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3日星期三

非类-弋夫(十六)

四十二



  陈先生好不容易从哪儿弄了条小鱼,半把斤重,还舍不得吃,抹上点盐洒上点花椒就晾在二哈那间房的梁上风干,第二天鱼不见了,一家人气得发疯,陈太太头上包了块黑纱,掇条凳子坐在院子里足足骂了一整天,用尽她家乡的一切脏话一切诅咒。二哈突然想起晚上是见过有猫进他的房间的,鱼恐怕是让猫拖走了,这周家祠堂有七八只野猫,都饿坏了,于是叫他母亲回家,如此如此说了一通。晚上,二哈预备好棍子、叉子,照样牙开掀窗关灯睡觉,半夜,一只猫从窗户溜了进来,二哈看在眼里,一下子关上窗户拉开电灯,操起木棍便打,也不管是谁家的猫。一场人猫大战开始了,那猫挨了一棍窜到床肚底下,呜呜咆哮,两眼冒青光,二哈一棍子通过去,那猫嗖一声冲出来踪到窗户上,却出不去,二哈顺势一把揪住按在地上想掐死它,不料那猫反过头来便是一口,可怜二哈手腕上四个窟窿冒血。二哈怒不可遏,举棍乱打,这猫牙尖爪利,矫健非常,一蹦两丈高,只见它床上、床下、桌上、桌下、帐子上、衣柜下窜来跳去乱闯乱抓,几个回合下来,家俬杂物满眼狼藉,衣服、床单、被子、帐子扯个稀巴烂,二哈已是满脸伤痕,血人一般了。一阵阵嘈杂、嗥叫,陈家老两口子隔层板壁听得清清楚楚只佯作不知便了。斗到鸡叫时分,二哈终于想出了一招,拿起晾衣服的铁头叉子,趁那猫躲到床肚底下,一叉子卡住猫的脖子使劲往墙脚顶,稍一松手,那猫便一声哀鸣,总断不了气,足足顶了一个时辰,天都大亮了,那猫已然全魂去落,成了个软软绵绵的皮囊子。二哈浑身破烂,满脸鲜血将死猫拎出来站在东厢房门口,像个大英雄。今天礼拜天,楼上的大头天没亮就去了货仓,对面西厢房的芳妤惯了早起,隔壁朱家的棒子和两个弟弟给吵了一夜也起来了,围上来一看,竟是么哥家的黄猫,知道坏了,么哥一定不会放饶二哈的,虽说昭斌比么哥大五六岁却长得像小老头,打起架来二哈那身手哪是么哥的价钱,那时么哥家的堂屋门还没开呢。一股烧纸的气味从二哈家窜出来,棒子的弟弟三胖无意中往门缝里一张,吓得哇一声尖叫,昏暗中,陈太太披头散发,打个盘脚高耸耸地坐在大方桌上,不知在作甚么法。棒子﹑芳妤急得团团转,堵在堂屋门口预备劝住么哥,三胖有办法,飞一样从厕所绕到后院子叫么哥,“么哥,你家的黄猫遭昭斌哥打死了…”么哥开门,还没跨出门坎,棒子、芳妤便将他挡了回去,外面的光景么哥已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把怒火呼喇喇地往上窜。陈太太见么哥正要出来,便一把抓住二哈搥胸顿足地哭喊,“老天爷啰,我的个斌牙子勒,个喔事得了嘛,是哪家的恶猫把你咬得不成人形啰…”芳妤两眼红地只顾劝道,“么哥,猫都死了,啥子都不用去理了,拿回来埋啰算啰,看在十年邻居的份上,再看下昭斌哥满身都是血,你就吞下这口气啰嘛…”“么哥,莫要做蠢事,千祈莫动手,和这种人家理论也没得意思…”棒子边拉边劝。拉扯中,么哥突然道,“放心,我不会。”说得好坚决,挣脱了两人下到院子去。陈先生抢到前面,“呃,小哥哥,你大人有大量…”陈太太满脸泪水想拦住么哥,么哥顺手一拨,跨到二哈跟前一把夺过黄猫,怒吼道,“畜生!”拎死猫掉头径往后花园去了。李太太听见了,出来看个究竟,对陈家两口子道,“就算我家猫吃了你家的鱼也不能要它的命嘛,再说也未必是我家的猫吃的嘛,”李太太懦弱,与人争执不得,又怕李先生知道了生气。“唉,还是带你孩子看病去吧。”陈先生站不敢说话,陈太太脸色一变,走上前来,“养猫不拴好怪哪个?不是它偷的它会再来?吃到甜头嗒。”棒子一步跨到陈太太面前,圆睁双眼喝道,“你还这样招凶﹗若果不是我和芳妤劝住么哥,也,恐怕你家昭斌要挨顿扎实的!”“他敢!君子动嘴说,牛马动蹄角…”陈太太嘴硬,身子却往后缩,再不敢开腔了。棒子膀粗腰圆,从不跟陈家老俩口子打招呼的,陈太太见到他心头就发虚。外婆正走出来,李太太一见连忙把她堵回去,“算了,回去,回去。”邻居们七嘴八舌,“…罔道事做不得,黑路走多了要闯鬼。”“…人家都算啰,还不快点带你家儿去看病,小心破伤风。”芳妤陪陈家两口子带昭斌去医院。

