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5日星期六

沧桑-晓剑著(二)

(4)

  陕北汉子霍达东能够回忆起的儿时最早的事情是他大娶了个后娘来,这件事让他颇为欢喜。尽管那年他才四岁多,对世事和人生还远没有理性的意识,但他绝对知道没有娘不是件好事,甚至是件让人伤心难过的事。他所居住的黄土沟沟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有娘,虽然这些孩子们在撤尿和泥、挖坑埋屎、、草窝窝里打滚、河沟沟里撒欢时和他一样无拘无束,野性十足,可一到晌午和黄昏,就有当娘的站在沟坎坎上叫唤:“狗剩,回家!”“菊菊,到娘这来!”“蛋蛋,你大要揍你哩!”“拴拴,饭熟了!”这些孩子听到这些似乎严厉但却亲近的呼唤,便会像小鸡听到老母鸡的“咯咯”声一样从源上往下跑,从沟里往上跳,最后只剩下土生一个人像只落了群的山雀雀,飞也不是,孤零零地呆着也不是。  

  猪娃的娘虽然是老母猪,可它也有娘哩,驴驹虽然总被孩子欺侮,可它也能往母驴肚皮下躲哩,而他土生只有一个整天阴沉着险,除了到地里干活就闷头不响抽早烟的大,难道他土生是从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可明明他有时淘气,抓了邻家的小鸡娃,从半山腰往沟里“放飞”时,邻家的婆姨就会训斥他:“有娘生,没娘养的!”看来他是娘生的,只是不知娘去了哪里。  土生最羡慕的是别的娃娃可以往娘的怀里扎,高兴时往那应该比太阳还热烘烘的地方扎,不高兴时也往那应该比春天还温暖的地方扎,那里大概是孩子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了,可以避风,可以避雨,可以避鬼,可以避灾,可以避欺侮他的大孩子。土生没有地方可避,他大除了高兴时将他举起来兜圈圈外,绝不会将他揽于胸前。有一次他半夜醒来,撒了泡尿后,悄悄凑到他大的胸口窝,一点没觉得舒服,一股热烘烘的臭味从那里冲过来,他连忙滚到炕的另一头。  

  还有一次,他缩到一条刚生下狗娃的大黄狗肚皮下,那狗先是恶狠狠地盯住他,见他没什么动作就疲惫、惬意地闭上了眼,于是他凑得更紧,并不知不觉地用嘴含住了母狗一个硕大的乳头,好似含住了一颗青枣。他本能地一吸,一股有点腥味但却甜滋滋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嗓子眼,他觉得这一定是天底下最好喝的东西了。然而,当几只狗娃因无奶可吃而老鼠般“吱吱”乱叫时,大黄狗愤怒地睁开了眼睛,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给他那里留下了一个终身未消的疤痕。在以后无数次枪林弹雨之中,他再也没受过伤,而许多人都以为他肩头这块伤疤是他艰辛人生历程的光荣纪念。  

  在土生做梦都想有个娘时,他大终于为他娶来了这样一个女人。在办喜事之前,他大把他带到了源上冲着太阳的一片小树林前,那里有一个长满了和黄土地一样黄的秋草的土包,包前竖着一块石碑。这个地方他曾来过,是和娃娃们来捉知了,这片小树林中的知了个头又大,叫得又燎亮,而且很容易捉。  

  他大用锄头刨光了土包上的荒草,然后拉着他一块跪在石碑前,他大说:“这里埋着的就是你娘,你娘生下你来就死了。我知道你想有个娘,我找了一个,是你的后娘,你要在你娘面前磕个头,她生养你的恩情一生一世不能忘。再求求她,让她保佑你不受后娘欺负,叫你后娘把你顺顺当当喂养成霍家的一条汉子,你大只会种地,喂养不了娃哩。”  

  土生隐隐觉得以前曾来这里磕过头,但实在年岁太小,记不清了,他还搞不清亲娘和后娘的区别,觉着有个娘就是好事,大让他磕头就磕,让磕一个就磕一个,让磕一百个就磕一百个,大的话应该听。他俯下身磕起来,就像过年时他大让他给邻家的大人们磕头一样,那时每磕一个头就能得一个铜钱,这次磕完了就能得一个娘。  

  在亲娘坟上磕完头的第二天,他大就给他领了个娘来。这娘是骑毛驴儿来的,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姐姐。进院门时,有人放了一挂鞭炮,别的娃娃都去抢没有响的瞎炮,而他却眼巴巴地盯着这个娘。  

  这个娘比他想的还好看哩,胖嘟嘟的身子,一身红布衣裤使她像一朵成了精的山丹丹花,脸蛋蛋不像别的孩子的娘那样黄黄黑黑的,而是白白的像蒸模,眼睛像个大枣核,有点斜斜的吊起,看上去凶凶的。她被他大扶着下了驴,谁也不看,径直走进了窑洞的门,自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他大在院子里摆了十桌酒席,很少露出笑容的脸上一直笑个不停,太阳落山之时,已经有点醉意的大还唱起了信天游……  大人们哄笑着,说着些土生听不太懂的话,平日里因生存艰难而抹不去的愁眉苦脸在这一刻都变得舒舒展展,好像总蒙着云彩的月亮钻了出来。马家沟的欢笑在一年中是屈指可数的,过年、过端午、过中秋、娶亲、嫁女、生男娃。  

  终于,人们散去了,院门关上了,土生他大将土生、土生的两个姐姐和后娘带来的两个女娃带进了院落中的三孔窑洞正中间的那孔,他们站齐,冲那个一直不声不响、不出头不露面的白生生女人叫了一声“娘”,又让孩子们冲自己叫了一声“大”,然后把他们赶到了隔壁那孔窑中去睡,只留下土生一个跟大人们在一起,原因应该很简单,他还小,而且他是个必须得到呵护的男娃。  

