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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无尽头》
1994年11月21日
今天是新的星期的第一天。一上班,中队立即叫我去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化艺术出版社”的大信封。一惊,心想难道是解除人员在双河出 发带走的画和日记被截住了?只见李指导员打开信封,拉出的竟是向宏寄来的杂志,还有春柳寄来的宇儿照片的挂号信及鸿儿的一个朋友从黄山市寄来的书。我终于 长吁了口气。
根据向宏信中的提示,我重新考虑采用瞳仁方式的构图。我凝视着铁窗,窗外还是冰天雪地,玻璃上的冰晶,窗外挂着的冰柱,这本是美丽的晶体世界,现在 却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凝固的,包括我心灵中的希望和幻想,以及对于社会变革的渴望,都随着凝重的坚冰,显得那么无望。对着铁窗,我凝视、凝思,那凝固的白色 何以如此之惨白,何日才是解冻的时刻?我打算画下这凝固的白色世界,题为《凝》,并铺下两张宣纸,开始挥笔泼洒。吕得武从筒道里进来,对我说:“今天可画 你的画,队长们都在搓麻码长城。”队长们把自己锁入方城中,使我有时间放心地作画。泼好了两幅4×4尺的水墨,已是下午,在等待画干透的空隙,把向宏关于 绘画的议论抄了下来。
宏在信中说:
已将你狱中的画全部盖上了北京市邮局的邮戳,从客观上证实这批画的创作时间。阿能见到这些画也觉得很有内涵,他们都说喜欢《天葬》那幅画,并对绘画 语言提出自己的看法:自然界的一切,包括你画的秃鹫、松树、远山、锁链……只要你赋与深刻的内容就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这并非是单纯地再现自然和机械地描 摹,产生于丑中之美、产生于伪中之真、产生于恶中之善,恰恰由于它的升华而有着感人的艺术力量,同时你在作品中应考虑张与驰、抑和扬的关联。在画中我们看 到你思考的沉重和压抑的继续,还记得阿鸿那幅《靥》吗?那是以圆明园画家村的生活场景入画的自画像,那么,你那边的生活场景呢?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尤其是 处于你目前的特殊环境,除了表现你内心的感受外,还应反映社会、人生的使命,其中重要的一条—-不是你一个人的命运,因此要表现你生活的空间。
毕加索最出名的是《格尔尼卡》、蒋兆和的《流民图》也是如此,如今你独占了一个题材的优势,应加以发挥和表现。我最近看了些画册,有些人的画确实功 力不错,画面也很美。但观赏者过目便忘了,就是因为这样的东西太多了,题材重复,语言平庸,技法再高也不会有强盛的生命力。看你最近的几幅画,我深受感 动,觉得比你以前在我家画的那批有所突破。尤其是画幅一大,就更显气魄。希望你坚持下去,画出惊世的作品来。既然有血色的黎明,就应有暗夜中的闪电,烈日 下的挣扎,风雨里的呐喊,让自然去烘托情感。既不是绝对的写实,也不是空泛的抽象……”
向宏的见解和我对艺术的思考竟是不谋而合,假如她收到将陆续带去的作品如《与狼共舞》、《一个贼的肖像》、《炧》、《魂系列》、《红框系列》和 《凝》等,她会觉得我们对艺术见解的共鸣。向宏说已收到那篇《与狼共舞》的文章,农场隔了两个多月,在11月2日才邮寄的。向宏的信是7日写的,她告诉我 说24年前的今天她正离开北京去了北大荒。
1994年11月24日、11月25日:完成《凝》两幅,用4×4尺宣纸画。
1994年11月26日
为了在楼梯口宣传牌上写字,吕得武去中队拿来钥匙,打开了通往三楼及楼顶的门。我乘机登上三楼,直达楼顶,吕得武紧追而来并喊着:“严正学,别跑得那么快。”他追上我,攥住我的胳膊,我们都直立在冰雪之中。
眺望四野,望不到尽头的北大荒在冰雪掩盖下一片洁白。那白色的中心正是我脚下那一块被高墙电网切割成的长方形的世界。由红砖修筑的高墙在夕阳下染成 血红色的方框,划地为牢,构成了这个禁锢的劳改营。高墙上的电网、水银灯连接着四个岗楼遥遥相望。高墙的中心,又是由红砖建筑起的长方形大院,在我脚下划 下了第二道红色的框框。这就是我《红框系列》所表现的世界。大院的北面仍是由红砖墙包围着的建筑,是一排几十个0.8米宽2米长的禁闭室组成的小号,小号 的北边是猪舍。劳改营的西侧是荒废了的另一个劳改营。出大墙,劳改营的东侧是分场的办公室;再往西,又是一个废弃的劳改营。那破败的建筑中,只有四周的大 墙和岗楼,仍是完整地耸立在逝去的岁月之中。往北再眺望远去的地平线,那里是内蒙作者江浩的《血祭黑河》中写的黑河监狱,曾以监禁杀害“四五”的女囚犯而 闻名。从“五四”到“四五”到“六四”,历史重复着太多的无奈。
昨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皮靴声和铁栅门吱呀声、撞击声惊醒。关押着近70个改造者的监狱的门被逐个打开,两根电棍直指着让每个强劳人员从被窝中起 身。我以为又是清监,急忙将塞在裤衩中的两页日记在嘴中嚼烂吞下。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前面几班已有几个被电者呼喊,听着训斥声才知是逮住了几个光屁股 睡觉的。这些负罪的灵魂,因为生命压抑中的自渎受到电刑。所幸的是这种夜间的突然袭击是不经常有的。显然他们是以折磨别人肉体获得的满足,去平衡通宵方城 之战中金钱的失落。然而这一切都掩盖在这白茫茫的冰雪之下。
在这发酵着罪恶的场所,为寻求解脱曾发生过上吊和跳楼的惨剧,如此想来,为了不让我主宰自己的“生存权”,吕得武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真是对我的 “保护”。其实正醉心于创作中的我根本不会跳楼自杀,由于他的喊叫,使我设想从楼顶跳下,横尸在洁白的雪地上,肝脑涂地,将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淋漓,那 色彩又是何等的醒目艳丽,何等的壮怀激烈!面对人生、社会,太多的虚无感、荒谬感、失落感,活着并非为了我自己。我终于摆脱了他的手说:“越在苦难之中, 越要抗争着活下去。”说着,我执著地一步步往前走,然后又往回走,在楼顶的白雪中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痛苦使人颓废,也使人思索,孤独中惟有展开想象的翅 膀,以创造的渴望替代孤寂,才能战胜黑暗的人生。
今天画下两张水墨题为《梦里乾坤》。
1994年11月27日
田宝金、李士连被电了,这是中午发生的事。宋队长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把他们叫了去,无端地电了一通。田宝金被电后回班嘟哝着:“我没有违纪,凭什么 电我?”然后又转过脸来对我说,“我在改造圈里被电过几十次了,人活着多寒碜呀!”接着是闷声不响地想他的所以然。待到班上人都去院子里后,老边爬上上 铺,对着田宝金说:“我真没想到你丫会被电,流氓不做小人的事,我要是和你过不去,骂一通或到无人的地方打一架,也决不做背后扎针的事。中午的事是小佛爷 上午在菜窖里对宋队长玩的猫匿,是眼镜王给抡出的馊主意,给你丫下马威,是要让你丫服管。”“小佛爷”指的是曲永亮,至此我才明白这小小罪犯世界的权力之 争,竟也有人两面三刀,借权势压人的。竟造就出这么些工于心计、专事打小报告的小人,真让人心寒。
1994年11月28日
昨晚,集中全体强劳人员在文化室开会,气氛凝重,列队报数就重复了三遍,首先宣布对几个违纪人员的处分。后来黄教导员正式宣布,凡解除回京的强劳人 员,不准携带私信,违者延长刑期。相应的措施是解除前必须例行脱光衣裤的全方位检查。前几天大清监,中队集中在我的箱子和被褥中搜寻,问我写的文字在哪 里?我说没写什么,问我画的东西,我说是烧了。当时吕得武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我,事后又试探着嘿嘿说:“你说烧了日记和画,鬼才相信?”他向中队长提供了什 么情况,也只有鬼才知道。看来我不能太相信他,今天的会大概就是他告发的结果。他们没抓到把柄,只能亡羊补牢。我更得万分小心,不能掉以轻心忽视对吕得武 的警惕,他虽是中队安排给我的助手,虽然也时时和我谈心,甚至当着队长的面为我打掩护,但他却是监视我每个行动的人。
1994年11月29日
今天开始为宇儿的油画遗像着色,宇儿的像按春柳寄来的照片绘成两幅。一幅是彩色遗像,一幅是按彩色的补色着色的负面遗魂。它们将是我的一个装置作品 《魂》中的形象语言。我相信它将蕴涵感人的力量。作品的中间是宇儿黑框遗魂,右边是他的生气勃勃的遗像,左边是春柳在宇儿幼年时画的一幅逗狗的油画,三幅 油画表现他一生的全部过程。油画设立在小木台上,木柜上裱糊的是有多种醒目标题的报纸。柜台上是两柱熄灭的红蜡烛,腥红的蜡液点滴流淌。柜台下铺着的是 “三.一八”纪念碑拓印(已拓),油画像的背后左右,是几幅淋漓的水墨,黑白的墨韵中漂浮着点点的灵魂。在水墨画中间夹着两条路的拓印,一条是现代人行道 的拓片,一条是颐和园中的碎裂的大方砖的拓片。拓片上又托印着红色的井盖之类的圆形图像,如是两枚公章,并清晰可见公安及北京市政府……