  么哥和外婆用煤铲在后院烂泥堆上刨了个坑将猫埋了,么哥愣愣地站了老半天,心里难受极了,外婆道,“回去吧,孩子,这猫的劫数也尽了,阿弥陀佛。”第二天早上,么哥上厕所,见那土堆上乱糟糟一个大坑,猫不见了,不知是谁拖出去吃了。“啊,黄猫的劫数尽了?还得去祭人的五脏庙!”心头一阵怒火一阵恶心…

  么哥最心爱的黄猫给活生生打死了却忍得下气来,真让人奇怪,周家祠堂上下议论纷纷,“浪子回头金不换嘛…”“黄猫恐怕真的偷了陈家的鱼,有软处嘛…”就连棒子、芳妤也打心眼里佩服,“么哥,你要得!” 





四十三



 
  城里大张旗鼓地成立城市人民公社,一个街道办事处便是一个。三元坊城市人民公社成立了,人人都成了公社社员。陶主任就在她家里办了个公社食堂,自己主任兼会计,几个老太婆穿起白围裙掌锅灶,家家户户交钱、交粮票,拨油票去搭伙食。周家祠堂闹热极了,大红布标,五色彩旗,五色标语满院子都是,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万万岁…大喇叭唱得震天价响,“…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藤,藤儿连瓜,藤儿越肥瓜越大…”面黄肌瘦的社员们夹起饭钵子排长龙,由侧院子一直弯到乌尤巷。

  陶主任每天盘算如何往米里掺水,一斤米煮七斤饭、八斤饭,如何用杂粮算计人家的米面,饭出得多嘛,可以撑肚皮,来搭伙食的人就多…食堂有潲水,她顺便在屋后喂了两口小猪,只是没喂两天就害猪瘟,瘦得皮包骨头,拖到昨天终于死了,公社的财产嘛,拔了毛来打牙祭,好久没见点油花花了,今天中午,派出所、办事处的干部都来视察工作,顺便在食堂吃饭,陶主任真会搞。

  下午,元慧突然回来了,放下背包忙不迭地拿出麦麸饼给父母、外婆吃,轻声跟他们说话。这麦麸从前是喂猪的,现在可是宝贝了,任哪都找不到。她晒黑了,头发像乱麻,两个月前来信说全体医专学生组成医疗队下乡防疫,短短两行字便没了下文,也许是太忙吧。

