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9日星期五

非类-弋夫(十五)

三十九



  大约是十月底,一个星期天上午,小抗美、小援朝两兄弟从大门口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么叔,有个姐姐在大门口等你…”么哥连忙放下电烙铁往外跑,“是田慧芬,是田慧芬”,心里像打鼓一样。田慧芬站在大门外朝他抿嘴一笑,这笑容多么熟悉,么哥眼睛湿润了。“生气啰?好,莫说啰,等下再讲。”田慧芬脸通红,局促不安,白衬衫,一条洗得泛白的蓝布裤子。隔了好一会么哥才回过神来,“走,屋头坐。”“不,”“来都来啰,”“不,我说不嘛…”“为啥子?”“今天,今天到我家去,以后再去你家。”“好,你等我一下。”么哥飞奔回去两下将他无线电摊子扫进抽屉里去,跟母亲说了一声,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三个月没见面喽。”田慧芬平缓地说起,“那天我等你等到人都走完啰…”“对不起,那天…”“你莫说啰,”田慧芬打断他,“其实我不对些,我晓得,你不来只因为你不能来,来不了嘛…总有原因。”一串眼泪掉了下来,“你说得不错,台丝好惨,看那本书搞得人心头好烦…”她掏出手娟擦干净眼泪,抽噎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不会了…”么哥难过得没法说话。

  他们赶公共汽车到滨江门,只见一排排吊脚楼依山而起,俯视嘉陵江,简陋、破旧却自有一番气势。这吊脚前面一根根木棒、竹子立在岩上,支起房子,后半截便摆在岩石上,省钱、省工、省料,也还稳阵。这里住的多数是穷苦人家。沿小路、陡坎往上走,田慧芬推开后面一扇篾席门便是她家了。悬空的楼板踩上去叽嘎作响,有前后间,上面还有一层,屋子倒还整齐干净,墙壁新用废报纸糊过,挺亮堂。么哥第一次上这楼,忍不住笑道,“哦,多亏有巢氏,我们才晓得弄个窝。”“嗯,我家还不是有巢氏,这房子是租来的,每个月一块三。”田慧芬答得也巧,么哥窘得脸红了,咕噜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她父亲从前屋出来了,一个清瘦的湘水人,黑布衫裤,老实本份却显然是念过不少书的。“这是我父亲,这是李元愚。”田慧芬慌忙介绍。“伯父。”么哥行礼道。“好,好,坐,坐。芬妹子?,我去店里加班,好生招呼同学,我恐怕不回来吃饭啰,碗柜里有吃的,都做好嗒…缸里冇水嗒,挑两担子回来…”田父道。“哎。”田慧芬应道。田父回头对么哥点点头,“小哥哥,我去下,你慢坐。”

  她父亲走后,田慧芬凑近么哥,“今天我生日。”“哦,早不讲,我啥子都没带…”么哥难为情了。“不用,和好就行了啥,我想了好久,就选在今天找你…”田慧芬笑得进心。“要是我不在??”么哥笑道。“我就在外头等。”“要是我不原谅你呢?”“嘿,是你先不对,哪轮得到你哟,你还要等我先原谅了你,才有资格说。你不是都来了咩,”她笑得那样得意、那样诡谲,“你咋个会不原谅我哟,哼…”“我是女生啰嘛…”么哥抬起头学她的腔调接下去,大笑起来。“对,啷个嘛。”田慧芬偏脑袋满意完啰。说完从墙角拎出两个水桶来,拿起扁担挑水去。么哥一把夺过来,“我去挑。”“不啰,我挑得动,你去挑,邻居要闲话的。”田慧芬笑道。“怕啥子嘛,要么你借对桶来一起去,就只走一趟。”么哥提议。两人肩起空桶下山去,“呃,田慧芬,”么哥想起点甚么,“你猜我看见吊脚楼会想起啥子?”“我啷个晓得。”田慧芬感到茫然。“伤兵。”么哥认真地点点头。“啥子?哪会这样古怪啊。”田慧芬惊愕道。“唉,听我说,”么哥道,“有些东西会让你一辈子不忘,时不时会爬上心头,就是人家说的烙印,每个人都不一样。临解放时我家从金陵搬到苏州去了,该是淮海战役打完的时候,溃败的国民党官兵满街都是,拿枪,瞎眼的、瘸腿断胳膞的,流血流浓,架起木腿子、扎起脏兮兮的绷带,呻吟叫唤沿街乞讨,明偷暗抢…没多久我家往巴城赶,沿路也是这样,火车顶上,车肚子下都是逃难的人,好多伤兵…所以我看见外头这些悬空的柱子又绑又扎的,会想起伤兵的木腿子,还有那些掀窗,糊起皮纸白蒙蒙的,推开来一个黑洞洞,我就会想起绷带、翳子眼、瞎眼的士兵…唉,这种感觉好个人,我不是嫌你家房子不好、难看,但我的感觉是这个样子,我有这段经历。”田慧芬不语,认真在听,过一会,么哥接道,“其实这种吊脚楼多的是,许多山上的的庙子都是这样修的,古时候的重层式建筑大概也是依山势这样起的。不过滨江门的不同,下面是江水,从山根往上看,密集、重复。高差自有气势,规模自有压力,参差错落自有动感,山高水长,得天然之助,到黄昏也许更好看,略去了无谓的细部,大关系、形体会更加突出…”田慧芬不以为忤,暗想,“这鬼东西到底看过些啥子书,会想出这样多古灵精怪,一套一套的,顽皮后头不知还有些啥子,我到底没有看错。”沉默了好一会,“水站到喽,莫说这事喽,嘿嘿,伤兵…先接水。”田慧芬道。两人挑起水往上走,田慧芬只一只肩膀能挑,爬坡上坎的,得歇两气才到家,么哥惟有放下担子等她。“啊,好累,么哥你家是你挑水还是你姐姐?你家那个坡也不小啊。”田慧芬满脸汗水,直喘气。“哪个有空哪个挑,现在我姐姐在外头读书﹐就我挑。”么哥道。“以前更惨,挑井水吃,那头有口四眼井,一年四季都有水,还要远些,现在洗衣服才去…”田慧芬说又挑起来继续走。回到家里,田慧芬往长板凳子上一坐,拿起葵扇使劲搧,“啊,好热,来我给你搧…”过一会她站起来,“肚子饿啰,先煮碗面吃,”凑近么哥,扮个鬼脸,“寿面!”绾起袖子走了。

  么哥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吃,孬好不说,田慧芬边吃边看么哥,笑道,“吃出味道没得?啥子做的哨子?喂,有盐巴没得?”“哦,烟熏肉…”“馋猫鼻子尖。”么哥突然笑起来,“煮得齁咸,我晓得,你们那方的人吃得好咸,你屋头卖盐巴的?”“哪个说的,吃盐巴有力气嘛,哼,咸了还不好意思说,羼点水就淡了嘛。”田慧芬又煮了上来,么哥依然笑个不停。“笑啥子,这回淡多了。”“我想起个故事…”么哥接下面来道。“吃面,啥子故事哟,一千零二夜注啊?”田慧芬只在乎自己煮的面好不好吃。“不是,是笑话…”么哥边吃边讲,“从前有个结巴去吃面,那面太咸,堂倌见他直皱眉头,连忙走过来献殷勤,“呃,先生,是不是淡了?我给你放点盐?”结巴脸胀得通红,“放…”那堂倌说往他碗里舀了一勺盐。“放…”堂倌又舀了一勺,“放…”…“放你妈的屁!”结巴费了牛劲才说出来。” 田慧芬瞪了他一眼,跟就笑得弯下腰,吃不成,放下碗,抹干泪水才想起,“该晓得给你多放点盐,齁死你。哦,那个结巴儿恐怕就是你…”

  “唉,两个属马的,晓得命好不好哟。”收拾完,田慧芬坐下来,叹道。“这是你看《台丝》的心得?”“不,不是,我对天发誓,今天是我生日啰嘛,古时候都讲生辰八字的。”田慧芬认真地说。“我不懂这些,只晓得孔夫子就从不谈鬼神,可能也是回避。不过,如果相信命,恐怕啥子都不会去争取,啥子都做不成,还诸多避忌,出门

