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5日星期日

阴阳陌路-严正学(19)2014-03-15 05:56:56

十九、《敞开的胸膛》
1995年9月8日
收到一份电报,电文是“在满月中见团圆。”这是女儿颖鸿从海南发来的。才知入监后第二个中秋快到了。看过电报,电文仍被王队长收去。接着是发邮包, 时值中秋,邮包来的较多,在于中队长的库房中,逐件检查后一一发放。而筒道里诸月峰因打架被铐在铁栅门上示众,左眼睛被一拳封了,铁青色的,眼皮耷拉着。 那一边铐着小精灵,这个又小又瘦的结核病患者,在串班中偷别人的烟,当场抓获因此也铐在这里示众。
据说半个月前,菜园班被解散,小精灵乘火打劫,班中少了二条“大老板”烟,还有大包紫菜等等,大家都说是小精灵偷走的。因为紫菜在四班燕飞龙的餐桌 上发现。问燕飞龙,燕说是小精灵的。小精灵可没有人给寄东西,再一追查人赃俱全,但烟他死活不认帐。告到了中队,李指导员拿着电警棍要他坦白,小精灵不断 地喃喃着:“向毛主席保证没偷。”要我给他作证。这一边田宝金、李子、黑老大也要我签名,证明小精灵到过现场,因为他不在这个班,到过现场就是嫌疑犯。我 只顾画画,只知道小精灵进班翻过东西,是否拿走烟就不清楚。看看小精灵瘦骨伶仃的样子和指导员的电警棍,我宁愿听他喊着“向毛主席保证”谎言,也不愿听见 小精灵被电得大喊大叫。田宝金他们怂恿我快去作证人,但我却作了个没看清楚的证明。然而小精灵贼性不改,今天又被抓了现场。这一回他低着头铐在铁栅门上, 灰绿色的脸面上是一付无所谓的表情。大家说我是‘东郭先生’,小精灵是条狼,是燕飞龙养的狼,说不定那一天会狠咬你一口。
正在说着,喊到了我的名字 ,我走到于中的库房取包裹,包裹是北京寄来的,打开后有月饼、食品、方便面、伤药“七厘散”“牙痛药水”,几张折叠的8尺宣纸,还有两瓶丙稀颜料。宣纸被 他们打开,翻过来又翻过去,确认没有文字之类的东西后,交给了我。二瓶丙稀色被队长用筷子搅拌来,搅拌去,染红了手后方才罢休也发还给我。最后我也像其它 领包裹的强劳人员一样摸出两块月饼及食物放在桌上,桌上已堆满了这类贡品。
今天仍跟菜园班去菜园,采摘黄瓜、西葫芦、茄子等,。胡队长去分场时,只见大家尽往尖椒和柿子椒地里钻。辜洪发管班,今天他一声不响,缩着脑瓜只顾 自己收听股市行情。收工时候,胡队长回来了,辜洪发拉他进了菜窖。而我们早已列队等着队长“起步走”的命令,等了半晌胡队长和辜洪发出来了。胡队长走到老 郝前面,摘掉他的草帽骨落落掉下十几只尖椒来,命令他扒下裤子,裤衩里鼓囊囊的,也是尖椒和柿子椒。胡队长煽了他几个巴掌喊道:“你当我吃干饭的,没长心 眼,你们全部把裤子脱下。”大家很不情愿地退下裤子,几个在裤裆中藏有尖椒的掉下一个挨一个耳光,搜出两个抽两个巴掌,掉下多的就被左右开弓……最后胡队 长把目光盯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曾经因为抗争,遭到他六根电警棍的惩罚,现在它又是那样地犟。胡队长吹胡子瞪眼睛,咬牙切齿地吼道:“我这里没有特殊犯人, 脱下!”这个小个子队长,仰着头在我面前蹦跳着,欲与我比个高低。他盯着我,我想不管是谁和他的目光遭遇,都会打个寒噤。
因为他小,需要膨大,在他的班中,他的每一句话是一言九鼎。像希特勒、像拿破仑、像……那些过去和现在矮小的大人物们是他顶礼膜拜的偶像。拿他的话 不当话是对他最大的不恭。他喊道:“你当你还是人大代表,是监督执法的。你在我的手心中是劳教犯,你得按我的命令,把裤子扒下去。”我说:“我没有自由, 但我还有人格和尊严。你要我们脱裤子是对我们人格的污辱。”“人格?!……”
肃杀的秋风,扬起了一片灰黄的尘土,苍白的秋阳昏昏沉沉地摇晃着在浮尘中坠下;战栗的黄昏,仿佛擂起了激励的战鼓,日昏鼓声急……
大顺子在洋洋得意,因为他脱下裤子时除了根晃荡的鸡巴,什么也没有。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和胡队长的对峙,胡队长不经意的一转头和大顺子目光碰个正 着,突然,胡队长命令他把手举起来,挠起他的衣襟,看见的是琴键一样的肋骨上边,掉下来的竟是十几个碧绿的尖椒。大顺子是菜园班的“元老”,在宋队长手下 干过很长时间。於是他说:“靠山吃山,靠水喝水,宋队长管时吃几个尖椒是允许的。”“你他妈的嘴硬,本队长不如宋队长……”大顺子屁股上被狠踢了一脚,失 去了重心,扒倒在地。胡队长一边骂,一边又重重地踢了他两脚,大顺子护着鸡巴,怕被踢坏了那个还未传种的根。
他五进宫了,十几年的牢狱生涯,什么都见过,尽管队长打他,他不敢再吭一声,他明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今天挨打也是他没长这个记性的缘 故。平时他对胡队长百依百顺,宋队长管菜园班时,他还常给胡队长带时新蔬果,有时是他跟他要的,后来他也经常主动进贡,要说摘几个尖椒是偷,那么他从未嫌 他偷尖椒给他。那时他还和他走棋,现在倾刻间就反脸不认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心叵测,说翻车就翻车。大顺子躺在地上装死,被胡队长揪起来,又被胡队长 从小腿上蹬了一脚, 就跪在地上。大顺子花白平头下的脸像霜打的茄子,小脑袋习惯地比任何时候更低垂着……小心谨慎的大顺子始终不明白,常让他洗衣、刷碗的队长今天怎么会这么 心狠手辣地当着众人打他。
胡队长的威风从大顺子身上捡回来了,他终于想出了一句话对着辜洪发说:“我这是清监,不服从命令的你记下,扣他的思想改造分。”
明日是中秋,晚上我在烟雾弥漫的监舍中向南遥望。铁窗外浩月当空,是如此地圆满。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的同时,我又看到一轮倒映在水洼中的圆月。那只 四脚狗对着空蒙的夜色干嚎起来。突然向前冲去,踏碎了水中之月,荡漾起一滩金色的碎片。幻觉破灭了, 失落感油然而生。狗嚎着,跳着、叫着、咬着……施展着主人给予的绝对权力,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如此地骄横拔扈,为所欲为,能不顾一切地咬人、咬他想咬的 一切东西。一旦白昼替代了黑夜,它就会被栓上铁链,关进羁押它的狗笼里。
