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12)2014-03-05 06:03:57

十二、《梦中乾坤》
1996年3月17日
“晷” 系列的《符拉基米尔之路》基本完成。晚饭后,我把分开画在二张8尺宣纸上的画合成一体时,李副指导员推门而进。
李副指导员是怎么进来的?我的天,原来是我的疏忽,未从窥视小窗中伸手出去把自己反锁在画室里。门是虚掩着的,才让巡班的李副指导员看见所谓“现代 抽象水墨画实验”的真面目。李副指导员开始从漫淹的水晕墨章中发现了驼队,他说:“我看懂了这幅画,这是一队骆驼,中间还有个人,是背着十字架的……这个 人不是基督而是你,走得很沉重……这四根大红柱子还有铁丝网……这铁丝网连成一片的怎么、怎么会连成了中国的版图?”李副指导员笑吟吟地继续为他的发现议 论着:“我明白了,你从东海之滨绕着中国走了一大圈,到了黑龙江,再后进入北大荒……”“这里有个火山口,上边滴着血……”李副指导员皱紧了眉心继续猜测 着:“这个位置在北京,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的是什么?!”
李副指导员的目光已不是疑虑而是十分尖锐地盯着我说:“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画的画的含意。”咄咄逼人的目光在命令我作出回答。我沉默片刻,干咳 了一声后说:“李副指,现代绘画的抽象性是由观众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去体会的,没有一种绝对的含义,今天你心情坏,对着作品是这样理解;明天你心情好,看着 画又是另一番情景,所以说现代绘画百看不腻……”李副指导员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他打断我的辩解接着说:“我命令你给我解释画的内容以及你画这幅画的意图。 我都警告你多次了,搞水墨实验可以,不能画也不能写牢里的东西,我这是忠告,你这铁网不就是画监狱吗?”李副指导员已从他敏锐的嗅觉中感觉到什么严重的东 西,而且把它提升到政治的高度剖析着我作画的动机。
我继续我的解释,我要把这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在调侃中化解。我说:“指导员,你不能理解这幅画,因为你拥着娇儿美妻,出入温柔乡。而这幅画表现的是一 个性压抑者的‘性梦’。你说:‘这个火山口,上边滴着血,’这一凹一凸正是性意识的表达。”我故意把话题转向玄虚,接着说:“佛洛依德说:‘梦是现实的补 充,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满足。’你别笑,这不是不正经,正常男人这种性能量的积压,使他只能从自渎或性梦中去发泄他的性苦闷和烦恼。至于其它图象,只是荒 诞不经的梦境的组合。那个驼队绕着中国走了一圈,最后进入北大荒……你的目光很尖锐,我什么也骗不了你,这画的是我的归宿,人生从摇篮到坟墓,我命运的终 点在这里。这个黑点你说是鸡型版图上的眼睛,就是我的坟墓。”
李副指导员收敛了笑容。指着那个滴血的园柱体,大惑不解地反诘:“为什么火山口周围溅满血迹,为什么又偏偏在北京的位置。”“是表示强奸。”我解释 说。“这强奸的梦发生在北京又未尝不可,比如我的事就是对民意的强奸,我是个被强奸者。所以我耿耿于怀!别笑,所以我在艺术中寻找平衡,发泄愤怒,我把强 奸画得很美。因为在中国所有血腥的强奸,官方都有美丽的词藻去掩饰,因为它带着血腥,被称为《恶之花》。性梦在血色的黎明中,我要解释的就是这些。”
李副指导员越听越玄了,仍在仔细看着我的画,谁能证实这不是性梦而有高深莫测的政治含义呢?既然画的不是具体的北大荒双河农场,画的不是监狱,广义 上的东西就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么是否真是下意识里荒唐的性梦呢?真像,连我自己也给这种狡辩弄懵了。李副指导员不再说什么走了。我想画出了马脚,露了馅, 降临的只会是灾祸。於是我加倍狂放地画完那一片铁丝网,罗织着布满画幅的四周。
当我画完后重重地把笔摔在地上时,李副指导员又进来了。他说:“我给你想了个命题画, 画个开花的仙人掌。表示它能在任何环境中生存、开花、结果。”
李副指导员的办公室里种着各种花草,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正吐出黄色的小花。在他同样寂寞的岁月里,是用养花的闲情逸致打发时光的。同样在北大荒腹地, 我们“有期”的年月和他们“无期”岁月,同样需要一样爱好去排遣。打牌、搓麻将,是大多队长的爱好;谈女人及女人身上的一切,也是这个雄性世界的爱好。还 有王队长练书法,宋队长养鸟,李副指导员养花,表现出他们更有文化气质。缘于这一层关系,也许指导员才能原谅我整日浸泡在水晕墨章之中。
我欣然同意立即提笔蘸满了绿色和墨色重重地捺下去,作了个收笔动作后,又如此再三。用中锋舔墨画刺,在刺的中间点出了数朵盛开的黄花。李副指导员 说:“这很好看,又能以画言志,那些刺同样表示条件的恶劣,何必非要画那些铁丝网呢?以后就多画些花鸟、山水、梅兰竹菊的。”李副指导员希望我回到文人画 的境界。并说:“你画的那幅画发表不了。”我说:“我不在乎是否发表,我只是消磨时间,寄托一种精神并且追求的是绘画的过程。等一会我就把画烧了。我只有 在泼墨冲水过程中,看到那些浓重的黑色被水冲洗出光明时,才能舒心地感到满足。我寻求的是精神的解脱。”
李副指导员拿着那幅仙人掌的小画走了。我却沉浸在幻想里,是蒙德里安说的:“直线和横线是两组相对立的力量的表现,这类对立的平衡到处存在并控制着一切。”愿这不仅是我画面的注解,也是我苦难人生的注解–对立与平行。
昨夜通宵的暴风雪,怒号着从门缝中送进飕飕的冷气。裹紧阴冷的被褥,我几次在梦中被冻醒。这乍暖还寒的早春,骤起的风雪给整个荒原又蒙上了洁白的外 衣。前些日子火烧火燎血色的荒原变成一片焦黑后,如今又变成了一片惨白。晨起我第一个往大院雪地走去。回首遥望,朔风中我独自走过的路,在这最苍白的日子 里,我走出人生最豪迈的一年。
那是带着冤怨的悲壮,充满磨难的辉煌。我没有旷费人生,在最黑暗处,我燃起生命的烈焰,证实了我人生的价值。因此说:“狱中一日,世上一年,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看着仍在飘飘而至的雪花,不断地覆盖着焦黑色的荒原,那黑与白较量着,使我想起我读过的一段散文:
“最先落在大地上的雪花,总是一落下来就悄悄地溶化了。谁还能说起他们呢?当后来的雪,那些同样勇敢,同样美丽,同样无私的雪花,使人间变得如此美丽,如此纯洁。可谁能记起它们呢?那些为填平人们坎坷的记忆,那些为埋葬上个季节枯枝腐叶,而最先落在地面上的雪花!”
