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5日星期日

阴阳陌路-严正学(14)2014-03-07 05:54:06

十四、《天问!?》
1995年5月30日
水稻抢种的大忙日子刚过,周国强便累倒了。风湿性心脏病使中队暂时同意他休息几天,现在我们是同病相怜。大班出工后,筒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队长 干脆锁了铁栅,我就去看他,问他要不要救心丸之类的药,并告诉他:“这一病,把上半年的百分都病没了。假如没扣过分,再过二十多天,就按考勤百分及奖惩的 纪录,都能得一个月的奖分。”周说:“我不要什么奖分,那是哄我们的东西。要延你刑期,找什么理由都可延你。而且到期放不放得看北京的意见。”我说:“的 的确确,我挣点百分,快到评奖的时候,中队来检查卫生,先看班上卫生分工图表,找我的分工扣我的分。就说玻璃上有蝇屎,墙上有蛛网,其实拿放大镜都看不出 来,你拗不过他们,到时间仍减不了刑期。”“你看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大款,给封了个班长,天天裹着大衣,缩着脑袋听收音机,不干活却要给他评个劳动积极分 子。他那个半导体能收“美国之音”,前次和你说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周国强能和三教九流的人相处,我就不如他,那个大款用钱买权,买减期而且狐假 虎威,我看着就来气。
那一次我跟他班去菜窖翻土豆,大款缩着脑袋一边听半导体,一边指责我干得不快。我当即回敬他:“你不干活的管干活的,你是“大鱼”混个班长,图减 期。假若背地里捣咕我们的不是,看是你治我还是我治你。”我横下心给他下了战表,他倒知趣多了。所以我不会跟这帮当了牢头的人搞妥协。至少现在是井水不犯 河水。
仅仅十多天,周国强已晒成个非洲人。从肩背到臂膀,脱了一层皮。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挫着,撕着,剥落着那晒焦的皮肤。接着他又去挤脚底上的伤口,这是 下水田划开的一道口子,红肿的裂缝被他挤出血水。我说:“阿曲,别挖肉补疮,如果发炎化脓你连走路都困难。”周国强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突然站起来,情绪激 动地说:“我抗议,凭什么让我干这超负荷的劳动。我不干了,我不能像牛一样活下去……”原来分场的几台“东方红”老得不能动了,塌在机房旁。因此连日来翻 地,平土只能用人力去替代,七、八个强劳人员背着纤绳拉着大犁去翻地,成了真正的“牛”。然而抗议又有什么用,电警棍下,让你做牛就得做牛。
我赶忙给周国强递去一包烟,他一看是“都宝”就兴奋起来,忙问我是从那里来的,我说:“Y队长给我这条烟,让我转交给你。当然我给了他一袋“德州烧 鸡”和二包鱼片算是和他换的。不知道Y队长,今天怎么会发善心想起你没烟了。”周国强点燃了烟,就来了精神,他从魏京生、徐文立、王军涛、陈子明谈到韩东 方,从78民主墙谈到89民运。
一只苍蝇飞来在玻璃上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我起身开了玻璃窗让它飞出去。顺着窗口望去,七八只麻雀一字形站在北边高墙的电网上叽喳个不停。我说: “阿曲,指导员不准我在黑板报上画飞鸟,他怕画了飞鸟引起别人的异想天开。你看这些麻雀,站在高压电网上,没有一点反映。”周说:“我们也是一样的,拿一 条毛毯,搭在电网上,就能翻过电网出大墙。”我说:“前次丢了铁丝钳,队长说有人想剪断电网逃跑,搜了个不亦乐乎。”周说:“其实剪断电网,值班的警报器 就会启动,警方就会出动围歼。”我说:“你没有来时,我的日子真难过。这帮子人里有不少小人,他们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背地里尽打你的主意。有个叫李大伟的 说给我带信,拿了我的信竟去我朋友那里骗烟,骗物,骗钱。更可恶的是把我那封编满暗语的联络信交给黄教。他们人走了,还想立功,因为说不定没几天他们又会 抓进来。还有个叫小老头的解除时指着别人的被褥说:‘我走后这条被子给你,你给我条烟。’让我又上一次当。还有一个叫李先力的,带了我的信到北京对我的亲 戚说:‘告诉我这个楼里哪一家最有钱,我撬了他家的门,你也有好处。’把我亲戚吓坏了。这些人贼性难改,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出卖一切。”因为我看到周国强 对这些人有些仗义疏财,希望他多少吸取些我受骗的教训。周说:“你在这里也算打出了天地,起码官和匪都不敢惹你。”我说:“我刚来时,有人说我是‘人大代 表 ’,是个‘官’,官下了大狱就给他利害看,於是郭子当着大家的面把我的毛巾丢入尿桶。后来说我是为老百姓和公安局打官司进来的,马上来了180°转变,什 么事他都帮着干。”
谈到高洪明,我说:“我和他接触过,他很小心谨慎。”周说:“他初来乍到,摸不清谁是谁。”晚饭后,大家在院子里放风,我凑近高洪明,他对我点头, 我问他缺什么东西。他说:“脸盆、牙刷、毛巾、肥皂、手纸什么都没有。热水瓶也没有。”而且他的钱没有到。我说:“热水瓶用我帐上的钱给你买一个,其它的 东西我的就是你的我给你拿来。”我把我用的东西给了他,只是脸盆给他后我只能用工作室里塑料桶漱洗了。
晚上李副指导员喊我去他办公室,沉着脸说:“我尊重有知识的人,但你越有知识越糊涂,你要实际些,跟政府过不去没好处,要整你太容易了。许多话我现 在不能对你说,我说你是死背教条,捧着本“行政诉讼法”敢和北京公安局打官司。但你总得吃一亏,长一智呀,还坚持你的行政诉讼,是不是不想回去啦!你都是 从共产党的运动中走过来的,让你上天堂,让你下地狱都能用这支笔给你整出材料来。”他见我没有附和又没有反应就补充了一句:“我跟你说,退一步是睛空万 里。”说完他让我回班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我刚跨出办公室,他又喊我回去,加了一句:“中国有一句老话叫,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我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1995年6月1日
周国强今天没有出工,也没有让他去看病。大班出工后,我又去了他的班,他告诉我,他们班丢了烟和二包奶粉。我说:“在这个贼窝里,贼偷贼的,贼喊捉 贼,我们也快变成了贼。”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格登一下,我问周国强:“这么势利的Y队长怎么突然之间送我一条烟,还说交给你抽。你们班是谁丢了烟,丢的 是什么烟?”他说:“斌子收到北京寄来的包裹,有二条好烟及奶粉之类的食品,昨晚发现少了一条,奶粉竟少了二包。”我说:“阿曲,‘都宝’是北京的烟,在 这也算好烟吧。只要一清监,人赃俱全。”问我们“都宝”是哪里来的,说Y队长给的,他不承认。谁作证明,又是一个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圈套。政府终于把你弄 成了贼,看你还打不打官司。我和周国强都觉得这烟来得太奇怪。顾不上再多说什么急忙拿起剩下的九包烟,还给当班的Y队长,Y队长愣了一下,我说:“我不抽 烟。”转身就走了。
1995年6月2日
K队长上午进了我的工作室,塞给我二个粽子,六个鸭蛋,还告诉我今天是屈原的纪念日。原来今天是端午节。K队长平时不爱说话,也不和强劳人员打交道,破例这么厚待我,使我深受感动。我把这些东西分成三份,分送给周国强和高洪明,告诉他们今天是端午节。
中午伙房改善生活,大家吃糯米饭。饭后我问我的邻铺,为什么昨天晚上挤到我的铺位上睡觉。他正在负责清洗餐具,见我问他两只手就不动了,而两只脚却 不停地踩那个烟蒂。烟蒂原来含在他嘴上,一张口,刚刚掉下去,有整整的半截子,他不想捡回来。见他闷声不响,我追问一句:“是否不愿意你的邻铺骚扰你?” 他仍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烟屁股,那个烟屁股已不冒烟了,他却舀一碗水浇在那个踩扁的烟蒂上。他不敢得罪他剽悍的邻铺,不仅因为邻铺的高大,健壮,还因 为邻铺是说一不二的班长,队长把权力下放给他,他在班里发号施令。他们只有一个本领:“对上溜须拍马,对下为所欲为、专横跋扈,所以十个里边九个是牢头狱 霸,至少在他们的班中他是说了算的人物。他们不干活,而评劳动积极分子、减期等却都是他们的份。既然我的邻铺害怕得罪强权,於是就只好默默的忍受和消极的 躲闪。我常常在夜半被惊醒,听到我的邻铺梦呓似地叫道:“别动我烦死了……再弄,我就睡到地上去……我喊啦……我受不了啦。”但最终他还是不敢叫喊而承受 着暴力的摧残。
这情景就发生在我的身旁,我觉得必须直面问题的本身,於是,我对默默无言的邻铺说:“如果你是违心就范的,晚上关灯后,我和你悄悄地更换铺位。”监 舍晚上从不熄灯,但班长另有所图,他对队长说开灯招引蚊子,所以,我们班破例被允许关灯的。当黑暗又一次笼罩大地之时,整个世界沉浸在宁静的安息之中。
半夜时分,一只粗糙的手开始在我腰际摸索,一道热气随着喘息声在我耳畔鼓风,一具燃烧着的躯体紧拥我而来,一种膨胀了的欲望,在我的股胯间探索、冲 撞而毫无着落。我正想看看被生活扭曲的人的嘴脸。然而,抗拒的本能立即使我伸手胯下以阻挡这种变态的攻击,我处于十二分尴尬的位置,忍受着被污辱,受强暴 的愤怒。我立即一声干咳,使那个躯体意识到他在饥不择食中找偏了攻击的目标,逞强的阳具立即垂头丧气了。我只说了一句话:“好自为之,学会尊重别人。”我 不想斥责和伤害他,似乎有点怜悯,因为我想起吉尔伯特和乔治,那一对来过我们圆明园画家村的同性恋英国画家。
宇宙间的阴阳、黑白、是非,在非理性的时代,一切都巅倒了。我只能弯腰从我的胯下去看这个世界。存在的一切竟是个倒挂的悬置物。铁窗外,混沌的世界 正被晨曦塑造,黎明透过苍茫把世界万物一分为二;於是阴阳、黑白相生而互辉。大千世界原来是光明、华美和污秽、罪恶的混合物。东方哲学把宇宙归纳成太极 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相对而存,是非各执一端,互为依存、神秘莫测,於是找到了结论: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1995年6月3日
由纯粹硬笔触画成的《望断天涯路》今天完成。这幅巨幅自画象,一反用软毛笔作画的传统,尝试用油画笔、油漆刷及排笔作画,使人耳目一新。而那些笔触 又构成无形的高墙,在自画像的旁边画下了阴森而狭窄的筒道,筒道的尽头是光明的诱惑。想起春节期间殷力欣寄的贺卡上题的《新约·马太福音》的句子:
