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3日星期五

阴阳陌路-严正学(9)2014-02-27 05:49:55

1995年1月2日
岁末午夜的钟声终于敲打了12下,它宣告我们进入了新的一年。我思索着家人和亲朋们是如何欢度这喜气洋洋的节日的。1994年这一年过得比任何一年 都漫长,我体验着非人的生存状态。我拿起画笔,重新绘制那由12张6尺宣拼成的特大绘画,这幅画已全部泼好水墨,现在是着色和深入。我把它题为“晃来荡去 的丧钟”由《焱》、《曌》、《瀣》三个部分组成的三联画,共长12米左右,它将带我进入一个创造的新境界。我趴在地上上色,内心回荡着那绝望的钟声,我不 知道,在这新的一年里敲响的是特权的还是我的丧钟。
欧文·斯通写的《渴望风流》已看到最后。巴黎画坛中又增加了高更、凡高、修拉、劳累克赛;一个世纪前他们正在默默无闻地苦斗着。他们受尽磨难备受嘲 笑和侮辱,在饥寒交迫中作着不屈服的奋斗。100年前法国蒙马尔脱的画家们,过着同样赤贫流浪的悲惨生活。坚持不懈地追寻他们的艺术创造,一步步走完他们 绝望的人生。
书中库尔贝因参与了巴黎公社的革命,死于6年监禁之中。高更从股票经纪人变为画家后,又去了太平洋塔希堤岛,和土著人生活了二年回来,并未发迹。凡 高从一个传教士成了画家,割了自己的耳朵,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书中写道:“打击来到时,好景被吹散。”7月底文森特·凡高去画玉米地上的乌鸦, 在旧病复发中向自己开了枪。他回到空空的旅馆房内,直等到他弟弟提奥到来,握着他的手,临终前嗫嚅道:“啊,好了,我的作品,我为它们付出了生命……我的 理智也差不多丧失了”。受尽人间的耻辱和嘲骂的凡高,结束了他无望的人生,谁又能想得到,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大师。他当年换不来一块面包的绘画,变 成了这个世纪最最珍贵的艺术品。
我在禁锢之中透出了一息尚存的勇气。在新的一年里,还得因逃避迫害而苦苦挣扎,那以最不光彩手段送我入监狱的事实仍继续着。1994,我被叫作“政 治犯”在此度过,我不断得到警告:“你再往前走一步,当局就会把你交到行刑队手中。”每受到恐吓,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25年前在这块黑土地上死于非命的李 植荣。而此时铁窗外呼啸的北风是否是他游荡的孤魂在进行不屈的呼嚎,它伴着我走过1994年的最后时刻!
新年的第一天,大家看犯人自演的节目,是我给画的布景,演红岩中渣滓洞的片断。看着节目,大家私下议论,国民党的渣滓洞比这里宽松多了,江姐和他们 的同志能互相来往,还能绣红旗,迎解放……。下午李干事找我谈心,他自跑人以后被指定为副指导员,专管我的思想和日常行为。他说:“我佩服有能耐的人,愿 和他们交朋友,打消管教和被管教的界线,作为忘年交”。漂亮动听的劝说,我只好同意跟着去看新闻和练操时去散步,参加必须参加的集体活动。
1995年1月3日
于中队长去北京市蹲点抓逃犯,整整待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双河。前段时期上班时,没抓回逃犯的于中队长,却拎来近十来瓶药剂,让牛大夫给他在办公室注射 并天天挂点滴治疗。那一天于中队长有了兴致,走到我的工作室,要我给他做个贺年卡,让我用吹塑纸剪一对红心,并在红心中间贴上白纸剪的兔和猪。当时我想于 中队长不愧是个情种,才离别月余,却情意缠绵,不知他们夫妻谁属猪?谁属兔?贺年卡剪贴好后,他要我用炭笔给他画张速写,特别吩咐把两颗四角星改成三颗四 角星,于中队长自己把自己的官衔加封了一级。然后他要我把画成的肖像喷上胶水(防止模糊了)。喷好后,拿到办公室,连同贴有猪和兔的贺卡一同寄给北京的某 一女士。既然猪和兔都不属於于中队长的妻子,想当然那就是于中队长在北京抓逃犯时抓到手的“猪”或“兔”。
据说,于中队长也是得了泌尿系统的病。黄教导员查封我的全部药品后,于中队长倒是领我去了医务室,让牛大夫拿出我被封存的药,找出其中治肾炎的十几盒“诺氟沙星胶囊”等。我心想于中队长真不错,给我开了药禁。
想不到出了医务室,于中队长拿着我的药就走了。回到班上,班中的狱友正笑作一团,在笑声中我偶尔听到:谁给谁发去“蜜”……逃犯没抓到却抓了鸡…… 才有了打针吃药的事。病急乱投医,难怪于中队长急不可耐地连我的药也要撸去服用。因为那些高锰酸钾洗剂,以及盐水针都不是立竿见影的药物。
那些狱友见我回班,就问我“于中队长领你去取药了?”我说:“他把我的药都拿走了。”他们又紧追一句:“你的肾炎是否是肏屄得的。”我说:“我是被 警察打伤的。”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末了补上一句:“这一回警察可伤着自己啦。”我半响才明白过来,第一次把我自已溶入他们的淫笑之中,跟着他们狂叫呐喊 着:“淋呀淋、淋个够、天天灵……”事后,我反思自己怎么可能会幸灾乐祸如此,看来我已同流合污,被异化成标准的流氓了。
1995年1月6日
吕得武现在是李副指重用的人物。三个月前他还随和,能和我相安无事地待在工作室,为不去大班干重活而掩饰一切。今非昔比,自从进出李副指办公室,给 他干些抄写杂务和监控我的言行举止后;由于岁末训话中,中队明确宣布:“任何一个人,都应当政府干部的‘点子’,举报有贡献,当场兑现给予减期,甚至立即 释放”。对于想当汉奸又生不逢时的吕得武,去当内奸确正是机不可失,况且我又是个重点人物,因此他的目光整日骨碌碌巡视我的一切,并总是捉摸着通过交谈, 洞察我的心灵。
今晨起床后,我在赶写日记,他竟顺手抄起我的一页日记偷看。我当众问他是否存心想做小特务,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到工作室后,我不得不找他谈话,我说 基于共同的利益我们保住工作室,是为了我能画画,你也能不去大班参加劳动,。现在你无事生非,总想弄出点什么名堂,不仅把抽象水墨画说成有什么政治动机, 还千方百计刺探我写的笔记,让中队知道工作室乃是“非地”,那对谁都不好,你又能得到什么呢?权衡利弊后,吕得武说:“李副指对我说:‘我们不安排你去大 班干活,你要明白我们的用心,老严的事你得及时反映,出了事我们拿你是问,所以我不得不处处“挂”着你。”我说:“请你掌握分寸别再无事生非。”
非人的生存环境,布满陷井,防不胜防。四号大清早,那个植物神经紊乱的崔法祥控制不住,喊叫了起来,结果被拉去电得直嚷嚷,他不断叫道“我有病,别电我了,求求你们”。越是求的凄惨,越是电个没完。他是新年后第一个挨电的。
今日完成《曌》的水墨画,我异常兴奋,我终于又投入了创作,不管这创作是如何地不被接受和理解,但我总算又把生命依附于我的新艺术。
1995年1月8日
宣布第二阶段冬训开始,上午学习“党的过去和发展进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并体现在改革开放的伟大十年里。”半天学习讲座,半天练操,占去了 我的大部分时间。下午开会结束时,崔的癔病又发,刚喊叫了几声,就被队长喊进办公室,用三根电棍电得他声嘶力竭地呼嚎哀求:“我有病,别这样电我……”夹 杂着嚎叫和训斥。大家沉默着,令人窒息的气氛里有几声沉重的叹息。
