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5)2014-02-19 06:11:57

四、《存在与虚无》
1994年7月14日
陷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时期,我开始思索。
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个傻子,包括现在在我周围的强劳人员。他们以亲身经历告诫我,和公安局不能讲理,识时务者为俊杰。说我是鸡蛋碰石头,才落到这个地 步。两千年前的老子就提出“知足则身不殆”,要生活安宁,必须无争,中庸知足方能长乐。也许是旁观者清,椒江的朋友在春节前就算准了我的命运。3月份人代 会时,那些人大代表也都劝我别再去北京,让我陪着妻子,安居乐业,在椒江施展才华,所谓“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不仅是几千年封建皇权下为人的准则, 也是极权下的处世之道。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我此次北上是凶多吉少,因此在启身的那个晚上,妻子和朋友们为我送行之时,面对滔滔的椒江水,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 感受。我一生遵循“我行我素”的原则,是基于我对人生的不同看法。弱者对于强权的抗争似乎是以卵击石,但卵的破碎正表明了强权的蛮横,恰恰是这一个个破碎 的卵才汇集成冲击强权的潮流。
我一直认为,中国几千年大一统封建社会的结构所衍生的特定思辩模式、思维定向以及它所呈现的封闭、单向和趋同的历史惯性,在任何社会变革和朝代变迁 中并没有脱胎换骨,传统文化的中庸更使它产生顽强的抗变性,这是中国社会的悲哀!春节后种种迹象表明,我已随时会被拘捕。那些为我的起诉伸张正义的人士已 被一个个投入大牢,当局当然不会放过我这个始作俑者。这时,我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蛰居椒江,得过且过;二是向南方逃亡。但这两条路我都没有走,而是 选择了别人难以理解的强硬的抗争,以艺术家的一个行为艺术的方式继续我的控告,毫不留情地揭露所谓的民主与法制的虚伪。我终于被强权毫不手软地囚禁。在我 坎坷的命运中又加上一层悲怆。
然而,我不后悔!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一生从生到死,都是由一个终极目标左右的过程性艺术,他的一生即构成了一个行为艺术的总和。毁灭生命去展示毁 灭者的残暴无情,即是艺术灵魂之所在;把痛苦作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即是艺术升华的动力。在近90天的囚禁之中,我进一步悟到:没有痛苦,生命是苍 白的,就像没有波涛的大海、没有雷电的天空;没有痛苦,连爱情都失去光彩,变得单调和平庸。
李燕利18日解除劳教,他会将我的日记带回北京。为了逃避清监,我一直把它塞在内裤的暗袋里,已经皱巴得难以看清。
李燕利在大墙内渡过了近十年的生涯,曾三次自杀,最后一次竟吃下扎在一起的钢丝。今天,他总算熬出了头,假如他当时死了,又有谁记得这个世界上还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呢?
班长史林今天又在外面偷看我写东西,正好和我的目光相遇,于是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进来,翻看我桌上的书。沉默片刻,他没话找话地问我:“前些日子被 搜走的日记,指导员还你没有?”我不想回答。想不到史林又接着说:“指导员昨天又问我你是不是还经常记东西。”我说:“我确实天天写些东西,何必这么害怕 我记下了什么呢!你不是也天天在记录汇报别人的文字?怎么就没人搜查你呢?”这一下他无话可说,怏怏地走了出去。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滚吧!你这条告密 的走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这种“专打小报告”的作为。
1994年7月16日
向宏在来信的“背书”中告诉我:“由解除的强劳人员带回的日记和画都已收到了,有好几个地方要你的作品和你与作品合影的照片。美国《时代周刊》和 《新闻周刊》多次提出要公布你獄中的情况,美藉记者傅乐友数次登门要拍摄你獄中创作的水墨作品,但我们考虑到你仍在獄中,没有同意公开向全世界刊发,怕因 此引起对你的新一轮迫害。”
“ 有一个叫黄玉的找到我单位里,说了你在双河的情况,并说你让他带回四、五条外烟和一些食品。我们轻信了,就买了很多外烟和食品托他带给你。没想到过几天他 又给我打电话,说是你让他代为宴请双河农场王场长的儿子,即双河驻京办事处王晓东,说要给他3000元钱去疏通关节,并说送钱后你马上就能出来。这一次我 们没有轻信。因为王晓东科长是押送你去北大荒的警察中的一位,给我捎过信,有一面之交,觉得他不像黄玉说的那么贪心。”向宏在信中问我这个黄玉是谁?我想 了想,问班里的人,大家都说那一定是李大伟。
李大伟是北京市丰台区桥南南开地人。前些日子解除时曾主动为我捎信。想不到,信没送去,却按信的地址去行骗。大家骂李大伟想骗人也不能骗狱友,更不 能去坑害和马爷作对的严哥,太不地道。谁能预料,坑害我的事还在后头。李大伟是六进宫的,他给自己留着后路,人走了还图立功,把我托他带的信全交给了黄 教。下午总场管教科的刘化生和黄教找我谈话,给我定了私带信件和用暗语通信的罪名,因为他带的那封信正是我约定的一些称呼的暗语。李大伟骗烟、骗钱,竟把 我也骗惨了,这又是一个出卖灵魂的人。
1994年7月20日
小儿子一能昨天来场看我,没允许进中队,仍只让在分场会议室接见,和鸿来时一样。昨天上午胡队长监视着,下午是于中队长。17岁的儿子长大了,也懂 事多了,单身一人千里迢迢而来。尽管有队长监视着,我们仍说了很多话,有许多事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竟用搜身拿去的钥匙,在没有我家属 在场的情况下,私自打开我的画室房门搜查。他们编造了谎言,说他们开车接来我的儿子开了房门,拿了我的被子和毛巾送到看守所,而后又送回我的儿子。而我竟 相信了他们,还为此感激他们。而今天儿子说根本就没有此事。
那段可怕的日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然却深埋在孩子们的心里,至今记忆犹新。鸿和能儿都说在“六四”前后的那些日子,他们每天24小时地被监视。阿能 说:鸿去美院附中找他,开始这些人跟到门口等着,也不理会门房的询问,后来发现鸿和能长时间不出来,才知有后门。一帮人冲入校园,横冲直撞,到处搜人,惊 动了学校保卫科。其实鸿和能只不过从小门走到教室楼下的当代画廊看展览,让他们虚惊了一场。他们和学校保卫科说到我的事,保卫科才知严一能是严正学的儿 子。我问儿子:“后来科长和你说了什么?”能说保卫科长只是嘱咐他一个人别出校门,晚上也别走夜路,想想你哥的遭遇,让他一切小心。
能带来了向宏起草打印的申诉,黄教扣下了,说要向上请示。我想他们扣压是没理由的,就据理要了回来。向宏说在此之前早已将申诉书用快件寄到双河,但 我没有收到,必然已被黄教扣下。今天,我虽是公安局的阶下囚,但他们仍是我的被告,我是原告被自己的被告囚禁投入大獄的一个典型案例。
1994年7月22日
昨天是见能儿的最后一天,下午4点多,能和我并肩从分场走回中队,薛队长跟在旁边。这一段不到100米的路,相信能儿走得跟我一样沉重。能送我来到 中队的大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铁门里的另一个世界他是难以想像的,他只能看着高墙和高墙上的电网,以及四角高耸的圆柱形的岗楼。就在这圈高墙里,他的父亲 已经度过了96天。为了不使孩子伤感,我强装笑颜挥手告别,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此刻,我止不住泪水直淌,我不想让我的悲愤搅乱孩子天真纯洁的 心。
入夜,闷热,无法入睡。瓢泼大雨夹杂着冰雹席卷而来。我任凭从铁窗中吹进的雨润湿着狂热的思绪,伸出手并凝视着自己颤抖的掌心滚动着同样颤抖的冰雹,它们正在融化。闪电突然撕裂夜空,惨白的光将整个荒原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
1994年7月23日
晨4时,Q警察又领我去按摩。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而第一次是能来场的那个早晨。他说必须尽全力帮我治疗肾病,而且自信这种按摩疗效极佳。的确,他使 尽全力从我的发际、手尖、脚尖、顺着四肢向丹田推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按摩,无法比较他是否真如其自诩的那样身手不凡。他一次次地顺着我的眼眶运 转着手指,使我的眼前闪出道道金光。但我并没走火入魔,他的两手顺颈项而下,从后背徐徐向腰际触摸,当他按至小腹的手开始移向阴部时,我猛然警觉到在内裤 里深藏的几页日记,Q警察是否为此而来,是否因为儿子要来而作全面的侦查?于是我突然起身捂着肚子笑成一团,趁机将日记移位于凳子底下。Q警察让我别笑, 似是命令,似是愠怒,一边又重新将我按下,并不住地在裤子外抚摸我的私处。我极度厌恶,从心里抗拒着这种性的诱惑和刺激,我宁可相信这是一次变相的搜身, 我不明白Q警察到底出于何种动机?