“你们要走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今天我进了窄门,成了这个时代虚假法制的祭品。
周国强去总场作了检查,拍了张胸部的X光透视片。大概胸肺有点问题,前段时间挨着他睡的是个开放期的结核病患者,所以被传染了。但这种慢性病,中队不会让他休息。仅仅只在班里待了三天,下午就被驱赶下大班劳动去了。
1995年6月6日
F队长塞给我半只烧鹅,几个西红柿及熟鸡蛋。前段时期周国强断烟,我曾求F队长给买来几条叫“大老板”的东北烟。后来F队长就提出让我写私信由他发 出去,叫北京朋友寄钱来。我问:“寄多少钱?”他说寄个吉利数666元钱吧!我的天!二元一包的“大老板”要这么高的价钱!我说:“那以后我还得让你给我 寄信。”为了钱他同意了,为了发私信我写了要钱的私信作为对F队长的回报。一椿公平的交易达成了。今天他说已收到了这666元的汇款,因此给我买了这些食 物,作为回报。我把烧鹅撕成几份给了周国强和高洪明等。为不让别人发现,我们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工作室朝北的铁窗对着面目狰狞的禁闭室。为了改变生存环境,自早春起,我在窗台排下了破箱,破桶,破漆罐,盛满黑土,现已种出了一片翠绿。因为窗朝 北,只有中午很少的一段时间能晒到些阳光,因此,那些蕃茄、土豆及辣椒一个劲地往上疯长,都得了软骨病。我得用绳子把它们拴在铁栅上。只有倭瓜沿着窗棂, 每天抽出一片扇子般的大叶,已生到了顶,如绿云一片,遮去了那个岗楼和遥遥相对的禁闭室。那个长在窗缝中的蒲公英不知何时被风吹来这里安家落户,黄色的花 朵下,又结成了白色的子房,我摘下一朵,轻轻一吹,那一顶顶降落伞随着微风荡起,在空中组成了阵容庞大的伞兵部队,自由自在地飘向地角天边。
那个红柳树桩长出了茂盛的枝丫,几个从水稻田里捡来的根茎在水瓶中抽出了如箭头似的一簇叶柄,原来这就叫慈菇,常被画在传统的花鸟画里,我才第一次 认识。慈菇在铁窗的两层玻璃之间,这曾经作为隔热层的玻璃窗,中间两层还是完整的,於是我就用光滑的塑料板挡开,填上黑土后,我养上许多蟋蟀,还有小青蛙 和小四脚蛇,这就是禁锢劳改营中的另一个集中营,我把它们称作“古拉格之春”。
蕃茄的黄花,土豆的小紫花,还有辣椒的小白花,以及倭瓜的喇叭花,及从草地里移植来的牵牛花都在开放着。一簇不知名的小花灿烂如星地怒放着,这也是 我随大班出工时移植来的,我把它叫作“勿忘我”,那是献给情人的花。这封闭世界中唯一的一个五颜六色的角落,在漫长的昼夜交替中,给了我多少抚慰啊!
回到菜园班,在铁铺的角落,蹲了一堆人。一股热气和烟从他们中间冒起。辉子使劲地用那片锯条磨的刀切菜,又把掰碎的青椒,葱蒜放入“油锅”,这个锅 是用一只饭盒做成的,下边用旧报纸一张接着一张地烧起,上边用粗铁丝弯成个手柄提着。他们贼头贼脑的情态活像一堆北大荒的土老鼠。近水楼台,菜园班的人忘 不了先吃新鲜的蔬菜,那些蔬果还没有长成熟,就要被他们吞到肚子里,见我进去。他们忙喊我快把铁门关紧,免得这香味儿引来管事的队长。这种非常态下的聚 餐,大家都愿意凑,因为你撮上一口就算是上了贼船,不再害怕你会泄漏给队长。因此对我的参与他们挺高兴。特别是我给他们放过一回风后,他们解除了防范,还 告诉我油是拿烟和伙房班长白敏换的,酱、醋、盐是怎么来的,还有那瓶酒竟是从于中队长手中买来的。难怪这帮于中队长手下的嫡系,尽管他们喝醉了酒,吐了一 地或是打骂嬉闹都没被惩罚过一个。在这种时候,只有吕得武最清醒,他不沾这个边。只自言自语重复着:“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也别说我知道。我是两头都不 想得罪,咳咳、哈哈、嘿嘿。”
今天宣布燕飞龙为一班班长。自从5月份来了新强劳人员后,燕飞龙跟着申伟秋转来转去。据说申伟秋的弟弟是天堂河农场场长,燕飞龙也是个几进宫的改造 油子。他高瘦的身材,发红的酒糟鼻上一只城府深沉的眼睛。强劳人员中也拉帮结伙,也搞统战。那时史林最有权势,燕飞龙数落他的坏事,说:“史林原是醋溜儿 教员,女人前的床头柜儿,丫第一次进‘号’只是个给人接尿的‘鼠昧’,爷们拿他‘看瓜’,因丫是在公共汽车上挤成相片儿时,玩蛋往星妞儿身上‘涮浆糊’, 被事儿妈拍进局子的。砸了饭碗后,白天不敢出门,天一擦黑,鬼市里给鬼子作买办,他会来事儿,黑着干,发了小财,蹬上‘屁驴子’,抖起来了,拉皮条成了 ‘国际倒爷儿’,发了。他还老唱什么:‘嗅外国蜜,打奔驰的,吸鬼子烟,喝威士忌,穿新潮装,哼流行曲,得艾滋病,洗桑拿浴,抄美元,切港币……’他嗅蜜 嗅得‘晕菜’,拿美丽冻人的‘黄毛’开洋荤,折在国际玩笑里,连‘老头儿票’也救不了他,结果三年。这一下,肯德基、汉堡包、比萨饼都吃不上了,呆在局里 吃土豆,啃窝头,咽咸汤,喝西北风。来来去去的已算是七进宫的元老,当不成倒儿爷,却跟着感觉走,成了雷子的点子,专卖别人的高招儿,又发了,丫路子是 野,别看他现在满脸双眼皮的,小心他告你的密。”
史林则说燕飞龙是最痞的一个。抖他的底说:“丫是拿轻子(刀片)绝活儿来财的,大白天的开涮起‘军蜜’,没想到顺到大腿上,抽张时没摸到‘页子’, 却摸了一手又粘又腥的东西,是血。‘军蜜’炸了,丫没咒念,‘现’到这份上,还喊着向毛主席保证……一顿老拳,被抓去派出所,丫还真敢开牙说:‘不就是蹓 趟腿,去去就来。’丫以为红包喂的‘马爷’和他铁瓷,这年头‘大团结’、‘工农兵’、‘老头儿票’他妈的驴叼夜草,局子前门进,后门出,办不了他。丫不想 想军蜜老公是‘马爷’,一个‘反托儿’,送丫三年。”
我来后,他们双方都来对我搞统战。现在史林将要解除,自去年跑了三个强劳人员后,他成了替罪羊,本属于他的减期轻而易举地被伙房班长捞走。他敢怒不 敢言。燕飞龙冒了上来,大班出工,列队操练,他成了指挥。他暗地里也会骂娘,并怂恿我去和中队说理,明里又俯首贴耳。中队也知道他是个“鬼头”,是这堆人 中摇鹅毛扇的人物,但又得利用他的鬼点子去管这帮“牛鬼蛇神”。
1995年6月8日
半夜一声惨重的嚎叫把我从酣梦中惊醒。乱哄哄的筒道里脚步声乱成一团,开启铁栅门的金属声,警靴踢着狱门的声音搅和成一片,大家都起床了,在狱门后 边屏声息气,“咣当”声后,老崔尖嚎了几声,接着像是被堵了嘴巴似的,只有闷声闷气的挣扎。又见嘈杂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被抬出了监舍。
大家都睡意全无又莫名其妙地胡乱猜测。后来狱壁上传来沉闷的敲打声,王泽清把耳朵贴在铁门听。三班已有消息传过来,杨子张大嘴巴又压低声调告诉我们 一个非常事件:“崔法祥用热水瓶砸了董全红。”董全红是班长,崔法祥砸了他的脸,现已被送去医院,崔法祥又犯事了,我再也睡不着。
前天他还刚从我手中,要走剩下的“脑复康”,他说自己好多了。可昨天不知为什么,在我们看电视新闻的时候,被铐上反铐,又打又电,凄厉的呼嚎盖过了 赵本山的相声。尽管赵本山扮成个老太婆抿着嘴,作着鬼脸,在电视上压着嗓门,忸怩作态。但没有人笑出声来。临睡前才从窗洞上见到老崔回来,他像换了个人似 的,满脸伤痕,嘴角挂着血迹,眼皮肿胀搭拉着盖住一只眼珠。我不明白他又犯了什么事让队长惩罚他,我真为他担心。
“老崔给逼疯了。”吕得武有点幸灾乐祸,他不忘我给老崔送药的事,竟然说:“崔法祥想不开,吞服你给的止痛片,出了事把你给搭上了。”
我知道吕得武耿耿于怀,总想着我给老崔止痛片的事,他希望老崔疯了,疯得吞了止痛片,砸了董全红,这样我的罪名成立了。他下意识地说出这些话,连别 人都听不惯,王泽清骂他:“老崔吞了药,这药上写着老严给的吗?你真不是个东西,暗地里总想害别人,你再唠叨吃药的事,当心我揍你个半死。”王泽清怕老崔 出事真和我给药有关,因此先警告吕得武,封他的嘴。但愿老崔别想不开,想不开也别吞止痛片……
崔挺而走险的报复行为的后果不堪设想,因关死过人多年没有启用的禁闭室启用了,早上崔被关进了禁闭室。乱哄哄中,我探头在他班门口张望,我希望知道 更多的情况。张宝兴正在整理崔的被褥,准备抱到禁闭室去。“二七”在扫一地的热水瓶碴,在晶晶闪光的玻璃片中,我发现一团带着血迹的纸团,俯身捡起来,是 老崔的遗书和一份发不出的控告信:遗书被血染水泡看不大清楚,控告信历历在目。现全文抄录如下:
“ 我叫崔法祥,现年45岁,因偷窃於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二日由北京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决定对我劳动教养两年零六个月。於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从北京市团 河农场劳教所转到东北黑龙江双河农场的北京市双河劳教所至今,现将北京市双河农场劳教所政府工作人员打人一事向你们作一汇报,并希望调查属实,酌情给予处 理:
一九九五年六月七日晚七时,双河劳教所政府工作人员李队长(李忠祥)把我叫到队长住的房间。我进去后,房间里还有赵队长(赵××),赵队长问我: “今天你的活干完了没?”我回答:“没了,后来我就没干。”赵队长又问我:“后来你又干什么去了?”我回答:“到外班要了一根烟抽。”赵队长说:“你不但 没干完活,还串班。”说着,就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电警棍、李队长也拿起一根电警棍、朝我的头上、脸上、脖上,前胸和后背电。这时,单队长(单守来)和刘队长 (刘之跃)也走了进来,拿起电棍,不是电我,而是打我。他们用电警棍使劲朝我的胳膊、臂、腿、前胸和后背打。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喊大叫起来,他们看我又 喊又叫。就更加使劲地打我,而且向我拳打脚踢,不停地用电警棍朝我的身上打,打得我死去活来。
单队长和刘队长打得我最凶,一边打一边骂,还说:“再喊就打死你,”他们又电我、又打我,一边打还一边骂,(仍)说要打死我,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两个 小时,他们四个队长才停了手。过了一会儿,李队长(李忠祥)让我蹲在地上,打了我二十多个耳光,打得我口、鼻出血,脸都打肿了。我的身上,被他们四个队长 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和鼻子都出了血,打得我胳臂(膊)都抬不起来,全身疼痛难忍,行走都很困难。他们看我嘴上和鼻子流着血,就给我倒一脸盆水,命令我 把脸上,嘴角和鼻子上的血洗干净,然后说:“你回去吧……”。