前几天王德隆跟我要伤药,去年12月31日他因洗澡被“处理”,电时,Y队长用大皮靴踩他并踢伤他的肋骨。崔也几次来要止痛药,我问崔:“控制不住自己?”他一边点头,一边又唠叨起那次翻车事件所造成的植物性神经紊乱症状害苦了他。
崔去后,吕告诉我别再给他药,万一出事要牵连你我。我说:“我的事自己会担着,跟你毫无关系。”他蹲在地上贪恋地吃着他从队长那里端来的吃剩下的菜 汤,一边舔着一边啧着舌头,一边说:“都是好吃的东西,”然后说:“中队让我看住你,你出了事就等于我的事。”我真想一脚踹去那盆嗟来之食,连他那自私的 灵魂。
完成了《曌》的绘制后,我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之中。生命溶入绘画,使我陶醉,我很想找人切嗟艺术上的新见解,但在这封闭得仅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场所, 在艺术的真空地带,在这人性的荒原,我更觉存在的孤独。而孤独驱使我只有把精神寄托于艺术之中,只有在绘画中,我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找到生存下去的勇 气。我只能以超现实的“心像绘画”张扬正义、人性和人权。在禁锢和高压下,我只能以这种抽象的模糊语言,去追寻人类心像中内在的一种似梦非梦的真实世界。
下午休息,班上立即围起三堆牌局。
班长蒋洪瑞追着吕得武,凌子在那边堵着,大伙儿围上去七手八脚要扒下吕的裤子“看瓜”,这一次吕反了。现在的吕得武可不是半年前被人当作“鼠眯”的 吕得武,耍他,玩他的日子是一去不回了,吕得武如今是“吕特秘”,他大喊:“还拿我当小崽,以为你吼一声,我会拿罐头瓶给你接尿,没门!今天我跟丫翻车, 丫弄我裤子湿,我揭丫底儿掉,丫怎么当班长的,李副指那里,我可看得明明白白。”今非昔比,吕特秘竟然镇住了蒋洪瑞。
吕得武第一次像个“爷”似地亮了相,事后他告诉我,他在为李副指导员整理材料时,看到蒋打的多张小报告,其中有写范小军有逃跑思想,黑头是装病、还 有庆子……“我要把他抖落出来。他非挨‘五指山红’不可。”得意忘形之时道出了天机,怎么可以白纸黑字留着,口头汇报说完了就完了,抓不住把柄,傻屄!
军师王德财今天解劳,他真是条变色龙,监禁的生活使他有一手绝顶的阳奉阴违手段。班中他是个谋划人物,有牢骚即赶到我前面发泄,说尽每个政府干部的 坏话。当着队长的面,极尽溜须拍马。他自编自演顺口溜:“先说分场的高书记,一身正气带好头;再说黄教抓管教,严格管理紧督查;勤勤恳恳的孟场长,积极探 索把生产抓;中队李指肩重任,劳动现场有王中,风华正茂属于中……”把每个领导不偏不倚地夸一遍,果真捞了减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开始画“焱”的巨幅。
工作室有只小老鼠,常在我的方便面及食品袋上爬动,贼溜溜的神气,逗人可爱,我常想,陪我坐牢的有两个贼,一个盯着我的物质,一个窥视我的精神。谁 知昨天在我翻寻资料时,小贼跑出来,被大贼打死了,而我更愿意和前者作伴,是因为后者居心叵测。我难过了半天,想这个小生命即使偷吃食品,一粒豆大的食物 已是够它饱食一顿,现在竟被吕得武虐杀。从此我孤寂的世界更孤寂了……
1995年1 月12日
晨起头晕,两眼通红,鼻子淌血,全身酥软无力。起床铃响后,我挣扎着爬起来,还没有穿衣服,就晕了过去。田宝金和大连子过来用指甲掐我的人中,又从 我衣袋中掏出那瓶速效救心丸,掰开我的嘴巴,也不知给倒进了多少。我慢慢又挣开了眼睛。此时值班队长已经在喊列队、报数。大家扶着我起来,还是由田宝金和 大连子把我架着拉进了列队。
眼前的一片昏黑正渐渐退去。我看见薛队长和宋队长进了监舍。一派威严的气氛里,薛队长的手一扬,报数就开始了。一、二、三后在“四”字里卡了壳。我 仍被二个狱友架着,一只手无力地拎着没有穿好的长裤,光着脚板,歪着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我喘着、张合着上下腭,就是发不出那声“四”字来。大脑在真空的 状态下很快又运转起来,我想我应该听见斥责声了,是“妈的屄”、“肏你大爷”或者是“装死”。只听见班长蒋洪瑞喊了声“报告,本班严正学一起床就晕菜,我 们把他扶起来,请指示如何处置?”薛队长笑嘻嘻地冲着我说 :“天天报数你把‘四’念成‘死’字,这一回怎么连‘死’都报不出来了?”潜意识仍在挣扎,因为我是南方人,总把“四”念成“死”字,所以常遭到大伙取 笑。今天我想该报个“死”字了,可张着嘴巴就是发不出声来。这时我觉得薛队长宽阔的身影和宋队长矮小的身材都在晃动,像两片橄榄色的云遮去了我全部视线, 我又落入了可怕的橄榄绿中。“放平,抬到牛大夫那里去。”这是我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
到了医务室,我似乎清醒了些,见是孙大夫当班,他远远地看到我,就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叫你去找黄教,你又来找我,你的病我们这个小医务室怎么治 得了!去年你若听我的话,早就回家了。”其实去年我是听了他的话,也去找了黄教,可黄教不但不让我走,还给我一顿臭骂。黄教说:“保外就医是这里的事,你 在北京做什么工作都没有用。李志强被北京批准保外就医,他的媳妇都来双河要接他回去。我说不行就是不让走,还不是到期才走的人。”县官不如现管,黄教得意 洋洋地陶醉在他的无边的权力之中。保外就医就是他说了算,至于这“说了算”后边还得有多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交易,只有犯人的家属才知道,也只有家 属才能完成。所以去年他曾两次提醒我,可让你妻子来探亲了。可那时,家乡正遇台风之灾,公司的广告和霓虹灯全部复没,妻子忙于抢险救灾,所以无法前来。因 此尽管北京市已经同意,但仍卡在“现管上”。
孙大夫见我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再说什么,给我量了血压,血压是260/150……给我一点“心痛定”之类的降压药后,就对队长说:“他的病过去了, 就没有事,挺不过去,就像……”我听不清说的是谁。队长带其他人出工了,把我交给医务室,我平躺在那张木板床上。这时医务室就留下我和孙大夫两个人。孙大 夫好像动了善心,第一次用惋惜的语气对我说道:“你白活了那么多岁,还那么不懂事。去年我让你找黄教去做做工作,其实是黄教的意思。你他妈的傻呼呼的什么 举动都没有,黄教能让你走吗?我跟你说,人看起来是两条腿的,实际上比四条腿的都坏,还有插一脚五条腿的,黄教就是!”他骂黄教是五条腿的,我不明白除双 手两足外,那插的一脚指的是什么?他接着说:“去年你看见我去齐市时给黄教买挂表,你当我犯傻,用几百元钱买只挂表去换黄教那块破表,我也是求黄教呀!是 为我的转正。”孙大夫说得那么诚恳,使我真有些感动。平时我们骂他抠,原来他也有难言之隐。他是黄教的部下,得听黄教的指挥,在执行黄教说一不二的命令的 同时,也得为了个人的利益处处去取悦和讨好这位顶头上司。他为了转正,我为了保外,在他看来都是凭黄教一句话而定的事。而我却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想起他骂 我时的那种眼神,似乎我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
