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1日星期二

中国农民调查(9)(朱熔基推荐的禁书)(陈桂隶/春桃)2011-06-02 03:59:49

第六章:寻找出路–5 墙内开花墙外香
何开荫有关农村税费改革的设想,在颍上和涡阳两个县委扩大会上遭挫之后,并未就此罢休,回到省城合肥后,他一直寻找着其他的支持者。就在那段时间, 濒临长江的著名的中国铜都铜陵市,市长汪洋在全市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寻找差距自揭家丑的解放思想大讨论,那场大讨论在全国都产生了不小的反响。何开荫突 发奇想:何不把自己的改革方案寄给汪洋看看?他这么想,马上也就付诸了行动,给锐意改革的年轻市长写了一封信,同时把有关材料一并附上。
  汪洋看了何开荫的信和材料,觉得很不错,就把它批给了铜陵县,要求县里研究一下实施的可行性。当时铜陵县委书记陈松林虽然正在省委党校学习,但 听说了这件事,当即就明确表示支持;在家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县长唐世定,热情更高,接到汪洋市长的批示后,马上给何开荫写信,邀请他亲赴铜陵。
  何开荫于是满怀喜悦地匆匆南下。
  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封信这么快就起了作用,然而,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在铜陵县的几大班子的会议上,当他把税费统筹的详细设想作了介绍之后,会上出现的情景,便和在颍上和涡阳见到的一样,支持者理直气壮,反对者也言之凿凿情绪激昂,各不相让。
  这使得主持会议的唐世定县长十分为难。
  唐世定最后为何开荫送行时,一再表示:他是十分希望在铜陵县进行农村税费统筹的试验的,但税费的改革事关重大,没有省领导的明确支持,下面的各种意见是很难统一起来的。再说政府换届在即,如果有省委、省政府的明确态度,也好保持试点的连续性。
  何开荫又一次失望地回到合肥,他的心情很难平静下来。因为,这时候,他突然收到了河北省委研究室给他的来函,几乎是同时,还十分意外地又收到河 北省委书记的秘书邢录珍写来的一封信。分别告知,他的深化农村改革的那些设想已引起河北省委和省政府主要领导的高度重视,并认为他“所提的思路和办法,不 单适合河北农村商品经济的发展,对于全国农村经济的发展也有一定意义。”
  读着这些来自燕赵大地的信息,何开荫万千感慨。他在深受鼓舞的同时,却也深感悲哀与无奈。
  “莫非这事也验证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古训?”
  他念念不忘国务院研究室农村组余国耀的期待:农业大包干是安徽省凤阳县的小岗村率先搞起来的,更希望安徽能在深化农村改革方面再带一次好头!
  虽然他的设想眼看在安徽成了奢望,先后在淮北和江南的三个县碰了壁,但是他还是再次提笔给自己供职的省政府领导写了一封信,信中,他恳切地希望“省领导明确表示支持,以利统一认识”。
  不久,省政府副秘书长陈者香、主管农业副省长汪涉云和常务副省长邵明,就先后在何开荫的信上作了十分肯定的批示。特别是邵明的批示,何开荫见到 后非常感动:“何开荫同志这个建议,提了多年了,我也多次看过,思考过。现在中央提倡大胆地试,是否选择一个县,或者一个乡进行试点,如果同意我们再与省 里领导通通气,找有关部门一起研究,如何?”
  因为邵明的态度如此坚决,何开荫于是就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他“再与省里领导通通气”。可是,一天天过去,直到这年年底,他的报告如泥牛入海,这事 再也没有音信。眼看一年又过去了,送走元旦,春节就又临近了,望着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忙着添置年货,何开荫却打心里感到一种倦乏和惆怅,丝毫没有 一点儿过年的心情。
  他是个做事过于顶真的人,自从拿出农业深化改革的一些设想,到现在,已经五个年头了,可他的那些设想还只能是设想,依然只是在纸上谈兵。他多么渴望能有个试点,好让自己梦想成真啊!
  听着街上的孩子们不时点燃的喜庆的鞭炮声,他在想,“天下大得很呢,能被外省采纳也好啊!”
