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5日星期日

阴阳陌路-严正学(20)2014-03-18 05:43:13

二十、《甲申350年祭》
1995年9月28日
辉子从小号出来后仍是个特殊的犯人。起床铃响了他不起床,下地他不干活,借刘队长的手,报复了我们后,他洋洋得意。今天从地里回中队,大家挤在院子里漱洗,见我们愁眉不展,他觉得在刘队长面前自己的话好使,就得意忘形起来,于是他走进值班室,穿起一身警服到院里耀武扬威。
真是胆大妄为,竟敢穿起队长的警服来显示其不寻常的关系,“警匪一家”赤裸裸的关系凸现出来。他的铁哥们在旁呐喊着:“抖起来了,抖起来了。”神气 十足,威风凛凛!辉子狐假虎威,显足了威风,又悠哉、悠哉地绕着大院走了一圈。边亮相边喊:“谁他妈的敢在队长前告我,看队长整的是你,还是我。中队、分 场我都有‘磁器’,两个月后咱们回北京见分晓,我要叫你跪在我的脚下舔我的脚指头,然后杀了你!”
偏偏此时黄教推开大院的铁栅门进来了,跟着他跑进来的是三只小‘骚蜜’。十二只小蹄子扬起跑向泔水缸,它们饿了,边窜边找食物吃,并嗷嗷地叫着。辉 子缩着脑袋往值班室溜。酣水缸在值班室北侧的窗下,三只蠢猪扒在缸岸,像个人似地直立着,不断地用嘴拱浮在上边的剩饭菜,又不时把猪头摇晃,甩了辉子一身 的臭水。大家看着,乐得哈哈大笑。活该辉子倒霉,碰了这个祸水。
这一幕黄教竟装作视而不见,走过大院,向中队的楼梯口走去,我大步上前站在黄教的前面,我说:“犯人穿警服在大家面前装腔作势,耀武扬威,你没看见;我给高洪明丢一个落地西红柿你却看见了,对我们扣分加期,……”
我没有说完,黄教吼叫起来:“什么叫加期,你能不能就管住自己,你得清楚你的身份,进了这个大铁门,你是犯人是劳教人员而不是人大代表。”“劳动教 养是人民内部矛盾,被教养者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还没有人对我宣布我被取消了民选人大代表的资格。而且每一个被教养的人都有反映问题的权利。”
于中从二楼办公室窗口点了我的名,怒气冲冲地喊道:“严正学,有你这么跟政府说话的吗?到办公室来!”这已经是命令。于中、黄教和那些队长管教一 样,总自称自己是“政府”,总以“政府”自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无限膨大自已,成为至高无上的“国家机器”,成了庞然大物。而“政府”是神圣不可侵犯 的,反对他们就是反对“政府”,就是反革命。因此刑法中“反革命罪”被“危害国家安全罪”替代。而在这里,他们就是政府也是国家的化身。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谁知道顶撞了监狱长是什么样的结局。一年前也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叫胡队长“小胡”才被黄教签字批准用六根电警棍电了整 整三个小时……进了办公室,黄教、李指导员、李副指导员、于中队长都在沙发坐着。李指导员问我:“还有多少天到期?是不是不想走了!”我说:算上今天还有 一百七十九天。”“算得那么准确,就没算上还会给你加期。”“没有什么理由可给我加期。”“没有理由不是也将你关押在这里劳动教养两年吗?”“只要我动动 笔头,整出你的材料,加你一年是很容易的。”这最后一句是李副指导员说的,他原是中队的文秘。“你呀管住自己,争取到期走人。”这是忠告,这种‘忠告’包 含着很大的威胁,没用电警棍来威胁已是他们最大的克制和进步。
1995年9月29日
今天在工作室中画《地火系列–厄尔尼诺》,我在水深火热中画水深火热的世界。
正在潜心作画时,二班的陈利春推门而进,急匆匆地把装有半口袋物品的编织袋塞入我的桌子下,一脸尴尬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给你吃的”,就拉过二只 纸箱掩盖得严严实实的。我问是什么东西,他却转身走了。我和陈少有交往,他却给我送吃的来了,倒底是什么东西我得心中有数。我拉出编织袋,打开一看,除了 腌辣椒、酱菜之类的还有熟肉和油,都是从伙房偷出来的,他偷偷塞入我的工作室,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倘若他是第二个安立明,来栽桩陷害的,岂 不是真正把我变成‘贼’,也更能置我于死地。只要一“清监”,岂非又是三证俱全,你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我不寒而栗,赶紧提起这半袋子食物,送到于中队 长办公室。于中队长先是吃惊,接着笑呵呵地叫队长喊来陈利春,令其将食物送回原处,竟然没有半句批评。