  “爸爸,金山县饿死好多人啊,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元慧压低嗓门悄悄说起。李先生手上抓住块麦麸饼,一口还没咬呢,眼凸凸地望女儿“甚么?”“真的,爸爸。去年年底好多公社食堂就没米下锅了,县里天天创高产,反瞒产,收余粮,那高产全是假的,害苦了下头。我们去的金窝公社最严重,还没进村,就见到有农民倒在路边、田坎上、软绵绵的、有的还没断气呢,可是打不进葡萄糖针,喂不进水,就算打进去也没得救…有户人家,还没去到门口,就见到成群的蛆往外爬呀,推开门,一家人,大人小孩横七横竖八死闷在屋里,早烂得不行了,天哪。去到公社陈书记家,他老婆、孩子都饿死了,跟他睡在一起,他还有口气,对我们几个说,“同志,千万不能…讲出去啊,影响党的…威信,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群众…”说完,这老实巴交的农民便咽了气。他家屋后便是县里的粮仓,是有粮食的啊。”元慧边讲边哭,摘下眼镜抹眼泪,歇一会接道,“金窝屯几十户人家,最后只救活了三个老太婆…她们饿得子宫都掉到外头来了…医学上叫做子宫脱垂,只有极度虚弱的女人才会这样…”外婆多少天灾人祸都见过,这回竟连阿弥陀佛也不记得念了,和李太太睁大眼,边听边擦眼泪,噢噢地不知嘟哝些甚么。“…这事万万不能讲出去啊,我会做坐牢的。学校领导一再强调这是国家机密,谁说出去,谁负责,以国法处置。我们去抢救的时候是按军事化编制,夜行军,不准往家写信…”元慧说完,心里也后怕。李先生扔下麦麸饼,气得发昏,掉头往前屋走,两年多来跟在共产党屁股后头发的强国梦一下子破灭了,“大跃进呀,亩产万斤粮呀,他娘的,全是假的呀,全是假的!这不是过失,是犯罪呀!是人祸呀!”李太太道,“唉,这金子一样的老百姓啊,换在从前,早反了。还、还是藤上的瓜呢,甚么瓜,苦瓜!”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零年,金山县二十几万人口饿死了四分之一,大半人口患浮肿病,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最早发生的大规模饿死人事件。

  么哥放学回来见到姐姐高兴极了,元慧指桌上的麦麸饼道,“吃吧,这是金山县政府送给我们医疗队的慰问品。”么哥抓起来就啃,腮帮子鼓得多高。外婆见外孙有吃的了,咪起一双肿得透亮的眼睛,讪笑道,“哎哟,看你这副穷神像,有道是,君子淡尝滋味,小人胀死不休…”么哥正噎得没法说话,翻起白眼望外婆。李太太过来道,“哎呀,外老太太,你就算了罢,这是甚么年头啊,还君子呢。”

  金山县的事李家一直瞒住么哥,直到巴城老百姓都在偷偷谣传,依然不敢吱声,生怕毁了元慧,生怕么哥走元刚那条老路。

  城市人民公社搞了一脔火便烟消火灭了,许是饥荒越来越严重,农村人民公社尚且顾不过来,吹鼓手、理论专家们没有上头的进一步指示,不敢生事。留下来的公社食堂便只维持个街道食堂,自负盈亏,自生自灭,拖了一两年,两三年。 