  油灯被土生他大一口吹灭了,窑洞里顿时黑暗下来,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月亮早已越过源顶,越过院墙,越过挂满了红枣的枝权,将它那水一样平滑,镜子一样明亮的光浸过木棱窗上糊着的白纸,洒进窑内,眼睛一旦适应了夜色,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周围的一切。  

  土生对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紧靠窗子的是可以躺下一家五六口人的土炕,炕上铺着有破洞的草席,窑洞的尽头是一个条柜,炕的对面是一张枣木方桌和两张枣木椅子,据大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他所不熟悉的是新来的那个娘和他大吹熄油灯后的表情及动作。以往他大在吃喝娃们上炕熄灯后,都是再闷头抽上一袋烟,随即倒下头去,把被子给娃们盖好,自己裹上另一床被子,很快便奸声如雷,有如家里养的那头大牙猪。而今天他不是这样。  

  土生看见大凑到了新来的娘身边,讨好她似地给她解红衣服的纽扣。娘推开他,嘟哦了一句:“喝那么多酒,臭得醉死人。”大低三下四地说:“高兴,娶了你咱高兴。”他又伸出了手。娘打了他手一下,声音柔和了些:“笨手笨脚的,扯坏了衣服,我自己会脱。”娘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脱着衣裤,像拖延时间似的,慢慢把脱下的衣裤叠好,放在枣木椅子上,只戴着个花布兜兜,露着大半身的肥嘟嘟的肉,回到炕边躺了下去。  

  土生想滚到娘身边,想跟别的娃那样依偎到娘软绵绵、柔乎乎的胸怀里,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享受和经历,大给他找了娘来,大概就是为了让他能和别的娃一样被娘楼着睡。可是,他的身子才翻了一半,大就把他推到一边:“去,睡觉不老实,乖乖躺着,明天大给你买糖吃。”土生委屈得想哭,但他没有哭,以前他也有想哭的时候,可他流不出眼泪,他觉得还有比哭更好的方式去排解委屈。比如此时,他就用不睡觉、大大地睁着小星星般亮晶晶的眼睛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大没有再埋睬他,而是急急忙忙脱去自己那身粘了酒液和油汁的崭新马褂,将长辫子缠到脖子上,好像是要和谁打架,也像是要干什么活计一样摆出了恶虎扑食的样子。新来的娘欢快地叫了一声,像是被人抓了痒,又像是得了什么宝,原来是他大压到了她身上  土生越发睡不着觉,他默默地等着,他确实太想到娘怀里去睡觉了。在他长大成人以后,在几个女人的怀中,他都想象着她们是他的娘,可除了一个女人之外,其他的女人都给不了他娘的感觉,他们只认为他的表现是一种男人的欲望。为此,他失望万分,他只能把对娘的酷爱,对娘的一切美好向往转移到被他称为人民的人们身上……  

  土生觉得娘在瘫软以后的时间都属于他了,他爬过大的身子,到了还没清醒过来的娘身边。在月光下,看着他向往已久的娘的胸脯,那是由比他脸还大的两堆白肉所组成的,像是两座弗梁,弗梁的中间是一条平缓的沟沟,将头枕在那沟沟里会刚好合适。土生伸出了怯怯的小手,去触摸那肉的赤梁和弗梁上乌紫的果实。  

  娘昏沉沉地翻身抱住了土生,把他使劲贴进怀中,土生顿时感到了从没有闻到过的一种好闻的气味涌进鼻孔,也顿时感到了从没有过的舒服笼罩了他全身,这滋味一定超过了冬日蹲在崖根晒太阳,超过了夏日里泡在溪水里浸清凉,超过了春日里钻进山丹丹花丛闻香香,超过了秋日里在谷子堆里打滚滚。他抱住了娘的脖劲,叼住了娘的奶头。  

  娘睁开了眼,看见了是男娃土生,狠狠地一把推开他,恶声恶气地训斥道:“你这个娃讨人嫌,不好好睡觉来烦老娘,这奶子是给你吃的吗?你大吃还要求我哩,我怀里是给你枕的吗?去枕你亲娘的坟头吧。哼,看你这样子,长大也不是个好东西,一心赖在女人身上熬日子哩!”  

  说完,娘不知廉耻地爬起来,抓了块白羊肚毛巾擦了擦身子,又倒在炕上睡在土生大粗壮的身旁,让土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了炕的另一侧。  

  土生好久没有睡着,那白生生的月光惨淡地铺在他身上,以他儿童的想象力,在他脑海中闪现的应该是白花花的羊群,白灿灿的云彩,白绵绵的棉花,白雪、白霜、白纸、白墙,但他现在眼前浮动的却是白骨。从这白骨上他想到的是亲娘,他没有见过亲娘,他只见过马家沟大户人家马孝贤家移祖坟时挖出的白骨,人死了埋在地里就变成了白骨,他娘死了,被埋在地里,也一定是白骨。  

  归元寺的老和尚说得对,土生不是个普通娃,他有着与别的娃不同的脑袋瓜,他长大了一定会去干一番大事业,这事业他的大,他大的大,他的许多祖先想都不敢想,也许他也没有想,但他却去干了。这种事业他若不干,也会有别人干,他干了,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这不是迷信,这是谁都无法摆脱的命,是一种冥冥之中的上苍为每一个已经来到这世上的生灵安排好了的归宿。         




(5)

  陕北汉子霍达东在自传中这样写道:作为一个出生于陕北偏僻山沟沟里的农民,反抗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是融于我血液中的一种本能,捍卫人民利益的意识早就潜藏于我的内心之中,这使得我在十一岁时就爆发出为当时社会所不能允许和坚决制止的行为……  