整个装置在肃穆的气氛中配以哀乐,靠近观展者的是一个梯形的立方体,上面是一首诗或一行文字。专为展览定制的魂的纪念章像一片绿色的树叶,放在旁 边,任人索取。我希望这个装置会使参观者感慨良久,留下一种难以忘怀的印象。因为这个装置中注入的不只是宇儿的灵魂,同时是人类不幸的苦难和肉体、生命、 精神以艺术方式的显现。我的绘画将负载着我的灵魂,划破时空和苍生对话。这个水墨装置的展览是一个以死者的画像警醒生者的世界,以死震惊醉生梦死的世人, 让死亡获得超越生存境界的启示。这是宇儿遇难周年,我对宇儿的悼念。愿我的宇儿在我的作品中永生。
面对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想起了西班牙的诗人阿莱桑德雷在接受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孤独的时刻是创作思考最好的时刻,而孤独 与思考带给我一种新的感情,一种我从未失落过的憧憬,怜惜人类之远景。”对我来说,命运注定是孤独的,但也是幸运的。唯有孤独,才能深入心灵去开拓精神世 界。梵高说:“艺术家指的是一种始终在寻求,但未必一定有所收获的人;我认为它的涵义与我知道它,我已经得到了它正相反。我说我是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在 寻求,我在奋斗,我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艺术中。”孤独和流浪,使我摆脱了世俗的蝇营狗苟;功名利禄,为我不齿,成败得失再不被我关心。我就是我,我行我素而 已。
1994年11月30日
昨夜在一片嘈杂声中入梦。又梦见了宇儿,我们紧拉着不松开的手在炼狱中翱翔。忽明忽暗,赤黑无常的景像令人迷惑。正觉得被熔化、被毁灭之际,苍茫之 中响起惊雷。雷声之后,眼前是一条泥泞的古道,古道上留下那么多沉重的脚印。这是俄罗斯画家列维坦所表现的十二月党人走过的“符拉吉米尔之路”,为何它伸 延在我的前面。春天哪里去了?消失了。大地哪里去了?消失了。禁室的铁窗模糊了,变成横竖的交叉和红绿冲突的焦虑。原始洪荒时代的野蛮仍在数千年相继而来 的封建的河床之中漂浮。在云水苍茫的景色中,闪烁流淌而来的并不是水,竟是暴吼着的血流,一阵阵拂过河面呼啸而去的竟是我心底的呐喊,我只觉满嘴咸苦,才 发现血流是从我泛起波涛的心底流淌出来的。我思考的灵魂又梦回黄河,那咆吼的涛声并未停息,自近至远影影绰绰地显现着一排排流泪的红蜡烛……远眺朝阳带来 了新生希望的同时,眼前由红和绿交织的十字在晃荡着晃荡着……终于听到了专制时代的丧钟。
梦幻给我新的构想,我将以此创作巨幅三联画,分别为“焱”、“曌”、“瀣”,总题为《晃来荡去的丧钟系列》。
1994年12月1日
94年的最后一个月,寒凝的北大荒迎来了西伯利亚寒流的再一次南侵。
北风夹带着雪花打在我裸露的脸上,如刀刺针扎。这两天我都躲在工作室中继续画宇儿的遗魂和遗像。傍晚时分,铁窗外仍是北风呼嚎,但筒道里的空气却仿 佛凝固了一样。一种无法抗拒的压抑在每个人的心灵上头盘桓。6时多,一阵急促和猛烈的铁门撞击声揪紧了每个人的心弦,紧接着又是一片杂乱的皮靴声,夹杂着 几位中队长的吆喝声。在筒道的另一头,队长们提着电棍严阵以待,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筒道像即将爆炸的火药库,乱窜着红了眼的警察。我们息声屏气等待着 降临到头上的灾祸。我的心也急剧地蹦跳着,捉摸着是否自己有什么失误惹下了将被惩罚的恶运。那些画和日记是否露馅?是否我得再一次承受电警棍的酷刑!视死 如归的激昂正弥漫着我的心胸……
秒秒地过渡着,强劳者龟缩在被分割的囚室,久久未见队长们入室才觉得事有蹊跷。似乎是同时舒出了重重的一口气,想当然这非常事件一定是发生在囚室之 外。直至9时多才从新班传来消息,原来一班从团河来的强劳者,中午乘碾米之际结伙逃走了三个。队长们倾巢而出,留下两个队长巡视着各个囚室,大家终于相信 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在这个风高月黑的雪夜逃亡的和追捕的都有意想不到的艰险。同室的人开始窃窃议论,老罪犯说这方园几十里被两条大河分割,向南是一片沼 泽,也只有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刻,才能从荒原中穿过。此时此刻在任何一条公路和大道上,早已设下关卡,还有蹲坑拦截的,以及荒原中的野狼,在这鸟都被冻僵 的寒夜,这才叫真正的插翅难飞!谁都知道冒着零下三四十度的暴风雪逃亡之厄运。
老强劳者说:“有一个叫苏三的渣儿路子野‘猖’是个老插,见着手拉车来菜,丫有高招绝活竖起车架,蹭上四米多高的墙头。又脱下棉袄搭在电网上,趟路 子翻过北墙,他跳槽儿下去在地面上只滑了一下就滚进冰冻的沟。此时,丫听见大墙内雷子已发现有人掰啦就绷着,还听见报数清点人头声、警笛声夹杂着谩骂声。 丫憋进了一堆漫生的枯芦苇中。可马爷搜索偏偏疏忽了对跳墙周围的探寻。谁能想到这个失败的逃亡者仍在现场索索发抖,渐渐追捕的声浪自近而远地退去了。苏三 才把头抬出枯芦苇,想把自己躬僵了的背舒展一下。丫像顶天立地的真正的人一样站立起来,对着苍茫的黑夜,喊一声:‘我自由了!’然而,丫刚刚直立起来,就 跌菜了。而且丫永远也不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去走路了。原来丫的踝骨已经断了,丫这时才感到疼痛。爬也要爬出去,丫咬着牙拉着草根、树茎,漫无目标地向前移 动。暴风雪席卷而来的寒流,夺走了丫最后的能量,丫昏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丫被冻醒了。下肢如万箭穿心。丫恐慌不已,丫想呼嚎,让大墙里的雷子来 抓他回去,可嘴巴已不听使唤了,面肌已经僵直,上下颊也合不拢了。只有那丝丝的冷气交替着热气从张开的口中穿过。抬头向后看,高墙上的水银灯在遥远的黑暗 中闪着阴森森的寒光。可见已爬行了很长一段路,即使喊得出声来也没有人能听到了。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取暖,也许燃起一堆火来,能让岗楼及搜索的军警发现他所 在的地方。丫摸遍了全身口袋,小小的打火机竟在跳墙时丢了。真是天要灭你,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天空是如此的黑暗,大地是如此的惨白!停下来就是死亡,尽管每移动一步是如此的艰难,但仍得往前爬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丫昏过去了,又不知过了多 长时间,丫在万箭穿心的疼痛中被冻醒,只得毫无目标地仍向前方爬去。求生的本能交替着无为和无奈,丫只能漫无方向地往前移动。突然丫的手抓到一处松软的浮 土,立即挖下去,是一堆枯草,再挖下是交叉着的树枝,扒开树技就再也刨不着土了,原来是个洞。苏三拼命挖,拉出干草,分开枯树枝。在这一莽莽苍苍的白色荒 原上,他像一只土扒鼠,只有钻入地洞,才能保住生命。终于丫挤进了洞穴,原来是农场老乡的菜窖。现在丫就躺在成堆的土豆上,并本能地抓起土豆往嘴里送。可 僵硬的嘴不听使唤,丫用手揉着,呵着气。终于能啃咬土豆了,也终于吃下去一个。苏三困极了,就昏睡过去。
当丫再一次醒来时,竟躺在双河总场医院白色的病房中,白色的被褥下,丫的两腿已经截去!是农场老乡发现了丫,才检回一条小命。丫不能动弹了,可床头还站着两个监视的警察,苏三握紧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嚎出了最绝望的抗议:我再也不能跑了,你们还监视我干什么?……
苏三的故事使大家再也说不出话来。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我记下这个故事,心想这是否是日复一日囚禁所带来的最富有刺激性的悲剧,是杜撰的还是冥冥之中尚未发生但终究会发生的事情?
1994年12月2日
亡羊补牢,中队加强了防范。已不许任何人出囚室、窜班或下楼。大家整天困坐在狱室的硬板凳上。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喧哗,不许打牌,不许看书、写字……
下午听见吆喊,谩骂声。一个被抓回的逃犯被推进了高墙的铁门。一刹间大家全部挤在朝南的铁窗下,紧张地全神贯注逃亡者的遭遇。大铁门又咣当地关上 了。电警棍押着逃犯边走边抽打。警察们整整盼望一年即将到手的年度奖金,那保持了九年无逃脱事件的荣誉,都在逃亡者的一念之差中失去了。进了中队的大院, 更是拳脚交加……突然间筒道里鸦雀无声,紧接着爆发出撕人心肺的尖嚎。
抓回的逃犯叫冯建国,北京市人,四十不到的年纪。正被铐在我那次受电刑的房间里的一张大铁床上。只听见声嘶力竭的咒骂和歇斯里底的嚎叫,还有铁床在 水泥地面上发出的重金属的喀喇声响,混合成一片,那个草垫子在电刑中已被踢得粉碎。谁能相信丰都鬼城十八层地狱图中那些磨牙吮血的魑魅魍魉的各种刑罚都勿 如现代化的电警棍!
