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5日星期日

阴阳陌路-严正学(18)2014-03-14 05:15:08

十八、《望断天涯路》
1995年8月24日
队长们陷入方城之战里,晚上在文化室看新闻联播是黄世良管着的。我和黄世良已交锋过两个回合,他除了背后汇报或打我的小报告,双方都忍着不轻易挑起 战事。在电视机前,周国强对我说:“要被加刑一年,是黄教谈话时告诉的,这是处理决定,已上报北京批准。”我说:“你没有反驳?”他说:“我一句话都没有 说,也不想说。”他又告诉我事件的由来,他说:“我也怀疑,是否齐凤翔也参与了,为什么他偏选在星期二,齐坚持这个时间,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并且选择 在中午,既不同意早上也不同意在晚上。”
我想安慰他,就说:“警察的栽赃陷害证明了他们内心的虚弱和不得人心。黄战友不过是个走狗,他的骄横跋扈最终不会有好下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 是不报,时间未到。”我只能讲一堆这些唯心的教诫对他稍作安慰。接着我从衣襟下拿出一本书,书名叫《中国“左”祸》,文聿著,朝华出版社出版。周说:“我 有这本书,已经看过。‘左’在中国共产党内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我给他看其中的几页笔记,上边抄摘着:
“冤假错案,近似疯狂的窝里斗,滥杀滥捕几乎是和政党同时产生的。瞿秋白的盲动主义,李立三的左倾,王明的左上加左。1930年至1934年的根据地肃反和1942年延安整风,到处私设公堂,诱供逼供,滥杀无辜,自己人把自己人送上了断头台。”
“1957年55万知识分子,一夜之间成了右派,经受了近1/4世纪的磨难。”
“1958年的大跃进、总路线和人民公社造成了空前的大灾难。”
“1958年声称进入了共产主义,砸锅扒房毁林大炼钢铁,大放高产卫星,最高者亩产达82万4千5百余斤,成为万古荒唐。”
“1961年中国在一片饥寒交迫中,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为民请命的彭德怀元帅被罢官,重开杀戒,株连成千上万。”
“1963年杨献珍因哲学获罪,株连十族以上。挨斗,劳改,坐牢以至人头落地者,数以千计。”
“1964年四清,1966年的全面空前、残酷的大劫难。”
……
“手段的卑鄙、道德的伦丧;心系一已私利,以维护一种愚昧、简单、无效、内耗的统治,而把责任推给权力斗争中倒台的个人,讳莫如深地惧怕一切真实的言论、报道、甚至反思。哀哉!”
“极‘左’思潮是当代中华民族一切灾难的最主要的内在根源!”
我对周说:“前次清监时抄走了我这些文字,黄教说是反动言论,我说是《中国‘左’祸》的读书笔记。他就把我的文字连同这本书收缴了,今天才要回来。其实这是本禁书,他们看是正式出版社发行的就不敢妄加评判,把书和笔记都还给了我。”我们吃吃地暗笑但不敢发出声音来。
黄世良从门口进来了,走到我们旁边,碰了一下我的肩膀,轻声对我说:“老严,队长就过来了,你留点神。”我笑着对周说:“小黄教给我们放哨,还过来通风报信,真是奇事。”我们都笑了。此时于中队长,单队长、 刘队长还有左队长倾巢而出,对着办
公室门口的尿桶忽喇喇地小便,又都回办公室重入牌局。
当左队长进去后,单队长提着电警棍又出来了。单队长是值班的,一边束着裤子一边走进文化室,他走到电视机前,啪地按下放音的按钮,屏幕上电视新闻镜 头中的江泽民总书记只是张合着嘴巴,没有声音了。单队长开始训话:“今晚是本队长的班,一切听从黄世良指挥,我授权的。起哄闹事者,看我怎么收拾他。”说 完这句话,他清了清嗓门,捏着电警棍的手反背在身后,转来又转去,像他羡慕的权倾一时的大人物那样,体验着权力的随心所欲。大厅里鸦雀无声,电视机屏幕上 的官爷们仍是徒劳地开合着嘴巴发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过瘾又扬了扬那根黑色的电警棍,觉得自己的话比谁都管用,乐滋滋地品尝着专制和特权的威严,慢慢地踱回 了办公室。
