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7)2014-02-21 05:44:41

1994年10月7日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中秋至今,阴雨绵绵,天像哭泣似地下个不停。田里的水稻无法开割,等到结了冰再割就更困难了。上两天刚停了雨,强劳人员们下田去 收割,还没过半天,就又都顶着大雨回来了。我留在中队画画,布置文化室,中队给的两块纤维板,合起来有488×122CM,纤维板用小木条钉成框架支撑 着,我就在上面画黄山的壁画。黄山的景色对我来说是太熟悉了,我曾多次去过黄山,也画过许多次黄山,所以画起来随心所欲。这两天,每天晚饭后,我就在筒道 里画;而大白天,我则躲在黄山的屏障后泼墨染彩,渲泄着我心灵中的风暴。我构思了一幅题为《幻》的水墨画,我用泼墨的大黑框表现我的被禁锢的人生,前景的 绞索和框外的海市蜃楼就是我存在的现实。
今晨,太阳第一次露面,但风仍呼嚎着,吹得铁窗叮咚作响,我被带去分场布置一个橱窗,走出高墙,发现一排排高高的白杨树,叶子早落光了,而满地的杨 树叶却铺成金灿灿的路,让人神往。而去年的此时,我正和向宏夫妇一起去北京的香山踏红叶,时过境迁,不免惆怅。上午,大班强劳人员都去割水稻了,我正在画 壁画。Q警察来了,带来两封信,悻悻地站在旁边要和我说话,见我不响,就唱起歌来,用“戏说乾隆”的谱子,自填歌词:
“心中有多少话要说,
心中的苦向谁倾诉,
一世衷情,
何时相聚,
爱也不能爱,
唱也不能唱,
欢乐今宵在何时,
只盼月圆那一时刻。……”
我心不在焉听到的仅是最后一句,似有感触。他又重唱了一遍,问我是否明白歌词的意思,并为我抄下歌词,而后又唱了一曲:
“在爱里,
在情里,
痛苦幸福我呼唤着你;
在歌里,
在梦里,
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
纵然是凄风苦雨,
我也不会离你而去,
当世界向你微笑,
我就在你的阳光里……”
歌词很长,他一直在激昂地唱着,但我却是想着我的日记,下星期强劳人员“老毕”要解除,他说可为我带东西,我也很想托他捎走日记和画,但还没有写完,所以心里很着急。
1994年10月10日
今天正画画时Q警察又来了,他说:“真是有缘,留我在中队值班,我们难得有此机会好好聊聊天。”我真焦急,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大块时间,偏被他缠住侃 大山。我实在无此雅兴,恳求他给我时间,我说我要画出自己的作品,并请求他帮助我望风,见有人来时通报一下。终于说服了Q警察,但他提出的条件是先让我听 他唱两首歌。达成协议后,我先用两张四尺宣纸铺地泼墨,待干后又泼了两张2×2尺的小画,一切得心应手。
中饭后,正在铺色,Q警察告诉我黄教导员来了。我急急忙忙把湿漉漉的大画提起来,挂在纤维板的后面。匆忙之中,撕破了两个口子。我难受极了,但也无 可奈何。我藏起了心中的风暴,坐在纤维板前假装聚精会神地画那悦人的风景。黄教进来了,看到纤维板上的画,称赞了几句后,问我得画多长时间。我说,要赶时 间,马马虎虎地画三五天即可完成,但要画出我的水平,就得精工细琢,时间就无法估计了。黄教走了,我赶紧画完那几幅泼墨,先把一幅小的装入信封,我要托被 解除的人带回北京。我相信琪和宏又收到我在囚禁中画的作品,一定会很高兴的,尽管画幅支离破碎,尽管缺少材料,尽管画得粗糙,但都是我监禁人生的渲泄和表 现。
1994年10月11日
昨晚梦中,我那自由的灵魂竟又爬上了天都峰,惊醒后是一片惆怅。是的,我画黄山,我把黄山的躯壳永远留在这封闭又禁锢的场所,而将它的灵魂溶入我的 心中。望铁窗外,繁星满天,铁窗把黑夜割成碎片,月华洒下的寒光把铁窗及栅栏印在囚室的墙面和地上;夜风怒号着,吹动高墙上的水银灯,使黑夜的碎片摇摇晃 晃。我凝视着囚室的墙壁,似乎看见一片黑浪夹杂着点点腥红向我扑来。是松涛、云涛、还是海涛?涛声呼唤着我,我的脑中迸出了“涛声依旧”四个字,我赶紧起 身在月光下画我那似醒非醒时的人生感觉,并记下这段文字。
1994年10月12日
昨天是中队割稻子最后一天。中队留下了李指导员,早饭后他巡视了各囚室后离去,我就摊开宣纸,开始泼墨作画。我把昨夜的感受全部倾泻在宣纸上,画得 极自如,一日之间泼下三幅4×4尺的大画,又画了两张2×2尺的小画,将就着用黑龙江墨汁,效果还是不错的。一大幅画的是海涛,另两幅画的是松涛,堆砌的 黄山松用拓印法拓下树影,倒显得朦胧。九个铁窗组成的窗棂下飘荡着“永不回头”的灵魂,是我生存的现实,而铁锁表现了我在被禁锢的状态下对自由的渴望…… 今天画了一天,没有人来打扰我,晚上,我得抬出纤维板,借筒道的光线画那幅风景画。我画得很快,因为我对黄山的思念,那自然的黄山,心中的黄山,梦中的黄 山,画中的黄山,常让我梦萦神牵,我即将把“自由的黄山”永远留在这块没有自由的土地上。
1994年10月13日
上午画《涛声依旧》,开始铺色。中午吃着发硬的馒头,连口水都没有,一点点半生不熟的土豆里,却让我翻出个死苍蝇来,直倒胃口。我正要把它倒掉,旁 边的一个强劳人员赶紧向我要,他说:“富人和权贵一掷千金的宴席上,能吃蝎子、大青虫、蛹之类的,干吗为一只烧熟的苍蝇倒一碗菜呢?”他说只要是烧过的吃 下去就不会生病的。
下午,我把铺上色的六张四尺宣藏到画着黄山风景的纤维板后面,想不到又划破了多处,有一张竟撕裂了一小块。我在叹息之余,突然发现把撕裂部份拼回去 之时,在裂缝中间留下的空隙,表现了一种抽象的云雾,既空灵又新奇。这种拼贴倒成了我绘画的新手法。画藏好后,我想也干不了什么了,就回了班。刚坐下,吴 队长就来找我,原来是分场的高书记、总场管教科的孙科长等一班人要看我画的风景画。好在我已整理了全部的水墨画,用废报纸夹起堆在角落里。他们看着我的 画,感叹着,赞扬着,笑吟吟的。似乎忘了就在十几天以前他们手下警察用六七根电棍对我的滥施酷刑。他们夸奖我黄山画得真好,我说:“画中的风景是自然的躯 壳,只能愉悦欣赏者的眼睛。在这幅画前,我仅是个画匠。”孙科长竟问:“你是圆明园画家村的领袖人物,据说那一帮光头、大胡子、长头发的画家都是现代派, 你们为什么非要画那些人们看不懂的抽象画?”我说:“绘画得用心去体会,并不需要都看得懂。而且抽象不过是绘画的一种表现形式。你们看惯了形象的东西,那 是自然的表像,若要表现内心的精神世界,依靠传统的具像就无能为力。”