  霍达东的字写得很规整,有点近乎于柳体,看上去不像是个没有上过学堂的人,而实际上当年的霍达东,也就是土生只念过三年私塾,后来再没有机会上正规学堂。假如人生中有一些遗憾的话,没有好好读过书应该算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不过,这怨不着他的父亲霍厚厚,也怨不着那个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白胖胖后娘。  

  他大是力主让他上学识字的。这和他大又娶了婆姨,尽管每天晚上都不闲着,他后娘也不让他大闲着,但几年下来,播种无数,却颗粒无收,再也投能生出一男半女来有关系。他大知道只能有土生这么个单传独子,无论多少人说他后娶的婆姨多么有生男之相,可跟了他也不会再生出男娃来了。于是,他大必须要像调教牲口一样调教好霍家唯一的传宗接代之人,既不能逝了霍家的香火,更不能丢了霍家的人。而调教的最好办法就是知书达理,知书达理了才能规规矩矩做人,也才能在日后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更关键的是,才不会为匪。他大是不会忘记老和尚解签时说过的话。  

  土生是七岁那年进的私塾。他大跟他后娘说:“女娃日后嫁人,过得好不好全看命,识字没用。土生这娃得念书,念了书才能稳住他的心,才能有出息,日后咱们老了才能有个依托,男娃不识字一辈子只能黄土里刨食,没个出头之日,总受欺侮哩。”  

  后娘不反对土生大的说法,她看出来土生这娃不安分,不像一般男娃一天到晚不是笑就是哭,无掩无遮,肠子和脸通着气。土生的小脸总是辈辈的,像块能刻狮子的青石块,硬邦邦、冷冰冰,玩倒也玩,闹倒也闹,可话少,而且总要当娃娃王,要是当不成就自己独自一人去玩,去闹,玩得出奇,闹得出头,惹得别的娃又来追随他。大人吼他,他像没听见,最多是“嗯”一声了事,该干啥还干啥,自己心里藏着个小九九。后娘反正管不了他,又不是亲生的娃,也不想管,让教书先生去打他手板心吧,何况让他大高兴,她也能多点高兴的时候,男人难伺候哩。她点头应承着丈夫:“这娃出众,兴许能念出盼头来。”  

  就这样,土生被送进了私塾。  

  马家沟本来有家小学堂,就在村口处青石板桥的东头,那里本是马家沟大户马家的祠堂,是马家沟唯一一座盖在平地上的青砖建筑,有一年发大水冲了这祭祖用的殿堂,大水退了后砖砖瓦瓦散了一地,房基也埋在了泥沙中,可还剩下两间厢房没有倒塌,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马家族长觉得这两间房的根基牢,有百年之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这里办个学堂一定能培养出百年之材,于是和族人们商量了一下,将祖祠另辟在半山腰本来当粮仓的五孔大窑中,这河滩地上的两间青砖瓦舍就改为了学堂。  

  说是学堂,但不是马家沟的娃们都能进得去,只是马家一族中有点身份的或地多的农户家的男娃才能有机会,而且还要交上一笔不菲的学费。他姓的娃只能瞪着小眼在学堂外面打转转。  

  马家沟之所以称为马家沟就因为在两道黄土梁夹住的沟壑中间倚坡而居的一百多户人家中不仅最富有、占地最多的大户人家姓马叫孝贤,而且占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姓马,其他虽有李姓、张姓、王姓、霍姓,但都人丁稀少,不足以与马姓抗衡,只能与马姓的人家平安相处,苟且偷生,所以,其他姓的人进不了马族办的学堂也毫无怨言。何况,不少人家根本就穷得送不起娃读书,就是马家族长马孝贤开明起来,允许他们送娃进学堂,于他们也只是画饼充饥而已。  

  土生能够读书是因为他大和几家小姓人家凑钱请来了个私塾先生。这位自称中过秀才的老先生居金城镇,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教出一个举人来,因为他在几十年前连考了八次也未能中举,至今孤家寡人,没有妻小,在金城镇被称为半疯,不但没有人请他教娃识字,连生存都很困难,因写得一手好字,靠在金城镇摆摊替人写讼状家书以及在过年时卖些对子维持一年的吃穿。土生他大倒不觉得半疯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只要能教娃识字念书即可,而且这老秀才所要酬劳甚低,只要管吃,一个月再给五百文足矣。  

  五百文在光绪年间不算大数,也就是几十斤小米钱,连进最低档的妓院的夜度资都不够。当然,这对于只有十几亩薄地的农户人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因为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除了留下种子和口粮外,也就只能卖回几吊钱。幸好一个月五百文不是由土生他大一个人出,几家人一凑,还能勉强应付,无非平时吃饭时锅里少一点油和盐,再多养几只羊罢了。  私塾办在一个叫李仲海的男娃家本来关羊的一孔窑洞内,李仲海比土生大三岁,个头显得比土生小许多,但黑黑壮壮,精力旺盛,像只永不知疲劳的黑毛羊。看起来,他似乎要比土生精灵得多,可没有一个大人敢说他的心眼就一定多得超过土生。在马家沟里,年岁相近的娃中,只有他和土生最合得来,但争执也最多。这种争执不是相互敌视,而仅仅是娃们之间的逞能。而最终,这种争执大都是以李仲海胜利而告终。李仲海能说会道,土生佩服他哩,因而,在别的娃儿前面他是头儿,而在李仲海面前,他倒像个兵。  