  何开荫终于对在安徽能办成这桩事失去了耐心,他开始把目光投向了外省。尽管这使得他多少有些感到沮丧。
  他想,既然河北省会是那样的重视并准备动手,他有理由相信,中国的绝大多数省区都会对他的这些改革措施感兴趣。
  他一下就想到了邻省省长李长春。
  这首先因为河南省和安徽省一样都是农业大省,农业大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也都是农民的负担。当然,他所以会想到李长春,还因为李长春的名字,对 他,对许多中国人来说,早已是如雷贯耳了。李长春在当沈阳市长、辽宁省长期间,敢闯敢冒敢动真格搞改革的故事,已为世人所知晓;沈阳防爆器材厂在全国率先 宣布破产,就是他大含细入最精彩的一笔。
  何开荫像给自己十分熟悉又十分信赖的一位领导汇报工作一样,他给李长春写了一封信。他把自己农村改革设想的来龙去脉;具体的改革方案;以及国务 院研究室为此专门编发了一期《决策参考》已送中央政治局和国务院领导并引起李鹏总理的重视等等情况,都作了说明。同时,他还随信附了最近写出的《发展农村 商品经济的根本措施》的文章。
  信发出之后,何开荫并没抱多大希望。他知道,一省之长,日理万机,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况且,自己与他素昧平生,冒昧去信,李省长会不会见到信都是未知数。只是作了这一番倾诉之后,何开荫倒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信一寄出,他顿时感到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
  李长春对他的信予以高度重视,河南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很快还给他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公函。
  看了公函,何开荫才知道,他的这封信刚刚发出,李长春已不是省长,而是出任河南省委书记了。来函写道:
  “你给李长春书记的来信及材料已收到。李长春书记、李成玉副省长分别作了批示,责成我们研究你的意见并与你联系。我们认为,你在《发展农村商品 经济的根本措施》一文中,提出了许多好的建议和意见,对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有一定的意义和作用。希望今后继续把你研究的新成果、新见解寄给我们,以便相互 交流、探讨。”
  随函,他们还寄来了李长春、李成玉批示的复印件。从批件上可以知道,河南省委已决定“农业税实行征实”,并确定先在商丘地区试点。
  三月二十日,接到河南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邮来的来函;四月十四日,就又收到李成玉副省长代表河南省人民政府向何开荫表示衷心谢意的来信。
  看到自己辛勤的耕耘终于有了收获,何开荫感到十分欣慰。
  然而与此相比,让何开荫备感失望的是,在这以后长达一年之久的漫长的时间里,他给安徽省政府的报告,却再也没有等到什么消息。
  当然,这期间,安徽也有让他感到高兴的消息传来。那就是,他渴盼已久的土地制度的改革露出了可喜的端倪: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传达了中央作出的一项决定,将农民承包耕地的使用权延长三十年不变,而且允许有偿转让、作价抵押,或是作为股份参加集体经营。
  解决土地的永久承包,给农民一个长期的使用权,这是何开荫五年前就极力呼吁过的。新的决定一传达,阜阳地委和行署,就在国家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 室主任杜鹰等人的具体指导下,率先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他们在全地区范围内重新丈量耕地,以行政村为单位,按现有农村实际人口,本着“强化所有权、明确发包 权、稳定承包权、放活使用权”的原则,热火朝天地进行了新一轮的耕地承包分配,实行承包地生不增、死不减,可以继承,也可以由农民有偿转让、出租、抵押、 入股。这样一改,就使得转让土地的农户得以安心外出务工经商,也有利于种田的能手从中扩大经营规模,于是许多农业科技人员和乡镇企业便纷纷租赁土地从事起 专业生产。此举不但提高了土地的产出率,更大大促进了中国今后农村的分工分业。
  尽管这同何开荫上书中央的《建议实行耕地永久承包,给农民长期使用权》的设想还不完全一样,土地的商品属性只有部分恢复,土地资源要素的流传也只是适度进行,但何开荫却已大为振奋,因为放活土地的使用权已不再是天方夜谭。
  他确信毛泽东的一句话:“中国的事情别着急,慢慢来。”
  “困扰着九亿农民的土地承包制度问题获得了初步解决以后,农村诸多矛盾中最突出的问题就是税费制度的改革了。”他想,“这事虽然急不得,可我的头发都等白了呀!”
