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5日星期日

阴阳陌路-严正学(17)2014-03-13 05:29:05

十七、《火焰山》
1995年8月10日
几天来躺着画了几幅小稿子,他们看我能画画,今天就轰我下菜园摘黄瓜,西红柿。我拒绝去菜地,指着肿胀的后背,抗议变相的虐待。汪黎春快到期了,又 不给医肝病,也拒绝去干活,小怪物干咳起来,涨红的脸和青筋暴戾的颈项,顺不过气来。队长见命令不成,就哄着我们说:“菜园干活没定额,可以边摘边歇着, 还能吃西红柿。”大家不理睬。队长见喊不动我们,就喊来于中队长。于中拿着电警棍过来,敲着窥视窗喊着:“谁泡病,我给他电疗……看谁还闹罢工。”
于中队长以电刑威胁,又扣了顶罢工的帽子,见大家仍不起身,就踹开了铁门,“本队长的话不好使,叫不动你们……”正想发作,只听见筒道里巨队长在喊:“于中,高书记叫你……”
还是高书记的话好使,把一个凶煞神一样的于中队长给喊了回去。不然,今天遭殃的不知是谁?!
收到了向宏夫妇寄给F队长转交的信,“背书”中说:
“托带的画已收到,周的事已转告王慧和芒克,胶卷也已收到,并冲洗出来,其中有你自拍的五、六张。人物、监舍及铁窗外的岗楼都是这种特殊环境的写照,能留下这样诊贵的镜头真不容易。”
下午田宝金拎着裤子回监舍,岔着两腿左右移步走进班中,他说:“我脱肛中队同意让休息。”大家逗着他问:“是真的脱肛还是假的脱肛?”田把拎着的裤 子往下一放,躬身向前,露出个硕大的屁股,在屁眼的位置倒挂出二寸来长红红的肠子,接着说:“我刚才让中队长验明正身才同意让我休息的。这是老毛病,他们 不给我医,总得让我休息,大麻子没有解除时也脱肛,比我都厉害,麻子比我惨,他穷得叮当响,没钱去走面,所以脱肛了还得背着喷雾器去田头治虫,走不了路, 蹲下来,用手顶进去,没走几步又脱出来了,就夹着‘尾巴’走路……”田宝金没说完,汪黎春就问他:“宝金,你和中队有交情,给我们说说拉我们去看病。”田 说:“前一次来双河,田队长在黄教的位置,谁都说他好,真是人好心好,不要我们的东西。”宝金蹲下了,用手指头顶着那段脱出的肠子,费了半天的劲,缩不回 去,他接着说:“田队长对我真好,对大家都好,不信你们问问常来的那几位,他不像黄教他们。”说到这里,田歪着嘴巴,不知是故意扮出个黄教的神态,还是弄 那段肠子难受得歪了嘴,他涨红了脸迸着气说:“缩进去了”,接着又说:“黄教那时还没出来。……”又涨红了脸使劲地弄着屁眼。大家乐了,抢着去逗他:“你 说黄教缩进去了,又说黄教还没出来,给黄教听到了非电你不可。”
田宝金来了兴致他谈起黄的前任田监狱长。然后放低声音说:“你们当黄教就那么好,扒了那身黄皮,和我们差不了多少,队长私下里说黄教缺德的事多着 呢,都骂他是五条腿的,我讲个桃色的给你们听,那是在……”田刚说了第一句,就来了个急刹车,只留下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补了一句:“谁怂恿我说就是想害 死我,要是吕得武在,打小报告上去,我死定了。我就说田队长好,可惜他调走了,他把大家当人看,你们问问小怪物,那时他捎瓜果给大家吃,有一次背来整整一 袋的东北特有的果子叫慈菇儿,可真好吃,吃了一辈了都忘不了。”田津津乐道:“那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不服,都听他的,田队长的话比电警棍管用。黄教他只会 动不动电人,谁听他的!”“背地里谁没有肏他。”“肏他不够还肏他祖宗。”谁接了一句。宝金忙说:“别瞎说,让吕得武报了,我们全军覆没。”
接着他又说:“我上伙房,当了伙房班长,也是田队长推荐的,那时候我的话比队长都好使,小队长只会求我要点什么,中队长我就送,所以我的人缘就 好。”我说:“田宝金你把大伙的食物送了,借花献佛,图自己的减期……”田理直气壮地说:“就要我这号人当伙房班长,你这样当不成,你看吴成龙那时打尹 萌,中队就不敢处理他吧。因为吴那时是伙房班长,你队长算什么,你把他弄急了,他跟你翻车,把什么事情都倒出来,谁的屁股不都是黑的……”他又想起了什么 事,嘿嘿地自笑着,按着说:“谁叫政府瞎了眼叫我当伙房班长……把鲜鱼交给猫管。”我说:“把鲜鱼交给老鼠管理然后老鼠就把鲜鱼送给猫。” 大家都笑了,觉得老鼠和猫的比喻太确切了,田宝金接着说:“他们不会把伙房班长让你当,因为你不会帮他们偷东西。”说到伙房大家的话更多了,怒气冲到一块 像开了闸的水。
此时监舍的铁门推开了,辉子柱着拐棍进来了。进了铁门,把拐棍一丢,就骂开了:“我肏他妈的屄,他敢打我,也不看看我是谁。爷非整死他不可。”大家 问辉子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分场的小会计打了他。辉子也是从伙房班出来的,所以不仅牛屄,而且零碎儿话特多,他路儿野,抢起大话,信不信由你,说起自己,不 是采花淫贼,就是江洋大盗,门头沟的老大,像是个十恶不赦枪毙十次都不过分的人物。他叫柳正辉,北京门头沟人,我来双河前他当班长,后来进了伙房班。他有 一手理发的手艺,所以黄教和队长的头他都能动动。再加上他有心眼,是准减期的对象,也是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去年食堂卫生搞不好,强劳人员病了2/3,痢 疾的蔓延
祸及了这个被称为“万蝇食堂”的掌柜们。但这不防碍他的地位,后来他们起了内战,窝里斗,闹开了。尹萌、老吴又打架。中队只得把他们全都涮到大班。 当夜辉子就吞下了几枚二寸半长的铁钉子,被拉去住了十多天医院。换成别人给扣顶威胁政府的帽子早处理了。他却什么事也没有,到了大班还天天睡懒觉,报名列 队从不起床,队长不说也不管所以就惯出个蛮横的毛病,动不动就打人。那次打得郭京江鼻青眼肿,前几天打得汪黎春满脸挂花。中队知道后也不处理。因为他原是 伙房班的,所以养出的老鼠比猫还牛。这真像动物的世界,一物压一物,一物降一物,也是一种自然的平衡。