  上私垫的那孔窑被用白灰刷了一遍,但屋内的羊擅味和粪臭味即使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黄土也掩盖不住,好在七八个娃们是闻惯了的,只是苦了来教书的老秀才。不过老秀才皱了会儿眉头之后,便又摇头晃脑地说:“粪便之臭,乃五谷之香,群羊之擅,乃壮体之肉,你们自小勤四肢,识五谷,知平民之苦,若再识书达理,定会为国家栋梁之材。你们之中出个举子应不是黄粱之梦。”  

  老秀才不嫌弃这些农民的后代,自然会认真教化,背《百家娜、《三字经》,讲些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再配以戒尺打手板心、罚跪之类的手段,娃们也绝没有痴到油盐不进的程度,一个个就都识得书,写得字了。而老先生最为赏识的弟子是土生和李仲海,他认定这两个娃必定能实现他用了一生努力也没有实现的理想,也就是中举。  

  不过,一场辛亥风云使老秀才的梦想最终完全破灭,满清政府被一个叫孙文的带人给推翻了,科举制度随之被废除,代之的是共和政府的新式学堂。老秀才不禁长叹:“新学堂里不出状元啊,求学者千百之众,废除科举,谁为之最?谁为之尊?谁为之贵?”他委实想不明白,后来他加人了保皇邪党,千里东进,到京城天安门前,于宣统皇帝被赶出皇城之时,一头撞死在华表之上,其最为绝望之事倒不是因为中国没有了皇帝,而仅仅是因为没有了科举制度令他难以承受。  

  老秀才倒没有在辛亥之年那个动荡之秋就离开马家沟,而是继续教书,希望把自己的知识全部传播给他认为最可教化的土生和李仲海。李仲海也许是年龄大几岁,颇为理解老秀才的一片苦心,也知道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自己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卑贱命运。而土生则觉得能认下《三字经》、《百家姓》上的字就足够了。他很大人气地问过李仲海:“老先生身为秀才,所知不可谓不多,所识不可谓不广,但在金城镇不还是混得像只没窝的野猫,饥无饱食,冻无暖衣?我看倒不如像李自成那样做更过瘾。”  

  李仲海没有回答,以他当时的思想也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他除了惊愕土生的奇思怪想之外,只能相信大人们曾说过的土生是土匪黑狼的转世投胎的话,否则怎么会在十一岁上就有当李自成那样的流寇的想法?李仲海更愿意做一个斯斯文文的学生,能够考人国立师范学堂是他此时最大的愿望。没有多久,他的愿望也就果然实现了,人们都说这是李家积了阴德,在他这辈上得了善报。不过,若是有人能未卜先知,测出几十年后他的下场,说这话的人们就该打自己的耳光了。  

  土生是个想了才说,说了就做的娃,既然他觉得再读书也无益,他也就开始了逃学。这让老秀才倍感伤心,可又无可奈何,他实在不可能像老羊撵小羊一样终日里追着一个脚健得像狼一样的娃,逼着他来读书,他只能惋借一棵好苗子将成为一枝荒藤野权,马家沟的愚昧无知的农民群落中日后又多出一个只知种地赶驴、娶妻生子的人,最多也就是一个横行乡里的无赖。他的判断当然是错误的,不过土生后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童年时只读三年书是错误的,若是他能多有些学问,起码他在给一个叫作毛泽东的人上书之时,可以更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愿,可以更为深刻地向那个七亿人的领袖揭示某些现实。  

  严格地说,霍达东字迹规整的自传中所谓十一岁就开始反抗社会是不够确切的,因为那不是有意识的行动,更无理论可言,充其量是一种本能的不满,最为合适的定义是还没有长大的娃的淘气。只不过这种淘气使得当时马家沟的统治者大为震怒罢了。  

  那应该是民国二年的春节前夕,马家沟跟以往一样家家户户杀猪宰羊,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大年,而这时村头河滩的学堂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写道:    

  察告各位村民:    

  民国初建,百废待兴,    
  邪党人如山,共和执政,    
  交纳税赋,支援革命,    
  父老乡亲,以此为重,    
  杀猪宰羊,需贡银铜,    
  不得有误,县长之令,    
  男女老少,广为传送,    
  同心协力,世界大同。  

  附:杀猪一头,纳税五百钱,宰羊一只,纳税三百钱,猪头、羊头一律交至政府。                      

  马家沟乡政府                       
  乡长:马孝贤  

  马家沟的农民们对一切新鲜事均有好奇之感,学堂前面贴出的告示就足以让他们围观多时,并议论纷纷,愕然不解。他们不知道乡长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也不能接受杀猪宰羊还要让交纳税赋这个说法。于是,他们开始小声抱怨,而后又破口大骂,最后有人起哄,土生趁乱高扬起虽还细小但却比小时候长了不少的鸡鸡往告示上撒了一泡尿。  

  也就在这个时候,自称乡长的马家沟颇有威势的大户人家的老爷马孝贤来到了学堂前,大多数人一见他立刻不吭声了,终究不少人种着他的地,住着他的窑,受着他的庇护,得着他的恩惠,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自己的东家是昧良心之事,而少部分愤愤不平者则是想听听这位为富不仁者有什么说法。  

  马孝贤从体态上看绝不是个养尊处优者,他一点都不肥胖,也不红光满面,更显不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悠闲神态。他是个清瘦的中年人,脸膛黑黄,和其他人一样从肌肤上就能认定他长期蒙受着黄土高原的风尘,以至于这风尘的颜色深深染透他的躯体。要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则是他穿的马褂是正宗杭州丝绸布料,他穿的鞋来自于古都西安的百年老店,他左手中指上戴的那枚沉甸甸、黄灿灿的足金戒指上镶着豌豆大小的印度红宝石,当然,还有他那双能够慑人心魄、总是不会露出惊慌失措神情的眼睛。这眼睛因着陕北的风沙而永远不会睁大,那又长又浓的眉毛常常喧宾夺主,比他那双细长的、微微下塌成八字的眼睛更引人注目,那黑过猪鬃的眉毛是他一贯引为自豪的。因为按无数相面先生的说法,那样的眉毛一般都标志着长寿和官运。几年之后,在他刚知天命便遭血光之灾时,他才想起算命先生常常对着他脖子右侧长着细毛的红痣叹惜着所说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的话,原来这是足以克掉他福寿禄之运的凶相。  