以上是单队长(单守来)赵队长(赵××)刘队长(刘之跃)和李队长(李忠祥)四个政府工作人员打我的经过。作为政府工作干部,不按党和政府的劳教政 策办事,对劳教人员大打出手,而双河农场以及分场的领导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很可能造成人身事故。因此我向北京市劳改局劳动教养管 理委员会、北京市人民法院反映这一情况。希望你们主管部门负责人能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双河劳教所深入调查,酌情处理。作为反映情况的人,如果反映的情 况与事实不符,本人愿负法律责任。”
这封无法递交的控告信,假如落入其他人手中送交队长,后果更是难以想像。
我赶紧用塑料袋包扎紧,压在纸箱下,我明白了一切。老崔写了遗书及控告信,把报复的目标对准欺人太甚的牢头班长。因为他搬弄是非,才使崔法祥受到四 个队长的毒打。我从工作室的窗口看着禁闭室,郝二队长管着禁闭室,后来又见到黄教导员及七、八个队长提着电警棍,手铐之类的刑具进了禁闭室。没有一刻,老 崔疯狂的嚎叫,传进了我的耳朵,这时尖嚎的声响变得沉闷了,一定是嘴给堵上了。渐渐老崔的呼嚎变得有气无力,渐渐地变得断断续续听不见声音了。这时李副指 导员进了我的工作室,问我知道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有什么想法?我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老崔犯病用热水瓶砸了董全红。”李副指导员说:“不知 道就好,别知道得太多了,把自己搁进去。”
1995年6月9日
周国强仍是每天跟大班去干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中队不再让他休息。自从二月底开庭时见到妻子王慧后,至今未收到信和包裹。是否家中又出了事,王慧是否 又被抓捕?他想让我的朋友去打听。今天他对我说:“我的诗稿全被抄走了,他们拒不还我,你给我发个信转给芒克等诗友。”他希望他们呼吁让其处境有所改善。 但这里天高皇帝远,谁也不知诗人是什么,也不在乎芒克不芒克的。我说:“让F队长带走这封写有‘背书’的信,然后让我的朋友和芒克联系。F队长刚收去 666元钱,这点小事他是会办的。”我又说:“去年我来时,他们常搜去我的笔记和画稿,至今未还给我,他们看不明白这些东西,才怕这些东西,他们撸走一 批,我又写一批、画一批,重复了几次,他们累了,也就习惯了。”
1995年6月10日
周国强随大班从水稻田回来,疲乏地坐在中队的天井里。大家围着那只小小的压水泵,接一桶桶冰凉的地下水洗去一天的劳累。他们脱光了衣裤,挤着,抢 着,闹着。周仍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我走近他,看见他那蓝色的中山装的背上,泛出一片又一片的盐花,形成一圈圈图案。我靠着他坐下。他机械地在身上摸索,摸 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后,仍是一层层包裹着的塑料袋,最后才露出几页皱巴巴的纸片。他说:“这是他未被搜走的部分诗稿。”展开后,只见上边密密麻麻地写着 他狱中的诗,我把这些浸透了汗水的诗稿叠好,放入口袋。回到工作室中,我展读诗稿并抄录如下:
《骊歌》1994.5.13
去吧,歌手
停住你的琴弦
停住旷野中徘徊的风
杜宇已经归来
伤心的嘴啼出残阳
去吧,歌手
浮云锈蚀在空中
流水已不再欢唱
我们在忙乱的季节分手
离别的脚步踏断歌声
去吧,歌手
停住你的叹息
住天边移近的暗影
杜宇已经归来
垂死的太阳依旧辉煌。
《还阳》1994.5.16
绿色的时间逼近
囚牢中充满欢笑
我看到你头上长出烟草
马群狂奔
在脑海中搅拌玉米粥
我乘桴跨海
在你的眼睛的注视下
倾倒情欲的灰渣
直到海水渐渐消失
你的手游向城市
在街上拉扯春天
奔走的时间无情远去
你随手招来失魂的太阳
苍白的日子来去匆匆
囚禁的岁月令人陶醉
点燃烟草抽动你的长发
那么多往事乱絮纷纷
“叫早儿”的人们全他妈欠揍
催促着白天催促死神
让上路的人一去不回
囚室嗷嗷待哺
“明天”却一次次来到脚下
叩拜着君王匍匐后退
将无数个希望抛向门外
《击壤》1994.5.20
鸦叫声穿墙而入
天就要亮了
我看到你的身影晃动
鲜红的嘴唇令人心碎
那颗熟透的葡萄悄然坠地
囚禁的火焰依然闪烁
用我的心跳击节而歌
日出而“坐”
日入而息
撮絮取火
撮线缝席
……
我听见砖缝中笑声凄凄
镣铐正艰难地爬上石阶
一下下拽动着阳光的帆绳
将白昼一点一点地升起
《狂欢节》1994.5.24
这是个狂欢的日子
所有的时间一齐涌到街上
把枪声锁进抽屉
把不安分的人夹进书里
真理在挖坟掘墓
信仰正艰难地挤出棺材缝
囚徒们穿墙而过
所有的飞鸟都栽入水中
这是个灿烂的日子
所有的灵车一齐开出墓地
盛装的城市欢声雷动
烟囱们一个个停住呼吸
涌动的人群惊涛拍岸
这是所有男人和女人–年轻人老人和儿童的节日
街市上载歌载舞
这时候肯定有一辆刑车驶过
我看到我的头颅落到街上
头颅滚进人群向每个人问候
然后跃上高台仰望天空
这时候一定会有某一位女郎捧起头颅亲吻
这时候太阳是黑色的
漫天飞舞着黄色菊瓣。
周国强诗中的太阳也是黑色的,和我画中的太阳不谋而合。那漫天飞舞的黄色菊瓣倒取代了铁幕上的铁索链。
《失声》1994.5.26
面对墙壁我已无话可说
春天躲闪着滑过指尖
我听见狂躁的日子横冲直撞
搅动着舌头把风点燃
窃贼们从城里偷走阳光
黑夜吹着口哨来到窗前
随手翻动囚徒的衣袋
让所有的字眼在陋室中彷徨
灯光在墙上生锈
面对着墙壁我无话可说
酸痛的月光击碎玻璃
惨白的脸上汗水淋漓
凭空划出道道血痕
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震惊
看着这些写於北京市半步桥死刑犯监狱的诗,我肃然起敬,它们逃过了一次次清监,结果仍又被清走了部分。现在能看见的只是皱巴巴纸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些已看不清,我琢磨着补上适当的字句。诗很多,抄了几首,已经很晚了,赶紧收起,免得再发生意外。
1995年6月11 日
农忙后第一个休息日,早上七时多才响起床铃。大伙儿懒懒散散地爬起来。实际上,大家早就醒了,闲得无聊,正在唇枪舌战。
吕得武常被李副指导员喊去抄写文书,自持有点不同寻常,越来越傲慢,议论也就越来越多。今晨不知犯了那根神经,站在尿桶前,半响尿不出尿,却神气活 现地说一通废话,他说:“中国已逆向前进,要回到毛的时代了。我是无产阶级出身,又是共青团员,可有我时来运转的日子了。”祥子逗着他接了腔:“听说政策 变了,团员可讨两个老婆,党员可讨五个老婆,我吕得武可是个童男子,身价就高了,克斯克斯的美女如云,得打一炮换个眼儿;鸡屎拌面的不要,酒蜜、军蜜不 要,专拣肥肥的款姐。过去跟女人跟进了女厕所,才进了劳教队;现在得女人跟着我了。”吕得武听了,急忙为自己的过去辩护。“我不知道女人有性冷淡的,所以 被‘事儿屄’扭进公安局。”祥子说:“进了公安局你才恨全世界的女人,自己摸着自己鸡巴过日子,摸了十几年,鸡巴毛都摸光了,连尿都尿不出来了。”凌子说 话了,要跟他打赌,如果吕得武退一步能把尿撒进桶里,今天的饭菜全归他。吕得武有些急了,不要说退一步,不退一步都尿不出来,但还是好强争胜,回敬凌子 说:“别说我,你能把尿标得多远。”说完这句话,才滴滴嗒嗒地撒下尿来。
他有些得意,叉开两腿伸头凸肚,习惯地从口袋里掏出块破布,使劲擦拭着龟头上的尿迹。大家最看不惯的是他的这个习惯动作。于是班长发话了:“吕得 武,拿擦鸡巴的破布,擦干净你的嘴巴,你少说几句,人家还当你喝过墨水,你他妈的个屄鬼愿意回到文革中去。”於是有人喊:“运动来了,运动来了!”连那个 平时最不爱说话的铁柱也开口了:“吕得武,在尿桶里看清楚你是一付什么样子的,然后……”还没有然后下去,集合铃响了,大家各就各位,等待中队来清点人 数,今天不练操,接着集体去了厕所。
厕所里我和高洪明挨着,我问高:“为六·四翻案你没有想到要坐牢?”他说:“我家住在东交民巷,亲眼目睹事件的真相,那些死在医院里的人和在血泊中 挣扎的人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你不会不思考。”我说:“改革开放没有民主是不可设想的。市场经济加上民主法制是繁荣昌盛;市场经济依傍 独裁专制是腐败黑暗……”高接着说:“失去监控的权力是最腐朽的权力,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像你的案子,依法公开审理,只会提高政府的威信,相信中国会走 上法治的轨道,可他们就不认错,把你关在北大荒。”我们还没有说完,监督上厕所的黄世良在喊话了,只好打住,提着裤子起身,跟班回去。
早饭后,大家在中队院子里洗衣服。我和高洪明接着谈,我说:“你是怎么进来的?”他说:“我给中央写了为六·四平反的信,他们拘捕了我。放了我后, 我给外国新闻机构去了电话,告诉他们,5月31日晚七时,在天安门升旗的地点采访我。我剪了纸钱,纸钱上写着我要求为六·四平反和对时局的几点意见。我如 期走到长安街,警察早就窃听和跟踪我,到了南河沿,他们拦住我,告诉我从这里往北走没有我的事,假如走过南河沿就要逮捕我。我没有掉头,径直往前走去。他 们就抓捕了我。”
此时黄教进了中队的大院。一眼就看到我们。黄教喊住我们,问我们在说什么?刘队长过来骂我给他添乱,并恶狠狠地说,假如再发现我和周国强或高洪明凑在一起,他就找人写材料,“电你一通后还给你加刑。”接着就轰大家回班。
1995年6月12日
今天我求F队长给关在禁闭室里的老崔捎个口信劝他想开些,千万不能轻生。F队长犹豫片刻,后来答应了。我如释重负,祈祷着老崔可不能走绝路。我瞧着 压着老崔遗书和控告信纸箱的角落,为崔的现状忧心重重。今天清理厕所和猪舍,提前完工,进班后见监舍里乌烟瘴气。难得休息的日子,没有人管串班的,床铺上 和地上及凳子上聚集了三堆打牌赌烟的人。我走出监舍准备去工作室,只见于中队长在办公室门口喊着:“拖拉机,谁来拖拉机。”我接着喊:“拖拉机来了,大家 快去干活。”于中队长对我瞪眼睛吹胡子接着又笑出声来,说我调侃他。我说:“我不知道‘拖拉机’是打牌。我只知道拖拉机来,大家得去卸煤。”于中队长马上 唬着脸轰我回班去,不让我去工作室。回到班上,济济一堂的强劳人员正在大侃女人。陈广义就要解除,有人问他:“想不想孩子他妈?”他说:“我就想孩子他妈 的屄。”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接着四班那个老东北念出一首打油诗让大家猜:
此物真稀奇,
双峰夹小溪。
洞内水潺潺,
户外草萋萋。
有水鱼难养,
无林鸟可栖。
此物真稀奇,
多少世人迷!