一只烂西红柿,就想让我和高洪明搭上近四十天的刑期!高洪明说;“我们可不能再掉入警匪合谋的圈套里。”高洪明还说:“我那次去碾米,燕飞龙在我棉 手套中装了米。我不知其中有诈,下工回来时,偏偏例行搜身,结果队长要以‘偷米’罪名加我刑期。我抗议,喊着:‘找高书记评理;我偷米干什么,这是燕飞龙 他们装进去的,这是警匪串通,继加害周国强之后的再一次陷害!’”而且中队也知道老高有个怪癖,他爱吃馒头不吃米饭。用老高的法律用语辨解是;“我没有偷 米的动机。”谁理你呢?结果被扣分,又等于顺延了劳教期。眼前这半口袋的食物却不了了之,我深信这又是一个阴谋和陷井。
1995年9月30日
晨起,大清监。搜身后被集中在操场,想起昨天的事,我越想越觉得后怕,阴谋和陷井一个个向我扑来,还真有点招架不住。还有177天,我得慎之又慎地 走一步看一步。在操场上,我靠近周国强和高洪明说着昨天发生的怪事,他们说:“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你如果能到期走,我们也许不成问题。”
中午,我被喊进中队办公室,桌上高洪明咬过的那只西红柿成了罪证。李指导员未开口,我心中已明白。我没有中计,他们只得拿一个西红柿来作文章,想要 给我什么罪名。李指导员只说了一句话:“你得写检查。”我拒绝写检查,说这是一种刻意报复。出了办公室,我才知高洪明也被通知写检查,他们就是要小题大 作,加害于我们。我找到刘队长,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嚷嚷着对他喊道:“法不责众,你就拿这点小事整我,为一只破西红柿我们得变相被延期40多天,你想过 吗?”刘队长歪着脑门回答道:“别人吃西红柿是本队长同意的,你扔西红柿请示过本队长吗?本队长就有这么点权处罚你,怎么啦,你不服气,不服就治你。”我 说:“刘队长,我和你没什么过不去的事,现在你为什么要治我,我们心里都明白,好在你就这么点的权,权大了你还能枪毙我。”
我和高洪明都拒绝写检查,因为这是欲加之罪。回到班中,我坐在铁窗下,看那满天的乌云,像倒翻了的墨水池,在渗透变化着。突然听到筒道里又嚷开了, 原来是汪黎春被胡建华队长扇了大耳光。汪是立等解教的人,查出了肝病又不给医,正是窝了满腔的火找不到发作的时候,这一下他不甘休,声嘶力竭地向中队去讨 说法。
1995年10月1日,
下午在文化室开“文艺会”,全体强劳人员集中,挨班演唱歌曲。前面几班唱的都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和《社会主义好》的老歌。后来何煜生演唱了《中国颂》才使沉闷的气氛转为活跃。
何是北京市人,能唱善舞,因生得黑、绰号叫‘黑皮’。黑皮人缘不坏,那次在双河农场演唱,当地的学生都当他是歌星,拿着本子要他签名,被这帮小追星 族风光了一番。后来被分场调入伙房。在伙房里干过多时,成了班长也成了减期的对象。他原来和我的解除时间不差上下,据说已被批准减期,过完国庆他就能回家 了。今天他唱得特别开心,唱完了《中国颂》后,干脆领唱起《何不潇洒走一回》这首歌,在一片和声中我们唱出了:“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 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唱完这一曲,黑皮向大家道别。
晚饭时,他特地和我耳语,一边把几个苹果塞入我的怀中,一边嘱我好自为之,要活着走出铁门,他说:“原以为我们能结伴同行,想不到我捷足先登,提前 回北京。”他还想让我告诉大家的是:他对得起大家,他为了捞减期出的都是自己的“血”,虽身在伙房,没干过借花献佛的缺德事。明天他还得“造”一顿,在总 场宴请黄教撮得他们没脾气,上路时就不会对他搜身,所以有什么要带去的可放心交给他带走,让我准备好,晚上交给他。
