前,就在舌头尖尖分家。你晓得,那滋味很难受。于是我冲着前妻冒火。嘿嘿,她不承认兑水。我就从旮旯里提出塑料桶,吧唧吧唧一尝,全是水味儿!这下火山爆发,三拳两脚,把前妻打倒。她躺了3天,起床就闹离婚。
接着就二婚。老婆赵兰,绵阳人,前世的姻缘啊。我喝酒,她从来莫得二话。害怕我的胃口伤了,就一盘接一盘炒素菜,让我多吃。她有情我有义,所以酒喝到一定程度,就晓得自我约束。男人嘛,总得有个嗜好,吃喝嫖赌抽,酒的害处最轻。地震那天,刚巧有两个朋友来家里,我们从午饭开始喝。老婆娃儿埋头吃饭,一二十分钟就下桌了。我记得没到两点,娃儿就出门上学去。老婆呢,跟往常一样,不断淘些蔬菜,炒了端上桌。我还记得两瓶丰谷已经完了,我拿出第3瓶,正要开,两个朋友直摆脑壳,不行了不行了。当说到第几个不行了,就地震了。轰轰!轰轰轰!两个朋友翻下地。我背对着厨房,老婆正端来一盘素烧豆腐,他妈的一颠,她就从后面扑我身上,烫豆腐盖我一脑壳。至于桌子和残汤剩水,全冲我朋友去了。
接下来整座楼塌。我家在回龙社区,2楼,活埋掉了。我醒来,已经5月12号深夜。我喊了几十声赵兰,没回应。奇怪,地震时明明跌到我背上,却摸不着了。永远也摸不着了。
后来才捉摸清楚,我起身从酒柜拿出酒,正要开,就震了。老婆虽然跌到我背上,可酒柜倒了,靠酒柜那面墙也倒了。我刚好在横梁这边,在小三角空间内。左膀子脱臼了,右膀子莫得事儿。右手捏着的酒也莫得事儿。
天上的酒神在保佑你哦。
对对。我不拿酒,就不会起身;我不起身,4个人肯定死成一堆。只可惜那么贤惠的老婆,那么争气的儿子。不能想不能想,想狠了心头就堵。只有天天喝,直到有一天酒精中毒、肝硬化、肝癌。我夜夜听见老婆娃儿在阴间骂我,但是但是……
你说你在废墟里还捏着酒瓶?
硬是作怪嘛。北川城都天翻地覆,死掉几万人了,酒还一滴没洒。我被活埋两天一夜,全靠酒撑起。身体卡住了,意识模糊了,下半截渐渐失去知觉了,只要吞一大口,就感觉气血在循环、游走。我在下面,一小口一小口,省着喝,不知不觉,就听到搜救人员的脚步声。我是酒嗓子,半哑,估计喊了也没起啥作用。还是酒味儿散出去,叫狗闻着了。
唉,酒胆酒胆,我不能失去这颗胆。反正横竖是个死。醉死梦生也是死。
2008年7月1日,晴转阴,闷热
继续装修在温江的新居。由于闹地震,已停工1个半月。灾区急需物资,所以建筑材料也飞涨。几经掐指,至少比震前预算多出两三万。
幸好妹妹小飞、哥哥大毛、友人鲲鹏等帮了不少忙,使扔钱的无底洞变得有底。小金模仿中共党代表的口吻,总结道:别看这点活儿,也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2008年7月2日,半阴半阳
眉清目秀的监工小崔,才30出头,就有了两个娃儿。大的上小学二年级,小的刚刚生出来。我连连道喜,小崔却无精打采。原来他家的租房在地震中成了危房,"5·12以来,就没在屋顶下住过。这次老婆生产,我沾光进医院,好歹住上正儿八经的房间,却连熬几个通宵。
我请小崔吃饭,又催他回去休息。为了抚慰他因摸不着人生前景而疲惫的身心,我许愿将来给他介绍生意。
2008年7月3日,阴雨绵绵
友人冉云飞打电话,称"几个老右派有请"。
从温江搭车,几经辗转,抵达了成都春熙路附近的锦江剧场茶楼,正赶上闹热而丰盛的午餐。
由武汉来的中学老师小严作东,3位老右派,加上我和冉云飞,围成一桌。本来还提前请了77岁的流沙河,临时却接到吴师母报警:先生昨日遭一昏头昏脑之过街三轮车撞飞掉。送进医院,脑壳上缝了20来针,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大家惊诧之余,纷纷请求探病云云。吴师母在电话那端,一一致谢并推辞:先生脸包子肿大,变形如自己经常研究的飞碟外星人,进水都用吸管,所以只能等他恢复了原状再说。
