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连绵细密的阴雨下停留了一个星期,柳容就已经厌倦得无法再忍受了 —— 她厌倦贵州没有凛冽寒风的冬天。那种湿乎乎的温暖,就象从一具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尸体飘出的,那是趋向腐烂的温暖。她的视野被四周重重缺乏峻峭风格的山峰囚 禁在狭小的空间中,心都因此而失去了自由。她开始渴望北方冬日那寒光冷峻的蓝天和白雪,渴望得心都疼。她恨不得能立刻伫立在北方荒凉而辽阔的原野上,注视 那永远也走不到,而只能用迷恋的目光深情抚摸的遥远的地平线,即便狂啸的寒风会撕裂她的肌肤。
完成茅台酒厂和贵阳市的演出合同后,柳 容立即和吴匕一起回到北京。然而,迎接她的却不是蓝天和阳光。一连四、五天,空中都低垂着铅灰色的云层。路边被灰尘污染的残雪呈现出灰白色,令人不禁想起 布满霉斑的枯骨的颜色。城市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杆痛苦地扭曲着伸向阴沉的天空,就象一支支从坟墓中伸出的枯黑的手臂,在绝望地向上苍乞求太阳。
在灰暗、干枯的色调中,柳容怀着又苦又甜的心情,回忆起万里之外的泰国那浓艳的蓝天,熔化金球般的太阳,金雾中隐隐浮现出的人妖灿烂的微笑,甚至回忆了一度使她动情的神形如黑豹的船夫 —— 正是对北国冬日的怀恋才使她压抑住亲吻黑豹的欲念。可是,现在她回到了北方,却又时时思念泰国的热带情韵。
“ 人的心呵,似乎永远向往遥远……。 ” 几天来,柳容时常迷惘地凝视灰蒙蒙的天际,这样想,并感到一缕哀愁。但是,很快生活就以极为冷峻无情的方式剥夺了她哀愁的权利。她必须面对坚硬的现实问题 —— 坚硬得如同刻在铅版上的焦虑。
吴匕被警方以贩毒罪逮捕,并押往贵州。据说,从吴匕的住所搜出大量海洛因,那是她不久前到贵州茅台酒厂演出时带回来的。
柳容几乎没有任何道德的犹豫,就决定要尽一切努力救助吴匕。这不仅是基于她同吴匕的亲密的关系,也不仅是由于古中华侠义精神的金色残迹还没有完全从她心灵间消退,还是因为在她的观念中,现在这种卫护腐败权力和肮脏金钱的法律制度,比毒品更接近不应被饶恕的罪恶。
柳容首先想到了父亲指导的在职博士生,最高法院副院长秘书刘逸云。她并不指望这个中国第二大法官的秘书为吴匕主持正义 —— 现代中国,正义是早已被埋葬的概念,而是相信这个在腐败的官场中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的家伙,会有办法用腐败的权力拯救吴匕。
星期一, 柳容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刘逸云办公室的电话。她没有使用自己的手机,因为她隐隐觉得使用手机似乎蕴藏着某种过分个人化的关系,而她不喜欢那样。她在电话里 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而刘逸云也答应柳容先去了解一下吴匕的案情,然后再同她见面。柳容听出,刘逸云惯常的充满光滑、柔软理性的声音,难得地涂上 了一层淡淡的激动的胭脂。她知道,那是因为刘逸云的心底里潜藏着对她的情欲。
星期五晚上,按照刘逸云的意思,他们在接近郊区的一家酒吧见面。虽然是双休日的周末,但由于地点偏僻,酒吧里的人并不多。酒客们的谈话声都消融在具有弃妇情调的哀怨的流行乐曲中,而这恰好适合人们商讨隐密的事情。
即使在深紫色晚霞般的幽暗的灯光下,刘逸云眼睛里清醒的神情也象镀铬的钢珠一样明亮。柳容很快就独自喝下两大杯葡萄酒。她必须迅速使自己进入半醉的状态,她实在无法清醒地面对刘逸云眼睛里的清醒。
“ 吴匕的案情很严重。 ” 刘逸云冷静地轻声说: “ 贵州警方指控她贩毒。从她住所搜到二百克海洛因。你知道,贩卖五十克海洛因就可以判处死刑。她足够判四次死刑了。当然,通过关系运作,她也还有一线生机 —— 可以说她的毒品只是供自己吸食。不过,这种关系运作很复杂……。 ”
刘逸云的声音消失在暧昧的沉默中。柳容斜睨着他,鄙夷地想: “ 他就要提出性勒索的条件了……可是,如果他今天晚上就要我同他上床,那该怎么办? ”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秀美如花的红唇战栗起来。竭尽气力她才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问: “ 需要什么 —— 你就直说吧。 ”
“ 现在,买一条命没有一二十万是很难把关系疏通好的。 ” 刘逸云回答。声音冷静得象毒蛇的眼睛。
“ 噢,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庸俗。他要的只是钱……。 ” 柳容轻蔑地想。然后,她清晰地说: “ 我可以给你二十万! ” 刚才的恐惧溜掉了,可柳容却又体验到一种灰蒙蒙的失落感。她不禁在心中感叹道: “ 人呵,你真是莫名其妙、难以捉摸的动物……。 ”
“ 我也想请你帮我作一件事。 ” 刘逸云喝下第一口酒之后说。
“ 怎么,这个杂种不仅劫财,还要劫色吗?! ” 柳容迅速地想,刘逸云被葡萄酒染成淡红色的声音使柳容警觉起来。
刘逸云望着柳容说: “ 毛泽东时代的共产党蔑视知识,以粗俗为美;江泽民时代,共产党又要附庸风雅,把追求高学历作为一种时尚。现在几乎所有的官都在挖空心思给自己搞高学历证 书。连半文盲都得到了硕士学位。在官场里混,不适应这种时尚是不性的。要想升官就必须有高学历。没有人会追究你的学历是怎么来的。所以,明年获得博士学位 之后,我还想读在职的博士后……。 ”
柳容一直警觉地听着刘逸云的话,但却找不到他的话与她的逻辑关系。于是,她厌烦地说: “ 你究竟要我作什么? ”
