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5日星期日

阴阳陌路-严正学(16)2014-03-12 05:39:02

十六、《龙柱下》
1995年7月23日
走进了“七”月这个最不吉利的日子。从那个黑色的“11”号开始,我没有一天安宁过。周国强从禁闭室里放出后调到三班。又过几天,齐凤翔,栗玉京也 都出了禁闭室,回到大班。今天我和周国强又在厕所里交谈。周从我的安全考虑,指责我不该去激怒他们,这样会造成受惩罚的后果。我说:“忍无可忍,他们下圈 套害人,目的很明显,造成事实,永远押在牢宠里。‘逃跑事件’是‘自行车事件’的延续,针对性十分明确。”我还跟周说:“难怪我那时画那幅《梅杜萨之筏》 的天是由一圈又一圈的浓重黑墨环环套成的,我在画面中间用大桶的水去冲,水冲墨,破墨,希望出现一丝的光明。原来这正是我对存在环境的写照。周说他设法溜 进工作室看这幅画。
接着周又对我说王慧来双河探望他, 可黄教不让办接见,真是岂有此理!劳动教养条例有明文规定,可他们随心所欲,就是不按法律办事,你能奈何得了吗?……还想说下去,带领上茅厕的史林进来催 我们快结束,不然队长看见又要挨训的。我说:“史林,你再过十几天就到期了,我来时因你监视汇报我而恨过你,后来明白你到底是教师爷出身和他们不一样,不 会昧着良心去瞎说,要不然我又得挨电刑了。”史林说:“你太耿直,说话无遮栏,他们要治服你,才电你,见电不倒你,才层层加码地电,这些人整起人来是死活 不顾的。那一次电你是最厉害的,动用了六根电警棍,加上那根长电筒式的是七根,把中队、分场的电警棍全使上了。他们真会把你弄死的,你得防着点。”“还有 老崔,”我说:“他和你一起来双河,吃的苦比任何人都多。”我转过头对周国强说:“黄教要史林写检举材料,揭发我要‘密谋逃跑’,史林不干。”周国强说: “黄教在禁闭室拿着电棍一次一次要我交待,他说:‘你和严正学是朋友。你不可能不把逃跑的想法和他商量。严正学都承认了,你不承认就是抗拒。’”周又说: “我回答:‘严在五班,我在一班,平时就不让见面,怎么可能有我们商量的说法……’”史林急了催着说:“快起来吧,今天是刘队长的班,可得防着点。”我们 起身,束裤带时,史林又说:“黄教也是这样套我的话。所以老严你别激怒他们。这是鸡蛋碰石头。”
“以卵击石”的结果是被赶下大班,在三伏暑天去承受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同时又被扣去上半年和下半年的纪律分,思想改造分。折合后,等於给我加了近二 个月的刑期。再是进一步限制了我的通信权利。七月份起,信件过目后必须交中队‘保存’。还有寄来的一大堆书籍,被封在李副指导员的橱中,不让阅读。防范加 紧了;原计划二个月完成的十多面铁皮宣传牌,要我在十五天内完工。我接受不了,高书记来中队亲自给我下了最后期限为20天。我仍说完成不了,我宁愿去大班 干体力活,大班现在活不多,收工后,我还可以在监舍里席地作画。
我决定不妥协地走完我最后的八个月的刑期。所以我把工作室的钥匙再一次交给高书记。大田拔草,翻土垅,摘豆角、茄子,我样样都干,就等着西红柿成熟 能一饱口福。 而且在田里劳动,我还能和周国强和高洪明说几句话。我们都认为:目前的控制及设置圈套,千方百计地想给我们加刑是因为周国强的起诉,以及在开庭时那篇《劳 工神圣》的讲话和我的上诉,不接受行政庭终止审理的裁决,都是当局要长期关押我们在大牢里的原因。但我们不能因害怕坐牢去妥协,更不能面对蛮横的迫害而失 去自己应有的姿态。我想着我这一时期里绘画语言中那个“不准掉头”路标的反复出现,这就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
1995年7月24日
今天分场的王干事抱着一堆白纸,拿了工作室的钥匙,要我加班加点地赶制两个长条幅。字得用白纸剪出来,竖贴在二条十几米长的红布上。内容是:“坚决 贯彻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人民警察法》”和“坚决执行清河现场会议精神,办好现代化文明劳教所。”我一看到这二条标语就来气,上一次我给他们写过 这种内容的条幅,想不到刚挂出去,老崔就被打被电。
