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11)2014-03-04 05:08:13

十一、《幻》
1995年2月24日
光阴的流逝,证实着生命的消耗。春节后恍惚间又过去了25天。大墙之内,我竟画出颇多作品。我为自己珍惜生命、潜心创作、不虚度时日而深感自慰。禁 锢世界的体验成了创作的源泉。我在高墙电网下,咀嚼着苦难;在肉体的禁锢里升华着灵魂,作着对社会人生的思索;我自信这批“笼中展翅”的绘画,是我人生和 艺术的飞跃。
是恶劣的环境造就了我,是多灾多难现实对我的情有独钟。近十个月在北大荒腹地的监禁中,我能够画出近卅幅的水墨,一个水墨装置的三幅 140×280cm的水墨画,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而且这一切竟是在严密的监视,恶劣的生存条件和繁重的劳作下完成的。鉴于宣纸,颜料和墨汁的来之不易。 在我泼墨、冲水、近乎颠狂的发泄中,又极有分寸地驾驭着墨、水和色的走向,一反过去的创作状态,竟未出过一张废画。积郁在心胸的愤懑爆发的结果,使得精神 得以自由驰骋。
昨天李副指导员领我走出中队的大院, 在早春初阳的沐浴下,踏过正在融化着的坚冰,我们第一次从锅炉房经禁闭室到猪舍,顺着高墙溜达了一大圈 。然后李副指导员在门卫值班室办了登记,领我迈出了大铁门。在去分场的路上,他才告诉我领导安排我布置和美化环境的新任务。要重新绘制那14块已经锈迹斑 斑的宣传牌,在分场门口和内厅画些宣传画和风景画。李副指导员领我去了分场大楼,进了高书记的办公室。
高书记的第一句话自称我们都是属猴的同龄人。
诚然我们都经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属于这个国家饱尝忧患,沉缅於思考的年龄段。是什么使得我们如此地位悬殊,分化在两个极端呢?此刻,一只猴壮实、红 光焕发,深陷在沙发中,用他底气十足的嗓音对着另一只虚弱、满脸菜色,兀立在前的猴侃侃而谈。双方都自信且坚定。他已换去了年前的态度,言语中少了些威摄 的成份。
“发挥你的特长,美化改造环境,同时也是我们让你干些适应你体力的工作安排。”这位姓高的书记,虽然个子不高,也很少来中队,但至少在强劳人员心目 中,扮演着高大的角色。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最后的那句话就是“找高书记去。”但高书记不是都能找到的,因为他不常常走进大墙,而且高书记高高在上,因此 也常有被悬空的时候。据说他不赌,所以,在黄教导员和队长们赌钱的时候,就会安排一个坐探看着大铁门。只要高书记迈过了门槛,哪怕赌局如何紧张,都会偃旗 息鼓,而立即清理战场 。但愿他年前的训话中对我的警告和威胁,只是他听了黄教之徒片面汇报后的感情用词。现在中队已对我开了药禁,孙大夫也不再刁难我的用药,那么再去唠叨自己 的病情和请求发药都是多余的。
去年9月27日,我受电刑后当天晚上他即来到中队,在李指导员的办公室让李指导员给我切西瓜、送月饼,使我觉得其人还有一丝未曾泯灭的人性。他说了 很实际的话:“是否是中队收存了你治病的药物,你想不通。”那时我说:“24日在总场医生不同意我出院的情况下,黄教和孙大夫用行政手段,把我连同挂在身 上的点滴一同拉回中队。想不到未过三天,在27日中午就因为我脱口而出喊了胡建华队长一声‘小胡’,竟遭到如此残酷的惩罚,而且又把我从总场医院配来的药 都查封了,不给治疗。”第二天显然是在高书记干预下,中队发回了我被封存的全部治病药物,另加两筒月饼作慰抚。可惜没过多时,我的药又让黄教导员给查封。 这一次是作为我写了长达九页被称为“万言书”的报告,反映中队管理上的问题后,所作的相应惩罚。但关于这些我已不想再多说什么。
此刻高书记仍然陷在和他身材一样发福的沙发里,和我这个木然、豆芽形的被改造者相对无言。李副指导员打破了这种僵局,嘱我回工作室 ,设计草图和拿出方案来。看来,我还能保住工作室,不像春节期间,我只能席地在监舍的角落里作画。
今天,黄教导员进了我的工作室。看着我一地水墨。没有训斥,而是问我:“这就是你的《现代水墨画技法》?”对艺术世界他莫名其妙。为了那九页的“万 言书”我吃尽了苦头。那个碰断的门牙,半截牙根里外露的神经,让我死去活来地忍受了几个月疼痛后,竟然已烂去了神经,变得麻木了。这也许是动物或古人类的 一种自然适应吧!现在,止痛片有了,还有中药的柴胡止痛药剂、降压药、复方丹参、心痛定,以及从总场医院开来的救心丸都回到我的手中。只是好些治肾炎的药 以及侄女寄来的几盒进口西洋参片都被于中队长撸去。而后者却是在检查包裹时被扣,索讨不还,大概也是从于中队长肚子里穿肠而过吧!