晚餐后集中在文化室看电视新闻,其中有新疆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盛况的镜头,接着是国家领导人出访的新闻。突然电视的声响被关闭。胡建华队长站在电视 机前,瞪着眼珠抛出一句话:“让你们看哑吧电视,看你们谁还敢说话,生个脑袋不长记性。”罚我们看哑巴镜头也不是第一次。突然,电视屏幕上的大人物脑袋变 形了,成了个歪嘴尖头的怪物,轰的一声大家笑了起来。胡队长漫不经心地狠狠地拍了十几下,屏幕上闪过了几道黑白条纹又变为书记、总理官爷们在指手划脚,倒 成了装腔作势的黑色幽默,在这个极权的世界,大人物也常有被小人物戏弄的时候。
1995年10月3日
节后开始秋收。下午全体强劳人员被拉去水稻田开镰收割。发给我一把长柄的镰刀,每天得割10分地的水稻,完成不了就过不了劳动关。队长说:“劳动改 造是体现在劳动上,过不了这一关就出不了这个大铁门。”班上强劳人员都说这是我较劲的结果,假如你什么都不闻不问,像你这种身体是下不了大田的。我的病情 中队不是不清楚,再向他们诉说病况,乞求得到照顾就太没志气。沉甸甸的心对着沉甸甸的稻穗发愁,这一天10分地的任务可不是我能完成的定额。班上的人都下 田了,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已经冰冻的水田中挥镰收割。邓集平,杨福臣还有诸月峰都对我喊:“严哥,发什么呆,割多少算多少,我们一块割,你完不了的定额我 们会给顶上的。”我想大家能这么说,不嫌弃我拖他们后腿,我得尽我的力量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寒风把四角的彩旗卷得哗啦啦作响,太阳好像凝固在天顶,那昏黄的光照耀得我头昏目眩,汗水直淌。毛衣剥去了,秋衣脱下了,衬衣也不穿了,干脆甩开臂 膀大干。弯腰躬身挥动镰刀,将成熟的稻穗割下,摞成一堆堆地排放在黑土地上,总算将长长的一垄水稻割到了尽头,回头一看足足有200米。再看看同班的已割 了一垄半。我稍息片刻,腰痛得站不直身子,两臂被稻叶和穗壳划出密密麻麻的血痕。但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我跨过一陇又挥镰开割,抬头再看看那太阳,怎么好 像仍凝固在中天。
黄教裹着长军大衣向我走来,他对我命令道:“严正学,穿上你的衣服,谁像你一样,光膀子割稻,你这叫作‘自残自虐’。我先对你声明,你就是感冒了发 高烧,我也是不会让你歇着。”我抬起头,额上的汗水立即渗过眉毛,从睫毛上往下滴,我透过涔涔的汗水看到的是变了型的黄教导员,他说着如此不近情理的话, 硬扣你个“自残、自虐”的罪名。我禁不住又想顶撞他一句:“你是穿着大衣说风凉话”但我没有敢说,就改口成了:“没有看见我汗流浃背的,这呼呼寒流中,我 不拼命干能完成定额吗?我总不能拖人家的后腿。”黄教走了,我干脆把背心也脱下抹过额头和脊背,拧下一地的汗水。
夕阳终於在一片空蒙中跌落地平线,听到了收工的命令,随着长长的队伍,从田埂走上大路,腰杆已挺不直了。移动每一步是如此的沉重。我们例行列队、报 数、验明正身之后,重又返回已被黑暗包裹的牢狱,这时,高墙上的水银灯突然亮了,阴森森地像是鬼火,今夜,那阴冷的光格外使人心颤。
1995年10月5日
昨天,雨夹雪,无法下地,被黄世良锁在最后一道铁门内。我躺在床上,全身像散了骨架似的,疼痛难忍。画也画不了,日记也写不下去了。
1995年10月6日
今天我被单独分配在一块地里割稻子,这样我非得独立完成我的定额。不知是谁出的这个鬼主意,管班的王队长似笑非笑告诉我,这是上级的命令,不能让我滥竽充数,得让我干出水平来,看来还是他们的一片“好心”。
分配我割稻的那块田,紧靠着东南一端的彩旗,两个在警戒线上瞭望的队长,见我带病被轰下大田割水稻,出於同情就脱下长军大衣,帮着我割一阵子。他们 是左队长和黄队长。而黄队长正是黄教的儿子。黄教的儿子大概在分场管理信件收发,一次他进中队,见我就说:“老严,你信封上的那张纪念邮票我撕去了,我在 集邮,特地和你说一声。”小小的邮票让我看到他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人格。黄队长又下田来帮我割稻,他年轻力壮,挥镰之处,顷刻割下一片片稻穗,我拱着手呵 着气成了旁观者。