大伙松了口气,庆幸先生早年因诗招灾,被毛主席钦点为大右派,发配回原籍劳动改造,拉了多年大锯,将身子骨之结实根基,从青壮年奠定到拒绝散架的暮年--恰似与我对坐的另一川籍右派张先痴,本名张先知,蹲班房近20年,受尽折磨,如今大半盲,却声如洪钟。年岁与流沙河相若,可食量却和廖亦武、冉云飞等饭桶相若。
他们都曾是躲在阴暗角落的牛鬼蛇神,拼命长,拼熬得,居然把万寿无疆的红太阳熬下山了。还一本接一本出书,揪住死太阳不放。这不,张先痴又递我一本回忆录,内瓤子千疮百孔,骇人听闻,中国出不了,就拿到美国出,再转内销,寻一旮旯打字社,多多翻印,自己当自己的盗版商。
我恶狠狠地赞扬了老张的"违法犯罪",并拱手称前辈。冉云飞也大过嘴瘾,拍桌子打板凳,号召包括在座各位的广大右派,抓紧时间倒苦水,整理成见证历史之文字,汇聚起来电邮给他。"建立一个档案库。不忘国耻,不仅仅对外,对东西方列强,主要是对内,对社会法西斯主义的滔天罪行"。
3个老头经不起煽乎,立马手舞足蹈,口舌猖狂之极,充分暴露了在1957年引蛇出洞的阳谋之下之反动或天真本能。老张叫唤来日无多,就他妈的不顾老命,在自然大地震中搞点精神小余震。武汉人小严深受感染,赞道:四川真是思想、历史、文化的大本营啊。
接着。小严特地起立,向我举杯敬酒。本人受宠若惊,小严却乘机讲述了与我相关的掌故。前不久,他去香港旅游,逛田园书屋,选购琳琅满目的反动书籍,巧遇美国劳改基金会《黑色记忆丛书》驻香港的发行人武宜三先生,受到热情接待。两地两位老少书生,把盏论道,甚为投缘。蒙老武向小严倾力推荐两卷本《最后的地主》,并叹息:此为廖亦武先生苦心经营之鸿篇巨制,非比寻常,可惜中共海关卡得紧,极难带入大陆。小严慨然承诺"偷运 "。老武一再提醒:千万小心!前次余杰夹带多套《地主》过关,均遭没收,还被警察扣押盘问,甚至威协要"收拾"作者本人。小严是经历过八九六四的热血份子,早先还读过我的监狱传记《证词》,当然是为了传播真相或自由火种,执迷不悟。于是自己采购《地主》一套,替素不相识的作者捎了一套。岂料天网恢恢,人赃俱获。无辜小严百口难辩,被海关扣押审问达24小时。更无辜的,是一位与小严结伴旅游的70多岁的老右派,也受株连,请君入瓮,陷入"囚徒困境"中的" 背靠背呈供"。
我无言以对。良久,才说当今社会,人心涣散,为了读禁书而冒险的事情,已经不多见了。谢谢啊。小严眼眶有些湿润。接着,大家合影,小严与我单独合了影。再接着,从饭桌回到茶桌。窗外的屋檐水挂成线了,天色极灰,冉云飞打个哈欠,要告辞回家,睡雷打不动的午觉。剩下的人继续聊天。张先痴的精神头依旧旺,令我怀念去年作古的盲人右派作家张紫葛,也是气足,记性好,特能讲出其不意的劳改故事,可突然间,说不行就不行了。
唉,人这一辈子。折腾。本应该好好活,可就是折腾。
2008年7月4日,阴雨绵绵
下午跑装修现场,抬头发现卧室和客厅的屋顶,有大小不等的水渍。打电话招来小崔,搭梯子检查,怀疑是防水层出了问题。没办法,只有天放晴,才能爬上去摸个清楚。
2008年7月5日,阴转晴
找来"专业防水"的梁师,一同爬上5楼房顶彻查,果然防水胶面和凸起的墙面都出现了裂痕,有的指甲盖细,有的小指头粗。梁师道:雨稍微急点,或者风夹雨,水就慢慢渗透下去了。我笑道:这也算地震损失吧。梁师道:这段时间,我快忙断气罗,连半夜都在爬房顶补漏。光这个小区,就有30多户的防水层被地震扯豁了。你这点点算个球。我依然笑脸:算个球,也要修补了,才不是漏球。劳驾劳驾。梁师瘪瘪嘴:装修还没完嘛,过几天我松活了,再给你慢工出细活,咋样?能保证三四年不漏。
过了三四年呢?