  注:开玩笑。只有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先跨左脚还是右脚都要想半天,活起还有啥意思。”么哥也认真起来。“呃,确实。你是个无神论者?”田慧芬好像深有体会,问道。“啥子啊,莫这样说,我又没得啥子一套套的见解,只是我父亲是这样,我就这样。我外婆就信佛,念经,还吃斋呢,她也常说命,说八字,是最近才不供菩萨的。不过,她从小教训我的还是传统儒家那一套,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都是《三字经》、《千字文》、《二十四孝》上的那些东西,我父亲和我外婆从无争拗,相安无事,你说怪不怪?”么哥边想边说。“你外婆一定心地善良。你老汉是不是很严厉?你妈妈呢?”田慧芬好奇地问道。“是,我外婆心肠好。父亲是读书人,在外头打仗,见多识广,现在老喽,都快七十岁了。我妈妈识字不多,谈不上有啥子信仰。”么哥回道。“你老汉快七十岁,那不是五十几岁才生你?”田慧芬笑道。“是,你笑啥子?想骂我是报应儿、孽障?”“没有,我啷个会嘛。”停了一会,“呃,没得傅老师喽,你将来还会不会去学音乐﹖”田慧芬换了个话题。“恐怕不会啰,哪有环境,想听张唱片都好难,我现在搞个放大器就是用来听唱片的,弄好以后第一个请你来听。”“要得,”田慧芬笑道,“坐一排的时候,你边拂边唱,唱得好好听。一会中国的,一会外国的,还唱山歌,现在不唱啰?”“唱,唱来安慰自家,消食化气嘛,”么哥笑道,“哪天我唱给你听。”“啥子消食化气哟,你讲起话来怪头怪脑的。”么哥站起来,吃饱了伸个懒腰,“我看下你有啥子书。”“在楼上。”“哦,你的绣楼,去得不?”“哪点是绣楼,窝棚是真的,走,上去坐。”他们爬直梯子钻上楼去,前后两间,不过后面那间开了个洞,上下楼用,就摆不下啥子东西了,只堆些杂物。去到田慧芬房里,只见一张小床,是两根长板凳上铺块门板搭成的,被窝、床单用的可能都是湘水那边的土布。几隔书架,一张小方桌,两个小板凳,用浑水漆漆过,没用榫头,一看就知是钉子木匠做的,该是田慧芬自己的作品了。跟楼下一样,房间用报纸糊得好整齐,比么哥住的亮堂多了,舒服多了。墙上贴了张徐悲鸿画的马,两首鲁迅的诗大概是她自己写来贴的,工工整整,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盘黯故园…”另一首便是《自嘲》,还有一个小相架,里面几张小二吋照片,都是她小学毕业,初中毕业的登记相,人比现在小多了,还有就是她爸爸的,没有她妈妈。么哥心想,“你这样勤快,这样爱干净,样样都自己来,哪像个独生女娇生惯养…啊,我的田慧芬。”深秋了,巴城毫无凉意,掀窗外,天高气清,江水如练,秋色斑斓,“喂哟,太好看啰。”么哥站在窗前惊叹道。“晚上更好看。”田慧芬靠在么哥身旁往外瞧。么哥舍不得走开,站了好一会才回过身来,望田慧芬道,“嗯,在这里住,人都要多活几年,俯瞰万类,心旷神怡,你真有眼福。哦,我又找到吊脚楼的好处喽。我好羡幕你,有自己的小天地,我和外婆住一个房间,大家去厨房、上厕所都从我那里过。”么哥笑起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契柯夫的小说,问道,“哦,你除了喜欢鲁迅还喜欢契柯夫?”“呃。”田慧芬点点头。“我也喜欢,来,我读给你听。”两人并排坐在小板凳上,“读哪篇?”“随便你。”“读《带阁楼的房子》好不好?”“要得。”不用准备,就这样开始了,“六﹑七年以前,我住在T省的时候,一个名字叫做别洛库洛夫的年轻地主的田庄上…”两人盯书看,么哥平静流畅地读下去,一口普通话,田慧芬心里一惊,“么哥咋会读得这样好,像收音机里头的,以前我咋不知道…”好快两人一起融进书里去了。“上帝,赐给,乌鸦,一小块,奶酪…”风景画家情绪激动,认为单教农民识字不能解决农民的困苦,送药品给农民只会增加农民的负担,为现行的社会制度涂脂抹粉,还是让这个地球掉到地狱里去的好…汩汩江水,淅沥秋风,屋子里只有么哥的声音缓缓陈述,书中美丽的乡村景色,迷人的爱情历程,让两人陶醉得透不过气来,一直读到“米修司,你在哪里?”风景画家终于失去了他心爱的米修司,她姐姐反对她跟风景画家好,硬把她带到外国去了。田慧芬脸颊绯红﹐两眼泪水,一阵嗫嚅含在嘴里依稀可闻,“是命…”么哥心里难受,望田慧芬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想吻她,抱她,却不敢,伸手抹去她的泪水,站到窗前长长地换了口气,“你就是我的米修司…”

  “噢,我忘了给你泡茶,你口都读干喽。”田慧芬这才想起,下楼去了。么哥在她的简易书架前慢慢浏览,古今中外都有些,“呃,啷个这样多宋词啊,还夹剪下来的关于柳永注的文章。”正想,田慧芬端茶上来了,“哼,翻我的东西。”“没有,你喜欢柳永?”么哥道。“嗯,还说没有翻,”田慧芬递上茶,笑道,“来,喝茶,莫见怪,我不会招呼人。”么哥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放下了,“烫得很,等下喝,你这茶不像花茶。”“是红茶,我们那方人都喝,暖肚子的,你喝不惯啊?”田慧芬解释道。“我哪有这样讲究啊,冷水都喝,真的。”确是本心话,么哥啥子都随便,口渴了,缸里舀瓢冷水。“呃,你喜欢古典文学啊?”两人坐下来,田慧芬想知道多些。“喜欢。”“啷个学??”“乱读,有啥子看啥子,喜欢的多看两眼,喜欢很啰就背下来,不得个规矩的,嗯,可能历史方面的多些,我家有现成的啰嘛…”么哥诚实地笑了笑。“你喜

  注:柳永,宋代诗人。

  不喜欢诗词歌赋?”田慧芬决心问明白。“也喜欢,不是太认真,只背得些大家熟悉的。不过,背起赋来舒服些,逻辑连贯些,诗词太概括。要不要我背《秋声赋》注给你听?现在正好是秋天。”么哥提议道。“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弄得心头难受。”么哥听得笑了起来。“事实是这样嘛,回避做啥子。我爹妈都说,一辈子几十年,不如意事常八九,难受得了好多?”么哥旷达些。“你爱不爱背唐诗?”“普普通通的,我又不当诗人。”“宋词呢?”田慧芬一再发问。“读过些,也背不出几首,欧阳修、辛弃疾、苏东坡的多一点,惭愧。”“你咩,当然啰,总是“大江东去”这些啰,柳永的呢?”“更惨啰,只是看过下,恐怕只记得句把句。嗯,啥子“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不是《雨霖铃》上的?嗯,又是啥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晓得是啥子词牌哟。”么哥照实说,他从未在词上下过苦功夫。“《凤栖梧》。”田慧芬含笑提点,“该记得《八声甘州》啰?”“哎呀…莫难为我了。咦,好像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是不是啊?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呃…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么哥搜索枯肠往下凑。“哦,你真是好记性,可惜不肯用心。”田慧芬心里又怜爱又佩服。么哥一边擦汗一边苦笑,突然有所领悟,“啊,柳永真是写得好,以前没在意,孔夫子有“逝者如斯”的名句在于理,他这句“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在于情,这个“无语”是人格化了的,感情化了的,对不对?”“是的。”田慧芬两眼放光,心想,“他乱七八糟看书,又不系统,就这样有悟性。”诚心劝道,