直至目前,Q警察对我仍是个无法解读的谜。从第一次用他那长满胡子的脸摩蹭着我的脸、在耳语中大骂陈希同时,我就捉摸不透他的角色。这是否又是一种看不见的内心较量。
此刻我又不得不忍受他的“按摩治疗”,Q警察念念有词地说:“你不是被踢坏下身了吗?按摩能壮阳和医治生理病态,对于腰酸、背胀则更见功效。”我随 口说了句:“但愿如此。”随着他手指来回重复的动作,我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要我拉下拉链把裤子解开,说这样才能按摩到位,但我不愿就范。也许, 由于孤独和皮肤饥饿所引发的原欲,只要我稍事姑息,潘多拉魔瓶就会被打开,让蛊惑人心的魔鬼冲出,并急剧膨胀。我需要这种消魂的快意,它正在我已经六根清 静的心田撞击着……我闭紧双目,咬紧牙关,我念念不忘这是一只警察的手,这只手腕上戴的是一块“六四”镇暴的纪念手表。
我盯着Q警察手腕上的镇暴纪念表,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滴滴嗒嗒的声响把我拉到并不遥远的昔日,在淡忘的血色中眼前的一切渐渐淡化,我看到的 是:隆隆的战车和坦克,压过柏油路留下的履痕正积满腥红的鲜血;水龙冲洗着血迹汇成了红色的赤流,淌入了下水道;清障车推走了帐篷、被褥、压过了污秽的广 场……我又看到了昔日游行的方阵中,肩抬着伟大、光荣、正确标语牌的列队正正步踏着广场而过……这一切是谁之过?是谁使子弟兵把无情的子弹射向他的人 民!?是谁使他们成了手染鲜血的千古罪人?
Q警察长吁了一口气,把我拉回到现实。只听他自言自语道:“你这肾真是亏损得利害。”
1994年7月24日
进入三伏的北大荒,暑气逼人,被灼烤了一天的草原,每当夕阳西下时刻,一团团的蚊子便追逐着人们,像小飞机似地围着你嗡嗡作响。收工了,在这雄性的 世界,大院中唯一的汲水井旁聚满了裸体的男人,跳着、闹着,同时摇晃着那个在这个世界纯属多余的东西,以显示其阳刚。由于蚊子的追逐,那阳物仍晃荡着,被 打得劈啪作响,开始有人说起猥琐的话语。有人高喊着:“上火了,上火了,拿水来浇。”又一个声音在暗处发出:“别打了,会吸血的都是母蚊子,这叫异性相 吸。”接着是一阵自怜的淫笑,一桶桶冷水,浇淋着这批压抑的幽灵。只有队长的集合号令,才使他们从疯狂中清醒,并立即驯服地排起光屁股的队列,随着口令报 数。
劳动营里为了及时发现逃犯,每天总是从起床、吃饭、回班、出工、放茅……一天重复十来次列队报数,而只有就寝前的报数,最令人心慰。完成了这最后一 次报数,等于又过去了一天。囚禁室的门一锁,并随着队长远去的脚步声以及筒道铁门由近至远的关闭声,剩下的就是自我的世界。此刻,就会在调笑中听到许多不 堪入耳的故事。这些光屁股的灵魂,正以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语言,描述着一切的女人和女人的一切……他们那被压抑的性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在遐想与调 笑中稍加释放。我觉得自己开始理解他们了,再不会像过去那样视这种放肆的语言为下流、肮脏、无耻,难道这不是来自生命底层的真实,这不是戴着镣铐的狂舞 吗?尽管挣扎在非人的折磨之中,生命的暗流却依然在阴森的黑暗中缓缓向前流淌……
每当这种时刻,我就把自己的思绪从这种非烟非雾的暮霭中游离出来,久久地,久久地缅怀我那令人潸然泪下的往事,想着我的感情世界中最耀眼的闪电;并 透过泪水凝视着那团漆黑的夜空,屏息聆听着那遒劲、苍凉的荒原之风撕裂着我风卷残云的命运……那积郁了又积郁的愁肠啊,为何你偏不随芸芸众生去随波逐流?
沉思中,我听见旁铺小赵在叫我:“严叔,我们聊会儿吧!我被蚊子咬得没法睡,我给你讲我所爱的女人的故事。”我未予答腔,却朝他的颜面重重打下一巴 掌。这一掌下去,我拍死了两个吮血的蚊子,血污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两个殷红的放射性色迹。我注视着他那被蚊子咬得变了形的脸,只见红肿的眼睑已搭拉下来。他 抓了抓痒得难熬的眼睑,向我讲述起他那“伟大崇高”的爱。
去年春节前,他从团河农场逃回北京,第二天见到了他的女朋友。他先向我描述女友的风采,然后发誓说在五个多月的交往中他从未碰过女友一丝毫毛,以证 实他们感情的纯洁。这一次他们重逢,女友只是默默流泪,他问她是否重谈了朋友,女友直摇头。然后,女友领他去自己家喝酒,她一大杯一大杯喝着,用酒精燃烧 着自己的灵魂。片刻,纯洁的姑娘拉他来到卧室,声泪俱下地说:“赵,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又找了朋友。但我的心永远属于初恋,我爱你,今晚我把一切都献给 你,任凭你怎么对待我!打我、骂我、爱我!明天我们就永远分手了,因为我有我完美的人生追求。”他沙哑的声音停顿了,在他变了形的脸上我已分辨不出他的神 情。半晌,他才对我说:“第三天我就被抓回,推进禁闭室,关了三七二百一十个昼夜。”最后,他哽咽着说:“魔鬼与天使,只是一步之遥……”。
能儿带来蕴琪家的石英钟在枕边有节奏地走着,现在已是1994年7月25日凌晨0时。(这只钟只使用了两天,就被中队收缴)。我想我的能儿已经到家了,今夜,在那个家中,他们肯定牵肠挂肚地惦念着我,正如我思念他们一样。啊,遥远的路,昨夜的风,远去的叹息……
1994年7月25日
Q警察晨4时又叫醒我要我去那间空室作全身按摩。我的天,他真想给我治病?!一来二去的,我们也熟悉起来。我向他要手腕上的那块“六四镇暴”纪念表 (那是北京市警察人手一块的纪念品),说可以掌握按摩时间,然后把它捏在手心里。Q警察一边给我按摩,一边向我诉说他三次不幸的婚姻。他把脸贴着我的臂 弯,一手按着我的腰,一手使劲在我的丹田搓揉。片刻,他停下了,说休息一下,要给我唱歌。他从《渴望》的主题歌“悠悠岁月”唱到“好人一生平安”,又唱 “茫茫人海,总是寻找……”唱得如此起劲和动情,而且那双大眼睛里还真闪着泪花。
我见过这30出头的警察训人、骂人、打人的架式,想不到他竟然也会有如此的儿女柔情。他说他背地里常爱哭,是个很不幸的人。第一次婚姻失败了,第二 次对象是个唐山人,讲好他去女方那里安家。不料这时我来了,他就和女友商量,要留下来照顾我,女友说:“你要他就没有我……”因此二人绝情。前些日子,刚 结婚的妻子又闹着回了娘家。“回就回吧,我并不在乎,也不挽留。可她去了又回来了,说是要把小日子过下去。唉,女人真是个又可爱又可怕的东西。”他顿了一 下,又娓娓动听地对我说:“现在我是为你而留下的,在这里照顾你。你解脱,我也跟你走,无论天涯海角。我看过写你的那本叫《传记文学》的杂志,还有你的自 传《路漫漫》,是你女儿给的,我感动极了,我愿一辈子侍候你。”
啊,信誓旦旦的“伟大的感情!”如果不是编的,这个30多岁的警察还真的爱上我了。 昨夜刚听了魔鬼与天使合于一身的女人的故事,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竟又是一个魔鬼与天使集于一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是警察。我看不透他,也无法相信他,即使他 不是被派来监视我的,那他也是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我有自己的择友原则,异性间,我信奉柏拉图;同性间,我尊重至死不渝的友情。生命是灵与肉的结合体,灵 魂的堕落是最大的罪恶。然而,在这个只有男人和母猪的世界,往往同性间也能产生肉体的诱惑和满足。我回想起我那苦海红尘中的似水流年,啊! 滚滚而来的波涛哟,不断地毁灭,不断地创造,不断地推向前进……艺术的自由王国离我越来越远……我竟然要被这原始的必然王国吞啮了吗?对于这肉体和精神上 勾魂摄魄的诱惑,假如抛开世上所有的爱和恨,假如我们仅是这个星球上的两个自然人,也许心中的魔鬼就会被唤醒……
Q警察仍自作多情地为我作着全身按摩,更多地集中在阴部搓、揉、捏、摸。他说他得治好我被打伤后出现的肾虚阳衰的病。啊,我不可能就范,我把全身的 注意力集中在手心里,那块“六四镇暴表”正一分一秒地走着,那一场震惊全球的血腥事件,正一分一秒地走出现实成为过去。那个要民主反腐败反官倒的百万人游 行抗议、静坐;那个让人看到希望的百万人头攒动的日子;那个封起嘴巴的千人静坐绝食……竟被坦克、战车、呼啸的子弹镇压……那个血色的黎明,竟一晃已是整 整六年……