也许不漏。也许嘛,嘿嘿,材料老化。人都要老化,何况材料?
2008年7月6日,晴
与友人鲲鹏见面,重提搁置已久的徒步穿越原始森林的计划。鲲鹏说:从青城后山连翻两三座梁子,大半天的功夫,就可以抵达5·12的震中,汶川县映秀镇。我拍手称快:安逸安逸,锻炼、采访两不误。
2008年7月7日,晴间阴
与友人鲲鹏再次见面,被告知徒步穿越计划流产。鲲鹏说:昨天回去,找当地老乡打听,才晓得山体多处滑坡,那条梦中情人一般的林中小道已不复存在。我说:嫖客上床,子弹上膛,不射行么?鲲鹏说:既然这么急,老弟奉陪老哥,同时射!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只需将徒步改成以车代步,如何?
2008年7月8日,晴
上午9点半,鲲鹏、我、我哥大毛在都江堰汽车站碰头,并由鲲鹏驾一辆老掉牙的桑塔纳轿车,经损毁严重的二王庙,朝汶川方向挺进。没一会儿,就抵达在地震中名声大噪的紫坪铺水库。老远,就有当兵的挥舞着小红旗,我们只得依令缓速,最终在距一块拦路飞石百把米处,靠边停车。那横跨于群山裆口的世界第一高坝,尽收眼底,而水位,的确如网间流言,只及坝高的三分之一。看来,蓄水发电和灌溉的功能,已暂时取消。鲲鹏说:把这块平稳的水面改造成娱乐场所最合适,钓鱼、游艇、水上餐厅、水上青楼等等。大毛说:地震前,许多人早把这儿当作娱乐场所了。据说还有五六个钓鱼爱好者,被地震给簸下水,至今连尸体也没捞着。我说:估计夹在水底裂缝中。你们看看周围,群峰像被斧头乱砍过,伤痕累累的,动不动就半匹山没了。谁敢再到这儿来娱乐啊。
鲲鹏提议:我们去见识一下高坝顶的裂缝,网上图片中有1尺来宽呢。大毛立即响应,还从车上拖出专业摄影架。我急忙阻拦,并指出坝头的警示牌,上面分别用红白两种字体写着:军事管制区禁止闲人进入。请自觉出示通行证接受检查。
持枪岗哨游弋在警示牌背后,我们只得悻悻然止步。可还是远距离拍了不少图片。网上关于"紫坪铺水库诱发地震"的铁证如山,其中署名王唯洛的文章,《汶川大地震和紫坪铺水库》,综合了众多"反对派专家"的观点,列举了9大理由,我完整援引于此,算为后来人做个记录:
第一、紫坪铺水库是大型水库,水库总库容为十一点一二亿立方米,直接建造在龙门山断裂带之上。过去几百年里,龙门山断裂带附近多次发生里氏七级以上大地震,龙门山断裂主体也发生过六点五级地震,有发生大地震的地质构造背景。「五·一二」大地震震级七点九级,超过历史最大地震记录。
第二、紫坪铺水库紧邻北川──汶川断裂带南端的汶川映秀镇。活动断裂带最突出的部位,往往是震中所在,因为这个部位构造脆弱,应力易于集中。活动构造带的两端,常常是震中往返跳动地点,因为活动构造带在应力加强时,两端受力最大,是推动进一步发展的有利部位。两条断裂带交汇处,容易导致应力集中,往往是震中所在地点。紫坪铺水库的水在高位蓄水的压力下,通过岩石裂隙进入断裂带,促使结构应力的释放。此次地震受灾最严重的是汶川县和北川县,正是活动构造带的两端。
第三、此次地震中心就在紫坪铺水库的边上。台湾中大王成阁教授制作的四川汶川大地震成因图中红色爆炸点处,即紫坪铺水库所在地。四川地质大队范晓工程师提供的四川省龙门山地质构造和地震分布示意图中可以看到,此次地震和之后的几次强烈余震都集中在紫坪铺水库周围地区。中国政府把此次地震命名为汶川地震,其实是一个错误,地震中心距离汶川县城五十六公里。有人认为此次地震应该称都江堰地震,因为地震中心距离都江堰只有二十一公里。其实地震中心距离紫坪铺水库最近,应该叫紫坪铺地震最为合理。「五·一二」地震的主地和几次大余震多发生在水库附近地区。