老强劳人员们根据自己的经历,议论着被抓回的逃犯的命运。几乎他们都曾有过被关入禁闭室的遭遇。在那个我关了一天就想上吊的黑牢里,竟能够将一个活 生生的人从几个月到十几个月甚至是长年累月关下去。倘若有世界之最的纪录,我想一定在中国。至于进禁闭室前的遭遇更惨,黑蛋说:他那次被套了麻袋打得奄奄 一息。铁柱说:他的四肢被铐在筒道的铁栅门上受到电警棍的惩罚令他终生难以忘怀。亮子说:在团河农场的那次集体起哄,激怒了队长,引来了几十个手执电警棍 的队长排成两列人墙,逼迫强劳人员从中间经过,强劳人员所经受的胆颤心惊和触目惊心的惩罚所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呼嚎定能使苍天落泪!班长边德生说十几年前一 个叫歪瓜的强劳者,被队长用棉絮浸汽油,堵在他口中,说你嘴硬,擦着火柴,嘣的一声烧得他满口是血泡。
边德生边骂边说:“为了鸡巴毛大的事把人烧成这样。我们向分场告了状,后来呢……”他停了停,道出他痛苦的回忆,“队长总有治你的时候,没过多久, 他们找了个藉口,把我五花大绑得严严实实,那时还没有电警棍,用一大捆竹片,几个队长练得我体无完肤,那个时候那里叫嫩江农场八队,离这里仅一箭之地。” 说到八队,整日沉默寡言的老黑鬼终于开口了。他算是双河改造营的元老。他说那时他在嫩江农场七队,他目睹了那个熬了15个年头即将要刑满释放的人被打死的 情景,那可怜的人,仅因打草走过警戒线几步,被管教队长命令他再往前走,并故意将他当场击毙。他扭过头来对我说:“严哥,这才叫冤呢!再熬十几天,荣子就 到期了,队长开涮他一枪蹦了他,还栽他个逃跑罪。二十多年了,我总听见他的冤魂在呼喊,他的样子至今仍在我的眼前,他叫李植荣……”他抹了一下眼角,苦涩 的回忆使他流出了几点心酸的眼泪。我说:“如果没有错,那就是刘宾雁发表在《开拓》杂志上的那篇叫《第二种忠诚》里提到的冤死鬼。”我劝慰老黑鬼,“刘在 那篇文章中控诉了杀人者的暴行,能告慰九泉之下的亡魂了。”但老黑偏坚持说自己常梦见冤魂在呼叫,他说:“他并没有瞑目。”我说:“但愿李植荣在天之灵, 保佑我们免受暴行的虐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老黑鬼整天闷声不响,我开始原谅改造圈中生存者的麻木、自私,以及某些人的残忍和粗暴。还有那变态的人性 甚至是丧失人格的告密和巴结……
这是高压下的苟且偷安。服刑者逃跑,队长们不仅被扣掉奖金,而且还得在冰天雪地里进行大海捞针式的追捕。这种愤恨遣怒到了其他强劳者身上,除了加紧 禁锢就是惩罚式的练队。在冰天雪地里长时间的操练,使得强劳动者们怨声载道,而唯一的发泄渠道,便是咒骂逃跑者的活该和对同类惩罚产生的快意。这一切,都 是这特殊改造圈里人类变态心理的恶性循环。
今天收到蕴琪和向宏11月15日的来信,信是这样写的:
“正学先生:再过十几天就是小宇的一周年忌日了,到了那一天,我们将和阿能一起祭奠小宇。到了那一天,全国从北到南。从北大荒的腹地到首都北京,到 东海之滨,到海角天涯都呼唤着小宇的名字。我们相信小宇英灵不死,他会和每一个亲人去团聚,去诉说,去抚慰生者的孤寂的心灵,届时,望你想着小宇的英灵和 你同在,有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和你共同分担着思念与痛苦……我们也一样,愿他的英灵保佑在世的亲人。小宇离去已近一年,似乎光阴飞逝;期盼你获得自由。”
后又抄录了一篇关于生命灵魂新学说的文章,然后劝慰道:
“小宇比我们早去了一步,他的这一轮人生运程比我们都快,那是他原有灵魂密码决定的。说不定他已重编了密码寻找另一个生命载体,更说不定他已被召入‘天国’,正俯视着我们这些世上的芸芸众生,所以我们应为他祝福,而不可为他悲伤”。
由此又想到这些崭新的生活科学观念或可给绘画以新的启发,它不仅在生死观念上扩展我们的视野,也可使我们站在人生的高处思考许多其它问题。表现什 么,怎么表现,以及人生的其它哲理。看你现在发奋作画,我们都感到欣慰和高兴。想起你到北京,原本是寻找一条实践艺术的理想之路,但却荒废了不少时间;现 在你被强行剥夺了自由,似乎已无法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但却在重重的压力下踏上了一条更辉煌的道路,谁能说不是时势造就的呢?你的《红框系列》有新意。我 和琪更欣赏你的精神,你是打不倒、压不垮的。有这样精神在,你就是真正的胜利者。至于那些泼在你身上的脏水,又怎能沾污你的人格?难道再让统治者为我们平 反吗?人应该是他自身的解放者,而不是任统治者随意说好说坏的奴隶。
接着又在“背书”中写道:一切的一切历史自有定论。你如今的奋斗也是为将来历史的定论作一注脚。画已收到18幅,日记收到52页。”
画和日记平安抵京,我就放心了。
1994年12月3日
为了一句话,田宝金和班长边德生,在班上争得面红耳赤。两个都是双河改造营的元老派,势均力敌,不分上下,老边说:“宝鸡(金),”因老边缺牙漏风 把金字念成鸡字,“你丫有种的别给哥儿们炸刺,你够份儿的就认‘流氓打架不告官’,活腻了的去厕所时到猪舍后边‘练’一趟,谁不干谁是龟孙子,我肏他大 爷。”
就这样一言为定,谁也不再数落谁了。
下午放茅时他们真的去了猪舍后决斗,没有第三者在场,也不知胜负。只见脸上都挂了彩,青肿着回到班上来,谁也不再说什么了。我想这种发泄一定很过瘾,因为尽管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都像没那回事似的,还互相凑火递烟。
监舍的另一角呆坐着张万平,他们说他:“满面双眼皮儿,一脸旧社会。”老实巴交40多岁的张万平是因看黄色录像进来的。而站在凳子一边的亮子才 20,不知他疏通了哪条渠道,言传他将接替边德生的班长职位,因此趾高气扬、手舞足蹈地对军师王全德说:“宋队长‘拔份’指定我为班长,并说‘你代表我在 班里指挥一切,你就是错了我也支持你。’”
老边听了抬了抬头笑着对我说:“严哥,‘小佛爷’给‘蒸馏水儿衙门’‘出血’啦。‘趟路子’‘套磁’成了‘腕儿’在这里‘扎势’‘摆谱’‘猖’起来啦!我肏他妈的屄,扇他个‘五指山红’看他再‘牛屄’不。”
宝金却歪着脸说:“‘底儿潮’的渣儿,用了老头票儿成了‘政府’倍儿磁,我让他吐的血成‘打水漂儿’。”
看来在原则上他们又站在同一阵营里。
但是“得志便猖狂”的曲永亮和宋惠林、王全德、张学雄结成一帮。前三者都是从一班调过来的,而张却见势去巴结。曲认为几个元老是最难对付的,他们算计着去宋队长那里“扎针”。那天田宝金、李士连被宋队长喊去,无端被电了一通,是他从中作的梗。
张学雄可是个钻营拍马、趋炎附势的小人,大家叫他“人头太次郎”是因为他模样小又刁,过去常在我旁边叨咕着他如何欺行霸市,如何去嫖,去奸淫来京的 打工妹,还特地对我说江浙的“柴禾妞儿”如何“盘儿亮”如何俊俏,又如何让他消魂。说自己和队长是“磁器”。平时他将班上分配他洗餐具的卫生分工,压给被 他称为“土老冒”的张万平干,今天却洗起橄榄绿的警服来。
这警服是政府干部的,我故意问他:“你还有军装?”他说: “嘿,‘国绿’是宋队长的,队长是我的‘磁器’,能不帮吗?”田、李无端被电,他喜上眉梢,我深信这是他们一伙干的。晚上无事,我们只是捡些过时报纸翻 阅,宋惠林突然过来,提起飞毛腿狠踢了张万平一脚,我怒视着宋惠林,宋竟然指着张万平的鼻子,要张说他没有踢他。我冲着宋大声喝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欺 负人?平时他还一直帮你干活呢!”宋队长闻讯赶来,斜着肩膀命令全体肃立,跟着是长长的训斥,竟一句都不提晚上的事。事后宋队长找我去他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仅两张床和两付桌凳,和郝队长共处一室。我刚进去,张学雄就来了,抱着那盆衣服去凉晒。宋队长当我的面,大声吆喊道:“滚,现在进来干什 么?”张闻声而去。办公室里只留下我们两人,宋队长他指着桌上放的纸笔,对我说:“你写一张材料,说田宝金是怎样在班里‘挤兑’你的就成。”我说:“田在 班里从未‘挤兑’过我,你不能听他们随意搬弄是非。”宋半晌不语,然后说:“我信任你,你得注意班中的思想和动态,得随时向我汇报。”我说:“我不会干, 也从未干过这种打小报告的事。”回班后,吕得武悄悄对我说:“他们一伙说,要抱团对你干,他们‘根儿硬’有宋队长的支撑,你也别帮着张万平说话,张是个 ‘面瓜’,自己都不敢响,你能帮他讨回公道吗?再说他们见你没下地干活,却占着一个工作室画画,心里就有气,要炸窝,你得防着。”吕得武希望我采取息事宁 人的态度,我除了防备这些牢头们的暗算外,未予理睬。