如今,我们就是为埋葬旧世纪而最先落在地面上的雪花!
1995年3月18日
上午去大墙外割柳枝,我们走进芦苇塘边,钻入一人高的野草和灌木丛中。把成捆的柳枝割回后交大班编箩筐。
又快到农忙的季节了,菜园班开始平整秧田,搭塑料棚育苗。
下午休息后,我正把‘晷’系列–《存在与虚无》铺开准备签名时,中队长在叫我。我急忙把两张画揉成一团,因为这幅画的两个部分画在两张八尺宣纸上, 合二为一,则能见到全貌,就能看见完整的画面,特别还有天安门的图像。有了前次的教训,不能再掉以轻心。见我还没有出来,中队长喊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了。我 刚把揉成两团的画扔入垃圾堆,李副指导员推门进来。问我在干什么?没等我回答就说:“快把上两天画的那幅有骆驼的画拿给高书记看。”
原来李副指导员已向书记汇报。我摊开两手说画已烧了。李副指导员皱着眉头大惑不解地追问:“你这么费心画的画就给烧了?”他翻翻这、翻翻那,确实翻 不出那张画。我说;“这是行为艺术,只要过程,不求结果。”说着推给他一张准备好的构图,构图下纪录着艺术行为的步骤,用意和烧画的结局。我说:“高书记 想了解的都在上边写着。你不理解烧画的行为,就像我不理解政府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一样,都是毁灭!把画烧了,求得那种燃烧时的飘飘然,是精神上的解 脱。”
李副指导员不让我说下去,指着地上那一堆水墨画,让我抱过去给高书记看。高书记坐在中队办公室里,黄教也来了还有李指导员,他们一张一张地审查着 《晃来荡去的丧钟──瀣》的四个单张。因为未合在一起,他们横着看竖着看,正看看,反看看,就不知道拼在一起看。所以什么也看不明白。高书记就问我“什么 叫抽象画?”我呶呶嘴说:“不表现具体形象,也就是抽走了形象的画叫抽象画。”我接着说:“难得画点看得出形象的画,李副指导员就查问了半天,又反映到你 们那里,刨根问底的,我也讲不出所以然来”。终于他们没有再问什么,我总算又混过了这一关。
回到工作室,心中莫明的难受。为我羁押在中国的“古拉格”而悲哀。这烧焦了土地和望不到尽头的荒原,使我想到逃避现代文明,寻求荒蛮的原始生活,自 我流放踏上了太平洋塔希提岛国的高更。一个世纪前病魔缠身的高更1903年死于岛上。留下最后一幅巨幅油画题为《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1995年3月21日
我很少去文化室看电视,今天偶尔去了,却在齐市电视台每周一歌节目中,看到一首新歌《爱是同渡的船》,歌词作者是我的侄女严倩红。在这荒凉的禁锢中,这乡音,给我的心带来一片温馨。
开始让我书写标语牌,今天派一班强劳人员去拆下那锈迹斑斑的14块铁皮宣传牌。堆在中队大院里。我仍去中队要周国强和崔法祥,他们却派来了张学雄。
张学雄北京大钟寺人,前些日子张在队长的指使下,充当诬陷尹萌的角色,为此张在‘人头太次郎’晖号前又多了‘小人’的绰号。
张临近解除了,突然在脸部的三角区冒出许多小疮疖,又鼓满黄色脓胞,且漫延起来。涂了好多药水都不顶用。他给孙大夫好些烟,孙大夫想尽方法给他打 针、吃药,但都不见效。他终于醒悟了,反复唠叨着“这是我的罪孽,我嗅蜜、摸屄、打炮得的花病,现在我即将出局,不让我盘儿亮玩蛋儿去。”悔恨、感叹、自 责终于还挤出了几滴眼泪。他的人生微不足道,需要膨胀。现在却让吻部给膨胀得变了形,真让人懊恼。30几岁的人生,除了吃奶,几乎没有几年不吃政府的牢 饭。
我是厌烦他的为人,更是惧怕这种莫名其妙的脓疮的传染……,他在我身边躺着,一边扣着脸上的脓疮,随意将那污物抹在床沿上,一边伸出黑乎乎的手在空 中比划着……我向后退缩着,并挪动了一下铺位。我的这个明显的动作,并没有伤害他的自尊,他已没有自尊。而是哭丧着红肿又布满脓疮的脸说:“我知道你看着 我起腻,你可以再往北移动你的铺位,但我想跟你说句话:你看我都真成‘人头儿太次郎’啦,孙大夫却拿我作试验,鸡屎拌面的药膏抹后越来越肿,玩儿稀的医虫 儿今天又发话了:‘要我再给丫送几条烟,他保证能治得我盘儿亮光辉地回京,‘危’了?在外边我敲榨别人,‘蒸馏水衙门里别人逼着我出‘屉’。”我说:“你 为什么不要求去总场医院治疗。”他说:“黄教不让去,我们哪里像你,要看病还送去齐齐哈尔。”我说:“那次去齐市是检查,没有给配一颗药,目的是弄份材料 不让我保外就医。”
张咬了咬牙,肿胀的脸上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发出一丝阴狠的神情,他又挪动了位置向前靠近我,拱着他肿得像猪一样的嘴,嗫嚅着透出一阵腥恶的热 气,随之而来的是他的不可告人的阴谋;他说:“医虫儿的操行,敲诈我的烟,‘输血儿’不出‘菜’, 屄嗷的,我跟丫碴啦,我在拿到解除证时非揭丫的底不可。”接着恶狠狠地加重语气说:“我让丫转不了正,你当我是土老冒可任人宰割的吗?说完这些话他才平静 下来,沉没在他的阴谋之中发出呼呼的鼾声。
1995年3月22日
今天我和张学雄一起来到中队的大院里,搬动这些锈蚀的铁皮牌,我们用铁刷子,砂皮除铁锈。我在阳光下干活,有些目眩,张怕铁锈的尘埃沾上他的脓疮, 戴了个大口罩。那些铁皮牌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真是锈迹斑斑,好多地方已烂成了细洞,稍不留神就把手指给扎破。张学雄干不了,我又去中队要人。我对李 指导员说:“张学雄怕铁锈感染干不了活,让周和我一道完成这批标语牌。”李指导员没正面回答说:“还是让吕得武帮你干吧!”我说:“宁可一个人干,也不要 他给我无事找事。”
