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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葬图》
1995年1月23日
四天来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已经到六根清净的地步。好不容易批下两顿病号饭,竟是白开水泡的冷米饭和一块咸菜,吕得武乘机煽我的火,在旁嘀咕着:“圈 里的事你不懂,伙房班长掌管我们这么多强劳人员的食物。他可是圈中的通天人物,连队长都得敬着他,以便从他那里得点儿实惠的东西。你看每次评减期,伙房班 长是内定的减期对象,这已经是铁定的。今年三个减期都是伙房班的,班长朱立华批的是第一个。平时他们‘借花献佛’,拿强劳人员的东西讨好那些干部,对我们 却气势汹汹的,谁来邮包切谁的,这也叫权钱交易。平时你骂我连针线,蓝墨水都不轻易给人,嘿,我就只这么点儿权力,在圈内他们求我的针线、蓝墨水也得用实 惠的东西来交换。”
今天是牛大夫当班,我要求去了卫生室,牛大夫倒发给我两片止痛片。让我当面吃下一片后把另一片交队长带回中队。我回到中队又目遇崔法祥可怜巴巴的眼 神,只得硬着头皮去跟李指导员要带回的那片止痛片,李指导员命令我张开嘴,并亲自丢进那片止痛片,我赶忙合起嘴巴用舌头把这片药卷到舌下,然后奉命咕噜噜 喝下一口水,咽了下去。回到工作室,我把舌头下的止痛片吐在手心里,找来小纸片包起,到三班找到崔法祥,偷偷塞给他这个小药片。
虽说吕得武连针线、蓝墨水都要用实惠的东西去交换。但如今我病着,他只得给我打水端饭,因为黄教导员有言在先,他也不敢怠慢,毫无实惠地给我洗衣 服、被套。他觉得委曲,一边干一边自言自语道:“我都六进宫了,可碰到你这样的主儿还是第一次,在家里你就是我爹我也不干。”我听着忍不住笑了:“既然监 视我和服侍我都是政府给你安排的改造任务,那你就尽心干吧!”想不到刚说完“吧”字又哇地吐了一地。吕得武只得又提来水和拖把清扫。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 地求着:“我的爹,悠着点儿不为我也得为自己。”我说:“谁叫你告密,把我放在工作室里的药都让黄教抄走。否则我的病也不会严重得如此半死不活,让你陪着 受辛苦。”
我不再搭理吕得武,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好像有人拉我手,感觉阴冷彻骨,抬头一看是宇儿。我对宇儿说:“东北天寒地冻,你穿南方的衣服怪不得手冻得 这么冷。”宇儿说:“到了阴间,人的一切都是凉的。爸爸,该从苦难中解脱自己了,只有天堂才是灵魂真正的归宿。”我心中在想为什么说“解脱”而不是“解 除”,可见“解除”比“解脱”更难。宇儿仍然英俊、伟岸、潇洒,只是左眉上方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脖子上挂着一条鸡心项链,左手中指套着刻有鸡形图案的戒 指,这些都是他初恋女友在他入殓时给他戴上的。毛毛在入殓时塞入他衣袋中的照片和一束青丝仍套在他的手上,成了生死之恋的信物。我终于随宇儿腾空飞起,监 舍越来越小了,在我鸟瞰的视野中,这块划地为牢的劳动营正是这片钴蓝色雪原上的一个红色的长方形,那四角耸立的岗楼和那一圈水银灯发着阴森森的寒光。几声 犬吠声才使我意识到我已游离了这给我太多苦难,太多不幸,太多绝望和太多思念的世界,我终于离开了这罪孽深重的大地,这就叫“解脱”。
再看我那没有灵魂的躯体,现在正被人用污秽的被褥包裹,仍被那辆拉我来的警车一路呼啸着送去齐齐哈尔,不是送火车站,而是送火葬场。进了大院,院中 有个废弃了的园形花坛,我仍被送进一筒 六室,在一个角铁焊成的高低统铺上横置。这环境太熟悉,不就是我所处的监舍吗?门外响起了皮靴声,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想立即应一声“到”,但我发不出声 音来。接着又是列队,又是报数,我还想喊一声“报告”,告之我所以起不了床的原因,这正是我监禁九个多月生活里训练有素的条件反射。但我确已是断了气的死 人,无论如何努力,已属徒劳。
接着,工作人员用小车推我去另一场所,我被排在同样几个等待焚化的死尸中间。死尸管理员进来了,一高一矮,矮的就像用电警棍插入我肋窝的胡建华队 长。我看清楚他们手中拿的已不是电警棍,就稍稍放了心。大概要给我作最后的改造,然后告别人世,塞入焚尸的炉堂,於是我那躯体将化为一缕青烟直上太空。
“肏你妈的,这么恶臭!”,我听到又是那句曾使我遭受六根电警棍三个小时电刑的瘟骂。分明又是那个矮个子胡队长在叫喊,我想接下去我就会听他连珠炮 似的漫骂:“你丫是活腻了,吃了豹子胆‘猖’啦,和政府叫板和公安局磕……”倒出了旧恨新仇后又是:“你丫是卧底的包爷,‘秘’政府的‘渣’……绷跟他废 话‘练’他,电!”可我死了,罪孽已受到头啦。“人都死了,还挨肏,这人世间也太不公道。”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师傅提来温水,在拭擦我污秽的身体时说着,一 边又自言自语道:“好端端一个画家,就这么几个月给‘灭’了,总不能让他臭哄哄地去见闫王。”
我被擦拭着,思维受到刺激竟活跃起来。第一个意识仍是反抗,我还是那句话:“人都死了,怎么肏?”我都成了死鬼,现在我不怕用这句话顶撞胡建华队长 了,也许相比起来,他更怕我。要不然他怎么一直缩在一边不敢正眼看我呢?我的灵魂浮在空中,火葬场的这一切使我想起了人生的一件往事:
那一年我17岁,三年的饥馑,迫使我流浪上海,露宿街头写生。上海的高楼大厦使我入迷,我从外滩画到中山公园,从北站画到南市,画到哪里睡到哪里, 把画夹子一摊“席地而卧”。那一晚画完南京西路的夜色,天下起小雨,我走街串巷想找个能避雨的屋檐下露宿未果,黑暗里闪进了一个洞开的小门,乘夜色摸进院 子角落的一个孤另另的小屋中,那房中并置着两张小水泥床,床上扔着几块床单之类的布片,一股强烈的来苏尔药水的气味刺激着我的鼻膜。
过份的劳累,使我躺下便睡着了。这是个真正的无梦之夜,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被灯光刺得发胀,便揉着腥松的两眼坐了起来。突 然“呀!”的一声尖叫,几个人扔下抬着的东西喊着“鬼来了!”返身而逃。灯光下我巡视小屋,只见水泥床上的白床单都印着红十字,小门的玻璃窗上正反印着 “太平房”三个大字,想不到我昨晚糊里糊涂进了停尸间。可我却并不胆怯,还琢磨着为什么叫“太平房”,可见死了才太平,这里该是人最安全的归处。走出小 屋,只见门旁被抛下的竟是一付担架,红十字的白床单下直挺挺地躺着死尸,歪斜地露出半遮掩的容颜,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瞬间,我头皮发麻,慌忙夺路而 逃。而今天我被抬来“太平世界”,在这人生最后驿站,作最后的停留。
一夜乱梦和恶梦带给我一种不祥的预兆。今天宋队长让吕得武搬走我的床垫,不准再让我躺在工作室中,要我回班。吕得武亦收起了剪刀、铅笔刀及圆规之类 的东西,连碰都不让我碰。我说:“我还没有想死,你们是不是在暗示我?”他说“你要真的寻死,我可负不起责任,我再叫你一声爹,我服了你行不行?”