  马孝贤从不认为自己为富不仁,他二十五岁上从疾病缠身而奄奄一息的父亲的手上接过记录着马家的全部财产的账簿而正式成为马家又一代家长时,那账簿上标明的是水田四十八亩,旱地二百亩,窑十六孔,马四匹,驴九匹,骡七头,羊一百零五只,银五百两,金七十两,钱六百二十七吊。经过他近二十年的操持,这些财产早已经翻了十倍有余,不仅马家沟八成的土地都成为了马家的私产,在方圆十多里的地界内的十几个村子里,也都有着属于他的土地,在肤郡县和金城镇内他还办有商号和骡子行,经营日用杂货和贩运粮油、茶叶、布匹等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智慧和辛苦所致,他曾顶着烈日到田里查看收成如何,也曾为买别的村的土地而差点饮血刀口,还曾亲自带着骡子队风尘仆仆行走千里去西安贩货,他没有对不起谁,他的财富是挣来的,是省吃俭用攒下的,有一度,他的儿子都只能穿打补丁的衣服,他的婆姨不能添置新首饰。  

  他有钱了,于是盖马家祖祠,续上马家祖谱,将三国时有名的五虎上将之一马超拜为祖先,他还在马家沟建了座龙王庙,每年祭祀,祈拜风调雨顺,小学堂当然在他的名下,就是金城镇外的归元寺,每年也能定期收到他一笔香火钱,用来给大殿中的佛祖神像重塑金身。他自认为在整个肤郡府境内,他都是有口皆碑的德高望重的乡绅。  

  荣任民国政府的乡长对于马孝贤来说是顺理成章之事。当然,起因则是由他当了革命邪党人的大儿子马圆促成的。  

  马孝贤娶有一妻二妾,妻是他父亲在他尚小时与邻村一大户人家指腹为婚定下的,在他成年后娶过来才知道此女丑陋不堪,脸上坑坑洼洼,遍布天花后遗症,而且腿短身子长,怎么看都让他觉得这婆姨像是阴曹地府中的小鬼。但父命不可违,何况此女还带来了一百亩水田和不少金银首饰的嫁妆,他只好接受她,并和她一同养下了长子马圆。他的第一个妾则是他家伺候老太太的丫环,这丫环本是随母逃荒之女,落难于金城镇时,其母病亡于街头,她也奄奄一息。马孝贤的老太太刚好去归元寺烧香还愿,见这不到十岁的女娃长得清秀,便行了件善事,花钱请人掩埋其母,接女娃到了马家沟,成了她的贴身丫环。八年之后,这丫环竟然出落得像崖畔盛开的山丹丹花一样秀美清丽,马孝贤看上了这女子,利用每天给老太太请安的机会,软硬兼施,将这个无依无靠又没有心计的姑娘弄上了炕。老太太觉得这倒算不得败坏门风,也就允许儿子将这丫环纳为小妾。只是这位小妾肚皮不争气,虽然每晚都能让男人留在身边,并云雨不断,却一直未能养下一男半女,而品尝过白菜心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再去吃白菜帮子,尽管明媒正娶的结发婆姨为他生下了儿子,马孝贤却怎么都不想再碰她一下,老太太闭上眼眼前想再抱上个孙子或孙女,于是托人又给儿子纳了一妾。  

  这妾来自于米脂县城,大是个赌徒,因要还赌债,情愿让女儿给大户人家做小,其实和卖女没什么区别。陕北素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之说,这第三房婆姨虽比不上二房漂亮,可圆圆的如满月般的脸盘,亮晶晶似晨露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嫩红红的小嘴,再加上副凹凸有致的诱人身材,也还是挺惹人喜爱的。也许是在县城里长大的缘故,不像山野的女子那样见多了牲畜之交和男女野合的事,对男人总是羞答答、怯生生的,这更使马孝贤怜爱倍加,当然做起床上之事也就兴趣更足,一年之后,马家便又添了男娃,取名为马方。这马方与马圆相差十岁之多,虽同是马孝贤之子,但因不是同母,从形态到性格也各不相同,这多少导致了他们人生命运的极大差异,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马孝贤的大儿子马圆本在西安读书,他小小年纪就已经乡试成为了秀才,然后拿着老太太一封信函,到西安借居老太太一位表姐家,准备功课,以进京赶考,开始尚有书信往来,后来便杳无音讯,有消息说他去了日本留学,也有消息说他去了两广,搞得马孝贤大为光火。按他的话说:‘旧本乃楼夷之国,大秦叛乱之后,依海为匪,骚扰我华夏之地,杀掠我炎黄子孙,何以会去那里留学?而两广地处南蛮,虽近来口岸开放,可尽聚些奸贾歹商,不是知书达理之人的好去处。”骂虽骂,但马圆终究是他的长子,再加上那麻脸婆姨终日哭哭啼啼,搞得他心烦,他不得不常想办法去打探这娃的下落。  

  辛亥之后,举国共和,时隔不久,马圆突然回到了马家沟,马家大院中一片欢腾,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如过年。马孝贤因着一家之长的威严和对儿子有不孝不贤的温怒,最后一个才走出正中窑洞的门。这孔窑是他的客厅,里面摆有全套枣木家具,上面都镶有大理石面。站在青石高台阶上,他常眯着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些,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因为他的儿子不但长高了,嘴上边留起日本式的牙刷胡须,而且穿的不再是长袍马褂,脑袋上不再留着满清时代的长辫子,这个已经多少有了男人气的年轻人穿的是有棱条的长裤和带有三个方兜,系着黄铜扣子的短上装,头上是理得齐齐的平头。  