大家狂叫着,尖啸声中笑得前扑后仰,老东北说这是男人欣赏的风景。宝金喊得最响,狂放地从他那个缺了门牙的嘴中吐出一首打油诗:
离地三尺一条沟,
春夏秋冬长青苔;
不见牛羊来喝水,
只有和尚来洗头。
“姐的屄、妈的屄!”小安子发疯似地手也舞之、足也蹈之地蹦跳着,并喊道:“大家来猜:‘西门有个女人’打什么字?”“要、要、要……”狱室鼓噪到 极点。一直未曾说话的燕飞龙开口了,燕子是犯人中的鬼头,他清了清嗓门嚎道:“喂,哥们!别只盯着女人的那个掉口水,爷给个牛屄的谜大家猜。”说罢似吟如 唱;娓娓念道:
天生一根六寸长,
平时柔软欢时刚。
软似醉汉东西歪,
坚似巅僧上下狂。
凌子受了感染,大声喊道:
湿湿漉漉,
带毛插入;
不怕腰骨酸,
只要子孙多。
欲望在裤衩里急速膨胀着,监舍沸腾了。如果这时闯入一个女性,定会被撕成碎片……
然而,恰在这时,黄教推门而入,黄教在门外已偷听多时。兴高采烈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黄教唬着脸说凌子宣扬色情,是个教唆犯,要他写检查。凌子哭 丧着脸说:“黄教,我这是做谜语大家猜,这个谜语不是黄色的,它的谜底是插秧。”凌子卖了谜底,大家一想又笑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把黄教感染。他装着一 本正经的脸歪斜着嘴巴却也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发酵着罪恶和燃烧着欲望的世界,煽动着的情欲,在旺盛的生命力中成了蛊惑人心的催化剂,在这些强劳者中,人生的其它意义早已泯灭,只有金钱 和女人仍穿透这坚固的水泥墙和钢铁的囚笼,使他们砰然心动。在长时间的禁锢中,他们已习惯了这种良知的湮灭和灵魂的流离失所。面对苍天和苍生,我还能说什 么呢?失落、漂泊、荒诞、绝望……
我只能回到我的艺术中去求生存。在那里建构营造我的精神归宿。打碎有形的物质禁锢,把无形的精神表现在我的绘画之中,我想起尼采在《悲剧中诞生》前 言中写的:“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荣格在《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一文中说:“就一位艺术家之能力而言,他既不自恋,亦不他恋, 更不是色欲的。他是客观的、无我的……,甚至可以说是非人的……因为作为一位艺术家,他便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一位常人了。”我亦想起我自己的人生遭遇,这 个充满抗衡、拼搏和苦难的现实,其实只是人类整体命运的章节。从另一个角度看,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不幸也许正是艺术的大幸。此刻我的心灵走出了漫长又黑暗 的筒道,面向着无限辽阔的存在,种种往事、众多的人物,化成了如潮而来的永不回头的灵魂指向。在权力和犯罪裹夹的缝隙中,我用画笔横扫出我存在的世界。画 出了一个个渴望的灵魂、于无声处倾听着潮的涌动。
黄教导员走后,我掏出了塞在裤叉中周国强的诗稿,开始费劲地抄写:
《咒语》1994.5.27
别试图钻进墙壁
别被歌声引入迷途
灰色的帘幕那边
一个个旅人游魂出窍
那片在荒草中冒泡的坟地
到处长满荨麻
一朵朵好看的狼毒半掩住粉白的脸
灰鼠在阳光下挖掘地洞
然后在夜晚钻过来向我吱吱磨牙
那些墓穴里的故事真让人向往
别站在墙边出神
别挑逗殉难者的伤痕
想想做梦时得罪了什么人
拍拍床板将晦气赶跑
跟你说:坐牢是桩力气活
呆在这儿像呆在童话里的城堡
那些古老的谜语在每一个锁眼中闪耀
勾引着死人一个个爬出棺材
蓝天纯净得喀喀作响
可天使只为有罪的人才肯来到世间
别在墙上寻找同谋
别把信誓旦旦当成契约
谁能说自己是个坏蛋
可作个好人又有谁稀罕?
阳光驱动的行云中会突然瞪出死人的白眼
歃血的原野上阡表纵横
又一个咒语不曾应验
盟友们星散而去
在墙角和小路的尽头
正开放出属于我的同一朵雏菊
别再总盯着那面墙壁
别总想从这个地方逃脱!
《爪痕》1994.5.28
炎热的季节已来到我的门外
它用尖利的爪子猛击地面
然后将火焰的气息吹进门缝
囚徒们个个鼾声如雷
一群小老鼠从什么人的棉鞋里钻出
躲避着热浪跳出风门
只有阳光敲击天网的声音听上去还算亲切
即使法力无边
又有谁能把风关进笼子
从放风圈向外张望
能看见天网
也能看见空中的白云
我感到体内电光闪动
隆隆的雷声飞出囚室
那片属于我的森林一定有雨水落下
许多年以后
在我囚禁过的地方
一定会长出绿色的藤萝
一双双麻木的眼睛在绿叶中迷失
只有小老鼠在骨头上磨牙的声音
听上去还算亲切
抄罢两首诗。我被其中几句深深打动,觉得太象囚室中的生活,禁不住念出声来:
“跟你说:坐牢是桩力气活
呆在这儿像呆在童话里的城堡
那些古老的谜语在每一个锁眼中闪耀
勾引着死人一个个爬出棺材
……”
1995年6月13日
“二七”是个北京市的老知青,四十七岁。我刚来双河被押进中队时,看见他正坐在大院里晒太阳。他的皮肤黝黑,又涂满紫药水和黄药膏,与他身上仅有的 那条粉红色的女式小裤衩形成强烈的对比。由褐色、紫色、淡黄色和粉红色集于一身的二七,简直是从培根油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他不时挠挠后背又抓抓屁股,抓挖 下的皮屑让你望而却步。他长满芥疮,又患有皮肤癣、脚背的疮疔上还贴着片片树叶。他最穷、没有人给他寄包裹,落拓的样子让你绝对联想不到他曾是个风华正茂 的知青,与同是知青出身的高书记真有天壤之别。“二七”家中赤贫,又双足水肿,三年前在双河劳教时,因肾病同意他保外就医,但家中没有人来领。这一次他肾 病又复发,为了甩掉这个包袱,通知他家属来领人,家里仍觉得是个累赘,还是没有人来领。“二七”倒也是“做日和尚撞日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得过且过打 发日子。因为“傱”,又没能耐去讨好队长,因此总成为示众的榜样。
前次半夜查房,别人光屁股没挨训,他却因此挨电。警棍吱吱地在他背上捅来捅去,他也不求饶,不躲避,也不赶紧穿上内裤。队长拿电警棍触着他下身的鸡 巴时,他才大叫起来,而一般的电刑,“二七”都挺得住。所以大家说“二七”已被电习惯了,不电反而痒痒得难受。队长的电警棍是在给他挠痒。每到这时,他就 瓮声瓮气地反驳:“挨电棍跟扒皮一样,孙子才愿意挨电。”
据说:“二七”的雅号是因为前次摸包被抓了个现行,而包里只有二角七分,因为有前科,送来了双河。但这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今天晚饭后“二七”又被 两个队长带着挨班去现身说法,挨班地电给大家看,电警棍吱吱地贴着他的前胸,头颈和颜面,“二七”只是偏偏头,他现身说法的内容是:“大家别学我的样,伸 手去抓伙房的咸菜。”“二七”抓伙房几根咸菜夹馒头被白敏抓住送交中队就这样被处理。其实谁都不会像“二七”那样去偷咸菜,因为“二七”饭量特别大,所以 才馋得去抓根咸菜。大家说:“二七”是饥不择食的老鼠,而伙房班长白敏是米缸里的老鼠。这是老鼠咬老鼠。“二七”被游斗了一圈后,集合的电铃响起。各班列 队、报数后都到了文化室,照例听完黄教导员训话后,“二七”又开始作检查。
我没有听到“二七”在说什么,只是抬头看着朝南的铁窗外,深灰色的天幕上,挂着古铜色的满月。岗楼、高墙融进了黑暗之中,只有那一排水银灯发着冷 光。越过高墙的灯光。一望无际的荒原承载着一条漫长的公路伸向遥远的地平线。要不是窗棂把这悄然无声的景色分割,那便是一幅完整的画面。……我想起今日是 仲夏,而令人陶醉的仲夏之夜竟是如此的凄凉!