我们仍在看着大人物无声地在指手划脚,坐在前排的人摸索着按下按钮,皇帝老子的脸红起来了最后连眼睛都红的。赶紧重按按钮,屏幕立即变暗,几乎是漆 黑一团。后边的骂开了,前面的手脚无措,黄世良赶紧走到前排,对准了放音的按钮按下。啪的一声后,声音和颜色才得以正常。但没讲了几句话,坐在三排的老崔 突然发作了 ,嚎了起来,又是啪的一下,他坐在地上,蹬着两腿。旁边的人赶忙扶他起来,一边按住他的嘴巴,怕他的喊声招来牌局中酣战的队长。就是那个单队长,已经把他 打怕了,以至刚才的训话,使他如此紧张,导至旧病发作。
我又偷偷告诉周国强,几个月前交中队转寄的《行政上诉状》至今没有回音,是否这里给扣压了。这时单队长提着电警棍过来了,大概他听见刚才闹腾腾的声响,他巡视了一圈,又走了。
1995年8月25日
十六个大男人挤成堆的日子真不好捱,几乎夜夜都发生战争。昨天深夜褚月峰挤得受不了,乱踢乱蹬膝盖顶在我的腰上。我在梦中痛得坐了起来,我说他是存 心的,他嘻皮笑脸地说:“你是告北京公安局进来的,队长叫我‘关照’你,把你气得心脏病暴发,你死了我就立功啦。”我只当他在说梦话。
今天清监后作了大调动,我们班调走了四人,班长申伟秋分派到水房做了“安乐王’,我的铺位终于被安顿靠北墙的位置,许保国当了班长。不打不相识,打 平了手后就相安无事。我怀着沉甸甸的苦楚,扭曲的心灵,面壁而卧。半夜醒来,在一片气吞山河的呼噜声中,荒原的风仍劲吹着,带来午夜的寒气,把铁窗掀得又 开又合的,像在作垂死挣扎;铿锵的撞击声后是风的飒飒声,似有数不清的幽灵在低声啜泣。
1995年8月28日
触目惊心的事实,证实了执政党从产生以来从未摆脱‘左’的主宰,从历史的反思中承担起历史的责任,摆脱东方专制主义的阴魂。深重的苦难,何日才能惊醒炎黄子孙……
这是‘亚细亚制度’的死灰复燃。极权的暴虐,使东方专制主义毫不掩饰地以最残酷的狰狞面目在历史的舞台上张牙舞爪。极权所产生的专制制度和普遍的奴役,导致了祸国殃民的历史灾难。黑格尔在1822年写道:
“中华帝国是一个神权政治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这个暴君通过许多等级领导着一个组织成系统的政府。……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专制的权力,缺乏法律的约束,没有舆论的制约。而不受制约的权力,风狂地拉帮结派,玩弄权术使尽诡计来膨胀为它拥有的特权。“亚细亚社会”把权力高 度集中,最高权力纠集在唯一的一个独裁人物手中,孤家寡人“人治”的结果,使“独裁”的阴影里充满镇压和杀戮,森森的白骨,垒成了统治者梦想的天堂。马克 思把东方社会称为一种“普遍奴隶制度”。由于中国的资本主义在萌牙状态中被扼杀,因此中国的工人阶级力量没有壮大过,也没有现代的中产阶级的发展。因此革 命仍是一种“打倒皇帝做皇帝”的封建式的改朝换代的演变。“共产主义”只是它的信仰者手中的政治神话。因为这些原则被任意歪曲,修正和纂改。也许他们从来 没有真正相信过。
不息气地读完了《中国‘左’祸》其中第十三章的题记中这样写着:
还会有这样的世纪吗?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遍布冤狱。从百姓、将军、到堂堂共和国主席,幸免于难者,有几人欤?一任时光沉落,无数亡灵依然嘶啸不止,鸣冤声声: 天大?冤大?张志新为良知为真理代言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那端庄美丽的身躯,竟被剔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许长家一家七口,不堪罕见的凌辱,全部悬梁自尽。 身经百战的将军罗瑞聊,决绝抗争,跳楼折腿,却依然被扔进柳条筐,抬去进行万人批斗。刘少奇遗体被放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一尺多长的白发蓬乱着,嘴和鼻子变 了形……还有那无数制造悲剧的,也尽在悲剧中。可怜我们华夏民族,崩浪般的人造灾难,奔若山腾,凝固成了东方最历史的壁画。
我们以生者的名义,请未来世界的文明记住–人类历史上有过怎样黑暗的一页!