得意忘形的辉子,却在打草时和分场的会计翻了脸,分场的会计不光是警察 ,也是有来头的,他不认识他,翻脸就打开了,踢了他几脚后,据辉子说,还拿棍子打他。於是辉子就躺倒不干了。他就成了第五个病号,也是最难对付的病号。
1995年8月12日
一个菜园班有五个病号。晚上汪黎春求医的喊叫声把我们都闹醒了,汪在三个月前B超检查诊断是肝结石的病,总场医生让他住院,黄教说“熬二、三个月就 解除了,还住什么医院!”结果拉了回来。现在他把铁门推得咣当当响,喊着痛要求医。值班队长来过一次说没医生,走了。他拼命喊,却再没人理他。他蹲在门边 坐下了,骂骂咧咧的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
我过去劝他:“算了!黎春,你叫也没有人理你,看不了病却憋得一肚子气,你再喊,喊得他们急了,窝了他们的火,输红了眼的队长就会拿电警棍治你的 病,何苦!”汪说:“因为我没钱走门路,所以只能自己折磨自己。你看人家老魏……”他不敢骂队长却指桑骂槐地说老魏,那个魏天禄有路道,牛壮马大的,来了 双河就没干什么活,活得多润,整天牛屄地说黄教是他的‘托’,黄教亲自去北京给他报批办保外就医的手续,黄教回来他就走了,走得多润!汪黎春不断地数落 着,唠叨着就靠在铁门边睡着了。我看他腊黄的脸以及鼻子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忙喊醒他扶他起身。他捂着肚子,一只手触摸着肝区,慢慢走回铺位,和衣躺在了 床上。
辉子的事,中队的几个主要政府干部都找他谈过话,劝他要息事宁人。中队长都表示,只要他去跟班在地里坐着就行了。辉子不干,他说:“小警察敢打我, 大警察还要我写检查,这是不讲理。”下午听见中队已在调查辉子打伤汪黎春的事。于中队长问到我,我说:“辉子打伤汪黎春一事,你们当时就知道,汪黎春也对 你们反映过,当时你们担护着辉子,现在辉子闹到你们分场警察的头上,你们又想拿汪的这件事去压辉子,我不给你们写旁证材料,辉子的蛮不讲理是你们给惯出来 有,现在你们也该尝尝蛮不讲理的滋味。”正是一报还一报,此时我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他们如何了结这件事。
1995年8月13日
李指导员交给我审查后的一封信,是向宏夫妇写的。信中讲的是前些日子在国际展览中心举办“中国艺术博览会”的情况。其中写道:
碰见许多画家。所有见到的人都很关心你,要我转达对你的问候。我告诉他们你现在的情况,他们开玩笑说:将来那个劳改农场会很出名的,你画的画有一天会很有价值。也有人打听要买你过去的画,我说等你出来后再谈。此信带我回到了北京的绘画界。
《现代艺术·毕加索》一文交中队审查,至今未给我寄出去。分场管教科孙干事及李指导员找我谈话:说我近来信特别多,加上一写就是几十页的文章,没办 法审查。我说:“劳动教养条例中规定:劳教人员信件不受检查。而你们不仅审查,并且扣压,这不合乎法律的规定。”他们没再说什么,就转达高书记的命令:必 须在半月内完成宣传牌的制作。我说:“我只能尽力而为!”看来工作室已朝不保夕。
1995年8月15日
今天于中队长通知我跟菜园班去摘菜,又是胡建华队长带的班。在高墙的大铁门前例行列队、报数后要我们唱歌齐步前进。他开了头,让我们唱着“社会主义 好”的歌,气昂昂的走向分场。我想大概分场又有什么特殊人物在视察,否则他自己都不唱这个歌。也许这首歌,每个中国人从小就被灌输,太熟悉了,反而唱乱了 词,把社会主义的“好”和共产党的“好”唱混了,竟在中途中卡了壳,唱不下去了。反正已走过分场,就没必要再唱社会主义好了。
他们不唱,我却来劲了,我想发泄,于是,引颈高吭:“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峰火燃遍了整个‘亚’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
胡队长急了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地问我唱的是什么歌?我不想理他,傲然高歌:“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我们的热血,第聂泊尔河似地奔流。任敌人的毒焰,胜过克里姆斯当年的猛凶;……”
胡队长已跑到我前面,怒目而视咆吼着命令我闭嘴。我瞅了他一眼,仍提高嗓门呐喊着:“瞧吧!黑暗快要收啦,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 的城头,古罗马的……”
胡队长怒不可遏地冲着我骂:“活腻了想找死!”并揪住了我的衣领,他比我矮一截只能踮着脚举着手,费尽全力往上提。我居高临下,看着他上窜下跳的样 子简直是个活生生的“盖世太保”。我藐视着他已举过头顶的拳头,我想这一拳最多只能够得上我的下巴;因为他小,忌讳“小”,才有我们第一回合的交锋,为了 “小胡”这两个字,我遭到电刑。他企图在肉体上征服我,而我则在精神上战胜了他。
如果今天是再一个回合的交锋,后果又将如何呢?他那只握紧了的作为专制象征的拳头,高高扬起,他脸色铁青,两只眼球骨碌碌的在睁裂的眼眶中转动着, 似乎要暴出来,一股怒气从他牙缝中冲出把两撇小胡子吹得往上直抖,他涨红了脸,从咬紧的牙缝中爆出一句话:“肏的,你想造反还是捣乱,破坏改造秩序,你唱 的是什么反革命歌?”我说:“胡队长,你问这话,也太无知了!”