第二天,紧接着是宋惠林、张学雄和曲永亮三次在食堂找我的碴儿,被我揭了底:“你们把你们的‘磁器’队长请出来,‘根儿硬’,就能恃强凌弱吗?以后 自己的卫生分工自己干,否则,我不会不吭声。”又指着他们如何背后整人、唆使队长无端电了田和李等等,把这些背后干的事都公开化了。我说:“人到了这个地 步都不容易,流氓也应讲个流氓的义气。”
这一闹,事儿就大了。宋队长气急败坏地来班训斥,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通后,就公开给班长边德生授权:“谁说话你就扇他大嘴巴,撬他的牙,我用电警棍电 他的嘴巴。”宋队长训完话后,我喊了声“报告”请示宋队长说:“有事能否找政府谈?”宋队长不吱一声,示意让我跟他去。到了办公室,他说:“刚才的话是冲 这帮流氓说的,你别放到心上去。”我想刚才明明是瞪着眼对我说的,现在又变了调门。然后他又说事情就到此吧,水满不过桥不要越级往上捅。
1994年12月6日
接琪和宏29日的来信,“背书”中道:
“昨日发出一电报,保外就医的事估计可在近日获准,这是公安局的人找他们杂志社的领导讲的,说你已被准予保外就医,公安局要我保证你出来后不再召开 新闻发布会,看他们一直在注意我的行动,真正提防的不仅是你,我是其中重要人物,我想一切都应以你的生命、身体健康为要,所以我们现在要谨慎,我们所担心 的正是你太耿直,以人先出来为前提,一切都待你出来再从长计议。”
我渴望自由,也许,我真有出狱的希望了。
1994年12月7日
今天开了冬训整纪的大会,会上宣布李永治干事晋升为中队副指导员,接着人人背诵《劳教人员五要十不准》和《劳教人员守则》,不会背的扣思想改造分。
1994年12月9日
宇儿的画像3日完成,现正在画三幅《晃来荡去的丧钟》。1.8 × 3.6米的巨幅铺满一地,每天我完成一幅水墨的泼写。队长和李副指导员来工作室检查时看见满地的墨晕,只当我在搞水墨技法实验,因为向宏在回信中谈到给我出版水墨画新技法实验的书,因此他们也都放心了。
画家印俊代表画家村画家们来信问候,我感谢他们的关切,他们说好不容易打听到我的所在地址。
我给他们写了封回信,全文如下:
“印俊及画家村的朋友们:你们好!一别已近8个月,经九死一生的我,竟然还活着,还能潜心创作,真是天意。大概我需要这种丧失自由的囚禁和对生死沉 浮的体验,这就是我‘行为艺术’的最后过程。孤独的监禁,使我只能和自己的灵魂对话;难耐寂寞,在永远看不到希望之时,才有悲郁、愤怒的情绪的发泄。然存 在是真实的、煎熬着的不眠之夜,挣脱了死神的拥抱,我只有把这种体验以绘画及文字的方式去表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感谢画家村的朋友对我的关切和问候,我这里现在不缺什么,谢谢,并请代问新老画友们好!愿你们为艺术坚持下去。
即颂艺安!
正学94.12.9于北大荒双河。”
(注:此信被警方扣押,未予寄出)
1994年12月10日
蕴琪和向宏邮来的十几张6尺宣纸,我用去了12张。昨天又寄来包裹,除了食品,其中的墨汁、国画色、丙烯和油画色正是我望眼欲穿的急切需要的东西, 他们想得真周到,内中还有一双毛线护膝及一些药物。而春柳也寄来了100张质量较好的四尺宣,后鸿儿又寄来了许多文艺书。这样创作需要的材料,基本不缺 了。
上次清监后,我和吕得武长谈过一次,我指出与其告发我,双方都会失去这个工作室,不如合作,免下大班去干活。吕得武为了长期能在工作室待下去,已开 始特地在中队制造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他说我想不开,想要走绝路。这样他可以长期监视下去,而我就可整天待在工作室画我的画,并且吕得武还常常把我反锁在 内。工作室成了潘多拉魔瓶,只要把我关在其中,中队就“相安无事”。
1994年12月11日
昨天大清监,人人被搜身,被褥及箱子等都被搜查了一遍。而我的工作室倒被遗漏了。
此外不是整天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练操,就是整日坐在囚室两条板凳上反思,背诵劳教人员《五要十不准》手册。对着难捱的时光,我扼腕叹息,生命竟在无为中流逝。
班中争斗的结果是田宝金、李士连调去了锅炉班,这是个自在的工作。调来了三班的蒋洪瑞当了班长,曲永良的班长梦破灭了,少了那趾高气扬的神气。宋队 长说我总是以社会上的道理去衡量这群人,无法和他们合群,要我克服清高,随遇而安。黄教宣布不准任何强劳人员(除监视我的吕得武)来我那间工作室,这样我 便可离开那些被异化成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们了。
然而我每天从会议室经过,总免不了看一眼里面那个被抓回的逃犯,他被铐在铁床上已有十多天了。我不认识他,也无交往,但每每经过这里总不忘丢进些我 为他要来的卷烟。他总报以感激之目光。今天我们被集中在文化室,黄教导员对我们长时间的训斥,同时,又听到逃跑者受电刑的挣扎和呼嚎。这是杀鸡儆猴。回班 后,班长边德生对我说:“这是最轻的处罚,82年的那一次,我在8队逃跑被抓回先给了几十个‘五指扇红’,队长‘死碴’屄嗷的,真想还不如‘贴’啦,撞死 了算。但死不了,唉,我‘没脾气’是‘进局子’给‘黑’出来的,‘雷子’拿我作‘范儿’废我逗咳嗽逗得我心起腻,不敢开牙,我是什么样的苦都受尽了呀!” 接着老边扳着指头算着他为时不多的劳教期,说他就要期满释放了。
铁窗外黑暗的天穹,岁月无声地流淌着,路依然在长夜中向前伸展。
1994年12月14日
北京市劳改局将来要员视察,于是前两天让大家粉刷墙面,各班分头搞卫生,今天又让我去食堂黑板上抄食谱。食堂的黑板长年写着米粥、肉炒菜、水煮肉、 花卷、水饺之类的食谱,是专给参观的的人和检查工作的官员看的。这一次,伙房班长白敏让我把它抹去,把黑板重新用墨汁涂黑,要我抄他给我的那张菜谱。我看 了一下,那上面不仅有猪肉炖粉条,还有油炸里脊。我说,我不抄这种装扮门面的食谱。便给了白敏一支粉笔,让他自己去抄。白敏反笑我说:“你真逗,于中让我 ‘放话儿’我是跟着感觉走,‘开涮’京里的大官,你当我在开国际玩笑。”据说,明天是真正改善生活,烧了红烧肉,但要在劳改局来人时,吃给他们看。
1994年12月15日
一早起床,练操完毕,我们坐等那一餐美味。然劳改局的人直到中午都无声无息,我们饿着、等着,等着、饿着,怨声四起,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为了让人参 观不吃饭,饿了半天,也不见北京劳改局人来,只好先开饭,但菜是另外烧的清水白菜汤。肉还得留着,供晚餐时让来视察的大官看着吃。为了让那些官爷看到我们 吃肉,着实让这里的政府干部们费尽心机。
黑龙江的冬夜越来越漫长了,黑黢黢的,盼望不到黎明。
白昼迟迟到来,对着铺在地上雪白的宣纸,我想着铁窗外被笼罩在白雪之下的一切,拿起大碗墨汁默念着:“无边的黑夜骑着黑夜般的乌鸦飞进我的眼睛。” 绘画为的只是释放我生命的重负,我的绘画是我灵魂呐喊的载体。诗人海子在《太阳》诗中写了:“无边的黑夜骑着黑夜般的乌鸦飞进我的眼睛。”后,冲进了永恒 的黑暗,在无边的黑夜里,为了求得精神的解脱,卧轨死于非命。
如今我在黑夜般的禁锢之中,面对着桎梏中的桎梏人生,在森严炼狱里我带着镣铐的绘画,正是为着灵魂的解放。那心灵剧烈振荡,倾泻而来的情感转换成的 视觉符号正在呐喊。对着铺满地面的宣纸,我疯狂泼洒,如意点染,“不循绳墨,无法无天”,正是为了精神在艺术行为过程中显现,获得满足。绘画的目的已不在 乎于绘画的结果如何,而是在这十几平方米的囚室中自得其乐的心灵解脱。绘画的过程是我自我解放的过程,在这种状态下,连续三天之中我画了三幅 (2.8×1.4M)水墨,题为《动荡不安的海》作《魂》的构成部分。完成了这三幅巨幅水墨,又完成了宇儿的遗像、遗魂,我松了一口气,内心重负似有解 脱。