昨天收到向宏的来信,“背书”中告之:
“周国强被判劳动教养三年,袁红冰至今下落不明。形势严峻你应有思想准备。”
而颖鸿寄来的信和照片的复印件今天才交到我的手中。
回到班上吕得武正在大谈权力的神通。他提着嗓门在喊道:“一分权力,一分作用,无形的权力终于变成了有形的钱财,这就是实惠。你们看‘文革’时期一 个小小的生产队长,能够玩起城里来的女知青。不就是公章在握吗?要回城先得脱裤子。”泉子在旁搭腔:“不肏一下不盖公章。”吕得武兴奋得大喊道:“何止只 肏一下,至少也得肏十几下。唉唉,鸡巴就是公章。公章是血红色的。”
突然间,监舍里鸦雀无声,原来黄监狱长推门进来,后边跟着巨队长。他让巨队长扶我跟他去办公室站立。黄教接着就问我:“你是否还想保外就医?跟你说 北京做工作没有用,保外不保外决定权在这里,我这里不放你,你就是病得再重也不可能保外就医。”黄怕肥水外流,再一次向我道破了天机。我的不妥协决心自断 了“保外就医”的后路,因为我接受不了另一个外加条件,即对加害我的事件必须“永远沉默”。我说:“我没有希望你们批准我保外就医,但在总场内总得给我看 病吧。”我又接着说:“你们封我的药是变相的虐待。于中队长撸走我治病的‘诺氟沙星胶囊’去治他的尿路感染,不是把我置于死地吗?”黄见我告于中的状,就 命令巨队长扶我回监舍。
1995年1月13日
晚上又梦见了蛇,这是我记得起来的关于蛇的第四个梦。1970年冬天,我浪迹天涯,被北国的寒流赶进了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室,在那里我钻入一堆军人之 中,梦见自己流浪在上海外滩,蜷缩在邮电大厦的园柱之下,突然许多青蛇游戈 而来,攀上园柱,园柱就成天柱,青蛇扭曲着身躯盘绕而上,天柱又变成了龙柱。我醒后发现由于我的错位,和我一起在军大衣下的竟是一队女兵。后来我把这段经 历写成文章,这是一篇一千多字的短文,至今,我仍为荒唐的错位而心有余悸。同是国家机器的大兵和警察,竟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今天我在后者的牢笼里被 命令坐板,背诵监规狱纪,百无聊赖回想起那段充满人性光辉的往事,并默写这篇曾刊登在《传记文学》93年10月号上的文章,以打发难捱的时光:
《龙柱下的笑靥》
在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被关进了监狱;1957年的“阴谋与阳谋”彻底粉碎了我童年的梦幻。过早体验到世态炎凉的我,只能躲入绘画这线和色的世界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17岁,我离开家乡浙江海门。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严重的时候,我幻想着去新疆找寻生活的“乐土”。海门至宁波的小火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像一叶扁 舟,似乎喻示着我未来的生活的颠簸。果然,在我人生的第一站,在我露宿上海外滩的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所带的钱和粮票全部被人窃走……我这独闯世界的开 始,便是这样由被掠夺后的绝望和本能的求生交织在一起的。
那时,我是社会的“弃儿”,是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只有画夹和画笔能给我温存。在我的印象里,那些掌权者以及警察和大兵作为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都离我 很远很远;可是,却由于我后来人生的一个真实经历,使我独独钟情于女兵。以至于在以后的20多年里,流逝的时光仍不能抹去这深刻的记忆,我似乎仍在苦苦地 搜寻着那有朝一日突然重叠的笑靥。
那是“文革”中的1970年的第一个月份,我孤独行旅已疲惫不堪,从张家口南返到北京市已是午夜时分。钻过非正常的出站口,绕过一道小胡同,我跨入 了人头拥挤的北京市站候车大厅。此刻,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我和众多旅客挤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取暖以熬过这漫长的冬夜。我蜷缩在水泥地上,身边正躺着一群 等车的战士,从盖着的军大衣看足足有20多位。由于寒冷,我不自觉地向他们靠拢,哆嗦着将手和脚伸进军大衣中。这时,我已不觉得这是一伙军人,只知道唯有 这里才是温暖所在,渐渐地我竟下意识地滑进了这群军人中间进入梦乡。
我的一生做过两次关于蛇的梦,这是其中的一次。这梦一开始是繁星满天,然后重复了我少年时露宿上海邮电大厦石柱下的场景。仰望几根巨大的圆柱直插天 穹;只见一群蛇向我很快游来,又见它们攀上圆柱;而这圆柱竟立刻变成了我曾在孔府前见过的龙柱,这时,似乎有人在我身上挪动,我一惊,又听到轻轻的耳语: “我会给你还债的,那一年,为了拯救陷入不现实幻想中的你,我取走了你西行的全部钱和粮票……”
我突然惊醒,只见一个战士正把一件军大衣盖在我的身上,似乎要压住我的怦怦心跳,见到我突然坐起来,仿佛意识到他扰了我的好梦,便对我灿然一笑。正 是这一笑使我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从那红唇洁齿中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女兵,环顾四周,正在脱帽梳头的女兵一个个都对着我抿嘴直笑。我的脸刷地一片通红,跳起身 飞也似地夺路奔逃。我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然而这灿然一笑竟从此铭刻入我的灵魂深处……
我把这段故事向我妻叙述,妻子说:在解梦中蛇是女人的象征,而且蛇又叫小龙。于是,我便试图对自己的梦做出解释:满天星斗,表示我尚处于长夜之中; 高耸入天穹的圆柱因蛇的攀援而变成了龙柱,而龙柱下竟是我辈芸芸众生的苦斗。这龙柱象征着权力,暗示着“文革”那一段封建专制的时代。如果蛇正是女人,无 疑梦里那一群蛇即表示我身临其中的那一队女兵,她们亦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国家机器。那么,梦中的耳语又是出自谁人之口呢?难道真有人要来还报我所失去的一切 吗?