四十四



  袁二哥考完了,报的是第一类,理工,考得很满意,省内外的名校应该没问题。虽说一贯心境平和态度从容不迫,可心头那份喜悦实在按捺不住,总得找个出处,总得找个人倾诉,第二天上午他转到么哥家找么哥。“整收音机?”“咦,袁二哥,坐,考完啰,咋个些?”“还可以,”袁义中淡淡地笑笑,“呃,现在周身都松活啰…”“第一志愿是啥子?”“巴大电机系,二三志愿才是省外的…哪个不想读北大清华?屋头上有老下有小,啷个弄。我妈妈这两年血压好高,还要天天打布壳,敲石头…”“喔,初初我还以为你会去考美院…”么哥两眼放光,羡慕地望袁二哥。“唉,哪点,画画只是我的爱好,我不会卖画为生的…再说美院这两年都偏重招工农学生…”袁二哥笑了笑,在三抽桌前坐下来,摆弄桌上的工具,么哥坐在床沿上望他。“…我父亲从前认识不少名画家,生活都好难…只有张大千日子好过些,那是他家祖上积的福,他家是大地主…呃,你看过那几张徐悲鸿的画是抗战的时候徐悲鸿到我家来卖给我老汉的,那副寒酸像,还带起个女秘书…巴城好多闲话。”“喔,是看过。是你老汉要你考理工的…”“是的,早两天从劳改农场写信来要吃的,说是脚泡得走不动了,信上还嘱咐我一定要学工…”“我老汉也要我考工科,大概都是看到中国人处处吃亏罢。”么哥跟笑了。闲聊了好一会,袁二哥想起了,“呃,哪天找你那位同学来当模特儿,要得不?”“要得,我跟她说。我也想学下,校下手脚…嘿嘿。”么哥开心地应承。“先说过,都用水墨画素描,先从解剖画起,把基本工练扎实…苏联艺术科学院那一套是最严谨的,非常实用,是有点难,又急不得,不晓得你耐得下性子不,走,去我家拿本水墨画技法你先看下。”说完两人起身去袁二哥家拿书。

  待到星期天下午,田慧芬来了,穿了条碎花布裙子。么哥从家里拿了把椅子到袁二哥家来,好让田慧芬能坐得自在些,天热得要命,屋子里一股子霉臭味,田慧芬拿了把葵扇搧个不停,是心里紧张吧。袁二哥的两个同学也来画,一个是袁二哥的学长,高他两届,叫冯莫,人瘦瘦的,架副近视眼镜,大家叫他冯大莫,父亲是国民党官员,历史反革命,在劳改,家境艰难,五八年考不上大学去了工厂当学徒,经常在报上用工人冯莫之名发表关于大跃进的漫画、版画作品,人极本份,不多说话。另一位是他的同班同学,叫卢子逸,画得一手速写,大有叶浅予的味道,《掏耳屎》、《卖灯草的老汉》…活生生的巴城风俗画,人瘦瘦高高的,一头乌黑的卷发,又是个半天不吭一句的,父亲是商人,三五反时进了监狱。

  么哥拿起硬芯铅笔粗略地画了个影子,算是了定位,就忙不迭地拿起毛笔开画,袁二哥站起来道,“么哥,慢慢来,慢慢来,一笔下去就搬不转来啰,你要先把结构弄清楚才落墨…”毛笔画素描真比不得其它,大的三个规规矩矩按学院派的手法从骨骼、肌肉解剖开始,淡捻笔头逐渐深入,一个钟头下来也只是个影子,细部要到最后才平均烘染,抹一笔看一眼,不知要磨到甚么时候,么哥哪有这耐性,没几下就想画眼睛,勾鼻子。“不得行,不得行,抠不得细部,”袁二哥绕到么哥后头看,大家都站了起来,“这样画深入不下去,素描关系对了,细部自然会出来…” 袁二哥的素描功夫最扎实。正说到当紧处,袁太太带两个小儿子做工回来了,边笑边道,“画画啊,噢,大莫,噢,子逸,咦,么哥你也来画啰…”田慧芬连忙叫伯母。袁太太胖胖的极和善,听了袁二哥的一席话插口道,“小彤,(袁二哥小名)有啥子嘛,人家么哥初学待诏啰嘛…注”么哥平时乱涂鸦,哪在素描上下过功夫,这很难改动的水墨素描实在应付不来,越描越黑,终于画不下去了,看看别人的手法,心想从头来过,可又开不得口,纸是袁二哥出的,得两分钱一张哪,袁二哥凑了好久才买了几张。正为难时,袁二哥道,“算啰,今天就不画啰,改天再画。”他家太窄,一下子来了四个人,又是凳子、画板的,实在转不开身。田慧芬如释重负,走过来瞧,轻声道,“我浪丑啊?” 么哥惟有朝她笑笑。