我希望能留住这个悲壮的场面,现在这块表被我用尽全力攥在手里,却无法让它停顿,它仍在滴滴嗒嗒发出声响,一分一秒地离这个劫难远去。作为一个艺术 家,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一种纯化艺术语言的潮流中,忘记社会的责任和良知,放弃表现这渐渐被流逝的时光暗淡下去的血腥的历史。这块表滴滴嗒嗒的声响,激 起了我表现的欲望……
我这样想着,用人为的仇恨抗拒着这人为的诱惑,残酷的命运刚让我走出死亡的阴影,难道又要推我入这性的怪圈?不,我绝不能屈服!手中的表已让我攥得 发烫,并渗透了汗水……终于,Q警察确信我已病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挺不起来了,看来,你的肾虚靠按摩是治不了……”也许他认定这是 阳痿不举。
1994年7月26日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今天是我被拘捕第100天,我想起了但丁《神曲》里的这句话。
上午李指导员交给我被扣压了50多天的宏、鸿的来信,同时还有一封向宏代表家属写的申诉状。申诉状一开始就写道:
“我宁愿相信这是书写人员的粗心和笔误,也不敢相信这是相当一级政府部门所作出的应具有法律效应的‘决定’。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不符合事实的……”
当然,申诉是没有用的,这也仅是表明一种姿态,如此而已。
由此,我又想到了中国知识分子可悲的另一面。在古老而陈旧的社会建构中,由于中国知识分子超脱避世的中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种与世无 争、陶冶性情、自欺欺人的虚假,使得他们从来只是那嘎吱作响运转国家机器中的润滑剂。几千年来超稳定的延伸,它很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在它身后留下一条 粘乎乎的痕迹,粘连着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这就是所谓的传统。时至今日,仍无视时代灵魂的动荡,安于“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现状,分享着特权至上所 恩赐的既得利益,并永远得过且过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之中。
而艺术上的逃避主义–“让我们从尘世的需要和需求的沉重气氛里飘然出来”(叔本华)–使艺术家得到的只是精神“自由”的幻想。那么,艺术的本质是什 么呢?迄今为止艺术史给我们的答案竟是:艺术的本质是欺骗。艺术无中生有,艺术制造幻觉,正是为了蒙骗观众的感官。古典艺术客观再现自然,怂恿模仿因袭, 而中国绘画更是以一整套的法则束缚着艺术家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并使中国的艺术越来越僵化以至暗淡无光。现代艺术以主观表现自然,有似滚滚而来的波涛,冲击 着传统的陈腐。然弄潮儿们只能被翻滚的浪花吸引,而少有人能深入到大海的深层—-去反映社会深刻的精神,去感知表达社会的灵魂。他们只是匠心独具地翻新着 技巧,撷取眼花缭乱的形式,而使内在精神丧失和贫乏。
如今,一些现代派画家高喊所谓追求“纯艺术”的口号,其实是不愿或不敢正视现实。对世外桃源的渴望,使他们的艺术充满了世纪末的颓废主义和享乐主义 情调,正如新文人画的孤傲、病态、无视社会生活而作的抱残守缺的无病呻吟,更体现了因循守旧的中国文化的危机。在这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里,艺术家连起码的 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都丧失了,那他所谓的纯艺术更是一种虚假的欺骗。
85以来,我既是中国现代艺术的参与者,又是现代艺术的批判者。现代艺术所要追寻的绝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翻新,而更应去追寻反映宇宙、生命底蕴的大灵 魂。如果艺术家逃避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忧虑和关切,那么,艺术家就只是一个自私、虚伪的逃避主义者。中国文化的命运,自89年后步入后现代主义的怪圈。上至 那个宣布辞职的文化部长,在扮演了无奈的角色后,又掀起“躲避崇高”的回避社会现实的潮流,推出王朔调侃现实、玩世不恭的文化标本。艺术上倡导后现代主 义,以对纯形式的追求和语言翻新为时尚,使艺术越来越远离社会实际。所以他们扮演了一个政治家不能扮演的角色,推崇着“躲避崇高的文化”,实质上是文化的 自杀,一个远离社会现实的文化,留给后人的只是光怪陆离的怪圈。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的艺术必然是介入生活的。立体派画家弗拉芒克说:“我能够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就是扔一颗炸弹,然后把自己送上断头 台。”“7.2事件”所引发的行政诉讼正体现了我的艺术观和人生哲学。权力返祖的社会现实冲击着我的精神阀门,才使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起诉方式去切入对中 国法制的检测,以证实法律在特权面前的奴颜卑膝。我的“行为艺术”所掀起的轩然大波,尽管使我自己成为事件终极的牺牲品,但正是这种牺牲,才使得人们开始 思考,得以认识特权的蛮横和他们操纵下法律的荒唐。
现在,我陷入北大荒的沼泽地中,饱尝孤独、绝望和死亡的威胁。在命运交错之中,我是如何反省我的行为艺术的呢?我没有后悔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尽管 这代价太大。因为对封建专制皇权的藐视早已渗透入我的精神之中,因此,我不后悔偏激的艺术行为所体现的淋漓尽致的批判,以及由此导致特权仇视而把我投入囚 禁的结局。如今,在生存和毁灭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因为,死,除了留下谁也听不见的几声叹息外,便已沉默;我尚需搏斗、抗争,我相信真正的人生应该是在一 个个绝望中拼搏出一个个希望来,只有希望和绝望交替中的人生,才是丰富多采的。在传统文化的失落和外来文化的压迫中,我寻找着自己艺术存在的位置,在这个 混沌的年代里,凡一个有责任感和自我意识的人,便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抉择:或是专制主义、教条主义手中摆弄的奴才,或是不无痛苦地肩负起社会的责任,而后 者,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今夜,满天繁星,却看不见月光,荒原上除了几声狗吠,竟是如此地宁静。这里离北京那样遥远,离绘画和艺术那样遥远,离友谊和爱情那样遥远,离我的家和我的妻儿们那样遥远……
1994年7月28日
天说变就变,昨天还是三伏酷暑,热得那条狼狗总把舌头伸出来喘气,热得圈养的那群猪在阴沟里打滚;而半夜里,寒风怒号,倾刻间下起瓢泼大雨来。晨 起,无法操练,大家望着院中的一片汪洋,又望望天,天似乎仍在哭泣,风雨仍不停地肆虐着。南方的洪水、台风不断,连东三省的锦州也受到洪水的侵害,天灾人 祸,又将是一个多事之秋。
昨天,王队长走进值班室,想和我搭讪几句。这位平时沉默寡言、却总在废报纸上练书法的队长和别人不太一样。如果按“书画同源”的说法,我想他会对我 说些习书作画之类的事。可是他没说一句话,却用手指蘸了杯中的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忍”字。这是忍无可忍,还是忍气吞声呢?接着,他凑在我耳边说起何志刚 的减期。他说:“何志刚可算条‘大鱼’神通广大,为了他的减期,黄教还得给北京送大米和土特产。”他笑着问我:“你这个人大代表,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 事。”我不知道王队长揶揄的是我,还是讽刺他们自己。