第七章:天降大任–1 知音
其实早在1990年的二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副页》刊出何开荫改革设想一文时,就引起了河北省省长岳歧锋的注意。
  河北省也是农业大省,产粮大省,同样也长期受到农业税费征收工作中诸多问题的困扰,因此,岳歧锋认真读罢何开荫的文章,立刻提笔作了批示;他不但自己对何开荫提出的改革设想发生了兴趣,还要把党委和政府两边的政研人员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结合河北省
的情况,立即进行探讨与论证。
  当天,河北省委办公厅就作出决定,请省委政研室牵头办理。省政研室主任、后调任中央政研室副主任的肖万钧,当即调兵遣将。于是,河北省委政研室 农村处的杨文良,这位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六八届的毕业生,将注定成为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历史上又一位重要的人物,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接到这项任务,他就一头扎进了“公粮制”的研究中,并在三个月之后拿出了研究成果:《对实行公粮制的探讨》。初稿完成之后,他给远在安徽的何开荫写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满含敬慕之情地写道:
  “我高兴地拜读了您的大作,受益甚大。我认为您提出的这些建议基本上切实可行,如被采纳,必将提高农民保护耕地和种粮的积极性,有利于稳定家庭承包制,有利于农村经济的发展,当然更有利于农村政治上的安定。
  “安徽在纠正长期‘左’的错误、实行家庭承包制上是立了首功的,全国农民感谢陈庭元(原凤阳县委书记);您作为稳定、完善家庭承包制的建议——耕地国有、农民永佃、实行什一税的首倡者,必然也会受到全国农民的衷心感谢。”
  信的落款是:“河北知音杨文良”。
  何开荫接到此信,又惊又喜。他绝然想不到,他的这些改革设想在安徽无声无息,却在外省受到如此重视。
  视为知己者是用不上客套的,何开荫就杨文良《对实行公粮制的探讨》一文很坦诚地回了一封信。
  当杨文良完成文稿的最后修定,准备报给岳歧锋省长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岳歧锋正在这时调离了河北省,出任了辽宁省省长。由于岳歧峰的调离,杨文良的报告也就搁置了起来。
  但是,为此花费了大量心血的杨文良,他却从此再也无法从中超脱了。可以说,他在接受这项任务时纯粹是偶然的,是被动的,可一当他全身心地投入进 去之后,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很难遇到的重大课题,而且感到了一种神圣的社会责任。于是,对公粮制的研究,就成了他魂牵梦绕的最重要 的一件事情。
  那段时间,杨文良在《农民日报》、《求是》、《决策参考》和《县级综合改革通讯》等省内外报刊上,先后发表了《关于什一税》、《双重负担太重, 问题亟待解决》以及《五千万农民呼唤第三次解放——关于农村税制改革的研究报告》。和何开荫一样,他也是希望这些文章能引起上面的关注。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八日,杨文良和邱世勇又合写了一篇《公粮制:减轻农民负担的根本出路》的文章,被刊登在河北省委办公厅主办的《综合调研信息》 上。想不到,他发表了那么多有关的文章,惟独被刊登在本省机关杂志的这篇文章,引起省委书记邢崇智的注意。邢崇智立即把文章批给了省委副书记李炳良;希望 他出面召集有关方面的负责同志研究提出个改革方案,力求从法规上解决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
  其实,在这之前,李炳良已经从政研室看到了这篇文章,并已经批给了主持政研室工作同时兼任县级综合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的吴志雄。他在杨文良 的文章上批道:“有很多启发。选一个综合改革试验县将此事与粮油价格放开一并予以试验如何?请酌。”现在又看到了省委书记邢崇智十分明确的意见,李炳良意 欲进行公粮制试验的决心就更大了,于是他再次给吴志雄作了一个批示:“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请按崇智同志的批示议个意见,择机讨论一次。”
  吴志雄接连接到李炳良的两个批示,不敢怠慢,马上找到杨文良,希望他尽快拿出一个更具体的东西来。
  终于得到了省委领导的肯定,杨文良十分兴奋,他很快写出《关于实行公粮制的建议》,觉得不大满意,后又草拟了一个《河北省公粮制改革方案》。为 慎重起见,方案一写好他就跑去征求了省委农工部、省体改办、省财政厅和农业厅等部门的意见,然后又去了产粮大县正定县,征求下面的意见。他发现正定县委、 县政府对进行这种试点的态度很积极,于是就又和省委政研室副厅级研究员谢禄生一道,同正定县综改办的徐祥熙、肖玉良、韩根锁、张银苏、叶正国五人,历经四 个月,一头扎到正定县五个乡镇十个村庄的一百户农民家里去调查走访。最后,七易其稿,写成了《正定县公粮制改革试点试行草案》。