艺术是我精神的避难所,我想起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中写凡高的一段话:“成功的愿望已经离开了温森特。他作画是因为他不得不画,因为作画可以使 他精神上免受太多的痛苦,因为作画使他内心感到轻松。他可以没有妻子、家庭和子女;他可以没有爱情、友谊和健康;他可以没有可靠而舒适的物质生活;甚至可 以没有上帝,但是他不能没有这种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痛苦的生命正燃起了我创造的欲望,也许苦难才是我真正的财 富。
因为有北京市劳改局大员来视察,昨天被铐在铁床上的冯建国才得以解除羁押,准予回班。下午我从他班门口经过,见冯正在擦身,那背上斑斑痕迹,有如一盘未下完的围棋,在冯的身上我见到自己两个月前同样被电警棍电成的烙印。
1994年12月16日
早上进工作室,发现昨天泼下的水墨,已揭不下来了,原来是天寒被冻在地上,只好拿热水烫,慢慢揭下。再看桌子上的墨汁,也冻成了冰块,提笔成了冰鼓槌。坚冰的世界,恐怕难以再作水墨泼画。吕得武说我再也画不了画了,但我仍坚持泼下两张水墨,题为《去意徘徊》。
1994年12月18日
17日开始画油画自画像,今天完成。超级写实的油画,画着坚冰下羁押中的我,也算给自己特定的环境留下纪念。今天刚好是我入狱整八个月的日子,Q队长进工作室,絮絮而语。说又要为我作按摩。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好意”,我说按摩后血尿加重,我不想再按摩了。
1994年12月19日
宏、鸿、能儿来了信,“背书”中琪和宏估计我大约新年前后能出来。劝慰我不要太焦急,实际上我潜心创作已不幻想自由了。向宏信的“背书”中有一段:
昨天公安局的人向我社领导问去我们家的地址,也许会来找我。我想他们的这一行动是你保外就医的前奏。尽管如此,我和琪还是把你的日记、画和各种材料 收藏好了以防万一。寄来的画已收齐,前几天椒江朋友来京到我家谈起春柳之情况,一人之孤独,让人落泪,所以,你得早回家陪春柳,她为你付出和承受得太多。 我们都好,倩红要给你寄颜料,我告诉她你可能会出来,她说:不管怎样,还是要给你寄。
12月8日能儿来信告诉我他的学习情况,想在寒假来看我,并说三年级已可考美院等等。
鸿儿在信中写道:
“欧文·斯通写了许多世界级绘画大师如保罗、塞尚、米罗、安格尔等,描写他们生活、艺术和思想,你读着会觉得有这么多艺术同行与你在一起。当今人类 的心态,艺术采用的手法,看似荒诞但又有极深刻的内涵,用沉默的手法写沉默,用丑恶的字句描写丑恶,或是轻松,让人笑,睁眼看看自己的周围,正是如此,这 也许是现代人所具有的洒脱、幽默、深刻……前些日子,与向宏电话联系,知你9.27挨了电刑,恨不得飞到你身边。我校图书馆长带了你的材料,找关系上递, 他到北京市遇到文化部办公室主任钱森祥和档案厅厅长赵新明,他们均为你叫屈……
《高墙中的自画像》高度的写实技法令监视我的吕得武吃惊,他一边赞叹,一边嘀咕道:“我以为你们这些搞现代派的人是没有真功夫而胡画一通的人,有这 么够档次的绝招,你都能狮子大张口,日进千金。却呆在那个盲流村当画家村长,搞什么谁都看不明白的现代派。你想想,群众不懂你那些画,你的艺术就会失去市 场,你将永远不会在名利场上创收。”我忍不住反驳了他一句:“迎合政治、迎合市场的只是画匠,没有创造,艺术就永不会发展,因为艺术家的意识是超越时代 的,我为我的内心作画,表现的是我的内心精神世界。”
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刘春华吧,一张《毛主席去安源》名扬天下,由此,他成了北京画院的院长,真正叫名利双收,比你这位圆明园画家村村长火吧!他 是文革红人,四人帮赏识他,华国锋也没小看他,邓小平仍得抬举他。当权的谁不希望他能再画出《华国锋去安源》或《邓小平去安源》之类的传世之作,因此他成 了共产党的‘艺术天才’,既得利益的三开人物,凭他的名气在头头儿脑脑儿间平趟,‘工农兵’‘老头儿票’多得起腻;盘儿亮的妞‘克斯’‘克斯’地‘晕 菜’。范曾的古代人物画不也是一画千金吗?而在美国淘金的陈逸飞、丁绍光成了大富翁,衣锦还乡,谁像你们画的画没人赏识,穷得吃清水面。没有职称,没有工 作,没有地位,连个户口也丢了,老婆没丢,儿子没姓别人的姓是前世的造化。我当你没真功夫,胡画乱涂,看来你的手艺确实非凡,我真为你可惜。”
在又奉承了我片刻后,他要我为他画一幅油画肖像,他说我的画肯定会很值钱。我未予答复,因为实在不愿听他的这句因为值钱才让我画画的话,他一边奉 承,一边紧追着我,我只得相告,眼下我没有这个兴致,然而他依然滔滔不绝地谈着他的那套理论。接着又开始用他的政治嗅觉,对我的那幅油画自画像批判起来。 他说:“这里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改造场所,最忌讳的是你会写会画,你想想你一副受迫害的神态,画在那破裂的带有血迹的镜子中,后边是冰封的铁窗、高墙,这就 暴露了你不认罪服法的内心。”我说:“‘文革’都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你在改造圈中十多年,真成了‘文革’的遗老了。”这句话使他难堪,他直嚷嚷道:“我对 画家素有研究,我弟弟也画画,艺术只有为政治,说白一点为现政权服务,才能被统治者重视,艺术家才能获得地位、名利。”我真想拿块毛巾堵了他的臭嘴巴。
这些话如此使我生气的另一原因是他同我们椒江的一个同行的言论如出一辙。
椒江的那位同行,由于祖父和父亲都在土改中枪毙,因此从中学时代起就戴上“世仇分子”的帽子,然而极“左”年代的政治迫害使他只学会了如何做奴才。 在思想解放的1980年,因胡耀邦要来他当年作为团中央书记时树立的大陈岛垦荒队视察,因此被推荐上岛参与环境布置和展览制作。上岛后,他对权力的俯首贴 耳和唯命是从,因此,布展结束时被借调市文化馆,成了主管辅导群众美术的专职人员。“思想解放”解放了他,而他却在解放的年代,将美协的创作重新纳入政治 的框架,并强加给我们最不能接受的“艺术必须是政治喉舌”的观点。最让我们不齿的是,他随意上纲上线去分析我们的创作,以一个行内人的身份向掌权者提供报 告美协各个画家的思想和作品的创作意图。他的作为受到上级的青睐,于是被提干、入党,职称也评了,住房也有了,终于一跃挤入了既得利益的行列。
他尝到了甜头后,就变本加厉地挥动起大棒,对新潮美术进行围剿。龙年美展,他擅自卸下美协的展览作品,后又用‘文革’中惯用的小字报形式,对我们的 作品,进行批判。他断章取义抄摘鲁迅三十年代对现代派美术的批评文章,并写成小字报向有关部门散发,还贴在我的作品“新月”(这幅现在看来极传统的作品, 就因其中月光下的人物颜色用上了绿色,而遭到批判的命运)上。有时,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怎能踏着同类的脊梁去攀附权势,终于使自己从丧家犬变成了马前卒。 最可怕的是他以内行的身份随意解释别人的创作思想和意图,为新的政治迫害提供藉口。他为特权卖力的所作所为,脱颖於尸位素餐昏昏然的庸官,受有关部门一再 晋升,成了宣传部辖下的编辑。
现在的吕得武扮演的似乎正是这种角色。
今天吕得武两次问我:“黄教来过没有?没有来真是你的运气。”我才想起一向不来画室的李副指两次逮住我在画自画像,并警告我:“这样画下去,你要出 问题的。”这是不是吕得武的“杰作”。看来,我太轻信他了,一点看不明白这明显作为我监视人的心思,还以为他是我的合作者,常常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还想 起,他曾两次问我能否帮他通过队长发一封封口的信,我竟毫不考虑地答应了。然而他却并没有拿信来。后来他还问过我前些时间画的画装在信封中是否是谁给带走 了,我才警惕地想到,不可低估我的监视人的城府之深。我连忙说那些画都在箱子中,谁敢为我寄这些东西。
好在前段时间我都是当他的面泼下水墨,至于深入描绘,直至完成都是避着他而作的,因此他看不明白、确实不懂这些墨晕的内涵。他不是没有汇报,而是汇 报了却因抓不到把柄而从未被重视过。可是我却真诚感激他的合作,也许是孤独,我总向他剖析自己,使他终于有了这么个立功的机会。我就此问吕得武:“你是怎 么向李指反映我画自画像的情况的?”他虚晃一枪说,李副指问他我都在干什么,他说:“严正学闲着无事可作,给自己画自画像。”末后补上一句,“画画的人不 画手就闲不下。”当然,他隐去了其中要害的部分,我反问:“你不是说不汇报我的事吗?”我天真的信任,却得到理直气壮的反诘:“你‘猫儿腻’我‘门儿清’ 你一根儿筋画这种画,我不汇报,还不是把我自己也栽进去?”