我初来乍到也不明白减期、保释等名堂里的深奥交易。何志刚在猪号,当猪倌的有三个,是个最自由自在的差使,除何外,还有郭振清和李福生。何已被内定 是减刑人选,这半年一次的评选报批了,他就能回京,因此整天乐呵呵的满面春风。郭振清土生土长在北京门头沟,他来值班室时,常带来一身酒气,卷着舌头说不 清什么,又长着满脸的胡子茬儿,使我觉得他像个维吾尔族人。李福生则霸气满脸,瞪着眼睛像庙里的黑脸金刚,他整天翻着一本《新华字典》。而且进值班室来总 是要考考我这个喝过墨水的人,有一次他问我:“肏×的×字怎么写?”我摸着脑袋答不出来。他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在纸上先写个“尸”字,再加个“穴”字, 说:“这就是‘屄’字,并眨着眼睛自夸:“我就对这个字有研究。”他们三人再加上伙房班及水房的,都是能自由进出值班室大门的强劳者。老强劳人员对我说, 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他们都有“托”或背景。“碰了他们准没你好果子吃,连警察也不敢惹他们。”何志刚在这些人中被称为“大鱼”,是最有权势的。据说几个 月前Q队长批评何志刚打牌,还踢了他一脚,这一脚使Q队长被停职回家倒霉了六个月。还有个朝鲜族的吴队长,见他们常开小灶还给当官的吃夜宵,便拿了个馒头 吃,这一个馒头也使他被罚了三十元钱。所以,老鼠也有比猫大的时候。
1994年7月29日
昨天,又是Q警察的班。晨4时,我在酣梦中被唤起,Q警察把刮得光光的脸贴着我的耳边,摩蹭着絮絮道来:“感觉怎么样,是否好多了?”随之而来一股 脂粉气,分明今天他擦了不少香脂。Q警察重复着他的动作,并不时把脸贴在我的胸脯、臂弯、大腿上,时而又提心吊胆起来,因为一则我是“政治犯”近不得,二 则得提防队长和强劳人员的脚步声。现在看来,认为Q警察是高级特工纯属多虑。他说,每星期四、五、六是他的班次,他会不折不扣地为我按摩。而且他认为早上 这个时间是极保险的,此时强劳人员都锁在囚禁室中无法外出,队长们方城战后才进入酣睡之中。即使如此,他还是一闻声响,立即站起身来,摆出另一种姿式,去 执行他的“巡视”。啊,这胆颤心惊伴随的灵与肉的战争,竟要如此持久地让我沉浸在厌恶、恐惧和憎恨之中。啊,上帝,何日我才能逃脱这种精神和肉体的磨难 呢?谁又能拯救我这坠入深渊的灵魂?我看着变态的人格正被权力的庄严紧紧包裹着。这严酷的现实使我恍惚,在半信半疑、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我越来越深地退隐到 我的自我和孤独之中。我怎么办?
中队召开打草的动员会,布置任务是每人每天打草3000平方米。背着2米多高的大镰刀在北大荒打草,对我确是一种严峻的考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在四面表示警戒线的彩旗圈成的范围里,我们顶着烈日劳作。下午中队检查卫生,我乘机和中队长说,那间空屋常因为强劳人员大小便弄得秽气满室,中队长同意给 上了锁。我总算釜底抽薪,可以结束“按摩治疗”了。上午Q警察来班上找我,说自己明天4时起床,我抱拳表示感激并告之空室已被上锁,总算暂时摆脱了这灵与 肉的折磨和摧残。
晚上黄教导员来中队,我仍嚷着跟他要那份《劳动教养决定书》,黄教阴着脸说了句:“给脸不要脸!”把门一摔进了中队办公室。
1994年8月1日
上午突然通知我调到菜园班干活,这是黄教对我坚持起诉的惩罚,两名队长看着我清理值班室的东西。下午去菜园锄草,此后我将对着满园的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和西葫芦耗费我的体力,成了种植园的农奴。处在禁锢之中,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已被剥夺,如何再写我的日记?
1994年8月2日
天未亮,Q警察来找我,按摩当然不可能了,他很困惑我现在的处境。他说他前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报了仇,哭着向北走了。“现在我们离得很近,但又很远。”这是一句多么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竟从他的嘴里说出。
1994年8月3日
现实终于把我这个将死的幽魂从荒原中拖回,同那一次李燕利一样,由四个人各持一肢拉回监舍。据说那些吮血的蚊子竟然纹丝不动,一直随着我进入森严壁垒之中,当有人泼下一桶凉水时,那黑黢黢的蚊子,仍鼓着红得发亮的肚子,不肯放松,用手抹去时,竟抹出一片血水来。
我终于苏醒了,告别了酣梦和天国,躺到囚室的铺位上,静听着来自这个畸形世界日复一日、重复又重复的猥亵语言和肮脏的笑话。
我第一次认真地巡视我存在的世界,这个由八个人组成的菜园班,除我之外,其余七人均是注销北京市户口的劳教人员,年纪都在36到48岁之间,大多数 人都经历了18到20年的改造生涯,有人一去两回,甚至已是第五回第六回第七回来这改造营。被苦难和绝望浸泡得麻木的心灵,既不会正视自己也不会同情别 人;只有被扭曲、被压抑的原始欲望被激发时,他们才会兴高采烈起来,不顾一切地亢奋。
……走出了封闭的小屋,踏上了阳光灿烂的草原,北大荒的仲夏,有如江南的早春。草原上繁花盛开,黄的、紫的、蓝的、殷红的、茄花色的,一串串,一朵 朵,星星点点。大草原像精工编织的地毯,从脚下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远方,终于消失在东、南、西、北的地平线外。广袤的草原,成片的大豆,一垄垄的甜菜, 一畦畦的向日葵……我们的菜园紧靠着防风林带,来场时种植的茄子、辣椒、番茄、黄瓜、西葫芦已是果实累累,而土豆、白菜、玉米,在公路的另一旁也长势正 旺。这是条简易的公路,路的终点正是禁锢我们的劳动营,它绕过菜地,通向看不见的尽头,那是充满诱惑和幻想的自由世界。久违了的大草原竟显得如此博大,小 云雀穿梭在杨树林中,小黄蜂依着柳枝正在筑巢,高墙了望台下沿,几只燕窝里进出地飞翔着几对呢喃的燕子,与警戒森严高墙电网形成强烈的反差。
自8月1日下午开始参加摘黄瓜,给番茄打芽;
8月2日砍杨树枝条,给黄瓜搭棚架,下午采摘茄子、辣椒;
8月3日锄地、割草……
大自然如此生机勃勃令人神往,然而我被摧残的身体,竟是那样虚弱,这是去年7月2日受警察毒打至今特别是逮捕后未能治疗的后果。突然,一阵强烈的头 晕目眩,只觉得神秘的大草原正在我的四周旋转,我挣扎着仰望蓝天,似火骄阳喷射出冷酷的光,刺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终于倒在那芬芳的草丛之中……
似乎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我的头顶上最后一团凝云已消散,而正午的阳光把草原的防风林带照得像明暗相交的大十字架,依然在我眼前摇晃。我终于躺下了, 这鲜花盛开的原野,此刻竟如此的寂静;而做为警戒线的四面小彩旗仍在四角随风招展,是那样的艳丽;草地蒸发的热气使得我头顶上摇弋的小草,影影绰绰,像是 许多游魂在晃荡,并在我眼前编织着那重复了又重复的黑网。透过凝重的黑网,我看到了远处由立方体、圆柱体、长方体建构的桔红色世界,多么像我童年时代玩耍 的积木,现在童年的积木建构的城堡—-劳动营正在向我招手,让我回到这童话的世界,那里就是我最终的归宿吗?!天苍苍、野茫茫,此刻,我又听到了燕子的呢 喃以及小蜜蜂的嗡嗡声响,似乎正在给我唱着挽歌……我微睁双眼,只见一群草蚊子黑压压地盘旋在我的头顶,它们一批又一批地降落在我的身上,似乎要在我的灵 魂升天之前吸干我的血液,而我却连驱赶的力气都没有。一切都无所谓,被吸干血的躯壳还会被那些蠕动的小白虫分享,最后留下的是一个白色的大写的感叹号 “!”。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我进入了一个白色的世界,连梦也是白色的,充满了白色的恐怖。我睁着眼静等着命运的最后时刻时,冥冥中似乎看见一老者,手 中旋转着法器,口里念念有词,用混浊的眼神正盯着我。突然,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刀,含入口中,这是一把明晃晃的正在滴血的藏刀,不由我奇怪这血从何而来? 难道我竟重复了天葬的场景?