也许,这个梦连同对它的解释都是荒唐的,而真实发生的却是,在那寒冷的夜晚,我竟拥着这一队女兵取暖,偎着她们的胸膛,聆听那发自肺腑的催眠曲;同 时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我沐浴到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光芒。那些女兵谅解了我的错位而不把这错位上升为严酷的事件。那红唇洁齿的灿然一笑,竟熔化了人类全部 的爱。
从此,不论我的人生历程多么艰难沉重,我都顽强地走着。然而当我迎来了收获的季节,当我终于可以作为大写的人自由驰骋时,我始终未能找到那重叠的笑靥,那刻骨铭心的灿然一笑就这样伴我今生、来世,直到化作一缕幽魂……
第二个关于蛇的梦境里,是我裸体在空中游戈,攀悬着人行道旁的树木向前飞行,而马路上咝咝作响的是一群蛇在追随着我移动……
而在第三个梦中,蛇成了我的护佑神灵。青蛇满天飞舞,抵挡着冲我而来的警棍和电棒,并缠绕着一只俯冲而下的鹫鹰。蛇在烈焰中滚动着挣扎着阻隔着漫延 而来的大火,漆黑的天际写着邪恶和正义。邪恶眦牙裂目,正义却有眼无珠,有嘴无声,我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向死亡之路。根据这个梦,我画下两张构图,后被 北京海淀厢白旗看守所的殷提审搜去。在乘火车押送北大荒的途中,我戴着手铐又画出了两张草图,其中一幅托押送我的警察带回北京,另一幅就画成了《晃来荡去 的丧钟──焱1994》。
今夜梦中蛇的身影是由许多重叠的幻影组成的。由此我想到画面中蛇的形象太清晰,应该虚幻些,这样更会有动感。我记录下上述的一些想法,就起身走向窗 前。铁窗外雪的荒原正被悄然无声降下的白雪加厚,铁窗的玻璃上凝结着由我们呼吸蒸发出的水气,悬挂成许多大小不一的冰凌。没有冰凌的地方,玻璃被窗外黑夜 的反衬,像一面镜子倒映着我皮包骨的身躯。九个月的监禁,已使我面目全非。
1995年1月14日
上午,李副指导员推门而进,习惯地嘀咕着他们的口头禅:“又在画这种抽象的名堂。”他长们已经司空见惯这满纸的水晕墨团。这时,仍目不转睛地审视这 个充满精灵的世界,在墨水淹漫的宣纸上,有一堆用烟盒、牛皮纸剪成的图像。他拿起其中一张,皱着眉心细看后又反过面来端祥着,然后直楞楞地逼视着问我: “这是什么名堂?我看你又要犯事了,剪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当初我剪这些图像的目的,是想避开监视,因为不能一笔笔地在画幅上绘制物象。于是就想出用剪刀把这些想表现的形象剪出来,找一个适当时机,一鼓作气 地往画面上拓印。想不到刚刚开始就被抓住苗头。我只好说:“这是现代水墨画的一种新技法,叫拓印,古人只知用毛笔作画,没有想到用拓印也会产生一种新的效 果。”本来这只是应付盘问的搪塞,但在那一瞬间竟给我自己带来启示:用这种方法作画可跳出水墨画的陈式,画出一种新的风格和面貌来。
于是我立刻摊开一张揉皱的水墨,把剪成的骆驼压在上边,用画笔蘸了颜料,拓印出一些新颖图像来。李副指导员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为了表示自己的见多识 广,他附和着说:“你们画家就 喜欢搞歪门邪道,前次电视中就介绍一个画家用手掌指头作画,又有一个画家用嘴吹着墨水作画,被称作指画和吹画。也许你还会用屁股作画,那叫屁画。”我说: “指导员,这点子可是你出的,我受了启发,开窍了,哪一天我把自己全身涂墨,对着画布或宣纸打滚,你可别说我违纪。”李副指接着说:“那你说说你这么画的 含意吧。”我说:“这画名曰‘挣扎’。我只有通过挣扎才能抹去别人泼在我身上的污水,还我原来的面目。”李副指听着又皱紧了眉头说:“你的话里有话。”我 说:“用不着话里有话,谁能容忍权力肆意给我罗织的罪名?”李副指没有再说什么,而我又接着说道:“指导员,我想把这堆废画烧了,免得你横看竖看,总不放 心。”李副指说:“该清理清理了,把工作室扫的整齐些,春节前还得检查卫生。”
李副指导员刚出了门,门后的那个角落立即发出一阵阵嘿哈哈的奸笑。吕得武笑得又咳又喘,半响才吐出不连贯的一堆话:“老严,你骗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你说烧画是调包,放的是烟幕弹,我得看着你烧。”他见我未反驳,背着手踱过来。指着画上的羊头的图像说 :“挂羊头卖狗肉,哈哈,你影射着什么 ?还有这一圈圈,放大了的黑手印,你都是有所指的……‘文革’中批黑画我都看过,画什么怒目的公鸡;开一眼闭一眼的猫头鹰;还有画三只老虎成一彪,给林彪 翻案……,最终都被揪了出来, 把渣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别以为你们知识分子鬼主意多,要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吕得武用文革的语言教训起我来,这人民的眼睛,当然还不如他的眼睛 更亮。和这种‘文革’的遗老关在一室,真让人啼笑皆非!