不是有了枪弹,就可以杀害光明。
不是有了血浪,就可以淹没历史。
不是有了苦难,思想就会死去。
一切都在苏醒和萌动。那隆隆逼进的,正是新世纪的雷声。”
而书的编者发出了如此的感叹:
是真实的神话?
是创世纪的荒诞?
为什么字里行间如此凝重,连时光也难以溜出扉页?你将不忍卒读–铜鼎铭般的纪实里,不息着何等凄厉而悠长的泣啸,那是千千万万“左”祸受害者永不安 魂的悲鸣。天道周星,何以“左”祸生生不绝?你将难以置信–如此荒唐,竟会真实得像你脚下的黄土地,为什么一个拥有过太多英雄和史诗的民族,总是徘徊在人 造灾难里泪眼望青天?你将感概万千–我们的青春、才智、生机、希望、信念、理性和血性都到哪里去了?呵,这逝去了的,真的就不会再来么?
那滑过晶莹叶脉的,是血雨,是凉泪、何以眩目而今?
从此,我们能拒绝“左”祸吗?
从此,我们能走出人造灾难吗?
……
星月,又滑下蒲公英深处。
太阳,又从浩瀚的黄脊梁上升起。
相信吧,猩红色的世纪里,总有伤痕累累却青铜般的脊梁撑起的高贵头颅和不倒的灵魂,因为有他们的悲壮抗争,我们的民族才不再羞愧,因为有他们的鲜血滋润,我们的历史才不再苍白;因为有他们的浩气长存,我们的骨头才不会再缺钙……”
“没有自警,何谈自醒?
没有自重,何谈自强?
没有反思,何谈重振雄风?
没有高贵的人格,何谈高贵的命运?
没有骨骼中富有钙质,何谈与新世纪的太阳一同拱破地平线,还生命以生命,还人以人,还创造以创造,还精神以精神,崛起于纯金的喧哗中。
为了思想不再放遂,灵魂不再扼杀,信仰不再泣血,希望不再绝望;为了曾经是孩子的我们和我们的孩子灵与肉不再深陷囹圄……”
我把这本书传给了高洪明,并说:“我们身陷囹图,不知何日才能见到充满希望的明天。”民族深重的苦难,竟唤不醒不幸的民族,是积习难返呵!
我翻出旧稿,拿起画笔,在哪幅画着“不准掉头”符号的画面上题写:魂,献给自“五四”–“四五”……以来,为了中国的民主、自由前仆后继而捐躯的同胞。
老高翻了翻书的目录,看着我写下这行文字,情绪受到感染,激昂起来。他踱到铁窗下,窗外,乌云像墨浪一样翻滚着,几只黑老鸦发出可怕的哀叫,拍打着 翅膀停在高墙的高压线上。一个闷雷打下来,把铁幕撕裂了,像一条条白骨组成的闪电,把荒原照得森森惨白。我走到窗边和高并肩而立,秋雨哗啦啦打在干裂的黑 土地上,院子里倾刻注满了水,雨柱从天而降,腾起了白花花的水雾,天如捅了个窟窿一古脑儿倾泻下来,在天地之间竖满了大大小小的惊叹号。
高和我又谈到了“六四”,那些可是中国人亲眼目睹惨无人道的暴行和绕不过去的话题。并说:“谁能想到一个‘人民’的政府能调集军队,把隆隆的坦克开 进天安门广场,不是用水龙木棍而是荷枪实弹对手无寸铁的学生群众进行屠杀,这是中外历史上罕见的暴行。反腐败、反官倒、要求法制和民主成了暴乱。”“谁对 历史负责、个人还是政党。……”
工作室的门被撞开了,燕飞龙来轰高洪明回班,燕飞龙调班后被指定为四班的班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抖起来了,并把班中的高洪明看得特别紧。他没有 大肆声张,是因为昨晚他和申伟秋躲在于中队长的库房中喝酒,被我进去拿颜料时发现了。当时,燕赶紧把瓶子递给我,要我来品尝几口。我没有酒瘾,当然也不会 被拖下水,他要我别声张。我只问了一句:“酒是于中给买的吧!”他们不吭声,我接着说:“我病了躺倒了四、五天吃不下饭,求中队给买几包方便面,于中不给 买,却能给你们买酒?”秋子用已麻木得不听使唤的舌头,在口腔中吞吐,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我是天堂河”他指着天,“天堂河……场长,天堂河也是劳改农 场……懂吗,场长的哥是我……”他把胸脯拍得通通响,接着说:“于中能不……给面……面子?”随着这堆废话喷过来满嘴的酒气,秋子一边说一边把酒瓶子凑到 我的嘴边嗷嗷地喊着:“喝吧!兄弟喝一口……你要方……方便面,唉,吃那个玩意儿,寒酸。我明天让于中给你买……买烤鹅,买火腿肠,买……你说什么……买 什么……成了吧……”秋子语无伦次地嘟囔下去。燕飞龙很清醒:“兄弟从来没有得罪过你,晚上的事开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