  么哥送田慧芬回去,两人路上都不多说话,么哥自觉惭愧,想心思,田慧芬又提不起话头。“当兵打仗先要操洋操,画西洋素描也要操洋操啊…是…是的…嘿、嘿,苦也,不过…我自家到哪去啰…不可以自由发挥?画来做啥子啊,不如照像。”这个一贯不守规矩的东西,心里虽然疑惑也惟有就范,打算回去偷偷练练铅笔素描再说。

  到了滨江门,太阳还没下山,暑气蒸人,江边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游泳,从前人就多啰,现在大家饿得发昏哪有力气。田慧芬拐了么哥一下,“呃,下去耍下,你天天扛包子也该洗下啰。”“嗯,我没带游泳裤…”么哥不情愿地应了一句。“将就用内裤游嘛,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肥皂。”“嗯…”田慧芬说完便往坡上走。“呃,是,身上是好痒,汗水咬得生痛,是要洗下啰…”么哥转想,弯到江边脱下衣服便跳下水。先游两把自由泳,动作还算协调,再游蛙泳、仰泳,一下子想起了蝶式,听说像海豚游水,又叫海豚式,没见人游过,不晓得啷个游法,在书店翻过一本苏联人写的游泳书,上面的照片又弄不懂,便在

  注:待诏,非指画工,民间仅指剃头匠。

  水里乱扑腾,累得气喘如牛依然两脚分开,还是蛙式腿,压不了水,根本游不走。田慧芬靸木拖鞋下来了,夕阳洒在她身上,金灿灿的,“哦,仙女下凡啰”么哥会心地笑了笑。她将裙子罩在泳衣外头,这泳衣是她自己用碎布拼成的,像千家衣一样,做得好好,却是太费事了,足足占了她半年的闲空。她递了一团黑漆漆、黏乎乎的东西给么哥说是肥皂,么哥正好游不动了,便站在水里洗,眼睛瞄住她,不让她游远,她才学了个蛙式,手脚还不配合。“呃,这样游要得不?”“要得,游多啰自然熟…”“拐啰,我呛倒啰,喝了两口水,都是你身上搓下来的脏水,啷个做啊。”“安逸啰,养人的,济公和尚的胳腻…”“讨嫌…”晚霞化进水里,漾得七彩缤纷。突然,一个小女孩从水底窜出来,双手按在么哥肩头上,一声“么哥!”喊得个应山应水,“咦,小青梅,啷个在这儿啊?”么哥惊奇之下,情不自禁地拧下她的鼻子,“喂哟,长浪高了啊,泼了粪的?”活脱脱一条鱼变的,湿衣服贴在身上,现出两个小小的圆核儿,她大概没有游泳衣,穿件蓝布褂子,短裤衩子游。“嗯,我妈妈死啰,就跟周伯妈搬到这儿啰,都两个月啰…么哥,你常来滨江门啊?”回头看见田慧芬,不好意思了,朝她笑笑,游开了,啊,那股摽不住的劲。“是哪个?”田慧芬觉得怪怪的。“街坊,以前住大腊生院子头的,叫小青梅,现在跟你做邻居啰。”