显然法律没有制约执法者的为所欲为,反而变本加厉地被人口是心非地操作着。特别是“电警棍”的使用,法律明文规定有其极严格的使用界限,然而黄教他 们拿着它,想电谁就电谁,而且一电人,就多根并用。我看见电崔法祥时,一哄而上也是五、六根。那几万伏的电流下,任何一个钢强的铁汉,都会被击倒在地。这 是一种丧失人性的摧残。在特权的滥施淫威下,受刑时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让我死吧!直至被电得昏死过去。
公布《监狱法》和《人民警察法》之后,被电者甚至比以前更多,法律不能对执法者的随心所欲有所制约。“文字是写给人看的,实际是实际。”执法者如是说,而我还得为这种虚假执法,写这样一堆自欺欺人的文字。
王干事是个老警官,主管宣教,以前也让我写过一些条幅标语,他的中肯和蔼的态度,让我难以拒绝。我只好说剪刀和刻纸刀被中队收缴了,没有工具无法干这个活。王干事立即去中队取来剪刀、刻纸刀、尺子之类的工具,亲自拿来钥匙打开工作室的门后,把钥匙交给我。
进了门,见“古拉格”因缺水,再一次遭劫难,那些作物连叶柄都软溜溜地搭下,西芦葫倒越长越大了。我赶紧浇水。王干事走近窗边,看着窗台上被我称为 “古拉格”的绿地,指着挂在窗台上破茶缸中的植物说:“这叫百合花”,我抬头一望,原来从猪舍那里挖来的不知名的根茎,已长出一串叶瓣,而叶茎的顶端傲然 开放着一朵洁白的百合花。
噢,多么美丽而纯洁的百合花,茹志鹃和王实味都写过以百合花为题的文章。前者是颂扬,后者是揭露;在这个有文字狱传统的国家里,茹志鹃的那篇《百合 花》编入课本,让我们一代代读下去;而王实味的那篇《野百合花》却使作者长期受禁锢,最后被大刀跺成两截,首身分离在晋察冀红色根据地上的革命的监牢里。 提到百合花,我给王干事讲了这两个故事。
王干事很内向,斑白的头发下,两只木讷的眼神盯着监舍的一隅,他欲言又止。一辈子的警务生涯,见识的不会只是《百合花》和《野百合花》的遭遇,他之 所以封闭起真实的内心,不仅是他仍穿着警服,还有三颗四角星的一督警衔,更有人生的见多识广和以言治罪的现实。他说:“你喜欢百合花,改日我给你挖几棵, 还有马兰花等。”我从内心深深地感激王干事的这句话,大家都明白那些走过来的日子;更希望将来的日子会更好些。
我接过了他手中的标语文字,开始比划着字的大小尺寸。嘴里唠叨着:“王干事,不是我想不通,前次我刚给分场写了这二条标语,黄教仍一而再再而三批准 用电警棍电人,我都觉得中国的法制纯粹是装门面的,法律是一纸空文。”王不想和我说这个敏感的问题,只是说:“北京市劳改局领导要来视察,你必须在明天完 成,晚上加班。分场决定:不让你再下大班,你还是把这些宣传牌画好吧。”原来我也听说了北京市劳改局三番五次地来要员视察,目的是把这里变成政治犯关押地 点。双河的地理环境确实比北京市大兴的“团河”、 “天堂河”,天津的“茶淀”农场好得多。原来高书记限期我近日完成标语牌,也是为了迎接上司的视察。
向宏夫妇又寄来了十数张8尺和6尺的宣纸、丙烯颜料、油画色等,还有一些食品和药物,于中队长一件件检查过去。突然我发现,宣纸中夹着的大信封里有 二本《路漫漫》的黑皮书。这是我1978年写的1989年发表于《中国美术报》文章的中英文本。而于中队长打开包裹时,一眼却盯上了用来包宣纸的三张废弃 的大张美人图:美国的简·芳达、琼斯和性感明星麦当娜。三点式装束裹不住性的诱惑。乘于中队长眼花缭乱之际,我抽出这二本黑皮书,藏在一大堆已检查过的物 品之下。于中队长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洋妞的膨大的乳房和滚圆的屁股,然后用脚尖踢着我的一大堆物品,示意我拿走。他扣留了“洋妞”,说这是乱性的,是扰乱改 造秩序的东西。