1995年9月9日(中秋)
一夜无眠,东方始白,迷迷糊糊地在一种似睡非睡状态中。青山沉浮在云涛中,踏进郁郁葱葱的丛林,挡住视线的是展旗峰,也叫天柱峰,在晨雾中时隐时 现。沿溪而进,在叮咚声中我们来到了它的源头–大龙湫。梦中,我由原来的我变成“我们”,正是因为我的梦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我朝思暮想的人。人生 如梦,往事如烟。分离是为了相聚;相聚是为了分离。人生没有不散的诞席。天柱峰挺立在碧绿的丛林之中,大龙湫从百米之巅撒下水柱,如幕、如烟、如万颗玉珠 跌落幽谷;如满天星斗泻入银河……何以我竟感到如此的孤寂!
立秋后,北大荒憔悴了,寒霜把高墙外的那簇胡杨树染成金黄,朝霞给金黄色披成赤红。是普鲁米修斯把火种投进了荒原,把黑暗燃烧得如火如荼。野风吹碎了火炬,那一片片撒满地面的树叶像星星之火播入了黑土地。
早饭后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挠得我心神不定,怕今晚我见不到圆月了。
上午未出工,被赶进了监舍,“黄鼠狼”又把每个铁门上锁。队长在铁栅门前向各班发布命令:“串班,起哄者将作为违纪严惩不贷,谁闹事,我电谁!”中 秋佳节把我们塞入监舍。愤激的情绪中,思维从一点到一点,划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圈。情绪的波动从早上见到那两幅水墨开始。我想,我得去作画,我得在两幅水墨 上拓深我的感觉。然而我被锁在监舍中,雨注如箭,搅乱了昨夜映着圆月的水洼。心中涌动着失落感,像那些倾刻破碎的水泡,积满了惆怅。我想画,我要画,我必 须把我的感受表现在宣纸上。作画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满腔积压的情绪要发泄,但我却坐在监舍的阴凉的长板凳上垂直了双手,让无奈空耗我的时光。
黑老大又开始讲他和女人的故事,今天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在暴发的一阵阵淫秽的笑声中,我才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天已转晴,落日西坠,余霞映照着残叶像普鲁米修斯举着火炬,让满目的金黄色在狂旋中颤抖。
入夜我仍在那滩水洼中看皎皎的月色。今夜的月色正好,秋风吹进铁窗,轻拂着我的脸面,吹乱我的头发,像情人的纤手在我的发际中抚弄。一切都晃如隔世,现实真是个奇离的梦。只见那只狼狗又冲过来,吠着踏碎了圆月,我注目良久,带着对人生、社会和命运的深深思虑,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我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真是个多事之秋,自从周国强被设圈套陷害,这个只有几十个强劳人员的小劳动营里,没有一天安宁过。我以为是吵架, 随着斥责声,吆喝声和脚步声,筒道里慢慢恢复平静。在这种场所,在这些胸、胳膊、大腿纹满凶禽、猛兽和裸体女人的职业罪犯中,打架、斗殴平常得如同呼吸, 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生。只要队长的几声吆喝,识事务者,就不再吭声。
然今夜不同,我们又被剧烈的谩骂声吵醒。而且这种声音高八度地亢进,在这一片荒原的夜空中回荡。又是凌乱的脚步声,但训斥、威胁和谩骂都不起作用了。不知谁有这个能量,竟然斗胆闹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班中的人都醒了,前边几个班的好事者传过来消息:说秋子在大闹劳动营。
申伟秋北京市东四人,四十有三,不知是几进几出,对劳改营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世故而又有背景,因此口气颇粗。去年十月他由北京市团河农场送来双河 农场。到了中队后,于中队长就把他领着走进我的工作室。他当着于中的面,对我说:“严哥,你说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办。烟我能给你供着,酒我会给你满上,你 就收我做个帮手,让我学点……”他没有说下去,于中队长就补了一句“学画画。”他不知道能学点什么。我看看他,看看于中队长觉得新奇。我不抽烟,不喝酒, 而且这摊子的活已完了,再要个助手让我们俩都泡着,也是新鲜事。我想起学生时代,那帮高干子弟,依靠着父母的蔽阴,坐着轿车送来美院上学时,也是这样一种 口气,我的孩子什么也学不好,让他学画画吧!好像画画是傻子们都能学的。我说:“于中队长,我的活儿也限了期限得完工,还有什么事,让我收个助手成天泡着 没活儿干,也挺心焦的。”
于中队长说:“老严,只要你点头,我就发给你。不收,我封你的工作室,给我下田去干活。”我说:“来一个得带一个,我都提过十几次了,周国强会写会 画,以后我的那摊事就可交他去干。”于中队长没有答复,此事也就没有下文。此后我常常被轰下大班去干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就算对我不识抬举的一种惩罚吧!不 多时,秋子当上了三班的班长,发号施令也颇威风。想不到中队大调班,他和我冲克在一个班中。他不惹我,但别人强占着铺位,让我们睡不下去。我反了,反出了 又一次的大调班。他的班长位置早让别人盯上了,别人给于中队长下功夫打点。于是于中队长就说秋子没能力管住我们,班长就给许保国给顶了。但小小的班长,秋 子很在意。做了个安乐王似的水官,他偏不满足,心中不平衡,于中队长成天给他带酒。他让燕飞龙一边点拨着,一边灌着。舌头麻木了,舌根不听使唤,被燕飞龙 扶回监舍。