说着,我用手重重地推开了他仍揪着我领口的手,同时他那只对准我的颜面的拳头垂下了。我整了整自己的领口,接着说:“你总不能用这种蛮横无理的姿态 来请教别人。”我慢条斯里地继续道:“胡队长,如果你想要栽我一个捣乱、反改造或什么反革命的罪名,今天你就成了法西斯蒂。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世界 反法西斯胜利50周年的纪念日。现在我告诉你我唱的是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由田汉作词,冼星海作曲。是最近中央电视台特别点播的反法西斯歌曲,叫《热 血》。胡队长,你怎么会听到这样的歌就暴跳如雷呢?”胡队长无话可说了,但仍对我斥责道:“谁让你唱歌的?”我说:“不是你领头叫我们唱歌,我不过和了你 一首歌吗?何罪有之?”胡队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在周围人的讪笑下,他狠狠地瞪着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跨过公路,穿过高高的杨树防风林带,就到菜园了。大班的强劳人员继续向东北踏进了由四面彩旗划定的警戒线内打草。秋阳如火烤炙着荒原,黑土地上洒下 了我们太多的辛酸。在汗流夹背的劳作中,还得抵御来自草丛中的成群蚊子。因为它们作威作福的日子不长了,所以才如此穷凶极恶,肆无忌惮。像秋后的蚱蜢,又 能再暴跳几次呢?
1995年8月16日
难得的几个放晴的日子,连伙房班和留家的病号都赶下菜园去采摘,我却被留下了。原来是胡建华队长不要我,想把我发配到大班去,但大班没有我能承担的 劳作,这样反而我成了留守中队的人员。我不知昨天的冲突他是如何向中队告的状,说我唱反法西斯的歌曲?还是扣一顶扰乱改造秩序的帽子?没把我踢到大班去干 苦活,竟让我留守在家,出乎他的意料也是大幸。我兀立在铁窗前,看着大班打草和敛草的两个队列融进了迷雾蒙蒙的荒原。走出工作室,我发现除了一个队长值班 以外,筒道里就留下史林一人。还有个老D,他因特殊的关系,没随大班去打草,留在医务室前的院子里管晒倭瓜子,他把两扇铁栅门栓上,抓了两口袋倭瓜子,边 咬边游游荡荡,浪声浪气地唱着:“提起那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我到工作室铺下一地宣纸,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日子能让我静心作画。生命的搏动,在浩瀚的宇宙中如此的渺小;天涯过客在无尽的时空中仓促而行。泼下的墨 水在变幻莫测中一圈又一圈地渗透着,刻画了我禁锢的人生,人类正义和邪恶的相生相克,以及人生观潮流中的几次疏与堵。天地、阴阳合二为一,而心灵却如太极 图中的阴阳鱼,有着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为了冲破黑色的包裹,我提来大桶的水,在水破墨中,我见到了光明和黑暗的抗衡。黑与白的渗透,像铁窗外的天穹, 在乌云密布后又露出了一线的光明。中国画的气韵,关注生命本体对宇宙世界的感受,用艺术去体现内在的人格力量。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牢狱中,我寻求胸怀袒 荡,气韵通达的大起大落,大柔大刚,大动大静,大虚大实。此刻我脑海中回荡着《热血》的旋律,洒下的似乎不是墨水而是我满腔的热血,我把这幅画题为《地火 –敞开的胸膛》。
中饭是在伙房领的,我回到监舍。没进门即听见大铁床上咯吱作响。因为常发现班中的东西被窃,于是我蹑手蹑脚,屏声息气进了门去。声音来自上铺,我踮 着脚尖往上看,只见D裸着身体,大字形地叉开两腿,四肢着床而股胯悬空,勃起的阴茎上套着中间扣去一个小洞的《北京日报》,他一只手抓捏着自己的胸部,另 一只手握着那个缺乏目标的阳具,上下不停地摩挲着。他凸肚,扭腰,在不停的抽搐中嗯嗯哈哈地呻吟着 。
我的出现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现状,他把视线从床头的打火机上挪开,向我发出似乎是哀求的目光,立即又返回那个打火机,停滞在打火机的裸女图像上,嘴 中仍不断呻吟着,念念有词道“来了,来了,就要来了……”我抓起那只打火机,把它摔向墙角,触地之时,打火机爆炸了,他才立时坐了起来。第一句话是:“你 赔我美人儿,这是我相好了三年的女人,以后我怎么活……”看着D认真的样子,目光中充满了哀和怒,想不到小小的打火机包含了生活的全部,我深深后悔,后悔 自己的鲁莽……
D是石景山人,北京市户口注销的强劳者,七擒六放,二十年的监禁人生里,他就是在这种自虐的状态中渡过的。他早已磨炼出这种聊以自慰的解脱方式,并 不把我的发现当成耻辱,只是尴尬地一笑以掩饰他自渎行为,并自我揶揄道:“我是个童男子,真正的童子……你把我的美人吓……吓跑了”他收起泄了气的阳具, 把那个垂头丧气的玩意儿塞进裤衩里。拿起那张曾套在阴茎上的《北京日报》,去遮他的颜面,我从那个孔中见到他窥视着我的眼睛。我扯下这张报纸,却看见那个 小洞正撕在一个大人物的脸上。我说:“文革时要这样做,准得人头落地。郝队长的父亲不就是拉了一泡屎用废报纸擦屁股,因亵渎了报纸上‘毛主席’这三个神圣 不可侵犯的大字,被劳动改造了八年。如果擦在毛的图像上,早就成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千古罪人。”D吐出半根舌头,赶忙摊平报纸。这是今年三月份的 《北京日报》,在市委书记陈希同的反腐倡廉讲话的大号铅字下,印的正是他的大幅照片。 D正在他的脸上打洞,正是无巧不成书。D狠狠骂了句:“狗娘肏的,这帮官爷,建行宫,养小蜜,包二奶,弹个指头是几个亿,早该打洞了。我为了一个小钱包却 在这里坐牢。妈的屄! 一个月前陈希同还在台上‘炸剌儿’大讲什么反腐败,一个月后他也成了贼;这个大偷大盗当官的世道,我不肏他肏谁。”
D扣着报纸上的图像,唾了口唾沫,然后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尿桶。他觉得不过瘾,接着又跟过去站在那里,把一泡尿洒在陈希同的头上,并得意地笑起来。刹那间,我明白了许多,想起这张挖了个洞报纸的用途,我说:“你可用这张挖了洞的报纸去申请专利。”说完我们俩都大笑起来。
笑声嘎然而止后,我沉入一种莫名的悲哀之中。我可怜这个北京石景山来的社会‘渣子’,不知其何以屡教不改,从十五岁进少教所以来,一而再三地混迹黑 道行窃,以至走到这地步。而那混迹官场的“官爷”,戴着血染的花翎,在红道中上窜下跳。用那双染红鲜血的手抓权抓钱的同时,姿意纵横淫欲,不知搂过多少诸 如电视女星、高级时装模特之类的倩女人。而眼前的D自从他性意识觉醒开始,整整的7000多个日子,就是这样地在自我解脱中消解他对于女人的欲望。而今那 个偷偷珍藏着的印有裸体美人的打火机,却被我摔在地上炸得无影无踪。
我顿时觉得他挺可怜的,只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免有些过分。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我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私生活!