这恶梦和现实就是我的人生!
1995年1月28日
不知躺倒几天了,昏昏黑黑、天转地旋,冥冥之中,只知道去了总场医院一次。宋队长叫吕得武给搬走了垫子后,我无法寝着阴冷的水泥地休息,只能是席地而坐。寒气透过铁窗薄玻璃弥漫着,尾骨挫伤,腰椎剧痛,还有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牙痛。
噩梦一:眼前是晃来荡去的丧钟,被红、绿和黑、白交织成大大小小的十字。那洪钟大鼓不停息地敲着,让我无法看到这人生的休止符。我还要在煎熬中等到 何时?天籁中飘来千年的绝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呀!人生苦短,难道还得在今是明非中呻吟吗?涉死者 又为何归去来兮!?此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怀念着我的妻儿和那些为我命运担忧的朋友。流萤闪烁着记忆的翅膀。思绪跌入幽暗的深渊,地下的暗流夹杂着地火延成一 片赤海,耻辱的记忆正诉说着历史的遥远。难道这“血色的黎明”会在这一代人的视网膜中退去,而没有留下淡淡的印痕吗?为此,我画下《晃来荡去的丧钟–焱、 曌、瀣》,让我们世世代代记下这民族的劫难。
《曌》已完成了,《焱》才完成一半,《瀣》只铺了墨色。谁来完成,只能是我。魂归去来兮,正是因为我在人间还有未了之事、未了之缘,未了之情!所以 才屡屡濒死而又复生。丧钟仍在黎明前敲响,眼前翻滚着血色的波涛,星星点点永不回头的眼睛下簇拥着壮志未酬的灵魂,窒息之中,洞幽烛微……我的灵魂将飘浮 向何处?一切的一切对我都无动于衷了吗?我那多愁善感而敏捷的心灵僵死了吗?眼前,色彩凝固了,旋律消失了,情感窒息了,思维停止了,我终于在一片虚幻中 睁开眼睛。
铁窗外,朔风呼啸,暮霭沉沉,北大荒的狂飚搅起的风雪,使天地一片昏暗。不行,我不能沉在这种心境之中,我费力地拿起寄来的《传记文学》杂志。这是1995年第一期,翻开第一页,那“新年献词”竟把我深深吸引住了:
“……2000年正以巨大的步伐向我们走来,人类充满希冀的战栗的双手即将叩开21世纪的大门。与此同时,一股迎接新世纪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 之势,裂地惊天、汹涌而来……人们在遥望着那喷薄欲出的新世纪曙光的同时,无不深深感受到的一种咄咄逼人的冲击和震憾。世界发展日渐多元化,人类将步入更 广阔的时空。风鸣雨潇,雾障云屏。头上顶着濡血的星空,耳边震响着浩瀚的警钟,脚下的路荆棘丛生……人类何以能掌握生命与智慧,覆盖历史和未来,洞悉人 生?于是在编辑《传记文学》的时候,一种紧迫感、责任感,一种颇具豪壮又近似乎悲怆的感觉,在沉痛的回首与并不轻松的憧憬之中,久久地弥漫不散……一如背 着沉重行囊的跋涉者,任重而道远,我们岂敢丝毫懈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肩负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苦苦追寻。无论是影响历史进 程的巨人抑惑是各领风骚的俊彦,我们寄希望于每一个炎黄子孙,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每一双眼睛都成为一首诗,每一颗心灵都成为一支歌,每一种个性都成为独 创的历史;因为它是真实的,而唯其真实,才有生命力,直面历史,直面人生……”
这些话仿佛就是对我而言又正是我绘制《焱》、《曌》、《瀣》追求的意境。翻到目录,此期编辑正是刘向宏,我觉得心里一阵温暖,这是我们一代人的共同信念。我得振作起来,画完我的《晃来荡去的丧钟–焱、曌、瀣》的三个巨幅画面。那是我精神上的煎熬和肉体上的磨难建构而成的。
向宏文章的字字句句对我是一种鞭苔和鼓舞。人生如此,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追寻绘画更新,在点、线、面、色彩、形式的嬗变中,如果只是亦步亦趋地 演绎或解读西方人的艺术观念、步他们的后尘,如果只移植外壳而没有精神,那么,这种所谓的艺术又有什么价值呢?由此,我想到自己近期绘画的形式和构成画面 的语言,在我的艺术世界,圆和十字同样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大至宇宙、天体、星球;小至细胞、原子、质子……圆形是这个“物质”世界最基本的形态,而一竖 一横交叉而成的十字,表示的是人类不可知又神秘的“精神”世界。从新石器时代彩陶上的卐纹样,到耶酥的十字架,从佛祖的卍,到纳粹的卐,还有医院的红十字 和墓地的黑十字,而这横与竖的交叠正是人类精神焦虑的反映。因此,生生不息的圆形和大大小小的交叠的十字形,在我画面上构成了人类社会物质与精神的撞击。
至于画面中似是而非的物象,既虚幻又真切并杂乱无序地组合也许正是当代人类心灵世界的扫描。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种跨越常规的视觉形象的图象。在不可 知中嬗变或衍生着,解读神秘的心灵密码。那纷繁、复杂的圆形和十字形所产生的紧张不安,动荡以及强烈对比色的冲突带来的内心焦虑,正是当代人无法自控的情 绪。画面中重复出现具有心理暗示的永不回头的眼神,融入了千百年来人类追求和奋斗的精神,也是我自己的心灵写照。
我的画排除了愉悦视觉,排斥为满足肤浅肉体快感的审美需要,和传统美学中技巧、功力诸等因素,把娴熟的笔墨技巧视为杂技表演的功夫而摒弃,并以涂鸦 之举表示对传统的反叛。因为现代人类的审美心理,不能再停留在作为一个动物都能感知并极易满足的生理或自然“美”的范畴。 沉浸和维持这种最低等视觉愉悦需要,是当代艺术的到退。
1995年1月30日
上午总场来中队视察,浩浩荡荡一行人,由总场的诸书记、张书记带队;王场长、黄监狱长、孙科长以及一些叫不上名排不上位的官员相互簇拥着,分场的高书记及中队的队长们只是尾随其后。