“ 北大法律系的徐铁山教授有意指导我作博士后研究……他好几次对我提到你,说柳如絮的女儿貌若天仙……。 ” 刘逸云让自己的话适时中断,并意味深长地望着柳容。其实,完全不需要刘逸云意味深长的目光,柳容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 徐铁山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却仍然以不断追逐年轻女教师和女研究生著名,因而被人们暗中称为 “ 花心教授 ” 。柳容玩世不恭地说: “ 你是要我用美色诱惑 ‘ 花教授 ’ ,使他垂爱于你了? ” 同时,她直视着刘逸云,毫不掩饰眼睛里轻蔑的神情。她想以此令刘逸云感到羞惭。
“ 我们是互相帮助。 ” 刘逸云迎着柳容的目光微微一笑说。他的笑容优雅从容。柳容的红唇象受伤的花瓣战栗着,紧紧合在一起,将这几句话埋葬在心的沉默中: “ 法律是关于正义的学说;法官是正义的生命载体;司法权是社会正义的最后防线。可是,你侮辱了法律,而且是以法官的名义。 ”—— 是刘逸云优雅的微笑令她丧失了诉说的兴趣。
那天晚上,或许是喝了过多的酒,柳容好几次都重复陷入同一个梦境:黄金铸成的高大的审判台 后面,风格庄严的高背座椅间蟠踞着一条条花斑毒蛇;审判台前的被告席上,是一颗纯白胜雪的心;柳容走过去怜惜地把那颗美丽的心捧在手中,却发现自己捧起的 是惨白的骷髅,猩红、粘稠的血正从骷髅眼眶黑洞中涌出,好象要淹没整个世界。
尽管失去了吴匕的伴奏和伴唱,柳容觉得自己的歌声就象一 缕鬼魂,缺乏生命的质感,但两个月内她仍然几乎没有一天间断地在各个咖啡厅、酒吧间演唱。然而,已经五月初了,她却只挣到八万元,这离刘逸云所要的二十万 差得很远。柳容为此而焦虑不安。她早已意识到,现在时间对于吴匕就如同正在迅速逼近的屠刀。
或许是由于血液中还残留着来自于母亲皇族 血统的高贵感,从小柳容的潜意识中就有以借贷为耻辱的观念。此次在万般无奈之下,她不得不决定向父亲的另一个博士生华荣借钱。 “ 为了挽救吴匕的生命,我必须忍受这种耻辱! ”—— 作出决定之前,一连几天她都不断紧张地重复这句话,以说服自己的心;作出决定之后,她一下子轻松了,却又觉得自己的血变成了灰色的污水。这种感觉如此之强 烈,以致她不得不用裁纸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看到樱桃红的血在洁白如玉的皮肤上流淌,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仿佛那艳美的血色灼伤了她的眼睛。
柳容约华荣在圆明园北边的一片桃林中见面。凋残的桃花如斑斑血迹飘落在林间空地上。之所以选中这里,是因为柳容想到,在富于忧郁诗意的环境中,这次同庸人进行的庸俗的对话,也许会变得稍微不那么令人厌倦。
为了避免引起华荣的误会,柳容特意穿上一身丧服似的深黑的衣裤,这使得她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多时未见,华荣更加的壮硕了。柳容不禁担心,紧绷在他身体 上的名贵西服仿佛随时都可能破碎,裸露出里面一堆颤动的、散发出汗臭味儿的肥肉。而且她很认真地想道,如果真出现那种情况,她就立刻奔上高山之巅,让迅急 的山风洗净她被污染的呼吸。
第一眼看到柳容时,华荣现出明显的惊诧神情。他蠕动着色欲的心显然没有想到,柳容会穿黑色的衣饰,在适于情人幽会的桃林中迎候他。最初有些尴尬的沉默很快就被华荣兴致勃勃、唾液迸溅的自我吹嘘所打破。
利用一切可能的时机,在任何可能发场合,肆无忌惮地自我吹嘘,这已经成为华荣生命的一个基本特征。似乎凝结在他总象公牛一样瞪着的眼睛里的傲慢和自信, 必须不断由自我吹嘘来论证其合理性。华荣自我吹嘘的内容一般不外乎又开发了某个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项目;受到某个高级官员或者著名港商的接见,准备同某国 际公司签订会带来巨大利润的合同等一类商人庸俗的心引为荣耀的事情。不过,今天可能是由于有某种对艳遇的遐想,华荣的自我吹嘘将炫耀财富同炫耀人格的豪 放、善良结合在一起。
“ 昨天我请李光耀的一个亲戚在香格里拉吃饭。我们每个人喝了两瓶 ‘ 人头马 ’—— 一瓶就四千多。昨天是真正喝醉了,走出酒店后都忘了开我那辆 ‘ 大奔 ’ ,在路上我一边走,一边高歌醉舞。迎面遇到一个要饭的,他连鞋都没有,脚磨出了血。我就把自己的皮鞋脱下来扔给他。那双鞋是我从巴黎定做的,花了三万多块。可是,要饭的不识货。他自己不穿,随手就买给一个过路的 —— 只要了一百元。那个过路的家伙识货,把我的鞋抱在怀里,就象抱着一块金子跑掉了。哈哈……。 ” 华荣发出的得意的大笑,将残留在枝条上的几片枯萎的桃花震落了。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继续用气流震动他的声带。这时,柳容的一句简短的话,就象寒光闪闪的秀丽锋刃刺入肥肉的皱折一样,迅速插入华荣声音的间隙: “ 我需要向你借十二万元。 ”
华荣傲慢、得意的神情剧烈震颤了一下,突然消失了。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发黄的汗珠犹如混浊的奇迹,从他脸颊上粗大的毛孔中涌出。接着,他象小儿麻痹症患者似的迟钝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十分委屈地瞪视着柳容,仿佛他被生命恶毒的阴谋陷害了一样。
无论柳容多么聪慧,她也无法想到自己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会对这个雄野猪一样壮硕的男人,产生如此巨大的震撼力。不过这个结果使她立刻明白了,不可能从华荣处借到她需要的钱。 “ 他的荣耀和地位,他的自信和傲慢,都取决于收买腐败得到的肮脏金钱。钱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骨肉。失去了钱,他就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向他借钱,同想要谋杀他没有原则区别……。 ” 这些思绪象一团团灰色的腐烂的雾从柳容心中涌过。