  注:秋声赋,北宋欧阳修作。

  “么哥,你这样有才气,啷个不去搞文学啊?”“搞文学?搞这个做啥子,我做梦都没想过。我老汉要我学工,我本心也喜欢工科。不过,要是可以业余搞生物、搞艺术就更合心。”么哥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向往。“啥子?还有生物?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田慧芬听得莫名其妙“哦,也对,他以前就爱玩虫虫,真有点像书上的法布尔﹙Jean Henri Fabre法国﹐昆虫学家﹚先生…”。这时,外面下起小雨来,么哥笑道,“莫说啰,柳永来啰。”两人趴在窗前凝望,“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该回家啰,恐怕有六点钟了。”么哥望田慧芬。“嘿,你还没有为我庆祝生日勒,我老汉专门为我煮了红蛋,蒸了熏鱼…我这就去煮饭,吃完晚饭再走。”田慧芬笑道。“你才好大点啊,我们家不兴给小孩子做生日的,你不晓得民间习俗啊?是怕折了娃儿的阳寿,嘿、嘿…最多煮两个红蛋给你吃,说两句吉利话,还要先给爹妈磕头。”么哥笑笑。“专门为你啰嘛,憨包。你家是不是好大规矩啊?”田慧芬凑近来道。“没有,其实我爹妈好开通。”么哥望她的眼睛,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拧过头去。“我下去啰,你歇下。”“嗯。”么哥万千滋味在心头。“我爱她,没得她啷个活,啷个活嘛,不行,我今天就要跟她说,今天!”

  饭摆好了,红蛋、豆豉熏鱼、熏肉、小白菜、泡菜、榨菜肉丝汤,摆了一桌子。“呃,要不要喝点酒?我爸爸泡得有药酒。”今天当女主人,田慧芬高兴极了。“我不会喝酒,不等你爸爸了?”“不等,他加班,留得有菜。”么哥拿起筷子不晓得说啥子好话才不闷人,见没有大人在,顽皮劲自然上来了,作状打个拱,瞎逗道,“呃,女寿星,恭喜你又大一岁。”“嗯,都不会说话。”“恭喜你今天割条大尾巴。”“你作怪。”“总不能说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对老人家说还差不多。”“嗯。”“祝你…像乌龟…那样长寿。”“我打你。”“我意思是祝你龟鹤同龄啰嘛,又错啰?”“你讨嫌。”“哦,祝你生日快乐。”“差不多。”两人边吃边笑,田慧芬不停地给么哥叨菜,么哥笑道,“你是救济难民啊。”么哥那张嘴乱说惯了,田慧芬正色道,“不识好歹,弄这几个菜都不知费好大力,我老汉四处托人弄来的,街上有啥子卖的?买肉要凭票,买块豆腐干都要票,你去看下。”

  啊,天垂繁星,万家灯火高低明灭,秋水粼粼,挂嘉陵江到天上,沉银河下水底,滨江门迷离天地间。两人依偎在窗前心醉神迷,田慧芬伸手在夜幕中指指点点,“那是天琴座、那是猎户星…呃,我们是天上的哪颗星宿?”“总不会是参商星啰。”么哥不经意地说道。“乱说!参商各一垠,永远见不了面。”田慧芬娇嗔道。么哥望她那双大眼睛,像天穹那样深邃,那样明亮,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发狂地亲吻,吞进心头去。田慧芬“哎”了一声便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张开了双唇,心化了,人化了,时间凝固了,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呢喃,“我爱你。”“我爱你。”“你爱不爱我?”“爱…”田慧芬嘴唇翕动,一串泪珠滚下来…讲了一千遍,吻了一万回,他们坐下来,紧靠在一起,“唉,好快,真没有想到。其实,其实我早就爱你的,哼,爱你这个小坏蛋。”田慧芬两颊飞红,声音颤抖,抬头望么哥,一下子将脸埋在他胸脯上。“我也是,去年我就想说的,又不敢,又不知道啷个说…唉,我们在一起好好,这三个月我都不晓得啷个捱出来的,好恼火哟,天天睡不,想你想得揪心…你磨我。”么哥抚弄她的头发。“没有,我不是有心的…以后我不会了,再不要分开了。”田慧芬半张脸捂在么哥心口上说,不想抬起头来。“你相信命啊?”么哥贴她头顶。“有点,现在好些了。”她放开手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你不准乱想,我好怕和你分开。”么哥望她。“我更怕,更怕和你分开,你以为这三个月我心头好过?只有天知道,我真不晓得你是啥东西变的,明明是你不对,最后还是我来找你,是不是人家说的冤孽啊。”“是心肝。”两人一齐笑了。“噢,这个世界真美,”么哥深情地望田慧芬,“有白天、有黑夜,有男人、有女人,最要紧的是有你、有我…世间上,有无穷的可能和机会,宇宙的奥秘谁也不能穷尽,谁也不能囊括,还是往宽处想好些…”“呃。”田慧芬由衷地点点头。静了一会,田慧芬推推么哥,“唱首歌给我听。”“要得,我唱首肖邦写的《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不过,都晚上了,小声点唱。”么哥充满激地情唱道,“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我将只为你放射出光芒…假如我是林中的小鸟,我将只为你尽情地歌唱…”“好听…”田慧芬依恋地靠在么哥身上。“喂,我唱首给你听,这首歌陪我好多夜晚。”田慧芬突然道。“我晓得,以前听你哼过,《丽达之歌》对不对?”么哥得意完啰,“我哪天睡得?躺在床上想,如果你是喜欢我的,现在一定在唱这首歌。老实讲,你会唱哪些歌恐怕我都数得出来…”“哦,原来你时时都在留心我…”么哥会心地点点头,“你这个奸鬼,手上在玩,耳朵就竖起来听…”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一节轻轻唱起来,“…从夜晚直到天明,整夜我都在盼望你…曙光将升起,你呀,在哪里…可听见我一声声叫唤你。”唱得那样用心,你望我,我望你,眼圈红了。“呃,唱俄文歌要得不?”过一会,田慧芬摇摇么哥的手。“要得。”两人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纺织姑娘》。“好安逸,好好听,味道好足,啷个就搞不成声乐啰?”田慧芬感慨道。“嗯…”突然静下来,两人贴在一起,谁都不想往下说,在听自己的心。过了好一会,么哥道,“呃,你才用皂角水洗的头,是不是?我闻到你头发本来的气味,一股脂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依然贴住她的脸。“狗鼻子。”田慧芬一动不动轻声道。“你嘴里的味道好甜。”么哥咧嘴笑道。“嗯,你试过别个的?”田慧芬咬住嘴唇,作状扭下他的耳朵。“你说到哪去啰。”么哥白她一眼。过一阵,“呃,芬妹子?。”么哥别起湖南腔笑道。“这是我爸爸喊的,你不准喊。”伸手捂住么哥的嘴。“以后我叫你做啥子,总不能叫你田慧芬啰,哦,对,叫妹儿,我没有妹妹。”“要得。”田慧芬点点头。“妹儿,”“哎。”“妹儿,”“哎…”搂在一起,吻得再也分不开。

  没车了,么哥半夜才走到家,绕到后花园敲窗子叫醒了外婆,“哎呀,宝宝,你这是上哪去啦?都鸡叫了。” 





四十



  秦昭基来了,套了件军大衣,已经烂得不行了,手上拎了台电唱机。十二月下旬,巴城正冷得当紧。么哥母亲连忙让进家来,“坐、坐,大哥哥,你好久没来啦。么哥排队买米去了,好多人,天没亮就去的,该回来了,今天粮店不是搭包谷砂,是搭面粉…没碰见?”赶快去沏茶。这秦昭基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师范学校,只念两年。家里姊妹多,父亲瘫痪了,日子难,想快些出去工作,自己又立志做个乡村教师,便不念普高了。