今天该我让他开只眼、闭只眼的时候了,我对燕飞龙说:“燕子,别盯得这么紧,老高是我的朋友,就算我们说说话有你什么事。去看看,筒道的铁门还锁着,就别轰走老高。”燕飞龙走了,没有回来,估计队长在锁着的铁门那一边。我们继续谈下去,但被打断的话柄再也接不上去。
桌上那本书,被清风翻过一页又一页,浩浩长风窜过铁栅用它柔顺的手抚摸着书页,这是“永远正确、伟大”的党走过的七十多年的足迹。雨不知什么时候已 停歇,太阳乌龟般的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我的目光钻出铁窗,只见茫茫苍苍的天穹上,前仆后继,绵延不绝地飘过永不回头的英灵,在层出不穷的灾难中沉浮。在中 国,今天跟往昔一样,特权就这样翻来覆去地实践它的暴力‘革命’。那个早于欧洲几个世纪就有了印刷术、造纸、指南针和炸药的泱泱大国,在近代的闭关锁国中 导致了文明和国家的衰退,特权们仍在长城围成的‘天朝模式’的阴影里做着帝王的梦。
1995年8月30日
前些日子收到了向宏寄来的包裹,由管教科孙干事和李副指导员作的检查,其中有一支红参,孙干事说得问问医务室,要大夫同意后才给吃。他给我写了张收条,签署着孙国勋大名。我拿着这张收条放进口袋 ,没有太在意,红参毕竟不如止痛片更重要,虽然它贵重又大补元气。
今天孙干事把红参还给我说:“红参上火,分几次吃。”我却摸来寻去,翻遍了口袋,找不到孙干事写给我的收条。孙干事说:“没关系,只要你记住已还给 你就成,找到了你就把收条给撕了。”我点头答应,并表示感谢他这么快就把红参还给我。孙干事去后,我仍翻遍口袋寻找,却找不回这张收条。想起上星期调班前 的清监,宋队长和于中队长,也是如此把我的口袋翻了个里朝外,把凡有文字的东西一撸而去,那么这张收条也一定是于中队长收缴去了。
于中不愧是中队的管家,据他自己介绍是毕业于齐齐哈尔师范学校。在中队里,除了厕所他什么都管。他自称最有实权,也的确大权在握,猪圈、水房、伙 房、锅炉房以及杂务班,值班人员的调配、安排,似乎他能一手遮天。那些牢头都是他的人,被我们称为是他的‘嫡系’。据说他在总场有后台,所以话说得响当当 的。做事也是闻风而动,譬如收缴强劳人员自备的餐具真是雷厉风行,收缴到好的餐具,就落到他嫡系手中。我的那套盆和罐就被他给了水房的王洁。还有我的三洋 电动胡须刀,是我宇儿遇难前送给我的纪念品,我舍不得使用,却被他清监时夺走。硬把电动胡须刀说成刀具,作为凶器扣押。他不像孙干事一样给写一张收条,但 他也有写收条的时候,那是能儿接见后的一次清监中,发现我有条万宝路外烟,硬说我不抽烟是拿烟去贿赂政府干部的,我又不便承认是给周国强的,他便没收了 去。第二天又把我叫到办公室,写了一张收据给我看,说是代保管了我的外烟,我拿起收据往口袋装,他一把夺回,说收据不能给我,也只能再由他代保管,於是又 被他代保管在他的抽屉之中,我不明白这种‘代保管’的方式,倒觉得管教科孙干事办事倒是泾渭分明。前天又收到侄女倩红寄来的两盒美国进口花旗参和一袋西洋 参片,于中队长又把它扣下了,丢进他的抽屉里,干脆不给写收条,也不发还,也不说明是什么理由。
1995年9月1日
日晷在墙上移动,一切都在无言之中。