这时单队长过来,缩着脑袋,从长军大衣里发出号令:“谁让你帮他割稻子的,这是立场问题,我管不了你老子,总管得了你老子的小子。”
我接过镰刀,咬紧牙关,别人用超负荷的劳动作为对我的惩罚,我更应乐观、豁达、笑对人生,把自己溶入收割的喜悦中。
中午集中在公路边吃饭,我躺在大路边的衣堆中,再也不想起来了。仰望蓝天,浮生如云。人不就是“天涯的过客”,为何我的路走得如此之艰辛。
黑膀肩给我端过来我的那份午饭,我示意给他吃。他说:“下午还得干到六、七点钟,你不吃挺不住的。好歹得吃下去,躺倒了没人管你,还不是自己活受 罪。”中午休息不到半个小时,就被赶着下田。我佝偻着身子,被他们架着走到田中央。下午割的是片旱地,稻子长势不高,弯腰躬身更累,我索性跪着挥镰。
天茫茫、地茫茫、人茫茫……在一片茫茫中我看到彩旗的影子在不断地拉长,终于延伸到了我的脚下。抬头西望,夕阳正落在警戒队长的脚下,队长的大皮靴 被照成了血红色的,而哗啦啦的彩旗由于光渗 现象的缘故被分成了两截。几只咕呱着的黑老鸦从头项上惊过,融入了血色的黄昏。左队长过来丈量,今天我基本上完成了定额。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呼叫:“收工 了!……”
1995年10月13日
我只知道我是“天桥老大”杨福臣给背回来的。因为在过那座独木桥时,杨拼命喊着我的名字,“黑膀肩”用指甲掐我的人中,我微微抬了抬低垂的头,半睁的眼睛被明晃晃的水影照得发晕。此后又不省人事了。
只记得那是收割的第七天,晨起,胸闷,肩重。昨晚已呕吐过两次,班长许保国代我向值班的队长请假。队长瞅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走了。我身不由己的身 份,注定我死活得跟班去地里干活。到了稻田,东边的大田昨天已割完,转移到西边的水稻田收割。望着天上迁徙的候鸟,在蓝天上组成一个个大写的“人”字,从 远处向我飞来,我注目良久又感慨万千。耳边响起了《苦恋》中的旋律,悠悠扬扬地从黑暗处飘忽而来又向黑暗处飘忽而去,眼前金光闪闪,太阳变成一个黑洞,和 我画的《日全食》系列一样,太阳成了燃烧的黑色球体,我闭紧眼睛,一切的错觉才慢慢退去。
西边的稻子,由於缺水,长得只有一尺多高。株矮而穗小,又是散播的,割起来相当费力。我仍是跪着挥镰,眼前情景使我想到我这个成了阶下囚的人大代 表,如何对得起那么多拥戴我的选民呢?名为监督执法的当届人大代表,却被特权囚禁在法律的无奈之中。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一种愧对家乡父老的内疚。我摸了摸 两只早已露出在裤子外的膝盖,脱去汗涔涔的衣服、只剩下背心时才见到臂膀被叶茎划破的地方已结成了厚厚的血痂,被镰力割破的手指仍淌着血水。
昏昏的太阳,烤炙着大地,似乎晒透了我的脊梁。面对黑土地,心中悠忽旋转起金秋的梦,在《日无尽头》的画面中,九个之多的红太阳,挤满了尉蓝色的天 际。那耀眼的光芒使我眼睛发黑,那明晃晃的太阳又变成了黑洞,黑色的太阳放射着绿色的幽光。这黑洞吞没了存在的一切,我有如被吸入幽暗的隧道,眼前的一切 全部消退了。我欢呼着又一次真正的解放,向茫茫的天际飘去,天籁如泣如诉正数落着人类全部的苦难……无情的风刮起多情的雪,有如白色的魔杖敲打出一片固体 的白色海洋。我恍惚走进了白玫瑰怒放的世界。无羁的太空,迷津的风雪,幻知、幻听、幻觉中我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黑白的世界,太阳是个墨球,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色彩。黑和白是对立又统一地存在着;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是命运的开始和灵魂的归宿……
当我再一次无力地挣开眼睛时,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风中晃荡着万道金光……辉煌的落日,正沉降在那一排排的防风林上,使防风林像燃烧的 火把。在火把的顶端、一株高高的杨树上孤另另地摇着仅有的一片金色的叶子,它在深蓝色的天幕衬托下显得特别的艳丽和灿烂。我脑海中立刻现出了“最后的金黄 色”几个大字,又想到《农机专家之死》的油画。历史竟让我再一次重复了悲惨的结局。灵魂告别了肉体向天际飘去,一切都黯淡下去了,剩下的是我死不了的恶 运。