8年前我曾画过一幅《仲夏夜之梦》,这是火山口上的梦。那时我有一种预感,宁静美丽仲夏夜正孕育着地火的爆发。於是我画了二幅画,一幅是《潮》,一 幅是《仲夏夜之梦》。在6尺宣纸的横幅里,犟牛如剑之角,刺破了灰暗的天空,燥动的牛群成了火烧火燎的血红的海洋,淹没了牧人悠悠的笛声。这莺歌燕舞表像 中的危机四伏,在一年之后成为现实。同时也在那幅题为《潮》的绘画中得到印证……
突然黄教点了我的名字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李副指导员命令我站起来,要我喊“到”,黄教指着“二七”问我他犯了什么罪错,我不知说什么,默 默地站着,没有回答。黄教没有让我坐下,而是要我背诵《劳教人员五要十不准》的第三条。我连第一条都记不起来,更不用说背第三条,仍是木然地站着。黄教开 始训斥我,我不想看见他数落我时的嘴脸,仍把目光投向窗外。此刻,月上中天,铁窗玻璃上漆黑的夜空正反衬着我孤傲的身影。
夜梦中,我似乎听到淅淅沥沥,又断断续续的雨声,那是我如潮涌来的灵魂的泪。此刻一双泪眼审视着我,我看见凝神的眸子里写满了坦诚和真情。我默默破 译着这无言的密码。心灵的默契令我怦然心动,我看见被泪痕复盖的脸上太多的无奈,人世间没有完美的人生,我们只能隔岸对歌!梦醒了,月华透过铁窗把铁栅和 窗棂印在囚室的水泥地面上。这万古的明月,你如洞察人生窥视人间的眼睛。世无净土,残酷的现实常让我回到过去中生存。彼时的回忆和对彼岸的幻想,成为我混 沌世界中恒亮的孤灯。
1995年6月15日
崔法祥被关进禁闭室已有七天。这期间我只听见他的几次嚎叫。是他癔病发作,还是挨了电棍却无从得知。其间两个指导员都找我谈过话,了解我所掌握的崔 法祥事件。“沉默是金”,我在深藏起老崔的遗书和控告信的同时,也深藏起对这一事件的看法。他们说我和崔法祥的关系不错,我就提出要去禁闭室看看他,这当 然不会被允许。我就通过F队长帮我递进去二包烟,要F队长转告崔:“董没有烫伤,在禁闭室里想开点。”
下午,黄教叫我跟他去办公室。我的工作室朝北,北窗对着禁闭室;办公室朝南,南窗对着大铁门。大班的人员正徐徐地走向工地。黄教问我对崔法祥事件的 看法,我说:“不管怎么样,崔法祥拿暖瓶砸人是不对的。”黄教说:“崔已构成伤害罪不是加刑而是判刑,他得去蹲大狱。”我已听说:他们对现场及砸烂的热水 瓶都作了拍摄。这时又听黄教这么说,看来他们真的要起诉他。我有些焦急,我说:“老崔被送上法庭,我愿意作他的辩护人。”黄教说:“我们不会让你去当辩护 人。”我说:“那就当证人,至少我会主动地向法庭提交证明材料。”我说着,心里在想如何把崔的遗书及控告信带出。因此我补一句:法庭开庭审判至少比公安局 劳动教养决定会有更大的透明度。或许崔法祥伤害董全红是事出有因。”话刚出口,我便意识到不该说这句话,黄教立即厉声追问我:“什么叫事出有因?你为罪犯 辩护,我可以扣你的思想改造分。你和老崔关系不错,但你得划清界线,别在这件事上把自己搁进去。”我说:“在这个改造圈里,那些势利眼们总欺负他,但我是 同情和帮助他,这没有错。不仅因为同病相怜,也因为去年我晕倒在热水坑中,是他和田宝金救了我,我不能没有感激之情。”黄教抓住这句话恶狠狠地说:“同病 相怜,他没有病,他是伪病、装病。”我说:“崔法祥无保外就医的要求,又从来不要求中队让他不参加体力劳动,他装病干什么……”黄教说:“你倒处处为他辩 护。”我说:“不管是否被允许,我会向法院提供为崔法祥辩护的证词。”
黄教导员看看手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和我谈下去。他转了话题:“你还有多少日子?”我说:“算上今天,还有整整的300天。”黄教指着办公室的门 叫我回班去。我刚起身,就见李指导员、于中队长、孙科长和刘队长、单队长一行人推门而进,他们满头大汗手里都提着电警棍,还有一支长约50公分的像手电筒 的东西,在于中队长手中晃着。那次电我时也有这么一支黑色的长手电筒,于是我好奇的问道:“这支手电筒这么长,一定很亮。”黄教说:“回去吧!以后再唠 叨。”他们拿这么多电警棍来是否又要去电老崔?我为崔法祥担忧。走出办公室,就碰见史林守在筒道大铁门前,等我进去后,他挂上了铁链锁上了锁。我告诉他: “队长拿来许多电警棍,又要电老崔了。”史林告诉我:“是刚电了回来。”
一切我都明白了,为什么我被黄教喊去办公室,说那么长时间的话。原来我们谈话时间正是老崔受电刑的时间。后来我还知道那根像长手电筒的黑色棍子,也是电警棍,那么那一次电我的电警棍已超过了六根。难以想象,这就是现代的文明!
下午给铁皮牌刷过油漆后,我开门看了一下筒道,筒道里很平静,也没有军警在值班。下意识地看了眼存放着崔法祥遗书和控告信的油漆罐。然后从裤衩里掏出周国强的诗稿,摊开揉平后,见上面写着:
《锁》 1994.5.29
想点儿什么,想个好一点的主意
比如说把太阳关进笼子
或者把天空装进衣袋
让铁栅栏的影子切入地下
让一片片森林被人类的建筑物吞吃干净
有一天沙暴会信步走进城市
用尖利的爪牙撕扯体面的街道
然后细细地剔着每一个角落
再轻轻地将残骸掩埋
那时候阳光会从地下长出
无数细小的手指向上搜寻
那时候沙尖揉撮着天空随雨水悄然落下
想一想,想个好一点的主意
遛鸟的人提着鸟笼在晨风中散步
见到熟人彼此问安:哈,自由多少可爱
还有动物园里那些游客
他们说:笼子给我们自由
那时候上帝的眼泪滴落尘世
每个人都会感到疼痛
那时候林子里火焰跳动
腥红的岩浆遍地横行
沉入地下的是人类的骨骸
鸟兽们敲击天空像敲着人皮鼓
悲壮的声音从每个人的骨头里往外钻
再想想,想个好一点的主意
把门锁紧,把窗子关上
还要切断电话线
别让烦乱的铃声打扰床上的美梦
将妻子或丈夫从身边赶走
打开马桶上的冲水开关抽走孩子们的哭闹
直到有一天积雪压入屋顶
坚硬的冰层胀出下水道
阳光在笼子里生锈
一只只困兽撞断铁栅
火和冰在废墟上狂舞
砖石把人挤压得脑子里长出胡须
再仔细想想,想个好一点的主意
你可以什么也不想,在窝头眼里灌满泥浆
你还可以拔断胡须编织地毯
让拱出地面的粘虫们无路可逃
还有阳光,那么多细弱的手指无处不在
让沙砾砖石泥土草木虫鱼鸟兽们一齐发烫
还有天空,还有空气,还有水,还有光
还有在无数个头颅间串来串去的怪念头
只有把它们统统钉在墙上才能一劳永逸
那时候你的指头捏得喀喀响
用天下所有的旗帜编织成一个大花蓝
不过墙壁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倒塌
想点儿什么吧,想个好一点的主意。
我把已抄好的那部分折叠,用塑料袋包紧,再用小绳扎严实后,打开一罐油漆罐,把诗稿沉入其中。
1995年6月17日
班长董全红昨天出院回到班上。崔法祥砸下一暖水瓶在他脸上爆炸后,没有留下疤痕。因为水房的开水,给队长和政府干部泡的都是煮开的,而给强劳人员的 是一次又一次兑水的,根本没有开。也托了这个福,崔法祥未能被定为“伤害罪”,虚惊一场。董只是脱了一层皮,没有烫伤眼睛也没有留下疤痕。晚上全体强劳人 员集中文化室召开批斗大会。清点人数的连续报数重复了二遍,还没有结束。李指导员有些生气,让大家又重报。第三次连续报数到一半,大家把头都偏向西侧,崔 法祥戴着手铐被带到前面,据说他不服罪才挨了多次电刑,他没有低着头,所以青紫的脸面加上前突的上唇和搭拉下的眼皮,更加显示了“抗拒从严”的痕迹。
队长让他宣读认罪书,这个认罪书写了几次,从严了几次,电刑了几次,最后修改得通过了。他僵直着脑门,按本宣读。队长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低了 一下,马上又还原到直愣愣的位置。他宣读的罪状有三条:第一点是写遗书要自杀,是抗拒改造和要挟政府;第二是报复伤害,打击先进;第三是扰乱改造秩序、死 不认罪。接着黄教导员用铿锵有力的山东官腔训话。黄讲得很多,然后指着老崔说:“崔法祥不服罪,不服罪行吗?”他清了清嗓门,一字一板地加重语气说:“这 是个特殊的场所,你要抗拒,我们有的是办法,电警棍加到五、六棍你才写检查,你对着干,自讨苦吃。谁说不能用电警棍,我再给中队加两根,今后有不服管教 的,手铐、脚镣、禁闭室、电警棍都可启用,我不怕治不了你们……”
一个月前我刚刚给他们写过“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颁布”的标语,红布白字从分场办公楼顶层悬挂到地面。现在 仍挂在那里哗哗作响。我给他们抄过的以上两个法律及劳改条例里都明明白白写着警械使用的规定。鲁迅先生说:“人生识字糊涂始”统治者玩弄的文字把戏,使我 们常被这种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法律误导。所以李副指导员对我说:“文字的东西是写给人看的,不能和实际相提并论。”法律在执法者的手中竟是一纸空文。 黄教导员接着说:“我没有挨过电棍,只听说这东西比剥皮抽筋还要难受,谁要是顶着干,那就试试吧?”宏亮的训斥确实充满威摄力。