下午去分场外的大油罐上写“严禁烟火”的红漆大字。是吴队长领我去的,吴队长是朝鲜族人,平时他沉默寡言,很少见到他骂人,他不贪,更不会吃伙房班 小灶或拿强劳人员的东西,他洁身自爱是因为有过教训,据说他曾吃伙房一个刀切馒头,让分场作了典型,罚去奖金30元。此后,吴队长处处小心谨慎。有一次值 夜班饿了,让史林给借包方便面。史林拿我一包“康师傅”方便面给他,吴队长一听是借我的,马上把它送还给我。他提防着我这个告北京公安局而坐牢的人,宁可 饿着也不吃我的东西。殊不知我是同情他的,在去年年底那份被黄教称为《万言书》的报告中,我为他打抱不平,说其它队长吃伙房的小灶,拿伙房的肉油没有事; 吴队长吃一个馒头罚款30元也太不公平。黄教恨得把牙咬得咯吱响,为此就封了我的药品。
此刻我爬在木梯上,躬着身子用大红油漆描绘着严字,这个“严”字是我本姓,想起我识字之初。有一天,不懂事的我回家问我的母亲:“妈,街上写满了我 的姓,我好害怕。”所谓写满我的姓是指那些大街小巷上写满“严厉镇压反革命”的标语,那一夜我父亲被抓捕入狱,我站在满地狼藉的黑屋子中,目送我父亲被一 帮扛枪的人押走。此后每每看到有如“严厉镇压”“严正声明”“严酷”“严打”使我对这个姓氏产生了原始的恐怖。几十年的灾难都离不开它的张扬。此刻我在严 管中堂堂正正地描绘着“严”字。
耀眼的秋阳,在银色的油罐上反射入我的瞳孔,我挣开眼睛就泪水直流,但我是个强劳人员,没有墨镜也不可能等太阳下了山再写。我再挣不开还得挣开。吴 队长坐在我身后的红柳树下盯着我,见我两只眼睛都熬红了,看着过意不去说了句:“你是画家,不能把眼睛刺坏了。”就拿来根绳子,把柳树往一边拉,倒成了我 的遮阴,这样我在阴影中,他却露在矫阳下暴晒。他热得难以忍受,想出办法来,终于把绳子栓在木桩上。他满头大汗,说要去分场抱个西瓜来解渴。他说:“你别 跑掉了,也别发火烧了油罐。”我说:“你倒退着走,这样就边走边盯着我。我跟你干活没火气也不会烧了油罐。”他真的放心去抱西瓜,还真抱来了一个不小的西 瓜,我们吃了个饱。直至4时多才完成,他领着我返回中队,一路无言。
天色从朦胧走向黑暗。今夜星光如此皎洁,在冷酷的黑土地上,北大荒融和在一片钴兰色中,阴森森的高墙、岗楼在黑暗中呈现的轮廓,有如蒙上了冷竣的霜 花。圆月哪里去了?我顾不得串班会被扣分,探视了东、南、西、北的各个监舍的窗户,除了那一圈阴冷的水银灯,月亮连个影儿都没有。月上中天,今天是向宏的 生日,我只能独对一片星光唏嘘。
1995年9月2日
向宏8月17日信和倩虹8月27日的信今天交到我的手上,王队长限我一个小时内交回中队。向宏在信中写道:
正学先生:你好!今天 王灿离京回美国,临行前,她再一次在电话中向我告别。其实,前天我们已在三环路外相拥分手,共期再见。今天,她临上飞机前打电话更主要的是要我替她向你问 候。她要你坚强地度过余下的时光,除了艺术之外,什么也不要多想;她还特别要我向你述说她及她家人的遭遇,以激励你向前看的坚定信念。怎么说呢?我太了解 她们一家人了。我们从35年前同窗起,“文革”中又在一起相依共勉,度过艰难的岁月,那时她父母都被关进监狱,尤其是她的母亲,作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 字报揪出来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更是在运动里首当其冲。她们家被抄得干干净净的,如今想找一张父母年轻时的照片都难上加难。她带着小妹妹,一个 月只有十几元钱的生活费,还要承受着‘狗崽子’的巨大压力和歧视。后来,她到内蒙去了八年,成了地地道道的牧羊女,回来后顿感知识的匮乏,每日在家攻读不 已。那时,她父母虽然被解放了,但仍没有彻底平反。我那时整日泡在她家,和她父母兄妹共论时局。她父母身上那种不屈的精神,对生活的信念和博大的胸怀,从 那时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和许多老共产党员一样,不斤斤计较于残酷的迫害和打击,他们能翻掉过去的一页而面对未来,他们能利用有限的生命身体力 行。一个人一生充其量只有几十年,但真正能有作为的不过是积聚了精神力量的短短几年。