“ 当然……我有很多钱,可这些钱都压在项目上,我一时拿不出很多现金……。 ” 华荣稍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些,神情猥琐地说。柳容艰难地直视着华荣,又一次为中国男人感到血红的羞耻,羞耻得想用铁幕遮住自己的眼睛 —— 一个迫使女人都想长出胡子和鸡巴来充当男子汉的民族,男人早已经应当把脸藏在骚臭的裤裆中了。可华荣却毫无羞愧之意。
一时之间,柳容万念俱灰。她突然想起了在贵州那天走出饭店时看到的因冻而死的四川民工垃圾似的尸体,想起了当时吴匕那双透过迷蒙的泪水凝视尸体的、神情如铁的眼睛。柳容茫然地走出桃林,走向天际那色如枯黄干叶的落日。男人腐烂了,女人只好走向凋残的落日。
“ 等一等 —— 我有个提议,能满足你的需要。 ” 华荣向柳容的背影说。柳容意识到华荣要同她谈交易了,因为,他的语调中透出市井无赖式的精明。于是,柳容停下脚步,眼睛依然迷茫地遥望枯黄的落日。
华荣放肆地从后面盯着柳容秀丽、雪白的脖颈,眼睛里涌溢出浓郁的色欲,粗重地喘息着说: “ 我可以作你的策划人和经纪人,组织一次小型歌舞演出。……当然,要想有高收入,舞蹈除了艺术性之外,还要有一些刺激……。 ”
“ 是脱衣舞吗? ” 柳容冷冷地问。想到自己的身体要象银色的白桦树杆一样,暴露在一群俗不可耐的商人蠕动着物欲的目光下,她不禁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但她仍然准备答应这件事。 “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 上帝也没资格拯救吴匕的灵魂,可是,我至少应当使她的肉体不会象腐烂的垃圾一样死在黑牢中……让她死得净洁一些。 ” 柳容这样无声地对自己的心说。
“ 当然,除了裸露,还要有艺术性 —— 艺术性的裸露才能挣大钱……另外,收益我们怎么分配? ” 华荣的语调中仿佛滴落着贪婪、粘稠的涎水。
“ 我只要十二万,其余都归你。 ” 柳容红着脸迅速说。她觉得同华荣谈论钱的事是一种再也难以忍受的侮辱,而听见华荣提到 “ 艺术 ” ,似乎 “ 艺术 ” 立刻变成了肮脏的概念。
同华荣分手后,柳容乘出租车,向东边驶去。她同使馆区一个酒吧有演出约定。进入市区后,交通堵塞严重,出租车 只能缓缓而行。柳容合上双眼,让意识进入黑暗。这时,她忽然记起,传说春秋战国时代的绝代美女赵飞燕身姿轻盈如风,常在山峰般雄伟的金甲武士巨掌上,为王 者作飞旋之舞。 “ 但是,现在既没有人格高贵的王者,也没有辉煌宏丽的武士,我只能给大腹便便、手掌肥胖白嫩的商人作舞。然而,无论如何,还是让我回到遥远的历史吧。 ” 柳容想到这里,取出手机,拨通华荣的电话,要他为演出定做一个黄铜铸成的巨掌。
出租车终于越过闹市区,并开始加速行驶。车窗外飞快掠过的霓虹灯,象一片片绚丽的污迹,溅落在铁灰色的沉沉暮霭间。
出租车很快就进入东城,尽管柳容一直让出租车车窗紧闭着,她仍然听到了一阵人群狂吼的声浪。紧接着,在一个交叉路口处,出租车被游行示威的人流挡住了。 柳容立刻意识到,示威的人群是前往使馆区抗议美国导弹击毁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因为,今天早晨,一个留在北京大学作学生政治辅导员的大学同学,就通过电话 把这件事当作重大新闻讲给她听,并说学校当局要政治辅导员组织学生举行示威抗议活动。只不过,当时她很快就忽略掉这件事。她没有兴趣接近政治。
出租车如同一座孤独的坟墓,淹没在涌动人群间。仿佛声带都被血淋淋撕裂的呼喊口号声,宛似尖利的铁钉,在出租车紧闭的玻璃窗上划出道道闪光的伤痕。透过 车窗,在蓝白色的路灯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示威人群的脸。那一张张因狂热、夸张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在柳容看来就象一块块没有灵魂的肉正挤眉弄眼、扭捏作 态。
柳容冷漠地望着车窗前面,等待游行人群走过。尽管她依旧有一颗敏感的心,敏感得有时会为一缕淡红的晨风而轻盈颤抖,但此刻却沉默象一个美丽的黑洞。她丝毫没有被宽阔街道上汹涌的狂热感动。这不仅因为她厌倦于看当局的脸色而爆发出的激情 —— 那种激情接近于用灵魂作娼妓式的献媚,也不仅因为她完全了解,参加示威游行的大部分人如果明天能得到去美国留学的签证,会立刻忘记今天的愤怒,而高兴得象撒欢儿的狗一样在地上打滚儿 —— 至少他们的心会如此。她沉默,她不能被感动,更是由于她不相信中国人有真实的热情 —— 十年前就不相信了。
一九八九年 “ 六.四 ” 事件过程中,柳容经常随游行的人群从北大一直走到天安门广场。那时她十四岁少女的花蕾般的心灵还没有深刻理解政治的理性能力。她只是觉得置身于游行人群中,她的灵魂能够因金色阳光般的激情而净化 —— 那属于学生和北京市民的高贵激情是生命的真谛,是燃烧的圣火。但是,六月四日之后仅仅一个星期,北京市民们似乎就忘记了不久前的激情,而开始热情洋溢地慰问,欢迎屠城的军队。这令柳容感到,人是一种最可怕的动物,可怕之处在于他可以背叛一切,包括背叛自己的心。
六.四之晨,一个形象曾深深震撼了 —— 一位英俊的中年男子跪在被坦克压碎的学生尸体旁,双手绝望地伸向暗红的夜空,仰首悲啸: “ 苍天呵,惩罚罪恶的屠夫吧! ” 然而,不久之后,柳容上街购物时,竟然又在欢迎军队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中年男子。他仍然十分英俊,眼睛里闪烁着与阳光同在的热情。当时,柳容象看到复活的 恶鬼一样发出惨厉的惊叫,转身飞快地逃开了。那一刻,她觉得英俊是丑陋的,热情是一种耻辱,而她想逃到魔鬼的怀抱中,寻找黑暗但却真实的慰籍。