是什么力量把我从这黑色的宁静中唤醒,竟非要我在这永无尽头的苦海中拼搏下去。我想挣扎着起来,但肢体已不听使唤,没有一点力气……然心里惭惭明 白,也清晰地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嘁嘁私语。飘荡在天际的灵魂又重新回到瘫软的躯体上,生命剩下是期盼死亡的煎熬!当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本能 已丧失殆尽时,又如何去面对这等待死亡、盼望死亡、甚至是死亡都企盼不到的时候的绝望呢……我慢慢睁开两眼,眼前晃荡着一圈黑影,渐渐地渐渐地清晰起来, 都是同班的狱友,事后我才知道是他们克我的人中,刺我的指甲缝,又掰开我的嘴巴,把我随身备带的“救心丸”纳入舌根,才使我慢慢地苏醒。他们抬着我出了水 稻田,退下我的又湿又脏的衣裤,穿上干净的外套,躺在防风林下。
我侧着头,愣愣地望着路面,斜阳照出的长长的影子,在我视网膜上晃动,渐渐地我认出是牛大夫过来了,我转过脸去见我的身子正压在自己的影子上,噢,还有影子,我还活着!
牛大夫蹲下身来,按我的脉搏,又在我口中放了六、七颗“救心丸”。我只觉得,肩背好像被人捆绑过似的胀痛难忍,胸闷、心慌、气短这种感觉一直幅射到 无名指和小手指尖,后来又慢慢昏睡过去。事后大家告诉我,是“天桥老大”杨福臣背着我回来,又背着我过了独木桥。至于怎么抬回班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的 意识还留着过独木桥时的那种恍惚的感觉,我固执地认为这是阴阳界上的奈何桥。“独木桥”、“奈何桥”、“天桥老大”又构成了我人生的另一个画面,并把生命 的句号又改为逗号,悲怆的情绪油然而生。苏醒后,我竟喊着:“让我走吧!为什么要把我从‘奈何桥’那边背回到这个苦难的世界来呢?”只见同班狱友,围着我 坐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地为我叫魂:“回来吧!回来吧!严哥快快回来唷!……”
班上人说当天黄教和孙大夫来到班上,孙大夫翻看我的瞳孔,黄教说:“是否是起身太猛,脑缺血昏过去的?”孙大夫说:“是心脏病引发的,挺不过去就死了,挺过来就没有事了。”
1995年10月26日
水米不进地躺了几天,昨天是秋收后第一次大清监,没有放过我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照例给搜索了一遍,让我下了床,翻动我被褥和床垫寻找违禁品和能定 罪的证据。昏天黑地里下了床,两腿发软,颤颤地摸着墙壁走向中队办公室。走到铁栅门前我再也走不动了,铁栅门合着。门的两边铐着王宏伟和诸月峰,是因为打 架,铐在这里示众的。
两个孩子太无知,都是20岁不到的小强劳者,为了一张纸牌把对方打花了脸。现在一个耷拉着眼皮,另一个鼻子在淌血。他们见我有气无力地推着铁栅门, 就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说:“我们帮严哥撞门,把黄教喊出来。”他们咣当、咣当地撞着铁栅门,於是办公室的门开了,李指导员和黄教导员走过来,气势汹汹地站 在铁栅门的那一面。
我们对峙了片刻,我说:“黄教,我的帐上有北京公安局赔给的18000元医疗费,我不想让这笔钱成为我的丧葬费,我几乎每月
小结都写着:‘请求自费给予治疗’,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给医治,连要求去医务室量血压、查血尿都办不到……”黄教说:“你昏过去时让孙大夫给你作了检 查,孙大夫说是心脏病,不是没让你下地了吗?”我苦笑着说:“孙大夫说:‘心脏病猝死是正常死亡,北京市长李润伍就是这样死的,’但我的心脏病是警察打伤 左肾后由肾性高血压转化的,既然这里没条件治疗,为什么不同意我保外就医呢?”黄教不语,我接着说“这么多天昏迷不醒、水米不沾,要求开顿病号饭也置之不 理。”黄教有些恼羞成怒,他不想和我再说下去,对着两个罚站的小强劳人员吼叫道,“你们发什么愣?给我把头低下去!”。这时清监的队长把我半拖半拉地架进 监舍,胡队长恶狠狠地丢下句话:“就你有那么多事!”