  么哥知道昭基来了,赶快将米、面扛进屋。“来啰,昭基,放大器装好啰。”么哥心急得像个啥。“呃,这部唱机是跟个战友借来的,他才转业,有点钱,过两三天还他,我先看下放大器。”昭基仔细察看放大器。“哦,还是全波整流的,两组音调控制,嗯,单管输出的,哦,你是把收音机上的管子拔下来将就用的。嗯,试下。”昭基熟练地插好唱机,塞进拾音器插孔,么哥拿出一张粗纹唱片,78转的。么哥哪有钱买电唱机,只有借来先试试效果。

  秦昭基边听边调,“你的喇叭阻尼不好,声音太干,不自然,咚一下就没有下文了,恐怕动圈和纸盆都要换,还有你那个音箱也不得行…”“呃。”么哥连连点头,在师傅面前非常谦虚。“以后末级还是想办法用推挽的,不过,还是听得,比留声机效果好到哪去啰。你这些东拼西凑的零件,品质因素肯定差,失真程度当然大,慢慢想办法…”秦昭基不愧是行家。“呃。”么哥连连称是。正说,外面有人找李元愚,么哥连忙跑出去,田慧芬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去门口等你,秦昭基在我家…”么哥边走边说。“哦…”田慧芬一身蓝布衣服,里面加了件棉袄,脸冻得红红的,有些拘束。他们从堂屋直接进了里屋,“班长。”田慧芬叫了声。“咦,田慧芬?”秦昭基非常惊奇。“这是我外婆。”“哦,外婆。”“坐、坐。”么哥指外婆,田慧芬连忙施礼。过一会李太太由前屋进来了。“妈,这是田慧芬。”“伯母。”田慧芬赶快站起来。“噢,来啦,你坐。”母亲和外婆去厨房张罗,两人在外头虽没说起,脸上看得出,心里甜甜的,“多好的闺女,端庄、大方…么哥,你这小子…”

  “田慧芬,你个子长高好多啊。那时候你点点大,好可怜,经常鼻涕拉敷的…”秦昭基道。三人坐在一起总要谈起初中的时光,别后的境况。“你清减多了…”田慧芬不好意思,笑了,轻声道。“呃,我现在巴不得就毕业,早点工作,好难等…”秦昭基若有所思。“当乡村教师?”“呃…”么哥知道昭基的难处,便换个话题︰“呃,松松、棒子、大头都住这里。”“今天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他们喽,不如再试下你的放大器。”秦昭基道。歌声响起,是《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插曲。“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为我们边疆人民有吃又有穿…”放完接是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好好听,么哥,你有没得《拉兹之歌》﹖以前你最爱唱。”田慧芬问道。秦昭基莞尔而笑。“有,刚跟人家借来,不过没有《丽达之歌》,恐怕就没有这张唱片。”么哥笑道,话中有话。“到处流浪…命啊,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甚么这样残酷,捉弄我…”歇了一会,么哥拿又出一张唱片来,道,“这是张小提琴独奏,埃尔门﹙Mischa Elman ﹚奏的《圣母颂》,舒伯特注写的。埃尔门是俄国人,

  注:舒伯特,奥地利作曲家。

  后来去了美国,听下?”琴声缓缓飘出,如泣如诉,悲天悯人。一曲放完,三人默默无言坐在那里,谁也不想打破心中的宁静。

  “来,吃饺子,都中午了,”么哥母亲、外婆端饺子进来了,三人如梦初醒,连忙站起来接。“做不好,菜饺子,就用这小桌子吃吧,我去拿醋、拿辣椒…”秦昭基、田慧芬站不知说啥才好,叫了声,“外婆、伯母…”便惟有坐下。原来外婆跟么哥母亲商量,只有做饺子最快,便拿出家中仅有的二两肉,两块豆腐干拌了一大盆白菜做馅,两人做面食都拿手,只一会功夫便弄停当了。

  么哥、昭基每人吃了两大碗,真香哪,大饥荒的的阴影已经笼罩巴城。

  吃完了,三人闲话了一会,秦昭基有事急要走,么哥送他到大门口,昭基道,“我过两天来拿唱机。”朝么哥笑笑,使劲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伸出大姆指来。

  田慧芬站起来,这才注意到么哥住的房间光线好暗,给后面的山墙挡得严严的。一个立柜大概是装衣服杂物的,三抽桌一定是么哥的,上面有他的收音机、放大器。小方桌摆在中间,把房间堵得转不了身。大床当然是他外婆的,回头看么哥的小床,只见枕头边乱七八遭堆了好多书,墙上贴两张油画印刷品,还有一张他的水墨画像,不知是谁画的。么哥正好走进来,田慧芬便指画问道,“这是你?谁画的?”“袁二哥画的,我的好朋友,也住这院子。”“这张呢?”“是俄国画家弗卢贝尔画的,叫《坐的魔鬼》,一个被放逐的天使…那张是列宾画的,叫《拒绝忏悔》,你看那死囚,显然是无神论者,十二月党人,正鄙夷地望神父…”田慧芬听完笑了起来,“你不也有点愤世嫉俗吗?三张画画的恐怕都是一个人,大概是你吧。”么哥也跟笑了,“不敢当,我哪来那种精神,哪来那气魄,还有,哪有他们那样漂亮,你看魔鬼那滴泪水,死囚那道眼神,好来劲!每天回家我都要看好一阵子。”么哥兴头上来了,拿出普希金诗集,“呃,普希金非常同情十二月党人,是个不是十二月党人的十二月党人,我读一首《致恰达耶夫》给你听。”么哥充满激情地朗诵出,““爱情、希望、平静的荣誉,都曾骗过我们一阵痴情…同志啊,相信吧,幸福的星辰就要升起,放射出迷人的光芒,俄罗斯会从睡梦中苏醒,而在专制政体的废墟上,我们的名字将被人铭记。””田慧芬深受感染,睁一双迷惑的大眼睛望住么哥,良久才问道,“么哥,你好像受俄国文学影响大些。”么哥想了想,“恐怕不是,不过,我都说不清楚…”“我看到你枕头边啥子书都有,哦,你还爱看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嗯,也不兴收拾下。”田慧芬爱怜地责怪道。“我哪有啥子书,都是借来的,摆不了好久就要还人家。家头只有老书,是我父亲的,在前面书柜里头。”么哥道。“你父亲呢?”“在前面,他没事不到后屋来,看他的俄文。”“七十岁还学俄文?”“呃。”“你父亲读书一定很系统,很专一,不像你东一把西一把的…”“嘿,莫非要像你那样做读书笔记,剪报﹖我喜欢的就过背,存在心头。”“过背?你背得了好多?”“那你又记得了好多?”“你不讲理…”外婆进来了,朝田慧芬笑笑,坐在她自己的床边歇一会。“外婆,你有八十岁了吧?”田慧芬问道。“噢,闰年闰月八十多了。”外婆道,田慧芬听不懂。“外婆说她闰年闰月八十多了。”么哥当翻译。“你八十岁了还能做事啊?”“呃,就快不中用了…”她一脸和善,笑拿起针线,戴上眼镜。田慧芬走到外婆身边,“外婆我帮你做。”“不,我自己做,”拉田慧芬的手,轻轻拍了拍,“好闺女,我自己来。”么哥望,心头甜出汁来,“外婆喜欢她。”“她不会让你做的,我知道。”么哥劝道。田慧芬坐下来,两人你望我笑笑,我望你笑笑。