写到这里,我想起在圆明园画家村的日子。那些被称为“艺术家”的人是如何排遣这性的压抑呢?随着啤酒瓶的开启,用大姆指和食指扣成的圈,在瓶颈上下 移动,从溢出瓶口的白沫里换到廉价的笑料。这就是山东画家鹿林之所为。至于他不厌其烦地在其作品中表现男女性器官,长了牙的嘴巴或阴道,以及精子和血迹, 这些并不抽象的抽象语言倾吐着他内心的全部欲望,对比我不敢苟同。如今随着西方的时尚,不乏有以花蕊去表现女性的生殖器的男女画家。偶见《江苏画刊》 1995年二期中,有那么多一流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似是而非地解释着旅德画家张国龙的“抽象”画。如果正像有些评论家所说,画面上表现的是勃起的性器官处 在射精的阶段,那么这些以男性的满足为炫耀并自我陶醉的图画只不过是精确的性学挂图,何谓“抽象”?评论家竟能调动那么多的新词汇津津乐道,他们比起监舍 中D行为可谓小巫见大巫。在前者的“生命系列”中我看到的只是空调贫乏的内容;而在后者赤裸裸的行为中却有许多值得人们去思索的内涵。
他和陈希同都曾是人类森林中的二颗小树。他被过早地砍伐,插入粪坑,成了又臭又硬的粪坑棒,而陈被浇灌成了栋梁。由於贪娈的本性他们又走到一起来 了,真可谓殊途同归!在人欲横流的世界,一掷千金的大款,戴着红顶子的达官贵人,在五星红旗下的权、钱、色交易是如此的触目惊心,权力失去监督的正是社会 腐败的根本。作为民选人大代表的我,因监督执法而身陷囹圄。家长制,一言堂,在进入市场经济的今天,仍坚持它“天朝模式”的统治。在“反腐败要亡党,不反 腐败要亡国”的两难处境中,难道我们就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1995年8月17日月
午休时,监舍的铁门突然被踢开,于中队长和李副指导员冲了进来,在辉子的被窝里抓出了洪金龙。于中给了洪金龙两个耳光后,李副指在他屁股上重重的踢 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的累不累,打草回来还尽干这些事。”洪金龙被抓到中队办公室。他们一走,辉子若无其事地张扬说:“兄弟们,什么事也没有,无非我们搂 在一起睡觉。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又对着班长蒋洪瑞点头说:“金龙是少教所出来的,见过世面,假活儿‘盖’世,什么也不会说的。”
洪金龙,通县人,未满20岁,已经历了少教到劳教的两种生涯。虽然见过世面,却仍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连电警棍都未见到就“竹筒子倒豆”和盘托 出了。接着辉子和班长蒋洪瑞被带进了中队办公室。从打架、偷窃分场食堂的油和肉到鸡奸,一一如实讲来,交待的清清楚楚。平日称兄道弟的铁哥儿们,到此时都 相互揭发、检举,呈鸟兽散,因此牵连了一大帮人,原来称霸称王的都是些色厉内荏的家伙。辉子的最后一着又是吞钉子,又是写遗书。辉子这是第二次吞钉子了。 第一次是从伙房班调出那一回吞了两寸半长的数枚铁钉,要挟中队。这一次总场管教科来了人,把辉子带去医院透视回来给了他一把生韭菜,要他吞下去。然后就关 进了禁闭室。
铁哥儿们开始说三道四了,到底这是一件男性世界的“桃色新闻”。自从史林调出值班后,“小黄教”黄世良成为继史林后的总管。他名不虚传,不到半天, 就看到了审讯的记录。便眉飞色舞的向大伙说着所谓鸡奸的的细节。那些发生在被窝里的事,变成审讯笔录的文字后,现在又成了他的独家新闻,讲得唾沫横飞。他 学着中队长的官腔说:“给脸不要脸,你们的鬼名堂中队能不知道?你和分场会计闹、你泡病、中队让你闹让你泡。你却泡个‘小蜜’天天钻在被窝里打炮。”有人 接腔喊着:“使劲,使劲!”监舍中沸腾了,在狂笑中,“李达”变成了“高球”,“使劲”(史进)喊着“啊唷唷,‘送浆’(宋江)来啦!哎唷唷,受不了 啦!”这些水浒中的名字都变成了淫秽的字眼。
不知道他们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因桃色事件刺激了神经。“小黄教”拍拍胸脯,挺挺肚皮,神秘兮兮的降低了声调说:“被窝里的事情交待了整整五大张,我 亲眼看见的。”见黄世良现在的这副嘴脸,想到他平日喊辉子兄弟那副溜须拍马腔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使我特别反感。於是我不冷不热的问了句:“黄世良, 是不是你也参加了审问?你怎么这样快就看到了审讯笔录?这里边有鬼!”我这一将军让他哑了口,一溜烟走了。奇怪,中午的审讯记录,下午就被“牢头”过目, 用官方的语言叫‘泄密’,实则“狼狈为奸。”