我以为国家正儿八经地颁布了《监狱法》《警察法》,现在是有法可依,不会随意用电警棍电人了,但法律的执行者并不理会法律的存在,仍为所欲为地践踏 着法律。而我明天还得给他们写一块立在分场门口的标语牌,内容是:“遵循教育、感化、挽救方针,坚持管紧、管严、管好原则。”、“大力加强管教干部的自身 建设,努力提高管理工作的社会效益。”高调唱成了滥调。人类在虚伪的“性本善”幌子下,充满了仇恨和虐杀,变得越来越残忍了。批判结束,老崔被送回禁闭室 听候处理。
1995年6月20日
北大荒的春天一晃而过,连续几天高温天气,才知炎夏已至。几个月前萧杀的荒原已被一片蓬勃的碧翠替代。晨曦驱走了短促的黑夜。在各种鸟叫蝉鸣中迎来 了漫长的白日。黑土地已被一片新绿复盖,和那些品种繁杂的野草一样,氓蠓牛虻以及破土而出的各种昆虫爬行着,飞翔着,繁殖着,奔忙着……我常痴想着造物主 的神奇和生命的顽强,在这片长达半年的高寒地带,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冰冻三尺的荒原里,这些生物是如何越冬的。
适者生存,生存又是何其艰难。然而在这个时候蚊蝇繁殖也特别快,这些魔鬼的使者,倾刻成群结队飞来,白天叮咬我们劳动着的身躯,夜晚袭击我们困盹中 的颜面。而监舍和食堂至今未装上纱窗,晚上关窗蒙被躺下,不消一刻便全身汗涔涔地湿透了。蚊子一阵又一阵地袭击,单调地发出嗡嗡的鸣叫。有几个班从地里带 回干草点燃了驱蚊,但赶不走蚊子,却引来队长的训斥。我们求于中队长快给监舍装纱窗,骂黄世良只知道给中队长办公室、队长寝室安装;而他故意慢慢地悠着 干,明白地告诉各班赶紧给他送烟,他伸出三个手指嚷嚷:“每班三条,凑齐了我得上贡中队长。”
这个史林的接班人,现在大权在握,谁都奈何不了他。他的鬼点子多,整得你们没办法时,该交租的得交点租,不交租的得让你知道他的厉害。只要黄世良不 给安纱窗,就得让这些越冬的蚊子把一个冬天积蓄的毒素注入你的皮肤。即使你拉过衬衣反蒙在头上,仍躲不了这些荒原的吸血鬼,长长的毒吻透过衬衣叮得你斑痕 点点。彻夜难眠,忍不住奇痒便跳下床去追打,又如何打得光不断入侵的后继者。我翻身下地,在床铺下找来一块旧纱布,用铁丝和线缝成个小罩,往头上一罩,以 躲避蚊虫的叮咬。今天我又在头罩下缝一圈半尺长的布条,以阻止蚊虫从空隙中钻入。刚做完这顶最原始的“蚊帐”,于中队长就要没收,说不允许搞特殊。我说: “你们有纱窗,故意不给我们安纱窗,黄世良说是你让他卡着,不交十条好烟不给安纱窗。”狼狈为奸的于中队长和黄世良互相推诿,然后于中说:“黄世良,库里 有一堆去年拆下的纱窗,你咋不给他们装上?”“于中,库房的钥匙不在我这里。”于中只好打开库房,於是大家抢着往自己监舍搬,一边装一边骂“黄鼠狼”不安 好心!强劳者们也只能拿黄世良出气,骂他黄鼠狼是因为中队买了几十只乌鸡,放在监舍的三楼由黄世良养着,第一天就死了二只。大家说:“把鸡交给黄鼠狼,黄 鼠狼就咬死乌鸡。”所以黄世良除了叫“小黄教”,第二个雅号便是人人喊打的“黄鼠狼”。
1995年6月21日
提心吊胆状态下画的《望断天涯路》已近尾声。因为这是巨幅具像的自画像,所以每画一笔都得耳贯四方,怕撞进人来,徒生事端。工作室里摊着二块工作状 态栏,进门地方竖着几块宣传牌,有些上了漆,有些正在描字,有些正画着图案。铁皮宣传牌后边是我真正作画的场所。我在那后边泼墨、洒水,在那里点、染、 撇、捺。还得听着筒道里的每一个声响,对时时传来的脚步声作出判断。发觉某些危险的声响,我的第一个反映是撸起二张八尺的宣纸,把它揉成一团,扔在废纸堆 中。如果危险已解除,又重新揉平铺开继续作画。整个作画过程,没有太多的深思熟虑,只是凭感觉去挥洒,那根过敏的神经,绷得像一条弦,经受着一次又一次屏 声息气的折腾。思绪在这黑色的旋涡中渐渐凝成了生动的画面。
在茫茫无尽的浩渺中,在黑暗的人生岁月里,心灵总是点着那盏恒亮的孤灯,让我踏过崎岖和坎坷,陶醉在自我欣赏的满足之中。不要限制我这禁锢之中的灵 魂,再用什么传统的陈式来规范我内心情感的迸发,我就是我!我蔑视世俗的评判!此刻我更加读懂了黑塞在《生命之歌》中写下的话:“真正的创造是孤寂的,要 达到目的就非牺牲人生的快乐不可。”“我相信感觉到的准不是顺境与幸福,而是生命中的弱点与失败,我要是没有这些黑暗与牺牲,那我一定不会有这种创作的来 源。”
回顾我整整十四个月的狱中的生活,我失去自由,却得到了自由状态中无法体验的人生。灾难造就了我,在我成为时代的失败者,变成社会的囚徒时,功过荣 辱,成败得失已为我所不齿。但人生的失落、漂泊和被禁锢的荒诞;思绪的困惑、不安和被剥夺自由的绝望;迫使我以艺术作为支柱重建生存的信念,营造自由的精 神世界,以此抗拒被吞噬和毁灭的命运,慰籍伤痕累累的心灵。在暗无天日的囚禁里;在通往死亡的筒道上;在手铐、脚镣和电警棍摧残中;在别人勒紧我的咽喉不 让我说话的时候;我把思想的火花汇成烈焰,作为绘画的动力并付之于实现。我什么都失去了,但不能失去做一个大写的“人”的权利。
艺术是艺术家心灵对现实的折射。假若心灵中没有惊涛骇浪,那么死水一潭的平淡人生的创作,将会是苍白的无病呻吟。温森特·凡高说:“我如果是个正常的人,就绝不会成为一个画家。”因而孤独的监禁使我只能和自己的灵魂对话,才会有这些巨幅的创作。
收到向宏夫妇寄来的包裹,里边是书籍,颜料,八张8尺宣纸,亚麻画布,食品和药物。几支丙烯色被捏来捏去地检查着,他们怕内中有夹带的纸条。拼命捏 挤的结果,作用力使得这支粉绿颜料从队长的手中射出,射到队长的左脸上,又溅满一地。队长一边骂娘一边去清洗,我乘机拿回被扣下的几本杂志,其中还有几张 《北京晚报》,正是去年9月27日挨了电刑后写的文章,经过道道审查, 总算变成了铅字。编辑删去了几处精彩的具有现实意义的段落,用了“弓放”的笔名发表在1995年3月 日《北京晚报》‘文学和社会’的栏目中,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北京市的这家报纸11个月前刊登公安局的通稿把我渲染成个劣迹斑斑的人。
1995年6月24日
北大荒迷人的初夏,如南方的阳春三月。劳教分场组织了一次警察的旅游活动,地点是齐齐哈尔。N队长准备带去的照相机卡住了胶卷,要我帮其处理。这是 一架日本产的企诺牌中档照相机,我去库房抱来被褥,在被窝里排除了故障,重新给装上了胶卷。我在排除故障后对N队长说:“新华图片社有我的朋友,可免费为 你冲印彩照,我把地址给你,你拍完后从邮局寄去。”他很愿意沾这个便宜。因此,我在装好胶卷后就决定给自己在监狱中创作的情况留下一个形象的资料。我摊开 尚未完成的自画像,搬过一张桌子,又搬来一张椅子,并将照相机固定在椅背上,把椅子放在桌上,迅速调整光圈,距离和速度,为了这历史镜头的重现,按下自拍 器。当自拍器启动后,我伴随着的嗒的嗒声响,进入焦点,这十几秒的自拍声响,每一个的嗒声都如一把利剑直刺我颤抖的心房。我憋着呼吸静听筒道里的声响。我 侥幸地拍下了四、五个镜头。
当我再一次按下自拍器,进入焦点等待漫长的十几秒钟时,筒道里响起了皮靴声,我胆颤心惊地从焦点位置上跳回,拉回自拍手柄,迫使其停止走动。并立即 将相机藏入纸箱里,急忙揉起地上铺平的二幅八尺宣纸,扔入废纸堆中,并迅速拿起油画笔醮上油漆佯装在写标语牌。皮靴声随着我突突的心跳过去,我才心有余悸 地拿出相机,并重新在被窝里打开后盖。
就在此刻,那只皮靴踢开了门,于中队长神出鬼没地突然进入了我的工作室。我用左手闭合了照相机用右手在胸口划了一个圆圈,似乎一切都完蛋了,两脸颊 笑肌不由抽搐着形成尴尬的笑。我惊慌的举止和神态,完全暴露在于中的视野里。于中队长用犀利目光在工作室里巡视,扫视出一个更大的圆圈,最后注目在被窝 上。他要掀开被子,我本能地阻拦着,他狠狠地瞪着我,推开我的双手,一下掀翻了被窝,相机立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中队长拿起相机,厉声地命令我交待是 怎么回事,我紧张地盯着相机想着该怎么解释,突然我发现那相机上过卷数字竟是个“0”,原来在我打开后盖又重新闭合之时一切都被改变了,这个“0”是我们 之间出现的第三个圆圈,是这最小的圆圈改变了我的厄运。
现在我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于中队长,这是N队长卡了胶卷的相机,我在被窝里给它卸下,重新装上。他提走相机和皮袋,再一次用疑惑的目光沿着我工作室划 下第四个圆圈,又紧盯我的两眼,最后把目光落在计数器的小圆圈上。工作室里是异样的寂静,唯有我的心突突地跳着。于中队长仍摆弄着相机,又看看计数器上的 “0”字,最终什么也没说带着相机走了。于中队长喊N队长去了办公室。
我待于中队长走后,赶紧去向N队长表示歉意,见相机已在N队长手中,我忙说自己没有放好照相机给他添了麻烦。并给了他北京朋友的地址,嘱他拍摄后赶 紧寄去北京冲洗。我回到工作室,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才从这场虚惊中清醒.工作室幽暗的光线,对着铁窗外嘹望台的岗楼和铁窗下我营造的“古拉格”,以及进入 镜头我挥汗作画的姿势,能否成功地留下形象的资料,这就决定我对光线的掌握和摄影的技巧。