  这已到了一九九三年的五月。改革方案业已成稿,就准备向省委正式上报了,杨文良却觉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那就是应该去趟安徽,拜访这项改革的首创者何开荫,听一下他的意见。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杨文良从石家庄踏上南下的列车,来到了安徽省的省会合肥。
  何开荫见杨文良不远千里而来,而且还带来了正定县综合改革办公室的肖玉良和韩根锁,以及正定县粮食局的李黑虎,别提有多高兴。本来,他也准备把 这些河北客人在肥期间的生活安排得轻松愉快一点,至少陪诸位到各处逛逛,看看,但得知河北省委、省政府对农村税费的改革十分重视和支持,要求他们尽快拿出 个具体的实施方案来,何开荫就决定哪儿也不去了,关起门来,同他们一心一意研究“公事”。
  他非常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对河北省马上就要试点的这场改革有着实际上的更好的帮助。
  杨文良一行在合肥呆了两天,他们也就这样谈了两天。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自然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当杨文良重新回到河北省,不久,便完成了改革试点实施方案的最后修改工作。《实施方案》报上去之后,杨文良得知河北省委主要领导人有了变动,禁不住敲起了心鼓,因为恰在此时,省委书记由×××替换了邢崇智。农村税费改革的试点工作会不会出现麻烦呢?
  杨文良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至今没有形成一个不因人事更迭而确保一项工作连续性的有效制度,因人而异的事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好在省委副书记李炳良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杨文良,他看了《实施方案》,十分满意,在批请新任省委书记研究决定时,显然出于同样的顾虑,所以特地多写上了几句话:
  “××同志:此方案是综改办的同志与正定县的同志一起搞的,我去听过一次。其主要特点是将粮食购销价格放开的同时,实行公粮制。对农民由现金税 改为实物税,一道税,一次清,透明度高,群众易接受,可能是减轻农民负担的治本之策,也可保证乡村必要开支和国家掌握一定数量的粮食。先在正定县三个乡试 点,拟同意其试行。”
  事实上,杨文良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新领导仔细读了《正定县粮食购销改革试点试行方案》后,干干脆脆地批了四个字:“同意试点”。
  省委领导拍板同意试点,这叫杨文良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不敢怠慢,为使改革方案更臻完善,和正定县的同志一道,又跑了趟北京。他们分别前往中央政研室,国家计委,国家农业部和内贸部,以及北京农业大学农经管理学院等许多部门,广泛征求了一次意见。
  当杨文良把他们工作进展的情况告诉给何开荫时,何开荫大为振奋,甚至为河北省委改革的魄力和工作的周到,感到几分妒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开荫偶然得知本省涡阳县新兴镇早就偷偷搞起了税费改革的消息,这消息使得何开荫半信半疑,甚至,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曾为这事专门去过一趟涡阳县,涡阳县委扩大会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半是惊喜,半是好奇,何开荫搭乘了一辆长途客车,决定去涡阳探听一下虚实。
第七章:天降大任–2 不争论,干给他们看
在涡阳,何开荫找到了为支持税费改革曾在县委扩大会上摔了笔记本子的汪炳瑜县长。汪县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但当何开荫问起新兴镇税费改革的情况时,汪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说:“你还是自己下去跑跑看看。”然后喊来信息科长王伟,要王伟领他去找农口的同志陪着下去。
  出了县长办公室,何开荫忍不住地问王伟,新兴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伟悄悄告诉
何开荫,说新兴镇闹税改风声已传得很远很远,附近县市不说,连江苏省、四川省的调研组也闻风而至,有的地方甚至是一个乡镇的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联袂来此学习取经,但这事在涡阳却至今讳莫如深。
  何开荫听了越发奇怪。那么大老远的地方都有风传,他在省城却从未听谁说起,这是不是就叫“灯下黑”呢?