晚饭后,黄教导员推门进了我的工作室,我以为黄教会和我谈起诉状的事,但他只字未提,估计他们不会给我交上去。我正在画《晃来荡去的丧钟──瀣》第 二稿。黄边走边问:“又在画什么?噢,印象派的东西,和你说了不许画看不明白的印象派的画,你又在画了。”我说;“是在搞水墨实验,这是准备出版那本《现 代水墨画技法》书的图例。”黄扫视了画室,用脚踢着废纸堆中的揉成团的水墨画,想捡起来揉平看个究竟,又嫌弯腰太累,就用他的脚,在废纸堆的水墨纸团上边 踩边说:“尽是在胡画,明天把这些都清理掉。”
然后正式宣布:“周国强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干活的。”还加上一条规定:“你们再串班私下谈话,发现后就处理你们。你说张学雄有病干不了,就让吕得武回来。”我连连摇头并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一个人干,也不要吕得武来。”
黄教导员仍注视着这满地的水晕墨章,那淹漫的墨色世界中横线、直线的、十字的交叉;那些大圆、小圈以及点面的伸延,墨水的交融和排斥……他怎么也看 不明白这些图像组合的意蕴。仍是从牙缝中漏出一句:“尽是在胡画。”这正是我们双方求之不得的结论。因为在这个黑色的世界里,只能依靠这墨色的变幻才能稳 住我波动的情绪,自得其乐,也就不会给他们找太多的麻烦。因此这个“尽是在胡画”的结论包含着一种难得的容忍,至少能够让我在这种水墨世界中苟活下去。
1995年3月24日
今天李副指导员通知我,赶快整理工作室,他派来三个强劳人员帮我把工作室的东西和画具搬到文化室旁边的大房子中去。那房子足有二间大小,将近有四十 平方。我暗喜可以铺得开画大画了。走进工作室,北墙西边的铁窗一半已用红砖砌死,北边的铁窗正对着一个嘹望哨的岗楼,在岗楼上能看清我在房内的一举一动。 下边是一排禁闭室。房间已让人打扫过,还留下二只空空的大木橱。东西真不少,三、四个人来回搬了好几趟。安排就绪后,李副指让那几个强劳人员回班,留下我 一个人整理东西。当然这是让我绘制宣传牌的工作室,我把那些铁牌搁在边上,留下中间的大块面积画我的巨幅水墨。把画具材料和书搬上大木橱。
只见空空的木橱上有一张纸片,抄着一首流行的歌曲,名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笔迹很熟悉,我想大概是Q警察留下的,他当然事先知道我会搬来这个房间,就留下这首如诉如泣的歌:
“往事如风,
痴心只是难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朦朦。
烛光投影映不出你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夜风已冷,
回想前尘如梦。
心似冰冻,
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
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
山盟海誓已随往事湮灭。”
Q警察的自作多情却勾起我另一种情绪,我低吟这缠绵的歌,在凌乱,空旷的工作室中,翻遍了存放什物、颜料的纸箱,最后找出我要找的东西,这是我的一张画稿,我注目良久……
傍晚,周国强溜进我的工作室,匆匆地告诉我起诉将在29日开庭。王慧一直被盯着梢,恐怕难以到庭,也许他妹国梅会来。这是我们搬工作室后的第一次长 谈。我们不顾警告,仍频频接触,那些强劳人员见打小报告没什么结果,已不愿再去告密了,所以也就没有队长来干扰。 我们谈到“劳动教养,收容审查”这两个绕过法律为所欲为的措施,没有严格的审理程序,我们重获自由后必须呼吁取消这种“法外施刑”的强制措施。说到此,我 不无自嘲地说:“我们都是些理想主义者,今天我们已成了虚假的法律的祭品被关在牢中,明天让我们上断头台,我们还在叨念这民主和法制的理想。”
1995年3月26日
今天在新换的大工作室里作画,思绪万千。似乎是去年9月27日,我受了电刑之后,残酷的惩罚摧不垮我的意志,才使劳改营用另一种方式安排我存在的环境,破例为我提供了工作室。半年后,我又赶走了安排在我身边的监视人员吕得武,前天又换了个更大的工作室,连中队长都傻了眼。
今天于立德中队长进了我的工作室,见我坐着画画,就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对我吼道:“队长来了,你怎么不立正。”我没有理会,因为让我们背熟的监规所纪 中没有这么一条规定。我仍在画我的直线和横线,于中队长的语气变成恶狠狠的了:“为什么不去刮铁锈,中队不会再派人给你干,这摊子活就是你一个人的活,不 然你回大班种田去。”接着又是那句话:“我能让你上,也能让你下,你别忘了强劳的身份,别以为是政府养着你,供着你像个大爷。别人说把你都供成了溥仪了, 溥仪是配合政府自觉改造的;你看你的表现呢?尽给我们添乱。”