如果躺下就睡,什么事都没有。偏偏他心里不平衡,翻下床来要去于中队长办公室去办公。他也要体验这种为所欲为的无边的权力,不能窝窝囊囊地光做劳教 犯。他冲出去,没走几步,摔倒在地,也呕吐了一地,但仍不清醒。队长扶起他,他却用麻木不仁的舌头发表演说,什么王八蛋,什么狗娘养的谩骂了一通后;便是 肏你大爷、肏你祖宗、肏你妈的屄,还有一句是肏你的姥姥……他的演说高八度地递进。值班队长没办法,怕他酒后胡言乱语,说出其它什么来。就把他按倒在床 上,他又起来了;再按再起。只好用手铐给铐在床沿上。但铐得住身子,铐不住嘴巴。谩骂再一次升级,咒骂中夹杂着瓮声瓮气的言语:“你们……你们太不地道 了、太不够意思了,太不是东西了。抽了我们那么多血,却这么弄我,……‘蒸馏水儿衙门’‘艳’啦”!大概给盖上条湿毛巾、调门变了。片刻又瓮声瓮气喊道: “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说,我大出血啦,够啦,够给面子了吧!”“我不说,不说,不说,什么都不说,把我放开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呜……把我放开 呀……”
人治的传统,要封人嘴巴,灭绝任何不同的声音,警察们都有一套看家的本领。譬如打一针,你哑啦;给你上下门牙用铁丝拴紧,你喊不出声啦;还有喂你铁 毛桃,用破布堵你的嘴,更有甚者是用细尼龙丝扣在你的颈部,你要喊就勒紧它,你连气都透不出来了,还能喊出真理来吗?请看张志新是怎么被封嘴的。共产党员 的张志新从15年有期徒刑改为死刑后,第二天就执行。那天上午她被警察带出牢房,接着被推进一个房间里,几个高大的警察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地,一把闪亮的 手术刀割断了她的喉管和声带,真理和鲜血都从割断的喉管里涌出来,但却是无声的呐喊。
封闭异议,消灭异端竟是用割断声带这一绝灭人性的手段去实现。这绝不是《天方夜谭》中杜撰的故事。还有我这个“民告官”的行政诉讼。被告北京公安局 把我这个原告就这样关入北大荒的北京双河监狱,也就是封闭嘴巴最高明的办法。但今夜警察们却束手无策,正是成了精的老鼠让猫也汗颜。秋子仍不遗余力地干嚎 着,谩骂着,队长们劝着,哄着已不起任何作用。就任其歇斯底里地闹着,这千古荒原的千古绝唱一直持续到下半夜,他闹够了也累了,嘶哑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 来,几乎只剩下喘息了。突然他又激昂起来,又是雷厉风行的谩骂、高八度的嚎叫,直到有气无力的呻吟……如是再三,这个中秋夜我们是敢怒不敢言。
今晨起床铃响得很迟,算是对我们被折腾一夜的补偿。队长来点名、报数后仍是集体去厕所。蹲在厕所里,大家骂秋子、骂中
队,其实等于是脱裤子放屁,纯属多余。
早饭后发水,秋子带着一脸的倦怠,坐在水房门口。打水的人多起来,大家谁也不敢提昨夜的风暴,因为秋子管水,给不给水是凭他的一句话,再加上秋子是有背景的。强劳人员的忍耐使秋子觉得不过瘾,他还想闹,圆睁双目,冲着我们发作起来。
黑膀肩看我要和他评理,急忙把我拉到一边,两手一扒,衬衣的钮扣暴开了,心口露出个“忍”字来,他指指胸口冲着我耳语:“严哥,秋子是天堂河劳改农 场场长的哥哥,所以他敢这么闹,你要和他较劲,中队治的是你,公安局里是无理可讲的。”黑膀肩这么一说,我更难忍这口窝囊气,我来劲了。警察的哥哥,就能 如此放肆。我走过去,冲着秋子质问道:“你是醉了,还是疯了,你撒野也撒够了,拿我们当孙子。你有面,队长容得了你我容不了你。你醉了我没有醉,我让你把 酒吐出来,哪个队长给你酒的就吐到哪个队长那里去。”秋子本来就沙哑的嗓子无话了。大家把我们劝开了,谁都清楚这场争执的后果。
中午李副指导员喊我去办公室,我对班中人道:“凶多吉少。”进了办公室,黄教、李指都坐着,第一次破例让我也坐在沙发上。这是我被拘禁500多天 来,第一次坐在柔软的沙发中。它使我立即想起了我在北京公安局海淀区看守所的那间包裹着人造革海棉的“死牢”。那牢房四壁就和我现在摸着沙发垫的手感一 样,这种手感使我特别清醒地觉得现在被款待和那一次的款待一样,都是一种刻意的安排,绝非好事。
李副指导员给我倒了杯茶,并说:“这是龙井,是你们家乡出的名茶。”在这种气氛中谈话,我少了些戒备。他们从中秋的天气谈到了中秋的生活。问我: “中秋过得怎么样?”我憋了一肚子火,顺口说道:“中秋佳节,不让我们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洗洗衣服。黄世良却把我们严管,锁进监舍,这叫过节吗?而且黄的 口气越来越大,吆喝起我们来像吆喝圈里的牲口。中秋之夜,申伟秋闹了一霄,我们根本就没办法睡,中队又管不了他。”
黄教说:“听说喝了几口酒,醉了。”如此轻描淡写,只是说醉了。我没好气地接茬说:“全部都醉了,怪不得秋子骂了一夜的娘没人管。”黄教满脸忿怒皱 紧了眉心,用肯定的语气又说:“秋子喝酒,我调查过了,酒是拿队长们桌上喝剩的,闹出事来。”似乎黄教在替秋子作检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装傻,接着 说:“秋子喝队长喝剩的酒,喝的烂醉如泥,证明偷喝的酒不少,但偷这里可是重新犯罪。秋子经常喝,是经常偷。”黄教被我将了一军,沉下脸来。此时,于中队 长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秋子拿了我桌上喝剩的酒,醉了,闹得大家睡不好,早上又在水房里骂人,让他向你认错,你回去罢,别把自己搁进去。”于中和黄教 都把‘偷’字说成‘拿’字,而尹萌抓一把烟叶,却认定是偷。是此一时彼一时吗?就在上几天“二七”捞几根咸菜被白敏扭住,硬说是偷窃,是重新犯罪,轮班的 去作检查,同时还轮班地挨队长的电警棍,真是岂有此理!