  么哥拿出相册来,指指点点,“这是我父亲,这是去世的爷爷、奶奶、娘…”“你父亲真体面,咋没他穿军装的照片?不是长衫就是西装?”田慧芬觉得奇怪,么哥朝她笑笑。“喔哟,这匹马好高,不像我们这头的,白鼻梁,白蹄子,呃,上头是哪个?啊,是你妈妈,她会骑马?剪的短头发,真漂亮。”“不,她不是军人,耍下子舍。那是匹阿拉伯小马,我妈说的…”“你看这是谁?”“是你?抱起条大花狗,你从小就顽皮,呃,那时你好胖…”“那条狗留在苏州了。”“这是在哪里?美国?你哥哥、姐姐?比你大好多。”“这也是你哥哥、姐姐?都在外头读书?你看他们多斯文,哪个像你…”看罢,么哥合上相册道,“好啦,好啦,你就看我不顺眼,老说我,放心,我会用心读书的,你满意啰?”“呃,满意啰。不过,我又不是说你啥子…”田慧芬脑袋一偏,点点头,跟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呃,我找篇文章读给你听。”“要得。”么哥翻出几本书来,两人一起拣。田慧芬指林觉民的《绝笔书》道,“读这篇。”“读这篇?黄花冈七十二烈士?一会你又心头难过啰。”么哥心里打个突。“不会,不会嘛,我读过好几遍的。”田慧芬一定要听这篇。“嗯…”么哥想了想该怎样读,“人家两口子的书信,我得尽量平和。”“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一九一一年四月同盟会起事之前三天深夜里,林觉民致书妻子诀别,款曲情深,断人肝肠,慷慨陈词,义薄云天。么哥哽哽噎噎读到尾,田慧芬早已伏在桌上偷偷抹眼泪。外婆从老花镜圈外望他们,心想,“这是在做甚么啊?恼啦?”她听不懂这文章。良久,么哥道,“反清救国,死得惨烈,总有一天我会去黄花冈看他们。”

  “呃,柳永是福建人,这林觉民也是福建人…”田慧芬闷在那里,么哥尝试找个话题,却没用。“呃,不如听听唱片?”“嗯,就听那张《圣母颂》。”田慧芬终于开口了,听得那样进心、入迷,一遍又一遍。“噢,我忘了,我有这首歌的,舒伯特是歌王,写了好多歌,来,一起唱。”么哥找出了舒伯特歌曲集。“啊,圣玛利亚,温柔的母亲,请你听一位少女的恳求…啊,母亲,我是个可怜的人。”

  黄猫进来了,见有生人犹豫了一阵,伏身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终于嗅到田慧芬脚下,田慧芬吓得脸红了,一动不动,么哥笑了起来,“它不咬人的,又听话,天天要和我耍。”等了一会,么哥喊道,“弟弟,打滚!”黄猫立刻倒在么哥脚下翻滚,“呜、噢。”叫唤,逗得田慧芬捂住嘴笑个不停,“嗯,原来你还有个弟弟,又有个妹妹…”。“嗯,乖啦,”么哥再一声,“上来。”那猫便爬起来踪到么哥身上蹲。“如果哪天我忘了理它,它会悄悄溜上来往我脚后跟上轻轻咬一口或者轻轻扫一爪…可惜我明白它的少些,它懂我的多些。”么哥笑道。“哦,猫比你聪明些。对啰,我是闻到你身上有股猫臭气嘛。”田慧芬笑道。“也许。”么哥一边抚弄这猫,一边笑。“来,我抱下。”田慧芬胆子大了。“你莫抱它,周身都是跳蚤,咬得你不住,还找不到…嘿嘿,跟你说,这猫有个怪毛病,喜欢伞状物,一见到雨伞、裙子就爱躲在里头耍,耍完了,走出来就往上头痾泡尿,元慧姐就经常遭它的殃,幸好天冷,你没穿裙子,要不然…”田慧芬捂住嘴笑得脸颊通红。

  三点多钟,来了两位解放军军官找李先生,是军区宣传处的周副处长、严副处长,都是北方人,挺随和,当然是搞对台策反的,李太太连忙让进前屋。自解放初到现在﹐李先生没有加入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这类组织,也许看他不是本地人吧,只间中作为社会联系人士去民革学习下,但是解放军就时不时有军官上门来了解情况,特别是五八年开始炮击金门以后,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台湾海峡局势很紧张,来得就频密些了。当然是问国民党军政界的事,一会这人是你甚么人?在海军?空军?一会这人是你同学还是部下?是哪一年?麻烦你写个材料…么哥曾问过父亲,“爸爸,你写的这些还有用吗?”李先生道,“唉,人家叫写能不写吗?我离开军队十几年了,浮皮骚痒,能有多大用处…”李先生跑不动,就叫么哥送到解放军那儿去。军分区大院戒备森严,初时让么哥发怵,可去了几回便没个啥,反倒觉得那些军官对人和气,谈话极有条理,和外头那些当官的不同。李太太沏完茶退到里屋来朝田慧芬笑笑,“不妨事,他们坐一会就走的,你们慢慢说话,啊?我出去转转…”

  李太太出去转了两个钟头好歹买到一小串黄腊丁想汆个酸菜鱼汤,鱼贩子非三块钱不卖,拿出预备过阳历年﹙元旦﹚的两张肉票买了四两肉做了一大盘绿豆芽炒肉,剩下便是点水菜了。外婆蒸好了窝窝头,摊了些单饼,煮了一小锅米饭预备给田慧芬吃,怕她吃不惯面食,眼下只能做到这样了。田慧芬起身要走,么哥朝她笑笑,“你试下…”外婆、李太太已挡在门口。

  晚饭摆好了,前边屋宽敞些,只一张大床,一个书柜,一张三抽桌,一套三件头的木沙发,中间一个大方桌,墙上挂了帧滚动条,是溥儒注画的山水,枯笔寥寥,澹雅绝俗,提了些唐诗摘句…大概么哥姐姐回来便和她外婆睡。田慧芬见过了李先生,大家便坐下了。田慧芬见只她一人吃米饭,咋说也不肯,么哥母亲道,“呃,我说,孩子,你就先吃米饭,一会你再拿这单饼卷绿豆芽,北方人最爱这样吃的,再尝尝窝窝头,啊?”

  好久没吃到这样好的东西了,现在巴城有谁不觉得心头寡?找吃的,弄吃的,谈吃的,已是人们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了。外婆不停地劝田慧芬吃,母亲帮她卷饼,么哥既不敢说话,又不便给她叨菜,只有低头,边笑边吃。“哦,你是湘水人,”李先生心里高兴,说起了往事,“那是好地方,山好、水好、田好、庄稼好,就是热一点,头上容易长疖子,抗战的时候我去过好几次。”李先生突然心里一热,“唉,国民党近百万官兵战死在那里,还别说老百姓死了多少,那仗打得,真是血流成河,白骨撑天哪…实力悬殊…那时候国不成国,地方势力拥兵自重,共产党武装割据,哪有个胄男Φ模撸膊还滞夤思シ碓壑泄皇歉龅乩砻省涯模裳奂庾迦肭郑训蓖罚降滓踩玫胤胶椭醒刖鄣搅艘豢橥鸬锈椋恢驴谷铡蛱孔约河材摹鞘焙蛴兴习镌勖牵慷钦匠∩现挥性壑泄丝喑霹簟罄从辛顺履傻碌姆苫⒍樱侵拦窦涞淖栽缚站静皇枪俜脚衫吹模裁患讣芊苫?BR> 注:爱新觉罗?溥儒,中国画家。

  是难能可贵…俄国来过几个飞行员,可四一年便和日本人

  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美国人正式出兵那都是后来的事啰,在珍珠港事变之后,哼,俄国人在日本人投降前六天才出兵,那是为了雪他们日俄战争的耻辱,为他们自己的好处,更要紧的是输出革命,和延安会师,装备林彪、共产党打内战…咱中国人不是孬种,国民党官兵也不是孬种,将士用命,视死如归,一个团上去,打到剩不下几个,一个师上去剩不下一半,可总要和日本鬼子干到底…唉,其忠,其烈,其惨,惊天地泣鬼神!就凭那破枪日本人也没占到多大便宜,这湘水照样是日本人的坟墓,让他留下十几万条命回不了虾夷三岛…单长沙会战就有三次,还有常德会战、衡阳会战、湘西会战…进进出出,打了足足六个年头哪,没这相持的六年,拿血肉换来的六年,中国还不知会是啥样子呢。唉,咱装备差,又没吃的,国家穷,经济落后,科学落后…”田慧芬惊讶地听,李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唉,现在说是只有共产党才抗日,国民党只会投降、逃跑,死也白死…”“唉,他娘的…”李先生如骨梗在喉,没法再说。么哥边听边想,这个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自小听惯了战争轶事,外表驽钝,却心思敏捷,“可怜,数也数不清的鬼魂,那些伯父、叔父、哥哥、姐姐,赤脚上战场的士兵,死了连个名字都找不见…现在却都是反动派,可这是卫国战争哪,冤哪。一阵心寒,太史公的句子冒上了心头,令“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注呃,一下子想起了吴老师,她说该在碾庄立块战争纪念碑“告慰地底下的魂魄,为徐州这块兵家必争之地留下新的脚注…”恐怕说的不光是淮海战役啊,一定包含抗日战争,是了,以前曾听父亲说起台儿庄大捷、徐州会战,好像都靠近老家,