之后一段时间内,柳容曾苦苦地思索,以六.四作为染血的刀锋划出的分界,北京市民们在界限哪一边的热情才是真实的。但她最终无法得出结论,并因此而陷入痛苦的困惑。直到成为大学生之后,柳容才逐渐明白了,思索当代中国人的热情是否真实乃是徒劳的,因为,奴性人格的 “ 真实 ” 便是虚假;一个背叛了 “ 六.四 ” 圣血的民族,本身就是无耻的谎言。有人曾对柳容讲过一个观点: “ 六.四 ” 之后北京市民对军队的热情是虚假的,是被迫所为。但柳容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因为,即使在滴血的刺刀下,他也可以保持怯懦却又净洁的沉默,而中国人却要通过向屠夫争宠献媚的热情,来对历史证明自己奴性人格的无耻。
绝大多数女人第一次看到男人生殖器的情景都大同小异,然而,十四岁时柳容震惊而迷恋的目光却是以一种极其生动的方式与雄性生殖器邂逅。这次邂逅在柳容清纯的少女之心上又一次刻下了永不凋残的记忆之花。
那是 “ 六.四 ” 屠杀后的第二十天。柳容到中关村附近的药店去为体弱多病的母亲购买补药。太阳象喷出烈焰的火炭悬在蓝天之巅,灼热的阳光将墨黑的柏油路面都烤软了。由于正 是午餐时间,再加上酷热难当,街上行人比较少。头戴钢盔、脚踏战靴的戒严士兵列队走过时,显得特别触目。柳容从药店走出,立刻敏感地发现云水寒正在越过中 关村宽广的十字路口。云水寒的衬衣白得炫目,踉跄的步履表明他已经喝了过多的烈酒。柳容觉得,云水寒的身影就象一株被银火焰围裹的白杨树,正在狂风中摇荡 起舞。
在两条交叉道路的正中处,云水寒陡然停下。他桀骜不逊的甩动了一下纷乱的头发,仰起头颅,坚硬地直视能灼裂岩石的太阳,狂声悲啸: “ 太阳呵,你不该如此明亮!你应当为人的无耻,永远用乌云遮住你的容颜!……背叛了圣血的民族应当受到天遣 —— 太阳呵,你立刻熄灭,让永恒的黑暗吞没这个卑鄙的人群! ”
云水寒冷峻而狂傲的目光继续直视着蓝天之巅,等待了片刻。可是,太阳仍然在炫目的沉默中燃烧。于是,悲啸声再次吹响起: “ 太阳,你为什么还不熄灭?!难道你也要向人间罪恶献媚吗?! —— 既然如此,就让我的尿将你浇灭吧! ”
随即,柳容难以置信地看到,云水寒猛然撕开裤扣,让雄性生殖器以不可一世的王者姿态呈现出来,尿液如同金色的激流喷涌而出,几辆路过的汽车放缓速度,鸣响了喇叭。那喇叭声为 “ 金色的喷泉 ” 奏起凌乱而又流光溢彩的交响诗。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柳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了几步,仿佛想奔过去,让自己纯白胜雪的生命接受那金泉的神圣洗礼。但是,少女的羞涩立刻又象野花怒放的深深的草丛,绊住了她的脚步。柳容踉跄着摔倒在地。不过,她的目光依然迷恋而沉醉地战栗在那向太阳抗议的雄性象征之上 —— 是那紫铜般的色彩使她迷恋。她不需要任何证明地确信,那是雷电魂魄的色调。
对于那天最后记忆是,她陡然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猛兽的利爪挖去了,胸膛里之剩下一片血淋淋的空虚。但那疼痛的空虚却赐给她难以言喻的喜悦,因为,此刻空虚意味着她的心已经属于向太阳抗议的、高贵而英俊的猛兽。
半个月后的周末傍晚时分,柳容的小型舞蹈演出即将在香格里拉饭店举行。作为策划人和经纪人,华荣给这次演出定名为 “ 天香 ”—— 柳容由此意识到,只要是同赚钱有关,华荣就能从他粗俗不堪的意识中寻找到几块艺术灵感的碎玻璃片。
演出厅是由饭店顶层的一间商务谈判室临时改装而成。房间中央筑起一个圆形的金色平台。平台周围的二十多个沙发式软椅上都坐满了人,其中绝大部分是商人。插在他们西服口袋内的印制精美的节目单上,有几行华荣设计的广告词:
“ 京华第一美女,以古中华艺术灵感演绎美国脱衣舞的感官刺激 ” ; “ 时间断裂,古代与现代并存;空间弯曲,中国与美国同在 ” 。
这群商人为了满足广告词引起的好奇心,每个人都付给华荣三万元。此刻,他们有的将四肢瘫在软椅上,让高高隆起的啤酒肚尽量展现出来 —— 动物在两种情况下会展现肚皮这个身体最柔弱的部位:一是向强者表示屈从,一是表示他已经获得了任何人都不能伤害自己的地位。而这些人显然属于后一种情况; 有的大声说一些下流的玩笑,并以此炫耀他们被肮脏的金钱 “ 文明 ” 化了的生命中仍然保持着粗俗的真实;有的却不断故意打哈欠,显得漫不经心,仿佛他们来到这里是极其勉强的,但是,他们的内心中正沸腾着淫欲;有的则正襟危 坐,努力作出优雅的神态,以表明他们的目的在于欣赏艺术,而不是美女裸露的屁股,不过,那种做作的优雅很象写在光溜溜屁股上的浪漫诗篇。
观众中只有两个人不属于商人阶层。其中一个是刘逸云。华荣同刘逸云虽然内心都深藏着由于嫉妒而产生的对对方的蔑视,但是,表面上他们相互之间却总是彬彬 有礼。这似乎正是污秽的金钱和腐败权力之间恋情的一种人格关系写照。而华荣邀请刘逸云免费观看柳容演出,既是为了向他示好,也是为了向他显示金钱比权力更 能获得美女的青睐。
随刘逸云一道而来的另一个不具有商人身份的人,便是北大法律系国际法专家、著名 “ 花心 ” 教授徐铁山。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可挺直的身体依然残留着年轻男子潇洒的神韵;清瘦的面容仿佛是高雅灵魂的外化;如雪的白发不仅没有使他显得苍老,反而给人以诗意的优美感。
观众的座席环绕着形如金色日球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央,高高地耸起一段肌肉虬结的铜铸的手臂。那手臂给人以峻峭波涛般的动态感。手臂之巅,五指痉挛扭曲的手掌的情态更加生动 —— 那从金日上伸出的手掌既象托着一颗破碎的猛兽之心,向冷漠的物性无限,悲怆地证明爱情的绝对价值,又仿佛在绝望的痛苦中向茫茫的宇宙祈求关于生命的真理。不久之后,柳容就要在这只铜铸的力士手掌上起舞了。
临时演出厅里面的墙壁前有一道绣着百花怒放图案的屏风。此时,柳容就将自己囚禁在屏风与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内。她已经换上了演出服饰 —— 那是一件具有古中华风格的紫色曳地长裙。然而,她在心理上却仍然没有真正为这次演出作好准备。