我抱回一大堆物品,进了工作室,翻开《路漫漫》,看见87年创作的《水与舟》系列,在浓重的墨框组成的封闭中,动荡的水不安地撞击着禁锢的黑暗,在墨色流淌的痕迹下方,有一个“囚”字,也许冥冥之中正预示着我今日的命运。
此时王中队长推门而入,顺手抄起我的这本黑皮书,严肃的表情下,木纳的国字脸中间扭成了川字。突然他装出谦虚的姿态,指着书中的画问道:“我没有艺 术细胞,还真看不懂你的这些抽象画。你给我说倒底怎么欣赏。”中队长不耻下问使我肃然起敬,我指着《水与舟》系列这几个字,给他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晚清的 中国,是历史上腐败黑暗的王朝,统治者在民冤和众怒之巅,想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就虚汗不止,于是京城有了石舫舟,王者想以此镇滔天风浪。然而 咎由自取,石舫舟救不了腐朽的清王朝。这是水和舟的关系。王中队长默然,说要借我这本《路漫漫》黑皮书去看。
1995年7月25日
为了迎接北京市劳改局大员来双河视察。双河农场进行了全面的粉饰。总场、分场、中队直到监舍筒道全部用石灰水刷白。昨晚大会宣布了纪律。上午视察大 员正要进入中队,在这个骨节眼上,我们监舍里发生殴斗。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班长蒋洪瑞使了个眼色,辉子闻风而动,操起了那根灰色的硬塑料 管,向汪黎春没头没脑地挥打。仅只是三,二下,汪被打倒在地,右额上鼓起了三个大包,右鼻翼开裂,血从那里淌出来,染红了脚下的水泥地。辉子边打边骂出一 串脏话,又拔出墙上挂衣帽的木棒,那木棒上扎满尖锐的大钉子,砸下去非让脑袋开花不可。大家急忙上前阻拦,今天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敢在北京市大员视察驾 到时殴斗闹事,后果十分严重。辉子被架到一边,还在骂着:“我是流氓我怕谁”之类的豪言壮语。
田宝金、大连子、王泽清等七手八脚地拽着汪黎春脱下粘满鲜血的白衬衣,小怪物张景歧在班长的指挥下,急忙擦去了满地的血迹。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说:“你们成帮结伙就这么欺负人。”他们用“流氓打架不告官”为理由让我别声张此事。我说那得看汪黎春本人的态度。汪竟然同意把被打伤的鼻翼说成是擦玻璃 时扎破的。我怒其不争,眼见他去医务室缝了几针。
中队怕我们面对北京市劳改局的大员告什么‘天状’,大清早把全体人员集中起来,简单的训话后,全部带到玉米地去除草。实际上谁都没有除草,队长领着 我们进入玉米地,大家扒在田埂上,看着三辆高级轿车在两辆212警车开道下,穿过玉米地前的马路,鱼贯而入劳改营。车队一过,大家在埋伏的地方一跃而起, 跳着喊着:“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带队的薛队长又气又恼地扮着恶神样的脸面才骂了两句,就笑出声来。大家猜测这个劳改营将升级成大刑圈,或是政治犯 关押地。一个多钟头后,又传来了:“鬼子撤退”的叫声。我们这些“八路”从“青纱帐”里爬起来,远眺着从我们的城堡──关押我们的劳动营的大铁门前,徐徐 开来的五辆返回的车队。我们仍坚壁清野,饿得掰着生玉米充饥,那些玉米棒的子房都未长丰满,就被我们这群饿狼掰着吃了;队长也吃,因为他们也饿了。
前些日子,由于工作室被封,我倒有时间看了二本书,其中一本是《传记文学》1995年5期中的一篇,独家披露《王力对文革期间高层权力之间斗争的回 忆》,另一本是以北阀战争至解放战争期间,国民党高层的斗争和蒋介石政治生涯为内容的《一代枭雄蒋介石传》。由此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使中国的政体总摆脱不了 专制和独裁。打倒皇帝做皇帝的改朝换代仅只是衍生着民族的苦难。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和共产党的革命,从未摆脱封建特权的衣钵,仍徘徊在李自成、洪秀全的阴 魂中。于是共患难后便是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使无限苍生临白刃,极权的宝座总是在刀光剑影中交替着并演绎着一幕又一幕争霸的丑剧。
