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公元1966年7月
阴山山脉岩石峥嵘的群峰从暗灰色的云雾中隐隐浮现出来,犹如即将黯然神伤地消逝在虚无深处的雄烈意志。南方辽远的敕勒川原野上还弥漫着墨蓝色的夜雾。
凌晨之际,属于内蒙古高原山野的那浩荡的沉寂,仿佛正在为某种辉煌时刻的降临而祈祷。
东方的天际渐渐渗出淡紫色的晨光,这使得铁黑色的漫长的地平线看起来象是凝结着血锈的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弯刀的残骸。阳光宛似银羽的长箭,从地平线下斜射
而上,划破浓雾,飞向苍穹之巅。阴山山脉最高峰上那巍峨战盔般的悬崖立刻在阳光中灿烂地呈现出来,如同燃烧的黄金铸成。迷茫的灰雾依然遮掩着阴山山脉群
峰,只有那座金色战盔般的悬崖穿出云雾,凌驾于万峰之上,象是雕刻在苍穹之巅的峻峭的英雄之梦。
悬崖在孤独的灿烂中展现出高贵的神韵,一位少年手握小提琴走上悬崖,向东方遥望。他那秀美的身姿仿佛是伫立在英雄梦境极致处的生命之诗。
少年显得极其敏感,敏感得如薄薄的锋刃,即使幽暗的泪光都会在那雪亮的锋刃上迸溅成炫目的诗意。然而,过分的敏感又使他的生命呈现出易于凋残的情致,就象春雪灿烂的洁白易于凋残一样。
此刻,少年越过姿影妖娆的嫣红的云缕,遥望天际。他的眼睛里动荡着急切的期待,仿佛是在高山激流的波影间闪烁的淡金色阳光
——
他期待朝阳升起的时刻。
巨大日球圆穹形的轮廓终于涌现在天际,犹如用燃烧的红宝石雕成的猛兽之心,而日球两侧铁灰色的漫长的地平线,就是那火焰之心翱翔万里的长翅。
殷红的朝日在少年期待的眼睛里破碎为深深沉醉的神情。似乎要进入苍茫的梦境一样,少年略显苍白的消瘦的面颊轻轻伏在小提琴琴箱上,而被阳光映成金色的琴弦,开始震颤了。
小提琴奏出的是古老的蒙古乐曲
——
圣主成吉思汗的悼亡曲。这首乐曲本来是为马头琴合奏而改编的。追思一个陨落的伟大历史命运的圣乐确实应当由铁铸的群峰,操起万只马头琴,作千年合奏。现
在,由孤独的小提琴奏出的旋律,使圣乐丧失了马头琴合奏的雄浑的神韵。那琴声纤丽得就象一位激情炽烈的美少女,用她圣洁而破碎的心,吟唱对于英雄鬼魂的无
尽恋情。
在辽阔的天地间,小提琴金丝般的琴弦上飘出的韵律虽然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被高山之风吹散,但是,琴声中却有一种可以令最强悍、高傲的意志都为之垂首的纯白的圣洁。
人在超越自然中获得了独立于并高于万物的属于心灵的命运,但是,那些敏感的心灵却又往往不得不离开诗意凋残的人世,回归自然,以寻找生命的美感。这位伫立于金色悬崖之巅的少年就是如此。
少年名叫云水寒,是内蒙古艺术学校音乐系的学生。他即将迎来十六岁生日。云水寒的父亲原来在北京音乐学院任作曲系主任,母亲是小提琴教员。五七年当局迫
害自由知识分子的运动中,云水寒的父母为自己的非共产主义的异端思想受到惩罚,被放逐到呼和浩特这座塞外小城。由于当时正在组建艺术学校,他们没有象其他
被放逐者那样消失在煤矿的黑洞深处或贫瘠的乡村中,而是幸运地留在艺术学校任教。
或许是因为完全专制政治化的社会生活刻在他们心上的猩红的恐惧,或许是担忧他们清俊得有几分少女情致的儿子会在冷酷的政治社会中过早地凋残,这对夫妇有意尽可能地将儿子同社会生活隔离开,他们想使儿子成为一个社会之外的
“ 心灵的存在 ” ,并用他们残余的生命来卫护这个纯洁的存在。 “ 纯洁的心灵存在 ”——
那本是他们被专制政治的铁手击碎的生命的理想。
在父母的安排下,云水寒没有读小学,他最初的教育都是在家庭中进行。十三岁时,由
于父母是艺术学校教师,更由于出类拔萃的小提琴演奏技巧,他被录取为艺术学校音乐系的学生。现在,他很快就要到十六岁了,而构成他精神内涵的,除了音乐的神韵之外,便唯有从书籍中获得的关于生命的灵感,现实生活则基本没有在他心灵中踏出肮脏的足迹。
云水寒感兴趣的书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中国古代诗词和司马迁的《史记》。从屈原到李白,从苏轼到柳永,那一个个伟大心灵遗留给人世的艺术残骸,都内化为云
水寒心中丰饶华美、飘逸俊秀的无尽诗意;在虚无的时间上《史记.游侠列传》雕刻出的英雄男儿的侠义精神,则成为深藏于他秀美如少女的外表下的坚硬长剑。云
水寒喜爱的另一类书籍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思想著作
—— 令他真正着迷的并不是著作中繁富的理性或明快的逻辑,而只是对自由的深情。几乎是在第一次读到 “ 自由 ” 这个词的瞬间,云水寒便立刻确认 “
自由 ”
为他生命的绝对价值。这种确认不是产生于理论逻辑,而只是基于情感的热恋和天性的渴慕。同时,自由呈现在他精神中的也不是哲学的或者政治学的严整概念。对
于这位敏感的少年而言,自由只诗化为一种极致的生命美的意境:漫游万里的青铜色的风,越过翠绿的小白桦树摇曳的原野,涌向辽远的天际。当他读到
“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
这句话时,曾陷入深深的困惑。他不理解,人为什么要囚禁自由。不过,他确信,如果真是如此,击碎枷锁将成为他俊美生命的终生不渝的天职。