几天来,一想到自己将在一群商人,这种 被儒学蔑视为只懂追逐物性利益的低级动物前,裸露出自己荧光流溢的身体,柳容心中便会涌起极度的厌恶感,而且厌恶得近乎恐惧。她并非害怕裸露身体,相反, 从十六岁时起,她就常常有一种绚丽的冲动 —— 走上壁立千仞的高山之巅,让身体变得象岩石一样赤裸,然后用纵情之舞,引诱灿烂的雷电缠绕住自己美丽的身体,而她的心将在那雷电的搂抱中沉醉。她厌恶的, 只是在商人俗不可耐的、物性化的目光下展现身体。为了克服这种难言的厌恶,柳容特意要华荣将演出厅之间那个约两平方米的平台涂成凝重的金色,以象征日球。 她要在金日之上裸露生命,因为,太阳这创造生命的圣火能够净化万物,一切污秽都会在太阳之火中化为燃烧的虚无 —— 只有虚无才是纯净,而燃烧的虚无是纯净的极致,是纯净的激情状态。
但是,此刻柳容从屏风缝隙间看到那群商人时,不禁又产生了逃离的念 头,而且那念头越来越强烈。尽管商人们神态各异,柳容却敏感到了一种共性:商人们眼睛深处闪烁着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紧张窥探的神情,那就如同一只只饥饿而阴 毒的鼠在探寻可以攫取的食物。另外,她还发现,大部分商人似乎都模仿江泽民,极力试图将裤带系得更趋近双乳。她猜到,丑男人们这样作的目的,是想让双腿显 得长一些,以增添美感。但结果却只是使他们象怀孕女人般的肚腹变得更加触目。
只由于吴匕回荡在黑牢铁铸阴影深处的凄厉、绝望的呼号,柳容才没有立即逃开。她是在梦境中听到那酷似垂死母兽发出的呼号,但她相信那是真实的 —— 她向来认为梦境比现实更真实,至少在心灵的意义上如此。不过,柳容仍然觉得必须找到一个比吴匕的惨叫更强有力的理由,她才能够最终进行这次演出。
演出厅里飘荡起事先录制好的舞曲。舞曲是根据古中华宫廷宴乐改编而成。乐曲的风格典雅而华美,同时又给人一种镀金的悲哀感。似乎生命的华美总与辉煌的悲 哀同在。灯光渐渐暗淡,景物湮灭在深沉暮色般的阴影中,天花板上的一盏聚光灯却将那只高高举起的铜铸的手掌辉映得金光灿然。那形态具有烈焰和猛兽神韵的巨 掌上,仿佛托着一片炫目的虚无。
柳容缓步走出屏风,紫色的身影象秀美的幽灵向前飘去。她知道已经到了最后抉择的时刻 —— 是走上太阳之掌,与炫目的虚无共舞,还是通过阴影后面的门逃到现实的阳光中。
在突如其来的心的疼痛中,一幅深秋的景象呈现在柳容的视野间。银杏树和白杨树的黄叶随风漫天飘落,云水寒披着浅灰色风衣的英俊、飘逸的背影,在纷乱飘落的黄叶中,渐渐远去。
这是八九年十一月份留给柳容记忆的一个景象。当时,从父亲的闲聊中,她得知云水寒由于参与 “ 六.四 ” 运动,而被剥夺了讲课的权利,并受到 “ 政治审查 ” 。
那天,看到云水寒孤独的背影在纷飞的黄叶中走向落日,柳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感觉,云水寒就将这样渐渐走入落日,并永远消失。她紧张 得几乎窒息,而她嫣红的血似乎都被那个感觉吸干了,她的生命由此变成一缕干枯的灰雾。她确信,只要云水寒能够回眸对她作片刻的注视,即便那注视冷峻如铁, 她干枯的生命也会随即破碎为金色的晚霞。但是,云水寒却始终没有回顾。那被斜射的阳光照亮的片片落叶,灿烂得令柳容凝眸注视的眼睛不能不涌溢出淡金色的 泪。
“ 呵,诱惑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 不是用肉体之美,而是用古中华的高贵悲情所附丽的舞姿……。 ” 柳容激动地对自己的心如是说,并突然明白了,在设计舞蹈的过程中,这个意识 —— 想要感动那个被纷乱的黄叶遮住的英俊的背影;想要使云水寒在消逝前的瞬间迷恋地回眸凝注 —— 其实一直潜藏在她的心中。
柳容设计的四个舞段分别命名为填海、刑天、逐日、铸剑。这四个名称象征着古中华之魂中经典的悲剧情怀,象征 着东方文化悲怆美的极致。当初,柳容是被这四个美丽的悲剧所感动,才决定让自己的身体和舞姿成为悲剧的祭品。但是,此刻她才意识到,实际上她是想用以悲怆 之美为自己舞姿的灵魂,来魅惑云水寒高傲的背影。凭着聪慧的天性,柳容知道,庸俗的男人只需色欲就可以勾引,而英雄男儿却只迷恋于诗化的色情。
柳容沿铜铸手臂上浅浅的阶梯登上金色辉煌的巨掌。在强烈得似乎要燃烧起来的光线下,她那紫色的曳地长裙闪耀起炫目的美感,仿佛是一缕艳丽诗篇的血痕。柳 容觉得自己正伫立在日球之巅,面前是永恒与无限交融而成的茫茫宇宙。在那宇宙的极致处,云水寒依旧穿越灿烂飘落的黄叶,缓缓离去。
“ 向峻峭的背影起舞,挽留住他离去的脚步。如果英雄男儿的背影从视野中消逝,尘世的太阳必将熄灭……。 ” 柳容的这些思想化作晶蓝的泪影在美目深处波动,同时,她开始起舞,用富于诗意的形体,演绎 “ 填海 ” 的悲情。
蓝宝石色的大海中,天帝少女妖娆的身体象一缕灿烂洁白的梦在游动。绝世之美可以令明亮的灵魂迷恋,也可以让阴郁的心妒恨。顷 刻之间,狰狞的乌云和咆哮的狂风涌过海面,大海上激荡起重重铁黑色的波涛。于是,那一缕属于少女生命的灿烂的洁白之美湮灭在黑色的深渊中。然而,少女的灵 魂却从死中升华为一只紫羽的飞鸟。她日日都从大地上衔起殷红如血的石子,投入大海那仿佛铁铸的万里波涛。她要填平大海的无底深渊,以抗议湮灭美丽生命的邪 恶。而响彻苍穹的悲鸣,就是她的誓言。小鸟永远不可能填平大海,她为自己选择了没有最终凯旋的艰难命运,同时也选择了万年的苦役。但是,只要天际还有紫色 的朝霞,紫羽的飞鸟奋飞的翅膀,就会在一代代良知未泯的少年男女的心灵间,划出美丽的伤痕。
柳容敏感的心也被划伤了,在心的疼痛超越忍受的极限之后,她以悲怆欲绝的情态撕去了紫色的长裙。而她的舞步也因此蹈入另一个意境: “ 刑天 ” 。
紫色长裙褪去之后,柳容身上现出黑色的衣衫。此刻的黑色竟成为最辉煌的色调:它仿佛蕴育着万道深红的雷电,凝聚着铁血男儿的狂烈激情。柳容就将以女性的秀美展现一个最富雄性的悲剧。而这恰恰使刚烈的雄性之美获得了妖娆诗意的背景。