十多天没有写日记,也不敢写日记,因为写了也没有地方匿藏。今天发来扣压多时的信件,黄教审查后由王队长交给我,没有监视着让我看信,因此我又抄摘如下:
“正学先生:阿能下乡已归,是国庆节前来我家的,他拿了一个你以前做的大画框、准备画毕业创作用。现在正在考虑画什么题材。我觉得阿能上学期的那幅 作品之所以让学校收藏, 不仅因为选材比较独特。他画的是他手捧哥哥遗像的形象,这种题材在他这种年龄的孩子里是少见的。所以我劝他先别决定画什么,多作考虑,要选有内涵经得起琢 磨的题材。另外,他想考壁画系,说壁画系比油画系学的东西多。我们让他写信征求你的意见……
时光辗转,你在北大荒已开始过第二个冬季了,相信你会适应那里的寒冷,这个冬天不会比上一个冬天更冷,只希望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将来是大有可为的。 历史又一次证明: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些贪污腐化者,那些倚仗权势呼风唤雨者,那些视国家的法律如儿戏,倚凭特权为所欲为者,总有暴露的一天,也总有受到清 算的时刻,他们从一开始就为自己掘下坟墓,因为历史终究是公正的。向宏95.10.2 ”
另一封信是鸿的。
“亲爱的爸爸:你好,转眼是第二个中秋,非常想念远在东北的你。多么想去看看你。然万里关山相隔,只能寄上小照一张,这是88年我们在西南母系遗风 的泸沽湖采风时拍的。那个中秋我们和淳朴的村民们一起围着篝火,听他们唱古老的情歌……那情境是都市红尘中寻觅不到的。所以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中秋……中秋 节是举家团聚的日子,然而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仅只能‘举头望明月’、‘千里共婵娟’……阿鸿95年闰八月。”
仅抄了两封信,管班的王队长就收走了我的全部信件。其中一封是能儿下乡内蒙古农村时写来的,说他的那幅题为《哀》的油画被学校收藏,并谈及他报考中 央美术学院壁画系的想法。另一封是律师张欣水写来的。自我起诉后。张仗义写出了一篇洋洋万言的檄文,披露了特权践踏法律的十几个案例,我的案例是其中之 一。可惜这篇呼吁法律公正的文章,没有一家报刊敢于登载,张律师的醒世的文章只能复印了互相传读。今日他的来信仍是义愤填膺,他说他一直不知道我被发配的 地点,并说为了法律、为了道义,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我的冤案讨一个说法,要用一切法律的手段来营救我出狱。黄教再三查问这封信,警告我只能看,不能抄, 更不准写回信。
1995年10月28日
今天留我在大院里晒豆。还有老东北和老崔。大班下地给别的队包工,按人计酬,老弱病残的留在家里。老崔因为镰刀割破了三个手指头,被黄教训斥为“自 残”要他仍跟班下地,但中队没喊他的名,所以才被留下。此时老东北被黄世良派去给队长刷洗被褥。晒场上只留下我们两人,老崔说:“脑复康吃后自我感觉好了 些,这阶段发作也少了”我说:“李指导员那里还有一瓶,我上次让北京朋友寄来了二瓶,晚上我去给你要来。”於是他详细地谈了他来双河受到虐待和惩罚的情 况,他所以用暖水瓶砸董全红,都是被逼出来的。这是一个受尽欺凌和苦难的人,谁受得了一次又一次的电刑折磨和毒打。他又说到关在禁闭室里被铐在铁床上,受 五、六根电警棍电击,动弹不得,那个草褥子被辗转挣扎踩成一堆碎草。他手腕及脚踝上被镣铐扣出的伤疤还淌着血。老崔说这哪是人干的?这简直比千刀万剐还难 受。这种只求速死又死不得的滋味我是有亲身的感受的,如果让我选择“五马分尸”和“电棍磔刑”,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五马分尸”虽然残酷但死得痛 快。我让老崔选择,他立即说:“愿‘五马分尸’。”我们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种充满血腥的死亡,可见生不如死!。