我和女儿颖鸿88年在甘肃省甘南天葬场曾目睹了这种摄人心魄的灵魂升天的庄严场面。仍是那个天葬场,仍是那个四面环山的谷地,仍是那个天葬师,只是 等待被天葬师千刀万剐的巳是我。而那一年我们经历的甘南和我现在被流放的甘南,名字竟一字不差,难道这是命运的一种暗示吗?难道那一本写我人生的《天葬之 路》早预示着我今天已走到人生道路的尽头了吗?我昏死在四面彩旗构成的劳动现场后,终于被四个强劳人员拖回了监舍。
1994年8月4日
菜园班班长边德生,都叫他老边,38岁,胸上、肚子上爬满黑毛,脸上是两条细眯的眼睛和缺了牙的嘴巴。看着他,我总想倘若作水墨画的话,这副模样最能发挥水墨的效果。20年的囹圄历史,把他塑造成一付天生强人的模样。
进菜园班前一星期,我亲眼目睹菜园班在院中除草,一个外号叫“老东北”的人未听他的调遣,他二话没说过去就是一巴掌,接着举脚就要踢他。“老东北” 是即将解除的人,忍不下这口气,回敬了他几句,老边立时抓起地上的两块红砖,冲过去就要砸他,嘴里喊着:“老子不信治不服你!”今天我在他们中间,听到的 却是一连串少不了男女生殖器的脏话,好像只有这些才能激活他已僵死的灵魂。
我想去探究那沉重的灵魂,但他总是重复着同样的话来抵挡我的追寻:“都20年了,挨了多少打骂,严哥,你都看到了,电警棍在我身上已发生不了威力, 邓小平划了一条黑线,坑了我一辈子,让我们一条黑路走到底,我们一无所有。”紧接着又马上把这沉重的话题转向轻松,他歪着变了形的脸蹦出一句:“我们不肏 别人的屁眼儿。”说着用右拇指、食指圈成的小圈套在左食指上上下运动着,引得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又神秘地说:“我们阴阳一体,这是自慰。”疯狂的喧 嚣使他们忘记了一切。
我几乎有如落入亘古荒原,跟着一群无拘无束、无遮无拦的先民,在生命原欲的躁动中留下了一串串神奇的足迹。铁窗外的血红高墙在夕阳中像火焰似地燃烧着,烤炙着我的心灵……
接着,他们又谈到李大伟,说李出狱后不该去骗我朋友的烟和食品,于是他们骂开了:“肏他妈的李大伟,做出这种缺德事,把我们流氓的脸面都丢尽了,人在江湖,讲的是义气,对自己人下手是流氓中的败类,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谁出去了谁就先去打断他的腿。”
我第一次被他们划入了耻以为伍的流氓一伙,而且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豪言壮语,以证实他们尚未泯灭的人性的存在。这群“拉兹”,大部份因坑、蒙、 拐、骗、偷被投入劳教,由于缺少社会的关心和扶助,从此几出几进,在长期的监禁中养成变态的人格,别看有时候他们显得很讲义气,但长期被压抑、被禁锢、被 蹂躏的灵魂,不知何时便会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挣脱开自己的躯壳。
于是就有了兽性的人,于是就有了牢头狱霸。我到这儿以后,就有人变着法儿来整我,那些在食堂、水房里占所谓重要位置的人,利用那一点点用金钱乞讨到的权力,百般刁难别人,相互攀比着整自己的同类,已成为他们的一大乐事。
1994年8月9日
我因看不惯牢头狱霸的为所欲为,前些日子在中队找到高书记和李指导员,反映了食堂和水房的问题,并指出倘若放任即是默许和纵容。第二天晚饭后,中队 宣布对食堂和水房人员做了大调动,那些仗势欺人的人全部下了大班打草,大家拍手叫好,庆贺终于改变了“万蝇食堂”的局面。因为这些人只顾自己多吃多占,食 堂蝇鼠横行,几乎使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员得了痢疾,所以被大家称为“万蝇食堂”。
1994年8月11日
我是8月1日下午被调入菜园班的,三天后即病倒了。他们让我去中队医务室看病,牛大夫让我留尿后,竟说我是正常的。我不明白,是他们没有化验,还是 没有化验的技术?我已看得出是肉眼血尿,竟被他们认定没病,因此仍得跟班劳动。我走到菜园,已上气不接下气,往地里一躺,惊飞起一群草蚊子又来吮血。宋队 长无奈,只得让班长边德生去搬来张靠背椅,让我在地头坐着。每人两畦锄地的定额,我还没动过一锄,宋队长拿起我的锄头,嘟哝了一声就锄起来。他干得既熟练 又认真,似乎真的要代我干完这两畦地。倒使我坐立不安起来。我觉得自己得领他的情,就咬着牙站起来,踉跄着走过去,接过宋队长手中的锄头,躬身锄起来。尽 管虚汗淋漓,尽管心慌气短,我都忍下了,我想,挺过去就会习惯了,就这样又坚持了一天。
回到囚室,我本能地挪动着脚步,十分艰难地迈着每一步,扶着墙壁,只觉得四壁高墙向我压来,终于又把我撞倒在地,我又一次坠入黑暗而昏死过去。此 时,黑色是温暖的,它覆盖了生命的一切;黑色是美丽的,它吸收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黑色是永恒的,它包裹整个宇宙,无边无际,没有尽 头;黑色是一种解脱,我终于融化在这永恒的无限之中,不再思索,不再追求,也不再幻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在用手指掐我的人中,又有人在刺我的指甲缝,我感觉到胸口在膨胀,终于憋出一口气来。似乎看到了一个黑影煽动着翅膀扑打着离 我而去,使我从死神的拥抱中挣脱。但我怎么也记不清死神的形象,一切都融于茫然之中,于是我坚信宇宙是一个黑洞,灵魂的归宿就在永恒的黑洞之中。
这时我觉得,死并不难,难的是活着,而死去活来正是难中之难。在生命处于生与死的临界点上时,我似乎仍在期待着什么,那温暖的、美丽的、永恒的黑色仿佛就是我期待着的爱的关注和抚摸。
1994年8月12日
思维已恢复了正常运转,回到了现实。我被分场用警车送到总场医院检查。B超探视左肾肿大1.3CM,尿中有大量红细胞,双脚浮肿,肾性高血压引发心 绞痛。医生给开了不下七八种的药带回,我听见黄教导员向上级报告我的病情后,仍坚持让我跟班劳动,由于我不断抗争总算默许了我卧床休息的权利。接着中队天 天给我量血压和做血尿的检查。事实告诉我,所谓改造,是依靠超强度的劳动体现的,劳动是思想改造的唯一标志。对他们来讲,我还不能死,必须活着来接受他们 强加给我的改造。我身上器质性的病变是他们的杰作,倘若我死了,那将会引发又一波誉论的谴责。
接到鸿、能、向宏等来信。鸿说没有心思找朋友:
“爸爸还在劳改农场,自己无论如何进入不了另一种情绪之中。”
向宏希望我:
“从禁锢的小天地中走出来,好好体会大千世界,保持良好的心态,在艺术创作上,这是一个开阔眼界、调整自己的过程,切切不可旷费光阴。”
鸿在能回京后写道:
“昨晚(23日)阿能回来了,穿着小黑背心,带着七天来的泥巴和汗渍,我真想为其画一张超现实主义的肖像。可爱的小男子汉,令我欣慰,我原以为他可 能起不来赶早车呢!这使我想起88年我们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时,他那小不点儿居然拿着地图独游北京城。今天,干爸请我们到‘羊先生’馆子吃火锅,因他 说你挺喜欢吃羊肉和生菜的。我们团聚在此,大家为你喝了一瓶酒。”
1994年8月15日
鸿和能已平安抵椒江。今天接到他们从家乡的来信,信中说他们按照我的意思,竭力阻止妈妈来探望。
春柳信中说:
“今年十四号台风在椒江南岸登陆,十二级热带风暴摧毁了许多建筑……由于我听预报后及时采取了防范措施,终于躲过了这一特大的天灾,我们公司没有太大的损失。”
我终于放下悬念已久的心,难为春柳风里来、雨里去地指挥一切。她说公司眼下业务萧条,犹如守株待兔。我真难过,我多次劝她放弃广告公司,安逸地过她的晚年生活。但她总想对得起死去的儿子和监禁中的我,苦苦支撑着,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同时收到向宏夫妇的信(8月9日发)。信中说:
“鸿、能已回椒江,前天来电话,说非常想念我们,我们亦是如此。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如一家人。临走的那个晚上,他们迟迟不睡,一个横在地毯上,一个 卧在床头,天南地北地聊着,享受着温馨的家的气氛。在我们这里没有长幼的界限,没有等级的观念,他们似乎更放得开。尤其是阿能,几次催他睡觉都说不困,明 天就要走了,还有许多话要和干爸干妈说。阿能的性格较为内向,我们有意让他增长与人交谈时的自信心,让他讲话时学会直视别人的眼睛,我们要让他成为各方面 都优秀的人……”
1994年8月16日
月光从铁栅中漏进来,洒在囚室的水泥地上,我盯着这片银色的光斑,思绪从北大荒飞到了西伯利亚。由于地理位置的接近,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复活》, 想起了《复活》中的女主人翁玛丝洛娃,想起了她历尽沧桑终于滚下火坑的冤狱。托尔斯泰在此描述了沙俄荒唐的法庭,黑暗的监狱,黑幕重重的政治和暗无天日、 无尽无止的苦难。我又想起了为解救玛丝洛娃的聂赫留朵夫,一次次上法院,在一个又一个法官、将军、省长、国务大臣……中奔波。而高高在上、主宰人民命运的 权贵们容忍暴行、虐待;容忍罪恶、杀戮,为清除他们心中的危险分子,宁愿错杀千千万万个无辜。在这人性沦丧的世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呢?玛丝洛娃终于被 送入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不正是我被监禁北大荒的写照吗?在那热浪袭人的京城,我的朋友们恰似聂赫留朵夫一样在为我奔走,我想象得出那求人的尴尬 和他们所遭受的冷遇,那些僵冷的老朽们早就没有了同情心和正义感。能寄希望于特权拯救被特权所迫害的人吗?若不是为了抚慰我破碎的心灵,他们又何必这样 做?