从云水寒心灵的天际还时常会涌现出难以言喻的对荒野的神往,而那种神往总是与同一个梦境相连
——
紫穗的野草纷乱地摇荡起伏,破裂的日球在天边裸露的铁黑色岩石间燃烧,象一颗被雷电撕裂的心。
每次从梦中醒来
时,他都沉浸在又苦又甜的迷惘之中,而俊美的面容则沐浴着有火焰神韵的泪水。他不知道这种对荒野的神往是怎样成为他心灵的一部分,但是,他隐隐感到,自己
的命运将在荒凉中展开,那荒凉深处有艰难,有痛苦,也有苍凉的美。他无法为自己这种感觉找到原因,却又愿意深情地注视那在他心灵中辽远展开的荒凉。每当对
于荒凉的神往蓦然涌上心头时,他都会处于一种炽烈的迷惘状态,仿佛自己的生命只是一团空虚的火焰,在呼唤狂暴的风,将他吹向没有生命痕迹的荒凉。
正是由于命运的偶然性,在一个憎恨并摧残心灵的国度和年代中,云水寒的生命奇迹般地呈现为心灵的存在。这位少年的心灵明澈、晶莹,犹如被高高举向太阳的、满溢清泉的水晶杯,那沐浴在浅蓝清泉中的阳光,金色流荡,象圣洁的激情在燃烧,而这激情就是云水寒对于音乐的苦恋。
云水寒对蒙古音乐情有独钟。尽管蒙古的英雄史诗早已象千年之前紫红的晚霞,深深渗入岩石裸露的荒野,但是,那随着荒漠草原上不停的风飘荡万里的乐曲,却仍然使云水寒真切地欣赏到了蒙古铁骑冷峻锐利的锋芒上怒放的诗意和辽远的悲凉。
在所有的蒙古乐曲中,最令云水寒沉迷的就是这首圣主成吉思汗悼亡曲。乐曲原型是鄂尔多斯高原的牧马人传唱的民歌。云水寒的父亲到鄂尔多斯采风时,记录了
这支民歌,并将它改编为马头琴合奏曲。而云水寒第一次听到这支乐曲的旋律便立刻醉了,并开始用小提琴演练这首不属于小提琴风格的悼亡曲。
云水寒演练这首乐曲至今已经将近一年了。随着时间的积累,他对于悼亡曲的爱恋越来越炽烈,然而,他的苦闷也日益沉重
——
他总感到自己没有找到乐曲的灵魂。他的小提琴奏出了伟大英雄命运在虚无的时间中消逝为秋风的苍凉和悲哀,但他意识到,这首乐曲的灵魂绝不仅仅属于苍凉和悲哀。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开始演奏这首乐曲,云水寒心中都会忘情地涌起对于烈火焚身的渴望,而且那烈火一定要来自雷电或者破碎的太阳。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命运
同属于雷电和太阳的火焰之间有某种宿命的联系
——
他的生命终将在烈火中熔铸成炽烈而坚硬的圣洁;而那能令他的生命净化为圣洁心灵的火焰,就与成吉思汗悼亡曲的灵魂同在。可是,乐曲的灵魂又象凝结在铁黑色
燧石中的火焰,他却找不到灵感的铁锤,击碎坚硬如铁的燧石,将火焰从囚禁中释放出来,然后用战栗的红唇深情地亲吻那火焰之魂。
金色的晨光早已从高耸入云的悬崖上褪去,在小提琴如醉如痴的不停的奏鸣中,时间随迅疾的高山之风飘散,而云水寒仍然没有找到乐曲的灵魂。太阳开始沉落。
疲倦得近乎痛苦,越来越锐利的焦灼感则如铁铸的兽爪,在痛苦之上血淋淋地撕扯。这使云水寒陷入意识迷蒙的状态。而迷蒙之间,云水寒突然本能地呼喊出一句未
经任何思索的话语:
“ 圣洁的音乐之魂需要用艳丽的血来召唤!
”
随着这声炫目的呼喊,琴声嘎然而止。云水寒面容平静,但眼睛里闪烁起狂醉的激情。他放下小提琴,从裤袋中取出一根备用的琴弦,然后解开胸前的衣扣。
云水寒的胸膛裸露在浅灰色的野鸽羽毛般的风中。他的皮肤显出柔和的苍白,使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美丽而纯洁的死亡。云水寒双手握住琴弦的两端,并让绷紧的琴弦在自己的胸膛上割据起来。
锐利的疼痛伴随银色雷电似的琴弦陷入少年的胸膛,血流如同从春雪下涌出的晶红的泪。云水寒觉得,自己的血同太阳之间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心灵感应,因为,在血涌出的瞬间,刚刚开始沉落的日球染上了几许淡红。
入迷地凝注着自己的血,云水寒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惊诧的神情,那清纯少年之血的艳美将宁静的喜悦注入他的心灵。每一滴血珠都象熔化的红宝石在炫目的阳光中
闪耀燃烧;每一滴血珠溅落到风蚀的岩石上,云水寒都能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破裂声。少年为自己的血液的美色而沉醉了,他的唇边浮现出有些悲凉意味的骄傲的微
笑,用清风般的低音自语道:
“ 我每一滴晶红的血中都有火焰的灵感……。 ”
云水寒对于自己的肉体 ——
肉体的范畴当然包括此刻涌现在阳光下的血流,处于一种既珍惜,又厌倦的矛盾心态之中。珍惜是因为美,厌倦是因为那种美终将化为腐物。
云水寒曾在阴山的群峰间发现一个狭小的山谷。山谷四周耸立着暗红如血的石壁,中间则是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泉水汇成的小湖。只有通过石壁上的一个裂隙,才能
达到湖边。云水寒时常长途跋涉,从呼和浩特城区来到这个山谷。而这只是为了伫立在伸向湖心的巨大岩石上,久久地注视自己沐浴在清冽湖水中的容颜。
湖水映出清澈、深邃的天空。向湖中注视,有以万里蓝天为镜的感觉。然而,令云水寒沉迷的并不是辽远的苍穹,乃是浮现在蓝天中的少年的形象。长久地揽镜凝