最后老崔眼一亮,他那充盈着泪水的眼睛突然兴奋起来,他告诉我其中的一个小插曲。他说:那一天W队长给他送来一包“天坛”烟,后来又塞给他一包,他 莫明其妙W队长怎么会对他发慈悲。后来出了小号,那一天早上,他被喊进W队长的寝室。W队长说他的病要按摩治疗,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椅子上……我示意老崔停 止,然后对他说:“W队长按摩你全身,还按摩你的生殖器。”老崔笑起来,追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队长也曾经骚扰过我。”老崔说:“他抓起我的 鸡巴搓、揉、摸、捏弄得我受不了。”老崔接着说:“我喊着:‘你得划清界线,我可是犯人!’,唉,队长会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打这种主意。奇了,他有老婆,他 干嘛比我还饥不择食。所以他这一次被关进小号是这帮鸡奸犯们招出了他,绝不是因为抱个西瓜才停职回家的。”……我们还想继读说下去,黄世良来了,指着满院 子的豆荚,让我们再翻一遍。
1995年10月30日
十月份劳动分今天公布。大部分人都得了奖分。我没有,高洪明和周国强也没有。正是让那些刑事犯们说准了:“你们干得最好也不会有奖分的。”我说: “我得去中队评理,我带病坚持了七天,最后一天都昏死在地头,就算上最后一天,我也是超额完成了定额的。因为开始时他们以为我完成不了定额,所以故意让我 单干,每天都由队长丈量并作了记录,现在想抹去我的奖分,我就得和他们据理力争。”
我找丈量和记录的左队长和于中队长,拿到明明白白记着我每天割稻的田亩数据,由他们去头去尾地算至少也得奖我一天。王队长嬉皮笑脸地说:“为这一天 较劲值得吗?下一次我们检查卫生,找一点蜘珠网,扣你的卫生分,不是又得顺延十多天。”我说:“这下半年的奖分让刘队长给扣光了,所以我下半年就没有奖分 了,你们想再变相延长我的刑期已不可能。但我拼着老命割出来的分得给记上,那怕是一天,你没有理由因为是我就随便取消。”王队长说:“此事只有找高书记才 能处理。”
晚上高书记作秋收的总结,下午来了中队,我跟他据理力争,高只得示意左队长给我补上一天的奖分。会后我对高洪明和周国强说:“这一天可是对我们所受迫害的抗争。”
1995年10月31日
今天三班被派去跟菜园班劳动,平整土地,清除杂草和枯枝败叶。下午整理菜窖,搬移育秧用具:木桩、薄膜、秧绳、竹片等等。腾出空间,可储菜过冬。干 到四点多种,我头昏目眩口中吐清水,黑膀肩扶我去向管班的王队长请假,被准许后坐在一堆杂物上稍息。我刚坐下,菜园班班长辜洪发就走过来命令我;“起来干 活!”我说:“我难受,请了假息一回儿”辜说:“谁不难受,起来干活!”辜洪发后边站着胡队长,我知道辜洪发找我岔子目的也是为了做给胡队长看,所以当胡 队长的面他才那么凶,他为的是讨好胡队长。我想:“好在我不在你们班,不然你们真能整死我。”我忍不住,顶了他一句:“你嚷什么,我是向本班王队长请假获 准休息的。”辜转身看了看胡队长。倒底是两个班合在一起干活,还没有轮到他们管我的时候。我鄙夷地瞧了瞧站在门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高的龟缩在长大衣里听 收音机里的股市行情,矮的挺着肚子在发号施令。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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