进了菜园班后,只听张书记问:“哪位叫严正学?”分场队长立即把他们引到我的面前,两书记分别握住我的两只冰冷的手,诸书记说:“你是南方人,第一 次在东北过年,北方的气候、条件和生活习性都不尽人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诚恳的‘官话’,感觉到确实是肺腑之言,也确实使我感动……我也动了真 情,一时间,我真想说点什么……说他们的手下曾用六根电警棍对我进行长达数小时的电刑;说黄战友教导员查封我全部治病的药品。说他们的手下人任意体罚,殴 打强劳人员,还说……但这些都只是在我脑子中的话,我默默地什么都没有说,这不仅是因为黄教导员就站在他们的身后,也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这张迟钝、腊黄、瘦 削的脸即是无声的抗议。事后同班的强劳人员告诉我:“今天是除夕,每年这个时候,总场的‘猪’书记、‘鸭’书记都来。”强劳人员故意把诸书记和张书记喊成 “猪书记”、“鸭书记”,增加了不少调侃的成分。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就是中国人的“普天同庆”吧。
今天完成了《晃来荡去的丧钟–曌1976》,乘吕得武给中队抄写材料之时。我把4张6尺宣纸拼成的画面铺满一地,站在一把小凳子上审视这幅作品。我第一次这样完整地看自己的狱中创作。对着画面中浩浩荡荡的凛然之气,我屏息止步,怕惊扰了那水章墨晕中的每一个精灵。
短暂的白昼又将被一个个寒夜复盖,铁窗生涯像梦一般的寂静而真实。路漫漫通向那黑黝黝的无尽的深渊。时代的愚昧,构成这并非误会的历史“误会”。成全了我对孤独和执著最深层的体验。诅咒生不逢时?还是诅咒自我的存在!脚下的水墨世界成了我绝处逢生的心路历程。
我的一生是失败者的一生,在铁幕下,连“穷途末日”的辉煌都没有见过。因此“流浪”就成了我一生对“自由”渴望的最大追求。在被陷害、污蔑、诽谤、 摧残、鞭苔,放逐下一个脚步紧跟一个脚步地走到了北大荒腹地,关进了禁锢的牢狱。眼前浮现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符拉吉米尔之路》的油画,画的是那条由十二 月党人踏成的,通往西伯利亚流放地的道路。现在这个中国的“古拉格”自我以后又来了第二位“政治犯”周国强,是否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第六……接踵 而来呢?这条路的尽头会是我们人生的墓地吗?突然,一个构图闪现在我的脑海,我赶紧把突发的灵感记在一个小纸片上,以列维坦油画《符拉基米尔之路》为它命 名。
带着社会的责任和艺术家的良知,我只有从无路处踏出一条新路来。于无希望中寻找希望,在高墙、电网、铁窗下,面对苍天黑土。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以屈原《离骚》中的诗句自勉。
孙干事今天告之有我的数份电报,来自北京市、椒江、海口。儿子已把消息传到,今天王慧到双河,周国强在队长监视下接见。
1995年2月1日
Q警察初一接的班,早早喊我起床,出了囚室,他在锁上囚室的铁皮门后,走进工作室时偷偷塞给我四个苹果,再加上一句“春节快乐”的祝词,接着滔滔不 绝地数他的家事。从兄弟的淡漠到媳妇的闹离异……我嗯嗯地应着礼节性地表示我还在听着。其实我还挺困倦的,不愿意他这么早把我叫出囚室。而且对他的那些唠 叨实在不感兴趣。
他却把工作室的门推开一条门缝,窥视了筒道四周后,突然返身进来,搂住了我,用那长满粗黑短毛的嘴,吻着我的脸面。我使劲地推搡着,刹那间皮肤上, 起满了鸡皮疙瘩,连头皮都麻木了。一种被侮辱、受欺凌的情绪陡然增长着,真想重重地掴他几巴掌。但我还是忍受着,体验着这种粗狂与野蛮的猥亵,那令人恶心 的舌头和胡子茬,像一百条百脚虫,频频地在我脸面上吸吮和磨蹭,迫使我把平放在两张椅背上的标语牌推倒在地。“嘭”的一声,发出重重的金属撞击声响。李指 导员立即过来,审视着倒塌一地的现场,皱着眉头问:“怎么这样早起来?”没等我回答,Q警察即回答说:“严正学说他睡不着要起来赶任务。”李指导员没再说 什么,转身出了门。
曾经从那些强劳人员口中听到关于Q队长的非常规行为,说他是一个性变态者。我的亲身经历更让我确信不疑。
春节的那天举办游园活动,项目有吊瓶子,抛圈,猜迷等等。全体强劳人员集中在文化活动室可自由走动。因而不让我和周国强说话,在今天似乎是办不到 了。我和周凑在一隅,周为我的目前状态担忧。为了抗议黄教导员搜封我的全部药品,不给我治疗疾病,我给总场写的长达九页的报告里,第一点指出这是他们借病 魔之手对我的摧残和蹂躏,黄教用行政命令剥夺我治病的权利,是对我变相的迫害。第二点要中队撤走吕得武,我觉得让一个刑事犯,整天24小时监视我,是对我 人格的最大污辱。第三点对电警棍随意惩罚强劳人员提出抗议,指出这种野蛮的管理,不是感化心灵而是一种无能的表现,更有损执法人员形象。第四点是伙房班及 队长任意开小灶吃大家的食品……
结果在30日晚上的节前训话中,分场领导高书记特别指明:“要启用一切戒具对付敢于跳出来和政府对抗的人,不管其知识多高,年龄多大。”这是对我 “冒天下之大不韪”报告的回击。其气势真有宰了我送上祭台的可能。所以周国强担心我会吃眼前亏不无道理。周国强要我忍住气,并说武汉的秦永敏也被抓捕后劳 动教养,睾丸被打出阴囊,人也废了,他们真会下毒手治我们的。但我想,不斗争是没有出路的,不管采取什么样方式,假以什么样的借口,必须在这里寻找自己的 立锥之地。否则,别人包括管教和劳教人员都敢随意欺负你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下午我去了办公室。今天是黄教导员的班,这个分场权力最大的监狱长坐镇中队,得给他添点“麻烦”,找他要药。我走到中队办公室门 口,重重喊了一声“报告”即推门而入。烟雾弥漫中,黄教、王中队长、于中还有几个队长正在酣战方城,桌子上码着一叠叠大面额的钞票。原来这就是宋队长常常 对我说的娱乐活动,分明是公安人员在公安机关里设局聚赌。我成了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见我进来,黄教不吱声,王中队长一边推我出门一面说:“孙大夫今天 在分场喝了酒,醉了。明天让他给你看病吧!”