晚饭后,秋子真的把我拉到水房,他说;“我心情不好,早上不是冲你来的……”我有些感动,因为猫和鼠的态度都是“息事宁人”。铁窗外刮着呼呼的北 风,也刮起了是非黑白,我无话可说。晚上,大家讲到“二七”又来气了,强劳人员都恨白敏,秋子是杂务班的,杂务班的班长正是白敏,为了捞减期白敏把坏事做 绝了,一日几顿菜,竟扣得油水全无。大家把冤气迁怒到白敏身上,说白敏是个狼,是个马屁精,白敏不得好死。黑老大也开了口,他念了句:“子系中山狼,得志 便猖狂”,以显示自己的满腹经纶。大家骂够了白敏,诅咒他不是人,不得好死,就慢慢地睡着了。
中队交给我鸿儿95年8月25日来信和向宏夫妇8月底的信,鸿在信中谈及妈妈一人守家的艰难,以及明年春天应邀办展的情况。两封信当场看完后被收缴存中队。
1995年9月10日
今天还给我工作室的钥匙。久违了的工作室,一派枯萎的景像。“古拉格”因缺水早就变成一团土褐色。几片干叶在萧杀的秋风中瑟瑟作响。工作室的钥匙自 那次周国强事件后,因我和黄教争辩,就被黄教没收了。此后,时开时闭,钥匙就挂在李副指导员的办公室。我早已习惯随大班去干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也习惯了在 监舍中席地作画。我不愿意为了工作室去求黄教,或向他们保证不再和他们评理,用他们的话说是不顶撞‘政府’。工作室对我已显得不重要,可他们要写、要画什 么还得请我去干。
工作室地上还铺着前次匆匆泼下的水墨画。水和墨透过了宣纸和衬垫的旧布,在水泥地上积成大小不等的水洼。水和墨沿着布和纸的接触点,不断向上渗透, 淹漫,蒸发。由此构成了许多浓淡、黑白的肌理效果。这是常态下画不出来的。水和墨的痕迹似乎是任意的,却又都是随着我内心的情绪伸展着。我把它题为《日全 食–恶之花》。
我把血和火交织的人生,用血和火一样鲜红的颜色涂抹向画面,那压不住愤怒的火焰,在我赤色的笔端流入画面。我的心在颤抖,灵魂被撕裂,那些滴向画面的正是我满腔的鲜血。夜太长,梦太沉,无边的苦海,无尽的寂寞,那切入骨髓的痛楚,构成铁幕下的霹雳。
李副指导员把钥匙还给我后,对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事事都把自己给搁进去。”然后又把我抬举一番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流氓,小偷, 是社会渣子。今后你干完活,就搞你的水墨实验,别和他们搅在一起,要靠拢政府。”我想谁跟谁搅在一起,还不是你们!你们给他们买吃的、买喝的,给他们买 酒,不说是警匪一家,也叫沆瀣一气。听说,还有抽白面的,谁能相信这种在外面50克即获死罪的违禁品都能带进监狱里来。
他们知道我只有沉浸在艺术中才能心态平衡。把我塞进这个30平方的工作室里,让我在黑与白的水墨世界里沉浮,只要我不跑掉,不死掉,相安无事即可,所以今天才网开一面,重新把钥匙还给我。
1995年9月15日
沉默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我自嘲自己被一把钥匙收买了。我也不再说中秋和酒的事。十一号换班后,又是于中队长的班,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办 公室里已改变模样,原来显示权力的一黄一白的两付手铐已不挂在床头。代之的是两面小旗,一面是国旗,一面是党旗,它们显示着办公室主人的权力和身份。我望 过去,他坐在办公桌后边,在两面红旗的衬托下,像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一样洋洋自得。他学得文明了,不知谁教会他说“请坐”两个字,申字型的脸面上笑容可掬。
于中队长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没有,我没什么想法。”他说:“领导让我向你了解些情况。”我说:“你比我清楚。”我看见高书记在对面李指 导员的办公室坐着。我还能说什么,给了我工作室的钥匙就是让我封嘴。于中接着问:“秋子找你认错了吧?”我说:“ 秋子已向我认错,说那天早上心情不好,发脾气不是冲我来的。我也表示不再提他酗酒的事。”于中说:“酒是拿我桌上喝剩的,你答应不说,就别再说了。”我走 出办公室,回到工作室之后李指导员又来到我的工作室,开导我几句。
12日晚全体强劳人员集中文化室,于中主持会议,黄教宣布对7-8月份各种违纪人员的处分。有近20名强劳人员受了大过、警告、纪律扣分等不同程度 处理。还没有包括周国强、齐凤翔、崔法祥及柳正辉等正在上报加刑的。辉子已从小号放出来,大会上让辉子和蒋洪瑞作检查。然后谈到中秋之夜申伟秋酗酒闹事一 事,让秋子作检查,重点讲的是如何喝了队长酒瓶中的剩酒而醉的。谁都知道这是骗人的假话,但谁也不吭声。