铁窗外的北风在呼嚎了一整夜之后,上午仍在不停地刮着,西伯利亚的寒流再一次侵入我的心灵。坚冰下,我面对着更为严酷的人生,想着何时才有我解冻的 一天。而我的人生体验和情感,只能径直在画面上去流淌、去宣泄。我想起了高更,为了逃避巴黎社会的虚假,自我放逐到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和土著人一起生活。他 放弃了一切优越的生存条件,但他没有放弃绘画,而是使他的塔希提岛绘画最终为世人嘱目。今天,我因对庄严而虚假的法律的挑战而被囚禁在北大荒的劳动营里, 我失去了一切,但我决不能失去绘画,我要用我的艺术证明我的存在。
1994年10月14日
前几天宰了头大猪,说是给大家改善伙食,但大家都未吃到肉,连子说:“我们吃了一次菜包子,里边不是有肉味吗?”我也说:“夏天那次宰了猪,不是还吃了大块肉了吗?”“嘿,那是死猪肉,没人吃,才轮到我们的。”有人接茬说。
于是我想起杀猪那天下午,伙房班长许来华提着一个大纤维袋,正在开队长办公室的门,却被郝队长碰上了,许欲退回去,被郝队长喊住问话,许说中队办公 室钥匙是于中队长给的,郝命令他打开鼓囊的纤维袋,竟是满满一大口袋精肉和油。郝队长是小队长还分不到半点油腥的,便随口骂了句:“这帮吸蚂蝗血官爷!” 立即又转过头来对我们吆喊:“都给我回班去,看什么热闹!”这就是有权队长捞肥肉和伙房班长捞减期的途径,各取所需,却都在一种庄严的道貌岸然的表象之 中。
很长时间没有接到来信了,我深感焦虑。
1994年10月16日
《涛声依旧》画得十分投入,也许是条件、时间和材料的限制,在我全身心倾注下,五天时间,我竟画出了三张4×4尺的大画和两张2×2尺的小画。在这 批作品中,我用了些新的语言,虽然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容不得仔细考虑,但那一笔笔却都浸透着我的灵魂,是我全部人生情感的发泄。这是带着镣铐的挥舞,没 有人欣赏,没有人共鸣,没有人交流,纯粹是一种生命的自我体验。面壁苦思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情感的宣泄,那锐不可挡的情绪的释放,怨恨的倾泻,一如我沉重 灵魂的呜咽。在泼墨、冲水、破色和疯狂的点、捺、勾、 中得到体现。《涛声依旧》表现人生如天涯过客,肉体不断在走向死亡,但心灵羽化的精魂,能够永远存在于那永不停息的涛声之中。
今天巨队长、薛队长、于中队长也来看我画的画,他们问我毕加索的画为什么看不懂。我说:“毕加索的画并不要求看出什么东西来,他只是一种新的形式的 探索。在我看来,毕加索只不过是一个魔术家,他的艺术是游戏。是西方的资产者和东方的共产党造就的画神。共产党让他的‘和平鸽’一夜之间飞遍了全世界,欧 洲的资产者使他点墨成金,毕加索被抬举成为‘画圣’,使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共产党画家,而又使其在本质上成了纯粹的资产阶级。”我又说:“毕加索的画真 正地体现了他的信仰:共产党粉碎了一个个旧世界,却组装了一个个新的‘怪胎’。毕加索在画中,也同样把人体分解、组装、重新组合,使其笔下的人背上长着乳 房,鼻子下长着眼睛,也成了‘怪胎’。”我看看他们,又补充道,“当然,这里的共产党是指欧洲和苏联的共产党。他们组合的‘怪胎’,如‘苏联’、‘保加利 亚’、‘捷克’、‘罗马尼亚’、‘波兰’、‘匈牙利’……以及‘阿尔巴尼亚’等等这些典型的‘怪胎’如今都解体了;还有‘古巴’、‘朝鲜’这两个真正的 ‘怪胎’,只有我们才是正宗的叫‘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可毛泽东说苏联的今天是我们的明天……”说到这里他们都笑了,但我没有笑,我说:“这可是真话,你 们这样去看毕加索的画,就会看得懂了。”
1994年10月17日
半年囚禁生活,我终于放弃了一切不现实的幻想,我在特权的牢笼中祷求特权的良心发现,以期摆脱特权迫害的恶运,不能说不是一种讽刺。我的朋友们似乎 轻信了“半年”的许诺,但我早就觉得那不过是为了稳住我们的骗局。十幅画已交‘老虎’带到菜窖,埋在菜园的土堆下,明天是他解除的日子。他说:“过了半夜 12时我就自由了,我就有权利走路,出了大墙,经过分场,我到菜园取走你的画,带去北京,保证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如果这样,25日左右就可以到琪、宏的 手中,不知他们会如何评价我的作品。
这里15日已下雪,16日收到家中邮包,寄来衣服及过冬的物品。17日收宏电报暗示,我心中明白,一直担忧的34-44页日记已全收悉,我总算放下了悬念的心。
今天吴成龙挥动老拳揍了尹萌。尹萌和老吴都是原伙房班的,尹因心脏病离开了,老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是唯一一个没被减期的伙房班长。据说理由是喝 了酒,谁都知道强劳人员喝的酒都是队长给带的。有门道的还能让人送进毒品来,酒算得什么?只是喝得太多,酗酒打架或呕吐了才让大家知道怎么回事,队长不管 谁都装没看见。
尹萌和老吴心里都有气憋着。吴成龙离开了伙房成为了闲杂人员,尹萌因病,只给了打苍蝇的差使。他们知道内情多多,料中队奈何不了,别人坐板凳,他们 却躺在铺上赌烟,赌着闹着竟打了起来。尹萌挨了打,告到中队,吴叉着手,若无其事。队长直劝架,就是不敢奈何他们。可他们偏不罢休。尹萌说:“不处理吴成 龙,我就绝食。”他在铺上一躺就不起来了。吴不怕中队处理他,因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他知道得太多。他说,动我一下,我跟中队‘翻车’,把一锅 粥全倒出来。因此这件事成了大家拭目以待的僵局。
1994年10月18日
今夜我辗转难眠,囚室的铁皮门咣当上锁后,我竟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今天是我入狱囚禁半周年的日子,我已在这非人的牢房里渡过了整整184天。铁窗外满天星斗,明月高悬,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夜。此刻的我格外感到失落、孤独和绝望。
想起亲朋们正为我受难而一筹莫展,我这样一个“通天大案”又有谁能奈何呢?似睡非睡之中,只觉得一片昏天黑地,恍然感受到天地灵魂的真谛。飘浮之中,只觉夜空深邃、星光幽暗。天籁之音直贯中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通天大案,天葬尔也!”