  看着按老式传统有点不伦不类但却不能不说是威武的长子,对这娃许久以来的耿耿于怀的不满并没有在马孝贤身上爆发出来,当家人们有点提心吊胆地沉默下来,等待着已经自称老爷子的马孝贤对儿子施父威之时,他却大步走上前去,拍了拍马圆的肩膀,称赞地说:“敢走南闯北,是个有出息的娃,马家的大业还得靠你来承担!”于是,全院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夜,马圆和大坐在客厅里进行了一场不长不短的谈话。马圆呷了口久违的家乡红枣茶,告诉马孝贤:“大,我参加了革命邪党,跟着孙逸仙领袖干了共和,推翻清朝政府也有咱一份功劳哩。”  

  马孝贤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个能于大事的娃,这革命成功,封侯加爵,也得委你个二品之位吧?”  

  马圆笑了:“大,革命不是为了当官,而是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人类进步,消灭不平等的落后的社会制度,实行三民主义。”  

  马孝贤问:“圆娃,听说你去了日本,到过两广,都是为了革命?”  

  “对,康有为的改良解决不了中国的根本问题,只有实行逸仙领袖的主张,中国才能真正强大。我现在是共和政府的地方视察员,我向逸仙领袖提出了要从民众入手,从社会最底层开始建立和完善共和政权的主张。我这次回到故里,就是帮助肤郡县长搞一个样板。”  

  “县长?”马孝贤有点不解。  

  马圆解释着:“就是以前的县令、县太爷,县长下面再设镇长,镇长下面设乡长,这样共和政权就能深人民心,像树木一样扎深根须,就定能成为参天大树。”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马孝贤忽然改变了想留下儿子协助他管理偌大家业的想法,而是征询儿子自己的意见。  

  对这一点马圆倒早有深思熟虑,他脱口而出:“中国之所以落后,乃在于文化素质太低,共和政权一旦稳固,保皇邪党土崩瓦解,我还要去读书,回来后在肤郡办所师范堂,培养老师,让这些老师去教娃们读书。到时还要仰仗大在财力上给予支持,此乃善举,以大之为人不会一口拒绝。”  

  就是在这夜谈话之后,马孝贤在马圆内举不避亲的推荐下,经肤郡县长一纸委任令,成为了马家沟的乡长,管辖方圆十数里内的全部村落、几千人口。为维护政权,并可组成乡团,招募乡勇,自行购买快枪。这使得马孝贤在本来只可号令马姓男女的基础之上,更成为了中国陕北一方土地上有生杀大权的官吏。  

  马孝贤觉得这是自己身为富人和知名乡绅所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不仅仅是光宗耀祖的机会,同时也是人生在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机会。这应该说是他潜意识中盼望已久的日子,尽管在马家沟他早就是说一不二之人,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而今他虽远不是龙袍加身,但那纸盖有县长血红方印的委任状足以说明在金城镇东北一带再也不会有让他畏惧的东西了,他生命中最辉煌的岁月来到了。为此,他双手拥护推翻皇帝老子,坚决反对保皇派卷土重来,也格外敬重那个名叫孙逸仙的先生。  

  在儿子马圆陪同他在肤郡县拜会了新任县长之后,马孝贤算是正式走马上任了。其实,即使马圆不是共和政府的地方视察员,县长也会将马孝贤待为上宾,因为在县长的观念中,维持一个县的太平和繁荣,只能仰仗这些德高望重的大户人家,平民百姓永远只能是一群羊,由牧羊人用鞭子驱赶。  

  从肤郡县城回来,马孝贤送走了长子马圆,然后就草拟了那份告示,张贴出去。对于儿子不能与家人共度新春,他颇为理解,甚至以古训激励儿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家乃毛,国乃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娃,只望你能保重身体,好自为之。”马圆对父亲的态度颇为感动,因而在上呈共和政府的关于建立基层政权的调查书中对父亲特别加以表彰,并提出了打击恶霸、重用开明乡绅的主张。  

  对于村民们在告示张贴之后的态度,马孝贤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他之所以不兴师动众地搞乡长就任仪式,不像其他一些乡长那样隆重庆贺,除了不给人以小人得志的感觉外,还有不想劳民伤财、顺利完成县长交付下来的交纳税赋的任务的打算。因而,当他以往常惯有的沉稳步伐和威严神态走到人群前面时,他绝无惊慌,而是胸有成竹地间:“诸位父老乡亲,有谁还愿意认满族人为父为母?”周围民众无人吭声,这是必然的。  

  他冷眼回顾了一下,声音缓和了些:“逸仙领袖倡导三民主义,实行共和,是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推翻皇帝,是替天行道,谁敢不从,就是大逆天下。交纳税赋,是支持革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乃我陕北人之美德,况且,这钱还将由县政府返还一些,购置快枪,设立乡勇,保护民众利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诸位心中又有何不快呢?我马孝贤无才无德,但有一份拥护共和之热血心肠,被县长授命于共和初创之时,担此重任,虽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不能因私而废公,更不能护小利而损大义。以后凡是让父老乡亲做到之事,我必先做到。不过,丑话说到前面,有谁违抗新政条律,我也只能以革命为重,严惩于前,安抚在后,挥泪斩马诬的事我不能不做。今天,我是喜事、满月一块办,既宣布乡政府成立,本人走马上任一乡之长,也公布第一号告示,还望诸位给马某一个面子。”他话音一落,马家几个仆人点燃了中间掺着寐雷子的鞭炮,又举起铁铣,朝天轰了三铣铁砂,这铁砂向上飞了几十丈后下雨似地落下来,惊飞了远处的乌鸦和麻雀,也惊出荒草中的几只野兔子。  