黄教坐下来了,至少他没有指责我的所谓“现代水墨画技法”实验的荒唐,或要我解释这些水晕墨迹是什么意思,凌乱的笔触是否是组字画。今天他没有东看 西看,即切入正题,问我现在有什么想法。我说:“一切无可奈何,宋队长已明白地告诉我,说是上边有红头文件指示:‘严正学病得最厉害,也不准保外就医。’ 既来之则安之,我别无其它选择。但我想知道,这上边指的是哪一级政府。是中央,还是北京市;是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还是你们?因为大家都清楚,‘偷自行 车’是个诬陷的荒唐罪名,它不攻自破,所以才不准我获得自由去为自己辩护,要把我长期拘禁在这里。还不准我再写申诉、报告之类的东西。假如我真是个‘贼’ 肯定早保外了。”我接着说,“昨天高书记给我一个美化环境,改变改造场所的任务。因此,我要求你们能改变一下我的改造环境。你们把吕得武撤回大班去,让一 个“六进宫”的贼,如此明目张胆地监视我,我受不了!他整天在班里学着你的腔调,趾高气扬地说要给我加期加刑。似乎他也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
黄教没有打岔,而我显然是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的方法学着去扎针,激发黄教恼火。我把内容转到分场的过去。“他说要让我关小号。”我指着窗外的 一排禁闭室,加重语气说:“他说这间‘禁闭室里关死过人,是晚上用车子拉走的,我住的楼的顶上有人跳楼自杀……’”我终于触及他们那根敏感的弦。黄教说: “你能揽下那些工作?”我说:“我完全可以自己料理自己,工作上你们给我二个助手。我想要崔法祥和周国强。”我故意把崔说在前边,关于周我补了一句,“周 国强在中央美院美训班学过画画。”黄教没有答复走了。
1995年2月26日
今天中队长同意崔法祥来工作室帮我先刻些字,吕得武没有走,周国强没有来。想必定是不会同意周国强和我相处一室。老崔来仍是向我要止痛片。老崔的脸 上大疤加小疤,翻突着打肿的上唇,更显得傻乎乎的。我说:“你得看病啊。”“没办法,连止痛片都不给我。”我说:“光吃止痛片没有用,我让北京市的朋友寄 两瓶‘脑复康’来给你服用,看看能否奏效。”老崔的眼突然一亮,也许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此刻这一丝的关护竟让这个僵冷的男人的眼睛含满感激的泪水。我 赶紧劝慰他,我说:“老崔,去年那一次我昏倒在大院里,泡在两暖壶的开水中,要不是你和田宝金立即跑过来把失去知觉的我抬出热水坑,我还不知道会烫成什么 样呢?”多年来的监狱生活,从没有人对老崔表示过感激,也从没有人把他当人看待,听了我的话,他只哆嗦着嘴唇,半天也没有声响。
前些日子在班上给蒋洪瑞,曲永亮画肖像速写,李指导员今天宣布:不准再给任何人画,要我刹车。接着告诫道:“打住!不得画改造场所任何东西,明面上的东西画了就是违法,包括强劳人员。”也就是规定看得明白的东西都不能画,因此画抽象水墨倒成了特别许可。
儿子走后已一个多月,画好的画除让解教人员从匿藏之处带走部分外,我得考虑再不能往分场的粪坑中放。一则是天气转暖,粪坑会随时被清理,那么,这些 画就会随同粪块被撒到不知什么地方。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画成半成品,没有最后深入的可视形象,这些半成品又都是揉成一团,丢入废纸箩中,这样就逃避了突击清 监,以便以后再深入绘制。
速写肖像一出手,队长们即不断来工作室,要我画像。有的是管班的宋队长领来的,这对他也似乎是一个面子。牛大夫,陈队长,分场出纳,以及诸多叫不出 名的队长,我都给画了,宋队长除了让我画了他的肖像速写,还拿来他们夫妇的结婚照片要我给画成油画。怕其它队长特别是黄教看到,干脆在他值班时,把我反锁 在工作室里,这样我就相对地获得独一份的安宁和自由。这是我最好的时候,没有人能来打扰,我乘机把工作室的窥视窗安上活页木门帘,这样在突然集合时,我能 自己伸手出去把反锁的门打开,列入点名、报数之队伍。吕得武为了仍能在工作室待下去,也策略地改变公开的监视办法,所以我要求他和老崔去文化室剪贴,也同 意了。显然他接受了不公开和我发生冲突的指令,只是暗地里窥视我的行动。
1995年2月27日
3月11日也就是农历的二月十一日,将是我妻春柳的生日,妻子孤独一人在椒江,守着这个破碎的家和管理着宇儿撒手人世丢下的,濒临倒闭的‘现代广告 公司’。公司的霓虹灯和广告牌自去年23号台风扫荡,已全部毁坏。春柳尽一切能力抢救,公司人员基本已散尽。我离家时,家乡还没几家广告公司,而现在已从 我离家时不过二、三家增至三、四十家。因此业务上的竞争,极其激烈,更何况这种竞争都是非正常的,几家部长、局长亲戚的公司在特殊的背景下,挤垮或兼并其 它公司是轻而易举的事。立足於这种不规范的市场经济,竞争只是权力和权术的较劲。我不知春柳是如何挺过来的。为了表示我的思念,我从朋友们寄给我的生日卡 中选出三张,转赠我妻。在其中一张生日卡上写着:天上飘过一片云,地上颤动二颗破碎的心;匆匆的离别,浓浓的忧愁,淡淡的怨恨!二月十一日夜共睹明月。
1995年2月28日魇之
深入刻画《晷-符拉基米尔之路》,画中地球呈现着弧形的边缘,这是地平线。地平线下是鸡形的版图,这正是我们生活其中的国度。那个版图正被黑色复 盖,纵横交错着血色的网。这个网似曾相识,当然是我们监狱中的铁网,但更像我们的身份证上的恢恢天网,疏而不漏地网罗着一切。于是,在芸芸众生之中,我看 见我的躯壳,正背负着十字架像骆驼一般把足迹从东海之滨绕过西陲,越过燃烧的太阳,走向齐齐哈尔。