注,是美者天赋的特权。云水寒纯洁的目光会专注地抚摸那少年秀丽的面容,挺直的鼻骨,轮廓敏感的俊美的红唇和飘垂在洁白额前的如云的长发。而最令他着迷
的,是注视少年的眼睛。在飘逸如黑色长虹般的眉毛下,那双银杏形的眼睛里,流溢着聪慧的灵性和如银色云缕般的梦幻。注视这双眼睛会产生同冰雪之魂对视的荧
光流溢的圣洁感。有时,这双眼睛深处又令人猝不及防地闪耀起炽烈、锐利的激情,那一掠而过的激情照亮的瞬间,最炫目的雷电也黯然失色。
对清泉之湖如醉如痴的注视,使云水寒从自己的形象之美中获得了骄傲清新的神态和高贵优雅的风格
——
是这位少年形象之美赋予他自己以神情之美。这使他对自己的肉体产生了纯洁到只有精神意境的热恋。他确信,自己美得配雕刻在青铜色的落日之上,从而成为永恒。
同这种热恋一样生动的,是对自己肉体的厌倦,而厌倦起于一次梦境之后的思索。大约是十五岁时,一个无月的夜晚,他从黑暗如铁铸的梦境中惊醒,恐惧地瞪视着灰白的天花板,想道:
“ 总有一天我会死去。我将被埋在潮湿、阴暗的洞穴中,眼眶里会有成群的蛆虫蠕动,灰绿色的蜥蜴会啃食脑浆,我的面容会腐烂,白玉般的清秀的骨骼上会长出黑灰色的斑斑霉迹
—— 我俊美的生命将变成一块腐朽的物质,一块臭肉……噢,不是 ‘ 变成 ’—— 肉体以及附着于其上的美,本质上就是以腐臭的物质性为终点的谎言……。 ”
这些想法使他恐惧得急剧战栗起来,那是一个敏感的心灵对于生命终极悲剧性的恐惧。恐惧发展到极端时,他开始剧烈呕吐,而呕吐的气息更加深了对自己肉体的厌倦。
在这以后的几天中,云水寒面色苍白,神情严肃而忧郁。他以充满灵性的少年之心,思考生命的终极哲学涵义。云水寒不相信圣经或佛教教义中关于来世或者属于
灵魂的天国的描述,也不相信灵魂和肉体能够分离
——
不是因为受当局无神论或唯物主义宣传的影响,而是凭着他明澈的少年心灵的直觉和对生命的体验不相信。他觉得,来世、天堂、独立于肉体而存在的灵魂,等等这
类观念,都是善良的谎言,那些意志软弱的人只有拄着这些谎言的拐杖,才能拖着对死亡、对生命终将腐烂为一堆臭肉的恐惧,蹒跚地走完命运之路。在云水寒沉思
的视野中,他的生命就是镶嵌在美丽物性框架间的自由心灵的意境。有一天,只要物性的框架破碎了,自由的心灵也会随之消散为虚无。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偶然翻阅
难以理解的佛学哲理书籍看到过一个词:
“ 寂灭 ” 。此刻这个词又触目地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情不自禁地低喊道: “ 虚无就是生命的 ‘ 寂灭 ’——
心灵无声地湮灭于永恒的暗夜……。
”
云水寒用心灵逼视 “ 虚无 ”
,并意识到,终将湮灭为虚无乃是生命的宿命,因而也是生命终极悲剧的根源和生命意义的否定者。
“ 生命就是囚禁在有限物质形式中的无限的精神 ——
精神因为自由而无限。在存在意义上,精神是肉体的终生囚徒,是向往自由而又终生处于枷锁下的苦役犯。呵,精神是艰难的,自由是艰难的 ——
这就是生命最震撼人心的悲歌……让生命成为一个心灵的过程,成为瞬间的自由之美的涌现,这是勇敢的人在虚无的宿命前能够为生命确立的唯一意义 ——
不是以逻辑的名义,不是以理性的名义,而是以信念的名义确认。因为,虚无乃是对一切理性和逻辑的嘲弄,只有崛起于审美激情的信念,才能超越逻辑与理性,并无视虚无……当然,为了免于变成一堆腐烂的物质,我要在生命还没有结束时,就把自己埋葬在火焰中
—— 让我美丽的肉体和自由的心灵一起净化为燃烧的虚无! ”
当时,做出这样的结论之后,他的思想终于走出了关于死亡的阴影,他的心灵又重新回到了生机盎然的音乐意境中。只是此后从暗夜的梦境中醒来时,他偶尔还会产生躺在闷热、潮湿的墓穴中的幻觉。那种时刻,对肉体的厌倦之意便又使他明澈的眼睛在晨光中变得忧郁。
今天,云水寒丝毫没有对肉体的厌倦之意。他完全被自己的血流在阳光下展现出的艳丽所魅惑,以少年人才会有的沉迷专注的神态,欣赏晶红的血滴溅落在铅灰色岩石上的那种破碎之美。
琴弦在少年胸膛上割开的伤口间,继续有血流涌出。由于失血过多而产生的眩晕使云水寒纤秀的身体摇荡起来。他惊喜地发现,阴山山脉陡峻的群峰在狂歌醉舞中向他倾倒下来。于是,他张开双臂迎向倾倒的群峰,并激情洋溢地呼喊:
“ 呵 —— 青山因为痛饮我的血而醉倒了;我美丽的血醉倒了万座青山! ”
呼唤的余音在群峰间回荡,少年的身体却重重摔倒在被他的血染红的高山之巅的岩石上,而他流彩飞霞的喜悦之情也同时消散在无意识状态中,那里只有淡红的云雾缠绕着虚无的意境。
蓝色的高山之风以深长的呼唤,唤醒了伏在冷峻岩石上的美少年。此刻,天空中低垂着浓厚的雷雨云,云层的色彩黑得象是用生铁铸成的。西方辽远的天际,乌云
和大地之间露出一道狭长的绿雾缭绕的天空,巨大的落日就呈现在低压的乌云和地平线之间。日球是青铜色的,又渗出几许枯红。这使得落日象是一个附着着万年血
锈的坚硬的期待。
云水寒遥望日球,浩荡的悲情蓦然涌现在他的美目中,他无声地质问道:
“ 我已经献出了生命中最艳丽的部分,我已经让群峰痛饮了我红宝石色的血,可是,乐曲之魂呵,为什么还不点燃我的心!难道要我象那荒凉的落日一样,作万年的期待吗? ——
呵,落日在期待什么?!