那时,在她父母身上丝毫看不出委屈和沮丧。她的父母都是政治家,而你 则是艺术家。但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对待生活、命运的态度则也是一门艺术。只有凭着自己的亲身感受,才能融汇和升华‘炼狱’一词的内在涵义,这 对于政治家和艺术家都是一样的。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中国古语曰:‘福兮,祸之所倚;祸兮, 福之所伏。’王灿以及她父母的例子不正是如此吗?前几天,画家村的一个画家,大约是魏林打来电话,他说非常想念你,还说想去看你;那个你在青龙桥游泳时救 他上岸的杨肖斌见后更是义愤,说要去东北替你去干活,许多人问候你。我说达摩面壁十年终于悟道;你面壁两年潜心修炼,对你定将会得大于失的。前几日还写了 两首小诗,现抄录供你玩味。
《咏落花》
经年阅尽人间春,
几度芳菲几度尘,
心系东风情未了,
桑头陌上总销魂。
《咏菊》
性本清幽独傲霜,
山间林下自芬芳,
不期陶令东篱咏,
差与骚人共一堂。……
信很长,我还在抄录,王队长进了监舍,喊着说:“给你看信没有让你抄摘,黄教知道后连信都不给你了,看你尽找麻烦。”王队长边说边拿走我的信,他刚 要出监舍,我想起侄女倩虹的信还未过目,就被拿走了,赶忙和他要。他说:“以后给你看的信不许抄录,否则就不给了。”倩虹信中说到家中的往事,以及他们为 我的遭遇愤愤不平,说她父亲写了一封责问当局、措辞激烈的信,是否收到?最后告之她和施万春合作的《肖像》是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的8首优秀歌曲之一。
向宏生日之前,我画下了《地火–敞开的胸膛》、《地火–荒原烈焰》、 《地火–厄尔尼诺》的前二幅。每幅由两张八尺宣纸拼成的巨幅水墨,还得等待向宏夫妇给我再寄来些八尺宣纸,完成“地火系列”的三联组画。
对于水墨的驾驭,我已得心应手,看水墨似乎是在宣纸上如意地泛滥,渗透,但都精确表现我的心像并获得预期的效果。宣纸来之不易,我竟没画废一张。在 近似疯狂的泼洒倾泻中,我挣脱了传统的束缚,求得了精神的解放和物化,从解构传统的笔墨程式中得到慰藉;在摆脱传统水墨语言宿命的同时,创造新的水墨语 言,体味着阻断、再造和重构传统所获得的形式创新的快慰。
梵高以建筑性和音乐性来比拟绘画的建构和表现,即中国绘画中所指的骨法和气韵。因此在挥洒自如中,控制水渍墨韵的渗透和泛滥。特别是以整桶清水泼 洒,近似乎疯狂之极的艺术行为,达到了预期的表现效果,克服了水墨的随意性和柔软性,在画笔摔打着宣纸的节奏中,在点、线、面的组合和变化中寻找音乐性的 旋律。
纵观美术史长河,古典和新潮的各种形式和所谓层出不穷的绘画语言,在浪淘千古的变迁中,走不出骨法和气韵的范畴。诚然,梵高狂猛的笔触,康定斯基抽象的色彩,波洛克随意的泼彩,在表象纷乱中仍有其个人绘画语言的秩序。
1995年9月5日
天色微明,响起了起床铃。中队通知:各班带尿桶、脸盆等工具列队出工。
长长的队伍由十来个队长监督着,在高墙的大铁门前列队、报数。清点人数后,我们沿着公路,穿过几道防风林,到了菜地。四面彩旗插在四角,界定了我们 活动的范围。我们的任务是从路边的将要干涸的沟渠中舀水,然后一手接一手的传递,把水浇在新播种的葱地里。机械、单调、重复的劳作使我汗流如注。我抹一下 额头的汗水,见铁色苍穹下,旱鸥在迎风游荡。
此刻,辜洪发正盯着我。和周国强同批押送来双河的辜洪发是个大款,他不善言谈,却工于心计,家属已来接见过二次,包着桑塔纳轿车进出,确实气派不凡,也让队长们看傻了眼。接见后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中当上了菜园班的班长。