晚饭后,全部集中训话。监狱长黄战友教导员铁青着脸宣布纪律:强劳人员今后在队长门外喊了“报告”未经队长许可擅自进入的按违纪处置。这当然有所 指,不能再让我们看见他们的赌博行为。就为了这一点,召集全体人员训导。会后宋队长领我去他的房间,严厉警告我:“不准再写再记什么,写那些申诉、起诉或 报告,是抗拒改造的表现。如果再写,不但不给药,还得处理你,电警棍侍候你。”看来不写申诉或起诉状,是给药的前提。宋队长又说:“上次北京市劳改局王局 长来中队视察工作,你倒好,闯进办公室递状纸,状告北京市公安局非法劳动教养。你想,这就是北京市公安局的监狱。当时就该电熟你,你怎么不懂‘水满不过 桥’,什么事都得一级一级向上转,你总给总场、分场写报告,递申诉、交什么起诉状,你把中队和本班队长我不放在眼里,这是一种越级的对抗行为。”我说: “北京的八大处还常有拦车告状的,如果江泽民来此视察,我该告天状的还要告天状。”话说出口,我即后悔了。我怎么承认了这种“庄严而虚假”的法律,往统治 者脸上贴金。至此,宋队长换了口气说:“假如保证不再写上诉、申诉、起诉、报告、申辩之类的东西,我可领你去看病取药。”看来我最后的一点点申诉和起诉的 权利将为换取“止痛片”而被剥夺。
1995年2月2日
王中队长没有忘了昨天的承诺,让刘之跃队长带我去医务室,孙大夫不给我诊脉也不给我检查,呲牙咧嘴地大声地训斥我:“上次我还指点你,去求求黄教, 你也得有点儿行动,可是你却……”虽然措词含糊,我却明白其中的意思。由于我毫不理会,而后就有了去齐市检查的一幕。孙大夫说着说着,本来就够长的脸拉得 更长了,粗着嗓门咒骂道:“你他妈的,省级医院都看不了你的病,我这个治感冒的大夫能给你治什么病?”我说:“那次去齐市叫什么治病?你们是故意搞那么张 诊断,让我不能保外就医的。”末了我又加上一句“我不要保外就医,我要你们给我治病。”孙大夫狠狠地从他变了腔的声带中蹦出几句话:“你病死,你自杀,活 该。我们有省级医院的诊断,谁也不为你负什么责任。李润五是个市长都救不了,你还能怎么样?你想告就去告我们。”我说:“我死了去地府告状。”孙还没消 气。进一步以咄咄逼人之势喊着:“哪个队长手狠些,就把你往死里整,看你还敢说什么,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黄教变相近害你,你能怎么样?黄教的一句话,我 们都得百依百顺。人家说好话都来不及,你动不动说黄教专横武断,你都成了‘卧底’的啦,这不是自讨苦吃?!”我第一次撞上他们赌博的第二天,胡队长骂我是 “卧底的包爷”,开了用六根电警棍对我电刑的先例。想不到晦气的我昨天又撞上了他们聚赌的场面……
新春伊始,此刻,家家户户都在欢庆中拜年、祝福,而我得到的却是这一通臭骂,这巨大的反差,令我浮起一丝嘲弄的微笑,孙大夫顿时住了嘴,愣愣地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了。
1995年2月4日
今天是于中队长的班。响了起床铃后,于中的大皮靴雷厉风行地踢开每班的铁门,拿着电警棍催大家去出操。嗵的一声,我们班的牢门被踹开了,于中手中电 警棍吱吱响着直指到我的胸口,命令我,今天必须出操。我说:“我头痛得要裂开了,这么多天了,水米未沾……”“甭废话,你快死了,都忘不了‘秘’政府的 ‘渣’,像个卧底的还记什么。”听此一说,我明白,吕得武又告我的密了。大前天又撞见他们赌钱,所以恨不得整死我。逼我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去出操,无疑 让我早完蛋。
而折磨人的事还在后头。磕磕碰碰到了操场,在冰天雪地中不是练操,竟让大家跑步。还命令必须脱去棉衣,脱掉帽子,这对我可是个残酷的惩罚。不消一 刻,西伯利亚的寒风就吹透了我的胸膛,使我内心发颤,冻得我头脑发愣,脸像钢针扎刺着,耳朵冻得发脆,我想着电影《黑太阳731》中被冻成冰棍的苦役犯的 手,怕摸一下耳朵,会整个地掉下来。脑瓜儿开始发迷糊,我想大概快成了冰糖葫芦啦!想着想着就失去了知觉……
(据说一年后,刘念春也遭受此惩罚。)
1995年2月5日
北风抽打着铁窗,一阵紧如一阵。而一阵紧如一阵的头痛,和一阵紧如一阵的咳嗽,使我彻夜难眠,在阴冷的被窝中辗转,肉体和精神在煎熬中企盼着晨曦的 到来,枯涩的两眼望着窗棂外,仍是漆黑一团。生存再一次堕入绝望的深渊。操纵着病魔的黑手钳制着我生命的脉膊,每跳动一次都是如此地艰难。断齿的炎症及身 上的病痛已被高烧和像要炸裂的头痛所掩盖,使我难以忍耐,额头渗着豆大的汗珠,两眼发黑,只能揪着自己的头发去撞狱壁。翻腾纸箱,抖出各种衣裤的口袋,希 望找到一颗止痛药聊解一时之痛楚。
那几盒“芬必得”被抄走后,早不知落入哪个队长的手中,能儿带来的“索密痛”又被黄教查扣 。我当时就提出抗议:“这些止痛剂根本不含任何副作用,也没有吗啡,应该让我服用止痛。”黄冷笑说:“看来我还得听你的?”
在无望又无奈之中我翻寻着能儿带来的食物,颜料和书籍,其中有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各色袋装高级国画颜料。有银珠、朱砂、紫金、靛青、花青、赭石、鼠 灰、瓦灰、蛤粉;还有几包明矾、明胶、雄黄、石黄、石青……突然我眼一亮,发现了其中有两包“藤黄”。是真正的产于南洋的块状藤黄。我紧紧攥住这五克一包 的两包藤黄。口中喃喃自语:“够了,够了……”
它使我想起卅年前在浙江美术学院附中读书时朱恒老师的话,老师见班中学生常有吮笔头的习惯,常常警告我们说:“凡是爱吮笔头的学生要特别注意,国画 色藤黄是一种剧毒物质,少量吮入会中毒致命……;老师拿的“藤黄”正和我现在紧攥在手心的“藤黄”都是一样的冷黄色,一样的块状物。不知是惊喜还是巅狂, 我的心在突突的狂跳着,颤抖得几乎要蹦出胸膛。此时此刻,在荒蛮不毛的北大荒腹地,在绝望又无奈的劳动营里,在权力和病魔的双重的虐待中,这就像是沙漠中 寻找到的一泓清泉。饮鸠止渴,只是为了祈求解脱……
我呷了一口水,开始掰碎那个块状的“藤黄”,我又呷了口水,又呷了口水……热泪止不住涌泉似地从干枯的眼眶中流淌出来,顺着皮包骨的颜面,渗过胡子 茬,流向咬紧的下唇,沿着下巴滴下来,一滴又一滴地洒在手心。泪水将藤黄融成一滩冷黄色,我注视着这滩冷黄色,泪眼模糊中觉得它渐渐变成了暖黄色,又成了 中黄色、桔黄色。原来下唇已被咬破,我的泪和血竟和这夺命的藤黄调和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充满诱惑力的桔黄色。那是生命、希望和光明的象征。那是我们出母腹睁 开眼睛认识世界的第一个颜色。现在它将为我的人生划上休止符。这充满人类希望和诱惑,象征着光明和情感的色彩,如今竟是我的夺命色,更不可思议的是由我的 儿子送到我的手中。这种“解脱”所构成的另一种深层的意义使我无法想象……