晚饭后,我被带去中队办公室,黄教和李指导员已坐等我的来到。黄教倒是态度和气,问我:“你们在一个班中这么长的时间,怎么都不反映他们搞鸡奸活 动?”我说:“只听他们常骂‘肏屁眼’,不知他们动真格地干。如果说我们不反映,倒要问问你们队长哪个干预过?辉子在筒道里天马行空,你们不管;洪金龙在 二班,天天窜到我们菜园班钻进辉子的被窝里搂着睡觉,你们队长不说,我们说什么?”黄教追问了一句:“那么你认为这件事队长早就知道?”我说:“队长不可 能不知道,包括辉子打伤汪黎春一事,汪黎春都向中队长报告过,中队没有作任何处理,所以辉子胆敢闹到分场是你们惯出来的。另外,我想问问你们审讯的记录是 否是保密的,即使不保密,属于隐私部分怎么会没过一个下午,就传开了。是谁给黄世良看的,而黄世良大肆宣扬鸡奸的过程和动作细节,我觉得这对年轻的犯人是 一种言传身教。难道牢头就有这种特权?”黄教不回答我这个问题,他把话题转到事件的本身,他说:“你就不知道他们在被窝里干这种事?”我笑着说:“我的眼 睛没有透视功能,看不透被窝中的事。”李指导员插问了一句:“你认为这是什么性质的犯罪?”我说:“你们称鸡奸犯,文革期间还有因此而枪毙的,但我觉得这 是一种病态,需要心理医生的诊治。”李指导打断我的话加重了嗓门说:“这是流氓犯罪!”
1995年8月18日
我也有些幸灾乐祸,这件事,把总场、分场管教科和黄教、指导员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他们把视线集中在这个定格中,成了焦点。对我的那些被扣留保存的信,就没有精力再做更深入的检查了。
中午蒋洪瑞也关进了禁闭室,还有长长的一串受牵连的名单,吕得武是单干的,没有上他们的贼船,这样菜园班中除了我和吕得武以外都沾了边。班长关禁 闭,菜园班就解散了。我被调进三班这个虎狼称雄的地方。我抱了被褥过去,吕得武像个影子似地也到了三班,真是冤家路窄。但我相信这是一种安排而非巧合。 “以夷制夷”让我在流氓的倾轧中驯服,默许这种介于动物之间最原始本能的膨胀,赋予最古老的暴力,作为改造我的最后手段。
三班原有十四名强劳人员,加上我们两个共十六名。所谓介于动物之间是指这个小小的禁锢天地,太像动物园里的猴子王国。骄横跋扈者被奉为大王,且等级森严,形成了金字塔的统治结构。一个好汉三个帮,迟来后到者如不臣服,准得踩地雷。所以换一个新空间,就会取得新的平衡。
去年5月,我来双河农场一班的第一天,我的毛巾就被郭京江当众丢进尿桶。这是给我的一个‘下马威’。
三个月后,我调入菜园班,班长边德生吼叫着指着尿桶边的空间,让我在那里休息,也是一个‘下马威’。对此我怒目抗争,正面交锋,于是不打不相识,反倒相安无事。
今天我抱着被褥进了三班的铁门,管班的王队长指我的鼻子说:“到这个班,你得听我的,惹事生非,我就电你。去年我电过你,你总得长点记性。”这又是 一个‘下马威’。他竟然以对我滥施淫威为荣,是职业病还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使他丧失了起码的人性。我关在北京公安局海淀区看守所是一个特殊的死牢。那个四壁 包裹着海棉的监狱剥夺了你最后自杀的权利。我没关过大号,听日夜监守我的学习号(即牢头)说:每进来一个新犯人,先是接受监舍里老犯人的一顿毒打,然后浇 你一盆凉水让你清醒,这也是‘下马威’。30多人关在不到十几平方的牢房。学习号(牢头)占一块空间。下边分:柳爷、相公、鼠昧、小嵬等级别。有牢中惯用 的打人手段被称为二龙戏珠(扣眼)、戴墨镜(打黑你的眼眶)、吃虎腿(用脚踢你)、发电报(用铁勺敲脑门)、喷气式(让叉开两手,低着头肩贴着墙站着)、 立板(人和人挤着侧卧 ,挤不进去的用脚踩进去)、进黑袋(是蒙了被子打人)……等。对这种窝里斗,管教是默许的,所以被打的人喊叫,管教是不理的。假若管教要借他们的手惩罚犯 人,只要说:“帮助帮助他”一句话,一顿更凶残的拳脚会打得你死去活来。崔法祥调班后进入五班就是这种遭遇,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是单队长指使的。为了制服我 的傲气和摧毁我的尊严,在王队长的一顿官话后,我被安排在下铺。这个宽不到四公尺的上下铺大铁床上要横卧下16个男人,确实很不容易。班长秋子是天堂河农 场场长的哥哥,分场对他额外照顾使他成了三班的班长,但他管不了这帮流氓,此时他被挤在朝南的床边,我要再跻身其中,他也无能为力。
我刚放下被子,一转眼,我的枕头就被扔在地上。我转过身来,身后仅有被称为“北京天桥老大”的杨福臣。这个1米85以上身材的“天桥老大”,用眼斜 藐着我,我盯着他,四目相对。片刻我底气十足地喊道:“捡起来,谁扔的谁就捡起来放回原处。”这是一种心理的对垒,我不示弱,他倒心虚,只得说话“大哥, 别嚷嚷,我捡起来。”此时就寝铃响了,例行列队、报数验明正身后,各就各位铺褥上床。本来就拥挤的下铺,那一半被许保国和杨福臣占着,许大字形地躺着,舒 舒腰肢后,再俯卧撑几下。杨福臣是他的护卫,从黑膀肩开始,我们6个人只能紧紧地挤在不到两米的铺上。其中诸月峰又是他的人,也许是年轻,也许是故意的, 在挤得受不了时,诸就会乱踢乱捅的,以扩大就寝的空间。因此,他的膝盖骨每每顶着我的腰背,痛得我眼冒金星。我被挤得急了,想发作大闹一场。但转念一想, 闹的后果不是罚站筒道,就是挨电棍。现在是故意安排挤着我的,让我只能肚皮贴着别人脊背,“立板”式地渡过漫漫长夜。
此刻我嘴里默念“沉默是金,忍耐是福”。过不了一个小时,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难受,虽合起两眼,却毫无睡意。看看铺位的那一边,许保国翻了个身,一个 人占了一块能跳迪斯科的地盘又打起了呼噜。我真想骂一句:“老子不睡了。”跳下床,闹他个天翻地复。难怪关过大号监狱的都说,进“大号”是活受罪。