  小青梅的身世实在可怜,她母亲本是个姚姓穷书生的独生女,常跟她父亲去听戏,慢慢地自己也成了票友,后来爱上个戏子,姓颜,是巴城出名的京剧小生,有妻室儿女的。如何做人家的小老婆?家里不同意,最后私奔,怀了孩子,闹得满城风雨,终于被逐出家门,在解放前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她母亲养下小青梅随自己姓姚,在三元坊南街单住,没多久就解放了。那戏子虽没法娶她,倒也经常转过来看看,自己因为历史问题不能登台演出,在剧团打杂,工资很少,养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难,哪顾得上这两母女。小青梅她娘体弱多病又做不得甚么,只有靠卖家当、靠亲友施舍,挪借渡日穷得经常揭不开锅,贫病如斯,每到颜先生来,总要拿出响板从床上撑起身子来陪他唱上两段,一对苦命鸳鸯,乐天知命也止于此了。小青梅穿得破破烂烂的成天到渣滓坡上掏垃圾拣东西吃,和野孩子们混在一起还经常打架,弄得一脸的伤痕。到了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时她母亲又病死了,便成了孤儿,就在院子里张家一块锅巴,李家一碗剩饭地捱,真是无娘儿天照应,后来让院子里的一个姓周的孤老太婆收养了,应该就是去年吧。三元坊三街十八巷有谁不知道小青梅这个可怜的、爱打架的渣渣妹…今天碰见么哥像是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老伙计,这个早熟的孩子,她心里的梦、心底的话却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告诉么哥。

  上坡,去到田慧芬家,她父亲加班还没回来。“头发都结成饼饼啰,我要洗头。”她找出根皂角砸碎用脸盆在火上煮,趁天没黑尽,两人便去挑水,一路上只字不提小青梅,时不时朝么哥古怪地笑笑。么哥知道她不高兴了却开不得口。“来,坏东西,请你帮我淋下。”她递个木勺子过来,依然是一脸诡谲的笑容,不由分说便弯腰低头对住大木盆。么哥接过瓢来暗暗发笑,“醋罐罐,找来烦。”皂角水在她头上揉出好多白泡来,“小心,莫弄到眼睛头去喎。”“谢谢。”“今天浪客气啊…”“哎呀,淋到我颈子头去啰…”么哥看她发根下密密的绒毛真好玩,“噢,对不起,大小姐。”

  洗完了,田慧芬边掸头发边笑,凑近么哥,“饿昏了哟,莫回去,家头还有点包谷面,我搅糊糊给你吃。”“算啰,你家粮食都不够吃。”“以前还有点瓜菜掺起吃,今天正好啥都没有啰,莫要走,我熬稀点就是。再说明天就可以买下个月的口粮啰。”田慧芬熬了一锅稀糊糊,“么哥,来端啰,烫得很。”清汤寡水,啥菜也没有,只好捏点盐。么哥去到厨房,笑道,“呃,我想起读初中时伙食团里的笑话,是拿满清历代皇帝来编的,”“啥子笑话啊,穷开心。”“比如,大家拥到甑子边打饭叫雍正,现在是雍正年间…”“有啥子好笑啊。”天太热,糊糊又烫得很,两人便坐一会,么哥看糊糊道,“得谢谢印第安人,不然哪有包谷糊糊吃。”“啥子?”“是印第安人先驯化玉米的。”“哪年哪代的事啊,现在是伟大的六十年代,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公社的良田亩产万斤,谢谢党和毛主席才对,不然我们今天哪有包谷糊糊吃。”田慧芬似笑非笑地说道。“呃,不对,现在是乾隆年,面前很丰盛。”端起来就喝。“全是稀汤汤,还前隆勒。”田慧芬也捧起大碗开干。快吃完了,么哥忍不住笑出来,“我晓得,康熙(糠稀)。”田慧芬一句抢过来,“不过,时间都弄颠倒啰。”“你浪认真啊。”两人吃得汗淌,田慧芬将锅里剩下的刮出来倒进么哥碗里。“哟,道光年间(倒光)。”吃完了,碗里还有点残渣,么哥用水和和,漱下口跟往门外沟里泼去,“去你妈的,宣统(掀桶)!”田慧芬噗嗤一声笑出来,“唉,你呀。”吃完了,稀糊糊把肚子撑得鼓鼓的。“讲真的,那个小姑娘真够漂亮的,就是你们说的线条极明朗那种,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田慧芬慢悠悠地说起。“终于开口啰,吃饱啰来消遣我,人家才几岁嘛…”“十二、三岁总有,人小鬼大,浪亲热,你莫要充正神,哪有猫儿不吃鱼的…”“我从小看她长大的,你冤枉我。”么哥来气了,不再答腔。两人闷了好半天,田慧芬终于笑道,“逗你耍下啰嘛,都耍不起。”“以后莫乱说。”田慧芬点点头,眼睛湿润了。么哥知道她是在乎的,永远存在心头。