第四,紫坪铺水库蓄水高度大,大坝高度超过美国胡佛大坝。虽然紫坪铺水库的总库容不足长江三峡水库的三十分之一,但是紫坪铺水库增加的绝对蓄水位高超过三峡水库。紫坪铺水库增加的绝对蓄水位高为一百二十米,而三峡水库为一百一十三米。紫坪铺水库增加的水压力超过每平方米一百二十吨。根据前面的介绍,水库蓄水越高,诱发地震的可能越大。紫坪铺水库诱发地震的可能性很大,成为最后一根稻草的可能性也很大。
第五,紫坪铺水库蓄水高度变化幅度为国内第一,为六十米,为三峡水库坝址处水位变化三十米的两倍。根据三峡水库和地震关系研究,大幅度水位变化,容易诱发地震。这和国际上的总结,水库蓄水高度变化频繁、变化幅度大,诱发地震的频率也高的结论是一致的。
第六、与三峡水库相比,紫坪铺水库蓄水速度更快。从二○○四年十二月紫坪铺水库蓄水开始,到二○○六年十月紫坪铺水库完成蓄水一百二十米,历时一年十个月。而三峡水库从二○○二年十一月开始蓄水至计划二○○八年十月完成蓄水一百一十三米,历时五年十一个月。水库蓄水速度越快,诱发地震的可能也越大。
第七、二○○七年二月十二日汶川曾发生一次地震,可以认为是紫坪铺水库诱发的地震,虽然震级只有三点二级,但是震中和震源深度八公里和此次地震重迭。此次震源深度为十公里(中国地震局最初报道,震源深度三十三公里,后来修正为十──十二公里;美国发表的数据为十九公里)。此次地震破坏严重,和震源深度浅有密切关系。典型的由于板块运动造成的构造地震的震源深,而水库诱发地震则震源深度浅。震源深度十公里,多为水库诱发地震范围。
第八、根据范晓工程师提供的数据,紫坪铺水库蓄水后诱发地震的震源分布特征,和中国地震局对「五·一二」地震震源分布特征十分相似,都集中在水库区,而且在映秀方向的主断裂上,就是夹角方向和大小也十分相似。这更证实紫坪铺水库诱发了「五·一二」地震。
第九、此次大地震中,逃亡的灾民注意到,在地震发生时,紫坪铺水库水位迅猛上升,一度成为「汪洋大海」,可见有大量能量从水库底部释放出来。
2008年7月8日,晴
继续行驶。原本郁郁苍苍的群峰,已被地震搞得乱七八糟,特别是紫坪铺水库周边,每座山、每尺土都被翻动过。鲲鹏叹道:没溃坝,算奇迹,也算万幸。
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子将人带入战争年代,不少路段,只能沿着密密匝匝的"弹坑"绕行。在过一临时搭建的路桥时,我们的轿车底盘发出几声惊心动魄的刺响,鲲鹏顿时呲牙咧嘴。我急忙摇窗,企图探头查看,不料前后尘头大起,我们已被胁裹在两串救灾工程车之间。
尘埃之上,太阳沉迷于茫茫血雾,我们则跟在大车后面吃土,不过十几分钟,就个个形容枯槁。沿途许多兵站,却碰不着一个老百姓。我心想:全搬迁了么?找谁采访去?
我居然还打了个盹,梦见几只长着人头的老鼠,腿被钉死在峭壁间。咋办呢?下一步它们肯定要咬断自己的腿,逃跑。正这样揣摩,就醒了。有声音在怒吼:停车检查!于是我们在三岔路口停靠。右手过桥通往映秀,直行通往三江旅游开发区,大毛急忙陪着笑脸下车,递上《摄影记者证》,叽哩哇啦解释了半天,挡道的阿坝州特警却不肯通融。特别是那黑炭般的小个子,将手提式冲锋枪拍得咔嚓响,看那架势,将我们当台湾派来的特务了。
鲲鹏也下车了,在毒日头下,撩起衣襟,露出半截白肚皮,还贼眉鼠眼,窥视桥那头,这就更激发人家的阶级觉悟。冲锋枪几乎要抵拢脑门了:命令你们原路退回!除非持有《特别通行证》!鲲鹏指点着一串长驱直入的卡车,质问:你们为啥不检查他们的证件?冲锋枪说:他们是救灾车,挂有阿坝牌照。鲲鹏无奈,只得招呼大毛上车,轰轰退几步,对准三江方向直行。不料刚出去百把米,冲锋枪又追了上来:听懂没有?原路返回!