  何开荫跟着王伟去找县农口的同志。不曾想,听说要去新兴镇,他们不是借口工作太忙走不开,就是托病外出不方便,弄得王伟也挺尴尬,索性对何开荫说了真话:“现在没人敢陪你下去,我再找一个人,真的不行,我就陪你去!”
  他想到了从乡镇党委书记岗位上来的县农委副主任牛淼。牛淼也只有三十多岁,不仅思想解放,而且又正好分管农村调研工作。他用电话找到牛淼,牛淼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很爽快地就答应一道陪同下去,这才没让王伟感到过于难堪。
  三人一道到了新兴镇。
  在新兴镇,何开荫见到了镇党委书记李培杰。
  当李培杰知道来的这位省政府参事就是最早提出这项改革设想的人,激动地双手握住老何,半天不放,连声说:“这太好了。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呢,老师今儿个上门来了!”
  李培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告诉何开荫,新兴镇的税费改革一直是在偷着干,但这种改革事关重大,仅靠一个乡单兵作战,好比小船闯荡大海,面临的 变数太大,风险太大,困难太大。本来,镇里规定,每亩每年只向农民收取三十元的“承包税费”,但上边许多部门依然变着花样压任务,乱摊派,镇里顶不住,改 革因此受到很大的冲击,有时几乎就干不下去!
  何开荫虽然为新兴镇这样的处境感到忧虑,但他还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想,干起来就好!尽管新兴镇搞的这种税费征收办法的改革,和河北省正定县搞的公粮制改革一样,说到底,还都只是对旧体制的一种并不理想的修 补,而且,依然是用合法的行政权力,把目前一些并不合法的政府部门与集体组织的利益也纳入税费项目一并征收,甚至随着粮食市场的变化而显得束手无策,但 是,这种大胆的改革尝试毕竟遏制住了农民负担增长的势头,调动起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党群与干群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任何一项改革所 能够解决的问题,往往都远不如它所引发出的问题更多,更广泛,更尖锐,正因为如此,它提供给我们的教益与启示,就比什么都更珍贵!
  这种空前的突破,毫无疑问,在中国农村走向第二步改革的征途中,具有不可估量的里程碑的意义!
  使他意外振奋的是,最早建起中国农村改革试验区的阜阳地区原地委书记王昭耀,这时,已出任了安徽省常务副省长。这种人事的变动,给了何开荫一种预感:作为农业大省的安徽,在深化农村的改革上有理由将会给国人带来一点惊喜。
  从涡阳县回来后不久,何开荫去合肥稻香楼宾馆参加全省农村工作会议,就在会议的休息期间,一个叫马明业的与会者找到他,自报家门,介绍自己是太 和县县长,说他们已经将这一年确定为“增加农民收入、减轻农民负担年”,县委县政府还为此提出了一个“以改革求发展,以改革减负担”的战略,县里通过深入 农村调查研究,最后将着手要进行的改革,确定在“正税除费”上。
  何开荫听了,自然高兴,说道:“好啊,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这方面的资料。”
  马明业说:“这就太感谢你了。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
  “散会以后我交给你。”
  “可我现在就想看到。”
  何开荫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马明业说得很认真:“最好是今天。”
  何开荫没有想到,他居然碰到了一位跟自己一样的急性子。
  何开荫当天晚上回家就找来自己的一摞研究文稿,交给了马明业县长。
  更加出乎何开荫的意外的是,太和县的动作快捷得惊人,没有几天,他们就把一份《太和县农业税费改革意见报告》报到了省政府。