我知道于中的秉性,只要我开了纸箱,把我仅有的那几包邮来的“德州烧鸡”“平遥牛肉”“舟山鱼片”塞到他手里,即能堵住他叨唠不绝的嘴。他就是这个 德性,每个月不榨点油水是不罢休的人。也许别的队长,我会自愿和他们礼尚往来,他们常常给我个鸡蛋,西红柿之类的食品,以及难得听到的理解和关心的话,我 亦会把好东西回报他们。因为他们确实也不容易。死板板的几个工资,‘陪’着我们这些有期的强劳人员在这荒蛮的北大荒日复一日地消磨日子。因此,往往也会听 到他们经常发出的牢骚:“你们是有期的而我们是无期的,我们不也同样是一年365天待在大墙之中。”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管着我们这些犯人,吃犯人的,几乎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于中队长的方式,让人难以接受。强劳人员暗中常说:“你给于中队长‘出 血’,他能给你滋润的差使让你管水房,去伙房填个肥缺,你给他煽情,说出局给他发蜜,由他高宰一吨一方地掼张儿,喂得他‘铁磁’,他成了‘揽爷’给你趟路 子。能让你没病泡病接着就‘保外’啦”。明着则说:“要是你出得起价钱,会给你带进酒来。去年燕飞龙化了几十元钱,于中只给他一块熟猪头肉,让他割着吃, 那酒和肉都是市场几倍的价钱。”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掠夺。而燕子跟我说:“出大价钱的还能让你抽‘白面’。”我还真听说有吸毒的,只要你时时供着他,他就会 给你提供任何的方便,但要是你一月不给烧香,他就会沉下脸找你的不是,开场白当然是那句口头禅:“我能让你上,也能让你下”,言下之意是你得放明白些。
并不是我舍不得箱中的那几包“德州烧鸡”“平遥牛肉”或“舟山鱼片”之类的东西,而是接受不了他自诩的大权在握的这种贪得无厌的本性。
此时,我突然真的想给他添点乱,我说:“怕我会自杀,不给我刮刀,铁砂皮又没了,我如何去刮铁锈?”争辩之中,来了巨队长和单队长。单队长是新来 的,总想给我下马威,他学着于中队长的腔调紧跟着喊道“你当这里是疗养院,供着你、养着你这个人大代表,明天跟我去种地,你就会老实了。”我说:“我是带 病坚持工作的,我有病你们不给医,治病的药不让吃。种田我不怕,无非是直着出去横着回来。”
李指导员过来了,什么也没说,喊我去办公室。批评我不能顶撞队长,我说:“于中队长动不动就找我麻烦,我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上次叫了胡 队长小胡,说是顶撞队长,这一次无非又想让我受电刑!”李指导员又说:“在公共场合,你得维护队长的威信,队长代表着政府。”我没有说什么。指导员接着问 我和周国强来往的情况。我说:“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面总得说几句话。”李指导员又问我:“你们都说些什么话?”我说:“要说的话早已说完了,现在碰面只 是‘你好、我好’、或是‘吃饭了没有?’这种中国人明知故问的话,我们已是无话找话,还有什么可说的。”真谢谢李指导员总算给我打了圆场,否则这个顶撞队 长的罪名下,又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惩罚后果。
1995年3月28日
早上刚起床,周国强塞给我他的“起诉辞”和“最后陈述”,我塞入内裤,跟着大家去出操 。操练结束,我随周抢先去厕所,占了两个相临的坑位,我们偷偷地交谈。他要我立即设法把这两篇材料寄出去。早饭后,回工作室,拿出两份材料细细阅读。周国 强在起诉书和最后陈述中,丝毫没有掩盖自己的立场和政治主张。文章中措词尖锐,毫无妥协认罪之意……我正在看着,李指导员在敲我的门。我急忙忙又把它们塞 入裤叉之中,开了门,跟着李指导员去了他的办公室。接着又默默地跟着他走出筒道,下了楼,踏过操场。他在大铁门的值班室中签了字,领我走出高墙。一路无 言,尤使我纳闷。
在去分场的路上,对着北方呼啸而来的寒风,他扭过头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家乡早就绿了吧,这里要到5月份才开始发芽。”我说:“北大荒的冬天真 漫长,我也许都等不到坚冰溶化的日子了 。”他说:“不就是两年吗?很快的。”“我是度日如年。”他又说:“你们家乡夏天不好过吧?”我说:“我们家乡面临东海,是海洋性气候,夏天是凉爽的,现 在早已是桃红柳绿的季节。”李指导员停顿片刻接着说:“以后我有机会去浙江椒江,你还会见我吗?”我说:“有缘份在这里认识你,当然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我内心浮起一种莫名的悲怨。想起那次电刑,李指导员执行了黄教的命令,指挥着让十多个队长,用五、六根电警棍狠命地电击我……人们为什么 不能沟通,而非要人为地制造仇恨?要是那次他不参加对我的施刑该多好?没想他心里想的也是这件事,他突然问我:“你不记恨吗?”我没说恨或是不恨,只是说 “你们是执行黄教的命令,也许你会说这是一种职务行为。但你同情我,知道我被人诬陷,可你当时就不能不开电警棍的开关,装模作样地应付几下吗?你们这么多 队长。将我上下大背铐,按着我的四肢,不让动弹。这种如同剥皮抽筋的刑罚,谁受得了。中国没有人权,总还有人性,就不能更人道些?当然也是亏了你们钳制着 我,不然我早撞墙自尽了,……”改革没有改变警察的丝毫特权,却进一步武装他们,挥舞着现代化的刑具,为所欲为。