1995年3月1日
昨天上午,我从监舍里返回工作室时,走在筒道上,看见吕得武正扒在门上的气窗上窥视着工作室 。我怒火中烧,原来监视变成了另一种更为秘密而可怕的方式,吕变本加厉地每时每刻执行着他的特殊的“改造”任务。是否有人授意和授权,我不得而知,但他确 实锲而不舍 地期望在我的言行中找到他立功减期的希望。我扭住他大声呵斥,招来了中队长、指导员及队长们,各班的强劳人员也探头在门口观望。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解释 他这一无耻的立功动机和窥测的阴暗心理。我对着中队领导还是那句话:“要监视我的行动,可装窃听器,安闭路电视,或让队长24小时看管我。我无法接受让一 个‘贼’整天贼头贼脑地盯着我。”今天早上我进工作室,吕得武正在整理他的东西,中队已经通知他离开这里回大班。他本想落井下石,结果却砸了自己。
1995年3月2日
梦魇之二:终于盼来了行政庭开庭的一天。手执一纸印有大红国徽的法院通知书的我,冲过重重黑幕,当最后一道红得耀眼的幕布徐徐升起时,我见到那个曾 经见过的审判庭,小得只有二十多个旁听座位的北京海淀区法庭上,清一色坐满了公、检、法的人。所不同的是审判长席位上坐的是包龙图。在画有虎口獠牙图案的 肃静、回避的巨大匾牌下,没有看见张龙、赵虎……却俨然立着整整一行八个包龙图。我猛然醒悟,这不就是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人体复印机》节目中被复印出 来的八个包公吗?那支寒光熠熠的上方宝剑高悬在上,剑的上端挂着“为民作主”的大字。中国自古以来,称衣食百姓的官吏为“父母官”。所以父母官就大言不 惭:“作主为民”,总先把百姓黎民放置在一方为官的阴庇之下,把一方的百姓看作是他的子民,所以高唱“为民作主”毫不脸红而俨然一付家长制的架式,对此, 我不寒而栗。
而中国在即将进入21世纪的今日,竟请出千年前的僵尸还魂来审理案件,岂非让人齿冷而汗颜。今天官场的腐败和黑暗已非个把青天大老爷能挽回的,因此 产生了这出复印包龙图的喜剧,让人啼笑皆非。中国官场腐败的症结,就在于无法由法治代替人治。三权鼎立多党监督的民主体系,总是被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斥 责为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
中国历代统治者们宁可抱残守缺,以不变应万变。形成了一个超稳定的“天朝模式”和“夜郎自大”的深层心理。中国的长城圈成了闭关锁国的中国史,在皇 权阴魂笼罩下,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终于制造出了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文化大革命时代。血的事实,让我们再掉过头来学习西方,在高歌四个现代化的同时, 始终不愿实行政治上的改革。为了长治久安的稳定,容忍不了政治现代化而导致政治多元局面,产生惊震世界的惨案。在‘反腐败要亡党,不反腐败要亡国’的两难 局面里,失去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至钱、权交易的泛滥。腐败现象从经济领域向政治领域蔓延,执法者和特权们在弹冠相庆之时,传统的包公重新粉墨登场,尽管这 表明了今日民众对于贤明政体和清官的渴望。但在高喊民主和法制的时代仍寄希望于“包青天”的复现,不能不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悲哀。
我们还要一代代盼望下去吗?还要向违法执法者寻求法律的救助吗?所以当包龙图拍响了惊堂木,宣布开庭之时,作为原告一方的我提出让包青天回避的请 求,其理由有三:我问:“包大人,堂堂国家主席的刘少奇竟被打成‘叛徒、内奸和工贼’,你能说说这‘工贼’是偷了什么东西?”在包青天沉吟之时;我列出了 第二条理由,问道:“当年国家主席屈死在你辖下的河南开封府,如今你有何脸面借尸还魂而又粉墨登堂?”包不禁语塞。 第三条理由是:“你作古千年以来仍是统治者蛊惑蒙骗老百姓的偶像。在这明镜高悬的公堂之上,冤鬼啾啾,你自称‘反贪惩腐’,却不知道这世上最大的贪官是 谁?你臣伏于其脚下的愚忠,使中国的‘人治’借你的阴魂延续了千年之久。时至今日,你仍坐镇公堂审案,可曾想过要对法律负责吗?我的冤案由身为政治局常委 的陈希同铁定,你能秉公执法,把这场“民告官”引发的诬陷迫害的案件审个水落石出?”