  注:司马迁,《报任安书》。

  徐州府那一带,该是一九三八年抗战初期吧,噢,一片血

  泊未干又让另一片血泊盖住了,多少国民党官兵的血…不管历史的尘埃有多厚,共产党的宣传禁锢有多严,终归有一天死去的英烈,国之干城,会从沟壑里爬起来述说当年…”过了好一会,李先生对么哥道,“孩子,这世上并无公平可言,只有胜负、强弱。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四二年中途岛海战以后美军对日军逐渐占了上风,可要不是三千万中国人,几百万国民党官兵的性命拖住了日本人百万军队,日本人能那样容易就投降啦?不错,四二年中美、中英平等新约,他们放弃了历史上对中国的所有不平等条约和特权,中国人算是站起来了,不过,要弄清楚,这是国民党官兵的血和骨气换来的,你要记好喽!可那以后,雅尔塔会议,罗斯福、丘吉尔背底下却把属于咱们的主权卖给了斯大林,呸,竟承认苏俄从前在中国的利益,让他放手帮毛泽东打老蒋…也难怪,中国的共产党本就是俄国人奶大的,从那个、那个列宁那时候开始就给钱,给装备,下命令,从没断过。哼哼,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拿你的利益做交易,从古到今一个样。别以为三巨头凑在一块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没那回事,和街上的贩夫走卒地痞流氓没两样!人说,斯大林对罗斯福讲,你马上给我一千架飞机,一万门大炮,否则我就和希特勒联合起来打你!”李先生笑了笑,接道,“强得过你就硬拿,弄不动便悠点…看看二战后的东德、西德,朝鲜的三八线,越南的十七度线,还有波罗的海三国…这都是美苏替人硬作的主张,划分的势力范围,正是利益和能力权衡的结果…唉,积弱一百多年,咱中国多少政党、派系后头都有外国人在撑,亲苏、亲美、亲日、亲德…乱得那个劲,人家为的是好处,自己穷嘛,落后嘛,又没骨气,有啥办法…该咱中国人从地上爬起来想一想啰,没有科学,咱还要吃亏,任人施为、任人鱼肉…”李先生望么哥往下说,“你还在糊里胡涂的,摆弄无线电倒不错,数理化咋样啦?没事你就看闲书,那怎么行。家里几个大的念书从不要人催,就你这小子。唉,咱祖宗那些劝学的老话说够了你也听不进去,我告诉你,那没一句是错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对勒,把那千古文章一大抄的八股去掉,换成科学不就对了吗?只有科学才是富国强兵之道,才能改变中国的命运。怎么样你也要做个工程师、技术员,听见吗?”么哥连忙点头。李太太心里发虚,转过头轻声问田慧芬,“还记得你老家是甚么样子吗?”“不记得了,我才几岁,爸爸就把我接到这里来了。”外婆夹起个窝窝头,“来,闺女,再吃一个…”田慧芬站起来施礼道,“不啰,谢谢啰,外婆、伯父、伯母慢吃。”么哥赶快吃完放下碗,两人到里屋去。外婆对么哥母亲道,“怎么配得上人家,这么好的闺女,你看他穿得像要饭的,让他剃个头去吧,看那头发像反毛鸡…”“把我的旧衣服拿两件出来改一改…”李先生道。“那怎么行,他配穿甚么?穿牛皮都不行,我明天去看看劳动布。”李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

  么哥有女同学上家来,周家祠堂一下子传开了,这大杂院是导电的。芳妤从护士学校毕业分到区人民医院当护士,两年功夫己出落成个漂亮姑娘了,当年的闭不拢,一个鼻涕龙,还呼呼喘气,可说变就变。也奇怪,一个收养的孩子咋会变得像年轻时候的鲁太太那样体面、大方﹐举手投足像俗话说的,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这天她正好回家来,倚在楼下门厅口发呆,冷然望么哥送田慧芬出去,脸红了,么哥也没顾上招呼,在他心中芳妤像是他妹妹,不会再有其它。

  大门口,疯道士一手揽住小抗美、小援朝这对双胞胎,其它孩子见了便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摽住要听他讲故事、弹道筒,“我要听劈山救母…”“我要听二十四道望娘滩…”生拉活扯在石台阶上围坐下来。这道士自称混元真人几十年来每天打乌尤巷过,早跟这些孩子混熟了,他口中念念有词,又唱又闹,大冷天赤脚穿双草鞋,鹑衣百结却也清矍有神,兴许他一辈子没剪过头发,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绾了个二尺高的道髻子顶在头上,插了个筷子那样长的软玉簪子,一双蓝灰色的醉眼像是永远睁不开,左手搂住个道筒,简板又细又长,油亮泛红,弯弯地挂在肩头上…么哥早就认识他,打以小就跟在他后面手舞足蹈地胡唱一通。“呃、呃,小把戏些,去巴陵山耍过不得?上头是不是有座玄玄观?晓不晓得观头以前有块照妖镜?后来遭整腻恶啰…”疯道士说便唱起来,“玄玄观中照妖镜,前生后世两分明,变人变鬼变猪狗,妍媸毕呈现原形,张家员外犬投胎,恼羞成怒狗血淋,可怜宝镜遭腻恶,清浊不分难太平…九九八十一个劫,劫后又逢劫中劫…”梆、梆叱、梆叱、梆叱、梆…一眼瞄见么哥出来,那道士一转腔,“良辰美景莫错过,离恨天外徒荷荷…”梆、梆叱、梆…么哥没理会,“龟儿疯道士…”

  两人匆匆往外走,去到巷子僻静处,田慧芬突然凑近么哥轻声道,“喂,夹尾狗,夹尾狗,在你爸爸面前乖完啰,屁都不敢放一个,”笑得透不过气来,“你也歪不齐哪点嘛,还是有个怕的…”么哥窘得没办法,作状给她一巴掌。街灯昏黄,有雾,巴城的冬天老是这样,两人赶车往滨江门。“呃,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好漂亮,现在都派头十足…你外婆虽然满脸皱纹,但是皮肤好好,她们都是瓜子脸,我都不像你家人…”车上,田慧芬轻声道。“哪个说的,我的小姐姐就是扁头,我哥哥也有点…”“你妈妈、外婆都会做菜,这样困难的条件都弄得好好吃,特别是窝窝头,这里的人做不出来。”“听我妈说,从前在北京的时候,家里请的厨子原是宫里的太监,御膳房的老公,可能是跟他学了两手,那时我哥哥都没出世…”“哦,难怪啰。”“我妈妈、我外婆肯定喜欢你,我看得出来。”“我就不晓得啰…”田慧芬不好意思,望么哥笑笑,过一阵,她想起了,“呃,你爸爸开口科学闭口科学真有意思,你是要加紧功课啰…他说国民党抗日死了好多人,是真的啊?”“真的,”么哥点点头,“好,莫说啰,车上…”么哥也能顾忌场合,知道害怕。