1995年6月25日
北京6月5日发出的信,今天交到我的手中。‘背书’中写着:
六四前先有45名知识分子联名上书中央,要求政治宽松。又有30名科学家上书要求为“六四”平反,其结果是大肆抓捕人。黄丹再次入狱,刘念春又被抓 捕。还有刘晓波,北京抓了二十多人。全国各地就不知其数。昨日又听说圆明园画家村被公安局驱散,勒令所有画家在6月11日前必须离开,不走的关押遣送,近 日那里警察和便衣游魂似地四处布岗。外国人进村,就被跟踪。由此可见,不能有任何幻想和期望。
再看信的正面内容是:
阿能每星期来我家,他六月底考试,七月中旬放假。春柳说家中很忙,让他先回家帮着画画,原定他放假后去北大荒看你要推迟。其实大家都在想着你,不独 是你的家人,朋友。还有许多关心你的人。王灿近日从美国回来,还特地让我代问你好,她总感内疚,但也明白:在关键的问题上,亲情不能代替一切,哪怕父女之 情……
中午上厕所时,我低声把北京的情况告诉周国强。周预感刘念春和刘晓波要押送来这里,他说:“念春跟高洪明一样,内向不善言表,刘晓波不一样,如送来 这里,他和你可把这里闹翻。正说着,黄世良喊着队长过来了,我先起身,走出厕所。胡队长赶到,问我在厕所里说什么?我说:“厕所能说什么,谈拉屎。”胡队 长骂道:“少给我废话, 当心我收拾你。”
1995年6日26日
“古拉格”的羁押者越来越多。每次去菜园摘菜,我都能带回许多蟀蟋来。“古拉格”上空的倭瓜已经结了喜,长出了拳头大的瓜来,几乎是每天长一片叶子,开一朵金黄色的花,遮绿了整个铁窗,蕃茄开花也长出了果实,绿色的子房日渐胀大。
中饭时周国强又塞给我一团纸,饭后我在工作室里展读:
《乔治·奥威尔》1994年5月29日
今天是五月二十九日
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从一九四八到一九八四
中间的年份是一九六六
系着红色腰带的少男少女们
从你的书里走进东方古国
红色党卫军在圆明园的虚墟上诞生
那时候的太阳红得怕人
那时候的空气里带着枪声
他们的臂膀戴着红色的袖标
他们的手上挥动着带血的皮带
五月二十九日的晴空
滚动着令人振奋的雷声
紫禁城里的老人捻着指头
语录声一下子红遍了城市
年轻人涌向农村
……
突然感觉筒道里乱哄哄的,我赶紧把诗稿往橱顶的纸箱下塞,正欲开门,于中和E队长撞进了工作室,说是清监,集中去班上搜身,搜身后非要清我的工作室 不可。老E队长刚派来管菜园班,新官上任,格外起劲。到了工作室,先拿走削笔刀和剪刀,说这是凶器,然后一件件、一箱箱翻我的东西。日记他找不到,都沉在 油漆中。画揉成一团了,丢在废纸堆中。翻到纸箱中藏着的那张胸透片是周国强想让我给带出去的,老E队长问是谁的,我说:“是我的。”这样检查下去,半天都 完不了。我就搬过那箱放食物的纸箱,让他检查。他把东西排满一地,那包开了封的大白兔奶糖被提了出来,他仍在细心检查有无违禁之物。他一颗颗摸着,捏着, 我顺势推过去,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说:“我牙痛不吃糖,这里边有没有违禁的东西,你拿回去细细翻吧!反正我也没有用。”他不推辞,放进了口袋,还嘱咐 我:“这些东西放长了都要坏的。”老E队长又要翻橱上的纸箱,我把那二袋平遥牛肉也塞在他的手中,他就再也空不出第三只手来检查了。临走时仍不忘带走剪刀 和铅笔刀,说要交到中队。其实这都是中队发给我的工具,他当成辉煌的战果交差。我无非再去领回来。
E队长走后,我赶紧翻出诗稿,接着往下抄录:
……
他们在麦地里收割人头
地富们躲避行人
像曼捷施塔姆躲避童话里的狼
接着是赤色大战
所有的人山呼万岁
把书本撕碎
把艺术揉烂
直到有一天被关进监狱
还惦记着昨日的沙果,领袖的雨露
十八年,长成一代人的岁月
当一九八四年来临
欧洲人个个笑出了声
他们说,灾难没有出现
而中国人却说
是一九六六
在今天的少男少女们诞生之前
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天是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今天的红色海洋已经消退
今天的沙果刚刚抽条
它们还有七、八年才会熟透
红色帝王说,过七、八年再来一次
这会儿
他正在广场上熟睡
抄到最后部分时,E队长又推门进来,E队长杀了个回马枪,使我措手不及掩藏诗稿,E队长顺手拿起诗稿,看了半天,只问出一句话:“上边写的‘红色帝 王’是什么意思?”我指着诗中的1966年说:“这是写文革的诗,红海洋把帝王的像都涂成红色。”他知道我跟他打诨咧了下嘴巴,但马上又沉下脸说:“别让 黄教看见,我是提醒你,何必再给自己添麻烦。”E队长没有收走诗稿,倒是把清监时拿走的铅笔刀、剪刀都还给我使用,说中队叫我要小心保管。
1995年6月27日
崔法祥在禁闭室里关了十几天,今天回到中队,见到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止痛片。老崔脸还是歪的,笑起来斜着嘴。想不到这件事很快被告发,李指导员中午喊 我去办公室,指着桌子上的三片药(老崔已吞下去一片)对我说:“别用你的同情心害你自己,老崔是怎样的人你应明白,万一他出事你不是把自己给害了。”李指 导员是好意相劝。他看到老崔不稳定的情绪,但看不到促使老崔挺而走险的原因。我不想说什么,李指导员也没有说什么。同情和责任,在我良知的天平上,我不知 孰重孰轻。此事从反面也证实了吕得武对我的监视,从未放松过一刻。
晚上黄教在文化室给全体强劳人员训话,宣布对崔法祥抗拒改造,打击先进行为作加刑6个月处理。并宣布崔法祥调出三班编入五班。接着是讨论。五班和我 们菜园班相对。我看见老崔抱着自己的铺盖进了五班,管班的单队长提着根木棍也尾随进了班。五班的铁门关闭后,没有多长时间就乱哄哄地喊叫起来,夹杂着崔法 祥尖厉的呼救声。他正在被殴打,谁能去救他?黄教和中队领导都听得见这种凄厉的呼嚎,其它班强劳者包括我这个面对他们班的人,谁能去阻止这种‘以夷制夷’ 的恶行?人们在播种着仇恨,难道仅是为了逞霸称王的原始欲望抑或是权力返祖衍生的罪恶?
1995年6月28日
今天见到被打后的老崔,也见到董全红。董的脸面没留下疤痕,而老崔则是满脸青紫,左眼充血,前额红肿旧痕新疤一片,嘴角仍在流血,嘴唇突出肿得超过 了鼻尖。合不拢的嘴唇下打断了一颗门牙,鼻梁乌青色,鼻孔里结满血痂,鼻翼在煽动,看来他是从打断的门牙处呼吸的。晚上在文化室他偷偷塞给我一团纸片。用 含混不清的语调低声对我说:“我求你保存这份报告,万一我活不了,我求你一定带出监狱,为我伸冤。”我看着老崔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说:“老崔忍着点, 要活着出去,才能讨回公道。你的报告我一定给带出去。还有前次你写的遗书和控告信都被我捡来了,我已存放在稳妥的地方。”老崔眨了眨充血的眼睛,泛着亮晶 晶的光芒。我不知道是充盈着泪水还是血水。回到工作室,我展开这份报告,抄录如下:
尊敬的双河农场,劳教分场领导:
现将单队长殴打劳教人员并指使劳教人员打劳教人员的事情经过向你们反映。
1995年6月27日,我刚从小号(禁闭室)出来,被分配到五班,也就是单队长(单守来)主管的班。在到五班之前,单队长叫我写一个保证,说你到了 新班以后,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当天晚上,我来到这个班。一开始,单队长让我念保证,我正在念的时候,单队长手里拿着一根长一米左右和镐把一样粗的木根,叫 我停下来,说我的保证写得不深刻,说着就用木棍朝我的头上,胳膊,后背上打,打得我头上起好几个大包,身上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打了我一阵以后,就向班 里的其它劳教人员一呶嘴,然后走了出去。这时,以李济元,候九云为首的几个劳教人员,向我扑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打倒在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苏醒过来,我看到单队长站在我身边,叫我站起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单队长让我继续念我写的保证,我迫不得己,不得不继 续念下去。刚念了几句,单队长问班里的劳教人员:“他写的保证行不行?”我听见李济元和候九云立刻回答说:“不行。”还有几个劳教人员也随声附和说:“不 行!”这时,单队长一边又用那根木棍打我,一边说:“你的保证是怎么写的”打了我一阵以后,又和上次一样,一呶嘴走了出去。这时,又是以李济元和候九云为 首的几个人一起上来,又一次拳打脚踢,再一次把我打晕倒在地上。
等我醒来以后,我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口流血,头上被打得起了四个大包,脸也被打肿了,身上也被打肿了,还打掉了我的一颗牙!