”
情调刚烈的雷声开始在浓重云层上的苍穹之巅滚动。云层深处闪耀的雷电将铁铸般的乌云烧成了紫红色。突然,事先
没有任何预兆,几道流光溢彩的雷电同时撕裂了动荡的云层,击向天边巨大的落日;银色的雷电象是瞬间便穿越无限时-空的锐利追求;艳红的雷电犹如刚刚挣脱铁
镣的千年苦恋;淡紫色的雷电宛似妖娆而娇媚的万里情思
——
这几道雷电在天地间留下漫长的轨迹后,几乎同时劈斩在落日上。日球中间骤然迸溅起亮到极致的金光,令即使是岩石雕成的眼睛也无法直视。但是,云水寒却以极
度震惊的神情,凝注着雷电劈落的地方,而在他暂时失明的眼睛里,只有一轮被雷电殛碎的日球,在燃烧的金雾中无声地崩溃。
“
呵,在流光溢彩的崩溃中涌现出的金色灿烂的悲怆 ——
那是配戴在破碎落日之巅的王冠,那是蒙古英雄史诗间盛开的情感之花,那也正是我所召唤的乐曲之魂……让我的琴声中飘荡起金色灿烂的悲怆! ”
云水寒的心灵突然被音乐的灵感照亮了,但是,他却没有因此感到疯狂的喜悦,此刻紧紧搂抱住他的,只有坚硬如冷峻岩石的幸福情怀。
云水寒竭尽全力,克服失血导致的虚弱,使纤丽的身体重新站立起来。然后,这位美少年再次将苍白的面颊伏在小提琴上,开始为暴风雨演奏圣主成吉思汗悼亡曲。
斜射的雨柱在少年秀美的面容上迸溅为银色的水雾,狂烈的风使少年乌黑的秀发猎猎飘荡,不断劈落的雷电将他身前身后破裂的岩石映成战栗的猩红色。然而,云
水寒并没有注意到狂风暴雨的存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演奏,此刻,他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感觉:被雷电殛碎的落日就在他心中燃烧,呵,不
——
他的心就是那轮在流光溢彩的崩溃中破碎的日球。
虽然只有一只小提琴在孤独地演奏,但是天地的喧嚣却无法抹去琴声的韵律。连续不断的震荡的雷声,犹如金灿灿的巨崖峭立在苍穹间,而美少年破碎的落日之心奏出的孤独琴声,宛似裸露着殷红伤痕的诗意之风,飘荡在那高入云空的金崖之巅。
雷暴雨终于被狂烈的风刮向辽远的天际,云水寒的生命力也在烈焰焚身般的激情中化作洁白的灰烬
—— 每次如痴如狂的演奏之后,他总会由于极度疲惫而陷入昏厥,而他把这种昏厥称为 “ 激情醉 ”
。当少年俊秀的身体倚着岩石向无意识状态滑落下去时,他的心看到,雷电击碎的太阳象血红的虚无,在铁黑色的峻峭的群峰间燃烧。少年被那景色的荒凉的神韵深深感动了,迷蒙的眼睛骤然流溢起银色的泪影。在心灵即将湮灭于
“ 激情醉 ” 的瞬间,少年如花的红唇边浮现出柔情似水的微笑,轻声说: “
美丽的荒凉意境呵,你是我魂牵梦萦的情人……你又来到了我心中……让我的生命成为高贵而圣洁的悲歌,献给属于内蒙古高原的荒凉,献给那荒凉深处的破碎的落日和血红的虚无……。
”
中南部的汉人习惯于将长城以北这片辽阔的高原称为
“ 边塞之外 ” 。而 “ 塞外 ”
这个词意味着荒蛮、悲凉,甚至阴郁。然而,实际上这里有最为灿烂峻峭的蓝天,有闪耀如金轮的太阳,有令长风沉醉的绚丽云霞,有白玉砌成的万里雪原,有能醉倒猛兽之心的无边绿野,也有泉水如银的大漠戈壁
—— 只因为那世界间最清冽明澈的泉水,大漠戈壁的千年荒凉就获得了值得被俊美的男儿赞叹的意义。
呼和浩特就是
“ 塞外 ”
高原上的一座小城。城市的天空如同圣洁的少女用深情的泪水洗浴过的蓝宝石一样,纯净得有一种令人心疼的优美的悲哀;金顶如冠的喇嘛庙、高高托起石雕新月的
伊斯兰尖塔、天主教堂尖顶上那能挽留住雪白云缕的十字架、俄罗斯式的雪白和淡红的小楼、用灰蓝色的砖筑成的一排排整齐的平房,以及偶尔可以看到的形如蓝色
苍穹的蒙古风格建筑,使这座城市在专制政治枯燥乏味的一致性压抑下顽强地表现出向往精神多样性的意志;城市的道路宽阔而笔直,夜里从道路上涌过的不停的
风,总会把洁净献给浅蓝的晨光,就是风残留在路边的金灿灿的细碎沙石,也会有引人想要珍藏的洁净感。城市最美的要数道路两旁的白杨树。白杨树叶片的正面翠
绿醉人,而背面则是银灰色,每当微风吹来,那无数叶片就会欢快地闪烁翻飞,犹如千百面银镜辉映着淡金色的阳光;傍晚时分,经常可以看到身形纤长秀美的少
女,后背紧紧倚在白杨树笔直的树杆上,稍踮起足尖,伸长雪白的脖颈,向天边沐浴在淡紫色晚霞中的黄金铸就的落日,沉迷地遥望。无论谁看到这种景色,定然会
确信,那伟岸的白杨树比任何美男子都更配作诗意如花的少女的情人。呼和浩特的另一个魅力就在于它的宁静:清晨,那嫣红的宁静象美少年对于自由的辽远的情
思;日落时分,那金色流云飘荡的宁静仿佛是刻在千百年时间残迹上的灿烂史诗的遗嘱;沐浴于晶蓝月光下的宁静则是属于万里长风的梦境。这座城市绝然没有中国
南方城市似乎置身于蚁穴中的拥挤感,那种弥漫着汗酸味儿和屁味儿的拥挤,会使人的概念本身都变得不配被珍惜,甚至变得龌龊。呼和浩特的美,还美在居住者的
神情。这里很少看到中南部城市人群中那种鼠类窥探般的飞快的斜视,那种阴郁诡谲的冷漠,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虚假的笑。行走在呼和浩特宽阔街道上的人的神态