  马孝贤的威严还是颇起作用的,起码当场没有人再公开表示对杀猪宰羊也要交纳税赋的抱怨,这倒不一定是农民的胆小怕事,而是马孝贤那番话中的一堆新名词使农民们多少感觉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道义,因而他们也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当然,他们若是得知新县长将要从全县这一笔税赋中私抽一成留给自己,而且允许各乡长从中扣留三成,大概就不会这样朴实和温顺了,终究陕北在人文地理传统上是个出匪的地方,而且这里每隔百十年就要出大匪。  

  拥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土生并没有觉得马孝贤有什么令他信服和畏惧的地方,在整个马家沟中,能让他听上一点话的只有他大,而且只是一点,绝非全部。严格地说,他只听他自己的话。因而,他看到整个马家沟的人在马孝贤面前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心中就颇为不服,他明明看出来不少大人对于杀猪宰羊还要交纳税赋是绝对不心甘情愿的,可他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因而,他要试试,在马家沟真的违反了马孝贤的意旨是否会天塌地陷,是否会人人遭殃?可能就是这种对一般人认可的权威的本能怀疑,构成了他晚年个人悲剧或者说个人辉煌的组成部分。  

  他当然没有能力去说服大人与马孝贤对抗,他也没想过去说服谁,他更愿意自己去干,只有自己亲自去干的事才能满足他的某种心理欲望。  

  他所干的就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在呼啸的北风和漫天大雪中,将村民们交纳后集中到马家祖祠的所有猪头和羊头一个个扔到院后的一口废弃的深井中。这井不知是哪一代人开挖的,并没有挖出水来,却挖通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据说挖井人全部落进地底,再也不见踪迹,有人曾试图填上此井,扔进去无数石块和黄土,但却不能使这口井浅上哪怕一寸,于是后人就用一块石板将井口盖住,以防孩子淘气,牲口撒欢,婆姨们有什么想不开之事而掉人井中。土生就是用扁担撬开了石板,从无人看护的马家祖祠中从容地、坦然地、怀着一种颇为开心的情绪,把几十个猪头和上百个羊头扔了下去,然后又用扁担撬回石板,盖住井口哼着信天游回到了自己家的窑中。他大和他后娘并没有格外注意他,因为娃们大都在外面放炮仗,而且他回来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第二天马孝贤准备用那些猪头和羊头祭祖祭天,然后用毛驴送往肤郡县政府时,才发现东西不翼而飞。一夜大雪,使四周白茫茫、平展展,毫无踪迹,谁也无法判定是来了盗贼,还是来了群狼,令人疑惑的只是全村一夜间没有一条狗在狂吠。于是,人们私下议论是鬼神降临,采用娜移大法,搬走贡品,以使新政牢记不得鱼肉百姓,狗在鬼神面前,当然不敢出声。马孝贤也不知所以,只能自认倒霉,县长之令,他不敢不从,何况这些猪头羊头是要送到榆林府军营之中的,那些兵士都自恃是有功之臣,又镇守一方,无人敢于得罪,马孝贤只好自家出钱,以市价补足猪头羊头之款。当然,他日后会将这亏空从百姓身上再克扣回来。  

  土生的所谓反抗统治阶级就是如此,尽管在后人眼里这多少显得有点荒唐可笑,不值一提,但于他的人生却是丝毫不能忽视的。在几十年后当他成为一省之长时又回到过马家沟,他在自己家那三孔已经空荡荡但从没有人敢去居住的窑洞前站立了一会儿(人们之所以不敢居住是因为有一度他是匪,无人愿意和匪字沾边;后来他又官做得太大,大过了榆林府的历任专员,无人有勇气去占官产),然后就到了那依然盖着青石板的并边,他让人搬开石板,俯身向里张望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在肤郡县政府的宴会上,他感慨地说了一句:“马家沟那口枯井真是深不见底吗?那里边还有着几十个猪头和上百个羊头呢,是我自发走上革命道路的见证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县政府马上组织人力物力,让人背着手电筒,系着绳子下井去寻找革命文物,但下到一百多丈深后,再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往下去,即使是用长一级工资和“火线人邪党”的方式也不行。因为再往下去人就会窒息,而当时又没有氧气设备,县长只好懊恼地作罢,惋惜失去了一个向省长讨好的机会。但这个县长是聪明之人,后来他让人在这口井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霍达东同志革命历程的第一座里程碑”,然后请县文化馆的一位摄影艺术家为这个碑和这口井照了一张照片,把照片用挂号信寄给了霍达东。         




(6)

  陕北汉子霍达东在十五岁上就娶了婆姨,这与其说是一个被认为是成熟了的男娃的喜事,倒不如说是他大对他的惩罚更让他觉得符合事实。因为在娶亲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对异性的生理欲望,也不想被一个婆姨缠住手脚。但让一个女子拴住他的心,却恰恰是他大最为迫切的愿望,他在马家沟的男娃中确实张狂得已经像匹无人能驯服的野马。  

  那时他还叫土生,私塾是早就不读了,他的同伴李仲海去了榆林府一个新学堂,但他一点不孤寂,除了帮大拾掇拾掇地里的庄稼和烟叶子,就是在村头河滩地上舞枪弄棍。他喜欢上了武术。  