  由于这是农业上的事,《报告》到了王昭耀手上。王昭耀接到太和县的《报告》,既是不期而遇,又在意料之中。因为,当他还是阜阳地委书记时,他就 对税费改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对何开荫说:“我们决定搞”,并带着老何下去找试点的地方。在颍上、涡阳两县领导班子的思想还很难统一起来时,他又对老何 说:“这事急不得。有一点你放心,我支持你在阜阳地区搞税费改革。”现在,阜阳地区的太和县终于走了出来,条件显然也比较成熟了,于是,他要站出来为太和 的这场改革鸣锣开道了。
  他当即作出批示:“送兆祥同志阅。在太和县进行农业税制改革,我以为可行,请酌。”
  他的态度十分鲜明:“我以为可行”;作为政府的常务副省长,他非但自己鼎力相助,还进一步寻求省委分管这一工作的方兆祥副书记的支持。
  方兆祥当时的意见也十分明确:“精心试点,注意总结,保持稳定。”
  省委、省政府四位有关领导,同一天在太和县要求税费改革的《报告》上作出明确批示,而省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也在第二天就把召开论证会的通 知连同太和县的《报告》,发到了省体改委、省财政厅、省减负办和省政府办公厅各有关单位和部门。这种办理重大改革事件的工作效率,是安徽省的历史上罕见 的。
  他相信,这肯定与从改革第一线上来的王昭耀副省长有关,也与河南、河北两省咄咄逼人的改革形势有关。当然,还有一个不应该忽视的重要因素,就是 这一年的春上,安徽利辛县纪王场乡路集村青年农民丁作明,因为反映农民负担问题被打死在派出所,案惊中央;此后,中共中央、国务院的紧急通知、专题会议以 及涉农项目的审定处理,就一个接着一个下发,一时间,“减负”成了当年中国的头等大事。
  可以说,太和县要求进行以减轻农民负担为主要宗旨的农村税费改革的《报告》,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因此,何开荫就觉得,有了上上下下的通力支持,在这样一个形势下,召开这样一个论证会,是不应该再开出个什么意外了。
  然而,他预想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八日上午八时三十分,由省农经委副主任吴昭仁主持的论证会在省委北楼准时召开。参加会议的不但有省体改委、省财政厅、省减负 办、省政府办公厅等单位和部门的有关负责人,省农经委的生产处长、调研处长、办公室主任、经管站党支部书记和站长,都一一到会;太和县县长马明业、县财政 局局长龚晓黎、县农委副主任邹新华和县政府调研科长宋维春,也都从太和赶到省城,出席了这次会议。
  何开荫早早地就来到会场。
  会上,省体改委农村处长潘茂群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他对太和县大胆改革十分赞赏,认为他们的《报告》清晰明了,切实可行,操作方便,给予了充分 肯定,同时,也提出了进一步修改完善的具体意见。省减负办书记毛礼和接着指出,当前农民的负担确实太重,又一直减不下来,因此他对太和县的《报告》是表示 支持的,认为是可以试一试的。省农委调研处长周信生则说,何开荫同志一开始提出税费改革的设想时,他就是举了双手赞成的,只是觉得太和县现在拿出的这个方 案还显得粗糙了一点,他相信通过不断地摸索,实践,这项工作是会日臻完善起来的。
  何开荫在会上也说了话。他主要谈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对税费改革的思考,并指出,既然是一项改革,就必须会涉及到有些部门的具体问题,因此,就特别希望各有关部门给太和县的这项改革多多理解与支持。
  大家的发言,基本上都是表明一种积极的支持态度,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农业税征收工作的主管部门省财政厅的代表,却偏偏提出了否定意见,并且十分尖锐。
  当时,省财政厅农税处长张光春是坐在远离何开荫的一个座位上,只见他突然冲动地往起一站,手指着何开荫,大声责斥道:“老何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乱出主意!你把税费搞乱了,收不上税来,今后谁给发工资?到时发不出工资,大家不会找你,是找我!”