包公无语,摘下乌纱官帽,当他重新登堂入座时,竟成了戴着大沿帽的北京市海淀法院行政庭庭长王金峰。我心想,难怪脸面这么熟,原来包青天就是你。我 说:“王庭长,我还是信赖你的正直,知道你也有难言之隐,默认权力玩弄着权术。我在遭逮捕前,最后一次和你谈话时,你曾表示我对你信任的感激,你还曾明确 地告诉我:‘行政庭中止审理,并非是终结审理。’在法院迫不及待地组成一个刑庭 ,来对付我的行政诉讼时,你告诉我:‘行政庭能否继续审理此案就看你的态度。’我不明白,你又提醒我:‘就是看你写不写附带民事诉讼的请求,否则这行政诉 讼会被冠冕堂皇地终结’。我明白你承受着权力和良心的双重压迫。而我被我的被告明目张胆地在行政诉讼其间抓捕,关进大牢,并投入劳动教养,这何止只是‘法 外活动’,简直是颠倒黑白的栽赃、陷害。我相信,你是敢怒不敢言,因为对于案情的真相,你心里是太明白了。你明哲保身的外表里隐藏着一个痛苦的良知。因为 中国没有独立的司法权,你还得昧着良心去接受法律被强权践踏的事实。所以当我和王家骐,为河南固始县农民被警察殴打致死一案无法立案而和你争执时,你终于 喊出了一句话:‘你以为现在是法治,那是人治’时至今日我还为你尴尬的处境深表同情,因为你脚下跪着告状无门的百姓,而头上却顶着权大于法的盘石。对于我 起诉北京市公安局‘行政诉讼’的结果──被告将原告关入监狱,押去北大荒强劳。你还能说什么!我不想对你有丝毫的埋怨。这不仅是因为“劳动教养”本身就是 公安局绕过法律独断独行法外施刑的产物。
“当北京市的报纸和电视颠倒黑白,对我大泼污水;当我在电视上亮相,被两个警察送进监狱时,你缄默不言的外表下又有多少无奈的感触呢?我这样推论 你,寄希望于你,是因为这个国家正直的法官太少,我们祖辈翘首盼到至今,仍只是一个‘包青天’。今天还得仰仗现代人的复印机进行无限的复印,岂非悲哉!这 就是民告官在中国的下场。但我仍信任你,希望你的沉默是迫于种种压力和权势的干预。”王始终无言,我在难耐的寂寞中醒来,又是幻梦一场。
望着铁窗外高墙的电网被高压水银灯照得通明,高墙外的世界已是一片赤红的火海。荒原经过一个冬天的沉默,终于被点燃起来。火借风势,星火燎原,血色 的火焰正舔着黑土地,监狱正在桔红色的烈焰中颤栗,我以为这又是梦,一个摧毁旧世界的梦?在我为这壮烈的燃烧,兴奋得欢呼之时,突然又听见老崔痛苦的嚎 叫。才知这地火是北大荒黑土地正在烧荒。
1995年3月6日
今天周国强的脸肿得像个歪瓜,“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好在对我开了药禁,我就去医务室取我被封存的药,拿“寿堂牙痛丸”和“止痛片”给周国强。同时又让去菜窖干活的狱友带回白菜心,切丝后拌佐料,让周吃了去火,他勉强吃下了一半。
马上又到春耕的大忙季节,我还是想让周国强来工作室,让他少受些超负荷体力劳动之苦。于是就去找李副指导员,提出赶快调周国强来,我们得打砂皮上漆 画宣传图版。李副指导却给了我个无望的答复:“你总是异想天开,中队同意分场也不会同意你们凑在一起。等着吧,还不知什么时候动手呢?”就这样周国强来不 了。连崔法祥也撤回了大班。我成了孤家寡人,干脆就画我的创作。
有钱路路通,监狱的铁栅门“钱”行无阻。斌子出的“血”没打了水漂,他如愿获得减期,提前数个月回到北京。
日记和画让解除的强劳人员又带走了一批,向宏回信中暗示已安全收到,我也就放了心。现就从废纸堆翻出那四张揉成一团的6尺宣纸。展平后,把《晃来荡去的丧钟-焱1994》展铺一地,并在画幅的一角题上:
“94年4月起稿于北京海淀区厢白旗监狱,94年5月27日在167次列车上戴着镣铐画成草图,时由三名军警押送北大荒95年2月完成于双河劳改营。”
晚餐时,我暗中靠近周国强,告诉他让他吃完饭去工作室看我的绘画。周国强很快来到,闪入工作室,我说:“阿曲,你是我作品的第一个欣赏者”。周感 叹,这感叹包含有两种意蕴:其一是能在如此森严壁垒之中画出这么大的巨幅作品来。其二是我能折腾到这样一间工作室,也是官方用尽手段才迫于无奈的结果。” 我说:“我仍在努力让你来一起搞美工。” 我问周国强:“字写得怎么样,能抄黑板报吗?”周直摇头。原来他的字是完全自由体。我说:“那我划好美术字你看队长一来,就装模作样地描就可。
1995年3月7日
今天从队长那里传来个消息:“8月份解除回京的门头沟人郭占魁,10月份又关进了炮局,说是在监狱里当‘学习号’(牢头)打死了同牢的人。我为郭老 五悲哀,禁锢的生活没有改变他的人性,却发展了他凶狠的一面。‘有钱能使官推磨’,他在这里捞到这些小权,是驾驭别人的犯人头。他以为只要使点钱便能为所 欲为。这一次出了人命,不是死罪也就一辈子甭想出来。
第二个得了死罪的是徐良。徐良给我的印象极深,不仅因为他的名字和那个军旅中的歌手徐良不差一字。更因为他肩宽体壮、为人豪爽,又能唱那一首《血染 的风采》而且唱得极动听。他解除前,主动找我,问我要带什么东西到北京市,我初来乍到,不了解他的为人,迟疑着没有答复。他急了,又说:“我愿为你冒险是 因为你为人刚直,我佩服你敢于和‘马爷’叫板,让公安局当被告。今天你能相信我就是抬举了兄弟,兄弟就是‘贴’了,也要把你的东西带出去……”我被他的一 席话感动,把那两包画和日记交给他。没多长时间就在向宏的“背书”中得之她和鸿儿一起去了海淀中国农科院徐良的家,取走我的绘画和日记。想不到他“士为知 已者死”的人生哲学,让他在一次流血事件中成了重刑犯,面临的无疑是死罪。
沉默片刻,我以为大家都睡着了,实际上谁都没有睡,有人说:“已经‘冒’(枪毙)了的小黑子解除前就是睡在我的铺位上,五月份解除,参与了西直门枪 击战成为要犯,抓住后,又是公判,又是示众,‘盘儿亮’地上刑场,成了电视和报纸上的‘星’。死得壮怀激烈,没给流氓跌份,不愧是我们六班的英雄。”我 说:“为什么洗手不干的人这么少,为什么越改造越坏。”第一个声音说:“社会不给活路,我们出去仍是无家无业,吊销了户口,受歧视没有工作谁给饭吃?逼着 我们一根儿筋玩空手道儿一条黑路走到底。”另一个声音说:“当今中国有权的强抢豪夺,我们小偷小摸反而坐牢狱,‘蒸馏水儿衙门’吸足了我们的血,局子里的 官爷哪一个底儿不潮?……”用什么话都安抚不了这些燥动的灵魂,我用低沉的歌喉为他们唱起了《毕业歌》。