间,有北方汉人的坦荡真诚,有蒙古人的冷峻
——
从直视太阳中获得炽烈神韵的眼睛,又将那冷峻熔铸成坚硬的对人的善意。傍晚漫步于金红色微风间的人们面容上,还时常能够发现因知识和精神信念变得生动优美
的神情
——
崛起于苍茫绝望之上的对于人性自由的向往。呼和浩特的这种优美却要归功于专制暴政:1957年至1959年间,大批有自由意识的知识分子被当局从中国内地
放逐到这座塞外边城。
正当云水寒还在高山之巅用自己纯洁如晶红火焰的少年之血,召唤圣主悼亡曲的灵魂的时候,专
制政治却已经拉开了摧残呼和浩特美色的铁铸的黑幕。毛泽东和刘少奇为权利而在政治阴谋的暗影中持续了数年的较量,终于越过了政治阴谋所能容纳的限度,令人
猝不及防地展现为公开的搏斗。不过,共产党政治与生俱来的阴谋性,使得阳光下的搏斗也不能真正摆脱阴谋政治的虚伪性。毛泽东主动挑起了这场实质上为个人的
权力进行的政治决斗,但他又要赋予这次决斗以神圣的性质,从而维护他在现实和未来历史中的虚假的崇高性。于是,他不需要任何证明地将他过去的战友刘少奇蔑
称为资产阶级代理人,并据此理由要求从政治上消灭刘少奇
——
在共产党的政治词典中,资产阶级是罪恶的根源。
为了击碎基础雄厚的刘少奇势力,毛泽东必须使自己的挑战演进为整
个共产党和全社会的动荡。基于长期熔铸成的政治灵感,毛泽东首先将剑锋指向文化、宗教和知识分子。他深知,只有如此才能使主要由文盲和半文盲组成的共产党
进入摧残文化的政治狂热状态,因为,共产党天性中就有对知识的蔑视和仇恨;他只要创造出一个神圣的名义,这种蔑视和仇恨就将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
——
寻找高尚理由发泄虐待狂的冲动,乃是潜藏在人性深处最可厌恶的既虚伪又凶残的因素。这样,毛泽东便以建立高尚的无产阶级文化的名义,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暴
虐的摧残知识的过程。以共产党官僚贵族集团的子女为中坚组成的
“ 红卫兵 ”
,则成为毛泽东剑锋上闪烁起的第一缕罪恶的光芒。
那天夜里,云水寒是在高山之巅露宿。冰冷的岩石似乎并没有给他
任何不舒适感,他俊秀的身体仿佛是一缕疲倦的风,依偎在破裂的岩石间。整个夜晚,他都处于狂饮烈酒般的沉醉状态。他是沉醉于圣主成吉思汗悼亡曲的灵魂。他
的生命在乐曲之魂流光溢彩的悲怆深处消融为浩荡的哀愁。意识如金色的浓雾,而灿烂的迷蒙之间渐渐浮现出一个冷峻的感觉
——
流光溢彩的悲怆就是他未来命运的预言。云水寒被这种感觉感动了,沉醉的心中骤然涌溢出晶红的泪水。而那艳丽莹澈的泪影中,竟然摇曳着一位少女洁白胜雪的身
体:少女的面容象藏在浅红薄纱后一样朦胧,只有小腹脐旁一个淡紫色的如花的伤痕清晰可辨。
云水寒不仅没有情人,甚至没有遇到一个他愿长久凝视的女孩。这主要不是因为他清俊纯洁的少年的骄傲,而是由于音乐的魅力几乎完全吸引了他依恋的目光。此刻,他深情地注视着沐浴在自己晶红泪影间的少女的身体,并确信,这是圣主悼亡曲之魂
——
那绚烂炫目的悲怆送给他的知音。他觉得从此之后,自己将不会再孤独。这种感觉,使他深深沉浸在庄严、辽远、宁静的喜悦中。凌晨时分,他就怀着这寻找到红颜知己的喜悦之情,走下了高山。
太阳即将升到苍穹最高处时,云水寒已经回到呼和浩特北郊,而前面的景象却令他有些茫然地在一座低矮的山岗上停下了迅疾的脚步。城区间有几处升腾起浓郁的
墨黑烟雾,烟雾犹如龙卷风般以狰狞的情态翻卷弥漫,污染了蓝宝石色的天空;金色的太阳在黑烟后面变成了一块苍白的污迹;随着一阵阵激荡的风,在空中摇曳的
烟柱下部会突然裂开缝隙,而猩红色的火焰则从那缝隙间裸露出来。云水寒可以隐隐看到,火焰中喇嘛庙的金顶、伊斯兰教托起新月的高塔和天主教堂哥特式尖顶都
已经被烧成了枯黑色。
云水寒微皱起飘逸如黑色长虹的双眉,意识到某种可怖的悲剧无可避免地降临
——
能令高原辽阔的蓝天都黯然失色的黑色烟雾下,定然有狞厉可怖的人间悲剧。尽管云水寒不清楚悲剧的具体内涵,但是他明白,他只能走进那悲剧。
云水寒迈开沉重的脚步,准备离开伫立已久的山岗。突然,一丛结满珍珠般大小的艳红野果的灌木后,伸出两只细瘦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云水寒的一只腿。云水寒
感到自己的腿好象是被激烈震颤的、就要折断的雷电死死缠绕住了。他迅速垂下面容,发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跪在草丛中,向他仰视。一时之间,云水寒根本
无法注意小女孩的模样,因为,她的脸上似乎只有一双惊惧睁大的、充满乞求的眼睛。
云水寒不由自主地单膝跪蹲下去。小女孩立刻扑入他的怀中,而云水寒的心感到一阵疼痛
——
她强烈颤动的身体似乎能将铁石之心震裂。云水寒尽量轻柔地搂住小女孩,象卫护着一缕受伤的阳光,并顺着小女孩的目光,越过灌木丛间随风晃动的艳红的野果,向前望去。