我抽搐着,仍是紧紧捏着正在溶化的这个致命之物。百年以来,美术史上 :苏丁的自戕;德国“桥社”凯尔希纳的自杀;雕塑家威廉·莱布鲁克自动结束忧郁的人生;莫迪里阿尼跳楼绝命;梵高用手枪对着自己胸膛扣动枪栓……,这么一 大批情绪型的艺术家用颤栗的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惨痛地走向天国。我无非只是步他们的后尘而已,如果有那么一点创造的成份,那就是:我用绘画的丹青去扼杀绘 画的生命……
天籁中传来哀怨之声,透过铁窗,穿过铁栅,敲打着我的耳膜:“你想过吗?无辜的儿子事后知道那夺命的藤黄正是他亲手交到父亲的手中,那么你的“解 脱”不是要让你的儿子负疚终生吗?他终生的悔恨正是由于你的懦弱。这又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呀……”地上铺的是那幅未完成的《晃来荡去的丧钟-瀣1989》午 夜的寒气正在画面中弥漫,那一双双永不回头的眼睛透过重重的阴霾紧盯着我。澎湃的怒涛里,中流砥柱上那只永不回头的精灵般的大眼睛正审视着我,鞭苔着我的 灵魂……
我松开了手,把那一掌的“藤黄”色抖入调色盆中,藤黄渐渐在水中溶化,我注视着那半盆的冷黄色,并用笔搅拌着,滴下的泪和血水在旋涡中浮荡着,倾刻 间也溶入其中,使黄色慢慢从冷色转为 暖色。就在这时,那个声音仍不停撞击着我的灵魂:“你要死,你想死,你可悲的软弱,正是那些要害你,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所求之不得的结局。你整整50年人生 里,没有人能打倒你,现在你即自己打倒了自己……”我没有再考虑,捧起它,并不是喝下去,而是把它洒泼在画面之中。成了一片怒潮。眼前星星点点地闪现着黝 暗和洁白的十字,它们凝聚着我的焦虑、思辩和无奈!涛声依旧,那如涛如潮的怒海,那汹涌澎湃的恶浪,惊涛裂岸,席卷着旧世界。那愤怒的海洋正是我的泪和血 画成的……不,这不仅仅是我的泪和血,而是在那个血色的早晨,我们民族的泪和血染成了如此触目惊心的颜色。我将我的生命融入了绘画,并战胜了自我,生命将 伴随着我的绘画荡漾在永恒的钟声之中。
1995年2月8日
今天收到向宏寄来的包裹,内中治病的药物又被黄教在检查时收去。我抗议,我说:“黄教,我在那次摔下楼梯时撞断了门牙,痛得难以忍受,跟你们要止痛 片,你说:‘止痛片里有吗啡,会吃上瘾而拒绝给我服用。’那么现在我让北京的朋友特地寄来“柴胡止痛药剂”是中成药,你们也把它收缴,这是一种变相的惩 罚。”黄教导员瞪了我一眼,命令我回班去。晚上我在阴冷潮湿的被褥里辗转反侧,牙隐隐作痛,直捣我的脑髓,让我难以入眠,睁着眼睛数数字,盯着西墙,墙面 上晃荡着铁窗、铁栅的影子。又听见三班的崔法祥在惊梦中嚎叫着,接着是班长的咆哮声,以及崔被蒙在被窝里的呼救声。我提心吊胆的,真为他捏把汗,无法再睡 下去。
自从我被黄教导员搜抄去全部药品后,崔每次碰见我总投来渴求的目光,然后举起右手示意要我给他些止痛片。我已和他说明了好几次,但固执的他仍一次次 地向我伸手。前天下午是牛大夫当班,我求管班队长领我去医务室看病。我刚张口,还没有诉说病情,牛大夫就说:“只要我当班,我每天给你送去二次止痛片和 B6,但我必须看着你吃下去。不然出了事我担不了责任。”我赶紧求他:“你和孙大夫说一下,让他也能给我止痛片,我实在难以忍受。”牛大夫说:“孙大夫是 医务室主任,我不可能让他听我的,治疗上我和孙大夫不同,就像你们画画也有流派的不同。”牛大夫幽默地推托我“过分”的要求。
周国强接见后给了我奶粉、粉肠,及其它的食品,说让我增加营养。还给我一包油炸的鱼骨头,说是王慧特地送进来给我们补钙的。当然补钙另一层意义是挺 直脊背来做人,在任何残酷环境下不低头。他们在严密的监视下接见,不允许夫妻同居,不允许悄悄说话,不允许……凡是给政治犯的土规定都用上了。周国强喊 道:“这哪里还有什么法!”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又为之奈何!周刚说吃王慧送来的鱼骨头补钙,可又对我说:“不能硬拼,得退一步保存自己。”我把鱼骨 头往周国强手中一放说:“吃了鱼骨头我会更加锋芒毕露!”周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得相信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退一步是斗争的需要。”于是我写了一张不再 写任何形式的报告和申诉、起诉的文字交给黄教导员,今天才由孙大夫同意发给止痛片。为了这小小的药片,所付出的是多么沉重的代价……
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为了人的权利和尊严,我起诉了北京市公安局,因此,落入禁锢;而为了几片止痛药最终却把“起诉”的权利作了交换。今天我又拿到两天量的止痛片,看见崔法祥青肿的脸,我就偷偷地分给他四片,因为他比我更难。
1995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十一日)
全身心投入我的绘画创造,才能麻醉肉体上的痛楚。给中队长抄写壁报及布置文化室之余,抓紧深入绘制《晃来荡去的丧钟》。今天是我51岁的生日,我摘下一段作家聂绀弩35年前戴上右派帽子在此劳动教养时写的《北大荒歌》中的段落: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
一片衰草枯苇荡;
苇草青,苇草黄,
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
为下代 作食糖。
何物空中飞,
蚊虫、苍蝇、蠛蠓、牛虻;
何物水中爬,
四脚蛇、哈士蟆、肉蚂蝗;
山中霸王熊和虎,
原上英雄豺与狼。
烂草,污泥,真丘土;
青虫、猛兽、美家乡
……
大烟炮、谁敢当?
天低昂、雪飞扬,风颠狂,
无昼夜,迷八方。
雉不能飞,狍不能走,
熊不出洞,野天虎狼;
酣战玉龙披甲苦,
图南鹏鸟振翼忙。
天地末日情可异,
冰河时代味再尝,
一年四季冬最长
……
铁窗外,血色的落日,殷红的晚霞,归去的鸟雀和高墙、电网相映。望着画中,流泪的红蜡烛,那片片腥红色已汇成了血的海洋。那么多“永不回头”的灵魂正注视着我,英灵们在为我共渡生日,共贺新的一年的到来。
回想起三年前在北京市圆明园画家村度过的那个难忘的生日。画家们捧来了“酋长生日快乐!”的三层大蛋糕。在烛光中,艺术界的朋友,在歌手所伴奏的旋 律中,为我举杯庆贺。向宏还为此写了篇《酋长生日快乐》的文章志贺。如今我坐在囚室中,回想着那已经远去的乐声,昂首遥望如钩的新月以寄托我的愁思。
我妻春柳一定也正在孤独地为我的生日默默祝福。如今夫妻子女,天各一方,正应了她常朗诵的苏东坡的那首诗,我还能记得那么几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
我虽然尚未被黑土掩埋,但在这个北大荒的腹地,在高墙、电网、铁窗的牢狱里,在警察和狼狗的巡视下,在权力和病魔联手的折磨中,无疑是个活的坟莹。谁能说比那个诗景中的“明月夜,短松冈”不更凄凉呢?