下午,李指导员进了我的工作室,我竟没有听见脚步声。他看见我正爬在地上涂颜色,因为颜色是衬在宣纸的背面,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的目光在工作室搜 索着什么,估计是想发现我写了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只见他审视着墙上巴掌大的一幅小构图,并随手撕了下来。我好像被烫着一样地‘呀!’了一声。他用责 备的目光看我一眼,然后指着小构图上的文字,问道:“怎么尽是画《与狼共舞》什么意思?前些日子寄来的《北京晚报》上还登着你写的那篇《与狼共舞》的文 章。什么叫《与狼共舞》?今天邮来深圳的文学期刊也登载了你写的《与狼共舞》”。我说:“曾几何时,北京市的这家晚报刊登了通稿,对我泼尽污水,几个月后 就刊登我写的《与狼共舞》的文章,《与狼共舞》是个敏感的话题,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自动对号加以曲解。”
李指导员没有再说什么,他把《与狼共舞》的小构图没收了。
1995年9月17日
秋风诡谑又冷漠地刮了一夜,我难以超脱置身于权力和犯罪夹缝中的生存状态。秋天是掠夺的季节,是成熟的果实的诱惑。我默坐在铁窗下的长凳上,眺望远 天。落日正在地平线上挣扎,那最后的光芒反射到狱壁上是一道道严实的铁栅的影子。天色渐暗,我永远无法排遣那血色黎明的黑暗。夜风掀起我阴冷的愁思,热泪 夺眶而出,秋雨敲打着铁窗,我拾起潮湿的情感,把它冰冻在清凉如水的秋夜,让它沉睡在异地他乡。我垂下的眼帘如同黑幕遮盖了人世间的一切。
……夜很长,很长,没有梦。五更的寒气把我冻醒,我腰胀、背痛,下床去关铁窗。一个闪电劈下来把牢房照耀得通明,接着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大雨。靠在我 南侧的黑膀肩也醒了 ,蜷缩在被窝里抽烟,他也说:“腰胀痛得睡不着,我知道快要下雨了,你看这不就下雨了。”黑膀肩的腰是三年前在这里劳教时,从拖拉机上摔下来撞伤的。长夜 难熬,他说:“今天有雨就不出工了。老天爷让我歇一天,不然我都快完蛋了。”
曙光挽留着夜的阴影,把黎明的天空抹上一笔铁灰色。落叶在晨雾里翩翩飘坠,氤氲被秋风渐渐吹散。我看见高墙外那棵杨树,一夜之间,叶落枝净 ,在呼啸的寒流中凄然兀立。今天不出工,所以起床铃至今未响,队长们方城夜战,在黎明前睡去。十几个大男人躺在被窝里,眼睁睁地想着各人的心事。黑老大又 喊了起来:“我他妈的,鸡巴坏了,怎么到双河来这么长时间就没挺起来一次。”黑膀肩说:“黑老大手淫时把血都挤出来了,你看他对着尿桶半天不小便,小便不 是标出来的,而是一点一滴地掉。”“黑老大的黑枪坏了,可少害多少女人。”大家议论起手淫来,说尿不出尿的都是手淫得走火入魔的缘故。黑老大似有所悟,深 深地叹了口气说:“我害女人,女人害我。”黑老大声调低沉得有些让人感动。他开始忏悔了:“女人击败了我,我完了,自那一次起我就再也挺不起来了……”
黑老大翻开了他人生最沉重的一页,讲着他最绝望的故事:
“我住在通县的八里桥,那是八国联军和大清僧格林沁肉搏血战的地方,我也是在那个地方被一个女人打垮了。”黑老大拉一段历史来显示其才学,以掩盖他 的沮丧。“这个女人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利害的星妞儿,盘儿亮、条儿挺,媚态盖过倪萍。”倪萍是监狱中最让人眼红的女人,每期综艺大观之后,都会给监舍留下 一段佳话和各种版本的风流故事,而成为流氓们一厢情愿的梦中的“情人”。
“那时我七年大狱刚出头,女人的丈夫是我的哥们,在劳教圈中待了三年,被加刑一年才能解除。女人来我家几次,求助於我。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动心。那一 次她侍候她病危的公婆,贫困交迫向我借钱。我想时机来了,就对她调情,女人脸不红、心不跳,我说:‘妹子都憋了三年啦,不想我让你快活。’她若无其事,看 我拉出红得发紫的老枪。女人说:‘朋友妻,不可欺,自作自受吧!’干这种事女人总是半推半就,憋了三年的女人见到我的老枪没有不心慌的,心一慌身发软,就 会就范。但这是个得道的娘们,我说:‘妹子,男、女阴阳得互补。’我又说:‘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颤动,其乐无穷。’我的老枪早已‘横空出势’,要不 是哥们的婆娘,我早把她摆平干啦。这娘儿就是不动声色,一直颤颤地冷笑着,吓得我出了身冷汗,心想真遇到神仙啦,要不就是妖精。情一急,就冒了出来,粘乎 乎地,像死鱼的眼睛滑过手指,这娘儿一阵浪笑,我这个常胜将军垮了。”
我觉得窝囊,我还是个爷们怎么没有一点大丈夫的气概,我怎么不敢对她磕,让女人耻笑跌份,我抬不起头来,她摔门走了。那女妖精不知点了我那一个穴 位,把我废了,我想求她解穴,没等找到她就因盗窃进了炮局,没多久送来了双河,又是三年。因此,我想女人让我中邪了。”大家说一物降一物……故事完了,起 床铃就响了,雨也停了。盼望着今天能休息一天又没希望了。吃完早饭大班的去了大田。我仍是随菜园班去清理菜窖。