看来我的自画像在劫难逃,我捉摸着如何摆脱将要降临的危运。我说:“得武,我想把自画像涂了或重新修改。”吕得武一针见血地揭穿我说:“你说你涂掉自画像,实际是想换包,你涂画必须当我的面,否则我不好交待。”我的天,他紧盯着我穷追不舍,我深深懊悔自己的轻信和糊涂。
1994年12月22日
我终于想出了对付策略,赶在黄教未来查看此画之前,大清早趁着朱振华解教、队长来开狱室的门时,我以上厕所为借口去了工作室。我试着用水粉色复盖在 油色上,画面的油性使水粉色难以固定,于是我加上皂汁把油画涂改了一遍,修改后的画面,只要用水清洗,即能还原其本来面目。如此以后,我才宽了心去睡觉。
上午,吕得武走进工作室,焦急得直嚷嚷:“你把画涂改得当着我的面。”我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接着改画,他急不可耐地又露出一句:“这样改没有用,得 改成笑的。”我瞪了他一眼说:“在这种生存状态下,我笑得起来吗?”他见我一笔笔抹去所谓的对现实不满的表情,又说:“你这样改没有用,带出外面你仍可改 成原来的样子。”我冷笑地回敬他:“除非砍了我的双手,否则我都会重新画出来的。”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扎了我的针,向黄教报告,说我画了一幅反动的自 画像,去讨功邀赏。”我们都不再说什么,也用不着再说什么?没有什么解释辩白,我终于无可奈何地将自画像的嘴角向上抹了两笔,一副“苦恼人的笑”,一幅哭 笑不由己的自画像,就这样完成了。
高墙、冰封的铁窗、带血的破镜、一个火炬形燃烧的脑袋,还有劳改场所的符号都被水粉色遮盖,我相信历史会还其本来的面目–那是历史的真实。我总算踏过了又一个地雷和陷井。
1994年12月23日
起床铃刚响,巨队长通知我,李副指导员在等我。我去工作室,见李副指导员已在那里,正翻看我的那幅自画像。还好,我已将画改成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李副指导员没说什么,催我立即去看病。我被领着出了中队,大铁门外停着一辆警车,车门外徘徊着黄教、中队卫生所孙大夫,还有一位好眼熟的人,原来是总场医 院外科主任宫利。上了警车,车子即向一片冰冻的荒原驶去。片刻,警车进入一望无际的雪海之中,压过一片夹杂着芦苇的冰冻的湖面,实际上这是一大片沼泽地, 这片沼泽地正包围着我们的劳改场,成为天然的险阻,除了这天寒地冻的季节,踏上这片沼泽地的人,随时会被淤泥吞噬。
突然,警车嘎然而止,黄教导员把车门打开,并对我说:“严正学,你可以走了!看你有没有能耐活着走出去。”我探头往车门外向下看,车子就停在一片透 明的冰面上。几十天前这里是个沼泽地,寒流过后,那些芦苇和水草及沼泽地中的各种生物都像化石一样凝固在冰层中。我想起了二十几天前的三个逃犯,倘若陷入 这片沼泽地,现在恐怕也就成了镶嵌其中的化石,因为那时冰层尚未全部封冻。遥望四际,地连着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恐怖中,我会像海明威写的那个徒步在北极 冰雪上行走并和一只饿狼搏斗的男子。如果他们真的以死亡为代价来作为我获得自由的筹码,我真能走!但我立即又想起了《第二种忠诚》里的李植荣……此刻,北 风摇拽着芦苇杆发出嘘嘘的尖啸声,那可是李植荣不散的阴魂在呼嚎。我心一惊,可不能再上当,远处风卷残雪,一片氤氲之气袭来,把我们这辆车罩进了白色的恐 怖之中。黄教赶紧关闭车门,警车发动了,轮子却在光滑的坚冰上打着空转,怎么也开不起来。黄教竖起了军大衣的领子,龟缩着脑门下了车,然后招手叫警察们下 车。警车在他们的推动下徐徐前行,渐渐地加大了油门,在白色的荒原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车辙。
警察们上车后,警车加速前进,黄教坐在副驾驶的车座上呵着手,捋下那只发黄的手表。手表的表链子松了,扣不上去,坐在后排的孙大夫拿了过来,在手中 摆弄着。黄教说:“这块表面得翻新了。”孙说:“这种石英表只能换个表面。”黄说:“想买个挂表。”孙说:“那你就把这块表给我吧,我买块挂表跟你换。” 说着说着,车子已开出了荒原。黄教说:“上路了,就好说话。”我不知道黄教说的这句话是否是双关句,约四十分钟警车驶上道路后,我看见了土屋,渐渐也能见 到零星的商店,拖拉机和马车不时对驶而来。我擦去车窗玻璃上的一片冰凌,注目窗外,开始怀疑这不是去总场医院,接着就发现有冠以齐齐哈尔的店面,实际上车 子已离齐市不远了,我才明白这是送我到齐市医院作特殊检查,当然是冲着我保外就医而来的。
车子穿过耸立着高大建筑物的街道,在齐市省级医院齐齐哈尔医学院附属医院门口停下。医院的CT房刚刚建立开张,医生就建议做CT。因此被送进CT 室,由这架刚从美国进口的第四代最先进的CT仪器,对我的肾脏作切片的扫描和透视。做了CT后没有再做彩超,出了医院,吃过中饭,警车开到齐市最豪华的街 市,他们在大百货商店门口停下。孙大夫喊黄教去钟表柜台买挂表。黄教不去,并说:“你看着买上一块就行。”这是一道踢回去的难题。
孙大夫走后,黄教导员自言自语地说:“我去挑,让你做个顺水人情,我不挑,你总得拿块像样的挂表换我的。”虽然是换表,看来他们都各自打着如意算 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孙大夫捧着块金灿灿的挂表交到黄教手中,嘴上说:“这是花了三百多元买的,不错吧!”黄教笑而纳之。孙大夫接过黄教退下的石英手 表,小心翼翼地套在手腕上。看着孙大夫还乐呵呵的,我心里正在纳闷:怎么如此精明的孙大夫竟会拿这么昂贵的挂表去换黄教的破石英表。接着又开到一个商店, 留下朱司机看着我和车。
我在蒙上冰花的车窗上又擦出一块明亮的玻璃,看着那久违了的已不属于我的自由世界,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在这岁末的闹市里拥挤着进入我的视线。下午 又去了医院,医生嘱再做常规检查,说诊断病情后再配给治疗的药物。但后来不知他们如何同医生交涉的,主治大夫没有坚持作常规检查,也未配来药品,就让我上 警车离开了属于齐齐哈尔的最权威的医院。车子晃荡着左转右弯,黄教拿着一张CT片,对我宣布:“左肾伤口已愈合,说明你没有必要保外就医了。”我的天,北 京已经同意的保外就医的决定在最后的关口卡在黄教导员的手中。
我总认为,我的命运是北京左右的,因此就忽视了“小鬼难熬”的古训。黄教导员多次提醒我:“北京批准了,我不让走还是走不了,保外就医的权在执行单 位。”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黄教还明确地对我说:“在北京做工作是白搭,李志强的保外就医,北京市批下来了,他媳妇都到了双河来接他回去,我的一句话不让 走,你看还不是到期才走人的吗?”我没有看重这一层的利害关系,以致他们说:“你可以让你爱人来了!”我也没让她来,觉得没有必要让我妻子来打点他们,现 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真是欲哭无泪。但是,我还要说:“黄教,假如我的肾伤伤口一年多时间仍未愈合,我早就死了,能奇迹般地活到今天吗?问题是由肾伤引发的 后遗症,如肾性高血压,心脏病得不到诊断和治疗,而且齐市医院临床常规检查你们为什么不让做。不作最基本的血压和尿常规检查,不让医生查明仍有血尿及高血 压,又如何诊断病情呢?”
警车又拐了两个弯,停在一个热闹非凡的自由市场门口。黄教、李副指导员,宫利大夫、孙大夫都下车了、朱司机也溜进了市场。车门敞开着,只要我跨下车 门,混入摩肩擦背而过的人流之中,我就自由了。我想着并东张西望,确实再也没看见黄教及随行的警察。我十分沮丧,北京已经同意的保外就医就这样被人为地操 作掉了!此刻,只要我有一念之差的勇气,也许我就要重写我的人生。
此时我的意念已经溜下了警车,正在拥挤的人群中逃窜。我搭上了公共汽车后,又跳上辆出租汽车,直驶郊外而去,我摸着一年多不放钱的干瘪的口袋,身上 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下车时将怎么办?……“喂严正学,你愣着在想什么?”原来李副指导员正在招呼我,我吓了一跳。再一看,我仍一动不动地坐在警车里。接 着黄教、孙大夫都回来了,朱司机最后也出现了,他坐进驾驶室,手驾方向盘、启动着车子,然后又扭响了警笛。拥挤的人群互相用屁股往后拱着让出了一道宽畅的 道路,任由警车鬼哭狼嚎似地向前窜去。
离开齐齐哈尔市时已是暮霭沉沉,车子开了一段公路又驰入荒原向便道中奔去。天越来越黑了,雪越下越大了,心越来越沉了。前车之辙已被漫天而降的雪花 遮掩,找不到道路。车子晃荡着,颠跛得越来越厉害了,分明已驶离了车道。警车又不得不倒过去,开过来,开过去,又倒过来,横冲直撞地折腾了几个来回。雪原 上留下的只是警车压出的道道车痕,最后连东、南、西、北的方向都辨不清了。茫茫的雪原上,天是白茫茫的,地也是白茫茫的,连空气也是白茫茫的。警车车灯照 得见的地方,几乎都是飞飞扬扬的惨白一片。车子开到一大片芦苇前停下,风雪席卷着芦苇沙沙作响。四面看不见一丝光亮,北大荒有如一片白色的魔窟,任凭车子 如何碾转仍开不出那片无望的白色。我想起二十多天前的三个逃犯也是在这样风雪之夜出逃的,在那随时都会被这白色恶魔吞噬的黑色恐怖之中,每行进一步是何等 的艰难。现在,我们同样浸没在这白色的绝望和恐怖之中。