我呆呆地独坐着,意识融进了昏天黑地的 梦境──那个给予我生存的勇气和幻觉中。天体在旋转,宇宙在沉沦,难道我仅仅是黑暗中的流萤,划下的只是黝黑铁幕上一道短暂的痕迹。如果死亡真是奋斗人生 的安息,生命的终结就是人格和艺术的实现和完成。那么死亡即是永恒。回顾往昔,我奋斗的一生为的是对光明和艺术的追求;遥望未来,我仍应不懈地为了光明和 艺术去追求生命。因为生命是人格的实现艺术成功的载体。只有肉体生命终结时存下精神的永生,才是生命的不朽。用我的勇气,托起沉沦的落日,将我的鲜血,渲 染那夕阳中的一片赤红。
筒道中电铃突响,才把我从遥远的回忆和梦一般的联想中拉回现实。于中队长和几个小队长提着电警棍已站在狱室的门口。慌乱之中,大家立定、排队、报 数……这种突然集合是一种非常事件的预兆,大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相互交换着疑虑的目光,于中队长炯炯的目光从每个强劳人员脸上扫视而过。这样僵持了 几分钟。队长们退出了狱室,门被于中队长重重地摔上了,又听见隔壁四班的列队报数声。接着是崔法祥的呼嚎声;仍是重复着那句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在整个 监狱中哀号:“别电我了,我有病……求……求你们……”崔又犯了什么事,他没有发作癔病,也没违纪和串班,为什么又惩罚他。事后我才知道,崔什么事都没 有,只是队长们赌钱,输了钱的,在这种来气的时候出来,不顺眼的就成了出气的对象。于中队长一行人找茬子,巡视完了狱室,又电了崔法祥,该是消了火气了。 在鸦雀无声中,我听见他们的军警皮鞋哒哒地走过了筒道,大铁栅门吱呀一声撞击着合上了,那根铁链索发出穿过铁栅门的声响,那最后的咣铛声即是他们锁上大铁 锁后,铁锁坠落和铁栅门相碰撞的声音,这是一个安全的信号,各班都会有人斗胆地把头伸出门缝或铁皮门上的窥视小窗。
我想起周国强也牙痛,说是也上了火,去火的办法,是吃生白菜降火。我如法炮制,把跟班去菜窖干活时偷偷带回的白菜心,胡萝卜切成丝,抖上方便面中的 佐料,加上粉肠,凉拌。再泡开一袋“康师傅”方便面分成二半,把那些凉拌蔬菜盖在上边,我揣去一大茶缸,去了一班。一班班长万友斌赶忙来门口挡驾,我说: “斌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自嘲地说:“我做了这样的大菜,请我的朋友。”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请你别扫我的兴,让我交给周国强。”万友斌不情愿地退 了一步。我就递过去这一缸子凉菜,又塞给他两个苹果。这是Q队长“骚扰”我时留下的苹果。我没有像“烈女”一样,在赶走Q队长时把他的苹果也砸向他的后 背。竟然把这种孽果与人分享!
周国强边吃边笑着又偷偷地告诉我,王慧和律师都很快会来双河,参加法院开庭审理他起诉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的诉讼,问我当时为什么不起诉或申诉。我 说:“我的事件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起诉书。我起诉北京市公安局,使公安局中那些执法者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中国的这种无法无天太普遍,所以引发了国内外舆论 的共谴。”我又告诉他:“公安局那个常务局长,当时要和我私了,我不接受任何方式的私了。而且我作了行政诉讼,他们是我的被告,在判决之前,他们再来找 我,就是违犯法律的法外活动。‘私了’不成。政法委让法院中止了我的行政诉讼;三番五次地让检察院找我,要我把行政诉讼改为刑事诉讼,把民告官取消。说是 检察院公诉警察张弛,要判他刑 ,你只要写一纸附带民事赔偿的要求,国家为你作主经济赔偿结果是实惠的。我说:我坚持行政诉讼,而且所有一切都在行政诉讼中解决,这就触怒了他们,后来北 京派两个官员到了浙江椒江,其中一个是北京海淀区法院刑庭的石庭长,他们软磨硬泡要我参加刑庭的开庭。我提出了三点:第一,不能连对我这个受害人最简单的 查询笔录都没做过就开庭;第二,不能把法医鉴定中重伤改为公诉书中的轻伤;第三,我坚持我的一切仍在行政诉讼中解决。因为非法拘禁,严刑拷打是发生在公安 机关内,是行政行为而非警察个人行为。他们同意了,我就和他们回到北京。想不到开庭后没有履行承诺的一切,公开审理却变成内部审理,不让公众和记者去旁 听。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坐的都是他们的便衣,我被隔离在一个小屋里,开庭中间只让我出场一下,我要展示我伤情的照片,诉说被伤害的过程都未被允许。因 此,我抗议这个法庭是非法的,并在法庭笔录上签下这样一段话:“作为本案的受害人,法庭不让我参加全过程的审理和法庭辩论。而进入法庭不到20分钟竟强迫 我离开,不让我在法庭上叙述伤害的经过和伤情。法庭这样做侵害了刑法第十条规定的法庭应当保障诉讼参与人依法享有的诉讼权利,我要依法申诉。”
“《浙江日报》4月12日报道了这个消息后。当日他们签发劳动教养决定书,设下鸿门宴逮捕了我,就这样把我这个原告投入了被告的监狱。那一天是4月 18日。离他们所谓国家给我作主申冤的开庭仅过了10天。”接着我又对周说:“签发对我劳动教养决定书的日期是4月12日,征求椒江市人大‘同意’是4月 19日。这不仅是程序违法,而且是严重残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现行法律,违反法律的《劳动教养决定书》是非法和无效的。所以他们只给我看一眼就收走,到这里 又被黄教搜走。该寄给我家属的一份也没有。”我加重语气说:“你看中国还有什么法,法是装门面的,司法的腐败是最黑暗的腐败,他们查扣我的劳动教养决定 书,就是明目张胆地剥夺了我起诉的权利。还有法院竟能够睁着眼睛看着被告抓捕原告,把原告关入被告的监狱。我起诉北京市公安局非法拘禁、严刑毒打的违法行 政。结果是送入更黑暗、更残酷的牢狱,遭受更严酷电刑,你也听说了,警察给我上了大背铐,疯狂地用六根电警棍电了我整整三个多小时,……”
我有些语塞,说不下去。片刻我才说出一句:“这就是中国的法,壮严而虚假!”周国强说,他并不寄任何希望法庭能作出公正判决,这只是他的一种姿态。 这时,万友斌过来轰我了,我说:“铁栅门锁上了,队长和中队长都自禁在方城中,你别管就没人管的。”万还是坚持要我离去,他说“我求你了,严哥,我当班 长,图减期你是明白的,我哥几次来都给‘蒸馏水儿衙门’出了大血,别让我连累在你们的事中,把输出的血全打了水漂儿。”他说得那么恳切我也不再坚持,就和 周国强分了手。
1995年2月12日
今天在工作室写标语牌,崔法祥轻轻地推开门闪进我的工作室 。吕得武立即轰他走,并说:“老崔,你不怕电,我们怕电;你不怕串班扣分,我们怕扣分。你别连累我们,黄教是在大会上宣布不准任何人到这个屋里来的。”崔 没有出去,只是固执地把大姆指和食指组成圆圈,用另一只手直指自己的脑门,示意要我给他止痛片。老崔把鼻青脸肿的五官堆成了个哭丧的脸,这个脸让任何人看 了都会同情,拒绝他,我的良知将会自责。
我说:“吕得武,你先别声张,我不怕电,不怕扣分,我得好好跟他说。”然后我走到门边对老崔说:“老崔我没有止痛片也活不了,不仅是牙痛,还有脑震 荡后的神经痛和腰痛,我花了那么大代价,才使黄教同意解除我的药禁,但你这样来跟我要药片,我可没有药给你。”我故意把“没有药给你”说得很响,然后朝吕 得武呶呶嘴向几乎绝望的老崔轻声说:“假如别人报告黄教说我把药给你,不是又得查封我的药?所以我不能给你。”我还是把“不能给你”说得很响,让吕得武听 见;然后在推崔出门时,把四片止痛片偷偷塞在他的手中。老崔转过身来对我拱手,我让他快走,遇上队长一搜身,不仅又得挨电棍,又会使我被剥夺服药的权利。