收工后管班王队长交给我北京来信,是向宏夫妇写的,这一次王队长坚持只让我看一遍就当场收回,我要求让我摘几句,王一把夺走了信件,说:“不让你保 存,也就不让你抄录,你抄信干吗?快全部交上来。”我说:“我抄信为了写回信,你们限制我的通信权利是没有道理的。”“没有道理的事多着呢?关你在这里有 道理吗?”王队长接着说:“你又能怎样!”王队长坚持收走信件,便说了句:“叫你别抄就别抄,否则黄教知道了,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完成《地火──燃烧荒原》我把它用尼龙袋封好,压在去厕所的那块半截子的水泥板下。这块水泥板猪拱不动,人不会翻,因为旁边和上边拉了屎,臭哄哄的,能走近它的人不多。
1995年9月21日
晨起去中队院子里晒豆。我拿着铁铲把一地的豆翻成笼,从东边翻到西边,接着又得被赶过去重翻一遍,如此再三,累得我喘不出气来。下午去油漆铁柱,李 队长跟着。完工后手上和身上沾满油漆,要求中队让我去洗一次澡。于中队长破天荒为我开了绿灯。我抱着更换的衣裤跟着于中队长和班长许保国同去了澡堂。澡堂 在锅炉房西侧,房顶上按装的十来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光照充足的北大荒是足够我们这几十个强劳者洗澡的,澡堂的钥匙由锅炉房班长田怀军掌管,可惜它从不对我 们开放,我来双河分场一年多被允许进去洗澡的那一次是去年年关,几十个人,排着队挨到了只能洗几分钟,现在算是第二次踏进澡堂。而这些设备闲置着只供队长 和那些特殊犯人和牢头在此洗澡,这一次是例外,让我去享受一次也是事出有因。
至于像黄教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洗澡是在水房进行 。别看管水房的的王洁个子小得不起眼,他有的是巴结权贵的能耐。只要像黄教、于中等实权人物要洗澡,他早烧好了一锅炉开水,然后把它放到一只特大的水缸 中,兑上凉水,试好水温,静等恭候黄教宽衣解带,一丝不挂地泡进齐胸高的水缸中。王洁在水缸前悠悠转,躬身去擦背搓脚,……极其所能。洗毕、供其在水房的 小床上,剪脚指,捶腰、按摩……
此时恭维和谗言共进,许多坏主意就在这种时候,出了王洁的嘴而进入黄教的耳朵,因此王洁暗中整人特别狠。这个小个子“管水的”厉害得几乎不可一世。 他能跳起来打比他高出一头的强劳者,而被打者没有敢还手的。他说不给你发水,你得强忍着,怒气只往肚子里咽。他看你来包裹了,伸手“切”你的食品、烟,你 还得笑呵呵地递过去,还觉得是受了抬举,他说他会为你去进贡。我的一套崭新的餐具被于中队长没收去,倒成了他的专用餐具……他那么特殊,让人敢怒不敢言。 秋子中秋出事后,水房又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今天我也成了特殊者,跟着于中队长和许保国进了澡堂。那整整两间悬有十多只喷头的沐浴设备在长期空置下,锈迹斑斑。我们任选其中开启,被太阳能温暖 过的热水沐浴着全身,这真是一天劳作后的一大享受。水吱吱地从喷头中射出来,抚摸着我的全身,于中给我递过来海飞丝和洗面奶之类的浴液,滑腻地涂在身上, 抹出了一身泡沫。
于中队长对我发话了:“老严,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们没有亏待过你,在火车站接你来场时是我和黄教扛着你的行李,谁有这个待遇?来了中队,没让你干 多少活,安排你管筒道是个多滋润的差使……”于中点拨着,我却想着他的那句口头禅:“我能让你上,也能让你下。”此刻一丝不挂的于中队长怎么变色龙似地用 另一付颜面谆谆诱导我。
于中队长把话转入正题接着说:“你到这里什么都看不惯,这我理解,但你在这里是劳教人员,不是人大代表、你总不明白你的身份。是我们管你,而不是你 来管我们,但你怎么样呢?你看不惯不放在心上,却放在嘴上去顶撞‘政府’。你得罪了多少人。你用你的标准,把大家都打了一遍,得罪了那么多的人,你不怕后 果……”我说:“有事找‘政府’,我没有考虑后果会怎样?”于中接着开导我说:“这是个特殊的场所,要整你还不容易,跟你说白了,我一呶嘴谁都会‘帮助’ 你。班上人用被子把你一蒙,然后狠狠地揍你个半死,你找谁说话?”我说:“我找‘政府’!”“‘政府’干部谁管你们班中打架的事,你蒙在被子中又说不清楚 谁打你,打你半死是活该!”于中的这句话虽是规劝但分明有许多威胁的成份。我听不进去,也反驳不了,许保国也听着,我没有再吭声。
于中队长接着说:“秋子中秋的事,你态度是端正的,表现得不错,能容忍就容忍、关你屁事,如果你能合作,我就把你调出这个班。”原来恩赐我洗澡是因 为我没有捅喝酒的事,我不想听这些说教,拧大水龙头,水吱啦啦下来,把滑腻的皂液、泡沫冲个干净。至於,于中还在叨唠着什么我就听不清了……
身体是清洗干净了,但总觉得心灵被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玷污,我想今天和他们在一起洗澡,是真正的“同流合污”,和他们“合作”我就能得到滋润的处境,并能让浴室也向我开放。但我洗涤得了灵魂的污秽吗?