  他的嗓门很大,说得也很激愤,猛然站起又直指何开荫的举动,全都来得十分唐突,使得与会者无不一愣。
  会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当初我们在采访中听到论证会上的这段插曲时,也感到不可理解。因为,农税处是成天和“农税”打交道的,作为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本该比谁都清楚当 前农村中的农民负担;其负担之重,连朱基总理后来都不得不大声疾呼:“农民不堪重负,这个问题非解决不可了!”甚至说出了“敲骨吸髓”、“民怨沸腾”的 话来。而一个专门从事“农税”的政府官员,对九亿农民——中国最众多的“纳税人”毫无恻隐之心,却充当起“工薪族”的代言人,这种感情和责任心的严重错 位,让人不可思议。
  首先坐不住的,就是太和县县长马明业。
  马明业十分清楚,太和县拟出的这份《报告》,是参照了何开荫的许多改革的“主意”,但这些“主意”并不坏。在这之前,县里也是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的。
  他承认,《报告》依然要作较大的修改,甚至需要推翻重来,但是其改革的思路和主要的宗旨,却是不应该怀疑的。财政厅农税处长对他们的《报告》不加分析地一概否定,言词这样偏激,态度如此粗暴,这是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
  马明业正要站出来予以回击,却被何开荫轻轻按住,示意他沉住气。
  由于这位农税处长持了坚决的否定意见,会上的争论因此变得十分激烈,不过,毕竟支持者众。
  临了,主持会议的吴昭仁作了几点总结。他说,太和县要求农村税费改革的出发点首先是应该肯定的,思路也是好的,这样既可以减轻农民负担,又能减 少干部犯错误,促进农村经济的发展,再说这也是得到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支持的。至于这项改革究竟起个什么名字?如何改?我们可以学学广东的办法,“先生 孩子后起名字”。他说,我同意在太和县进行这项改革试验,但《报告》要重写,可以再搞细一点,让它在理论上要说得通,实践上要行得通,然后我们再请专家论 证一次。
  当天晚上,何开荫和留下来的邹新华初步议了一下《报告》的修改方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两人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坐着马明业的小车上路了。赶到 太和县的那天下午,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县纪委、县人武部六大班子全体成员,县直各有关科局长,济济一堂。会上,马明业先将省里论证会的情况作 了汇报;接着,何开荫就如何制定好这次农村税费改革的方案,发表了意见。会开得热气腾腾,大家纷纷献计献策,提出了各自的想法和建议。邹新华堪称“快枪 手”,当晚,他一夜没睡,就把报告的复议稿拿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六大班子、科局长们再次聚首,对新草拟出的《报告》展开了又一轮热烈的讨论。中午,邹新华把大家的意见进行了集中,下午接着坐下来继续讨论。
  县委书记王心云就改革的方案问题提出了“三个必须”的要求:“必须达到‘减负’的目的,让农民满意;必须做到‘明白易行,简化程序’,真正提高基层干部的工作效率;必须兼顾到国家、集体、个人三方面利益,赢得上级领导的支持。”
  由于有何开荫的具体指导,又通过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反反复复的集思广益,一份有着四个部分十九条条款的《关于太和县农业税费改革实施方案的报告》,便眉目清晰地产生出来。
  《实施方案》决定:从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开始,太和县在全县范围内取消粮食定购任务,改为向农民开征公粮,征粮以实物为主,如果交实物有困难,也可以按物价、财政等部门共同核定的当年市场粮价折算交代金。
  税费统筹,折实征收,依章纳粮,取消定购;
  午六秋四,两次交清,一定三年,不增不减;
  粮站收粮,财政结算,税入国库,费归乡村;
  费用包干,村有乡管,严格收支,账目公开。
  总之,《实施方案》尽可能地做到贴近百姓,符合实际,既要有其严肃性,又体现出一种人文关怀。为切实制止“三乱”、减轻农民负担,方案中专门增 加了两条:一是,“凡违反公粮合同,向农民乱摊派、乱集资、乱收费者,农民有权拒绝,有权举报、上诉,政府保护和奖励举报人员。”二是,“县人民法院根据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及时审理农民负担过重引起的案件的通知》,按照合同,对于不服行政机关、乡村干部非法要求农民承担费用或劳务而提起行政诉讼的案件,人 民法院依法审理,及时审判。对于不合理的决定依法撤销;因乱摊派给农民造成经济损失的,依法判决予以赔偿;对任意加重农民负担而引发的恶性案件,造成重大 损失的责任人员,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实施方案》送省以后,得到省农经委、粮食厅和财政厅领导的一致认可。当然,他们在充分肯定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些十分具体的很好的修改意见,最后,农经委副主任吴昭仁亲自出马为《实施方案》定稿。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安徽省人民政府办公厅正式签发了批复意见,从此以后,一场空前的农村税费改革,就在广袤的淮北大平原这个有着一百三十九万人口、一百七十五万亩耕地的太和县,令人怦然心动地揭开了序幕!
  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当河北省公粮制的改革仍在正定县三个乡的范围进行试点时,安徽省太和县却已雷鸣电闪般地将这场改革在全县三十一个乡镇全面推开,从而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农村税费改革的第一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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