老崔去后,吕得武自言自语:“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我反问:“可恨什么?”吕说:“你想想谁不恨他半夜三更常常惊坐起来嚎得一个筒道的人都肝儿 颤。”我说:“他又不是装病,你看他一次次发作,一次次挨电,一般的人受得了吗?这足以证明他确实有病,问题是得给他诊治。”吕接着说:“有病也得忍着, 看病也得有门路,我都六次到双河了,什么事都清楚,那个小号禁闭室里关死过人,有个强劳人员跳楼送了命……这里发生最大的事,我都见惯了,谁同情谁啊,只 能自己同情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捞减期。”我补上一句:“所以你没有钱走门路,就出卖良知;你天天一刻不放松地监视我,为了告密去图减期。”吕不响了,虽然 他已习惯把监视我和侍候我当成政府给他的两项改造任务,前者他自觉地执行着像条狗一般,每时每刻不松懈;而后者他像猪一样极不情愿地应付着。每天得为我打 来二桶水,有时还得清扫工作室。这个人居心叵测,极为阴险狠毒!我不能被他的表像迷惑,只要他搜索出我的证据,便会置我於死地。
其实他是既可恨又可怜的人,近二十年的监狱生活把他仅有的人性都改造得精光,冷酷的现实造成他冷酷的心。我下决心要把他从我的工作室中赶走,哪怕这个工作室会因此而被封闭也在所不惜。还有一年另两个月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要活着出去,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
1995年2月16日
元宵节的一天,收到许多的信函和电报,听到黄教导员又在训斥:“一个中队的人就你那么多的信、电报,中队成了你的邮电所。”我没有搭理,因为任何激 怒他的话,都会使他改变主意,禁止我通信或更长时间把我的信件扣压。最早的一封电报是1月28日北京向宏、蕴琪夫妇发的,电文如下:
“能归,知你摔伤甚虑,疼痛难免,盼坚强;我们的心与你共度春节,等着你。”
妻、儿、女及徐小川和海南海口发来的节日问候电报,发出日期是1月30日、2月5日、2月8日和2月11日。不同程度地扣留审查了十多天。王家骐女 友余天娇以王天娇的名字从长沙发来的电报、高志勇从抚顺发来的电报姗姗迟来,终于在生日后一个星期交到我的手中。信件中有能儿归去时从齐齐哈尔寄来的伤湿 止痛膏,分装几个信封邮寄来。向宏、颖鸿寄来的信,都有“背书”其中写道: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还有一段写我家中的困顿情况:
“阿鸿节后回海南大学教书。春柳处境极为艰难,她一个南方的弱女子,不了解东北的风土人情,无人陪伴,怎能让她去承受更沉重的担子。更何况求人,你仔细想过吗?……”
那封扣留时间最长的信是向宏94年12月29日发出的,审查了四十多天,才交到我手中。其中写道:
“……至于朋友是交出来的,从人事变迁和时光流逝中不断筛选,所谓‘患难见真情’。但还有一种朋友是前世注定的,他们根本不需要交往和了解,相见认识那一瞬,便逾越了交往的过程和时间的考验。”
接着一封信是原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班的朱进从福建泉州国立华侨大学美术系发来的。朱进在拜访圆明园画家村时,曾被鹿林袭击,鹿林的蛮不讲理使这个钦佩画家村的同行流了血,鼻青眼肿而归。时至今日。他对我这个“独在异乡”者的劝慰,更激起我对鹿林往昔作为的愧疚。
同时收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李永存发来的生日贺卡,贺卡的后边一句写着:
“遥祝你生日快乐!人生总有些沟沟坎坎,有些是极不情愿的,认真对待,也许会成为你的财富。悟性无处不在。”
而贺卡的正面印刷的文字竟是:
“并不是个个都能成韩信,却几乎人人都学会了忍受;为了一个漂渺的希望,总是在墙壁前低头。”但愿我不要成为低头屈就的韩信。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饰》编辑杭间贺卡的文字是:“老严,大地回春,万物甦醒,季节的变化不可逆转。”下边是:
“祝您在遥远的地方以水作酒,生日快乐!北京市的朋友想念您,美术界不会忘记您!”其中充盈着悲壮的气氛。
椒江家中寄来的由十二份卡通片贴成的十二个月的红烛,每月均有妻、儿、女的祝愿,由一只展翅而飞的红鸟驾来,那红烛和火焰用红纸剪贴,如一滴滴血泪,其形象和我创作中《炧》、《曌》中的烛光不谋而合。
我更感激由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出版社《传记文学》杂志社同志寄来的贺卡,用一只大红的信封寄来。想不到他们还记着我。其中还有一张生日卡在生日快乐的祝贺后写着一首诗:
战友知不知,
坚心共尔斗寒暑,
何愁别久聚还殊,
天涯常相助。
此为二十年前送友人诗中句,今重录为严正学先生贺寿,光阴变幻,冷暖无常,惟山河不改,人情依旧,向宏,蕴琪1995年正月十一日。”
还有许多信件我无法一一列举,它们被扣留审查多时,现在突然集中交到我的手中,使我兴奋不已。亲朋们,文化界、美术界的同行们送来慰藉和关切,更坚 定了我生存的信念和勇气。承受肉体的禁锢的痛苦,凭藉这精神的“自由”的理念,不辜负亲朋和一切关心着我的命运的人的期望,我要在完成繁重,单调和日复一 日的劳作的同时,分分秒秒去实践我的艺术。在创造中寻找精神的存在,体现生命的自我价值。在死神扑向我的阴影里,画出我对世界的感知和内心的悲怆。
向宏仍在为我的事奔走努力,“背书”中告之方方面面的关系,已把材料送到乔石手里;甚至还多次去了王汉斌的家。王戴起花镜细看了我被伤害的照片和材 料。那些高官奈何不了现官,谁能为一个草民百姓去说话。只是王灿(王汉斌的女儿)常从美国打来越洋电话给向宏,以示对我事件的关心。而她的哥在电话中对向 宏喊道:“那个画家有后台吗?有钱吗?他干嘛去打这个官司!”当然向特权去寻找解脱特权迫害的想法,本身就是“悖论”。所以向宏也明白寻求“柳暗花明”的 转机是徒劳的。
昨晚作一恶梦,梦见如此多分解的肢体和断裂的血管在浩淼的海洋中蠕动、抽搐,血色的海洋掀起滔天的巨浪。腥红色巨浪澎湃,遮蔽了落日……落日竟由锁 链和牢狱构成。难道这印象来自大足石刻中的冥府和丰都鬼城中的地狱,这明明是我亲历其境的难以忘怀的感受。“这么多人死去了!而我还活着,在这充满幽灵的 世界里,真正活着的不是我……,”我又想起我在圆明园画家村中常念的一句诗。被推倒的自由女神像下,只有几只羊颤栗着,看着血水中自已可怜的影子,难道我 像羊一样偷生于此吗?“大道虚无!”如果真是死亡和毁灭之中孕育着新生,何以在腥风血雨之后仍见不到光明的降生,而只有这罪恶之花的泛滥?。存在的朦胧、 飘忽和渐变,唯有艺术才能表现我真实的感知。我赶紧拿笔画下这恍惚中的感受。并把它们题为“日全蚀系列”的《恶之花》、《虚无与存在》、《在黑暗中睁大我 黑色的眼睛》。
人生如梦,梦幻和潜意识的超现实状态,存在于我的思维中,仅仅是偶然瞬间的启示,使我获得创作的灵感。因为这个瞬间的显现是我朝思暮想思辩的结果。 这个瞬间的出现,解决了梦幻和现实间的矛盾和对立,思维找到存在的载体,形成了我的绘画。生存与死亡,创造与毁灭,幻想与现实以及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和谐 地得到统一和平衡。超现实的精神世界正构成了我的绘画的全部,这是我精神的景观和灵魂的图象。似乎是一种任意偶合甚至神奇地揉合了生和死的概念,在超现实 的境界中,超理智存在!