菜园班是胡建华队长的班。今天大队人马抽调来此,是为菜园班干活的。班长是督工,监视我们这些强劳人员的言行举动。辜洪发能量确实非凡,让我长见识。强劳人员中如此受款待,不干活,整天捧着个收音机听他的股此市行情的,他是第一例。
辜洪发的起家,据他自我介绍靠着‘空手套白狼’傍个大姐大,是银行搞信贷的,从国库里套出大量资金,炒股、玩期货、开夜总会。在这888的年代,使自己从不名一文变成腰缠万贯,他自称说已有千万资产,这是他自我标榜的发家史。至于如何会跌入监狱,他缄默不言。
辜洪发是聪明人,聪明人握有权力的时候,比糊涂人更能见风使舵。我以为他站在那些手提电警棍的队长旁边缩着脑门,是顾自听他的收音机(这在双河改造 圈中是罕见的特别许可),想不到他在看准了股市行情的同时,也看准了我。他要讨好胡队长,把宝押在我的身上,就想拿我开刀。他把我喊出递水的队伍,问我在 看什么?我说:“看天!”我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的问话,又打趣地补上一句:“没有吃早饭,肚子饿,这叫‘饥看天图’。”我给他甩了下辫子,他却当成尾巴抓 住了,当即在众队长前训斥我:“这是对中队的不满!”我说:“成了,别扣帽子,这顶帽太小,本来我就不满,不是对中队而是对政府,怎么能把我关在这里受小 偷、流氓管制呢?”他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自讨没趣。
我顺势不回递水的队列,仰望苍天如一座‘饥看天图’的雕像。如果是为了正义和良知而受禁锢,那么流放只是追寻真理的代价。在北大荒这块被誉为‘白鹤’的故乡里,却有那么多横空出世的“乌鸦”遮蔽了蓝天。我没有理由拒绝生活,只有把牢狱作为一种生活的体验。
浇完了葱地,天竟下起雨来。天公也和我们开着顽劣的玩笑,让人敢怒而不敢言。
下午,管班的王队长来工作室,看来辜洪发没少给我往上告发。王队长对我还是那几句话,他开导说:“你都是过来的人了,中国的事你见得还少吗?哪个运 动你不知道。你何必还要嘴硬不服管,总是较劲……黄教说整你就整你,说电你就电你。去年电了你,你怎么不长点记性……”这种老调我听惯了,也听不进去几 句。我说:“大款就这么逍遥。”王队长几乎是附和着凑上一句:“‘有钱钱辛苦,无钱人辛苦。’和你说过:前次何志刚减期还得上贡北京呢?”王队长觉得说漏 了嘴,将错就错接着道:“普天下就是这个‘德性’。”我给他补了一句:“有钱能使官推磨。”他琢磨这个官字,半响笑了起来。
1995年9月7日
晚上筒道里乱轰轰的,只见左队长蹦出办公室在筒道里跺着脚又跳、又喊、又闹。两个中队长拉着他,劝着他。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听到:“找……高书记去,拿我当犯人……用电警棍电我……我不吃这一套。”
陆队长在办公室里喊:“电警棍只碰了一下,你吃不消啦,电别人呢?谁电你啦。”
“得啦,得啦,别吵呀 ……”
“就碰一下,你来碰碰呀!你能挺得住?他妈的这是一万多伏的电压。”左队长不服气骂出声来。
我想他们平时电起人来从不考虑这是一万多伏的电压,也从不手下留情。一支二支……五支六支地层层加码。警察不能挨电,我们就能电啦,现在他们窝里斗 动了真格,我有些愤愤不平。却听到他们放低声音说的是我。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窃窃私语:“你看老严六根电警棍都挺住了,你碰了一下就受不了啦……”后边还说 些什么我听不清了,他们拿我这个典型去哄他。左队长跺着脚仍不罢休。只见王中队长办公室的门开了,王中队长走了出来,喊道:“都给我回办公室去,闹、闹、 闹、……闹什么?”王中队长有些口吃走到了筒道的中间,对着铁栅门,咣一声狠踢了一脚,喊道:“谁把头伸出来,我收拾谁。”这个平时板着脸不太发号施令的 中队长一开口,整个筒道就鸦雀无声了。