“如今桎梏之下,你应独善其身”。
“人要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天地间大德存焉,大德者,以天下为己任,肩负乾坤,救济苍生,普渡天下。你是一个入世的人,那种与世无争、与人无争、自得其乐、闲云野鹤般的‘世外桃园’的生活,非你所为。”
我听罢心想,倒楣的我竟如莎士比亚所写的《哈姆雷特》“要去肩负扭转乾坤的责任”吗?我无意于政治,更不愿肩负乾坤,我所憧憬的,只不过是以艺术去表现和升华我眼中的世界。
我“民告官”方式的“行为艺术”,目的是为了检验中国的法制。当权者的“合作”,使我的“行为艺术”得以最本质的方式完成和最完善的展示。我的“行 为艺术”本身是淡化政治的,何以最终演变为政治事件,它正好证明了所谓“追求纯艺术”,不啻是一种梦呓。那些捆扎、包裹、枪击等等的“行为艺术”,只是呕 吐式的发泄,未能触及真正的社会生活本质。艺术史已证实,那种仅仅追求形式上的探索,仅只是在步西方人一个世纪来的后尘,是毫无生命力的。
八十年代后期,聚集了一批以“圆明园艺术家”为代表的被世人称为“盲流”的画家,这是一种历史的误会。真正的“盲流”正是那些称我们为“盲流”的毫无主见、随波逐流的人。对我的人生,我毫无后悔可言,对我所做过的一切,对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我将勇敢地承受。
尹萌绝食第三天了,中队知道劝他只是火上浇油,冷处理的办法反倒更好。没人理会,他倒焦急起来,翻下床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中队办公室摸去,边走边说:“我不活了,死了叫吴成龙顶着。中队不处理,我不罢休。”中队就是没有动一下吴成龙,指导员倒来劝尹萌,尹萌仍不买账。
1994年10月19日
我的工作室面北,为了掌握我的言行举动,他们特地让一个六进宫的老强劳人员做我的“助手”,让他拿着钥匙,并清点控制铅笔刀、小剪刀之类的锐器,以 保障我的“生存权”。为了我能画下去,我以通风让油色快干为借口,在队长们作为“不速之客”频频光顾的日子里,我天天开窗作画,那从北窗吹进的凌厉的寒 风,冻得他们无法久待。如此三番两次,队长们也就不来了。
今天画《魂》的组画之一,这幅画在北京时已着手,那时画了近一个星期,三番五次地总觉得太拘于细节,没有画出内心的感觉,竟都是涂鸦一片。我曾想是 否中国画的宣纸、笔墨难以表现而准备用油画去表现。想不到在这特殊的环境里,一种使命感、紧迫感,加上几分提心吊胆,却能画得如此投入,几乎一气呵成。大 笔挥洒之中,墨色的流淌竟如此自如。神游瞬变之中,心底悠悠泛起往事,那种看似随意点染,却都凝聚着我生命的全部。我是高压电棍架在脖子上作画的,内心压 抑已久的情感,有如地火喷发锐不可挡。一切的一切都被我心中的烈火熔化,这是铁窗内画铁窗生涯的真正体验。
思绪正在笼中展翅的时候,黄教一行人披着大衣闯了进来,看着我面前的一团黑色的水韵墨章,黄教导员警告说:“不许画抽象画。”我猛然一惊,随即抓起那两张泼上浓墨的宣纸揉成一团,并用脚在上面踩了踩,然后扔进垃圾堆。
黄教看着画板上面群峰在雾气蒙蒙之中,时隐时现。不住地说:“画得真绝!你看那些游人就这么几笔,画的和活的一样……”这种赞赏,使我的脸颊潮红起 来,我自觉惭愧,为什么我只能画这种最自然的风景才能被人接受。倘若不迎合这种机械、僵化和浅薄的审美需要,我便会被视为颓废或大逆不道。在“不准画抽象 画”的命令下难以逃脱在劫的恶运。那些目前植根于中国艺术深层、体现超现实又无穷变化着的新形式,如象征的、变形的、抽象的、表现的……种种复杂的多元艺 术,正被那一元的社会视为异端。
我认为,绘画是画家生命意识的变换。因为物质是受制于精神的,面临否定人的价值和自主人格的封建主义的巨大压迫,我的内心充溢着痛苦,精神上强烈 的、迫切的愿望就是冲决那丧失人性的罗网。因此,寻求主观精神的解放、强调个性和自我人格的高扬以及对生命意识的表现,是我艺术的灵魂。我早已摈弃美院灌 输给我的那一套唯苏联为尊、之后又是崇拜欧洲的艺术教育,以及那种说教方式的所谓现实主义方法论。那种放弃主观、抑制热情的固定思维,那种仅仅从事于冷冰 冰的模仿客观的教条,无异是一种对于生命、灵魂和艺术的扼杀。
西方艺术在经历了几千年漫长历史并受东方艺术启发后,终于醒悟到需要摆脱所谓科学的、僵死的绘画法则,转而从精神出发,并由此喷发出内心的激情。从 印象派大师直至马蒂斯、米罗、毕加索,哪一位不是以东方的艺术精髓进行着艺术的变革而取得成功的呢?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东、西方艺术发生了异位,中国 人以西方的唯科学主义,从“西方本位”观念出发,放弃了东方对于艺术精神的追求,捡起西方人的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并奉为教条,把东方艺术素来高扬精神 的追求推入死胡同。这种错位留下了整整一个世纪的遗憾。近世以来猛悟的科学笼盖艺术,导致理性和感性的碰撞,囿于物质再现的精神剧烈挣脱出来后才发现:自 世纪初以来,康有为、蔡元培直至徐悲鸿的唯科学主义带来的是中国艺术整整一个世纪的灾难。它导致的遗憾不仅使艺术失去精神而换取物质的维妙维肖,并自觉地 变成了政治的奴隶。而泛泛的“全盘西化”所形成的时至今日以崇尚西方、步西方后尘的追求千篇一律的空洞的毫无精神内涵的形式主义,乃是一种丧失民族自信的 “虚无”和“殖民化”、“后殖民化”的畸形心态。这种遗憾来自世纪初崇拜西欧,五十年代唯有苏俄直至今日崇尚再现西方“昔日风流”的“现代主义”及“后现 代主义”等等一脉相承的缺乏创造又毫无主见的艺术的世纪病。
我相信,人类对于艺术的要求,东西方在高层次上是一致的。艺术只是人类感情的载体,我的艺术受良知的驱使,在内心感情和精神的绝对支配下,它只是以绘画形态的自白写下的生命的传记。而艺术的个性是艺术家在特定条件下创造的结果,也即是我全部生命意识的表露。
黄教及警察们走后,我赶紧捡回那两张被揉成一团的四尺宣纸,重新抹平铺在地上,挥毫时,揉皱的纸面竟出现一种新奇的效果。我想到用剪纸拓印的办法增加画面的厚重感,此乃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一种新技法从此时开始,出现在我的绘画中。
1994年10月20日
尹萌躺下几天后,见中队不把他的绝食当回事,肚子里叽里咕噜倒挺得住,但烟瘾上来却直吐清水,想到平时对班长老边总是“边哥”“边哥”地喊着,和张 学雄也是称兄道弟的,这会儿,他跌跌撞撞地起来,在张学雄的小木箱里捞了一撮烟叶。想不到张学雄是宋队长布下的眼线,是专看着尹萌是真不吃东西,还是假装 不吃东西。见他抓了一把烟叶,就大声喊开了。张说自己常丢烟,今天可抓了个现场。班长老边说:“你丫长几个脑袋敢和政府磕,政府让你歇,你丫还真不给面 子,今天明戏摆着你丫偷张学雄的烟叶是重新犯罪。”尹萌懵了!这帮兄弟向来是烟酒你我不分。今日怎么会因一撮烟叶就说他是偷。真他妈的奇了,尹萌不知其中 猫儿匿,还是“边哥”、“阿雄”地叫着。可他们扳着脸,还真把自称‘蒸馏水儿衙门’里的宋队长和李指导员等都叫来了。说是未经人同意,捞一把烟叶也是偷, 认定是重新犯罪,要上报加刑。到底尹萌年少,没有碰个鱼死网破的决心。电警棍下被逼着写了检查,至于绝食则不了了之。
闹剧收场后,尹萌用开水泡方便面,泡了一大盆。看着这黑吃黑的现实,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披衣而起,走到铁窗下。北大荒融和在一片钴兰色中。我感到异常的孤独,情不自禁地低吟起一首古老的歌:
“离别到这里,
不知多少年啊!
我梦中的故乡。
望了又望,
眼前只是一片凄凉和悲伤!