车子终于驶过荒原,开过一间倒塌破败的房屋,大概凭这朝南门窗的方位,才确定了前进的方向。再开了一段很长时间,看到一块木牌,顺着大道向前开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孙大夫先叫了起来:“有救了!”见他手舞足蹈地嚎着:“你是灯塔,光芒万丈。”在重重黑幕下,孙大夫已看得见劳教场的灯光了。我顺着车窗 向前望去,警车的灯光洒出了一片惨白的雪原被更加幽暗更加绝望的黑色包裹着。在那黑暗的尽头,一排鬼火似的水银灯晃荡着更加惨淡的幽光。这就是被孙大夫称 为灯塔放出万丈光芒的劳改营。我即将被送回这使人绝望的高墙、电网、铁窗之中,想起今天的结论,一种更加无望的悲哀侵蚀着我的心灵,漾起一片比这恐怖的白 色更为恐怖、沉闷的黑色……
“你是灯塔……”而我仍要到光芒万丈的阴影里挣扎,绝望使我觉得我真一步步走向永恒的黑暗。
1994年12月24日
昨晚难以入眠,想不到亲朋们的努力又化为乌有,看见的都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我感到失落,感到曾经欺骗我的生活又欺骗了我,我如何熬过这漫漫的 黑暗呢?检查的结果,使本来就专横武断的黄教更加蛮横了。他下了命令,李指导员提着电警棍,让我今天就得去出操,我往下的日子真是可想而知。无可奈何,什 么也说不出来,对着我那幅自画像,像中那涂抹后的一付“苦恼人的笑”正预示了我的今天。抱着我的自画像,我流下了几点清凄的泪……我真想为我的人生痛哭一 场,望着铁窗外仍是一片白茫茫,我终于咬紧牙关,抹去了眼泪,展纸铺地,乘他们还未盯紧我时,把我胸中的积郁,泼洒到我的绘画中去。我着手画《甲申三百伍 拾年祭》、《阀》,它们和《一个贼的肖像》共同组成了《龙柱下系列》的三联画。
94年年终奖罚公布,许多人得了奖分,能提前一月至两月解除,伙房班长许来华和伙房的陈利永被减期三个月和四个月,公布了奖罚后,他们就可动身回 京,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家回班抒发着各自的意见,我回到工作室,史林探头进来,对我和吕得武说:“我给加了半年刑期,跑掉人竟把我搭上了”。原来史林的 如意算盘落空了,他说:“许来华是当年受处分的,却被评上了减期,这叫什么法?”因为他的减期被伙房班长抢走的,他也满腹牢骚,见我们没理睬,又对吕得武 说:“这哪里有法,山高皇帝远,有权就代表一切。”吕得武“嘿嘿”地笑着,史林一走,吕得武就对着他的后背说:“你他妈的天天汇报别人的思想,门儿清却 ‘木’啦还是‘秘’啦,竟掌握不到要跑人的现象,活该!”我说:“得武,你也在天天汇报我的思想,反映我的言行举止,可别把我抽象的水墨实验说得有头有眼 的。”吕得武这段时间话特别多,因常被中队李副指导员叫去,抄写材料,觉得受到重用,在班中的嗓门已从原先唯唯喏喏的低八度张扬到高八度。大家已称他是中 队的“吕特秘”,因此他也整天“嘿嘿”地干笑着。
他避开我的话题,说起了自己:“别小看我,进圈前我还是共青团支部书记呢!”他说着,抬起头正和我的视线对视,在他那黯淡而又狡黠的眼神中我看到了 一个正在膨胀的高光在扩大着,这个眼神明白地对我说我应该对他刮目相看。其实史林已听见了吕得武指着他脊背数落他“活该”的话,他要报复他的幸灾乐祸。这 时他掉头进来大声说道:“你是共青团的猪猡书记,跟踪女人跟进了女厕所被抓进炮局的,活该!”吕反驳说:“我不知道女人都是性冷淡的,唉!追求蜜斯、追 蜜、嗅蜜、扎蜜……才使我的前途毁于一旦。”他说了这么一堆好像英文似的漂亮词语后又说:”为了报复这个社会,从此我干起了偷钱包的行当。可叹我还没有积 足养老金,就三番五次地进了圈,从78年起竟连续被禁闭在此达十几年。”“唔”!他又发出一声怪音,“岁月不饶人,青春年华在此渡过,我只能如此活着。” 一种失落感,他摸摸自己的头皮,又发出“唔唔”的声音,“我在此已白发丛生。”
1994年12月27日
心绪不定,翻阅鸿儿寄来的书,其中一本欧文·斯通的绝笔《渴望风流》是写法国十九世纪印像派画家的生活,以毕沙罗为主线,其中描写了自科罗、库尔 贝、德拉克诺瓦、杜比尼、莫奈、马奈、塞尚、惠纳斯、德加、西斯莱、雷诺阿、高更、米罗等两代画家的奋斗历程。一百年前枫丹白露和巴比松的印象派群体,使 我想起圆明园画家村的日子,我有如回到了大师和画友之中切磋艺术。其中一句“生命无涯只有绘画是不朽的”深深地感动了我。我得重新振作把精力投向创造。纪 伯伦说:“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我正是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的梦游者,绘画成了我的新宗教,寄托着我生命的一切。
正在我泼墨挥毫之时,李指导员推门而入,看着我蹲在一地的水晕墨团之中,便问道:“都是在画些什么东西?”我连忙递过桌上准备好的一份“中国水墨画 新技法”提纲,指着正在渗化的画告诉他:“这是水冲墨,这里是墨破水,这是冰纹的技法,这里又是水淹的特技,我还在实验放射形的渗透和爆炸表现技法。”因 为他在检查向宏来信中多次看到要出版技法研究的书籍,就确信我正在埋头搞技法实验,因此一言未发地走了。
“嘿嘿”、“咳咳”,突然间一阵干笑从角落中传来:“你搞水墨试验还是在画黑手、黑指印,画这么多眼睛,你是在画黑画,并非实验,你瞒得了别人,瞒 不了我。”吕得武连珠炮似地冒出一串议论。至此我觉得不能再低估他的冷眼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中。他仍是笑而不露,我说:“得武,你怎么总在我 水墨实验中作文章,你胡乱猜疑让中队起疑心,收回工作室,对你我均无好处。”这句话让他翻着眼珠捉摸了半天,也动摇了他的算计,我接着说:“得武你真有两 手,监视着我的行动,又监视着我的灵魂。”他用手背抹去了满脸的邪笑,向我投射来一道老谋深算的目光,“几个月来,你可也画了不少画,这些画值多少钱,你 得答应给我画幅油画像。”这是要挟,我怒火中生,假若他不用这种方式向我要求,我确实想给他画幅画像,现在正因为我太熟悉了他的内心和灵魂,即使为他画也 只能画出他的卑鄙和自私。我真想骂他一顿,但我只能克制怒气,并婉转地答应:“你是内行人,画画要激情,目前我无心于此,只能待下一阶段给你画像,但你的 话似乎太功利了。”他又发出了一串“嘿嘿”、“咳咳”的笑声,接着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捞不上养老金,只能不择手段谋私利,这是社 会教会我的。假如日本人打进来,占领东三省,我肯定做汉奸。”他的坦白使我为之一惊,“汉奸卖国贼,你不怕遗臭万年?”“嘿嘿、咳咳,我能活一万年吗”?
我突然毛骨悚然,这个人曾是可怜虫,在班中受牢头欺负,干着最脏、最重的活,如今稍被中队重用,便变成另一种面目的人。他的自我剖析可算透彻,自私 使他失去了一切,包括他的良知。接着他又教训我说:“人得有钱,有钱才会有一切,你看何志刚在此,打点了多少?一吨吨,一方方铺路,保释、减刑都是他的, 活得多‘滋润’,钱可买刑期。现在评的奖分,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托队长的面子,和这个……”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作了个数钱的手势。说“什么评奖都是‘假活 儿’。”
十几年的改造人生,使他冷酷了,见多识广是他灵魂麻木的原因,也许他对社会人生看得比我更现实。他是随波逐流者,他说:“我从这里出去要钱没钱,要 工作没工作,仍只是玩空手道–偷,我偷到了大把的钱,就算又进来也不会受苦。现在是市场经济,权就是钱,当官的是大偷,我只是个小偷而已。”他将利益奉为 至上,仍“嘿嘿”地干笑着。我说:“得武,到底是他们改造不了你,而你却改造了他们。”
今天收到了倩虹寄来的包裹,内是国画色和丙烯颜料。
班长边得生明天就解除了,问我带回京的信准备好了没有?这时卢队长进班来笑着问我:“你叫老边什么?”我说:“大流氓。”卢队长也笑呵呵地说:“他 可是个真正的大流氓!”其实,我说他是流氓是抬举他,是因为我敬重他还有几分哥儿们义气,否则只是小人。卢队长走后,全体集中在文化室看电视。我这几天请 假没有去,老边因明天走也留在班中,老边前几天就和我打过招呼,问我有否要带的东西,我未置可否。现在我拿出急着要发的信交他,说让他先看看内容,再决定 给不给我带出去。老边把胸脯一拍说:“老严,你丫把我看成‘人头儿次太郎啦’,我给你带信,不管你写着什么,我都给‘窖’好,我路子野保证万无一失带 走。”于是,他一定要我封了信的封口。老边见我信任他也很兴奋,接着说:“老严你初来班时,让你坐板凳,睡地的操他妈的屄都是宋队长逼着说的。我门儿清, 屄嗷的把我夹在其中,被人臭骂,两边不是人。宋队长还说你不听派遣就扇你大嘴巴。我可不上他们的当,你是条汉子,和马爷打官司‘死碴’公安局进来的,我能 听他们的怂恿当‘轻子’来‘磕’你吗?现在我和你说开了,我们之间就什么屄事都没有。我在圈里待了近二十年,我恨他们,从内心里敬佩你,你待在班里五个 月,我可从未冒犯过你。那一次你揭食堂的短,指责当官的多吃、多占,谁敢!黄教的话就是圣旨,谁听了都‘肝儿颤’,敢打镲的就是你!所以胡队长汇报黄教才 电你这么狠。肏他大爷的,你没听见队长总是这么说……”