晚上在文化室召开全体强劳人员大会。于中队长主持会议,黄教导员宣布:“经北京市劳改局批准,对周国强,齐凤翔加刑期一年;对崔法祥加刑期半年的决 定”会场空寂,肃穆,只有黄教仍在滔滔不绝地训斥着,他的山东官话铿锵有力地冲击着每个强劳人员的耳膜。权力的铁腕操纵着权术,在天罗地网中布下的圈套, 使再一次的陷害成为事实……大家心中都明白,你还能说什么?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沉默中突然暴发了老崔的嚎叫。老崔想站起来却摔倒在地上。挥着两手踢着两 腿,从他满是白沫的嘴中吐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来。他被架了出去,这一次没有拿电警棍去治他的病,真是老天有眼,阿弥陀佛!
接着就回班讨论:大家坐在两条板凳上,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伸舌头,表示对这种“政府”设圈套迫害的恐惧,班长让吕得武随便在各人名字下写些发言的 内容去交差。因此只有吕得武一个人在编写着各人的发言内容。我凑过去看吕得武编造的发言记录,他在每个人的名字下胡乱写着诸如:“黄教导员英明、果断地打 击了反改造分子的外逃阴谋,使反动分子原形毕露;还有什么破坏改造秩序者罪有应得,应从严惩处;什么警钟长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类的话;以及什么以实 际行动向党交心,互相监督,人人都做政府耳目,互相揭发,争取立功减期……等。”
而在我的名字下写着“认罪服管,安心改造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等等。”我火冒三丈,伸手过去一把撕了他编出的发言内容。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认罪服管的话?我没有罪,是跟今天一样被陷害的,别给我编这些混帐话,我保持沉默已很不错,你就让我的名字下一片空白好了!”
这时胡建华队长推门而入,指着我和邓集平,命令我们起立,黑膀肩站了起来,我环顾四周,才知确实是冲我而来的。胡队长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起身莫明其妙地被罚站。胡队长是故意找岔子,在这种严管的时候,你若为自己辩解,就会被当作顶撞“政府”、破坏讨论而挨电刑。
胡队长收走了发言记录,讨论结束,我和邓集平还是被罚站着,我说:“虎落平阳……”大家笑了。就寝的电铃响了,胡队长列队报数,验明正身后,才抛下一句话:“知道该怎么坐了吧!”罚站的原因当然是我们坐姿不佳。我没有抗争,逆来顺受是强权下的一种自我保护。
大班出动搞卫生,清理环境。我和小怪物、秋子一起粉刷筒道及办公室的墙壁。说是北京市又要来大员视察,这样看来原来传说即将关闭的劳动营又会发达起 来。因为去年随着解教人数的增多,有一段时间,劳改营里只关押着不到三、四十名强劳人员。所以就谣传双河农场得撤销了。和去年截然不同的是,今年北京市劳 改局的要员频频光临、视察。大墙也加固重修了。所以又传说要升级成为大刑圈或是政治犯的羁押场所。据说十月份又将送来新犯人,其中有几名政治犯,说是刘念 春、刘晓波都将送来这里改造。
北京市劳改局又要来人,秋子神气起来,我问他在团河待了多长时间,他说在团河待了六天,他弟弟通过关系保他回家,“可惜又有了点事,又进了局子被送到这里来。”他想劳改局来人又会是保他出狱的,所以特别兴奋。
我突然想到厕所边的那半截子水泥板下我私藏的画和日记。假如在清扫了粪便后,有好事者给翻了身,岂不就露馅了。我赶忙和值班队长说肚子痛,要求去厕 所。获准后急忙去了厕所,我的天!这帮人正在打扫厕所清除粪便。我看我藏画的那个地方围着满满一圈人。胡建华队长正首当其冲,我想,坏事了,他们一定翻出 了我的画和日记。眼一黑,走不动了,坐以待毙,这一次非得被电熟了不可。我靠着暖气管道就滑下,瘫坐在地上。
一阵接一阵的喧哗和淫笑把我惊醒了,黑老大呐喊着:“肏呀,对准了进去就销魂了……”只见“二牛”拱着小“骚蜜”的屁股,舔得那母猪的屁眼像只肿胀 的馒头,母猪发情期,红肿的外生殖器,招引公猪“二牛”和这帮窥淫的性饥饿者。“骚蜜”被“二牛”舔得不动了,就站在我藏画的半截子水泥板上静候“二牛” 趴上它的脊背,接着又是一阵喧哗和喝采。
此时黄教从西边锅炉房走过来了,一声吆喊,围观者倾刻呈鸟兽散,大家装模作样地干活,一边斜视着,色胆包天的“二牛”,竟敢在威风凛凛的黄教面前爬 上“骚蜜”的脊背,明目张胆地交媾。黄教喊着走过去对着放肆的“二牛”屁股狠踢一脚。“二牛”纹丝不动仍抱紧着“骚蜜”不想下台。黄教最恨的是把他的话不 当话,他恼羞成怒,对准淫乱的“骚蜜”的肚子狠踢了两腿。“骚蜜”“昂!”地叫了一声拔腿窜逃,“二牛”栽了下来,但马上站立起来,向着“骚蜜”跑去的方 向一溜烟似地追了上去。