山岗的东边有一条从阴山山脉间流出的河。据民间传说,被送给匈奴王做妃子的汉朝公主昭君,就是由于不堪忍受塞外的荒凉投入这条河自尽而死的。河面上那阴
郁的铅灰色波纹似乎也在证明着这个可悲的传说。现在,小女孩目光正垂落在高高的河岸上。大约三百个双臂被绳索捆在背后的人,跪倒在河岸边青灰色的苦艾草丛
中,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少年和儿童。他们都穿着显出古旧年代风格的黑色的农民服装;布满污迹和血迹的残破的衣衫表明,他们显然
受过严酷的刑讯。老年人背后都有白漆写出的字迹:
“ 狗地主 ” 或 “ 狗富农 ” ;年轻一些的人和儿童的背后则写着 “ 地主狗崽子 ”
。
按照共产党的理论,城市中罪恶的象征是资产阶级,农村中的万恶之源则是共产党暴力建政之前的地主和富有的农
民。尽管共产党建政后,早已剥夺了地主和富农的财富,使他们沦为一无所有的终身苦役犯的地位,但是,他们仍然被认为是随时试图复仇的敌人,而他们丧失财产
后生出的子女也必须为他们所继承的罪恶血统承担罪责。
跪倒在河岸上的人群后面,是为数更多的身穿绿色军服的中学生。他们左臂上都缠着标
有
“ 红卫兵 ” 字样的猩红的袖套。 “ 红卫兵 ”
们的个性,甚至性别都消失在统一的绿色制服中,这使他们看起来象一大群直立的蝗虫,而他们的眼睛也都被同样的狂热烧成暗红的铁珠,他们的脸上颤动着仿佛由同一个模子浇铸出的庄严的兽性凶残。
云水寒意识到,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小女孩的亲人一定正跪在河岸上。同时,不祥的预感使他的心紧缩起来。他意识到,某种极端惨痛的事件就要发生了,而让小女
孩看到事件的过程可能比事件本身更残酷。于是,他试图抱起小女孩离开。小女孩显然感觉到了什么,她用纤细脆弱的手指死死攫住了灌木丛下裸露出地面的一小块
岩石锋利的边缘。云水寒的心立刻软了,他不忍强迫小女孩,但是,他又悲泣般地低叹了一声。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软弱可能比强迫小女孩离去残忍得多,不
过,注视着小女孩那痉挛地攫住岩石边缘的手指,他的心无法坚硬起来。
一阵从身后刮来的疾风尖啸着掠过灌木丛的尖刺,云水寒的目光被那凄厉的风声引导着,向河岸望去。一个颚骨粗大的
“ 红卫兵 ”
首先拖着黑灰的铁棍,走向跪在河岸上的人群。他在一个秀发凌乱飘垂的少女身后停下,向手中吐了一口唾液,然后,毫不迟疑地抡起铁棍,向下砸去。少女的头颅骤然破碎了,身体颓然向前倒去。迸溅的红白色脑浆粘满那个
“ 红卫兵 ” 的衣服,使他看起来象一只长满疥疮的癞蛤蟆。 “ 红卫兵 ” 们似乎因呼吸到血腥气而疯狂了,他们举起铁棍、铁斧或者石块,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
消灭阶级敌人 ”
的口号,涌向跪倒在河岸上的人群,而他们奔跑的姿态仿佛是一群喝醉了酒的绿色的食人蜥。
云水寒的手指震颤着,用一只手痛苦地捂在眼睛上,似乎想将自己的眼珠连同刚才看到景象一起血淋淋地挖出。但是,头颅在铁棍、铁斧、石块击打劈斩下破碎的
“ 噗噗 ” 声,却使惨厉的景象比实际看到更真切地闯进他的意识。而尤其令他痛苦的是,头颅破碎的声响如同盛满粘稠液体的陶罐摔在湿硬的地上发出的 ——
那完全是物性的声响,没有一丝精神的灵性。 “ 为什么生命惨痛消失的时刻,都不能震荡起心灵的回响?!……呵,唯有音乐才能高于生命,因为音乐没有物性,只有心灵……。
”
云水寒下意识地迷乱地想。
从搂在小女孩胸前的手背上传来的烧灼感,又将云水寒的意识由迷乱状态拉回尖锐如锋刃的
现实。他迅速垂下目光,发现小女孩为了不发出惊叫已经把自己的下唇咬碎了,从女孩唇间涌出的灼热的血,如同野樱桃艳红的汁液,滴落在他骨骼清俊的手背上。
女孩血液的那种艳红的圣洁之美刺痛了云水寒的心,他将自己的手背举到唇边,用轮廓秀丽的红唇格外轻柔地亲吻手背上女孩的血,好象在亲吻容易受到伤害的圣
物。
第一轮屠杀结束了。一百多具尸体倒在河岸上,活着的人仍然如同腐朽的木桩一样跪在苦艾草丛中,而溅在草穗上的猩红的血迹,象是美丽触目的野花。
小女孩更加用力地向云水寒怀中靠去,两只手拼命攫住他的衣服,仿佛想要撕开他的胸膛,躲藏进去。不过,女孩纸一样苍白的面容和惊惧的眼睛却依然顽强地迎向河岸。云水寒痛苦亲吻着女孩散出温暖的野草气息的头发,双臂环绕住女孩那如同忍受雷电劈击的疼痛般激烈震颤的身体。
“
红卫兵 ”
拖起死者的脚,让他们残破的头颅在地面上碰撞着,走向河边,然后把尸体投入河流铅灰色的波浪间。风都恐惧地垂下了沉重的翅膀,默默地听着尸体落入水中的声
响。云水寒突然感到,这血腥的悲剧中有某种巨大的缺憾,但一时之间他又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在新一轮屠杀开始之后,再次听到头颅象陶罐破碎的声