老边没说出来,一个声音却接腔说道:“天高皇帝远,你是龙给卧着,是虎给伏着,要牛屄折腾,到北京去牛屄、去折腾。”原来是卢队长接茬儿,他又从门 口进来。老边又接着说:“现在用我们流氓的话说,你在中队已玩得挺起来了,谁也不敢惹你。你不愿意在班里待着,嫌他们说屄话,你可去工作室。今后你出来我 们碰见,你看得起我,我们喝一杯……”老边今天说的话,把挂在嘴边的“爷”都有改成了“我”字。这算是老边推心置腹的表白,我无言再责备他的过去,做人 难,我难他也难。
正说着,田宝金来了,他难得来了邮包,给我送来两大包豆奶粉。宝金也是吊销了户口七次进劳改圈的人,他说“敌营十八年我都二十年了”。他平时还帮我 拆洗被子、衣服的,为我干些缝缝补补的事,每次干完,我总想着回报他粉肠、咸菜之类的。吕得武却总在旁唠叨:“宝金不是个善主儿,你给他东西,他是个无底 洞。”当时我听不顺耳,现在宝金主动给我豆奶,倒显得我小气了。
1994年12月28日
早上学习,刘队长领我去办公室,黄教和王中向我宣布检查身体的结论。我反驳说:“那次去齐市根本就没有做常规检查。你们违反程序弄出这么个结论是不 公正的。”他们说:“我们向北京劳改局汇报了,你想保外就医已不可能。”黄教又说,“保外就医,这是由执行单位给办的,你要安心踏实、积极劳动,争取到期 回家。”我什么也不想说,空怀苦涩的心再一次被揉成碎片,看着自己一天天走向深渊,一种彻底的绝望,磨灭了我最后抗争的勇气。
我挺不住了,去找班中的军师王德才。王是北京市人,四十多年纪。经历过西北、东北等劳改和劳教的场所。他熟悉改造圈中的一切。别看他戴着眼镜一副斯 文的样子,却是个极有心计、而且被队长称为摇鹅毛扇的人物。来双河农场前,他在团河农场劳动教养,顺利地办成了保外就医获得自由;可惜重操旧业被抓获,再 判劳教,被送来双河服刑。他说:“你的事我‘门儿清’,在外我看过你官司的报道,香港一家杂志中还登了你的照片,写着‘北京公安无法无天’。京城的官,天 子的狗,你却和他们死磕,还真敢开牙,把他们推上被告席,够档次的,但你能有好下场吗?若在‘文革’中,早就毙了。社会变了、时代变了、可共产党没有变, 照样统治着全中国。遇罗克不就是因讲了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话,枪毙了。张志新坚持己见,被割断喉管,慢慢地弄死的……我佩服你不畏强权,敬你为人刚 直。但强龙不敌地头蛇,你把中国最大的地头蛇得罪了,打狗也不能打到皇帝老子脚下。现在你是他们网中之鱼,能让你走吗?雁过拔毛,你得‘出屉’你不懂吗? 不‘出屉’就不会给你办保外就医。”
军师运筹惟幄,片刻,接着说,“得让你妻子来铺路,一方一方铺出来你走出狱门的路,得付买路钱。”我问他上次因何保外,他说:“就是长了个疥子,都 快好了,说是咽喉癌,方方面面铺了一方半,没有作切片化验,说癌就是癌,没二话。又送去‘二十一遥’!我就拜拜啦。”我问一方半是多少,他说是壹万伍仟 元。我又问:“你保外了,怎么回来的?”王说:“我铺了一方半的钱,都是家中向亲友借的,为了还债,只好又去扳大闸、滚大包、扎款’‘抽张’时主儿 ‘醒’,没咒儿危了,折进炮局查是‘底儿潮’的抖落得个‘底儿掉’,说是惯犯,就七进宫啦。”
1994年12月31日
1994年的最后一天,收到了倩虹寄来的贺卡,贺卡里有一行诗句:“在清晨的微曦里吐露着新的讯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的诉讼代理人王家 骐的女友余天娇也寄来一张贺年片,封面是一行字:曾经陪你笑陪你愁的是一辈子都不忘的朋友,因为过去多么地值得珍惜。内页手书着:非常想念曾经与你度过的 日子,期待着这样的日子尽快来临,请相信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新年好,请多多珍重。
岁末给我带来不幸的消息是:1、黄教昨天正式对我宣布保外就医被拒绝,并整理了材料已递送北京;2、Q警察告之向宏寄来的信,已被他父亲烧毁。在这 关健的时候,这传递关键信息的信的毁灭,尤使我沮丧;3、大清监、大搜身,翻了被褥铺垫,又检查了箱子、提包,工作室也被清查,翻出一些水墨画,他们不屑 一顾,东寻西查没有结果;4、今晨开始逼着我出操。这承前启后的日子,预示我95年的命运。我踯躅在冰天雪地之中,面对高墙电网,踏着松脆的积雪,一步一 个脚印,不知脚印将延伸到何方?
午后,中队紧张、森严,只准大家在囚室长板凳上坐着。在这不祥的气氛中,队长点了我的名,领我走过筒道,途中遇到刚从北京抓回的三位逃犯中的第二 名。进了黄教的办公室,黄教正蹦着脸,歪着嘴,我即想起我那个红框系列。他拿出一份电报,让我念,我刚念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蕴琪、向宏遥祝你新 年快乐”的电文,那红框就发出一连串的“这是什么意思”的嚎叫。未待我解释,红框中又蹦出一句:“这是隐语暗示,我下令让中队禁止你通信。”接着抖出几份 材料,他拿起那份我要求中队转交北京市劳改局希望作全面身体检查和治疗的报告和要求平反纠错的起诉状,训斥道:“这些材料不转交,也不准你再写这样要求的 报告。如果你再写,就证明你不安心改造,我要处理你。我跟你讲过,保外是我们这里办的,你的朋友在北京再活动也没有用。”我说:“团河医生在检查我血尿和 高血压时说够保外的条件,双河医生说我患了肾性高血压、尿路梗阻和心衰够保外条件。”这时,筒道外的另一办公室中传来被电棍惩罚的逃跑者撕心裂肺的嚎叫。 我就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心随着那一阵比一阵更痛苦更绝望的呼嚎紧缩着。我又听见黄教重复了“再写这样的报告,我处理你!”的警告。处理就是电刑的代名词。 我无话可说,也不容我分辩,退出了办公室。嚎叫声更绝望了,夹着一阵阵喘息声。我的心颤栗得更利害,不是由于冬天的悲哀,而是强权的冷酷和红框中弥漫出来 的阵阵寒意,把我的心凝固。
当夜幕降临时,我们全体被集中,听黄教关于节日活动的规定,会上,“处理”了三个人,两名是因为今天偷偷去锅炉房洗澡,第三名是擅自不参加练操的。 电刑后宣布加期,并顺延解除。提出的第四名是我用暗语通信……“报告黄教!”我立刻举手为自己辩白,我举起倩虹寄来的贺年片,朗读起上边的诗句:“‘在清 晨的微曦里吐露着新的讯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句。不是暗语通信,贺年卡都这样印着。”黄教没有接着宣布禁止我通信,却厉声 责问我:“谁让你起来说话的,扰乱改造秩序。”想不到不想戴“暗语通信”的帽子却被扣上了更大的帽子“扰乱改造秩序”。
接着孙干事宣布北京市劳改局对逃跑者的处理:加刑8个月。然后让我们回班讨论,写各人的保证。班上的老强劳人员,大多数有十几年的改造生涯,早已麻木不仁,见奇不奇。惟有我总揪着心,想着逃跑者的命运。
讨论开始,大家说起各自所见到的逃跑者的各种惩罚,军师说:“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大刑在新疆劳改,离南疆巴土不远,那时著名电影演员许还山还在那里 被强劳。那一年几个犯人挖地道逃跑,有一个被子弹打穿大腿,流着鲜血,被抬到大会上处理给大家看,那血和嚎叫,让人肝儿颤,那才叫人永世难忘,血像自来水 一样流淌着,从伤口中溢出;气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直至奄奄一息才被拉走。”
又有人说:“严打‘冒’了多少人?有他妈的从重、从严、从快‘贴’人的吗?”我接着说:“‘兵贵神速’,‘刑贵公正’而兵刑联手的快捕、快判、快决 是司法的悲哀!”接着大家议论起“严打”时期的种种耸人听闻的故事……十年了,整整的十年过去了,“严打”仍是驾凌法律之上最具威摄力的字眼。这时宋队长 进了监舍,发下纸张,命令大家写保证,总算度过了年关。这多灾多难的一年,我是在遭受诬陷、摧残又病魔缠身之下,交替着对强权和死神的搏斗中度过的。
我又沉入了对现实的回顾,在对天各一方的亲人和朋友的思念中送走这1994年的最后时刻。正在想着,我又被喊入黄教的办公室。黄教训斥我目无领导, 竟敢当众顶撞‘政府’。我没有答话,任何的回答,将都是他们再一次拿起电警棍对我进行电刑的藉口。窗外,黑呼呼的铁幕下荒原的风呼嚎着,劳改营的大铁门紧 闭着,而办公室外筒道里军警的皮靴仍在有节奏地响着,我兀立在办公室中,想着:毁灭不在于自由的丧失后强权暴力的迫害,而是在于自我信念的动摇。铁窗外黑 夜包裹着惨白的冰雪世界;铁幕下高墙、电网,被灯光照出一片白色的恐怖。我想起了贺年卡和电报中的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我是一个MBA,曾经任职财富五百大公司的物流经理,历任香港上市公司/美国上市公司/新加坡上市公司的部门经理。做好面对任何事情的准备。为了替我老母亲复仇,为了我心爱的儿子能有成长的自由和尊严,为了我自己的尊严和自由,我愿意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我坐牢了,或者死了,我的良心就可以平静了。所以我买了六十万的人寿保险,足以让我儿子成长和自立了
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8)2014-02-26 05: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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