我们顺便去三江旅游也不行?
地震重灾区,禁止旅游。
三江跟映秀是两个方向嘛。
不行。原路返回。
秀才遇兵,无理可讲,我们只得掉头。出了好远,鲲鹏才嘀咕:那杆20多年前的老枪,跟模型一样,能不能打响都难得说。
返回都江堰市区,鲲鹏的鬼点子又上来了。他先找当地熟人打听半晌,然后径直奔北郊中巴车集散地,连吼几声"做生意 ",惹得一帮赤膊汉子闻风而动。经讨价还价,我们最终花120元人民币,雇了一辆挂阿坝州车牌的小中巴,原因是司机把胸脯擂得山响,"进出汶川无数次,跟检查站混得烂熟,我过不去,温家宝也过不去"。
于是重整旗鼓,在各吃两根雪糕、猛降一阵虚火之后,我们回头再杀往震中。大毛戴着墨镜,挎着像机,坐前排,我开玩笑说:看那身体的吨位与派头,起码是省级以上的特派视察员。大毛反驳:特派员坐这种浑身都响的破车么?我说:温总理的亲民政策嘛。车越破,官越大。
嘻嘻哈哈一会儿,又抵拢三岔口,又听到那熟悉的怒吼:停车检查!冤家路窄,那冲锋枪对准我们,还一眼就认准了我们。司机吓得脸色煞白,只能摸清他后脑勺的鲲鹏却在身后催促:哥们儿,快下去勾兑关系!不是说你过不去,温家宝也过不去么?司机嗫嚅:我哪晓得你们刚才碰过壁,叫特警给盯上了?
牙科医生大毛见状,立马探头,先声夺人:有理讲理,枪不要胡乱比划,万一走火了,哪个负责?冲锋枪说:你们一再想蒙混过关,啥子意思?大毛说:关心灾区的意思。你作为解放军,也不能只晓得挡道,而不晓得解释。冲锋枪说:解释啥子?我瞅你就不顺眼。大毛说:我是摄影记者,进汶川多次,你瞅我不顺眼,也拿我没办法。
天气暴热,大家都火大,局面正不可收拾,一辆军用吉普呼地刹到脚边。下来一个军官,询问情况。冲锋枪气势旺,大毛的舌头巧,军官居中调停:请原谅,我们执行公务,必须查验汶川地震指挥部的《特别通行证》,才能放行。这也关系到你们自身的安全。里面死人太多,瘟疫容易传播。
软磨硬泡,无法沟通。我们只得问清指挥部的具体地址,再次返程数公里,抵拢一竖着木牌的山坳停车。司机埋怨说:你们这么闹事,以后他们把账算在我头上,咋办?
顺木牌上的箭头,一溜黄泥坡,到底,即横竖几栋3层楼房加几排地震棚。大毛率先进正门,在2楼的拐角,仰面碰上地震指挥部办公室的杨科长。拖鞋、短裤、汗背心、蓬乱的分头,让时光一下子退回到上世纪70年代,那时的下放人员,就这落拓模样。大毛掏出《记者证》晃了晃,口吻有点居高临下。机会主义的科长就将我们迎入办公室。指挥部已经撤走了,他说,都江堰和汶川,各负其责。我名义上是科长,实际上就一留守人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我们算白跑罗?大毛边搭腔边东张西望。
我的确管不着。
可不可以借你的座机打个电话?