说着我们走进了分场的大楼,去了高书记的办公室。屋里空无一人,让我在楼道里站着,他径自上了三楼。我乘他上三楼时,整平了内裤,那二份起诉书和最 后陈述,因没放好位置竟磨破了我大腿的内侧。三楼已有走动的声音,我弯下腰去装作缚我的鞋带。猛一抬头,只见高书记领着一行身着深蓝色法警服装的五、六个 官员, 举足向下踏来。我避在一边,看着他们进了会议室。我想这些法官是为周国强开庭而来的,与我无关,却只见李指导员在门口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机械地喊了声 “报告”但没有人答“进来”。我仍在门口站着,过了一会儿高书记把门开了,问我为什么喊了报告不进来。我说:“这是黄教导员定下的规矩,没有被允许而走进 办公室是要作违纪挨电棍的。”李指导员赶紧制止我并警告我不许乱说。
这时,我才看清这一行法官是冲着我来的,已坐成一排,俨然摆出一种执法者庄严的姿态。他们开始例行公事,明知故问姓名啦、藉贯啦、性别啦、年龄啦等 等问题。在验明正身之后,其中一法官起身宣读:我们是受北京海淀区法院的委托,给你带来案款18000元,此案判决张驰赔偿你医药费两万元,海淀公安局已 付你2000元,余额在这里,请你收点。”
我说:“法官先生,我并没有在刑庭提起附带的民事请求,我只等待行政庭判决我的起诉。我作为原告被我的被告北京市公安局拘禁在此,不知你们有何感 想?被告北京市公安局在行政诉讼过程中,抓捕原告是严重的践踏法律的非法侵权。法院的沉默是怂恿,而且警方搜走了我的《劳动教养决定书》,非法剥夺了我的 起诉权。我要控告!我要上诉!”
法官们既不反驳也不答话见我不收钱,就让李指导员为我清点这些赔款。然后他们拿出已写好的两联收据,收据上注明“案款”,让我签字。我拒绝接这个案 款,我也不承认这是案款,只认定它是医药费, 我说:“我只能注明这是医药费,我的被告北京市公安局把我关到这个缺医少药的北大荒,不给我治病,这医药费又有什么用。”我抗议对我的继续迫害!并高声喊 着我要控告他们的倒行逆施,“还我自由,宣布无罪释放我!!!”
李指导员收了钱,黄教不让我再说,而我拒绝写成案款。我说:“我的案并没了结,我要在行政诉讼中终结此案。”法官一副为难的样子,高书记命令要我签 字。我说:“我不要这些钱,而是要求法律的公正!”没有人理会我的抗议,谁心里都明白法律倒底需要不需要公正!个体的抗争只会是自取灭亡。
他们有些急不可耐了,指着那纸,要我写收条而且非让我写成案款不可,黄教压低嗓子骂我一声:“猖”是在咬紧的牙缝里漏出这样一句话:“给脸不要脸, 你不签字,这笔钱我们同样收下,看怎么处理你。”软磨硬泡,淫威兼施。我被逼着写了“案款”两个字,他们松了口气。我又在案款两字下括号注明是医药费,他 们拗不过我,只好这样收走。法官们又问我“判决书呢?”我说:“我从未见过判决书,骗我去吃饭,拘捕了我,我的被告宣读对我的劳动教养决定,送我来了北大 荒。这就是中国的法律、中国的行政诉讼、中国的民告官……中国的法律就扮演着这么一种庄严而虚假的角色。”
当然他们谁也不会理睬我的抗议,我被勒令离开会议室,法官们也不再看我一眼。我想自己今天的角色真滑稽,明明作为法律认定的受害者,却被囚禁于牢 房。明明赔给我二万元的医药费,却关在缺医少药的北大荒不给治病。而打我致伤的凶手,却逍遥法外。这两万元钱作为法律的标志,其价值又何止是两万呢?李指 导员拿着这笔钱,领我出了分场的大楼,回到中队。看见周国强正被黄教导员喊进办公室。
1995年3月29日
晨起,我见到周国强,即向他举起左手,用伸出的两指构成V字形,以表达信念。我明知这是无望的官司,但还是这样坚强他的信心。早饭后,我送去一杯饮 料给周国强,我说:“以水作酒,给你送行,坚定、勇敢、有信心,真理在我们手中,我们必胜!”周喝了半杯给我留下半杯。只见李指导员和卢队长过来,领周国 强出了大铁门。法庭就设在分场三楼的会议室,据说王慧和周国梅都来了。
今天中队只剩下个巨队长监管我们,队长们全去了分场参加法庭审理。这种法庭的实质,有的只是走过场的形式。但对于这个闭塞的北大荒腹地,仍觉新奇。 去了工作室,反锁上门,开始认真阅读周国强的《起诉辞》和《最后陈述》。起诉辞很长,通篇谴责了这种“警方就是政府,政府就是法律”独断专横的专制主义。 指出被告北京市公安局和北京市人民政府劳动教养委员会,对原告人收容审查、非法搜查和作出劳动教养的决定,是违法的行政行为……而《最后陈述》更加旗帜鲜 明地提出“劳工神圣”的主张,我赶紧誊写清楚这二份材料,并由秘密的渠道托带去北京交王慧公布于众。刚抄完《最后陈述》,筒道里乱哄哄的,我赶紧藏匿了材 料,就把二原件装入信封,写好地址,交M警察,托他用挂号信立即邮寄北京市。
最后陈述很长,我摘录其中几段如下:
审判长、合议庭全体成员:
现在我进行最后陈述。
通过法庭调查、辩论及法庭对本案证据的查证工作,我相信法庭已充分掌握了本案的事实,对于本案中被告人对原告人实施了违法行政行为这一点,我相信法 庭也已经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但尽管如此,我也同样清楚地知道,法庭的最终判决仍将是维持被告人的原行政行为,换句话说,原告人将在本诉讼中败诉。
原因再清楚不过了,本案原、被告双方行政纠纷的实质并不仅仅是一个法律的问题。被告人并非出于对法律的错误理解才对原告人违法行政,它明知此举非 法,却非作不可,甚至是不得已而为之。“劳工文化衫事件”只不过是某些权势者要把我投入囹圄的一个借口而已。它来源于某种无知和偏见,来源于某种理想和利 益的冲突,来源于某些权势者对劳工阶级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敌视。……”