于是我不得不说:“吕得武,你还在用文化革命的那一套来给人上纲上线,你把宝押在我身上。坐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刻也不放松对我的监视,想找出些 破绽,去告密、打小报告、立功受赏,可惜你是生不逢时……”他没有反驳,只是用两只贼溜溜的眼睛盯着我,那种想从我身上找到罪证去告密,以便能捞到减期的 希望,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
想起那天清晨,我用塑料袋包扎好我已画完成的那几幅画,准备把它们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但一时又想不出能有什么藏画的地方,院子里虽有几个垃圾堆或 阴沟洞,但随时有可能被清理;埋入雪堆下,又怕雪融化而显露出来。我正定神沉思着,木讷地盯着门缝,突然却发现了门缝里有一只眼睛。於是我用力一踢门,铁 皮门重重地撞在吕得武的额骨上,他痛得直叫唤。原来他一直盯着我,在得到我的迎头痛击之后,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沾沾自喜于他的每次“发现”,显然,他比 李副指导更难对付。
1995年1月15日
晨起,监舍和筒道似乎是凝固了似的,无一点生气。几个队长瞪着眼睛时时警告着探头出监舍的强劳人员,命令列队坐在各自囚室不准串班。传说劳改局押送 来新犯人,在这种森严的气氛里,直至中午才看见从大铁门的小门中押进来三个人,戴着手铐穿过操场,迈过了第二道大铁门进了中队的大院。来了新犯人,又得严 管一阵。这些事与我无关,我仍在监舍的一隅趴在地上画我的《晃来荡去的丧钟──焱》的局部。
监舍的另一侧,吕得武正和其他人争论着岳飞和秦桧,听吕得武滔滔不绝地说:“不能排除岳飞没有谋反之嫌,秦桧是考虑到国家的大局,出于国家的利益, 才下令杀了岳飞。”看来,“莫须有”一词确有其存在的价值,不然,会有现在如吕得武一样的理解和发挥吗?我忍不住接上话茬。“吕得武,我出狱后的第一件事 就要为你铸个铁人跪在杭州西湖边的岳庙里。怎么我越看你越像秦桧再世,可这世上的贪官和奸臣多得丢一块石子儿可打中三个,尽管你是秦桧再世,也重用不到 你……”吕得武“嘿嘿”笑着,竟还挺得意。这时筒道里已有走动的声响,已到了晚餐时间(冬天开二顿饭)。片刻,队长来列队、点名、报数、验明正身后,开始 训话,队长告诫大家:不得和新犯人说话、接触,违者电棒侍候。然后排队去了饭厅。我想起上午来的那三位新犯人,就抬头寻找,只见一班有一个人正对着我点 头,看着那似曾相识的面孔,我走近一看,啊,竟然是周国强。
见到周国强,我激动不已,早将队长的训话和告诫,丢到九霄云外。我们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他已变成个猴脸,几乎让我认不出 来了。9日已接向宏“背书”知其劳教三年。我还在打听猜测他会被送去“天堂河农场”还是“茶淀农场”,想着大概他也不会留在“团河农场”,想不到他竟也被 送到了北大荒。原来北京市劳改局的大员几次来此视察,看中了这个羁押场所。这个方园数百里的北大荒腹地将成为中国的“古拉格”,那么我是监禁于此的第一个 所谓的“政治犯”或“思想犯”,如今,又多了个周国强。我们想说的话很多,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饭后,我喊他来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室正在他一班囚室的对面。他问我:“王家骐在哪儿?”我说:“他在唐山逃出监禁。”周皱紧眉心,于是我又说“他 原是唐山公安局二督,公安局的法律顾问,所以逃出介备森严监狱的不可能,就成了有可能。……他现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为访问学者,而袁红冰尚不知监禁何 处。”我紧接着问他:“抓走王家骐的那个晚上,我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你,怎么你竟没提防?”他说:“你告诉我紧急情况前,我住的那个楼早已被监视包围。没过 了多久,我和王慧都被抓走了。”这显然是一个很沉痛的回忆,沉默片刻,我又告诉他:“和你一同抓去的弋雪明没有几天就出了看守所,我被抓前给戈打过电话问 讯你的情况,戈很害怕不敢说。”他不愿说戈的作为,我也就不便去证实:正是戈雪明在3月2 日把印有“劳工神圣”的文化衫送到他新源里的家中,这样戈便开脱了自己,正好向警方提供了证据。警方在3 月2日夜抓捕了他们夫妇,并非是一种巧合。我问他关在哪里?“七处”,他沉重地蹦出这个词,然后又补充道“王慧和我都关在那里”。北京市半步桥的七处是死 刑犯、重犯关押之监狱。可以想像这十个来月他们的处境。他说:“听说你这个案是江泽民点批的94年第一大案”这我早在向宏给我“背书”中知道。我说:“江 泽民点批由陈希同下令抓捕了我们,我们都成了这个通天案的要犯……”
此时一班班长撞门而入,瞪着眼睛轰他回班。万友斌是北京市圆明园福缘门村人,福缘门是圆明园画家村所在地,故似乎是我的“老乡”,我说:“斌子,别 盯得这么紧,我们是朋友,见了面不能不说几句话。还有我朋友体力不行,希望班中分配劳作时多照顾些。”范竟然不置可否,赶着周扭头而走。
晚间在文化室看“新闻联播”时,我凑周国强而坐,周向我要烟,我说我不抽烟,我向邻座要了几根“天坛烟”给他,在余光里我发现史林紧挨我们坐,目不 转睛地盯着我们。我将手指移近嘴缝组成个“十字”,示意不能再谈。晚上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史林在我去他库房抱被褥时,即警告我,说周是个和外国人关系密 切的人,家中有“传真”里通外国。言下之意是不许我们接触,并加深语气说:“把自己栽进去没有好结果。”
1995年1月16日
今天早上,我顾不得串班犯监规,开始为周要烟。这些人一听说给他的,都不敢吱声,私下里,几个人给我凑来几包烟,我又跟崔法祥要了些烟叶,去了一班让万友斌转交周国强。
上午一班在操场上刨冰,我以去厕所为名,经过他们班,凑近周国强,给他递过去一双皮手套。露天作业,他竟连手套也没有戴。我低声问他:“家中知道你 的去向吗?有什么事要转告。”他迟疑了一下,不安地向我询问:“能不检查吗?”我说:“我已有安全的渠道,你绝对放心,但这里“狗多”,都想立功减期,你 得提防着,不可轻信于人”说到“狗”,“狗”就过来了。一班代班长魏天禄冲着我说:“老严,队长不让你和新犯人说话。”我说:“现在没有队长,你别汇报就 没事了,是朋友,见了面总得寒喧几句的。”
下午和李副指导员说要去锅炉房烘春节演出的面具,并顺便要烧掉那一堆水墨画,李点头后,吕得武竟然急忙忙要跟我去,说是他不相信这纸箱中装的全是画。我厉声吆喝他“离我远点儿”,他不敢向前走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锅炉房前雪堆边烧所谓的“画”。
再说锅炉班的赵队长,他并不管我,既然中队同意我出楼来。也就远远地看着我对着雪堆,抖出一地废纸,点上明火,燃起一团团火焰来。
天色幽暗下来,我看着燃烧的火光,沉思默想,看着禁锢中的坚冰,被烈焰烘烤得赤红,并溶成了一滩流淌的水,冰雪和烈焰相遇时发出嘈嘈的声响。在火和 冰的碰撞中,我看着那一片片被炭化的纸,倾刻间成为纸灰,被冷风吹起,像一群黑灰相间的蝴蝶翩翩起舞。烧燃过后又沉入黑暗,弥漫的流水立即又结成坚冰……
为了艺术,我从《梦断圆明园》到《魂系北大荒》,生命的烈火有如燃烧的瞬间,那一刹那的光明竟被永恒的黑暗吞噬。人类永恒的追求将在我黑色的图像中重现。
晚餐后回中队,周国强向我要笔,我给了他两支园珠笔。又带他进我的工作室,指着吕得武说:“这是全天候监视我的小特务。”接着又厉声对吕说:“吕得 武,现在请你回避一下。”我威严的目光逼视着吕,吕不得已道:“要多长时间。”我说:“不为难你只要十几分钟。”吕只好走开。我让周快写封短信,他慌忙写 下两个电话号码和名字的纸片,我将它们塞入暖气缝中。此时吕得武推门而入,周国强匆匆转身离去。
周走后,吕得武对我说:“你知道他是什么罪名入狱的?”我说:“是生产文化衫。”吕加重语气反问我“是文化衫吗?你装糊涂,他是政治犯。”“政治 犯”这三个字激怒了我,我说:“政治犯又怎么样?我也是戴着这个帽子来这里的,政治犯总比你这条走狗强。”吕似乎恳求着说:“老严,我不跟你争辩,你们可 偷偷来往,但别在现在,你又不是不懂监规所纪,接触新犯人要处理挨电棍的,你把我搭上了我受不了这个罪。”吕加重语气接着说:“以后我不准他进这个工作 室,否则……”“没有否则,你不是都去汇报吗?再加上这条罪名,不管受什么惩罚,我都得给他些帮助。”吕猜出“帮助”的含意,立即说:“我知道你帮他发私 信,我倒要看看哪个队长敢给你们发私信。”他的嗅觉的确是灵敏,我不得不吓唬他,说:“你再无端猜疑,无事生非,我敢拿这条老命换你一条小命,你小子小心 点儿。”吕哭丧着脸解释说:“大家都想立功减期,我不报告别人也会报告,我倒背个包庇的罪名把自己‘灭’了,我值吗?”