大家都把头缩进了监舍,各就各位摔牌九的摔牌九、抓黑枪的抓黑枪,还有玩拖拉机的,李子拿着牌给自己算命。黑老大仍坐在一盆桃红色的高猛酸钾溶液 前,浸泡他那个写满了昔日风 流的肉茎,我仍占据监舍的一隅画我的画。黑老大挤着药膏涂沫在黑不留秋的鸡巴上,突然他笑出声来。李子捏着二张扑克牌,喊着:“梅花噢Q来唷,女人在想我 唷呀……”突然把牌一摔喊道:“开了!”李子手舞足蹈起来,见黑老大张着嘴巴穷开心,就求道:“陆三,讲个强奸的故事吧。”黑老大一拍腿说:“中,我给你 讲个强奸犯被女人强奸的故事。”
这个强奸犯当然仍是他。
黑老大清了清嗓门,仍半裸地坐在那盆高猛酸钾水溶液前,两只眼睛盯着荡漾着涟漪的桃红色溶液,第一句话是:“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1989年春 天,那一年我去苏北贩狗路过无锡时正是半夜时分。空巷里只有一女子与我同行,我们相距不到五米,那蜜盘是盘,条是条在她紧身的时装下显得分外妖娆。俏蜜一 笑比桃花儿还招人,濒濒顾盼使我加快了脚步和她并肩而行,眉目传情之后双方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着什么。俏蜜美丽冻人准是个‘大喇’,嗲声嗲气的吴侬口音, 我一听吓出一身冷汗。那个俏蜜说:‘给我3000元钱。否则,我就喊你要强奸我。’丫是个妖精,只有妖精才猜得着我这个因强奸罪四次入狱的人,是如何地害 怕‘强奸’这个字眼从女人口中喊出来,可我有3000元钱是买母狗用的,并不是买这个婊子的。俏蜜咄咄逼人圆睁着杏眼,竖起两道眉毛又重复了她的恐吓。真 他妈的见鬼啦,坏女人比男人更坏,女人也有上下两张口,和‘官’字一样。但女人的口一张横着,一张竖着。横着的亲你,竖着的咬你。要害起人来,就让你说不 清。”
黑老大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一笑,说道:“严哥,官的两张口比女人两张口都不如。”他接着说:“可我又是这个坏女人给救了的。要不是她给我蹬这么一 脚,我就回北京啦!跟我几个哥们加入飞虎队,早被当官的给毙啦。是两劳释放人员就成了暴乱分子。”“可我这个男人比女人更坏,她给我设下圈我给她布套,让 她也往里钻。因此我死活不开口,做着手势。指指耳朵,敲敲嘴巴,拍拍口袋。又赶紧掏出纸和笔,递过去让她写给我看。这娘儿当我是个聋哑的,真的写了,白纸 黑字递到我眼前,我一把就抢了过来,这张写着:‘给我3000元钱,不然我就喊救命,说你强奸我’的纸条是我抢到手的证据,有这张字据,她强奸不了我,我 却要强奸她啦,都是黑道里的人,这叫黑吃黑。我把这张纸叠成四折放进口袋。冲着她开口啦,我说:‘你不看看我是谁,强奸到强奸犯头上啦,我是四次因强奸坐 牢的,今天看我强奸你还是你强奸我。’她还来不及答话,就被我闷住嘴,一把拉下她的裤子,手就进去啦……”
说到这里,黑老大不说啦,两眼直楞楞地望着桃红色的药水,他在卖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忘不了显示其才学来了这样结尾。他不说李子急 了,“陆三”、“陆三”地喊着,问道:“兄弟你把她办了?”黑老大缄默了半晌才说:“好事又给冲啦,兄弟和她都被巡逻队给办了,抓到派出所,好在她给我做 了手势,我们谁也不说谁强奸谁,被当成互奸,从4月15关到6月15整整60天,自由是失去了,命却捡回来一条。回到北京,才知凑热闹的几个兄弟都进了炮 局,查出是两劳人员,成了替罪羊,没有多久就枪毙了。
这是个由强奸犯讲的被强奸的故事。而更可怕的强盗逻辑遮掩着强奸民意的可怕结果。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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