中国统治者崇尚儒学,儒的鼻祖孔大圣人在满嘴忠孝仁义的假面后,也有其身为鲁司寇诛少正卯的血案,在其不长的为官期间大开杀戒,这种拍桌子杀人的历 史竟然延续了数千年。民主仍在一次次的腥风血雨中被扼杀。中国的“民主”总为‘民王’所代替。从孙中山的辛亥革命提出了民主的口号,经八十多年历史的演 变,特权的独裁仍一次次在中国的政坛上复辟。“刚者易折”和“沉默是金”,是中国知识分子在看到太多的无奈后的慎言和为自己躬身於强权之下发出的感叹。然 而我是个理想至上者,艺术的理想主义,导致了我的绘画难以为同代人理解和接受,也注定了我将赤贫一生的命运。政治理想主义,为极权所不允。监禁、流放之 后,谁知道哪一天我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厄运。
1995年7月26日
前几天派来一班的周金来帮我剪字,这个四进双河的强劳者,在瞌睡着的队长身边偷偷对我说:“我是今年初折的,你告北京市公安局的报道,我都看过。这 么多的报纸支持你的行政诉讼。连《中国法院报》《中国青年报》《瞭望》《视点》都支持你,但结果怎么样,尽管你是宪法保护的人大代表,你还是被抓起来,送 到这里劳动改造,使我们有幸成难兄难弟。大哥不嫌弃我,兄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民不与官’,在老毛时代,你早就冒啦。”我说:“什么叫冒啦?”他比划着 用食指对着我前额,将大拇指作扣扳机状,说:“把你枪毙啦!”,我说:“我知道这个结果,统治者为了排除异已从不手软,遇罗克因为反对‘血统论’,被押上 刑场枪毙。张志新坚持已见,临刑前还被活活地割断喉管游斗。那么多的人,为了中国民主进程浴血拼搏,我不过是个画家,我起诉公安局不过是我的一个‘行为艺 术’,目的是检验中国法制的真伪,想不到其结果是无尽期的监禁。 ”
周金来是北京市人,少年老成,外号叫“古董”。古董偷偷地告诉我,他用了钱,于中队长答应了,他将接替我搞美工,他说他比我有门路,花些钱还能捞减 期早出去。他有些兴奋,少年早衰的花白头发,披散在没有生气的脸面上,拱着嘴巴对我耳语:“我听外电,美国之音、 BBC、法国广播电台都说你的事是继六·四以来中国最大最多的知识分子签名,你说说当时有多少人签了名,才使当局要你坐牢?”
我退一步,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他,猜测他是否又是为刺探情况安插的吕得武第二。看看队长,彻夜的方城之战后,仍在呼呼大睡。於是我说:“你可是警方 的密探?”他使劲摇着脑袋:“兄弟干这事,天诛地灭。”“和你说也无妨,官方比你清楚,全国有一千以上知识分子签名,报道北京市签名的人数是350多,而 实际有418。”他挺了挺腰,干咳一声接着说:“我是因为穷才干空手道,实际上我关心时局,我只是想我不能作牺牲,所以只是等待。我学历史,知道到关键时 候,我才会振臂一呼,领导潮流,像蒋秃子一样从四川峨眉山下来‘摘桃子’。”听到这里,我不得不抬头“刮目相看”这位不知从那儿出土的“古董”了。
我心想这是不是王德才二世,其政治嗅觉和投机心理远甚于王,眼前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他和王德才一样,用同一口气忠告我:“北京市的公安是中国最大的地 头蛇,你当时就没想到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个古训吗?把皇帝脚下的御林军告了,皇帝老子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队长醒了,揉着朦胧的双眼:“别胡扯鸡巴蛋, 干活!”