崔法祥 1995年6月27日
1995年6月29日
史林在发包裹的队长办公室里捡来两张《南方周未》,他看完后塞给我。其中一份是95年4月14日的报纸,在第五版上整版刊登了一篇叫《金钱换来的保 外就医》的文章。文中揭露了一个判处有期徒刑十九年又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的犯人,在投入湖南省“二监”劳改,仅在监狱中呆了八十八天,以一万多元钱买通了所 有关节。这个叫张志伟的劳改犯,认准了有钱能使官推磨,从监狱医院办来伪造的化验报告,在监狱“卫生科”“狱政科”直至省劳改局通融默契下,金钱疏通,一 路绿灯,堂而皇之地走出了疏而不漏的法网。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侧目。而且这一切竟是由另一名曾判为无期徒刑叫作杨智力的犯人,在他自己保外就医后轻 车熟路给搭的桥,使权力和犯罪勾结,达成权钱的交易。
所谓保外就医竟是执法者贪赃枉法的手段,真正有病的不让保外,花钱却能买来保外就医,如此执法,可窥一斑……
1995年6月30日
早晨响过起床铃,把被褥抱到库房,立即去了工作室。今天上午我得完成这二幅自画像。三天后阿伟解除,阿伟在前几天偷偷溜进工作室,表明愿意帮我带信 并说:“我们相处一年多,我佩服你,我是好汉帮好汉,假如你愿意我帮你,那是看得起我。”见他这么说,我打定主意让他帮我带走《日无尽头》和《望断天涯 路》两幅2.5米\2.6米的巨幅水墨画。但我预先没说,怕说了,他口不严倒帮出事来,阿伟是7月3日解除,明天他就歇工了。所以只有今天把东西带出劳改 营,埋入荒野的土堆下,大后天才能捎回去。但这也有点危险,万一被发现,我们都得加刑期。
这时,半年一度的总结评议,正在会议室进行。为了评减期、劳教积极分子及获得奖分人员的名额,队长们争得面红耳赤。每个队长手里都有自己的人,而能 否使自己的人受惠,则是在劳教人员中显示自己的权威和能量的关键。因此在这个时刻,队长们自然互不相让、争执不下。黄教在提着嗓子喊着什么,筒道里时时有 人走动和队长出来小便的声响,扰得我无法静心作画。我颤抖着画下每个笔触,又三番五次地把画幅揉起扔入桌下。我绝不能在最后阶段把自己栽了。我终于画完了 最后一笔,审视着并题下“正学,1995.6.30,入囚第440天於北大荒双河挥汗而作。”
真是挥汗而作,抹下的是一额头的冷汗。然后 ,我把两张8尺宣纸拼合在地上,对齐了各个部位。《望断天涯路》正完整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我的巨幅自画像完成后的整体效果,很有些激动。我在画幅的 下部画上个“望断天涯路”的朱红色印章,觉得这些由油漆刷,油画笔任意挥洒的硬笔触,重叠在我的自画像中,像高墙、监舍、狱壁,这正是我存在的冷酷的世 界。一种欣慰弥漫在心头,使我浸入自我陶醉的快意之中。望着画面又眺望铁窗外的悠悠天地,想起我受尽磨难的人生,现在都体现在这黑色的旋涡里……
突然K队长推门而入,已来不及遮掩,整个画面明明白白地铺满一地,暴露在K队长的眼前,想不到苦苦经营二个多月的二幅画,竟毁在这最后时刻的疏漏之 中。就算我巧舌如簧也难辩这一目了然。我不想强争,也不想掩饰,就等待这最后的发落。我想到二幅画可想而知的结局以及我会受到种种严酷的惩罚。对着吱支作 响的电警棍的暴虐,我真想一头撞在狱墙上,用我的鲜血给画面添上最触目惊心的颜色,去完成我人生最后一个行为艺术。
此刻工作室里静得只有我的喘息声。K队长没说一句话。仍在默不作声地看着画面,从一个局部看到另一个局部,似乎发现了什么,不住地点着头。他终于打 破了难耐的寂寞,对我说:“这是你的自画像,看那眼睛里的铁窗是燃烧的。这下面是筒道和滴血的铁栅……”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抗拒道:“是的,不让画监狱 里的东西,现在不但画了,铁栏杆上还在滴血……但血染的铁窗和镣铐都是真实的……”K队长又发现了什么,并说:“老严,我明白你的这幅画,那些大眼睛,小 眼睛里画的都是路标──不准掉头,开过车子的人都知道。那成行的不准掉头却排列成几个“人”字,这是什么意思?”
K队长喃喃自语,“这不准掉头还有那个标记里的一个箭头和一个问号……问题就在这里……”K队长收起了琢磨的情神,突然转向我,两眼射出一束犀利的 目光,是斥责,是疑惑,是探询?也许什么都有,是一种难以猜透的表情。我也以一种大祸临头无所谓的神情盯着他,四目相对,这短短的几秒钟仿佛跨越了一个世 纪。突然,K队长开口了,说道:“黄教他们都在隔壁的会议室,快收起来,黄教,李副指……还有他们都是开车出身的,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明白:这个标记在公 路上是不准掉头,在你的画里就是勇往直前……快收起来,就当我没看见……”我愣住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K队长见我仍未动手,就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别用这种目光看我的脸,收起你的东西,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会声张,你得保护 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他朝门口走去,在门口又转过头来对我说:“想想端午节我来看你,是因为我佩服你。”未等我答话,门便在他身后关上了。我想起端 午节的两个粽子和六个鸭蛋,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流水,洒在正被叠起的画面上。我说不出一句话,重重地舒了口气。也顾不得画面尚未干透,就把它们叠成严严实实 的小方块,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又用塑料袋包起来。再扎上件汗衫,带回班中。
下午阿伟跟班去菜地时把它带出高墙。他收工回来时对我说,压在一块大石板下,他还颇有心计地故意在石板上拉了泡屎。这样没有人会动它,而且也有了目 标,免得大后天急忙中找不到它。晚上我想着今天的一幕,谁说“洪洞县里没好人!”K队长就是个好人,我深深地感激他,还有阿伟自告奋勇愿意承担加期的风 险,给我带走这二幅大画。要不然就很难逃脱再一次的清监。愿这二巨幅水墨自画像能平安到达北京。
1995年7月2日
半年一度的评比考核经队长们筛选后今天公布。减期、劳积是早有属主的,大家并不会去关心。我没有得到奖分,於是大家说我亏了。我心中很明白,二年的 冤狱都承受了,不在乎这十几天的奖励。也有队长暗中告诉我明明白白的道理:老严、周国强还有那个高洪明是评不了奖分的。我心中坦然,回到工作室,铺了一地 的宣纸,拿了水和墨汁,正考虑着如何去渲泄这满腔的情绪,高书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见我呆呆地立在两张宣纸中间愕然,问我要画什么?中队是否同意。我 说:“这二天休息,我搞水墨实验,为出版社的那本《现代水墨画技法》画插图”。高书记没说什么,就走了。
接着李副指导员来了,我已收起墨,笔和纸,早已画不下去,但还是呆若木鸡地站着。我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李副指导员开口了,他给我下了指令,要我在 7、8两个月完成十四块铁皮牌的写和画工作。这些铁皮牌都是双面的,还有分场门口也是双面的巨幅宣传画,再加上没有助手,连铁锈都要自己去刮打。我强调理 由,据理力争,但都没有用。李副指说:“这是领导下的命令,你按这个计划去完成就没毛病。”似乎是一道最后通牒。
仅有二个月了,到了九月份,他们就要收回工作室,我也画不成大画了。因此,我计划着在这二个月之内,把已构成草图的大画在这个工作室里先泼洒好水墨。这样即使没有工作室我也能和去年一样,蹲在监舍的一隅去作画。
1995年7月5日
近日电视新闻和有线广播中,又披露了北京市委书记陈希同的罪行。在王宝森副市长自杀三个月后的今天,宣布了他贪污腐败死有余辜,并被开除党籍。大款 班长在半导体收音机中听到外界评论,说王是他杀。他把这条消息悄悄传播出来。如果真是这样,高层就有新一轮的权力斗争。从文革起,被打倒的共产党领导,哪 一个不腐败。下了台的都是贪官污吏。一个王宝森,死后三月还要被开除党籍。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不信鬼,不怕鬼,要给死鬼开除党籍,看来保持鬼域世界的纯 洁,并非多此一举。如今官场中又有多少红宝森,黑宝森,仍是高官厚禄,带着红帽子,作恶多端。法治不能替代人治,权力的不受监督,是官场鬼怪横行之根源。
我把目光转向艺术。艺术游离于社会人生,不只是形式、符号的不断翻新。我认为:艺术是艺术家灵魂的独白,是艺术家的灵魂对社会、人生的人文关怀。人 文关怀体现着艺术家对现实的焦虑。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罗丹说:“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冒着危险去推倒一切既存的偏 见,而表现他自己所想到的东西。”而人类是一个总是不断地挣扎着摆脱兽行的高级动物,他们永远在反抗专制腐败,讴歌文明的巨大搏斗中,揭露统治制度的残暴 和反抗被虐杀的命运。今天我丧失了一切,是由于和专制抗争而被打入地狱的。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一句话:“汝等来此,应把希望全部抛弃。”但我觉得,唯 有拼搏,唯有抗争,才能看到光明的希望。高墙,电网、铁窗和手铐脚镣,以及那个最凶残的刑具──电警棍,都无法改变我对真理的追求。
1995年7月6日
连日的阴雨,夹杂着呼号的风声,北大荒又沉入了萧杀的黑雾阴霾之中。在冷雨敲窗的长夜里,我想着洪水泛滥的南方,忧愁台风肆虐中的家乡。妻子春柳孤 身一人不知如何应付这人为和自然的灾祸。弥漫的乡愁随着铁窗外冷飕飕的夜风,飘过千山万水。万箭雨丝冲刷着我的梦呓。一阵雷鸣雨啸,高墙在闪电中颤栗,滂 沱大雨汇成浩淼的水,潺潺而去。
腰背胀痛,陈旧的伤痕总在这种天气中作怪。翻开周的最后的诗稿,上边写着:
《毒刺》1994.6.2
今天的阳光让我生疑:
门背后也许藏着恶毒的玫瑰;
锁眼中传进来迷人的咒语,
血色的花瓣会流出蟾蜍的涎水。
有一天我垂下头从这里出走,
嘲讽的目光会令我惭愧。
自由的旅途从未拒绝过蛇行,
伊甸园的果实却不许人们采摘。
墙脚的地上长出霉斑,
塞壬的歌声翻过水台;
女巫们煮熟一大锅毒液,
圣洁的旗帜化作死灰……
周国强凝重的诗句使我感动,特别是最后的四句:
“走进阳光的冲动让我心虚;
坚实的铁门随时会为我打开。
门外面到处是诱人的罗网;
阳光下隐藏着恶毒的玫瑰。”
似乎他已觉察到人世的险恶,但诗人的浪漫气质使他没有真正觉察到一个恶毒的圈套正在阳光下衍生……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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