1995年3月8日
晚上在文化室看新闻联播,周国强问我:“你的画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蛇?”我说:蛇是有灵性的动物,是我的护佑神,我崇拜这使人存有几多幻想、几多诱 惑的神奇图腾。蛇又叫小龙,在古代东西方都有把蛇当作神灵的,直到圣经里有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才使蛇多了几份诱惑,成为原罪的根源。因此,蛇永远和神秘 莫测的未知相连。”周国强又问我画中盘着蛇的羊头的形象,为什么是有眼无珠又没有嘴巴。我说:“这是画中,也是我入狱后一直寄于希望的正义之神,他正和邪 恶较量。蛇盘上羊头,即是蛇频频向贵人求助。贵人有眼无珠又没有嘴巴,证实了他只能沉默当作视而不见,也因为他不敢说真话,所有贵人都明哲保身,因此就没 有必要有嘴巴。”周国强笑着突然说:“我明白了!”我们没有再说下去,却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作者是日本的佐佐木大善。题目叫《忏悔》,讲的是一个神父接受了一个杀人犯的忏悔,得知另一个被嫌疑的人就将屈死,因此神父良心不安;但又如何保持 沉默呢?宗教的教条严禁将忏悔的内容泄漏,他必须忠於上帝。为了上帝的尊严,他必须保持沉默。他只能到同是神父的神父前忏悔。为了保持良心的安宁,神父又 向神父忏悔。为了上帝没有一个神父敢出来说真话……因此做个真实的人的痛苦在于他无法摆脱真实,这些神父都是虚情假意的人。临刑前,神父给将要处死的被冤 屈的人作忏悔,神父问:“有什么话要说?”死囚说:“我没有罪!”神父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所有的神父都知道,但谁也不敢出来说句真话,因此我们都是 有罪的人。”为了逃避谴责,将永远受到谴责。这就是我画中那个有眼无珠,没有嘴巴只会沉默的人的形象,也就是我们中国的大儒。
1995年3月10日
艺术家是个无望的梦游者,在漫漫长夜中踏着令人心寒的步伐,行走在充满陷井的危机里,以其信念在冷酷无情的现实里挣扎。如今不愿屈服于强权迫害的 我,又怎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艺术是我对人世唯一的眷恋,只有用画笔发泄着内心的情绪时,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不画粉饰的现实,只画破碎的心灵;不画自然 的躯壳,只画社会的灵魂。感情如潮一般地勃发,如洪流般倾泻。我光着脚泼墨、冲水,灵魂颤抖着,跳着歇斯底里的舞蹈,疯狂的情绪一泻而不可收拾。面对苍生 和苍天,对着过去,向着未来,长歌当哭。我用扁笔蘸着浓重的墨汁,在二张4尺宣纸上画下一圈又一圈的黑道,它圈成了我存在的现实,我要捅破这些黑圈,于是 就提来整整一桶水,向画面冲泻,在‘水破墨’中,浓重的画面上水在流淌渗透,黑暗的天在收缩……显示了神奇的水墨幻变。
管班的宋队长推门而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猛然一惊,立时听见波动的情绪急剧刹车所发出悲凉的颤音,看着沉浸在自由欢乐和存在的痛苦中的那些疲惫不堪的激情和表现欲望,收敛起孤独困扰和紧张的渲泄……
队长肆无忌惮的审视中多了些忍耐和宽容。对我“带着镣铐的灵魂舞蹈”的狂放不羁未加指责。只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这就是你的现代水墨画技法,我 当你喝醉了酒在张牙舞爪。”我回答说:“是的,我喝下人生太多的苦酒,寻求精神的自我解脱。”“你在打醉拳?”“不,我在画醉画,当代艺术中流行的醉舞、 醉拳、醉歌……世人皆醉,又怎能唯我独醒?人生的痛苦就是因为活得太清醒。”队长说:“你这是在糟蹋宣纸,画的什么东西我都看不出来。”我说:“我在消磨 难捱的时光,糟蹋宣纸和别人作践我的人格是一样的。我的行为是我逆反情绪的渲泄,假如我画的东西你们都看明白了,中队还能让我画下去吗?”“肏的,严正学 我真服了你了。”队长说出这样一句粗话后,我们仍相对而立,在他皱起的五官里,我很难辩明哪些是严厉,哪些是调侃,哪些又是无可奈何。正如他看我的画,也 是看“天书”。
在沉默的僵持中,心灵返回那一片荒漠。落霞和燃烧着的黑土地和那个徐徐沉下熏黑了的太阳,构成一片血色黄昏。宋队长走了,筒道的铁栅门开了又关了。 黑黝黝的天幕又裹紧了大地。我扭亮电灯,只觉得天昏黑,地昏黑,人昏黑,再也找不回我那一丝清醒,堕入十分矛盾的焦虑之中,我重新拿起一碗碗浸透着辛酸的 色和墨;揣起一盆盆充盈着哀愁的泪和水。用手指、用掌用一切拿得到的东西;把心,把魂把我涂地之肝脑;或抛,或摔或喷、泼、浸、泻……疯狂地发泄着我受迫 害、遭磨难、受压抑、被煎熬的心灵的呐喊。任凭墨、水、色在宣纸上淹透、弥漫、融和,这是一种超现实的力量在指挥,作画的过程就是行为的一种发泄。也许我 追求的是这行为的过程并非绘画。在这种半疯狂的状态中,我终于完成了两幅水墨泼洒,题为《梅杜萨之筏》。
1995年3月12日
接到鸿儿来信,是返家后又回海南写的。信中说:
“大年初一那一天,伯伯一家和民强夫妇及许多朋友把我、妈妈和阿能用车拉去椒江的凤凰山庄,在你和溯宇合画的那幅大型壁画前留影。那幅壁画越来越古色古香了,真是一幅好画!”