夜晚各班集中在文化室学习。给我们读“党史”的于立德中队长,总把“五卅”运动念成“五川”运动。我忍住不敢笑,也不能笑,笑了会受处罚。讲到中国 为什么不能实行多党制时,他说“国无二君,民无二主”,这是中国的国情所至,中国的“中国式”社会主义特色以及苏联解体的教训。言简意赅,我和隔排而座的 周同时转过头来对视,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所谓“国无二君,民无二主”真是古代政治和现代政治的分水岭。专制独裁的统治者在打着“共和”、“宪政”以及 “民主”和“法制”的幌子下,仍做着封建帝王的“万岁”梦。
1995年1月17日
晨起,送被子褥去库房,陈广义、张宝兴各塞给我一包烟,并说他们会再给我想办法。我双手合十表示感谢,赶紧拿烟去一班给周国强。
早上见吕得武被中队叫去,管班的宋队长背着手也去了办公室,我意识到事态在扩大,吕必然汇报我和周国强的接触问题。吕回班后,我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把我的事告密啦?”吕说:“我不说别人也会说,没有办法,不说过不了关的。”我没有再 往下追问,静等中队来处理我。
上午出操回来 ,宋队长早在我工作室等着,第一句话就是:“能不能遵守监规所纪?假如再和周国强来往,就处理你!”我说:“我们认识,见了面寒喧几句是人之常情。”宋队 长沉着脸怒气冲冲地说:“我是好意劝你,别好心当作驴肝肺,给脸不要脸。”接着又问我“听说你总在写什么,如果把我们都写进去,我饶不了你。”我把桌上的 几叠文稿推到宋队长的面前,说:“都是艺术笔记和小结、总结之类的报告。”宋队长翻了一下,扫视缩在墙角的吕得武一眼,又继续翻下去。而后又拿起我的纸夹 子,一个滑手把那些五花八门的笔记、杂记、书摘以及各种总结、小结散落一地。
宋队长走后,又来了李副指导员,狠批我不该在去锅炉房时,把要求治疗的报告交给孙大夫,把他给牵连进去。
李副指导员走后李指导员又进了工作室。他让我去筒道的铁门前,指着我画的壁报图案上的几只小鸟,问我是“什么意思?”原来那几只在天上展翅飞翔的 鸟,也犯了忌讳,赶紧去工作室拿来天蓝色,几笔就抹去了这些自由的生灵。想起去年那一次抄黑板报,在学习思考栏目下画了个灯下读书的小女孩,也是李指导员 拉我去了黑板报前,指出在这特殊的场所,不能画这种图案。我开始一怔,但马上明白,并立即在小女孩的鼻子下一抹就成了两笔胡子。李指导员看了一眼才满意地 离去,这特殊场所真使我受“益”匪浅。
回到工作室后,吕又被中队喊去,我乘机拉出藏在暖气片后的纸片,那是一些日记的片断和“背书”的抄件,把它们用几层尼龙纸包扎后,塞入油漆之中。并把周国强托办的事及联系电话号码和地址抄成“背书”,同时以很快的速度点火烧了原件。
片刻吕得武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倒吸着气,然后要我打开窗户,并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准是又烧了什么材料。”我没有理他,仍继续蹲在地上画我的画。 他接着唠叨道,“老严,我不和你‘叫板’,大冬天的不干活也得班上坐板凳,多难熬,我们能这样待在工作室,你还能画画,可是够优待的,中队让我看住你,也 是为了你好,打住,别往周国强那里去凑,那样真的会牵连我。”吕的这堆废话,这副小人样,搅得我心烦。大凡流氓都欺软怕硬,我站起来说:“吕得武,黄教让 你来是协助我工作,照顾我生活,你整天盯着我,让我不得安宁,事事刺激我,惹我发火。那就来吧!”我边说边把桌上的热水瓶举起,高高扬在头顶说:“我不砸 你也不砸我,就摔在地上,让中队干部都来,看你怎么说?”随着我的动作,“砰”的一声,热水瓶摔在地上并溅起一片气浪。
立刻招来了中队长、指导员,黄监狱长也来了。他们进来就吆喝着问是怎么回事,吕得武懵了,半响才喃喃地说:“老严病了手发颤把暖瓶给爆了。”说完赶紧转过身拿来拖把扫帚打扫着那一地的破璃碎片。
1995年1月19日
我再一次被送上火刑柱。疼痛如火焰舔着我的全身,燃烧着我的信念。《晃来荡去的丧钟》里我听到最后挽歌,我清晰地听到它敲了十三下。那一丝耀眼的光 明之后,竟是永恒的漆黑。抗争成了生命的垂死拼搏。现在该是我灵魂安息的时候吗?所有的抗争竟是如此的沉寂。昨日还在画着《晃来荡去的丧钟–焱1994》 那阴霾密布的画面,竟成为我的去处。此刻我远离尘世,仿佛又回到宁静的母腹。我蠕动着、挣扎着再也无力抗争了。幽黑昏暗的天穹是那样的熟悉,是在我遥远的 记忆之中吗?这白雪荒原的尽头竟是永恒的黑暗,而天上的星星如此之灿烂,融融月色之下的荒原,这不正是我生活的起点吗?此刻我空白的脑海中浮起了皎月戈 壁,我妻春柳正姗姗向我走来。三十年前的一幕:为了挽回我浪迹天涯的人生,她千里寻夫独自一人来到了新疆的阿勒泰。我们漫步克浪河畔,那淙淙的流水,从阿 勒泰山流泻,却是一去不回头。我的人生,也如同江河的流水一去不返。春柳没有拉我回现实,却被我同化有如这克浪河的清流,环绕在阿勒泰山之下。
戈壁滩上荡漾起优美的旋律,一曲“阿娜尔汗”的歌声,赶走了我们生存的全部艰辛和困顿。那首在荒原戈壁上回荡了三十年的歌声,让我神往、使我陶醉:
“……星星月亮,
是我们的客人,
红柳沙丘是我们的陪伴……”。
这首我们生活的序曲,却再一次出现在我人生的终点。而夜风温柔的抚摸在此刻却变得如此暴烈,令我痛楚刺心!知觉渐渐从我这僵硬的肉体中徐徐苏醒。我 终於明白:我再一次倒在人生的征途之中。为什么听见十三下丧钟?因为我从十三级的水泥石级上滚落下来。伴随着二只热水瓶的爆炸,火辣烫身,使我再一次被推 上火刑柱。
我想起昨天早晨,起床之后就觉头晕并呕吐,但仍被逼着去练操。昏沉中,只觉得两肩沉重,连手指都难以舒展。早餐后去打来两壶开水,踩着雪地,雪光耀 得我有些恍惚。进了中队的楼门,又直觉阴冷,沿着水泥石阶踏步而上,一步一艰难,只得咬紧牙关,昏昏然只觉这十三级台阶是如此地漫长……噢,这是最后的一 级了,上了平台,我就可以坐下喘息片刻,再攀另一段台阶。
我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抬起头,猛见得铁窗外门檐上的积雪正被阳光照耀得刺眼,令人目眩,这是冬天的阳光照出的一片惨白,由于“光渗”现象产生, 好象它熔去了一切,连同那窗棂上的铁栅。我恍然而悟:原来是天门洞开,金灿灿,如长练,如星光,如彩虹,五彩缤纷……我伸出手去攀附这天堂的大门。只听得 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随之而来的是二泓铁流,倾刻间如“日全蚀”,我竟跌落入无底的深渊。灵魂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游弋,只见我画面上的青蛇在舞动,托负着我 进入长长的隧洞。难道上天堂和下地狱都得经过这漫长的隧道,而天堂和地狱都是这一片黑色吗?也许这是我生命的再一次轮回,此刻我又听到十三下不祥之声,如 洪钟大鼓,在这个不吉利的奇数下,眼前晃荡的是正在熔化着的世界,悬空而荡,和流弹交织成许多十字形,重复而又重叠着,这正是我正在绘制的《晃来荡去的丧 钟–焱1994》,在昏迷和幻觉之中,我在心里为这幅画画完了最后一笔。