什么时侯才能看到故乡的山河,
静静的夜啊,
朗朗的风,
明月向西斜。
晨光曦微,
独自披衣起啊,
悄悄地向远方。
望了又望,
眼前只是一片辽阔和惆怅!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亲人的容光,
静静的夜啊,
朗朗的风,
莫要在异乡。”
1994年10月21日
每一张作品的完成,都是我沉重心灵的解脱,使压抑的精神在艺术中得以释放。对着《祭》、《天葬图》,我百感交集。粗犷的笔墨,表现我粗犷的人生,浸透着扣人心弦的震撼力,我的绘画,真实地体现了我那灵魂的轨迹。
上午总场的王场长、管教科孙科长、分场高书记等又来看画,那画中的黄山,使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他们哪里知道真正能令世人瞩目的是黄山风景油画后我心中的“狂飚”–狱中巨幅彩墨画。
为了能不下大班劳动,那个监管我的老强劳人员吕得武不得不改变看管我的方式。他怕我支走他,常常同意我的建议,把我反锁在寒冷的工作室,使我能全神 贯注地作画,他则移到温暖向阳的文化室剪字。为了应付队长的盘问,我们统一了口径,就说因为来看画的强劳人员常拿着笔记本,让我给画人像、照片和题字,纠 缠得我无法工作,所以只能反锁在屋内,以便静心画画。
画完了这最后一张四尺宣,墨汁和颜料都已点滴无剩,画中的红色无奈只能用油画色凑上。我只能等着朋友再给我寄来所需的一切。
1994年10月28日
前天从北京发来一批新犯人,共27人。团河农场彭干事通知向宏、蕴琪夫妇,把我急需的颜料、宣纸、笔等打成包裹送到火车站由他带来双河,真是雪中送炭。
今天,黄教、李指、孙干事一边检查带来的东西发给我,一边问我这阶段有什么想法。我未吭声,又问:“电你后有什么想法?”我说:“做为警察的械具, 电警棍是用来制止暴力的。但作为体罚,对我这样一个久病在床,且血压这么高,又有心脏病,正在打点滴接受治疗的人,你们想过没有五、六根电警棍,可以随时 使我丧失生命,仅仅因为喊队长‘小胡’,就成了藐视政府罪,而非得置我于死地吗?”黄教没有说话,只是歪斜着嘴冷笑。
过了一会儿,黄又问:“你是否发了私信告诉你北京的朋友了?”我否认。他说:“你的北京朋友来信,说我们电得你遍体鳞伤,哪有那么严重?你必须写封 信去解释一下。”我让他们把信给我看,他说:“这信是给我们的,不能给你看。你还要说明我们现在安排你画画,让你干力所能及的工作,这都是照顾你。”我 想,明摆着是遍体鳞伤,为了掩盖你们的恶行,竟要我说假话。
我把上衣扒开露出结满血痂的两肩膀,还有被插入电警棍电成红、蓝、紫一片的左胁窝。后背挨电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我就看不见了,但前胸所呈现的色彩,多像一幅表现主义的油画。尽管已过去了一个月,但伤痕仍在。这就是你们的杰作,也就是我无声的抗议。
我想向宏这封信肯定是言辞激烈,充满义愤,让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害怕。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被电后得到了画画的特许。我仍毫无表情地听着黄教的“解 释”,我眼睛的余光,定格在那张歪斜的嘴上。一个月前的今天,不正是这张泡沫四溅的嘴,歪斜着说出歪斜的理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竟叫队长小胡藐视政 府。”才使我遭到长达三小时非人的电刑吗?我突然从这个歪斜的嘴,歪斜的说教中看到一个歪斜的红色框框,《红框系列》!猛然间,我的脑海中涌出了好多天以 来一直冥想的那一组系列画的题目。黄仍在进行着他的说教,看我毫无表情,他问道:“你怎么是傻乎乎的了?”我说:“是电我的反应吧。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我 要求你们送我去总场看病,因为近来血压上升,尿色泛红,腰膝酸痛,双足水肿,头晕耳鸣……”他一听我数落病情,就让我回班上去,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得 赶快用琪和宏寄来的宣纸和墨进行创作。
昨日用半张四尺宣画了《一个贼的肖像》,这是我在进海淀厢白旗看守所监狱时,面对电视摄像机被迫跨进那黑暗又漫长的筒道所感到的第一个印象,所谓顶 戴花翎是血染的,累累的白骨筑成权势者升官的阶梯,今天总算把它泼洒在宣纸上了,也是我被电一月的纪念。今天我又着手画两幅4×4尺的《魂》系列作品,这 是1989年后设想的第一个作品,一直无法实施,现在总算可以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心有所悟地入画了。
收到春柳10月10日、鸿儿10月10日及琪、宏10月14日来信,他们都在为我的事奔走,许多人问我好。广州有人拍案惊奇说:“文化大革命也不过如此。”海南大学有人在十月一日给我发来了节日问候的电报,鸿想十一月来看我。春柳在信中说:
“与其说我在苦苦经营公司,倒不如说我是在尽本分、守家业。尽管困难重重,也得咬牙坚持,相信好日子一定会来临。”
她一直在出面为我向各级人大申诉。
琪和宏的信中谈及法院判决至今未执行的不正常情况,并说有律师愿意为我打官司。同时又在信中写道:
“幸福和苦难是因人的体验不同而内容各异的。当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也可能就是他获得最多的时候,关键是生命的顽强和思想的充实。我们相信你自身的能 力和永不停滞的追求。结果如何,其实都是不重要的。从历史上看,岳飞抗金、文天祥反明、袁崇焕御清,应该说结局都很悲惨,岳飞就义风波亭、文天祥惶恐叹伶 仃、袁崇焕受剐灯市口,他们所谱写的难道不是千古绝唱,正因为这绝唱溶入了悲剧的意义,因而也更崇高、更伟大。美是什么?自古至今哲人争论不休,而‘悲剧 的完成即是美’,这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
琪和宏的这些话,的确也是我的心声,身处逆境,强者积蓄力量、准备冲刺;弱者自甘沉沦、一蹶不振。我应当以强者自勉。
1994年10月30日
完成《魂》系列之二(4×4尺共两幅)。今天正动手泼下四幅4×4尺的《红框系列》的墨色,值班队长推门而入,他训斥我不准画现代派的抽象画,问我 画的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这是水墨实验,我想把水墨现代表现形式的新技法写成书,准备去出版。队长走后,我干脆写了这么一封信给向宏,故意用研究这种新 特技来掩饰我作画的动机。他们真信了。于是我想,以后我可以把整体泼墨冲水,和局部深入绘制,分成两个步骤。因为后期绘制是局部进行的,所以只要画面的后 期效果出来前,我就不怕队长的干扰。
《红框系列》完成后,宣纸和颜料又将所剩无几,今天得先发信求援。我把画成的《魂》系列之二和《一个贼的肖像》装入大信封,准备先藏匿,但又有些 怕,因为队里正在追查我,被电刑的消息是从何渠道传出去的,正在怀疑我是否发了私信。因此我临时想给这些画找个更安全的存放地。何况已到月底,按照惯例是 又要写总结,又要清监搜身,万事我得加倍小心。裤衩里贴在私处的日记及信的抄件,已塞得满满的,我得设法转移,包裹起来塞入暖气片后隐藏已觉得不安全。而 暖气开通后,宣纸上的浓墨、颜料,被暖气烘烤后,一折叠会断裂,损伤画面。况且他们正找不到借口来惩罚我,如果被他们发现,更凶残地惩罚我可就找到了理 由。而且让解除的强劳人员带私信也危险,中队分场已宣布解除人员不准为人捎带任何信件,违者不得解除并延长刑期,配合这一规定的是对解除人员的裸体搜查。 因此我已无法托人捎带信件、日记和绘画。一切得另想办法。