这时我想起了古人寒山、拾得的对话。寒山问:“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答曰:“只要我忍他、让他、避 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肚量之大令我这勒紧裤带的人自愧弗如。然而,忍耐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这本来就是他们一种变相惩罚的安 排,你能跟公安局讲理,你能跟这帮流氓讲理吗?!中国人以一个“忍”字为立命之本。反把据理力争当成大逆不道。时间淡漠了血色,大家仍在“忍”中苦熬。我 越想越恼火,决定以恶抗恶,勿管它的结果如何。
我跳下了床,走到许的铺旁,我请他们靠紧点,给我们留点躺得下的地方。此时另外几个被挤得无法入睡的人也都坐了起来,有的下地,有的坐在铺位上,许 却装聋作哑,不回答也不挪动位置。他的手下烟国江却在上铺骂开了:“肏的,都睡下了,还喊什么?”我正想着如何把这抗争升级,他一骂,我就有了话。我提高 嗓门大声说:“肏屁眼的都关进了小号,你们谁还要继续肏。你以为这里是看守所,让我们‘立板’睡觉!”
这么一闹,值班队长来了,中队长提着电警棍开了监舍,皱着眉头问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仍装睡未醒的许说:“他一个人占了统铺的大半,我们五六个人挤着 ‘立板’怎么睡?”队长推了推许让他起床,把铺位靠紧点。这时许才睁开眼说:“褥子大靠不进去。”中队长喊道:“把褥子全撤了,一个挨一个睡。”许只得跳 下床,撤下垫褥时,中队长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许的下身说道:“你他妈的一条大腿上抱一个女的,难怪你要占三个人的地盘。我扭头一看许的大腿根上,纹着两 个裸体的美人,一个忸怩作态,一个像妓女作秀,对这种过去听都没听过的事,竟让我在这里亲眼见到,是诧异、是恶心、是鄙视,还是怜悯?说不清我心中哪种感 觉更多一些……
1995年8月20日
受关进禁闭室的那帮强劳人员的牵连,W队长被停职回家了。W队长的变态行为,其实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中队欲盖弥彰宣布:W队长是摘了瓜地的西瓜,才 受到停职处分。这反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W队长抱个西瓜就停职回家,而于中队长扛走一腿肉倒没事,这也太不公平了。”“嘿,人比人,气死人。人家陈希同 挥霍了几个亿还只是引咎辞职。都是共产党政府干部,政策就是两样。”“喂,喂!二七摸了只有二角七分的包还坐三年牢呢?”“你们犯傻呀!W队长不是抱西瓜 而是抓小鸡,他把小鸡摸成了老炮,现在炮筒出事,因此就牵连了他。”
今天休息,筒道的铁栅门被关上了,当最后一道铁栅门被拴上了大铁链,扣上了大锁,然后咣当一声发出落在铁栅门上的声音后,小小的改造场所就分成了两 个互不相干的世界。这是黄世良代替史林后的一个创举。今天他别出心裁地把各个监舍的小铁门也锁上了,引起了大家的抗议。这种难得的休息天,他却想得出把我 们压缩进监舍,锁在牢房里,连去院子里活动和浆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大家捶着铁门,喊着“黄鼠狼,你他妈的,休息天,也把我们锁进班房,这都变成严管队 啦!大刑圈里也有放风和自由活动的时候!”“黄世良,我肏你媳妇、肏你妈、我肏你祖宗、肏你大爷肏你姥姥……”
黄不吱声,只听见他喊着:“报告于中,报告于中……”大家突然静下来,黄喊了两声报告后,不见回答,大伙静心屏气中听到中队办公室哗啦啦的打牌声。 原来为了让队长赌牌,就把我们锁进监舍。这时黄提高嗓门依然喊着,中队办公室的门开了,于中叼着烟不耐烦地问出了什么事?黄嘀咕了一阵,不知道说了些什 么,于中提着电警棍就过来了,后边跟着一高一矮单队长和胡队长。于中喷了一口烟,用脚踢着上了锁的铁栅门喊道:“谁说大刑圈好,出来!我收拾他,你们活腻 啦?还是不电你们不舒服啦……”于中喊了几声接着吼道:“今天这里就是严管队,谁再闹,看我怎么收拾他。”于中狠狠地吐了挂在上唇的半截烟又回到他们的方 城之战中。
严管啦,队长不会走进铁栅的另一边。我就可放心作画。这不到36平方米的监舍里,双层大统铺上已坐满了二堆玩纸牌的人,三条大板凳横在铁窗下,也聚 集了一帮赌徒。墙角里供着十五、六个强劳人员撒尿的铁桶,强烈的骚味伴着十几支烟枪的烟雾,弥漫了整个监舍。乌烟瘴气中,喊五吆六声音里常夹杂着谩骂。尽 管监舍中贴着的《劳教人员五要十不准》中明文规定:不准酗酒、赌博、偷窃……可谁管谁呢?队长们赌钱,他们赌烟,各得其所。我在他们丢着鞋子、烟蒂和吐着 痰迹的床边清理出一平方多的空间,摊放了调色碗,墨汁,颜料,把那张泼墨的8尺宣纸叠成四折,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深入作画。