……
接着周国强从劳工阶级的地位讲到必须遵循自由组合的原则,组织起强大的自由工会。并在现行的法律规范里寻求劳工团体产生的可能性……最后陈述中接着写道:
“这就是我在《文化衫劳工运动宣传活动计划书》中所说的,我打算要做的组织工作。我目前所受到一切不公正待遇全都由此而来。
当那些权势者发觉我们确实能够在当前形势下公开地、合法地组织自由工会的时候,他们便毫不犹豫地对我们进行 了无情的镇压。对我的监禁是这场镇压的主要内容之一。由于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充分合法的,因此,他们无法在我国现有法律规范体系对我实施任何制裁,于是只 好动用行政权力法外施威。他们借口我制作的文化衫有煽动性而对我作出了劳教叁年决定,即使这样,他们也已经违反了有关的行政规章。我国现行的行政诉讼制度 使我能够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起诉,这就是本案的由来。不幸的是,我国的司法权力过于软弱,它往往总是处于行政权力的阴影之下,这就是我之所以断定,本案的最 终判决必然与法律背道而驰的原因。本案将以我的败诉而告终。悲哉,中国法律。
那些敌视劳工阶级的权势者们可以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剥夺我的自由,甚至有一天剥夺我的生命,但他们绝对无法阻止劳工阶级争取自由的潮流……总有一 天,中国的自由工会运动会成为一支谁也不能忽视的强大力量。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劳工人数,中国的自由工会运动必然会给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影响。正是在这 个意义上,我们说,在今天,我们已看到了国际劳工运动新纪元的曙光。
谢谢法庭,我的陈述完了。
原告人:周国强,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九日”
我看完上述材料后,准备抄一份记录在我的日记里。
片刻宋队长喊我去中队办公室,说已经买了油漆,铁砂皮等材料,让我去过目。并一再嘱咐劳改局长来后,千万别乱说乱动,给他们添麻烦。正在说着,各个 监舍响起了嘹亮的歌声,《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唱得此起彼伏。再一转头,看见高书记领着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黑黝黝,国字形的脸面,着一身警服的官员 上了楼,和我打了个照面。大概他就是北京市劳改局的大官,正被簇拥着走进筒道。宋队长紧跟着我,监视着我,免得我再次去挡驾,冲撞了达官贵人。
进了工作室,宋队长说:“怎么这么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筒道里放置专供队长小便的四只尿桶正排列在我的工作 台下,发出阵阵骚味。巡视的走了,我也就被宋队长带回,锁进监舍。
约11时多,估计审理已结束,旁听的队长一窝蜂地回到中队,喊着蹦着找尿桶。这些尿桶正锁在我的工作室,得不到允许我出不了监舍。队长们有憋不住 的,站在筒道里跳着嗷嗷直叫。我也知憋尿的难受。平时队长们常让我们憋尿憋屎。这一回轮到你们憋着,就是因为我不能擅自行动,没有许可仍得在监舍中待着, 所以得让你们也憋着,尝尝憋得又蹦又跳的滋味。负责清扫筒道的黄世良急急忙忙找到我,喊我快去开工作室的门并说;“队长们憋坏了。”我随“小黄教”慢慢走 回工作室,开启铁门后。手提尿桶重新排列在各个队长的门口。才转过身,就听见队长们争先恐后冲着尿桶喇喇作响。
中午周国强回来,偷偷溜进我的工作室 。谈到开庭的情况,他说旁听的都是警察和便衣,北京市安全局,北京市公安局一处都来了人,他们千方百计阻止其妻王慧参加,但没有成功。王慧在长沙买了火车 票,虚晃一枪,实际上是乘飞机来齐市的,他们才没有阻拦住。又说他妹周国梅也同来的,见到他高兴地迎上来,他觉得这不是该高兴的地方和时候,没有理她,让 他妹流了眼泪。我说:“阿曲你也太过份了,一年多未见到你,还能选择什么样的地点高兴 ?让你妹妹掉眼泪真是不应该的。”我又问:“王慧怎么样?”他说:“王慧很坚强,在北京市七局关了三个半月,出来后又有几次被抓进监狱,现在仍受监视。” 我说:“你们新婚燕尔,双双入狱。她比你活得更不容易。”我又告诉周国强《起诉辞》及《最后陈述》已托人邮寄北京转王慧。这时李指导员来查监了,我们没有 再详尽谈及法庭开庭后的情况。
1995年3月31日