1994年8月26日
“要整死你,还用得着我们动手,你知道牢头狱霸吗?”这是几月来警察挂在嘴上的恫吓,我如今是确确实实地领教了。
翻开备忘录,有如下记载:
8月18日,气滞胸闷,吃不下东西,就去找管生活的于立德中队长。我喊着“报告”推门进入于中队长的办公室,办公室中烟雾腾腾。于中队长起身,立时 推我到筒道,命令我靠墙立定后,问道:“谁叫你进办公室的。”我说:“我想请你给我买些方便面,我已两天吃不下饭了。”“你吃不下饭,还到处乱窜。”于中 从他刁着烟的嘴中吐出这么一句话。他喊来值班的巨队长,责问他为什么不管好筒道的铁栅门,使我能随便闯进他们的办公室。
于中队长罚我站筒道。我两腿发软,眼冒金星,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直到晚餐铃响,才让我回班。
我吃不下饭,也去不了饭厅,躺在床上纳闷。田宝金说给我带饭菜上来,我摇着头说:“反正吃不下,就别带了,免得让队长看见又挨骂。”宝金说我撞了于 中的手气,换成别人早挨电了。原来队长在办公室打牌赌钱,这个时候是最碰不得的时候。那个队长输红了眼,那一顿拳打脚踢是够你受的。
晚上,班长边得生当众宣布,明天起不准我卧床。我问他让我躺在什么地方,他说躺在凳子上,接着又说凳子要坐人,要我躺在尿桶旁的水泥地上。我被这种 侮辱激怒,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就和他争执起来。老边举拳要揍我,尹萌和田宝金过来挡驾。田说:“人家是文的,你来武的,算什么好汉?”于中队长突然推门 进来了,笑嘻嘻地拍着老边的大肚子说:“大肚要容难容之事嘛!”又对我说:“睡觉,谁再说话,处理谁。”显然,刚才一幕,于中队长是在门外目睹的。第二 天,边得生说他是按照队长的旨意才对我那样说的,我去诘问管班的宋队长,他无话可说。
8月19日,今天,管班的宋队长在办公室对我狂喊:“理疗,理疗,我给你用电棍治疗。”旁边坐着李指导员和于中队长。李指导员木然无语,而于中队长叼着根烟的嘴歪笑着。
8月20日,我听见隔壁房间中,正在用电棍对郭京江、崔法祥进行“治疗”。前者是犯美尼氏综合症,因要求去放茅不准,顶撞了队长;后者因患精神恐吓症得罪了班长。两人都受到了电击的惩罚。他们的呼喊,震颤着我的心灵。
8月21日,今天水房的黄世良故意不给我热水。我只要求灌半袋热水袋作腰部热敷,但他硬说水没有了。我打开龙头,只见水流充足,就径自灌我的热水 袋。黄竟用拳头打我的后腰。这种故意伤害使我想起法国电影“黑狱风暴”中的镜头,我向中队和分场反映时,他们先是为黄一味地辩解,说我灌了水,锅炉有可能 爆炸;接着伙房班胡建华队长叫白敏写了张伪证,反过来说我打了黄世良。黄教导员拿着那个盖有白敏手印的材料,冷笑着,他原本歪斜的嘴更歪斜了:“你个子比 他高,他能打你吗?”我说:“黄教,我的腰本来就是被打伤的,现在我疼得站不住,我要求去医院验伤。你们明知白敏作了伪证,而且你们要的就是这个伪证。” 他们当然不会让我去验伤。我找到白敏,问他怎么能昧着良心作伪证。白敏说;“公安局没理好说,我在伙房,不听胡队长的听谁的?”凡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他们 都要留下冠冕堂皇的文字记录。在这种权力和犯罪的夹缝之中,我只能沉默。沉默的另一种抗争形式是绝食。
8月22日,于中队长宣布,谁也不准给我带饭、打水。绝食后连水源也给断了。我的要求很简单:必须给我治疗。于中队长狠狠地说:“饿死活该。”接着又说:“我们承认你有病,但就不想让你躺着。”
8月26日,今天是绝食的第6天,卧床不起。于中队长发出警告后,谁也不敢给我这个”政治犯”再送口水,我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枯黄的脸,只有两只 同样枯黄的眼珠在艰难地望着窗外变幻着的烟灰色的浮云。几只苍蝇鼓噪着,在我脸上爬来爬去,并不时翻上我干裂的嘴唇,吮吸那裂痕里的血汁。而我连驱赶苍蝇 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任凭它们肆虐着。思维越过我的最后一个幻觉,在寻觅中消耗着我的生命……囚室中只有我在仰面躺着。渴,喉咙里似燃烧着一把火,使我感到 燥热,一束夕阳正无情地射在我的脸庞上,我像被烫着似的,想转过身去,却没有力量。铁窗外的高墙、岗楼都冒着热气,被夕阳照成一片火红,火烧火燎似地像似 正淌着鲜红的血……
荒原中踽踽独行者,相伴的只有欲坠残阳的回光返照—-他身后的另一种壮丽。眼前夕阳如血,似张开的血盆大口,在我寻找人生真谛的人生之旅的尽头,等 着吞噬我。心灵的悲凉早已超越了肉体的剧痛,鲜血汨汨流出。生的欲望再一次攫住了我必须活下去的意志,好似一把火,燃起了对命运抗争的熊熊火焰。世上没有 过不去的山我必须活到出狱的一天。睁开干涸朦胧的眼睛,我看见一道强烈的闪电正犀利地切割着重重铁幕,眼前那一片阴森让我重新体验到和鸿儿夜宿吐鲁番高昌 故都的恐怖。那摄人心魄的鬼哭狼嚎,让我想起被宰割,被凌迟,被一分为二,被碾为肉酱,上刀山、下油锅,那生民涂炭的惨绝人寰的屠杀。这是我在麦积山还是 在四川大足还是在丰都鬼城的地狱图中见到的呢?也许都不是,但却历历在目,那肯定是在6年前那一刻我的一种亲身经历。社会的每一次新的超越,竟要用那么多 的拓荒者的血肉之躯去构建。那手铐、脚镣、囚禁、酷刑以及虐杀,在真理和谬误之间威逼着一个个高尚的灵魂走向毁灭。
此刻那血盆大口仍吞噬着同类的鲜血,那血海的怒涛燃起的烈火照亮了幽暗的大地。
“这么多人死去了,而我还活着,
在这充满幽灵的世界里,真正活着的并不是我。”
历史惊人相似地重复着,我看见了1623年罗马的宗教法庭,一群身穿黑袍的“上帝”卫士,宣布着对布鲁诺的火刑。2月17日罗马广场火刑柱下燃烧着 的罪恶的火焰,一个高亢的声音对着张牙舞爪的群魔发出最后的痛斥:“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必将战胜邪恶。”这就是布鲁诺。
那以法律的名义掩盖的罪恶正是对法律的嘲弄。仅仅是坚持己见,越来越多的人被绞杀……生命即将返回它的起点,对着灵魂我发着是我非我的感叹。此时,除了那笼罩在我心头的短暂的悲怆,我早已不觉得恐惧。
假如末日就要来临,我会含笑告别人生……
恍惚又是个迷乱而冗长的梦。虚无飘渺中我回到了万物的本源,来到一个混沌的世界。在黑暗处我看到千千万万幽灵的隐现,挣扎着,涌动着,似无声的涛。 一曲悲壮的命运交响曲的乐章,突然响彻天地。是生命的呼喊,是灵魂的奏鸣,啊,那黑暗处还有无尽止的筒道和滴血的花翎。难道这是我对天地宇宙的感知?