在这种惶恐的心态下,我能够画下那么多的画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相信,表现的欲望已成地火,非找到喷发的突破口不可,绘画仅只是渲泄的需要。在炼 狱中锤炼着痛苦的生命,成为饥渴的创造者,投入到新的艺术创作之中。艺术家是思辨者又是创造者,他直视并体验着人类的苦难,冷静思索人生,并把这种苦难升 华,在艺术创作中真诚地表现,在艺术创作中参悟人生,在绘画世界中寻求对苦难的解脱。
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序》中写道:“或是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折磨,在贫困与疾病的砧石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 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破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成为伟大。”现实太残酷,就在艺术中 生活。左拉说:“触目的真实比漂亮的谎言要美。”艺术家的使命便是感知世界、思索世界,把激情和哲思溶化入艺术的创造里,去开拓一个新的世界。
1994年11月1日
今天泼墨《红框系列》,开头第一幅用的是华安校办厂生产的华安墨汁,黑色的胶汁不渗化、僵死的一片,正好画在《红框系列之一》的大黑框上,倒另有一 种风貌。然后,赶紧换成向宏寄来的“一得阁”墨汁才使黑色渗化自如。黑龙江墨汁倒是不错,只是双河买不到,托Q警察去甘南才能买到它。
今天大班全出工去了,Q警察当班来到画室,我说:买的华安墨汁不好用。似乎说这句话使他不高兴,於是,他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他如何骑自行车去了银河 的地方买的。那来回一百多里路程,使他手术后的肠子又掉下来了。说着说着就拉下裤子。我正在全神贯注那两幅正在渗化着墨色的画,无意去理会那个刀疤。
Q警察拉着我心不在焉的手去摸那个刀疤,我颤抖一下,触到的是软绒绒的东西,手臂上立时出现一层鸡皮疙瘩。回过头去一看,才看清那好像是一堆黑蚂蚁 似的阴毛,在脐下和大腿上挤成一个倒三角形,正向那个隐私处爬去。我赶紧抽回我的手,去挥洒我那点点滴滴的墨点,然后用大毛笔扫出几多浪涛。Q警察仍在絮 絮唠叨着他二婚才过门的新媳妇,如何吵了架回了娘家……说是为了我而离去新婚的女人,我不得不放下画笔认真地听着他的故事。他盯着问我:“最近脸色为什么 腊黄?”于是我找到了词儿,要求他在中队出工后给我时间画画。我说,也许我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活不到获得自由的日子,“所以你得帮助我,让我集中精力作 画。”Q警察终于悻悻地走了。
1994年11月2日
完成《一个贼的肖像》(4×4尺)。宇儿的祭日是这个月的29日,也是宇儿遇难周年的日子。人生真快,想我和宇儿越来越近了。宇儿多次入梦来,可是 一种暗示。自9月24日把我从病床上拉回中队,理疗就做不成了,狱中挂点滴也被取消,不再配继续治疗的药物,倒对我施加电刑,被队长们戏称为“电疗”。尽 管我在9月、10月的总结上写明病情要求治疗,但未曾得到一个答复。10月15日又写了请求治疗的报告,仍然没有答复。
1994年11月4日
完成《红框系列之一》(4×4尺)和二幅《一个贼的肖像》(4×4尺)。监视我的老强劳人员吕得武在画中看出了端倪,说我画这些画是给自己找麻烦,然后把我反锁在工作室里以回避。
洪金龙和褚月峰打架,双双被铐在铁栅门上示众。洪是柳正辉的“小蜜”,褚是李福生的“徒弟”,都只有20多岁,竟都是老资格强劳者。辉子和李福生是 牢中“大鱼”,是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不知是否会引起更大的较量,就看“大鱼”的态度。晚间见他们互相递烟凑火,“没商量”的事就“平趟”了。柳是伙房班 元老,又是唯一的一个能搬弄黄教头面的“理发师”。
李福生是这个改造圈中少有的几名自在者。在猪圈,有三个猪倌看管着大小十几头猪。中队的动向,队长的新闻,十有八九从他那里传出。他养着那只“骚 蜜”平时哄着逗它们跑来跑去,但你绝不会想到宰它们时,他嘴叼着那柄尖刀,真能够对捆绑在地向他嗷嗷呼救的“骚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是剖腹挖心 割肉,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娘儿们”砍成碎块。
想到他就会想起猪倌何志刚和郭志清。何志刚是大款,大款是队长和犯人都敬而远之的‘大鱼’得罪不起。他矮、胖、为人圆滑而把整一个改造圈的队长上下 打点得和他自己一样圆滑,于中倒成了他的跟屁虫。他是大鱼,有钱,所以老鼠肥了猫也怕。他是减期的准对象,走前宴请了那些大权在握的人物,很是一番风光。 他能说会侃,又擅于公关,他总结经验,把共产党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总结成别具特色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那就是──“自家的工资基本不用,自家的饭 菜基本不吃,自家的房子基本不住,自家的老婆基本不动”。这就是他斡旋官场中的切肤之言。
郭志清也叫郭老五生性豪爽而专横,这种性格在这个改造圈里总成为牢头的角色。支配别人放纵自己,放纵惯了,就犯事。他来双河已很久了,改造圈中的事 他了如指掌,他说:“他在这里没苦过一天。猪舍常开小灶,还常有队长带进来的白酒。”因为这种酒都得化市价的几倍价格从政府干部手中换来的,喝起来,并不 痛快,因常在猪舍酗酒,灌醉后动手打人,打人时就从麻木的舌头尖滚出这些话来。好事者若再进一言:“给酒的队长是谁?”他手舞足蹈地摇摇晃晃地比划着说: “不是小队长……小队长不敢,是中队长……于中队长。”郭志清已熬到解除的时候了,所以调回在三班,言语不多但“肏你妈”的频率最高。
今天他又酒后胡言乱语,为了针尖大的事打了赵明。赵明也是快到期的人,家在北京安定门外,二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黝黑的皮肤又有吃不饱的肚皮和使 不完的力气。将解除的人都不再怕管教。赵明挨了打就哭闹着到处告状。队长不管,中队不啃声,因为郭老五也算条不小的鱼,你再蹦再跳也跳不出那座围着电网的 高墙,那里去告状去评理。郭老五说了:“二年前我扭断你的鸡巴你都不吭声,现在你值钱了,碰不得还敢到处告我状。”“流氓打架不告官。”旁边的强劳人员敲 着边鼓起哄。郭老五占了上风,摇晃着脑门,捏着爬满蚂蚁似胡子的下巴漏出一句话:“你是流氓吗?”赵明被激起,拍着胸脯凸着肚子底气十足地喊道:“有种的 明天猪舍里干活时,我们避开队长打一架,谁告状谁是龟孙子,狗肏的。”老五抛出去一个球,接回来是块磐石,但他毕竟已在牢里待了十几年了,从少教到劳教到 劳改,一次次的磨难耗尽了他年轻的生命,今天面对号称“楞头青”的赵明要真打架,谁输谁赢尚是个未知数,但不能让这个初生牛犊给吓住了,拉开衬衣,露出一 胸的黑毛,拍着胸脯应战!辉子和李福生未动干戈,倒派对上赵明和老五恶斗,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仗是非打不可的。
1994年11月6日