读到这里,我悲从中来,宇儿和我现已隔世,在地狱的人间和人间地狱里;亲朋们只是在我们的旧作前合影以寄托思念。我想起起诉公安局立案后的多次电话 恐吓,匿名者咒骂道:“你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暴死街头,你的尸体会在福海中浮起……”我笑其无耻而掉以轻心,几个月后宇儿在一个交通事件中肝脑涂地……我 想这个事件制造者估计惨案之后有着两种可能:一是宇儿伤,为抢救儿子濒危的生命,我必得离开北京;二是宇儿死,就断了我们一家搞艺术的唯一的经济来源。因 为我们仰仗的是宇儿经营广告公司的经济资助。两种可能的唯一目的是撵我出北京。宇儿暴死街头印证了诅咒者的威胁、恐吓,然而没有想到血的事实,仍没有让我 退却。
法院用一纸开庭的传票,以开庭的名义,把我从丧子之痛和追究交通事件的真相中骗回北京。1993年12月23日,也就是宇儿丧生后的第24天,我风 尘扑扑地乘飞机从数千里之外赶到北京。8点多钟我到北京海淀区法院门口,和数百个关心此案的旁听者和记者,一同站在北风凛冽的法庭门口等待开庭。然而北京 海淀区法院饶亚东法官却没来由地宣布“因故延期”。法庭将无限期的延迟审理,激起了等待开庭而聚集在海淀看守所区法院门前的中、外新闻界人士、文化界、艺 术界以及关心此案的人的愤怒。由此而产生了京城350名知识分子的呼吁书……
对于‘人权’的抗争,我终于被不讲‘人道’没有‘人性’的人锁进了监狱。
信中又写道:
“妈妈真是个了不起的坚强女人。她在我们面前掩饰她的痛苦和精神的煎熬, 一个人支撑着濒临倒闭的公司和破碎的家,艰难地走着每一步。我有时发现她呆呆地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向北方呆望着,木然地迎着北风的吹打,纹丝不动。这身影真叫我难忘。”
看至此我心已破碎,忍住泪往下读:
“前几天,在海口遇见一位上海美专的老教授,他说他认识你,在一个‘当代美术道路与发展的研讨会上’相遇过。他说他有同你相仿的经历,他将送你他的 著作《美在召唤》,这是他艰难人生最深刻的总结和信念。其实任何人都在自己的心目中不断竖立美的信念,为了美好的愿望和理想,寄托自己的精神,付诸自己的 力量。是各种各样的“美”在召唤着人们,牵引着人们,大家都在为之生活和奋斗。尤其对那些处境艰难的人们,美似乎近在咫尺,又远不可及。就像暗夜中闪闪发 光的星星,越在黑暗中,越明亮,越美,越是一闪一闪,越给人奇异和力量,人们翘首仰望,寄予信念,理想;寄托心灵的负载并为之而存在。你人生的夜空中也应 是满天星斗,等待着光辉灿烂的明天。想念你,阿鸿1995、2、26。”
女儿在想念你三个字下加上三颗红心,示意家人的思念。今天是春柳的生日我寄去的贺卡是否收到?从早晨起我反复吟唱着《草原之夜》这首歌。这是30年 前我流浪在新疆准噶尔盆地乌伦古河旁的温都哈拉收到她从遥远的东海之滨寄来的歌,为了改变我的人生,她随着歌声孤身一人千里寻夫来了北疆的阿勒泰。这就是 我们生活的序幕。如今风雨人生中我们携手走完了近三分之一世纪,我们心灵的和声仍低唱着这古老的歌。
女儿在“背书”中写道:
“爸爸:我感到你情绪波动很大,外面的人总不能体验到里边的人的感受。前不久看外国片《午夜快车》中,有你一样的遭际和情景。主人翁的亲人朋友极力在安慰说:‘请相信我们,一定会……’;里边的人总在一个又一个无望的安慰中度过……
就是你那边的农场领导、管教,心目中也是清楚你是无辜的,并对你有一种潜在的崇敬。像我几次去找王晓东,这位双河监狱驻京办事处官员,他向周围的人 介绍我说:‘这就是严正学的女儿’,似乎大名鼎鼎,他们都知道你,其口气有如你是个大人物。中国的问题,他们不会不清楚,你的骨气令他们钦佩。但我们只希 望你游刃其间,切莫再和他们硬顶,何必再去受肉体的惩罚!目前他们能给你一个画画的空间也是抗争的结果,是黄教下令对你电刑之后的一种安抚,他们也怕北京 朋友的抗议,再把事件扩大。因为他们用六根电警棍都无法叫你屈服,才认为你在绘画中自我陶醉是稳定你的最好的办法。
在向宏处看到你那么多画,都那么巨幅,真是难以想象。是条件和环境逼出来的。你表现囚徒的痛苦,画了一个黑色方框里挣扎反抗的自己,十分压抑;为了 构图美,你则用一只脚去打破浓重的墨框,另一只手支撑着整个重压。你前期画面中的血泪变成了后期已凝固的冰凌,这种感觉很好,很附合你所处的环境心情,你 那红手印的排列及含意我明白,但太符合美学规律,包括有些题字及笔法太整齐,就会有一种太稳的宁静和秩序感,这和你处境相背。而画面揉成团后因破碎贴上的 小补钉,也同样一点一点凑成,但非常的自然非常美。向宏已把你的画托好了许多张,我建议先别托,到时候正反可以参照。你要知道在那样环境中的每一笔一划将 会是何等的珍贵”。
春柳在2月21日来信中谈到公司的经营情况,如我预料中的一样,非正常的竞争,以及权力的渗透,原来仅只有几家广告单位的椒江,一下子批下几十家。 宇儿死后,他的一个叫李明的‘朋友’对我们公司客户追踪一个,挖走一个。再加上23号台风的扫荡,公司几乎一夜间破产。我在给春柳的回信中写道:
“为你几年来总是寂寞地度过生日而内疚,昨天是你的生日,我们相约在你生日之夜共眺明月,可我跑遍监舍的窗口,紧贴着窗棂的铁栅,看到的只是一片漆 黑。也许月亮躲入云层,也许月升中天悬于狱室的上空,可监舍的天顶是一片黑幕,我望不到那块灿烂的夜空。30年后东北,30年前西北。一样的惨白,一样的 寒冷。对着这一片被坚冰凝固的世界,我为你的生日仍唱着那一首古老的《草原之夜》。”
1995年3月13日
魏天禄快走了,这个红光满面的小伙子将“保外就医”。