我的梦醒了,我翻开枕着的衣裤,找到仅有的纸片和笔,描绘着梦中的情景,画下梦中的感知,在画稿的背面,我提笔写下:晃来荡去的丧钟。夜沉沉,一轮近似圆满的月亮 在荒原中升起,透过铁窗,倾泻着一片银光……
1994年8月27日
今天总场管教科的刘化生和刘德安都来了。他们说:“你的病我们都清楚,只是中队安排不出车子拉你去总场医院。现在我们已决定,下个月初拉你去做检查治疗。”这算是绝食抗争的结果。
同时,两位刘科长让中队把扣压的包裹立即发给我。于是北京寄来的食品、药物总算让我逃出了饥饿的阴影。那几条粉肠和几包方便面,使我热泪盈眶。我病 了20多天,多次要求于中队长给买些方便面和止痛片,一直被无理拒绝。牛医生曾开过3天的病号饭,于中发现立即让伙房扣去2天,如此变相折磨我,竟还让我 写思想总结,说他们如何照顾我。终于通过绝食抗争,才获得了看病的许可。但哪一天看病还是未知数。
今天集中文化室开会。会上宣布调班名单。许来华成了伙房班长。蒋洪瑞成了三班班长。
1994年9月2日
收到阿鸿的来信,她看到我狱中带出的画后极为感叹。她说:
“那宇宙的黑洞成了光明的使者,色谱已被扭曲,赤、橙、黄、绿、青、蓝、紫叠出了太阳的色彩,‘日蚀’这种险象环生的宇宙现象,使多少人写出了悲壮 而黑色的歌,而多少人又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跟踪我的人自己都不会理直气壮地说话了,我问那些人:‘你们是干什么的,干嘛总跟着我?’,他们回答:‘我 们是流氓,地痞。’回答的好,丝毫不加掩饰。
在京时我们曾让一个算卦的人算过你的命,当时是我摇的签,我问父何时出狱,卦上说的是‘凶’;保外就医‘不易’;‘太岁冲克’较严重(并看出连我同克)……”
从信中看得出女儿的心情很乱,无可奈何相信宿命。
今夜,惊雷在阴霾中劈出惨白的光柱,夜雨中的铁窗阴暗得令人心悸,我下床去关铁窗,只觉得一地的污泥浊水向我流淌而来,单薄的衣衫,挡不住秋季的寒颤。怅望窗外风雨飘摇,回首往事思绪万千。
三年前的今天,我送能儿上学的第二天,陈楚写了篇关于我的传记,要在《传记文学》上发表,并告诉我责任编辑叫刘向宏。我想这种官方正统的杂志不会刊 载我的人生,但陈楚催得很紧,讲得诚恳,要我把《路漫漫》后的内容提供,我只好答应。我想象中这位刘先生定是一头斑白、敢于承担说真话的老编辑,我从心底 产生了对他的崇敬。
92年11月,中国艺术研究院《传记文学》杂志以“流浪画家”为题,介绍了我半生的坎坷经历。我回到北京圆明园后,很想认识一下这位刘编辑,便去信 请刘编辑携妻、子前来赴会。刘先生回信十分幽默,他说自己无妻亦无子,见面后会使我吃惊和失望。想不到我们的认识竟遮着一道神秘的面纱。记得在新年的前两 天,我和朋友们如约来到了“烤肉季”,刘先生姗姗来迟,我又给他家挂去电话,对方低沉的嗓音回答我,我以为那定是刘先生,不料对方回答却是:“我是刘向宏 的先生。”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刘向宏竟是个女子。
当她终于走进餐厅时,我才发现她还如此年轻。她伸出手向我说“我叫刘向宏”时,不知是什么缘故,是由于她黝黑的肤色,还是潇洒的风度,竟使我想起了 《巴黎圣母院》中的艾丝米拉达。此后因买杂志,我们又见了一面,并去她家拜会了她精通电子研究的丈夫。她的丈夫很诚恳,心胸坦荡,酷爱文艺。我们拉起话题 就凑在一起了,我们谈得十分投机,我平日的自卑在他家里一扫而光。后来,她也像那些关注圆明园艺术家村画家神秘生活的记者们一样,希望探究这一艺术部落的 浪漫生活。她进村来,找到我,开始了她的采访,并写了一篇《酋长生日快乐》的文章,记述了我这个被称为艺术家村村长的故事。几次接触中,我从她朋友口中得 知她不平常的经历。
她是个“四五”勇士,曾在天安门写下那么多激昂的诗篇,她曾两次大难不死,竟是世界上几千例换肾手术成功获生者之一。
1988年夏天,她患肾衰住协和医院时,两次昏死在病床上,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她生还。而此时我和女儿的“两代人画展”正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而我 恰因患红眼病去协和医院看病,两次进入那个曲里拐弯的大厅总找不到出口,竟走到位于地下室的太平间才止步。谈到这一段经历,我们都认为:我们的相遇始于协 和医院的太平间。是冥冥之中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她生还。直至我的儿子一能来京读书,我让儿子认他们为干爹妈。然而认识我是他家的不幸,我所引起的一场场风波 总把他们卷入。
1993年7月3日,我被警察殴打后,他们夫妻第一个赶来看我,陪我去报案、去就医。后来的起诉,他们又都义无反顾地为我尽一切努力。
1993年11月29日,我的大儿子遇害,又是他们夫妻为我安排好一切,亲自送我踏上归途。当我陷入一种历史的悖论,受尽委屈,被舆论指斥为窃贼的 时侯;当我陷入囹圄,别人都避之不及,唯恐株连的时侯;当我痛不欲生,绝望到顶点,一次次企图将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了结那苦难的一生时;唯有他们夫妇 一次次给我寄来热情洋溢的信,言辞之诚恳、语气之坚定、立场之鲜明、措辞之激烈,让我震惊和担忧,怕他们受到连累。在那无穷无尽的绝望的日子里,是他们给 了我生存的信念和力量。当我感到人生的理想、信念都已经消失时,当我认为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唯有他们的诚挚的心使我不忍离去。
雨仍不停地下着,间或雷声大作,大自然的节奏中,监狱的一隅有人用沙哑的低音唱起了狱中之歌:
一进狱门心惊又肉跳,
两副镣铐上下连环铐。
三餐牢饭顿顿吃不好,
四季日子实在苦难熬。
五层高楼铁窗难逾越,
六尺男儿苦苦度时光。
七上八下反思难安宁,
究竟为啥要来坐班房?
……
十月里十一个被审判,
十二月里全部枪毙了!