今天黑老大没有进入赌局,他坐在我前面的空地上,又泡满一盆桃红色的高锰酸钾水溶液,浸洗着他那放浪形骸后留下顽疾的老炮。黑老大叫陆占生,小名叫 陆三,据说是狗贩子。读过几本书,知一点天文地理。为了显示其博学,他常给人提些古怪的问题,当你发窘时,他就教训你,这是某朝某时的一个故事,并追问一 句:“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邪乎啦,得多听我开导你。”因为生得黑,又喜欢以老自居,故被称黑老大。黑老大是六进宫的,除一次是流氓殴斗罪进来的,其余 几次都是因强奸罪被强劳或劳改的。他背得滚瓜烂熟的是“强奸的定义”。他说:“所谓‘强奸’是违背妇女的意志或在妇女神智不清醒时强行发生性关系的行 为。”
他又说:“我的强奸罪中有两次是冤枉的。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开始贩卖走私电子表、录音带去了广州。我没有多少钱,住在三元里的一家小旅店里,小旅店 是那种老式小店,接待低层的旅客,是一种隔离式的小单间。广州炎热,我仅穿的一身衣裤只好晚上在房间里洗后晾干,第二天再穿。因此每每都光着屁股睡觉。那 一晚我肚子着凉,躺在床上憋得难受,就翻下床开门去拿过道里的痰盂,想不到出了门一转身,风就把门吹得关上了。我急得没办法,就摄手摄脚地走向服务台,去 取服务台上的那串钥匙。想不到刚拿到那串钥匙,睡在服务台边的女服务员就醒了,大喊:‘抓坏人呀,流氓强奸呀!抓强奸犯呀。’肏她祖宗,她是个又胖又丑的 女人,我那时还是真童子,怎么可能强奸她呢?旅店里跑出许多人,抓住我时,我的一只手拿着那串钥匙,另一只手掩着鸡巴。那时候正是第一次严打,没要了小命 还算福气,定了个强奸未遂罪,就这样给强劳了三年,送到北京大兴团河农场执行。我不服,两次逃跑都被抓了回来,关小号,挨电警棍。队长说我鸡巴不老实,就 用电棍电鸡巴,死去活来的。我下了决心,要做最坏的人去报复社会,报复女人。在强劳队的大染缸中我学会了偷、拐、抢、嫖、赌,成了五毒俱全的男人。”
“第二次栽了是1986年夏天,贩狗住在一家县旅馆。”他接着说:“你知道,这种旅馆的房间,每个层次房间几乎是一样的。因为夏天太热我开着房门让 凉风吹进房间,驱散些闷热的暑气。半夜里从门口飘进来一个天仙般的女人,来到我的床边,躺倒就睡,我撑起身看着她就晕菜。薄如蝉翼的绸衣下两只硕大的乳房 歪倒在一边,我心猿意马,情不自禁的摸索起她的丰乳、肥臀。女人动情了,翻过身来挨紧我。我轻轻地退下她的裤衩,解下她的乳罩,就把她剥得一丝不挂。女人 真是害人的东西,这个害人精,她不去害她的丈夫,却来害我。
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反正不是我给她‘摆平’的,是她自己‘摆平’的,躺在我的身旁。就算我是正人君子,我是个太监,也会动心的呀!就这样,爬上 去了,我们抱紧了折腾起来。这时门开了电灯亮了,一个穿着裤衩的警察冲进来。我一骨碌滑了下来,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从未见过穿着裤衩的警察半夜来逮人 呀?揉了揉眼睛,心想是不是做梦呀,女人却一丝不挂地在叫着,那个穿着警服光着脚板的警察抓起门边那张凳子砸了过来,我拿胳膊把它挡住,砸落在热水瓶上, 热水瓶就在地上爆炸,又过来几个人严严实实地把我捆了。事实是警察的老婆自己进错了门。那个警察不打他老婆,却拼命打我,说我强奸她,我说:“不是,是她 自己在迷迷糊糊中摸上床的。送上门来的货我不回报,也太不像男子汉啦。”警察听我辩解又狠狠地没命地往我脸上打。他管教不了他老婆,却拿我出气,我被打得 遍体鳞伤。给我按了个流氓罪,又是三年,我肏他妈的。”黑老大不无遗憾地说:“这警察的老婆太漂亮啦,酥酥的,软得像没骨头,面团似的,可惜我进是进去 了,还没销魂就给吓了出来……”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说道:“女人是个害人精,有女人才有我这个强奸犯,我是被女人害的。”
大家说:“黑老大十七岁进强劳圈,出去又进来,除了强奸,就没有摸过女人,这些故事是他编出来给自己过把瘾的。”但他说的故事条理清晰,用的都是文 诌诌大白话、书面语。我相信黑老大是喝过墨水的人,而平时受过黑老大欺侮的人说他专肏母狗,所以染上一身怪病。此刻黑老大坐在铁窗下,透过铁栅的阳光刚好 照着他的下身。他的那个阴私部位已没有阴毛,在那一圈有如南极洲图形的桃色疮疤中间,垂了个黑不溜秋的光秃秃的肉茎。他摆弄着那个曾让女人销魂又让女人吓 破胆的老枪,并不时抹敷些药膏,不时掂量着它,用一种无望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他妈的阳萎了,怎么来双河几个月连硬都不会硬了?”李子拿他开心取笑问他: “你这个鸡巴的样子,给女人多少钱,都不会有人和你干的?”黑老大白多黑少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几圈,暗淡下去了,突然又闪出了亮光,似有所悟地抬起头注视 着监舍顶上的灯泡,希冀黑暗遮蔽他的一切罪孽。我盯着那盆桃红色的高锰酸钾溶液,桃色的旋涡中现出了桃色的疮疤、桃色的欲望和多少个关于‘女人’的桃色的 故事。
有人要大便了,对着铁门的窥视窗喊报告,没有人答理,只好“打邮包”。所谓打邮包是蹲在监舍的一个角落里,把大便屙在旧报纸上,然后裹成了小包,从铁窗口扔下去,监舍里立即弥漫着一阵阵恶臭,有人骂了几句,但立刻就平静下来,因为大家都有这种憋不住,又不让去厕所的时候。