1995年1月20日
当我醒过来时,才明白我在迈上第十三级台阶时,因血压高和心绞痛猝然休克,栽倒在地。随着二个暖瓶的爆裂,滚下水泥台阶,头被重重地撞在暖气管道的 护砖上,碰断一个门牙。立时休克不省人事。被扶起时呕吐得满身满地,大小便自那次六根电警棍磔刑后,留下不能自控的后遗症,这一次仍是失禁。想不到入狱刚 满第九个月就折磨成鬼不像鬼的模样。点水不沾,并非是“绝食”却咽不下一口食物。冷冷地躺在工作室的破木凳上,也不给我看病 ,求于中队长让医生来给量一下血压都不同意,反而斥责道:“你当这里是疗养院,想看病就看病!头晕、牙痛,你熬着吧!”黄教不但不给冶病,反而去查现场的 目击者燕飞龙和卢队长。要把我说成是伪病。卢队长说:“我看见老严给班上打两瓶热水,上楼时脸色虚脱,我叫他先息着,他坚持上楼,我让燕飞龙看着他点,却 不想他半途晕倒掉下来……”
黄教为了不让我看病,早就给我下套,由于轻信,导致自愿就范。
那是从齐市回来后的一个上午,黄战友教导员和孙干事叫我去办公室谈话,黄先数着我来双河看了几次病,住过一次医院,检查过几次B超,还到齐市医院作 过检查……等等,我都一一认可。我说:“不光在这里看了病,在团河也给我作过检查,配来治肾伤的药物。但这些治疗药物包括我亲朋寄来的治病药物都让你给清 走了。没有药,如何治我的病?”黄教说:“止痛片里有吗啡,是鸦片做的,吃上瘾等于吸毒。我们收走你的药物是为了你好。”有病不给治病,吃药变成吸毒。而 监舍中真有吸毒的,他们不吭声,毒品也能“带入”。而治病的药物却被扣压,我要求服“止痛片”反被说成是服毒。荒唐的逻辑,但我不能反驳,也不敢反驳。只 是说:“黄教:你不是医生,你说你也患有泌尿系统的病,你也尿血,但我们病的起因不一样,我是打伤的,并不像你和于中队长得的泌尿系统的病,是由感染引起 的。于中队长去北京一个多月抓逃犯,回来后直不起腰说是尿道火辣辣的疼痛,他可是在北京染的病,他吃药、打针,又洗又涂,还撸走我的药治他的病。黄教你们 这样做,延误我的治疗。”
黄教导员被我的一席话激怒了,气势汹汹地说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给你吃药,这是我给你规定的,你又是‘保外就医’,又是‘申诉’,你再写这 些报告我就处理你。碰断了牙齿你知道痛,我让你熬着,什么时候态度好了、认识端正了,给你一片止痛药。”谈了这么半天话,而让我签字的笔录上只有那几次看 病检查的事,我未作考虑就签了字,想不到签字以后,生死竟听天由命,病得再重也不让去看病了。至此,我才明白,我的签字,正是把自己给断送了。
今天一早,李副指导员来到监舍,态度变得和蔼起来,他对我说:“老严,起来,今天有你的好事,把衣服换干净点儿,你儿子来了。”听到儿子来了,我两 眼楞楞地直往下掉眼泪,挣扎着起来,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卢队长过来扶了我一把,并低声对我耳语:“你儿子已到分场了,和我坐一车来的,挺着点儿, 别想不开。”卢队长是真心实意同情我,卢队长告诉我,为我晕倒,黄教还查问他半天,因为他正好在现场。昨天他瞒着黄监狱长给我送来伤湿止痛膏,红花油和两 瓶七厘散……他接着说:“假若你在这里躺倒了,你怎么能够为自己辩白去平反纠错呢?只有出了大铁门,才有你说理的时候,不就是一年多吗?”不多的几句劝 慰,使我的心热乎乎的。
10时左右,窗口对着大院的三班中几个强劳人员探出上身对我喊道“严哥,你儿子已进了大铁门了。”接着宋队长领我去楼下接见室。能儿终于走到了我的 身边。我忍着浑身的疼痛,挺着腰,笑着迎向他。儿子似乎又长高了一截,脸上长途跋涉的风尘,掩盖不住亲切的慰藉,我知道,只有我才能读懂这些。
在两个队长的监视下,能儿告诉我家乡及北京市的近况。带来的食品、颜料、墨汁经检查也交给了我,药物还是遵照黄教导员的命令被收去。好说歹说才使监 视我的队长动了善心。让我当面吞下一颗止痛片。这跌断的门齿牙根中神经外露,痛得我直想拿头去撞墙,日夜折磨得我坐立不宁。带来向宏的信经检查后也交到我 的手中。儿子说:“中午,我就写报告,一定要总场答应给你看病。”我乘午休无人打扰之机,回工作室拿出向宏的信,急急忙忙用碘酒抹着显出了“背书”。背书 中写道:
“正学,不要悲伤,不要难过,自由不靠施舍,也不能乞讨,恩赐的“自由”其实质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这一次我们的信心也倍受打击,看了你的‘文 字’,我们心中也很伤感,也想流泪,但我咬紧牙关。因为流泪没有用,只是脆弱的一种表现。我们不是总说要做生活中的强者吗?为了这个信念,就不该为一时的 挫折击倒。屈指算来,你还有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过一天少一天,希望也增多一分。那些在秦城监狱里关押了十多年的人,又是怎样度过的呢?他们不能和子女通 信,不准送衣服食品,甚至不知日历星期,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但他们熬过来了,过来了就是胜利。他们战胜了自我。我想,你正处于这个关键时刻。挺起腰来, 重新规划新一年的创作。他们整你,是因为真理在你手中,所以千方百计要压服你,你偏不屑一顾,把一切深埋心里,总有一天有你说话的地方,会倾诉出来,那便 是呐喊 –使他们颤抖的霹雳,你应该是强者。”
“背书”还谈到时局的微妙,及上层的一些明争暗斗。
我把北京市的情况告诉了周国强,又嘱儿子一能回总场时为周国强多买几条烟来,又偷着塞给他周国强交待的电话号码及地址,叫能儿晚上挂通北京市的电话,让他告诉向宏,再让向宏通知其亲属王慧来办接见。
能儿作为家属,书面要求总场给他父亲看病的要求得到口头允许。接见只被许可了两天,每天两小时,能儿看我病成这种样子,要求黄教导员允许第三天再来 看我,并为我做些他能做的事。但被黄战友教导员无理地拒绝了。我说:“黄教,劳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规定直系亲属来接见的时间应是7天而且能同住。凭 什么欺负我的儿子,千里迢迢而来,而只准他看望父亲4个小时。这太不公平。”黄教导员冷笑着从那个歪着的红框似的嘴巴中冒出三个字“嘿,公平!”