《红框系列之二、之三》中我原构思时打算拓印下劳教场中的砖墙和水泥板。昨天偷偷去禁闭室的院子拓印高墙,恐惧中终于如愿以偿,未被发现。中午我趴 在工作室里继续作画,管班的宋队长推门而进,我赶紧把画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中。他喝得醉熏熏的,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在搞试验,搞……搞什么中国水墨 画的新技法、新……新形式,本队长都知道的。现在你当着本队长的面试验,看看是否是新技法。”万幸、万幸,他并未注意到画面中高墙铁窗,仅只是要看我虚造 声势的试验,于是我立即展纸铺地给他挥洒了一遍。
《红框系列之三》水泥板纹样也已拓印。昨夜北风呼呼吹了一通宵,晨起又是银装素裹。大班未出工,队长们筑方城。值班的锁上筒道的铁门,倒使我们互不 相扰,我正可以安心作画。这两幅画基本完成。如何藏好这些画,躲过清监不被告发,是我目前最紧要的事,我无法想象塞入雪堆下、垃圾堆中,或是土堆之间的画 会被偶然掘出,成为我的罪状,以至再次电我禁止我再画。
我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把这些画用尼龙袋包好,外面再套上脏衣裤之类,在出工走出大铁门时,挟裹在皮大衣下带出来,然后在上厕所时,设法丢入粪坑中。 因为警察监视我们上厕所,习惯上只在厕所外守望,因此可以乘机将包裹的画丢入。东北严寒的冬天,滴水成冰,在包裹上再拉屎撒尿,都会立即冻成冰球,因此, 也不会沾污画面。晨起开了囚室,我到工作室拿来6幅4×4尺的画,并同原来泼出的两幅(4×4尺)和一幅2×2尺的画第一次趁到高墙外劳动的机会,要求如 厕把它们丢下粪坑,我从坑中揽来些手纸,屎尿冰块复盖在上边。我相信,没有第二个人会去动它,就安心地走出了厕所。
牢狱之灾的确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不甘沉沦才能超越灾难。塞万提斯遭陷害在西班牙监狱中写成了《唐·吉珂德》。伏尔泰因写诗讽刺王室,被关押在巴士底 狱中完成了名剧《俄狄浦斯王》。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彼得堡的单人牢房中写成了《怎么办》一书。文天祥在牢里写出了《过伶仃洋》诗篇,其不朽的名句“人生自古 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激励我把我最后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融化入我的绘画之中。肉体的存在是瞬息的、虚茫的,只有溶入绘画才能永恒地真实地存在。
1994年11月7日
赵明和郭志清真的在猪舍旁打了一架,这种决斗是没有第三者在场的,谁也不会输让。据说打得难舍难分之时给锅炉房的赵队长抓了个现场,交到中队里挨了 顿臭骂后,赵明被铐在筒道的铁栅门上罚站。“楞头青”不认输在筒道里骂娘:“肏的郭老五,你他妈的是条大鱼,你丫是龟孙子才叫队长护着,你丫酒后打我,我 没个地方评理,中队竟把我铐在筒道里示众。”赵明的脸铁青,被郭老五一拳封了左眼,眼皮肿胀耷拉下来盖住了瞳孔,鼻子还在淌血,嘴里喇喇地对大家喊道: “不是赵队长救了他,郭老五早就在地上非叫我爷爷不可。”
郭志清躺在床上抽闷烟,旁边有他的铁哥们给敲腿槌背,有小崽给他捏着经络。他吐着粗气,也骂着粗话:“‘楞头青’这小子,现在翅膀硬了,爷的话丫不 管用,爷他妈的是摸着丫的小鸡巴和丫一起坐牢的,现在丫长全了鸡巴毛挺起来了就和爷作对,这小子真损,一交锋上来就解爷的裤带,他妈的爷一只手提着裤子一 只手和丫肉搏。嘿,过了下个月底爷就解除了,到北京爷就把丫妈给肏了,非让丫叫爷爸爸不可。”
1994年11月8日
昨日收到北京的来信,我总算放下了悬念的心。另外还有一个包裹,中队至今未发给我。向宏在背书中说到春柳又将申诉材料递交有关高层领导,朋友们在多方为我奔走。向宏在信中写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有困难,但我一刻也不放弃努力,不管怎么样你不能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和实践。”
北大荒已进入冬季,当年我在那里下乡时,此刻已下了雪。然后就是半年多的积雪不化,举目望去,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室内墙上也挂满了白霜,这对 你这个南方人将是一个崭新的经历。我希望北国的旷野能开阔你的胸怀,冬日的劲风能煅炼你的筋骨,洁白无瑕的雪花带给你新的灵感。融汇南方的纤秀,北方的苍 劲,使你的艺术更有新意!”
铁窗外面正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北大荒的一切正被粉饰成一片白净,向宏在信中描写的正是我心中的体验。荒原已如铺在囚室地上洁白的宣纸,我正对着它苦思冥想……
朋友们一次次来信鼓励,并不辞辛劳地给我寄来绘画的材料,我绝不辜负他们的信赖和期望。面对死亡的创造,正检验着我人生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高更在 绝望的人生中发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的疑问,此油画提示了生命的产生及肉体和精神的何去何从?功利的世俗也无法容忍我,除非我成 了政治的蒙骗者,权力的粉饰者,商业的鼓噪者。我拒绝出卖我的良知,对人生彻底的怀疑和失望,使我只有在艺术创造中生存下去。人生的坎坷和飘忽,禁锢的沉 重和病痛的折磨,导致灵魂的焦灼、不安、困惑和骚动……它们融汇成强大的冲动,喷泻在画面上。创造的结果使我的心灵得以宁静、陶醉和解脱,思想的火星点燃 了我艺术的火炬,燃烧成烈焰,成了照耀我心灵的光明。那些罪恶的灵魂将会在我的绘画前颤抖。
1994年11月9日
收到宏和琪27日发出的信,“背书”中写道:
“你的事我们仍在努力,我想你应该打消那种想法,以为我们在给你制造‘幻想’。我一直认为一个强者是不需要用幻想支持的。只有弱者、精神脆弱的人才 真盼幻想,并在幻想中自欺欺人,我们从不认为你是后者。半年也的确是公安局的人说的,无疑是他们似乎不是完全能左右你的命运的人。问题是在上边,在国家的 局势的所谓稳定。即便是两年的炼狱生涯,谁又能说不是今后崛起的基石呢?你的思考、求索、创造。正因为你的特殊性,才使你有别于他人。这并非是我开导你, 而确实是我内心所想……
背书中还说碰到万延海,说刘念春昨天已出狱,据悉是刘青在国外呼吁的结果。向宏想在适当的时间为我搞一个小范围的募捐,以扩大影响。而信的正文的一段,也颇为感动,现抄录如下:
“24日接团河彭的电话,第二天将送人去黑龙江,可给你带东西。琪和我忙搜罗家中的现有东西,第二天我们送去北京火车站。他们包了最后一截车厢,站 台上站满了穿制服的警察。王晓东科长也在内,他这次不去,他和我们握手,并说他刚从那边回来。说你在那边不错,正在画画,还说了一句让人听起来不经意但意 味深长的话:‘不会有多久了。’那些穿制服的警察都惊讶地看着我们这两个特殊的送站者,然后就知道我们是为你送东西的。似乎人人都知道你。王晓东还说:到 了那边一说严正学,无人不晓。我顿时觉得这不仅是你的荣幸,我们不仅不觉得低人一头,反而觉得正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当北风吹动我白色的风衣,在一片橄榄 绿中,我突然感到如此的骄傲、自豪……透过车厢的玻璃,我看到车厢里坐满了囚犯,我远远地看着。我和一个小伙子的眼睛对视了好几秒钟,那眼神忧郁、留恋、 愤恨、哀伤,我读不出哪种成份更多,但确是囚犯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但在那种特定的场合,我依然想起你也是这样离开北京站的,每一秒钟都离开我 们远一步。我体味着你当时的心情,咀嚼着内心的痛楚。最后,未等开车,就拉着琪离开,我似乎不能看着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