1995年2月22日
收到摄影家石少华女婿杨慧林和女儿石松寄来的生日贺卡。他们和我只有一面之交,感谢他们在闹市中还能想起我这个落魄者。生日卡十分精致,封面印着 “你欢乐的日子”打开后是一束立体的玫瑰花,一瓶酒和二只斟满酒的高脚杯,欲令我开怀痛饮。在背景里是一排黑白相间的琴盘,我听得到是发自肺腑的旋律。左 边印着:
“快乐的生日已令人心醉,让我再为你干一杯”。右边书写着:
“–谨以一个老兵团战士的名义,遥祝严正学先生生日愉快、新作卓群!”
正是这“新作卓群”四个字鞭策着我绝不能沉沦。
战胜恶劣的环境,战胜疾病,战胜自我苦斗下去。今天在这种特殊的场所,在特权和病魔欲将我吞噬的时候,这么多亲朋好友,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所寄来的生日祝福所体现的真诚比什么都珍贵。
蕴琪和向宏在元宵节发出的信也收到,信中说:
“我和杂志社全体同仁送你的贺卡是否收悉。小小的贺卡道不尽我们的心声,但所有认识你或不认识你或并不了解你的朋友都会在这一天为你祝福。纵然迢迢 山水,万里相隔,想你依然可体会到这人世间难得的友情。阿能回京后告之:你从水泥楼梯口昏眩摔下,伤势不轻,年前曾给你打去电报,鼓励你坚强处之。人生有 各种逆境、关口,值此病痛缠身之时,万望你从精神及身体各方面都能挺起来,切不可自暴自弃。我给你寄去的《传记文学》95年1期的新年贺词确是我写的,你 说读来使人胸襟扩展,有气魄,有力度,许多人也有同感。说是近些年少见的刊首语。道出了一批负有社会责任感的这一代人的心声。因为我在编辑刊物,审阅稿件 的时候,无数不同人的生活经历常引我思考,我看重的并不是他们成功的一面,也不是那些为世人乐道的轶闻,而恰恰是他们最痛苦,最不幸的时候所能迸发的精神 的火花,所积蓄的人类思想的精华,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更深刻、更清醒地认识自己及周围的世界。……一个人的肉体生命,在浩瀚的宇宙之中是那么的微不足 道,但人的精神和思想的价值能够与日月同辉,而这些东西,没有一样能在坦途与顺境中找到……有些普普通通的人也常给我刊写信,叙述他们个人的经历,虽然难 以发表,但有些确是很有价值,大概因为我所从事的这个工作的性质,所以我会对国家及人类的命运更为关心,这也是我刊全体同仁一直关心并关注你的原因之一。 我们都希望你能坚强地渡过这段岁月,因为等待你的还有你的事业,还有千千万万个正直、善良的读者,到那个时候,最让人们感兴趣的便不是单纯的经历,而是在 这种经历面前的人生态度。以苦难拮取别人的同情是廉价的,以对苦难的态度引导别人的生活才真正有所价值。昨天葛佩琦的夫人给我寄了一本葛的回忆录,葛的半 生坎坷,多难,被判无期徒刑。关在监狱、劳改农场,妻离子散。更无人去探监,送东西、寄物品。在那个年代,种种苦难,可想而知,但他写得很淡,并写出了一 种过来人的俯视……话扯远了,说此,无非是想说:倘若他当时没有信念的支撑,倘若他不曾活到平反的一天,就不会再有人真正了解他,他受的苦便不会有今天的 这种意义……”。
“背书”中看到:
“我们仍在为你多方努力,奔走,春柳处境困难,建议别让她去东北探视。最后告之北京的近期传闻 :因东方广场和出卖王府井地皮事改组北京市政府,陈希同将调出北京市。”
闻此我深感快慰,统治集团的内斗是否会抛出陈希同?
同室的狱友们都进入了睡乡,鼾声大作中夹杂磨牙和喃喃的梦呓。在狱室 的长明灯下,我还在反复琢磨着信中的话:
“一个人的肉体生命,在浩瀚的宇宙之中是微不足道 的,但人的精神和思想的价值能够与日月同辉,而这些东西,没有一样能在 坦 途和顺境中找到。”
“以苦难拮取别人的同情是廉价的,以对待苦难的态度引导别人的生活,才真正有所价值。”
我只有在苦难和病痛前挺直腰板,以锲而不舍的决心,把人生和社会的苦难溶入我的艺术创作之中。我已经画了《晃来荡去的丧钟—焱、曌、瀣》,画幅尺寸 约是12米×2米。可惜我只是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分割着完成的,看不到它的整体效果。接着我着手画《晷》系列的构图。我画骄阳下的阴影,让它成为历史痕迹。 其间又按向宏的照片画了张6尺对开水墨,我把她画在隐隐约约的铁窗和铁栅栏之间,题为《黄与黑》。
在画这些绘画时,由于条件的限制,和队长的管制,也由于压抑的心灵需要发泄。画面上用大面积的泼墨,又用大桶的水去破墨,形成了水冲墨的肌理效果, 又为逃避清监往往把它们揉成一团,丢入废纸箱中,当第二次深入制作时,就用废烟盒 剪成各种形象,队长和警察都当我是无聊剪着玩的,没有横加干涉,再把这些图像集中在最后的阶段拓印……由此而形成了一种非笔墨的表现方法成为我独特的绘画 语言。
用能儿带来的宣纸,我又开始画《晃来荡去的丧钟-焱、曌、瀣》第二稿。在这漫长的冬闲日子,在狱友们三五成堆打扑克、侃大山之间我席地而坐在狱室的 一隅,进行我的创作。我苦难递增的生命的消耗应该和“新作卓群”成正比。这是我和我的亲朋好友以及一切关心着我认识或不认识我的朋友的共同愿望。
从我的身体现状看,我随时都会倒下,但我不能在权力、病魔和罪犯的夹缝中虚度时日。振作、再振作;挣扎、挣扎、再挣扎!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从文森 特·凡高到斯蒂芬·茨威格,从欧内斯特·海明威到川端康成;从杰克·伦敦到谢尔盖·叶赛宁……他们都选择了死,用自己的手结束了生的绝望,作为人生的休止 符,来完成对这个社会的抗争。而我则要顽强地活下去,这一生一死是一种阴阳陌路殊途同归。创作中表现同时代人始终无法回避的对现实的思考,也是一个人面临 绝望,陷入忧郁和苦难的深渊时对死亡和毁灭的重新认识。在无希望中寻求希望,在生与死的临界点寻求真正的永生。
让中队发电报,劝阻春柳来东北探监。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我是一个MBA,曾经任职财富五百大公司的物流经理,历任香港上市公司/美国上市公司/新加坡上市公司的部门经理。做好面对任何事情的准备。为了替我老母亲复仇,为了我心爱的儿子能有成长的自由和尊严,为了我自己的尊严和自由,我愿意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我坐牢了,或者死了,我的良心就可以平静了。所以我买了六十万的人寿保险,足以让我儿子成长和自立了
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10)2014-02-28 05:5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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