天帝以万数之源的 “ 一 ” 的权威,以绝对价值的权威,用血色的雷电,砍掉一位大神的头颅。大神的尸体却如峻峭的悬崖屹立不倒。他以乳为眼,以脐为嘴,怒目狂啸,跃上万仞云端,飞舞大戟,誓要 “ 刑天 ”—— 屠戮天帝。
柳容不爱王座上的权威,却热恋那 “ 刑天 ” 的大神。只因为他失去头颅的生命仍然向绝对价值发出威猛的挑战,只因为他不死的意志依旧试图击碎供奉在绝对价值之巅的 “ 一 ” 。
沉醉于热恋的情摇意迷之间,柳容却突然发现,她能炽烈搂抱住的不是燃烧的猛兽之血,不是被雷电击碎的落日,而只是她自己。这一刻,她象被一柄利刃刺中眼球一样生动地感到,对于女人,在热恋中只能搂抱自己,乃是不可忍受的恐惧 —— 对孤独的恐惧。为了不使自己的心在那种新星爆发般的恐惧中破碎为一片血雾,柳容不得不用更灿烂的意境遮住自己的眼睛。于是,黑色的衣衫飘落,柳容身上只剩下金色的内裤和同样金色的抹胸,而她的舞姿开始表述 “ 逐日 ” 。
一位从暴风雨中走出的伟岸少年,身披猛兽之皮,体魄健美如崇高的山峦,面貌清俊似纯洁的处子。他傲然挺立在大地上,突发奇想,要去追逐燃烧在苍穹之巅的太阳。
长发飞扬如燃烧的狂风少年,开始了那壮丽而悲怆的追求。追求美女是男人的天性,追求天上的圣火才是英雄的天职。越过重重大山峻岭,喝干无数湖泊河流,少年终于累死在莽莽荒原之上。而他死去的生命化作一片森林,为人类留下万古不朽的精神的绿荫。
少年逐日,或许是因为他理解了这样的真理 —— 人为了不腐烂于物性,为了成为物性之上的高贵的激情和美丽意义,就必须去追求属于天国的理想。尽管天国的理想永远不能被少年铁铸的双唇沉醉地亲吻,但那悲壮而徒然的追求已经使少年的生命与太阳同在。呵,少年逐日,或许只是为了将自己埋葬在太阳之中 —— 创造了生命的圣火正是生命最圣洁的归宿,而生命意义的极致就在于追寻圣洁、美丽的死亡。
“ 不、不 —— 那都太复杂。少年只是想进入太阳,让自己的生命成为太阳之魂! ” 在 “ 逐日 ” 之舞就要结束时,柳容这样想,并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逐日的少年, “ 想成为太阳之魂的少年才值得爱恋……既然如此,就让我投入 ‘ 铸剑 ’ 之火吧,火焰中会熔铸出太阳之魂的情人。 ”
体色似青铜的铸剑师受王者之命,铸千古名剑。然而,历尽艰辛,铸剑未成。于是,铸剑师妙龄妻子,投入铸剑之火,用自己的生命祭祀火神。美女燃烧的身体孕育出长剑最锐利的锋芒;烈焰焚身的痛苦升华为绝世之美 —— 美女盈盈波动的目光将在长剑敏感的锋刃上闪烁流溢,直至太阳熄灭之日。
“ 让我在烈焰中净化,让我体验燃烧的圣洁痛苦,让我的灵魂在圣洁的痛苦中熔铸出锋刃永不凋残的长剑……。 ” 柳容在炽烈的沉默中,心醉神迷地呼唤。似乎是为了投入金色的火焰沐浴净身,她脱去内裤,摘掉抹胸,动作自然得象是对情人裸露心灵。
铜 铸的巨掌在强烈灯光照射下,流溢出金焰般的光波,柳容纯白的身体犹如一缕炫目的雪雾,在火焰间呈现出妖娆而痛苦的舞姿。她纤细的腰肢和清秀臀部的曲线飘逸 流畅,美得能令布满铁锈的心都闪耀起对少女身体的诗意丰饶的神往。在她身体春雪般的纯白间,唯有两点乳晕浅红似清新的朝霞,心智敏感的人不仅会想,洁白春 雪却原来有着浅红的柔情。
“ 剑魂就是如此铸就。而女儿之美的意义只在于用柔情创造出长剑般英俊秀丽的英雄男儿,女儿的生命价值就是在情人峻峭的心上刻写英雄的诗篇……。 ”—— 柳容的舞姿以万种风情表述着这同一个意念。在精疲力竭之际,她的心突然悲叹道: “ 依然有现代美女的灵魂,坚守属于古中华的信念 —— 将自己流光溢彩的色情之美作为祭品,献给创造英雄男儿的事业。但是,现代的中国男人却早已无耻地背叛了英雄的概念……。 ”
黯然神伤之间,柳容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她为之作裸体之舞的那个孤独的背影,依然在漫天纷飞的黄叶中渐渐远去,只不过背影变成了深红,不知是凋残的晚霞,还是她渴望的眼睛中涌溢出的血迹。
舞曲的余韵还没有完全成为过去,柳容却再也难以支持地倒在铜铸的巨掌之上。演出厅的顶灯和壁灯同时打开。这一刻,一切心灵的梦幻都消失了,乏味的现实感 在粗俗的明亮中闪耀。商人们的形象也触目地呈现出来。可柳容根本无心注意他们对自己演出的反映,她被一种感觉死死地扼住了咽喉 —— 那群商人似乎是一团团装在笔挺西服中的肉,而且不知道是谁又给这群肉团安上了会眨动的假眼睛,他们眼睛的神情则象生机盎然地蠕动的蛔虫。
柳容突然想到,自己是一丝不挂地处于灰白蛔虫的缠绕中。烈焰焚心般难以忍受的羞耻感,使她象受伤的小动物一样绝望而无奈地蜷缩起身体,低伏在巨掌上。然而,不知为什么,她眼睛的余光还是越过巨掌手指的缝隙,注意到最后一排沙发上的一位老人。刘逸云就坐在那位老人身旁。
老人身体瘦骨嶙峋,但腰背挺得笔直,有秋阳之下的竹树的气质;优雅、清新的神情覆盖在消瘦的面容间;满头银发似乎闪耀着属于中国知识分子心灵的最后的纯洁。在向柳容裸体的凝视中,老人睿智的眼睛里仿佛有满山满野的花朵在怒放。柳容觉得她都呼吸到了浓郁的花香。
“ 呵,他的银发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我为什么会注意他?或者因为他是这个房间里最美的男人? ” 疑问刚刚出现,柳容就立刻意识到,这个老人就是刘逸云想让她成为其情人的 “ 花心教授 ” 徐铁山。
在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恐惧中,柳容完全忘却了羞耻感。她站立起来,毫不遮掩赤裸的身体,跃下铜铸的巨掌,从商人们污秽的目光下跑过,冲到屏风后。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衫,然后用深黑的墨镜遮住自己的眼睛,快步走出演出厅。
七月中旬,柳容将二十万元交给刘逸云之后,便离开了北京。她不是躲避北京的酷暑,而是去看望被关押在贵州的吴匕。