入夜,北大荒原,月黑天高,莽莽苍苍一片。我的视线,透过铁窗,跨过阴冷的水银灯,随着那条通往现实的路,融入黑暗之中。呼唤高墙外的世界,渴求乌 云外的蓝天。面对黑黝黝的夜空,聆听着岁月流逝的款款脚步声。黎明终于驱走了长夜,又是一个苦难白昼的开始。在这风浪迭起的无岸之海里,我的小舟一直拼搏 抗争在恶浪之中。
夜深沉,人无眠。在监狱的长明灯下,我回忆摘录着我70年代写的几段艺术随笔:
“艺术是人类独有的生命表达形式,艺术是艺术家灵魂和感情对人世的关切,没有灵魂深处的呐喊,就不会有感人的艺术。
我的内心永远充满矛盾,极不平静。对自然,对人生,对世界我总想要说话。一个人的满腔情绪,也许是多少年压抑的结果,一旦爆发出来,即为呐喊。可惜社会不能理解他 ,却反对他,孤立他。
我的画凝聚着我的生命的痕迹和对艺术探索的思考。我用绘画来消耗自己的生命。让画笔去渲泄着灵魂的焦灼、狂乱和苦闷,从而使心灵得到宁静和满足。
我的画是我对人生、世界的发言;我对真实人生的关注超过了对主义,理想的信任。我正视现实并表现真实存在的人生,特别是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艺术的本质是真诚,艺术家对现实的真诚,对人生的真诚,对世界的真诚;他的艺术才能真实地存在下去。”
1995年7月29日
单队长走进我们班的监舍,一头扎进了打牌的人堆中。不一会“天呀!”“地呀!”“同花呀!”“顺子呀!”喊得海响。我早已习惯了在这种场所里作画。仍坐在床前的那一方空间里,在他们扔满一地的臭哄哄的破鞋的包围圈中,对着那个骚气四溢的尿桶,埋头画我的画。
不一会,周国强出现在我们监舍的门口,他轻轻地向我招手。我十分焦急,打着手势告诉他,管他们班的单队长,正坐在人堆中打牌。但他还是固执地对我招 手。我只好起身。看见那一堆打牌的人中,单队长正好背我而坐,显然他不愿意看见我,像我不愿见到他一样,更不愿意我看见他在打牌。我闪出门外,和周国强在 筒道里相对而立。我说:“你怎么过来的,管你们班的单队长正在我们班打牌……”
他没有回答,拉着我向文化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今天是单队长值班,你是他的眼中钉,所以他不愿意看见你在他眼皮子下,看着他打牌。刚才, 他派辉子来找我,对我说:‘今天单队长准许你和老严谈话,你拖他去文化室,单队长怕老严扫他的兴,这是特许’。”我说:“他不怕这特许惹出什么错误来?” “嗨,他能这样拔你这颗眼中钉,是因为他吸取了教训,对这帮和流氓不同的人另眼相看,现在他倒反过来怕你给他找麻烦。”……
1995年8月3日
“落叶知秋!”我站在凳子上擦玻璃时,突然想起这个成语来。热风带着高墙外凄清的蝉声拂面而来。我已两次被扣了卫生分,都是莫名其妙的原因。只要突然检查卫生,随便找个理由扣分。卫生分一扣一月的奖分就甭想拿了,因此也就变相地延迟解除近十五天。