响,云水寒于瞬间之内明白了那缺憾是什么
——
自始至终,没有听到受难者发出的任何声音。无论头发灰白的老人、脖颈粗壮的小伙子,还是花季的少女,甚至石缝间的花蕾般的儿童,仿佛都被熔铸在血红的沉默
中。没有垂死者的惨厉呼嗥,而等待死亡的人则无声地伸直脖颈,面容深深垂向大地,只把绝望的背影留给万里苍穹。他们俯视大地的身姿令人悲痛地感到,这些人
的生命中残留的最后渴望,便是回归泥土。
在滴血的沉默中,云水寒的胸膛变成布满锈迹的铁雕,丧失了呼吸的功能。如果再没有雷电般锐利炫目的呼嗥撕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他的生命就要在冰冷坚硬的窒息深处湮灭为灰暗的雾。
云水寒具有春雪神韵的面容由于极度震惊变得冷峻了。他不是因为对窒息的恐惧而震惊
——
他敏锐地注意到,小女孩刚才还激烈颤抖的身体突然变得平静了,平静得象一块沉重的石头。
云水寒的眼睛犹如翅膀流血的野鸽,落在小女孩的脸上。小女孩的脸冻结在极度惊惧的青灰色的神情中;为了不发出惊叫,女孩惨白的牙齿还紧咬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嘴唇,这使她的脸显得狰狞惨厉,而她失去了生命神采的眼睛呈现出铅版似得灰暗和坚硬,上面只刻着猩红的疑问
——
小女孩就这样在云水寒的怀中进入了永恒的沉默。这时,云水寒突然发现,小女孩的指甲用一种野花的汁液染成了迷人的淡紫色。
云水寒纯洁善良的心第一次被人间悲剧击碎了。他仍然将小女孩抱在怀中,想要用自己痛苦燃烧的破碎的心,重新赋予她那凋残花蕾般的尸体,以生命的灼热。然而,小女孩变得更冷了。云水寒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块永远不会消融的冰。
云水寒向天空高高仰起头颅,美丽的眼睛急切地寻找在苍穹之巅燃烧的太阳。他想让太阳之火点燃自己的眼睛,让视野在金色火焰和灿烂痛苦间净化为雪白的灰烬,
——
他眼睛里小女孩惊惧狰狞的面容如果不能化为灰烬,他将再也不能用闪烁着希望之光眼睛注视人间。但是,黑灰色的烟雾遮住的太阳失去了火焰的魅力,变得比小女孩的面容更苍白。云水寒颓然深深垂下头颅,绝望地想:
“ 太阳也卑鄙地背叛了属于金色火焰的理想……只有用烧红的铁针刺入我的眼睛,让眼睛沸腾起来 ——
我羞于看到被吓死的女孩的脸,那是人类的耻辱……可是,如果女孩苍白的面容又在我失明后的黑暗中浮现该怎么办?!呵,我已经不可能忘却她了……。
”
屠杀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尸体都被抛进河水, “ 红卫兵 ”
也象凶残的梦消失在战栗的寂静中,留下的只有血红的沉默。云水寒不能接受那种沉默,依照他的天性,他想让自己悲愤地呼喊,象受伤的鹰在血红的沉默之上飞
翔。但是,他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感到,他没有权利侮辱、破坏那用数百男女残酷的死所坚守的沉默,那沉默深处也许燃烧着他不能理解的悲怆,也许
凝结着他不配评论的惨痛。
前面不远,河流弯向西去。太多的尸体就在河流转弯处堵塞了狭窄的河道。河水动荡着闪烁起铅灰色的光波,漫上河岸。云水寒怀抱小女孩站起来。本来他想为小女孩火葬,让她的尸体净化为火
——
埋葬在金色的火焰中,那是他过去思索死亡时,为自己的肉体确定的最灿烂而纯洁的归宿。但是,他发现,漫上河岸的铅灰色波浪间似乎起伏着悲愁召唤的情韵。
“
也许,她并不需要净化。是的,幼小的生命本来就纯洁如初雪。这个因惊吓而死的洁白的鬼魂最渴望的,定然是找到可以让她安静栖息的胸怀。呵 ——
,应当让她重新回到母亲的灵魂中……。 ”
云水寒这样想着,走向河岸。不知为什么,他毫无疑义地确信,那几百名被杀死的人中一定有小女孩的母亲。
漫上河岸
的水波浸湿了云水寒的鞋。他停住脚步,然后,蹲跪下来,似乎依恋难舍地迟疑了片刻,才将怀抱中的小女孩放进波浪间。他故意让女孩的面容向下,想让她狞厉的
神情埋进铅灰色的河水。可是,尸体飘离河岸后很快就翻过来,那个幼小生命的惊怖狰狞的面容,仿佛在向苍白的太阳提出死亡也无法抹去的抗议。云水寒伫立在岸
边,无言地注视着小女孩渐渐消失在迟钝的铅灰色波涛间的脸,而他的眼睛里凝结着美少年才会有的纯净如洁白野杏花的悲哀。风温柔地拂动少年额前秀丽的长发,
似乎想要安慰他。可是云水寒却厌恶这温柔的风,他觉得此刻的风不应当温柔;他希望自己的长发能象黑色火焰在狂暴的风中飞扬。
内蒙古艺术学校门前是一条格外宽阔、平坦的宁静的大道,道路上铺着淡金色的细碎沙石;高高的白杨树耸立在道路两旁,随风摇曳的墨绿树冠好象能撩动天空中
浅红色的云缕。以往黄昏时分,常常可以看到身姿纤秀的少女垂首站在白杨树下,轻轻抚摸着白杨树的银杆,红唇边浮现出痴迷的微笑。那神情酷似正沉醉地倾听英
俊男儿的情话。云水寒也喜欢在晚霞将白杨树叶片映成金色的时候,走上这条宁静的大道,思索音乐的神韵和生命的意义。