怀恋和向往使心灵丰盈。对于敏感的心灵,最可怕的寂寞就在于生命没有可以怀恋和向往的理由。而柳容除了对云水寒的片段的回忆,就再也没有值得怀恋的对 象;除了偶尔会在失眠的漫漫长夜中渴望晨光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向往。这样一来,令许多人痛苦难耐的北京暑期的酷热,却变作柳容的幸事。因为,酷刑般的暑 热会赋予柳容怀恋和向往的能力 —— 怀恋被洁白的杏花和殷红的桃花诗化的春季;向往黄叶如金、红叶似血的秋季。这种怀恋和向往已经成为柳容活下去的一个重要理由。但是,这个夏天,为了吴匕, 柳容不得不放弃那在痛苦中怀恋与向往的机会。
吴匕关押在距贵阳三十多公里的清镇县看守所。经刘逸云熟悉的一个贵州省的检察官疏通,柳容才被允许同吴匕会见。这天上午,柳容乘坐的出租车驶离贵阳半小时后,便抵达清镇。
清镇同贵州大部分县城一样肮脏。在灰蒙蒙的细雨中,由于缺乏规划理念而显得畸形的城市轮廓,象是从大地深处长出的一片癌变。
出租车在一条狭窄的街道入口处停下。司机告诉柳容,看守所就在这条街上,所以,这里不允许汽车驶入;她只须往前走一百多米,便可以看到看守所的大门。
街道破裂的水泥地面上布满灰黑的泥浆,两旁随处可见的垃圾散出恶臭的气味,使人觉得呼吸那种空气,肺都会开始腐烂。
柳容沿这条街道走了大约三分钟,看守所外面的高大铁门便出现在她眼前。铁门紧闭着,上面布满黄褐色的锈迹,只是在铁门的侧下方又有一个一米五高的小门, 供人进出。柳容突然产生了一个阴郁的感觉:这扇铁门后面的人,无论狱卒还是囚犯,白骨上都会长满铁锈色的霉斑。在这个感觉中迟疑了片刻,她才低头弯腰迈进 那道小铁门。
走进铁门之后,柳容的目光立刻碰撞到一道近十米高的铁灰色砖墙。砖墙上的电网象被拉直的黑蓝色的毒蛇;墙头巡视的士兵的刺刀,色调苍白得仿佛在阴森地渴望腐臭的血。
一个按照约定等在门边传达室内的狱卒,冷冷地问清柳容的身份之后,便领她走到高墙下的一间会见室门前,用下巴示意她进入会见室。而狱卒则留在门外。
会见室被一道铁栅隔成两个部分,铁栅漆成暗红色,那是腐臭的血的色彩。铁栅后面的空间显得格外阴沉,象凝结在骷髅眼眶内的寒雾。为了避免与那阴沉的空间对视,柳容的目光只好转向门边那个狱卒。
狱卒脖颈短粗,嘴唇肥厚;灰黄的脸皮凸凹不平,布满粗大的毛孔。他的年龄显然已经到了开始衰朽的时期,由于纵欲过度而垂挂下来的暗紫色眼袋就是衰朽的象 征。他警服敞开着,露出一小撮灰黄的胸毛,大檐帽歪向一边,以显示无赖汉式的潇洒。但是,令柳容惊诧的是,狱卒铅版似的眼睛竟突然闪现出近乎绚丽的光亮。
“ 他的眼睛怎么可能变得明亮? ” 柳容疑惑地想,并顺着狱卒的目光望去。
两只毫无疑问是误食了鼠药的耗子正在高墙下做垂死的挣扎。它们时而如同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样歪歪斜斜地行走;时而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颅,在原地旋转;时而露出尖利的牙齿撕咬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肚腹。
“ 不,不要打死它们,打死就不好玩了 —— 让它们慢慢死! ” 狱卒高声阻止了一位想要用铁锹打死耗子的清扫工,他的声音由于亢奋而象被剥了皮的肥猪躯体一样颤抖。而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充满快感地盯着两只耗子,灰黄、肥胖的脸上洋溢起污浊的笑容,咧开的紫色唇角边竟不自觉地流出一串粘稠的口涎。
看着狱卒的模样,柳容的目光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极度的厌恶和蔑视。似乎是突然感觉到了柳容的目光,狱卒脸上的笑容颤抖了一下,变成激怒的神情。他大步走上 前去,将手中燃了半截的香烟捅在一只耗子的眼睛上。耗子随即窜起一尺多高,又重重地摔到地上,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柳容觉得那尖利的叫声能在刺刀上划 出血痕。
狱卒象一头发怒的猪,猛地转回身体,隔着会见室的铁栅窗瞪视柳容,用咆哮般的声音论证他欣赏耗子的痛苦的合理性: “ 耗子很坏 —— 它偷我的猪油,偷我的鸡旦,还把我一件没穿过的西服咬坏了! ”
柳容默默地从窗边退开,并感到一阵恐怖,不是为自己,而是位吴匕。她不禁沉痛地想: “ 吴匕的命运就落在这些人的手里……可究竟是谁更干净一些,更接近人的概念呢 —— 是狱卒,还是吴匕? ”
会见室铁栅另一边响起生锈的铁锁被打开声音。随后,阴暗的墙壁间露出一道门,灰白的光从门口斜射近来。一个穿着黑红条纹相间的囚服的身影,出现在那灰白雾气般朦胧的光线中。
身影停下片刻之后,又慢慢走到铁栅前。这时,柳容才能看清她的模样:原来染成火焰红的头发由于褪色而变得暗淡了,很象铁栅那种类似于腐臭血迹的暗红;她 的脸色惊人地苍白,仿佛用增白洗衣粉洗过无数次的裹尸白布;而她的面颊浮肿发亮,似乎只要用手指甲轻轻一捅,脸皮就会破裂,流出灰黄的浓汁。
面对这个形象,柳容慌乱失措了。她知道这一定是吴匕,但她却又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个人同吴匕 —— 那炽烈如火、生机盎然的性感女郎是同一个人。
“ 呵,不能迟疑,不应当疑惑……她定然是吴匕,要用热情温暖她的心! ” 柳容在心中命令着自己。于是,她快步走上前去,将胳膊伸进铁栅,紧紧握住吴匕的手。但是,吴匕显然完全不在意她的热情,而只是压低声音,紧张急促地问: “ 有烟吗?! ”