“落叶知秋!”我又念了一句,突然感到头一阵发晕眼冒金星,只觉的自己浮起又摔下。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我看到许多晃晃绰绰的黑影,一只手的大拇指正克着我的人中。又有一个人用什么尖尖的东西刺我的指甲缝,我听到有人喃喃着“活过来了!”“回来吧!”“回来了!”怎么不是解除,而是回来!正在纳闷,又听大家重重地吁了口气说:“终于醒过来了”。
不知道是晕过去才摔下来的,还是摔下来才撞昏过去的。灵魂出窍正是刚才的一幕。
据说摔下来时重重地撞在大床的角铁架上,失去了知觉。左背下肋骨部位剧烈疼痛,摸得出肿胀的硬结,剧痛幅射向腰背,肩胸闷胀。
“谁把我拉回这罪恶的世界!”这是我醒过来后喊的第一句话。意志力和生命力明显的差异,向相反的方向延伸着。肉体的虚弱促使我意志更加坚定。视死如归的信念,连死神都害怕,因而拒绝我迈进死亡的门槛。
1995年8月6日
没有药物治疗。同班的人去喊来队长,队长叫来孙大夫。“老严动不了啦。”“动不了就躺着吧!”“老严肋骨撞断了!”“肋骨断了还是躺着吧。”这是在 班上狱友和孙大夫的对话,没有让你起来去干活算是最大的照顾。翻我被扣走的药品,一只空盒里只剩下一支“七厘散”。还有“三七片”“云南白药”等伤药都不 翼而飞。孙大夫摸了我肿胀的后背说:“没关系,死不了的。”“碰断了肋骨也只能平躺着去复原。”“给点什么药吧”“……”。
昨夜半夜痛醒了,动弹不得,咳嗽起来,后背伤处剧痛难忍。豆大的汗从前额爆出,胸闷,透不出气来。爬起下床,扶着狱壁走到铁门前把嘴对着窥视小窗, 对着筒道东边的值班队长办公室高声喊着:“报告队长。”没人搭理,我又重复地喊着“报告队长我要求医……”没有人答复,整个筒道除了声声递进的呼噜声、梦 呓声、磨牙声,就是我的喊声。田宝金下床,走到我身边有力地把铁门撞得嘭嘭响并用他高分贝的尖音喊着“报告队长”才呼来了皱紧眉心的M队长。知道我又犯病 了,他反问我:“你说深更半夜的上哪里去求医?”接着他凑近窥视窗,轻声对田宝金警告:“黄教今晚气不顺,黑着脸,谁再喊,当心他剥你的皮。”“气不顺” 是暗指黄教手气不佳,他和队长聚赌,今晚竟然出了赢他的人。田宝金吐了吐舌头,低声向M队长哀求:“老严摔断了肋骨,痛得受不了,你做做好事,给弄两片止 痛片来,让他先忍到天亮再说”。值班的M队长表示同意。
上午出工时我找到中队,李副指导员说:“没有车子,黄教不批准谁也看不了病。”我说:“黄教在哪里,我去找他?”李副指做了个睡觉的动作,反问我: “谁敢去吵醒他!”李副指给我找来两张伤湿止痛膏打发我先回监舍。回到监舍,躺在床上。汪黎春因鼻伤也没去打草,他说:“大哥,我给你按摩。”就运足内 气,对我肿胀的后背轻揉着。他给我按摩了半个多小时,问我是否感觉好一些,我说:“是的,至少舒展了瘀血,而且也轻松多了。”他说:“明天我再给你按 摩。”
接着我们说起了前几天他被辉子打伤鼻翼的事,我说:“你为什么不抗争呢?跟中队说,我给你作证,看他们如何处理。”汪凑近我低声对我说:“公安局里 的事没理可讲的。”他指的是改造圈。并接着说:“我被打伤后,向中队长反映过,你看中队根本不说话。辉子买了滋润的,他们都包庇着他。”我想起白敏几次给 中队作假证,我去质问他时,他瞪起狼一样的眼睛,说的也是这句话:“公安局里没理可讲!有钱有势就有理,从来如此!”