  满天星宿,江风浩荡,两人站在阁楼上吹风,“好舒服,要是在周家祠堂,就算是坐在紫荆树下乘凉也得打赤膞,搧扇子…”么哥道。“哦,起于穷街陋巷的才是大王之风,宋玉是不是弄错啰。”田慧芬含笑接过来。“那是因为有你舍。”“因为有我们。”两人一齐笑了。“呃,宋玉爱诡辩,你也歪道理一摞摞的,”么哥白她一眼,“啷个哟,明明自己文科好,偏要去考理科,又不好好学,天天扛包子,真是当而而不而,不当而而而而。”“呃,你歇下,要得不?你就爱说这些,啷个不说而今、而后,而已、而已?”“我没有这样刻薄,咒你对我有啥子好处哟?”

  绊够了嘴,么哥坐到小板凳上,田慧芬坐在地上挨他,将头靠在么哥腿上,“妹儿,”“哎,”“妹儿,”“哎,”“你发根下好多绒毛,额头后颈窝都有。”“喜不喜欢?”“喜欢。”“呃,以后莫要吵架,莫要生闷气,嗯?”“呃。”他们紧紧拥抱,亲个没完没了,弄得心旌荡漾。迷乱中,么哥的手一下子伸进田慧芬衣服里去捏住她刚刚发育起来的乳房,“不,痛,痛,不,不,”田慧芬脸胀得通红,用手在外面紧紧抓住么哥,“你到现在才发育?”“嗯。”“不,我还没摸那半边。”“不,不,不行!”田慧芬脸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理好衣服、头发,“这样不行,你不能欺负我,么哥。”么哥狼狈地低下头坐在那里一句也吭不出来。良久,田慧芬蹲下来拉住么哥的手,“你是知道的,我深爱你,我啥子都给你,我啥子都是你的,但是,这些一定要留到结婚那一天。”她哭了,“我又不是石头变的,你是晓得的,我哪天不想和你在一起?哪天愿意你从我身边走开?但是,这样下去啷个得了嘛。人家会…啷个看我们,将来的日子…唉!”么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缓缓站起来,木然望住田慧芬,“我走喽,对不起…”

  热情与理智间的冲突实在并无对错,可那个时代人们相恋是决不能越轨的,人们崇尚贞洁,“发生关系”这个约定俗成的可怕字眼,像刀一样悬在每一对恋人的头上,若然,只有立刻结婚,否则可能算是流氓。两个来自旧家庭的懵懂青年,一个守旧些,一个又倔强,自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田慧芬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么哥心上,罪恶感、羞耻心缠住他,让他追悔莫及,“动手动脚做啥子嘛,唉。欺负女人?我说不清。下流坯、流氓?我不是。薄幸?扯到哪去啰,我哪有这种居心…到底算啥子啊,真是理不清。总之,我错啰。妹儿,我对不起你…”心乱如麻,难以自持,又无可如何,第二天一早么哥便和大头去了火车货站。田慧芬忐忑不安,像往常一样来么哥家,帮外婆、李太太做点甚么,好几回都遇不上么哥。

  从此,么哥恪守田慧芬划定的底线,虽说依然相恋,却变得客客气气,连俏皮话也少了大半,每到去田慧芬家温书,也只在楼下坐,再没上过她的闺房。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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