宏写囚犯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想到我也是如此离开北京的。其实不然,我是他们用几辆警车送来,由彭、王和一个武警专程押去北大荒的。他们认为我是要犯,确实离去的心情正如向宏所描述的。
昨晚曲永亮在班上大喊我是政治犯,我问他什么叫政治犯?中国已宣布没有政治犯啦。他说:“和你一样就是政治犯。”
今晚又听他在班里炫耀地夸夸其谈,讲他如何偷来女人的提包,开包时只见是卫生纸、口红、眉笔等等,数一下硬币总共才七角钱。正要扔包时,却发现包的侧袋竟有500元钱,曲活灵活现地表演着自己的狂喜。并大喊着:
“大爷拿着这份钱,走向‘妖人’美发屋,爷知道发屋和OK厅都是‘鸡’店。今天爷发了,发、发就发到发廊去。美丽冻人的黄毛、红毛星妞儿早就频频向 爷招手,抛来飞吻和媚眼。爷还没看明白就被‘喇儿’拉进发廊。这美发屋不给剪头理发,却让你洗头泡足,揉得你晕菜,摸走了你的一张‘老头儿票’。喇儿见上 火了,厚帘子一撩,是一间暗室,黑咕隆冬里横一张沙发床,爷要进去,喇儿手一伸,再交一张。进了暗室,我越看越憋镜头,红毛丫头蓝眼圈,卖着骚,上下唇涂 的不是口红,却涂上茶黑的屄色,让你看着横的想着直的。大喇儿扭着屁股柔得这份妖艳,还真像‘名模’而不是‘野模’,‘名模’就明摸吧!嘿,大喇忸怩着嗲 声道:‘摸小姐是要小费的。’煽情到这份儿不能掉价,又要走我一张老头儿票。喇儿根本不会按摩,事儿事儿的密斯得爷神魂颠狂,怎么样,一宿五棵(百),够 意思吧!爷就他妈的五张‘老头儿票’,已切走了三张,都是黑着干的,不成就硬磕,伸手摸‘波’。喇儿手一挡还真敢开牙,又索走了一张‘老头儿票’。‘波’ 给捏了,不是海绵货倒真是肉长的。绷着难受,拉喇儿手来……喇儿手一缩却伸进爷的口袋,挟出最后那张‘老头儿票’,还对着灯光照一照、瞧一瞧。见有水印 的,才动了真格,扒下爷的裤子,伸手三除二剩一,全活儿完啦,‘浆糊儿’刷一手纸。爷像个‘抽立’的‘傻青’,还没摸到真家伙不甘心就歇了,喇儿眉一挑, 挡横甩出几句‘片儿汤’话:‘齐活儿。还干,拿美子、老日、港纸来,没门晒一边去。’爷切的500元票子全打水漂啦。心一狠不忿‘糙’她一下,哇!吓出眼 珠来,爷真成‘土鳖’啦,向毛主席保证,喇儿淤一根原装的鸡巴,是她妈的真的是‘鸟人’、‘泰国人妖’。活见鬼了,把爷开涮到这种地步,要看个究竟,‘鸟 人’二郎腿一跷,尖声嗲道:‘别碰我,烦着呢。’爷堵得慌,‘鸟人’骗港客、骗官爸、骗工商、骗税务、骗陈希同、骗皇帝老子、骗国家主席我都不吭声,‘妖 人’耍侃爷、耍倒爷、耍包爷、耍的爷、耍款爷、耍佛爷我都闭嘴,怎么耍起我氓爷来了。这不是搓火吗?爷反了,想砸他个稀巴烂。但一转念,玩主的地盘都交匪 警包护费,有根儿才有戏。爷用‘轻子’‘顺’过去,开了他的裤裆,颠啦……”
大伙说:“妖人美发屋是亮子开的,因为亮子是拉皮条进‘炮局’的。”亮子却说是喇儿拖他下水的。
这时被称为“国际大倒爷”的宋凌满嘴唾沫星儿。喊着他“拍婆子”、“摸屄”、“打洞”的事。又夸夸其谈直嚷道:“爷的一帮人马,有‘出汇’、‘托 屉’,有‘抻张儿’、‘主刀’的,‘切’那些傻冒爷‘面瓜’。遇到了‘醒’的主儿,趁其‘炸’之前,大叫‘雷子’来了,滚瓜蛋儿地‘拜拜’啦……”
那个七进宫,已劳教了18年的麻皮四,满口污言秽语,总把“肏屁眼”挂在嘴边。在这最黑暗的生活低层,在这活生生、血淋淋、赤裸裸的世界。我终于感到彻底的孤独。这孤寂中的清醒永远被迷惘的孤独的命运压抑。我只能用尼采《在猛禽中》的诗句自慰:
“如今你孤独了,
困惑于自己的知识。
在一百面镜子之前,
面目全非;
在一百种记忆之间,
迷离失措;
倦怠于每个伤口,
瑟缩于每股寒流,
被自己的绳索勒紧咽喉。
自知者!
自绞者!
你何苦把自己捆缚于你的智慧之绳?
你何苦把自己诱住那古老的蛇的乐园?
你何苦悄悄潜入你自身中?
……
如今成了一名囚徒,
拖着悲苦命运;
在自己的矿井里佝偻服役。
自己开凿自己,
自己挖掘自己。
笨拙、僵硬,
一具尸体肩负一千副重担。
不堪忍受自己,
一个认识者!
一个自知者!
智慧的查拉图斯特拉!
……
你寻找最重的重负。
于是你找到了自己
--你不能摆脱你自己……”
如今我触摸着弥漫的黑暗,让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全部,哦,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
1994年11月11日
向宏来信告知,《与狼共舞》的文章还没有收到,看来被他们扣了还在逐级上报审查。今天我又画了《与狼共舞》。这是电刑后构思的画稿。我挨电刑后,像 受到反弹立即写了篇《与狼共舞》的文章和画了《与狼共舞》的画。我仅能以此控诉权力的野蛮和残忍。今天一气泼下两张水墨,正准备上色,宋队长来了,我赶紧 揉了铺在地上的二张八尺宣纸,抛在桌下,宋队长说:“又在搞什么水墨画实验,画了多少了,让我检查一下”。我愣了一下,和我同室监视我的强劳人员却接茬 说:“嘿!严正学不让别人看他搞水墨实验,我跟他要一小张都不给,说是水墨技法未公开之前,任何人都不给,把画都烧了,你看他画了烧,烧了又画,够折腾 的。”显然,他在巴结我,是顺我意说给宋队长听。於是宋队长说:“你搞水墨实验,要出书,这要看你北京的朋友真的能帮你申请书号否?出了成果,可也有我的 功劳。”我忍住了才没有笑出来。中队见我常呆在工作室搞什么水墨实验,也就放心了。队长走后,随之筒道的铁栅门也上了锁。监视我的强劳人员却要我给他画张 肖像,感谢他的合作。我欣然同意,为他画了张素描头像。十多年未画这种基本的东西,他倒挺满意的,要我给炭画素描喷上胶水,然后细心地把画像用白纸包入三 合板内,放入箱底,以逃避清监时被抄走。我们终于打开了各自封闭的心,开始了真诚的交谈。
他叫吕得武,已是六次来双河了,中队的事可是了如指掌。他说:“中队让我看着你,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故意说:“难道有人要谋杀我?”他嘿嘿地 边喘边笑,然后说:“没有人要杀你,怕的是你自己宰了自己,我在这里是为了保障你的生存权。”“保障我的‘生存权’?这可是中国式的人权!人的尊严、自 由、民主,人的一切权利被剥夺殆尽,仅留下作为一个动物的最基本要求–生存权,即猪权!北京市公安局,关我在此,竟言之乎保障我的‘生存权’?”吕说: “你的事我早已从报纸上看到,给你的罪名全是难圆其说的鬼话。”我进一步地问他:“中队是如何交待你看管我的?”他说:“中队要我管严铅笔刀、刀片之类, 不许出差错,目的看着你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但你放心,只要你想得开,别走绝路。别的;比方说你写什么、画什么,我绝不过问,决不‘炸窝’更不会去汇报。 我沾了你的光,能在这屋子里呆过冬天,已是心满意足,大班劳动是十分辛苦的!”我收敛起对监视人的憎恨,而从心底开始感激他。
为了使工作室能暖和些,吕得武弄来些面粉,掺着白乳胶堵着铁窗的玻璃缝。此时我才注意到玻璃上已凝结了一层冰霜,看不到铁窗外的高墙、电网,仅是那高压水银灯在冰霜上映出一圈晶亮的冰花,晶莹美观。昨夜一场大雪,那层层加厚的严寒又增加了我生存的严酷。
Q警察又来工作室,塞给我长达五页的信,信中再一次地讲了他的帮助和牺牲。其中还有一个落难皇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嘱我出去以后绝不能抛下 他。他说他估计我会在元旦前后出去,原来他在医院里听到医生说我应该“保外就医”。我确实感激他对我的关心,但也厌倦他的滔滔不绝的重复和缠绵。
1994年11月12日
完成两幅8×8尺的《与狼共舞》。在最后画禁锢中被电的形象时,尽管我已让吕得武将我反锁室内,但总按捺不住心惊胆颤,是这五六根高压电棍下声撕力竭的挣扎,促成我画下这幅画!