1995年8月8日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两天,整天注目铁窗,竟然发现窗棂、铁栅、及前后开启的玻璃窗和上、下支撑着的气窗,形成了由棱形、三角形、放射形构成的玻璃世 界,仿如恢恢天网。我又在那上边看见了赤红的夕阳,反射在铁窗破碎的玻璃上,像愤怒的火焰,像翻腾着满腔热血的胸膛,我即画下几张草图,题为《地火系 列》。
再过两个多月,就到了汪黎春的解除日子。他能不随大班去干活,是因为查明了他的肝有病又没给治疗,所以下不了地。现在他抱着个枕头,口中发出一连串 呓语滚到我的旁边。我伸手去拉他搂在怀里的枕头,拽不出来却拉醒了他。他睁开眼睛,迷糊的脸胧上掠过一丝尴尬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的媳妇宠我惯 出这个毛病,唉,现在是抱个枕头充数。”我听着哭笑不得。我一笑就牵引得背部二根撞断的肋骨移位,痛得我捂着背躬成个对虾样。一阵剧痛过去后,我让他别说 笑话了。他把两只手抱成拳,对我说:“兄弟害苦了你,现在我来给你按摩。”他丢开枕头,坐在我的边上,对着我的后背运气按摩。他揭开那块伤湿膏说我的皮肤 发炎了,他一边摸着红肿处一边对我说:“ 这二根肋骨是撞断了,这里摸得出来……”
正在此时,“小怪物”被人抬回来了。小怪物叫张景歧,北京市永定门外人,卅多岁,又瘦又小,也不知是几次到双河。平时瘦成精的模样,两只眼睛活灵活 现地转着,有一肚的心计。今天却耷拉着灰暗的脸,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旁边,不停地吐,吐出的都是黄水。他害有肺结核,胸透后证实结核病仍在扩散。
早上被安排去打草时,他就喊着要求换其它工种,黄教说:“你想干啥就干啥,没有门。你不去干活,就顺延你。”他边去边咕哝:“你们不顾我的死活,不 给治疗,反逼着我去干重活。”正好孙大夫在旁边,就反问他:“没有停过你的药。怎么说没给你治病?”小怪物一改平时的逆来顺受,顶撞孙大夫说:“医务室可 有不过期的药,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你都是让我们忍着,救死扶伤,劳动教养是人……”他说不出来,旁边的杨子给补全了这句话:“ 是人民内部矛盾,倒比大刑圈还不如,……”孙大夫扭头就走了,他不想听这些话。
他一走,大家的抗议就更放肆。有的说:“大刑圈里的模范监狱什么都有,这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一级管理,病了不让你去看。”“孙大夫本来只是个兽 医,让他给我们看病,他倒成天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你病得半死,他说你装病,伪病……”七嘴八舌的议论,突然停止,只见黄教站在门口,他双手背在身 后,犀利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厉声问道:“谁在闹事,乱哄哄的都在说些什么?”屋里一下鸦雀无声,只见大伙面面相觑。沉默片刻,汪黎春突然说话了,他 快到期就要解除了,不再怕什么,他说:“报告政府,我的肝痛得不行,都已经诊断我有肝炎,得领我去总场医院看病,我受不了啦。”黄教转过皱着眉头的脸: “你不是过两个月就到期了吗,在这里凑什么热闹。没让你去干活已够照顾你;你还想怎么样?”王说:“我的人可以熬着,但病不能熬得给我治疗。”黄教不说话 了。
电铃声响起,队长命令大家列队报数后,就出工了。黄教走前留下一句话:“谁再喊什么要治疗,就给我随大班去干活。”黄要走,我突然叫住他让他看看我 肿胀的后背,接着说:“你摸摸看,肋骨断了两根,痛得不成,送我去总场医院叫医生处理一下。”黄教说:“没有车……”就走了。“小怪物”只得跟大班去打 草,边走边说:“你们逼着我去干重活,是想让我死,让我直着出去,横着回来……”
他现在正是横着被人抬回来,只会吐,不会说话了。我忍着痛,去值班队长那里喊:“小怪物不成了快死了,快让医生来看看。”孙大夫终于来了,还有管教 科的孙科长,孙大夫把听诊器按在小怪物隆起的鸡胸上,不断地移动,不知道他听到什么。我想小怪物心里一定在骂他没有人道,丧失人性。听了片刻,孙大夫说: “还有心跳。”接着孙大夫又用火柴梗去划小怪物的脚底,一次,二次没有反应,他又重重地划过去,这一下,小怪物抽搐了一下。孙大夫扭头和孙科长说了句什 么,就要走。我说:“孙大夫,你得让我们去看病,别让我们熬着。”孙大夫说:“看病得让黄教决定。”孙科长说:“大忙季节没有车拉你们去。”都,
1995年8月9日
小怪物半夜里哼哼着要水,我下床给他倒了杯水,他已几天没吃东西,我就问他要不要方便面,他终於醒过来了,他摇头说不要,捂着咳嗽了一阵,我看着他 胀红的脸和胀粗了的颈动脉,就拍他的后背。小怪物才慢慢平静下来。早上N队长的班,他给我塞来两包伤湿止痛膏和三盒“活血生力丸”并对我耳语:“千万记 住,别去讲什么理,静静养伤。你为周国强抱不平,没有用。你说他们下圈套,他们恨你,会整死你的。学会保护自己,别给人抓到加刑的把柄。”也许他说得对, 我确实不能再去评什么理了,得咬紧牙关忍受。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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