环境的险恶,仍排除不了欲望的诱惑。在这种复苏的季节,我竟陷入一个荒唐的梦境中。这个梦揉入了我心里和生理上多少的焦虑和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我在漫漫的长夜里,试问自己:“没有我的体验,这骚动的春夜,原始的欲望是否存在?监舍的上下铁铺鼾声如雷,夹杂着磨牙和梦呓。有人在辗转 反侧,有人在梦呓中喊叫着‘倪萍’这个我们每星期仅能见一次的女性–中央电视台《综艺大观》节目主持人,她是这些强劳人员心目中一厢情愿的最甜美的情人, 白天他们品头评足,夜晚他们魂不守舍。在这里,人们剥去了虚伪的假面,一切都变得那么赤裸裸的。他们发泄膨胀的欲望,幻觉中想象着男欢女爱。没有前生的 缘,没有今世的情,‘爱’本来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悖论,命中注定必须徒劳地践踏自己的天性。为了祈求这神秘的令人消魂的终点,他们用无知的‘爱’作践对 ‘爱’的无知,而最终使他们的人格更加异化—-白天用最下流的语言咒骂女人,夜晚却想像着这些女人而自渎和满足。
夜风已冷,月华仍把铁窗的影子洒在监舍的水泥地上,这就是生存的现实。我不知是厌恶他们,还是同情他们,至少我不想指责他们对性的渴望,明知那是在 特殊的环境下扭曲了的。而且我自己居然也被这春情萌动的夜晚所陶醉,混沌中见我心中的情人从遥远的地方飘然而至。我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紧盯着被铁窗割 裂的苍穹,流萤随着黑幕上的点点繁星,正谱写着令人心酸的诗篇。
上午黄教喊我去了中队办公室。一付严峻的目光扫视着我,似乎想要穿透我的灵魂。我紧盯着那个“歪斜的红框”,它抖落出一堆问话:“你给我解释这些照 片的含意?”他用手背反敲着桌面,桌子上散落着十几张彩色照片。他把它推给我,我拿起来逐一审视。这是女儿颖鸿在海南举办的装置艺术展的一组照片。作品用 十几台彩色电视机叠成,每台电视机中播放着各种正在讲话的嘴巴的特写。老、中、青、男人和女人都在诉说着一个主题:《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因为黄教看到 了这个标题,所以才追问要我作出解释。女儿的用意一目了然,采用了装置这一全新的艺术语言表现了控诉和抗争。黄教见我不言语,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无话可说,也用不到我再作什么辩解,众口皆碑!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判决。”黄教说:“这些照片中流露着一种不满的情绪,留在中队不许拿回去。”他们怕照 片传递在强劳人员中产生影响,更怕这组装置中众口一词的呼声。
1995年4月6日
昨天是4·5天安门事件纪念日,弹指间已是整整20周年。
中午清监后,强劳人员集中在中队的大院里,我和周国强凑在黑板报的后边窃窃私语。据说,北京市劳改局大员来这里视察后,已选定了这里为政治犯的监禁 地。这块位于北大荒腹地的双河劳教农场。我们是第一批受禁于此的“异端人士”,用官方的语言是“动乱分子”,而外电称呼为“持不同政见者”。正在谈着,我 们看见黄教导员走进了大铁栅门,便本能地往黑板后阴影处移动。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逃脱黄教导员的目光,他径直走过来,喊着我的名字,我只得起身走到 他的前面。他皱着眉心,恶狠狠地问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不让你和周国强凑在一起,你们又在谈什么?”我伸出指头说:“报告政府,刮铁锈,划破了手指,扎 了根刺,叫周挑刺。”黄教扫视一眼,见我的手指确实在刮除宣传牌的铁锈时划破了指头。为了转移话题,我赶紧说;“黄教,张学雄的脸脓肿,他干不了刮铁皮锈 的活,你们也不派人来,让我一个人干到什么时候。”黄教没有答复,上楼去了中队办公室。
今天收到侄女倩虹的信,还有一封信是向宏夫妇寄来的。倩虹在信中说她搬了地方,现住在西城阜外大街六里桥附近。信中开头仍故意引用雪莱的那句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一次在审查时没有被黄教指责为暗语。黄教装成颇有文化的姿态,在他歪斜的口中念道: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接着又揶揄着念下去:
“现在春天已走到我们面前,经过严冬考验的你,不会不对早春的阳光发出微笑。坚持就是胜利。”
向宏夫妇的信中谈的是对我绘画的感受:
“正学先生:你好!北大荒此时正是烧荒季节,我尚记得二十几年前那一片片耀眼的火光和黑烟。当你站在辽阔的原野上望着那代表春天和新生的烈焰,你会 突然感到万物复苏其实便是在毁灭之中的涅磐,我想,这景象在画家笔下该是一幅绝好的图画。它不单纯是描绘自然,更多的是表现人类对生存和美好将来的渴望和 奋斗。倘若有一些与别人不同的北大荒四季图,亦是反射人心中的四季变化,又带着强烈的环境特色,自然别有价值。最近看到了‘弓放’的画,画面很大气。在宏 伟的气势和抽象的表达中,其中又不乏具像,这有一种点睛的感觉。而且像的本身又显得十分随意,倒烘托和加深了抽象的内涵。似乎是矛盾对立的统一。因为事物 永远矛盾,构思太整体,画面虽完整,反而内涵受框定。所以我有时总认为:好的作品不是靠构思出来的,而是凭灵感的突发,而灵感本身又来源于生活和知识的积 累……”
看到这里,我想他们正在向我提出绘画语言的建构问题。
信中接着又写道:
“当创造激情高涨达到巅峰状态时,笔下的东西都是最能刺激观者感官的。传统中国画的完整和圆满,和传统文化有关。实际上圆代表着中国的传统,囿于传统还是打破传统,是我们这一代文化人考虑的问题,而且我已从‘弓放’画中感到突破圆的希望。”