今天,太阳沉落之际,云水寒那比白杨树更俊秀的身影又出现在大路旁的人行道上。不过,现在他不是散步,而是急于赶回家中。一种飘散出血腥气的朦胧预感,使他的脚步如迅疾的风。
尽管心情动荡不安,云水寒还是注意到一位漫步于大路另一边人行道上的老人。他是任教于艺术学校的蒙古乐曲作者,云水寒经常向他请教关于蒙古音乐的知识,
而他谈论音乐时那种如醉如狂的激情状态,也引起了云水寒的尊敬。这位蒙古老人身体欣长,面容清癯。此刻,他头颅微扬,神色肃穆而荒凉,仿佛要高傲而哀愁地
走进在漫长的道路远端燃烧的深红日球,去寻找生命的归宿,而他被落日余辉照亮的满头白发,犹如银色火焰雕成的诗意的王冠。
云水寒停下了迅急的步履。老人的形象显示出的悲怆之美震撼了他敏感的心,使他不能不驻足欣赏,而且,他觉得应当有成群如花的少女深情依偎在老人骨骼清俊的身体旁,同老人一起踏着金色的沙石之路,走进落日。只有如此,老人那悲怆之美才不会显得荒凉。
“
看那个臭鞑子,利用音乐搞民族分裂的家伙,他竟然不躲进屋子里向毛主席请罪,还敢在共产党的天空下散资产阶级的步 ——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尖利得宛似杀猪刀发出的呼喊劈碎了云水寒的审美感触,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的 “ 红卫兵 ”
随即闯进他的视野。在第一个注视中,云水寒就认出了发出尖利呼喊的领头的女 “ 红卫兵 ”
,是艺术学校舞蹈系的学生。云水寒由于美丽因而高傲的眼睛很少特别注视女性,这位舞蹈系的女生之所以能令云水寒记住她,只是由于他们一次在校园偶然擦肩而
过时,一阵骤起的微风使云水寒呼吸到她身体绚丽如霞的气息,而且当时云水寒发现,她向他流盼的目光中飘落着紫色梦幻似的激情。
老人转过身体,背倚一株白杨树,平静地俯视蜂拥而来的
“ 红卫兵 ” ,他高傲而苍凉的神情中浮现出冷峻的轻蔑。 “ 红卫兵 ”
犹如一群眼睛血红的饥饿的野狗,疯狂地扑到老人身上。老人笔挺的身体在白杨树旁摔倒的姿势令人不禁想到一柄折断的剑。 “ 红卫兵 ”
嘴里发出兽性的咆哮,在老人身上践踏踢打。很快,老人便躺在地上不动了。他清癯的面容血肉模糊,扭曲变形,银白的头发已经粘满了血污和灰尘,流出紫黑色血液的眼睛黯淡无光
——
这个几分钟之前还高傲而优美的生命,现在猥琐地蜷缩起来,变成了一堆肮脏的物质。
领头的那个舞蹈系女生将一只脚
踏在老人身体上,挺胸昂首,作出胜利者的姿态,让人给她照相。虽然隔着宽阔的马路,云水寒还是清晰地看到,那个女生眼睛里曾经有过的梦幻激情,已经变成兽
性的狂热;他觉得,这个身体气息绚丽如霞的少女此刻是踏着尸体狂欢起舞的魔鬼,而她的脸象散发出骚臭气的母狗的脏屁股。
“
转瞬间,他们就将一首美丽的生命之诗,践踏成垃圾……呵,那株老人曾背倚的白杨树定然会很快枯死……。 ” 云水寒的思绪悲凉而纷乱,默默地望着那群 “
红卫兵 ”
将老人在地上拖走。骤然间,烧灼如沸腾熔岩的羞愧之情,从云水寒心灵的伤口涌出。他为自己只能以沉默和破碎的感叹面对兽行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尽管他秀美如
少女,但是,每次读到司马迁笔下那一个个英雄铁汉的侠义精神,他的心不仅会被点燃,而且他会怀着燃烧的少年之心在高山之巅痛饮烈酒,让自己秀美得近乎纤弱
的生命沉醉于对英雄的灿烂向往,并想象着有一天要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高贵的侠义精神。然而今天,他却只能在暴虐的兽行面前怯懦地沉默,令他怯懦的,只是他
畏惧于丧失自己的优美;他怕自己生命的美色在暴行之下被摧残为丑陋的物质,就象那位蒙古老人一样
—— 在他的价值观念的视野间,生命的美感高于生命;生命的美感是他敏感心灵的圣物。
“
我以怯懦卫护了生命的优美,我的心灵却因此而丧失了高贵的神韵,丧失了英雄男儿的风格……但是,如果我俊美的生命现在变成了一袋垃圾般的东西,被拖过肮脏的地面,抛进腐臭的水坑,并在那里慢慢烂掉,那将多么可怕
—— 那样,我就将永远失去了把自己埋葬在金色火焰中的可能性,就会永远丧失净化为燃烧的疾风的机会……。 ”
面对良知的审判,云水寒在矛盾的痛苦中为自己辩护,然而,辩护之后,心中的羞愧却更加炽烈,炽烈得连他的骨头都被烧裂了。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草泥马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王八蛋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治安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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