那天我对着两幅八尺宣纸呆了半晌,突然转过身去,拿起满满一碗墨汁,用阔排笔在宣纸上画了粗黑的黑框,吕得武看得发傻,喃喃地说:“你可是糟践宣 纸,哪有你这么画画的?”我没理他,又端起墨碗,加上水,用阔笔摔打着画面,宣纸上显现出一片如鸦世界,吕说我画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仍然不理他,往下 泼水并成缸地倒下。任凭水冲着墨汁,淹漫出一片空白来,我终于对吕得武说,这粗黑的墨框是我们生存的世界,中国人的“生存权”就这么一点儿……我没有说下 去,细细一想原来下意识之中,我所以大缸、大盆地泼水,目的是想在这黑暗的画面上冲出光明来。吕得武从未见过这种作画的方式,目瞪口呆地看我手舞足蹈地又 泼墨又泼水……
算起来今天正是电刑后的第47天,摸摸我的两肩伤疤仍结着血痂,左腿关节被撞后至今时时隐痛……
1994年11月13日
昨夜见宇儿正拉起我飞过了高墙。似乎又回到了北京海淀厢白旗看守所的橡皮监狱中,见那片洪水,已变成了血海,日全食,天空一片黑暗。此时一只黑手向 我伸来,黑手的前面是一根燃烧的蜡烛。我如陷入深渊,并安详地伫立在累累白骨和一群秃鹫之间,沉毅地等待着恶运的降临。只见宇儿的幽灵飘向天空,和天际如 钩的明月重叠成一个凝神注视着我命运的女神的面庞,这正是逾越数千载渴望的眼神。梦的恍惚中,有个声音直逼我的心灵,“七七四十九的人生,现在这五指所示 的其实是你五十的尽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反诘道:“你们倒行逆使,残害无辜,把我投入大牢!你们应该明白,那画中不准掉头符号构成的,正是我的信 念,永不回头!那即将燃尽的蜡烛正是极权在世纪末的命运。我的生命已融入我的绘画,正如那血海中燃烧起的熊熊烈火。”片刻,喧嚣已销声匿迹,我才意识到这 是一场虚惊的梦。我无法忘掉梦中的黑手,这伸出五指一手遮天是暗示着什么呢?我无法再入睡,走到铁窗下,冥思苦想,寻找这梦的启示。寂静冬夜是这样的漫 长,在高墙水银灯透过铁窗的微弱光线下,我构画草图,记下这梦。想起那燃烧将尽的蜡烛,我写下《炧》,为梦点题。
1994年11月14日
至今未收到向宏的来信,我为解教人员偷偷带出去的这二十多幅画日夜担心。今天是大收后第一个整休日,要等到8时才起床。我按捺不住创作的欲望,未等 天明,就呼喊值班队长开启囚室,以上厕所为理由,然后去了工作室。铺下两张四尺宣纸,挥洒下我的梦中所见。早饭后,队长点过名,早早地锁上了筒道的铁栅 门。我抓住时机,让吕得武把我反锁在室内。我跪地作画,直至天黑,竟画了四幅4×4尺的水墨。夹着纸把它们凉在绳子上,明天将再涂色调整。
1994年11月16日
又完成《炧》两幅,创作和绘制时的胆战心惊;提防清监、带出狱门及藏入厕所时的胆战心惊,使我终未能得到一刻的平静。颜料和纸已用尽了,盼望着亲朋们给我寄来。收到向宏来信知道画已收到了,使我放下日夜悬念的心。“背书”中说:
“万延海带来美国《新闻周刊》傅睦友来我家,想拍你的画的照片,向全世界报导。我未同意,因考虑到你目前的处境和安全,他亦尊重我的意见,但希望什 么时候报导一定找他。看你能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顽强拼搏,画出那么多的作品,我们既高兴又感动,我和琪尤其喜欢那幅《天葬图》。《涛声依旧》也不错, 《幻》似乎见单薄些。现在你应利用一切的时间去思考。我已经给栗宪庭打了电话,他前几天刚从日本回来。你的画都已及时去邮局盖了邮戳。昨天春柳来电话,我 说你现在可以画些画,没说你被电的事,怕她难受。她说未收到你的信很着急,鸿也来电话说未收到你的信,我想平安家信要多写。前几天寄去包裹,内有围巾、毛 袜,那是么妹给织的,我妈给她找来毛线让她随意搭配,毛袜蕴琪试了一下,也说真是太合适了。我们都很想念你。”
发信日期是10月16日。朋友的理解和关爱更坚定了我拼搏的决心。
昨晚又梦见宇儿,他拉着我的手要我超脱现实、超越苦难,人生何必留恋?!宇儿不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怀着对社会人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艺术中安身立 命的。历史的责任和生存的忧患使我生命颇为沉重,艺术只是我作为反抗命运的方式,摆脱现实对生命的伤害。只有在艺术中发泄,我才不会被窒息,在我笔墨挥洒 之处,浮现着另一个自由的精神世界,我可以在那里狂歌呐喊,为心灵而作画。
人性的变异,生存的错位到梦的荒诞。生命的意志,在拒绝专制暴力中的异化,导致了我的现状。宇儿说:“你强烈的信念,激越的行为,使你的生活太真 实,是你精神创伤超过肉体摧残的原因。你竭尽全力抨击和揭露社会的弊病,为腐败腐朽的权力所不容,结果倒把自己送进了劳动营。父亲你一生没有欢乐,难道永 远只能是个苦行者吗?生活中你只能永远是个失败者吗?在你颠来倒去的生命体验中,何时才是你苦难的尽头?”“不!我的儿子,人生、社会、宇宙,生存的多 灾、多愁、多难,个人力量的渺小,无法也无能力改变社会的现状,致使所形成的一代人对理想、信念的丧失,陷入苦闷之中。也许人生是徒劳的、无意义、无价值 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只能通过人生审视人生,在思考现实中表现现实。人类的良知会理解我今天的一切努力。我的宇儿,你别为我担心,也别拉我脱离这苦难的历 程。高压的电警棍只能使我肉体痉挛,而精神的抗争会融化在这滴血的记忆之中。悠悠苍天,芸芸众生,宇宙万物,人生万象,正在我荒诞无序的绘画之中。”
“我本是个离群的人,如今被禁锢在犯罪、强权的暴力之中,我只能更深入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思考社会人生。除此,我别无选择。”宇儿松开了紧拉 着我的手,说了一声:“父亲多保重,愿你梦想成真。”迎着泛白的天色,悠然而去。我的意识仍悬念在空中,漂浮着,漫无秩序地躲进悲怆的云层。
铁窗外的光明已驱走了长夜的黑暗,铁窗上布满了冰晶,窗架上挂下一支支冰凌,有如我那盈而不滴的泪。宇儿遇难周年将至,我去信蕴琪、向宏为我拍一份悼念的电报至椒江,想我们父子一场,只能以此方式寄托我的哀思。
1994年11月17日
完成(4×4尺)画四幅,两幅《与狼共舞》带出。
今天黄教导员在筒道里对我说:“可让你爱人来办接见了。”我很纳闷,前几天管班的宋队长也是这么“关心”我,真使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这未开瓢 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可妻子来不了,是因为家里遭热带风暴特大灾害。今年23号台风中心在椒江口登陆,拔树毁屋,椒江淹没在一片灾难之中……
1994年11月18日
收到春柳、倩红的信。我想在宇儿的忌日给宇儿画两幅油画遗像,作为我《魂》的装置展览中的组成部分。今见春柳来信告之,才知古历10月16日是宇儿 遇难的周年忌日。难怪宇儿天天入梦来,想起那梦中出现的将要燃尽的蜡烛的形象,这形象和我心中无法抹去的一滩又一滩的血迹重叠,我以此作为我绘画的语言出 现在我的画面中,象征宇儿和千千万万个壮怀激烈的英灵一样,终将汇成怒涛冲破专制的黑暗。春柳在信中说:
“以前你总是画‘魂’,现在宇儿英年早逝真成了魂,相信小宇是有灵性的,他会永远活在另一时空中,你要画出他潇洒的风度,让他来世投胎。我以为你从 不注重环境对人命运的影响,比如椒江白云卧室存着一张骷髅画,圆明园画室门口悬挂着那么多的骷髅,门顶上的车轮,绳索交相缠绕,还有你自制的贺年片上的题 词‘世事沧桑,悲欢阅尽,茕茕孑立,又是一年’,不正是你如今形影孤单、身陷囹圄的写照。”
倩红在信中说:
“我想逆境对于坚强的人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并希望我注意保重身体等等。
四幅4×4尺《炧》完成,以此悼念我的宇儿。今天是宇儿遇难周年忌日,也是我入狱整整七个月的日子。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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