  雾气弥漫,寒意侵人,黑魆魆的滨江门灯火昏昏糊糊,两人沿小巷往坡上走,“…实在,抗日战争的主要战场是在国统区…”么哥道。“那啷个说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蒋介石从峨嵋上下来摘桃子?”田慧芬不解。“国民党最后是输家啰嘛,成王败寇啰嘛…”么哥笑笑。“哦,难怪我们只晓得平型关、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原来大的头是国民党承起的,好吓人啊,还说不得。呃,你老汉从前当大官,当然啥子都清楚,在你家可以听到不同的历史,不同的见解,好精彩。我爸爸一定晓得些,但是他胆子小,从来不敢讲…”田慧芬打个寒噤。沉默了好一阵,么哥也不想再说,把话岔开,大头说他那些话还挺管用。“你爸爸等久很啰,会不会骂你?”“总是要说两句的,我是他女儿啰嘛。”田慧芬笑了笑。“呃,哪天我还要听《圣母颂》。”“听不成啰,唱机要还秦昭基,他跟朋友借的。”“那我们一道唱,心头安宁些。”“呃,也道是。”来到门口了,“进去坐下?”“不啰,晏啰,不好得…妹儿…”寒雾弥漫笼罩大地,像是怜恤这对血脉沸腾的恋人,两颗纯洁的心…他们拥抱在一起,亲了无数遍也舍不得分开。“下星期天来我家…”“哎…”发冷、颤栗…么哥边走边回头,痴痴地望窗口朦胧的灯光,“妹儿、妹儿…”  



四十一 



  寒凝大地,乌尤巷的石板路依旧坑坑凹凹,男男女女饥肠辘辘瑟缩在寒衣里各怀心事,大抵都在盘算吃的,还有二两粮票、还有半斤包谷面、还有一斤麦麸…

  松松去当乡村教师,没几个月便转为正式教员,那时师资缺乏,又时逢大跃进,社会上没工作的人很少。松松满心喜欢这份工作,天天和郊区农民的孩子在一起,看他们慢慢识字、长大,就别提有多开心啦。向秋萍经常去看他,上完课,两人在牛车路上并肩漫步,看太阳西下,月上东山…这对热恋中的情侣都要筹备结婚了,按婚姻法规定,满了十八岁便行,他们俩大些。没干几个月,一九五八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区里突然通知松松去教育局开会,教育局长宣布,根据下述几位教师过去的言论和表现,决定将穆松松等三人补划为右派分子,留职,交群众管制,另两位正是十七中高中部办《知更鸟》的反动学生,当然考不上大学的,没路可走,也来教书。真是晴天霹雳,打得松松晕头转向,十八、九岁的青年本应前途无量,这下子却成了阶级敌人叫他如何受得了,他的诗歌再也没人敢发表。向秋萍宛如烈女,宛如屠格列夫笔下的女性,美丽温柔,坚贞不屈,充满理想,不住地安慰松松,一定要和松松好到底。是啊,正像她读的那首诗﹐“…心永远憧憬未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的,而那过去的,即将成为亲切的回忆。”松松虽说休息天仍可以回家,却常常被留在学校洒扫、守夜。他哥哥穆平平在野外工作,一年难回家几天,栀栀从农校毕业分到县里,一年只一次探亲假,穆太太便没人照顾,于是向秋萍便经常过来做家务,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能这样已属难得了,但有粗重活路,便由大头、么哥帮提提拿拿。一天,么哥帮她敲完煤,坐在砂炉子边烤烤冻僵的手,火上依然煮的牛皮菜,穆太太像有预感,突然道,“唉,么哥,我心头默下,松松这一辈子不晓得会有好多劫啊…”房里黑漆漆,么哥愕然望住穆太太那双又在发直的大黑眼睛,一副塌陷的牙床,干枯的十指,“呃,哪点会…”站起来,毛骨悚然地走了。

  六零年春天,三面红旗正呼啦啦飘扬,大丰收的宣传依然叫得震天价响,街上的乞丐却越来越多,大多是农村来的,店铺里早没了副食品卖,大凡可以充饥的东西都要凭票购买。单靠那点口粮,人人饿得心慌,拼命想办法找东西吃,报上开始宣传一斤米可以煮五斤饭、七斤饭、十二斤饭…家家都在琢磨如何往米里多掺点水来骗骗肚子。米糠、麦麸、蕨菜根、土茯苓…但有一丁点营养的东西都要卖大价钱还弄不到。科学家们提出培养小球藻,人造肉精,说是又营养又长得快,有阳光和水便成,按几何级数增长,还是太空食品哪,于是人们到处挖池子培养,好来救命…人们悄悄地传说有的乡下在吃树皮,挖观音土吃,饿死人了。李太太好不容易才买回来一包米糠掺些棒子面做成窝窝头,一家人吃了连屎都拉不出来,哪是米糠,是谷壳碎成的粉,只有粗纤维,连猪都不吃的。外婆、李先生、李太太开始浮肿了,腿肿了,脸肿了,出虚汗,走路脚步浮浮。

  么哥饿得心慌,拿起钓鱼竿去钓鱼,说也怪,怎么也钓不上来,岸边钓鱼的人也许比河里的鱼还多。河边冷嗖嗖的,正不知如何是好,昭斌提支崭新的气枪打河边过,看见么哥便道,“么哥,走,打雀雀去。这几天我都没得看到哪个钓到鱼。”他没考上高中,正打算找工作,闲起没事,天天在外面逛。“啊,玩得出来哟,几十块钱一杆的枪都买得起,来,我试下。”么哥放下鱼竿接过枪,可巧,一只麻雀站在柳树梢上,么哥一抬枪,噗一声,那麻雀像块石头一样坠下来。“喂哟,打得浪准,老子半天都没打到一个,嘿嘿…”二哈连忙拾起麻雀,“打到胸口上,气都没得啰…”么哥望了望,又飞来一只,再一枪,麻雀像散了架似的飘了下来,打在它头上,“呃,么哥,像弄个,我帮你拿鱼竿,你打,我们两个平分。”“要得。”么哥正手痒。从下午直到天黑打了几十只,两人乐得姓啥都记不起来了,这荒年烂月能打到鸟吃真是救命呀。昭斌捡了块破麻布包好,回到周家祠堂一分。么哥拿出几只给棒子、大头。棒子母亲信佛,不准棒子要。回到家里,么哥和母亲忙不迭地拔毛,打整,放上酱油煮出来,外婆在一旁冷眼望,不作声。啊,真鲜呀,世上还有甚么比雀雀更美味,外婆不肯吃,喃喃道,“作孽啊…”食髓知味,第二天一早,二哈、大头就来约么哥去打鸟,说是去石门坡打斑鸠,一只就有四两,肥实得多,都饿坏了,馋坏了。外婆拦在堂屋门口,她脸肿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宝宝,春来不打林中鸟,儿在窝中望娘回,你手摸心口想一想!”么哥心里一热,低头出去了。

  “tangent plus minus B﹙tg±B﹚…”三角老师徐先生,六十多岁,一身灰布长衫,饿得发昏,脸上浮肿、苍白,依然要夹英语讲课。同学们私底下议论,真奇怪,徐先生啷个不怕遭弄去劳动教养啊,居然还敢夹起英文上课,胆子大,讲英语的是崇拜帝国主义啰嘛,哦,恐怕是嫌他太老啰,也许他家上头有人。徐老师在巴城确实独一无二,不睬祸事。功课又重,肚子又饿,谁还有精神?堂上大半同学趴在桌上睡觉,东倒西歪,鼾声大作。兢兢业业的徐先生见这情景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揪起个前排女生,“站起来…你为啥子睡瞌睡!”“老,老师,我没得…睡瞌睡…”那女生许是饿得撑不不起来,支吾道。“你…你说你没得睡瞌睡?那你为啥子是这种半睡眠状态的?你还读啥子书?有这个时间睡觉,不如上山打猪草去!”老师们饿得三天两头请病假,学生留在教室里自修,有几个肯埋头读书?野马无笼头,乱得比赶场还闹热。