我仍在一隅画那幅《地火–敞开的胸膛》。艺术超现实的力量,使我淡化了眼前的一切,忘我地创作着。在特权和罪犯的双重的挤压下,我不愿顺从达尔文“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这疯狂、病态的空间,由于信仰的失落和哲学的贫困,我只能沉湎于心灵深处,去挖掘和探索艺术的真谛。
马蒂斯说:“‘艺术’当如一只安乐椅,令人愉悦、舒坦。”这真是十足的梦中的呓语。艺术家惨淡经营的创作,如果只是为了愉悦别人的视觉,这种艺术家只会是苦难人世的粉饰匠。
巴尔扎克对艺术下的定义是:“艺术除了感动什么都不是。”艺术正是艺术家灵魂的表白,艺术家穷愁潦倒的苦苦追求是为了表现心灵的真诚。
《雄狮美术》280期,抗法基在《中国当代绘画的平庸与尴尬》中论述道:“如果说艺术是人类潜在精神的一种体现,是社会本质力量的一种物化,二十世 纪的中国,其民族自尊的损伤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难,并不亚于世界上任何国家。为什么在绘画中就未能体现那种痛苦的挣扎,伸展的力度,顽强反抗的意志力呢?” 其中说到当代画家为能进入艺术商品市场,而沾沾自喜的可悲现实。引述了93年来华展出的德国画家伊门朵夫的一段话:每个画家不应把绘画看成追求某种荣誉, 某种利益的手段,而应该把它看成是生命的过程。这一点很重要,如果没有这样的认识,画家的作品只能成为某个住宅和办公室的装饰而已。”无论艺术是什么?! 排除任何功利及荣辱,在狂戾残暴的现实中,在墨和水交融渗透的黑色风暴中寻找着禁锢中变形的生命。
向宏夫妇7月28日的信和春柳8月10日的信同时收到。向宏在信中写了她美国朋友“老鬼”在美国的孤独处境。老鬼的《血色的黄昏》震撼过同时代的读者,不知他《血色的黎明》成书了否?春柳信中谈到:
“鸿、能回家均很好。阿能在帮公司画广告,他这学期语文、英语、地理、历史已通过了会考。这四门功课在明年报考中央美术学院时就可免考。孩子们很争气,你放心。”
信看后就被中队收走了。
晚间的电视中,我看到今年第七号热带风暴今夜又在浙江台州湾登陆。去年十二级台风拔树毁屋,打倒了公司全部的广告牌和霓虹灯。今夜在台州湾椒江口登陆的台风又会如何肆虐?不知狂风暴雨中春柳和孩子们是如何渡过的。咻咻的风在铁窗外刮了一夜,我一夜未曾合眼。
1995年8月22日
大班从菜地回来,都会带回些疏菜。靠山吃山,近水得水。队长是管着犯人吃犯人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里显得太风雅,“掠夺”是赤裸裸的真实。 于中队长的库房里堆满了从我们身上抄走的东西,还有每次清监被认定是违禁的物品。我的三洋日本原装的电动胡须刀,我的饭盒、罐、碗,给我寄来的西洋参,都 曾经扣压在这间房中,渐渐地就被更换了它们的主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因此每当班中犯人去分场或菜窖干活,他们也会使出看家的本领,就会顺手牵羊捞来些蔬果蛋肉来。他们用香烟向伙房换来些油及调味 品,回到班上就趴成一堆,用粗铁丝弯成把柄,托着铝饭盒,点燃一张张旧报纸和书及杂志做起美味佳肴来。那喇喇作响的煎熬声,那由一缕缕青烟散发出的气味, 真让人大流口水。
这种时刻监舍的人,放风的放风,清洗的清洗,切菜的切菜,烧火的烧火,炒菜的炒菜,各就各位,各尽所能,显出少有的和谐。袖手旁观的只有我和吕得武 两人。吕是怕受牵连,就蒙着被子装着睡觉。我虽没太大的兴趣,但仍得去夹一筷子,然后说:“就算我也上了贼船,同舟共济,你们放心吃你们的东西吧。”
记得有一次炒一盘尖椒,味儿呛得人又咳又流泪,老田推开牢门打着喷嚏,这一下气味漂出牢门穿过筒道,涌进队长的办公室。值班队长说有情况,就冲了过 来,一腿蹬开了牢门,两只大皮靴踢到趴着作菜的那伙犯人屁股上,一大饭盒的尖椒倒在地上,李子眼看着即将到嘴的美味撒了一地,慌忙捡起二只煎熬透的往嘴中 塞。队长过来了抓起他的头发,二话没说,啪、啪、啪就是三个嘴巴。 一声令下各就各位接着就报数……队长清点了两遍发现还是少了一个人。往上铺一看,一把拖下装聋作哑的吕得武,吕喊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下,队长扇了他两巴掌,指着他鼻尖骂他知情不举:“你屁大的事都会来报告,这么满筒道都呛得人受不了,你他妈的还装死。”吕不敢争辩摸着 挨了巴掌的脸躲进了队列。
接着是清监,我们的监舍被清洗一空。饭盒被踩扁了,钢锯条磨成的切菜刀、汤匙、食油和调味品成了战利品。铺下顺手采摘的菜和蔬果,被踩了个稀巴烂。每个人的箱包被打开,里边的东西及食物,理所当然的也被顺手抄走不少。
晚上,在文化室里集队训导。黄教命令:“如果再发现搞吃的,按老规矩‘共产’,监狱里还搞特殊化成何体统。”
我不明白监狱里‘共产’的实质,问班中老犯人,才知叫“共餐”。过去搞过几次,搜出食品后,“方便面”等一锅儿泡了,让大家喝,谁还敢问那些“德州 烧鸡”“平遥牛肉”“舟山鱼片”你在哪里?假共产主义的“左风”在中国是个季风。想起《中国“左”祸》那本书,我找黄教坚持让黄教还给我,理由是国家出版 社的正式出版物。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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