个头不矮的魏天禄自去年11月随那一批30多名强劳人员来双河农场。先是代班长,万友斌得了减期提前走后,他成了班长,没多久,班长也不当了,赋闲在中队,说是养病。因为闲得发慌,有时就来帮我干些粗活。
前些日子,在文化室张挂“五要十不准”、“劳教人员守则”之类的宣传牌,他帮着往墙上打洞。但他自恃与别人不同,和那些偷着在文化室看电视的老强劳 人员吵了起来。他不让他们看电视,“啪”一声关了电视机。双方就对骂起来,他们指着他鼻子喊道:“魏天禄你不就是用了点钱,买了滋润跟我们牛屄什么。”他 寡不敌众,我给他解围说:“老魏是帮我干活的,你们走吧。偷着看电视,中队抓住了要处理和扣分。”
化干戈为玉帛后我说:“你是第一个批准保外就医的,我病成这个样子,北京都同意了,黄教就不让我走。”魏天禄一直不回答,半响才说:“黄教回来,我 就走了。黄教亲自去北京给我督办保外就医手续。”我是听说黄教去了北京,倒第一次听到是专为他去报批保外就‘医’的。我说你真有门路,他不无自傲地问我: “你猜猜看,我的‘托’是谁?”我猜不出来,他说:“我的‘托’是黄教。”
1995年3月14日
北京邮来包裹,是向宏夫妇寄来的。内中是食品、药物和颜料、墨汁等。同时收到向宏2月28日的信。信中以达摩面壁十年的故事相劝。
铁窗外,那片烧焦了的黑土地,仍在燃烧之中。火势在漫延,火烧、火燎地用它浓浓的黑烟,舔舐着沉沦的落日。劳改营正像火海中的一叶‘诺亚’方舟。沉浮在夕阳下的一片血海之中。
铁窗上的坚冰已经融化。铁窗下的破碗中的一截萝卜蒂头上,爆出了一串绿色的新芽。一个洋葱头顶开了紧裹着的皮,挣扎出几根墨绿色的叶柄来。春天不期 而至,尽管大地仍浓缩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然节候的转换已势不可挡。我已听到了潮的轰鸣,以对社会的叛逆冲撞着旧世纪的惯性。想起那首启蒙的诗歌: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还有被黄教斥责为‘暗语’的
“冬天来了,
春天还会远吗?”
我听到了春的喘息。
而在高墙和电网之中的春,却以另一种变态的方式展现着。我已经看到高墙阴影外的坚冰在阳光下融成了一滩滩的水洼,咆哮一夜的寒 风,又使其凝固。惊蛰的节气后,不仅蚂蚁、昆虫成堆复出,那蛰居一冬大小“骚蜜”们在深居简出后,又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领着它们第二代、第三代的“小骚 蜜”们成群结队而来。
不知是哪一代强劳人员给他们唯一的伙伴起的雅号。“骚”英文中是“sexual”即性感,中文即成为略带贬义的风骚放荡。去年那只死于痢疾的唯一的 公猪,叫“大牛”,曾让那些强劳人员羡慕不已;常会在这种繁殖季节,听到他们的感叹:“你们看‘大牛’领着一队大小‘骚蜜’随便肏屄,我们还不如‘大 牛’,看它活得多自在。”大牛死了,又被我们吃了,所以才留下“大牛”的娘儿们成群结队地冲着我们这些操练的雄性,以交叉队列行进在操场上。在它们的下 边,还活蹦乱跳着一溜烟而来的几十只猪娃。
“娘儿们”雄纠纠、气昂昂和我们交替着队列;或平行、或交叉成为纵横的两个队伍,像是一种必然或偶然的巧合。“骚蜜”们扭动硕大的屁股,晃荡着腹下 干瘪的乳房,又以那种摇头晃脑的傲慢,引发起另一队衣冠不整,面黄肌瘦的改造人员一阵阵讪笑,以致动了“芳”心,乱了阵脚。使指挥操练的中队长暴跳如雷。 “春的燥动”成了高墙内早春时节的插曲,此确非人欲横流的圈外人能觉察的另一种“春情”。
王中队长今天踏进我的工作室,这个五短身材的中队长,有一张国字形佛面,但常紧锁眉心,他不大说话,更不大和强劳人员谈笑,以一种捉摸不透的威严令 人惧怕。据说他打牌是个行家里手。还有在他值班时,他坐镇办公室,只要没有什么大事,他绝不会去查访各班强劳人员在干什么。这种在他管辖下相对自由倒是这 批强劳人员的口碑。今天难得见到的“佛面”现出难得的笑。他看到我一地淹漫的水墨,横看,竖看又看不出名堂。只好下了个“抽象画”的结论走了。想到路是人 走出来的。十二月党人踏出通往西伯利亚流放的路,如今我是第一个踏进北大荒–我命运中的“古拉格”,泼墨赋彩画《符拉基米尔之路》。
1995年3月15日
前些日子我送周国强一些食品,今天他匆匆地闪进工作室 ,提来二蛇皮袋的食物。其中有两大塑料瓶装的峰蜜和一瓶蜂王浆。他让我把它们掺匀,分装二瓶,叫我吃其中一瓶。我说:“不成,还是你留着补身子。我这里有 吃的,你这么大瓶地给我,倒让我成了个抛砖引玉的人。”周说:“你的身体这么虚弱,得吃点营养挺住,我们都得活着出去。其余的食品放在你这里,你要吃就 拿,这是王慧送来的。”周仍愁眉不展。因为分场只让中队长转交他妻子送来的东西,而拒绝安排接见。王慧千里迢迢而至,只能徘徊在分场的大楼前,看着那冰冷 的高墙、电网,以及连接高墙的四个角上的岗楼。她可知大墙内另一世界的无可奈何。周说:“公安局一直找她的麻烦,要抓她。不让她在北京,几次把她从北京的 家中以‘盲流’的罪名抓走,关押十三处受尽折磨后遣送长沙。”我纳闷:“这可能吗?她是你的妻子,竟不能住在自己的家……”周说:“他们一起被抓后,都分 别关在七处,王以死抗争,一把吞下脖子上的金项链。”我说:“吞金是要丧命的呀!”周拉长了脸说:“谁愿意死,就是我们,活得太累啦。”
黄教今天发给我北京寄来的药品 。其中有二瓶脑复康,是我写信要我的朋友专为崔法祥买的,希望崔服后能有些效果,稳定病情,少受活罪。其余的如复方丹参、心痛定、救心丸、牙痛水……等。 黄教一边发给我,一边数落我。说我依赖药物活着,光吃药就吃饱了。我说:“你也是肾炎患者,你也吃大堆药,你看于中队长,又是吃的,又是洗的,又是挂针, 打点滴,把我的药都吃进去了,还难以见效。其实,我们不是一种病,我的肾是打伤的,他吃我的药有什么用?”