1994年9月4日
极度虚弱,自停药后连北京邮寄的药都被黄教导员扣留封存了。晨起,头晕胸闷,两肩沉重,连小拇指都疼痛,空腹呕吐,吃不下东西。早上去打水,想不到 竟拎了两壶开水在院子里晕倒。随着暖水瓶的爆裂,热水渗入我的身体,我毫无知觉,连动都不动。强劳人员崔法祥和田宝金见状,赶紧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用 手指掐我的人中。我被抬回监舍,躺在大铺上,脱去湿漉漉的长裤,只见大腿及臀部一片潮红,并爆出一片片水泡来。此时我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难忍。我伸手去抓 摸大腿,被人拉住了手,想动又动弹不得。似乎死神又向我扑来……
白日梦:地火在上升,荒原在沉没,我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陷落。没有未来又丧失过去的今天陷落在世纪末的悲愤的深渊里,那深不可测的哀怨在无奈地旋转。地火无情地舔着我的全身,恍惚间那在火刑柱上炙烤和挣扎的熊熊烈火,那穿透黑雾的理想之光,终究照见了未来……
1994年9月5日
分场今天终于送我到总场医院检查,医生检查后,说是左肾肿大1.5CM,血尿。我说:“我的肾原是打伤的,未曾恢复,又被牢头黄世良在腰上捅了一 拳。他们就一直不给看病”。诊断后,又让医院的副院长给我复查,副院长对黄教导员说:“必须让他住院接受治疗。”黄只好同意了。由伙房的管班队长胡建华、 朝鲜族的李队长轮流看管我。队长陪我住一个房间,吃饭上厕所都紧跟着。形影不离的相处,使我们多少能作一些交谈。
胡队长身材不高,却短小精明。他善于走棋,今天,因为监视我,而使他自己同样也寸步难行了。二人的世界中,他找我对棋,我找他谈心。他让我用扑克牌 给他算命,我开了牌,故作高深地说他有些小财运,但无富贵之命。于是他大骂社会的不公,贫富悬殊的现状。显然他不甘心就这样管着小小的犯人食堂,希望有朝 一日能大权在握而日进千金。他追问我他30岁之后能否时来运转,我只得给他说些紫气东来、福星高照的鬼话,没想到他还真信,并让医院食堂改善我的伙食。相 处久了,我希望胡队长能良心发现,睡觉时对他说:“胡队长,我被黄世良打成这个样子,你还让白敏作假证坑害我。”胡队长不耐烦地说:“都给你看病了,还要 说什么?”但我还要说:“白敏给你做假证,你才提他当伙房班长,是否也是公平交易?”
李队长叫李忠祥,朝鲜族人,30岁左右,红光焕发的颜面上有一对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豪爽、直率,看一眼就会知道他属于不善心计的一类人。我们虽然聊得不多,但只要他在身边,我就感到轻松了许多。
今天收到三封信,在孤寂之中来了春柳、鸿儿和向宏夫妇的信,给了我慰藉、勇气和力量。
春柳的信告知7月29日寄出的申诉至今无回音,她为我担忧,并说有一种预感,我们将会很快重逢的。鸿在信中说她回学校后,学校受到当局的压力而批评她。我的事害苦了鸿儿,我深感内疚。鸿儿想离开海南,她说:
“在此孤立无援,加上思念东西南北的亲人,使我难以入眠。看来海南岛对我已失去意义,我辞职的念头与日俱增,如今真正体会到人生的苦衷……但用凡高 的话说,艺术是生活,不是绘画,生活的本身就是行为艺术。但他们最终都因自己的生活触犯了艺术的神经,而采取了极端的行为。其实只要生命存在,艺术是不会 中断的。所以我们在苦恼的同时,想想一切事情都将随着日月的变迁而变迁,任何误区都会走出来的。”
向宏来信劝我珍惜这段不平常的经历,她写道:
“多想,多体会,去领悟,去发现周围的一切是丰富多彩的。你过去从未接触过那些人,那个世界也有值得你深思的内容,把这些写出来,才能让人具体地体 会那特殊的环境,也才能显出作者的人格。但愿你咬牙坚持下去,乐观坚定生活下去,去迎接回头看的那一天。生活中的一切甜酸苦辣会在那一瞬之中令你百感交 集。当你体味这一切时,要知道,还有我们与你共享呢!另外,多想想画画、创作,不能旷费时间,多考虑你的艺术创作的内容和手段。你想想,假如你仅是一个自 得其乐的平安又平常的画家,谁会对你感兴趣呢?中国的画家太多,谁又是最好的?更多的是时代和社会的因素,才使国际国内关注你。你已经被推到了这一步,苦 难造就了你成大名、成大家的环境,只要你渡过这一关,将来自有你驰骋天下的时候。那时,人们从你的经历、人品,更是从你是一个时期、一个重大事件的代表来 定位你的艺术,那么,由于它和生活真实、和重大事件、历史进程贴得很紧,也就愈有生命力和振撼力。因此,藐视周围那个非人的环境,又重视那个环境给与你的 创作素材,努力去发现,去挖掘,去感悟,挺直腰板,像个英雄去迎接苦难。”
信写得真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为我指点迷津。蕴琪常说:艺术家需要酒和苦思。酒是苦的,酒后才能吐真言。只有经历苦难的磨炼,才能真诚地创作。
Q警察今天给队长替班,一上午都在我病房。他说要给刘向宏老师写信,希望能认识像刘老师夫妇这样的好人。今天我正要写信时,他不肯离开,要为我唱歌。
“带着一丝温暖走进你的心房,
随着感情的变化与加深,
我们的视线渐渐相融了。
共同的理想把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展望蓝天和光明。
不知怎么有时我很想流泪,
但又怕你伤心,
我只好把泪水洒在水的一方。
孤独和痛苦使我更懂得感情的珍贵,
自从有了你,
我才真正看到一颗美丽的珍珠在发光。
在这一刹那间,
一条美丽的光环把我们俩的心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永不分开。
这就是世间的情愫人缘,
东方之珠的彩色蓝图。”
他问我是否明白这歌词的含义,我点头感谢他,但此刻我却是希望他给我一刻安宁。我说我要一个人呆会儿,整理自己的思路,写我的艺术笔记,但他仍执拗地非要再唱一曲,并开怀地唱起了流行歌曲《涛声依旧》: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
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那一张……”
他的歌未了,值班队长已吃过饭回来,我再也无时间写日记了,Q警察使我真伤心。
1998年9月8日
绿色的梦:我再一次睁开迷蒙的眼睛,发现自己坠入一个白洁的世界,左臂弯一根塑料导管向上延伸着一个透明的小瓶,上下连接着铁架上的大吊瓶,大吊瓶 中正冒着一串气泡,瓶中的液体正顺着导管而下,翻滚着的水珠不均匀地溅落在瓶壁的四周,仔细看去,那每一滴水珠都折射着窗外的光明,晶莹透亮,让人觉得充 满了希望。这是生命的甘露,它缓缓地流淌入我的体内,开启我活力的阀门,给我以热量与希望。不一刻,吊瓶后晃荡的一片又一片钴蓝色的云渐渐清晰起来,我看 清了,竟是一张张久违了的笑靥,是不是仍在梦中?周围那些戴着钴蓝色圆帽、钴蓝色口罩的护士和医生那浅浅的微笑给我一种信赖和慰藉。早已没有人用这种关切 的目光注视我了。然而,那晃荡的钴蓝色后的橄榄绿中又夹杂着大声的呵斥,那是于中队长的声音:“这不是慈善院、养老所、疗养地,这是特殊的专政场所……”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那同样是橄榄绿色的大草甸子漫无际涯地通向远方。我无力地闭上双眼,沉入仍是一片橄榄绿的梦魇之中。
色彩学上,绿色总代表着生命和希望。在人类繁衍的漫长岁月中,绿色是一种生机勃勃的象征。人类从绿色的大自然中撷取了生命的液汁。绿色成了令人向往 的最美丽的颜色。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绿色成了统治者权力的伪装,成为特权的魔杖上的一根橄榄枝,现代医学病案里又多了一个“橄榄绿恐怖症”的名词。 由此,我又想到了绿色和红色的对比,在色彩学上,当我们久久地盯着一滩腥红色而眩晕时,视网膜的补色作用,会使人眼前出现另一滩绿色;那么,生灵涂炭后 时,那一片橄榄绿便是血腥的回光反照。我曾画过绿色的太阳,那是因为我看见太阳喷射的是幽灵般的绿光,如果说这是一种错觉,毋宁说是新的发现。
此刻,周围正是一片浓重的橄榄绿,生命在橄榄绿的汪洋中颤栗着……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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