信中的弓放暗指是我,谈到的问题也正是我冥思苦想的问题:中国人的心态,是从一点出发,绕一周,回到原地,就形成了圆。中国人寻求圆满的结果。中国 传统的戏剧总是以大团圆为结局。连阿Q杀头时也要费尽力气极力想画出圆圆的圈来。中国的长城,其实是划地为牢,构成几千年保守,封闭的心态。西方人追求一 点一划的发展,形成十字形的交叉。所以打破这个圆,打破封闭,才能走向世界。
我正在抄摘向宏的信件,李副指导员在筒道里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想不到我又将堕入一个罪恶的旋涡。这种苗头,我早已有感觉,几个势利队长的脸就是睛雨表。
昨天晚上去看电视新闻经过工作室时,单队长拦住我,不让我进工作室服药和拿眼镜,并厉声斥责:“你当这里是宾馆,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何 必明知故问,这里是监狱。”此时排队来看电视的强劳人员已在工作室门口聚了一大堆,单队长一边轰他们一边用变了腔的嗓门继续对我训话:“你当这是疗养院, 养着你这个人大代表。”我想人的心灵是面镜子,你看对方不顺眼,对方也一定如此。
单队长是去年逃了三个强劳人员的第二天充实的新警察,动不动训人、骂娘是他树立自己威严的办法。3月27日晚,我们都在文化室看电视新闻,单队长逮 住坐在前边的两个强劳人员,当着我们70多人的面,使劲抽打他们每人几十个耳光。受惩罚的原因是他们私下在说话。可偏偏这时电视新闻上正播放着英国首相撒 切尔夫人访华评价中国人权有所改善的镜头,我无法揉合这两种极端的反差。正想起身论理,叫他听听电视上的评价。将要解除的王泽清拼命拉着我,田宝金也偷偷 压住我的两膝。泽清说:“看不惯的东西多的是,你能跳出他们的掌心吗?”我忍住气没有起身抗争。今天,我弄不清自己哪一点又招惹了他,但他的这种态度使我 提高了警觉,总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李副指导员见我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又要犯事了。你都在干些什么?你活了这么个年龄,经过的运动还少么?你怎么会没有一点教训!我真为你可 惜,拿鸡蛋撞石头,不识事务。你是傻还是真的不怕死。我都这么明确地告诉过你:个人对抗政府是自找苦吃,我们代表政府代表整个国家,你还没有从你的‘民告 官’中吸取教训。我们都是头戴国徽的人,那么容易被你告倒。要整你要给你加刑、加期,只要我动动我这杆笔,整你一篇材料上报就够了。”
李副指导员是文秘出身,我初来时还叫他李干事,跑人事件后他晋升为副指导员。接着他又警告我一句。“听说你总在写什么,如果你真的写了这里的事,你 得自己明白你会有什么下场。”停顿片刻后他补上一句话,“那你就永远别想再走出这扇大铁门。”李副指导员确实很焦急,他推过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只管自 己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水后,给我也倒了一杯。然后正儿八经地问我,是让谁把一份《要求给予治疗的报告》偷偷寄到北京市劳改局的。
一上来就听他一通训话,我忐忑不安中一直在想发生了什么事。最重要的是,别是寄的“背书”和画让他们发现,听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说:“自那次黄 教和孙科长给我做了一份看过病的笔录,我签了字后,你们再也不给看病,我都晕死过去几次,要求你们用北京市公安局赔偿的医药费让我看病,黄教就是不答应, 连医务室最简单的量血压,化验小便都不给做。所以我写了报告让解除强劳人员带出去邮寄到北京市劳改局。 要求从人道立场出发,依法给我治疗。”李副指导员说:“你这一写,就把事情弄得更僵,你向上告状,告我们不给看病,劳改局能管你吗?你说你有病,我们可说 你伪病、装病。能忍就忍,有事好好逐级反映。前一次你给来这里视察的劳改局长递起诉材料,因为你初来不懂规矩才没处理你。现在你是私发信件,这是不允许 的。你不能总给自己找麻烦。”我没有说什么,李副指导员也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片刻,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办公室的窗台,柜顶,桌上,种的许多花草和一些喊不出名来的野花,那个多肉类的仙人掌在黑色的荆棘中开着黄色的小 花。黄花的后边是一张写着全部强劳人员进所和解脱日子的图表,一块小黑板上写明的是近期将解除的人员的名字。桌子后挂着一排十多本各种纪录,如“械具使用 的纪录”、“劳教人员表现的纪录”、“处罚的纪录”不知那里边写我的是什么文字。我来场后,一系列的举动如给北京市劳改局长递起诉书;让解除人员私带信 件;在通信中用暗语说话;叫胡建华队长“小胡”……等等一定也记录在案。不知“处罚的记录里如何记载他们用六根电棍同时电我的壮举。但我又不能翻看它们。 又沉默了片刻,李副指导员对我说:“回去吧!回班好好反省……”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