由于事先已经同看守所当局疏通过,所以没有狱卒监视她们的会见。因此,柳容能够从提袋取出准备好的一条香烟,从铁栅的缝隙间递进 去。吴匕接过香烟,立刻退后两步,坐进一张没有涂漆的灰黑的木椅。紧接着,她以老鼠般敏捷的动作,掏出藏在裤裆里的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她的整个 身体突然松弛了,双腿大大分开,瘫在椅子上。同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让那支香烟的三分之一很快变成雪白的灰烬。而她的头仰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浮 肿的脸上现出沉醉的神情,微微张开的双唇甚至发出挨操似的哼哼声。柳容无言地望着吴匕,感到一阵厌恶 —— 人由于物欲而沉醉时,总显得极其下贱、猥琐。
经过在相对论意义上极其漫长的时间之后,柳容看到吴匕重新睁开了眼睛。她斜视着柳容,用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语气说: “ 怎么,你讨厌我?呵,你应该讨厌。我真得变成一团腐烂的肉了! ”
柳容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她确实觉得吴匕已经开始腐烂了。同时,她也发现,吴匕玩世不恭的态度同过去相比有了深刻的变化 —— 以前是由于蔑视社会的风气而玩世不恭,现在却是由于对自己命运的绝望。
“ 我真得腐烂了 —— 不信你看! ” 吴匕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调说,仿佛她讲的不是自己。同时,她毫无羞耻感地撕开囚服的扣子,露出白得耀眼的乳房和肚腹。柳容惊惧地发现,吴匕的双乳和丰盈的肚子上挤慢了猩红的肿块。
“ 这是猪虱子咬的……。 ” 吴匕仿佛介绍一件得意的事一样,用炫耀的声音说: “ 看守们在院子中间修了一个猪圈,让囚犯来喂养。这样他们就可以吃到不花钱的肉了。猪圈离我们的囚室只有一米远,晚上能听到被阉了的猪搞同性恋的声音。哈哈……。我的身上都染上猪的味儿了。猪虱子有黑豆那么大,盯在我乳房上吸血,我都能看到猪虱子眼睛里贪婪的神情……。 ”
“ 求求你,别讲了! ” 柳容急促地喘息着说。她知道吴匕是在以她独特的方式表达她的痛苦,但自己却无法再听下去。
“ 不,还有更精彩的呢! ” 吴匕毫不顾及柳容的祈求,继续以带有几分疯狂的亢奋的语气说。随后,她站起来,将背影转向柳容,并褪下囚裤。她桃形的美丽臀部间密布着重重叠叠的皮带和铁丝的抽痕 —— 皮带的抽痕是紫黑色,而铁丝的抽痕却红得艳丽而妖冶。
“ 这是一个看守在我身上留下的他的情趣的痕迹。他这样做并不是恨我,而只是他发泄性欲的一种方式。我也不怪他 —— 每次完事后,他都会把一些 ‘ 白粉 ’ 涂在他鸡巴上让我舔……妈的,那家伙的鸡巴再舔也是软的……。 ”
难以忍受的厌恶使柳容的眼睛变得无情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却象以柄薄薄的锋刃冷冷刺入吴匕亢奋话语的缝隙间: “ 我能救你,我已经交了二十万元买你的命。 ”
吴匕战栗了一下,突然陷入沉默,并慢慢将囚裤提上来,遮住布满伤痕的雪白的臀部。柳容则又简短地说了一句: “ 钱是交给最高法院的一个副院长的秘书。他答应把你救出去。 ”
吴匕的身体如同雕在铅版上的阴影,缓慢而艰难地转动着。当她终于重新面对柳容时,眼睛里渗出铅灰色的泪珠。泪珠滴落之后,吴匕的眼 睛里裸露出干裂的恐惧和无奈的绝望。她突然扑上前来,双手伸出铁栅,死死地攫住柳容的手臂,一边象无助的小女孩般惨痛地抽泣着,一边近乎歇斯底里地说: “ 快救我,快救我……这里是埋葬活人的坟墓,一切都会腐烂 —— 血肉、白骨、心,你的心就是石头的,也会腐烂……。 ” 由于过分用力,吴匕的指甲深深陷入柳容的手臂。而尖利的疼痛迸溅成一片炫目的恐惧 —— 柳容觉得自己就要被吴匕拉入埋葬活人的坟墓。尽管良知告诉柳容,此刻吴匕最需要自己的的同情和安慰,但是,恐惧却仍然使她冷酷无情地挣脱了吴匕攫住她手臂 的双手。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是一块开始腐烂的石头。
离开贵州返回北京已经一个星期了,柳容却还是整日都生活在恶梦之中 —— 由心是一块腐烂石头的感觉,以及看守所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构成的恶梦。她会时常在行走间突然停下来,困惑而绝望地仰视蓝天,仿佛不相信天空是纯净的蔚蓝, 又似乎想撕裂苍穹,看到蔚蓝之后腐朽的黑色。无法摆脱的恶梦令柳容精疲力竭,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她开始感到自己已经触摸到精神狂疾的飘散着血腥气的边 缘。为此,她准备了一把短刀。在清晰的理智即将消逝前的一刻,她会把短刀刺入自己的心。她不愿意让生命在疯狂中成为这个庸人世界嘲笑的对象。
这天,柳容预感自己的理智就要随淡紫的晚霞一起凋残。于是,她仰卧在住所雪白的床单上,将短刀放在小腹间,静静等待晚霞凋残的最后时刻。
就在此时,邮差送来一封信。柳容因为被打扰而极端烦乱。她用短刀划破信封,里面现出一张少年男女书写情书用的浅红色信笺。信笺上有几行字,字迹的风格有些象拉丁舞华美而炽烈的舞姿。
“ 白雪一样清纯的美少女:寄给你一片郁金香花瓣,一片血迹,还有一缕诗的幽香。金色代表圣洁,血迹象征热情,诗的幽香就是我的爱。 ” 信笺的下面签着徐铁山的名字。名字覆盖着殷红的血迹,血迹旁还有一片金色的花瓣。
柳容难以相信,这浪漫的情书竟会来自一个八十多岁的 老人。她俯下头颅,深深呼吸浅红色信笺散发出的清香。那富于少年神韵的气息,突然使柳容沉醉了。瞬间之内,那一直缠绕着她的恶梦变得极其遥远,而且不真 实。真实的只有郁金香花瓣清纯的芬芳和血迹触目的殷红。柳容不禁伸出舌尖轻轻舔那片血迹,她觉得自己感到了火焰的味道,而晶蓝的泪水就是她心醉情迷地献给 火焰之味的祭品。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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