今天接见是午后进行的,陈队长和宋队长监视着,还有孙队长监听着作记录。我想这一定是黄教作了特别安排。
1995年1月21日
头越来越沉重,整天昏昏然,昨晚又梦见宇儿来看我。晨醒来,班长蒋洪瑞帮我搬去被褥到工作室。那一次六根电警棍电得大小便失禁,留下我难以忍受的后 遗症。这一次摔下楼梯,撞成脑震荡,不仅是头痛和耳鸣,更加重了这种难堪的病症。在监狱的这种条件下,又如之奈何!好在我的工作室的暖气片上可烘被子。所 以每天班长得指挥同室强劳人员帮我搬去被褥,今天是他亲自帮我搬的。进了工作室,我就和衣躺在暖气片旁旧床垫上,几天未吃下东西困得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突然我被一阵呼嚎声惊醒,且一声比一声凄厉。似乎已是无力的哀求:“我有病,我不叫了,我……再也不喊了…求求你们,我有病,我受不了啦,啊唷,啊…啊 唷……”是崔法祥犯病又挨队长的电警棍。都说人心是肉长的,何以就不会手下留情?这一万多伏的高压电流长时间的电击,就算是铮铮铁汉也难以忍受如此抽筋剥 皮之剧痛。
黄战友教导员曾和我谈起崔法祥的病,我说他告诉我是在新疆改造时的一次翻车事故留下的后遗症,崔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他既没有要求脱离体力劳动,更从 未提出要保外就医,就不可能装病,因此没有必要折磨他。”而黄教却说:“他想捣乱,把改造场所秩序破坏,我不相信治不了他。”可怜老崔他一发病就受到电警 棍的惩处。
就这样崔法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电着,最后,老崔连抗争的力气都没有了,断断续续地吐着这句哀求的话:“我……我有病……别……电……我,让我死 吧,求你啦……让我死吧……我受不了啦……”长期以来崔法祥病的发作,主要是头剧痛,前一段时间,他几乎是每天得跟我要“止痛片”。自吕得武警告我后,我 也小心奕奕地让他当我的面吃下去,生怕他想不开,积攒起“止痛药”大剂量吞服,导致难以想像的后果。后来看他不像吕所说的,也就每次要到止痛药时就分给他 一半。只有那个时候才能看见他苦涩的笑。
现在我的药全被黄教抄走了。连止痛片都不剩下一片。门牙碰断裂后牙神经外露的剧痛常让我捂着嘴直拿头去撞墙,现在我能给崔法祥的只有同情,可同情又 有什么用呢?晚餐时见老崔一脸的伤痕,嘴巴,鼻子青肿出血,他近乎麻木地抬起头,用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神盯着我,又用大拇指和食指圈成园形,示意着向我乞求 止痛片。那哀求的目光真让人心酸。可我却无能为力。
1995年1月22日
能儿和总场交涉的结果,是同意送我去看病。上午黄教找我去办公室谈话时,我催黄教导员快让我去看病,他推说没有车过两个星期给安排。我紧接着提出第 二个问题:“把吕得武给撤走,要监视我的言行举止,可装窃听器,安上闭路电视,或派个把警察24小时监管。”黄教导员反驳说:“我们安排吕得武是配合你的 工作,让他照顾你的生活,比如打水、扫地和洗刷。我可找他说说,让他别和你争执。”
谈到妻子来接见问题,黄一反常态,恶狠狠地说:“让她来的时候不来,现在来?”接着又说:“春节后你妻子来探视,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同居,那会影响你 肾外伤的恢复。”我为黄教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歪曲我的病情和法律而感到齿冷。不让我保外就医,就说我的肾伤愈合了;不让我们夫妻同居,又说我又有肾外伤。我 说:“难得你们如此关护我,送我来北大荒大约也是为了医我的肾伤,直系亲属来接见,夫妻同居,是法律允许的,并非是某一种权力的特许和恩赐。更不能以你的 好恶用行政手段左右。”我停顿片刻接着说:“当然你们的不让同居的目的是隔离。”
黄教导员不置可否却转换了话题:“你和周国强认识?”我说:“有一面之交,大约在中央美术学院给他画过一次画,是个诗人。”黄教说:“听说你们在工 作室谈了很长时间,下次发现我就封了你的工作室。”想不到万友斌也告了密,我说:“那天才进门寒喧两句,就被一班班长万友斌轰了回去,吕得武也整天盯着 我,这帮人瞪着眼睛把减期的宝压在我身上, 背后专打我的小报告。”黄教说:“你也应该向政府报告。”我说:“我学不会这套本领,经过文革,谁看见告密、打小报告的人就别扭。”
黄教又问:“你不抽烟,你儿子接见时买了七八条烟,你都给了谁?”我说:“给了田宝金一些,他常帮我洗衣服被子,我生病时他给我两大包豆奶,其余的 班上每人一包。还有些放在这里。”黄教说:“我都知道你串班给周国强要烟,就没有勇气承认是给他买的。”我没有再作声,似乎是默认了这一事实。接着黄抛下 了一句话:“下次发现你再串班,就得扣你的分加你的期,还得电你。”我不愿和他谈下去,就提出吃药看病的问题,并说:“我要求看病,把治病的药物发还给 我,你们不能这么变相地虐待我。”黄教没有回答,起身就走了。
能儿离开接见室,带走宇儿油画像。我偷偷用家乡方言问他,昨天告诉在分场办公室后的茅厕中,从北数来第三坑里藏有我的三包绘画,是否已拿出带走?他 颔首示意已取出。为了逃避吕得武全天候的跟踪,为了我的这些画,我绞尽脑汁,又是烧画,又是撕画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他们不去追究这些画的下落,只当是我水 墨实践的一个过程。因此茅厕成了我的绘画的中间站,一个最理想的藏画地点。好在冬天这些屎尿结成冰块是没有气味的,但想到能儿去挖时会觉得脏臭,我心里就 一阵阵隐痛,有一种对不起儿子的感觉。但听到他已取走了那些画。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回到中队后,又收到向宏寄来的《传记文学》95年第一期和《江苏画刊》95年第一期。以及一卷挂历。还有一封发自文化部的信,是殷力欣寄来的贺年卡。卡上写着:
“法国剧作家让·日奈在狱中笔耕不辍,萨特称为圣者日奈。多多保重身体。”
另一段写着:
“你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新春在即,录《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13·13节与正学先生共勉。殷力欣1995.1.12”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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