正说着,于中队长就来了,我赶紧收起药物,把它们塞进纸箱里。于中说纸箱不能拿走,得留下,因为多次发现强劳人员家属,邮寄时在纸箱夹层中藏钱。所 以这些纸箱成了有希望的金矿,都得堆在库房中等待发掘。我只得把邮来的食品及药物,倒在一件衬衣中包裹着,黄教开始表扬我,说我这阶段表现不错。我嗯嗯着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想回答:“是你们表现不错,开了我的药禁,才有我的表现不错。”但说出口的却是:“多亏孙大夫的止痛片,还有是撤走了吕得武……”
说到吕得武,于中队长来了兴趣,他笑哈哈地问我:“吕得武说妇女解放是解放什么……”我凑他的兴趣说:“他说解放裤带,能自由卖屄。”大家都笑了, 也许在这父系集权的时代,在这个仅有母猪和雌苍蝇,雌蚊子的世界,女人是一种刺激感官的永恒话题。连这些管教们都习以为常了,而我反而少见多怪。我还是固 执地说:“那天我把吕得武的脏话对黄教说了,黄教不当回事。我们都是有妻子、儿女的,谁愿意别人这么去泼污水。”黄教仍没有吭声,于中队长捧腹大笑,我赶 紧把成堆的药物食品包裹起来,乘他们乐不可支时,把地上随同邮包寄来的过期报纸撸在衬衣下……这时,李指导员在一旁开腔了:“他没有老婆,还有老娘,以后 吕得武再说这种话,你就问他敢不敢对他妈这样说。”我说:“撤走了吕得武,把我给解放啦,我也不会再去管妇女 解放不解放啦。”
1995年3月16日
周国强终于被允许和妻子见上一 面,回来后就告诉我:“王慧说我的起诉立案了,不管怎么样,他们得开庭。”同时他又对我说:“你犯的最大错误是,在接劳教决定书三月之内没有起诉。”我闷 声不响。当时王家骐从美国打电话给向宏也说是起诉而不是申诉。然而我确实对法律失去信心,我觉得向违法的执法者企求法的保护是一种可笑的表现,我说:“我 们还寻求这庄严而虚假法律的司法救助,我的教训太沉重。我再起诉不就是承认这种自欺欺人的民主和法制吗?”周说:“我都知道判决的结果,但作为一种姿态, 我要在法庭上说话。”我说:“你知道这所谓的公开审判是不公开进行的。也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周听了我的反驳,附着我的耳朵说道:“立案了,就得开 庭,只要有开庭这个形式,虽然是不公开的,我就可把法庭作为讲坛,宣扬“劳工神圣”的主张。我制作“劳工神圣”和斧头铁锤图案的文化衫,被当局以“煽动 罪”判三年强劳。现在我要以法庭这个讲坛向海内外宣讲‘劳工运动’和‘劳工文化衫事件’的真相。这就是我指望开庭的意义。只要有了开庭的形式。我就能把我 的主张传遍全球。”
我明白了许多,他又接着说:“人大代表是‘议员’,他们明目张胆地迫害是践踏人权的典型案例。”我说:“残踏人权最典型的案例是限制了赵紫阳的人身自由。这个前共产党的总书记现在总应该明白‘人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而他处于高位时就没有想到要维护它……”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必须起诉!”并说:“我要把我所遭受的陷害和虐待通过法庭向世界公布……”我接着又说:“我立即重写起诉状,你帮我修 改。”周点头,接着又环顾四周对我说:“你也得帮我干一件事,就是我写好起诉材料后,你得帮我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北京,交给王慧去公布于世。”原来周正 准备通过法庭开庭去公开宣扬他的“劳工神圣”的主张。
受到周国强信心的影响,我又开始写“行政起诉书”状告公安局非法劳动教养。拟成草稿后,我让周给我修改。然后又重新抄写了三份,我把其中二份交给黄 战友教导员,黄教一见状纸告的是北京市公安局,竟厉声对我吼道:“你是不想出这扇大铁门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怎么还没有清醒;共产党的政权是靠我们支撑 的,你告我们,不是自取灭亡吗?”黄教说完后,就亲自动手,搜查我的口袋,抄走起诉状的底稿和备件走了。临走时抛下一句话:“假如你仍写什么起诉、申诉和 报告之类的东西,我不仅关闭你的工作室,让你下大班去干活,还停你的药。”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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