绝对不行。
好好。那我抄一下墙上的电话号码。哦,你的名字在这儿,汶川县委书记在这儿,还有抗震3人指挥小组呢,抓紧点,二毛,你帮我念念。
你们要干啥?科长急忙阻拦,并以一身排骨遮蔽。这是绝密,内部掌握的。
都上墙了,还绝密呢。我嗤之以鼻。阴谋家大毛嘿嘿两声,拉着我边撤退,边狐假虎威: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负不起责。
回到车里。大毛照准抄来的号码,一个个拨,某某秘书长的手机终于通了:喂喂,秘书长你好。记得不?我是《四川摄影》的廖记者嘛。地震那几天,我陪同省市领导来过好几次,你太热情了,我们简直有愧,有愧,没把工作搞好。我这里还有不少你在救灾现场的照片,太感人太感人了。这次嘛,我想进映秀,再补拍一些资料,没办法,都是领导交待的任务。是是。你还在省里开会?暂时不能来?晓得晓得,你太忙了。为了灾区人民,估计你熬了很多夜。我嘛,已经在路上了,快拢第一道关口了。才突然想起,最近的《特别通行证》没办。不不,路过都江堰,却搞忘了。所以嘛。哦,你亲自给检查站打电话?不好意思。哎呀,一来二往,大家都成朋友了。抗震救灾,让素不相识的我们,成为朋友。谢了,秘书长!下次我请客。一定。
真没料到,牙科医生竟有如此精湛的诈骗才能,所以第3次过关,异乎寻常顺利。几个武警对我们刮目相看,差点就要立正敬礼了。那杆老掉牙的冲锋枪,早已藏到后背。惹得鲲鹏不禁骂了句"龟儿子"。
过了桥,公路面目全非,如梦如幻,上下左右长满了狼牙。鲲鹏说:还得感谢冲锋枪没让我那破车进来,要不肯定抖散架。
土浪翻滚着,泥石流倾泻着,越往里走,崇山峻岭的映秀地区就越像一个垂死的伤兵,从头到脚缠满了绷带。太阳在夹缝间呻吟,仿佛一块在地震中被抛上天的烫石头。我一直在寻人,可一直寻不着人,颠簸了一两个钟头,除开兵营和兵,竟没一个本地老乡。
映秀镇依山傍水,在湍急的河谷内蜿蜒数里,本为一幽美去处,却因数年的矿业开采和冶炼,搞得千疮百孔。从某个程度,地震也算对人类过度毁坏自然的惩罚。据中途搭便车的3个武警讲,他们曾亲眼目睹,山的肚皮,河床的肚皮,跟鱼肚皮一样,被看不见的刀子破开。白的,黑的,乌红乌红的废料,自肚皮深处朝外翻,又被泥石流带到下游。"有些废料啊,人盯久了,就一股一股冒眼泪,止不住,脸,脖子,也生疼生疼,恐怕含幅射吧"。
鲲鹏问,是否如外头谣传,核废料泄漏了?武警答不是,否则我们就不敢进来了。可政府也不能辟谣,越抹越黑嘛。
鲲鹏又问:这方圆数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武警反问:谁来统计呀?我们刚进来时,他妈的,没日没夜拖尸体,往河那边的万人坑里扔。膀子都累麻木了,脱臼了。数字没意义。500个和50个,一回事儿。报纸、电视上,公布死几千,那你把公布的数字扩大两三倍,就差不多。社会主义国家,形象至关重要;你我私下侃侃,哪说哪丢,不存在形象问题嘛。
我由衷地谢武警,在小中巴里,在流动的逼仄空间内,大伙挤作一团,他们才从专政机器的零件回归为不设防的真人,从抗震救灾的光辉舞台回归为骂骂咧咧的最可爱的人。
继续挺进。我们感觉在超级兵营内晃荡。鲲鹏开玩笑说,平均一平米一个兵。而且每个兵都在忙碌,犹如蚁群,犹如《美丽乌托邦》里的人蚁合成中心,从事着集合、解散、挖坑、铲地、搬运、消毒、搭棚、焚烧、打桩、建设、驾驶机械,等等。我们走马观花地拍照,留下点滴记录。在一座命名为"百花"的公路桥旁,我们停车,明白了啥叫"寸寸焦土"。漫延数公里的路段折断、坍塌、颠覆,中心桥拱完全掰开,却藕断丝连,暴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我惊叹:真像扭成几截的麻花!对地质有一定认识的鲲鹏却宣称:我们脚下就是震中原点!周围没有泥石流,没有滚石阵,可桥要在瞬间毁成这样,非9级地震不行。
为平衡视觉的震撼,我把目光挪向路边的河流。它呜咽着,水花闪烁,犹如数不尽的眼球和牙齿,然而却无法描述那瞬间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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