大家见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黄教背着手,蹦着的脸抽搐了几下,突然也憋不住笑出声来,我见状也笑了。胡队长见好就收,喊着列队报数、把一帮活生生的 人归成队后走了。黄教不答话扭头正色看了看我,因为我不属这个班,是个散兵游勇。我说:“值班队长准我来此放便的。”我这样的解释挺管用,黄教皱紧的眉头 就舒平了。我不愿和黄教同行,就向黄教提出要求去总场医院治病。黄教不答话,扭头就走,向锅炉房方向走去。这样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悻悻地走向那半截子水泥 板,仔细观察后见没什么破绽,才走回中队。
1995年9月26日
操场平整,大院已清理,筒道已粉刷一新。二块黑板用墨水刷过一遍后,其中一块让我抄上《峰转路回》和《警钟长鸣》的二篇短文。这是节选自《新生报》 的文章。而另一块则画上节日的天安门,上书“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六周年”美术字。在食堂门口还有一块小黑板上,伙房班长白敏,脸不红、心不跳地又 写上只有北京菜馆里才能常见的菜谱。并在旁边写着大字:‘节日菜单另定’的字样,这诱人的食谱加上节日菜单另定几个字,真让人流涎三尺。大家会心地苦笑着 说:“就差没写上大虾和螃蟹,其它的应有尽有。”在这种黑色的幽默中,我们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46个庆典。
1995年9月27日
终于盼到北京大员来视察的一天,这一天我们早早被起床铃唤醒。按严格的要求,规范了被褥折叠和置放的形式,破旧的被褥被清理到库房中去存放。我们全 体列队、报数后通过了大铁门被清野到菜地里去。中队分配了任务:一班、三班、四班去菜地里拔杆。其余的去砍老玉米。风徐徐吹来,不时扬起满地金色的枯叶。 菜园的四角,四面彩旗正在迎风招展。我们拔过几畦的枯杆,已经汗流浃背,但仍只能不歇气地干着。刘之跃队长坐在一堆枯杆上,旁边躺着柳正辉,这个不是班长 的牢头,他跟班并不干活,正和刘队长唠叨着,不时把目光投向我。我本能地感到这种咄咄逼人目光的含意,此时大款班长辜洪发和四班长燕飞龙都凑在一起了。
有人喊车子来了。只见远处尘土扬起的地方,由212警车开路,尾随着三辆桑塔纳、二辆2020和一辆切诺基,鱼贯而来。很快驶过菜园边的马路,向劳教分场开去。
茫茫的荒原只留下几片被风卷起的黄叶,在黑土地上闪着金光。深秋时节,北大荒过早地显示了它的凋零。茄子、青椒、玉米过早地枯萎,倒棚的西红柿枝条 上还留有正在腐烂的余果。尽管破败,但经霜冻后却特别的甘甜。这时我们三班和四班都开始在西红柿地里拔杆,因此不时能捡到一些落地果,抹去泥巴,就送进口 里,美味一顿。一班在隔开二畦的菜地里拔玉米杆,只有靠我们不时扔过去几个倒棚西红柿。大家不时发现着余果, 於是相继地出现狼吞虎咽的场面。因为我的体质太差,不敢吃这种破败的西红柿。所以当我发现前边地头的三、两个西红柿时,我捡起它,扬在手中问谁要西红柿。
一班的班长燕飞龙向我要,我扔过去一个,他美美地咬了一口。同在一班的高洪明此时立起身来,示意我扔给他一只,因此我把后一个抛向高洪明,高抹去了泥巴就咬了一口。
此时刘之跃队长起身了,慢悠悠地走向高洪明,歪着脖子,然后迅速夺下高啃咬着的西红柿,掂在手心,训斥这是违纪行为,宣布扣除当月的纪律分和劳动 分。高极力争辩,他说:“大家都吃落地西红柿,班长燕飞龙也吃,为什么偏偏扣我的分。”我隔着二畦地高声喊着:“老高,刘队长和你开玩笑,你何必当真,法 不责众,不可能就扣你的分。”我还没说完,刘队长就喊我过去,瞪着眼睛大声斥责:“本队长就有这么点权,你抛西红柿也扣纪律分劳动分。”
大家都说:“刘队长是开玩笑的,又没叫你们写检查,就这点事是不会扣分的。”我说“这个分可不能扣,一扣分,就没有递增分,半年的奖期也没了,等于 变相加了我二十多天的刑期。”一个小小的西红柿竟然是两个人的四十多天刑期,我不免忧心仲仲。但见到柳正辉那付得意的样子,我才明白刘队长报复我们是为他 出气的。刘队长正是听了辉子的怂恿才找岔治我们,我丢个西红柿倒授人把柄。
我无法排解内心的愤懑,想到9、27这个倒霉的日子。94年9、27,因据理力争,遭受六根电警棍、三个小时残酷的电刑。95年9、27,又就一个小小的西红柿被变相加期。
收工后,带着满腔的愤懑回到工作室,心想我屈辱地煎熬着为了什么?是默默地积聚着生命的力量。在这荒芜的冻土带;在这空寂的北大荒;在这人生的炼狱里;我把我这充血的希望和信念泼向画面。在那里我看到山之孤傲,海之激荡,用我的肝脑划出了黑暗中的闪光。
夜太长,梦太沉,无边的苦海,无尽的寂寞!那切入骨髓的痛苦,擂击着我的胸膛。我用血泪画下我心中的烈焰,这烈焰燃烧成地火,把虚假的现实、无可奈 何的感叹以及多少荣辱沉浮都烧成过眼烟云。我在一种充满怒火的状态中左右着画面的深入,那只翱翔的鹰冲过燃烧着的黑十字,象征着自由和新生在充满血色的抗 争中衍生着希望。随着热血的沸腾,肉体和灵魂融进了画面变成了光明和烈焰。
完成了《地火系列-敞开的胸膛》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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