  么哥家没钱、没门路,单靠那点口粮,每月二两菜油好难捱下去,于是么哥便三天两头和世桢去蹲码头,弄个五六块钱帮补家用,去买任何可以填肚子的东西,田慧芬知道了也不便说他,饿成这个样子么哥哪会有心思读书。一个星期六下午,田慧芬拎了一捆白菜上么哥家来,是她父亲店里照顾职工的,一进后院子,但见一位五十几岁的女人端坐在板凳上,地上摆了个大茶壸,边数边骂,不知是谁,听那口音像是她父亲那头的湘水人。李太太接过白菜可高兴坏了,因为这两个月来菜市上已经断了蔬菜,连根葱都找不见,只有一点凭票购买的老咸菜,这白菜可真希罕,又好吃又营养,李先生几个月没吃上了…田慧芬坐在么哥床边歇了一会,和么哥说起赶紧补功课的事,突然弯下腰,伸手抓出床底下的脏衣服,朝么哥笑道,“我是说嘛,浪大股臭气是从那来的,你也懒得不成样子啰,把你身上的一起脱下来,我帮你洗。”么哥窘得脸红筋胀,惟有操起扁担去挑水,外婆边笑边挡住,“让他自己洗,让他自己洗…”没有肥皂,街上凭肥皂票都买不到,外婆拿出一包和面用的碱粉﹙碳酸钠.Na2CO3﹚来将就,田慧芬便翻过搓衣板来用刷子硬刷,“脏死了,看,一盆黑水!”么哥站在旁边嘿嘿傻笑。洗完了,两人回屋里慢慢说话,“臭死啰,你也太不爱干净啰。”田慧芬又好气又好笑。“当棒棒啷个干净哟,再说,男人嘛,总是要有男人的臭气嘛…”么哥的歪道理一摞摞的。“哪个说的?”“我说的,符合生物亲合法则嘛,你看猫猫狗狗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闻来闻去…恐怕是文明歪曲了本能啰,嘿、嘿、嘿。”么哥浑说浑有理。“那,你是狗啰,”田慧芬忍不住笑了起来,“哼,帮臭,哪个得住哟。唉,你呀…”不能再横扯下去了,实在么哥是满心喜欢,满心感激,凑近道,“算啰嘛,又要帮我洗又要嫌我,你是不是有点倒二啊…好,下回脏了我就洗,穿干净点就是啰。呃…走,去袁二哥家耍下,看他画的画。”“不去,都不认得。我还要去小什字给我老汉买床席子,要天热了,他那床席子都烂成网网啰。”田慧芬不想去。“有啥子嘛,一回生二回熟,袁二哥人好好。”么哥边说边站起来。袁二哥家住在厕所前面那间危房里,泥地、又湿又臭,光线昏暗,没有天花板,青瓦压弯了椽皮龇牙裂嘴,就快砸下来了…打开房门能好一点。袁二哥就门口的日光温功课,他今年毕业,就快开考了,见二人过来,连忙让进去。他母亲带三个弟弟去建筑工地敲石子去了,他大哥在化工厂加班。“袁二哥,这是田慧芬,我初中的同学…想来看看你的画。”么哥开门见山。“哦、哦。”袁二哥应道。执拾了书本,袁二哥拿出了一迭自己的画、一迭收集的画片来,三人静静地翻看,平时不多话的袁二哥会说上两句作解答,“这是自画像,水墨画,初二时画的。”“这是水彩画,大悲桥…”“这是柯勒惠支的木刻…”伦勃郎…拉斐尔…安格尔…莫奈…看到《坐的魔鬼》这幅画时,田慧芬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么哥笑了笑。她时不时指画问道,“这个女的是谁?哪个画的?”“叫奥林比亚,是个妓女,马奈画的,他是印象派的先驱。”注“这张颜色好鲜,是哪个画的?”“是

  注:伦勃郎,荷兰画家。拉斐尔,意大利画家。安格尔,法国画家。莫奈,法国画家。马奈,法国画家。

  马蒂斯画的,他是野兽派的代表…”注这些画么哥看过无数遍,画家和风格都清楚,只是在袁二哥面前决不插嘴,间中说一句,“看这张…看这张。”田慧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长时间浏览绘画,倘佯在美术的世界里,觉得好新奇,只是光线不好,两眼看得生痛。袁二哥兴致上来了,对田慧芬道,“哪天请你当模特儿,我们来画你的头部素描,要得不?”田慧芬不好意思,笑笑。么哥一口接过来,“要得,等你考完大学来,我也要画。”五点多了,田慧芬急要走,告辞出来再上么哥家说一声,李太太、外婆哪肯让她走,么哥当然明白田慧芬的心思,现在大家粮食不够吃,田慧芬哪肯留下来吃晚饭,便道,“妈,她今天有事,就算啰。”两人一路说起袁二哥,他的身世,他对美术的追求,“原来你想搞艺术是受袁二哥影响的。”田慧芬道。“是的,我觉得我也适合搞艺术,只是定不下心来。”“嗯,一天一个花样,到时候,来个漂亮女生,恐怕又会“我觉得我也适合”…”田慧芬边笑边学。“你给老子…”么哥举起手来,田慧芬慌忙躲开。么哥心虚,暗忖“咦,她晓得我阴倒注喜欢林若娅?我和她话都没得说过两句,又不得做啥子…”赶到小什字,天都黑尽了,找到土产门市部买了一床最便宜的席子,么哥夹起出来。瞅见街角上一间面铺冒白气,一杆纸灯笼立在地上昏昏地照住面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国营开水面》,两人都饿得要命,田慧芬有四两粮票,一起凑了一毛六分钱买两碗素面吃,面铺里早没了油荤。服务员刚端上来,一个不留神,两个脏透了的叫化子冲上来一碗面里洒把炉灰,抢了就吃,么哥猛一下站起来,眼前这光景已是没办法了,又气又恶心,追

  注:马蒂斯,法国画家。

  注:阴倒,方言,作不吭气、悄悄地、背地里解。

  上去伸手就打,田慧芬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拼命拽住

  么哥。“打不得,打不得,么哥,我求你…人家都快饿死了,才…”两个乞丐挨了两拳也不还手,捧住碗不管烫不烫只顾往肚子里倒…女服务员上来又骂又打,两个化子只当耳旁风,店子里哄满了人。田慧芬硬拖么哥出来,慢慢揉出了眼里的炉灰,一路上两眼红地,她不在乎刚才的窝心事,只在乎么哥的举动,“你要犯事的,这种臭脾气啷个行,读初中的时候为打架你就挨过,你现在一把力气,打死人啷个做?凡是退后一步想嘛…做人何必太认真。”“喂,老子又不是圣人,老子该遭抢的!”么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放下席子站定了,脸青面黑地顶回去。两人一路说到滨江门,田慧芬站在家门口期待地望么哥的脸,“么哥,既然我们两个好,凡事总得为我想下嘛…”

  回去的路上,么哥心里依然不能平伏,走到菜市口,突然一声唢吶撕破夜空,“哦,又是哪家死人了?最近老人死得多,都说是水冷草枯的时候难得过…”急步上前看,几个道士正在吹打,一个歪脖子胖道士吹唢吶,下巴贴到肩头上,脸憋得通红,吹得那阵凄凉,裂人肝肠,路边架起一块门板,疯道士混元真人直挺挺地躺在上面,两眼暴张,那双蓝灰色的醉眼终于睁开来了。“哦,疯道士死了,饿死的?喝死的?听街坊说是拿口粮换青杠籽酒闹死的。是了,街上早没粮食酒卖了,这青杠籽酒有毒的。”么哥心里不是滋味,想起儿提时的种种顽劣,“哦,这个善良的疯道士,我小时候爱爬到他身上,搞他的道筒,扯他的胡子,揪他的头发,跟在后头乱唱一通…哦,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辈子与世无争,可说走就走了,说化就化了。嗯,怕不是啊,是喝醉了,踉踉跄跄找八仙去了。他疯吗,他不疯。他自在吗,他自在。唉,巴城再没了行吟诗人跟孩子们逗乐,再听不见他诉说过去,幻化未来…唉,巴城渔鼓已成绝响。”么哥一夜睡不好觉,要饭化子、炉灰、唢吶、蓝灰色的醉眼、还有一声声梆叱、梆叱、梆叱、梆,扰扰不宁…是舍,做人何必太认真。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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