  他大本来不知道每晚他吃过饭后就烟一样无声无息溜出去干啥,一个半大后生在家里是呆不住的,出去与男娃闲扯,与情窦初开的女娃驾俏,最正常不过的,即便拉了个女娃钻了玉米地,也算不上伤风败俗,只能被人认为是这男娃有本事,若把那女娃肚子弄大了,找个媒人上女娃家提个亲,娶过门来也不丢人。在马家沟,偷人家东西,搞人家婆姨,堵人家烟筒才是值得被诅咒的事,全村人都会指脊梁骂,是马姓的还会被绑到马家祠堂去受族规惩罚,有了新政后,乡长马孝贤对有这种劣行的人还可以施以法律,或罚款,或绑起来示众。  

  一天晚上,土生后娘肚子疼得厉害,土生大急忙忙跑金城镇去抓药,走出沟口,来到河滩上过青石桥时,亮堂堂的月光下见几个半大后生在翻跟头,竖蜻蜓,做鹰飞,学蛇舞,拳头对拳头,木枪对木枪,还抡着明晃晃的刀片子砍来砍去,他先是以为有强盗来打劫,与乡勇对上阵了,定下神来,认真看去,才发现是他的独生儿子土生和村里的娃们耍二杆子。猛然间,他耳畔忽然响起归元寺老和尚那关于儿子“不成官则成匪”的解签之语,这舞枪弄棍,学着打打杀杀的不就是土匪之举吗?  

  他怒火烧心,忘了要去给婆姨抓药,一下子冲到娃们中间,站到自己的娃前面,破口大骂起来:“让你念书你不念,吃饱了饭跑这里来耍二毽。你大拼着倾家荡产也想让你做个知书达理的人,舞枪弄棍是耍不正经,日后能干啥?只能当打家劫舍的土匪!你大没做你当官的梦,这是归元寺老和尚在你满月时算出来的,可你大也不能看着你往匪路上走,这、这也是归元寺老和尚算出来的。走,给我滚回去!”  

  这次土生居然很听话,既没有和大顶嘴,也没有翠着不走,而是把木枪铁片子往沙子上一扔,转身就回家。不过走了几步后,回头向大说:“大,我回去,不过你得给我讲老和尚解签是咋回事,还有我脖子上这装黄土的袋袋是咋回事。”  

  
土生大胸里涌出点暖流,他认为娃终于懂事了,起码知道关注自己的命了。当天晚上,从金城镇给婆姨抓药回来,让女娃伺候娘,他在院子那棵老枣树下,和儿子扯了大半夜,把算命先生算的命和老和尚解的签都告诉了儿子。而这被后来社会认为是迷信的东西深深铭刻于土生脑海中,一直影响着他的人生。实际上,他既为过匪,也为过官,他离开土地确实给他带来了个人悲剧,他大命中无子的天命也真切地转至他身上。  

  经过那次谈话,土生大以为土生会变得沉稳规矩些。然而,没有几天土生便惹了祸事,打了乡长马孝贤的宝贝二儿子马方。  
    马方比土生小一岁,小小的就到了肤郡县城去读住宿制的新学堂,寒暑假才会回到马家沟来,因而与土生见面不多,虽是同乡人,也显得生份。又值暑天假期,他领着几个家居肤郡城内的同学,来家乡游玩,这些娃在土生眼中自然是公子、小姐,言谈举止,包括梳妆打扮都不顺土生的心,尤其看到村里别的娃以羡慕好奇之情远远地张望那几个脸蛋白白、头发光光的同龄人,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敌意产生,找碴闹事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  

  那年天旱,坡上及源上的旱地像三九天的手背皮一样裂开了口子,沟口里水田的庄稼也因缺水蔫得抬不起头,只有乡长马孝贤家的地绿油油的,因为他早早地花钱雇人在沟口里那条河上游拦了座石坝,把比尿水粗不了多少的水流蓄了起来,留做自己地用,而那水坝恰恰在他家地界中,别的人家都无可奈何。因为他大度地允许人们在水坝内取水食用,人们还格外感激他,称赞这是善举。实际也是如此,若不是他未雨绸缪事先出资修了水坝,马家沟的人确实吃水都会成问题。  

  土生并不这么想,他认为水是天上来,河是地上生,凭啥谁有钱拦个石坝就可以断了河,把水据为己有?他早就想砸了闸板,让水流下来,浇一下下游干得快成石板的地。这地有他家的,更多的是别人家的。刚好马方和几个城里娃耐不住燥热,捉了会儿知了后,男娃衣服一扒,“扑通扑通”下了水,女娃们在柳树荫下一边“嘻嘻”笑,一边吃用纸包着的糖块块,惹得远处张望的农村娃流涎水。  

  土生提着锄头走出了自家的地,地里明摆着再没水来就会颗粒无收。他想着大和邻家大人抬着龙王爷求雨就想笑,如今这龙王爷就由他来当一次了。他不紧不慢地上了石头坝,不由分说,伦起锄头就砸向那水闸的挡水板。随着他肩头开始鼓起的键子肉一抖一抖的,那寸把厚的槐木板子开始破裂,最后碎成十几块,坝里的水先是从裂缝中喷射,最后终于将碎木片冲开,汹涌而出。水坝中的蓄水慢慢变浅,正在玩水的孩子本来是可以脚不着地的,但一袋烟工夫,水面就退到他们胸口处。  

  马方跑上岸来,冲到土生面前,气愤地质问着:“这是我家的水坝,你凭什么砸开水闸板?”另几个娃也围过来,跃跃欲试地要教训土生。而结果是土生轻而易举地教训了他们,打破了马方的鼻子,踢拐了一个娃的腿,吓得那些女娃“呜呜”哭着逃得远远的。当然,这在土生他大心目中是惹了大祸。  

  “我的天大大呀,这是哪辈子造下的孽,养了你这么个逆子!早知如此,还不如由我断了霍家香火,也省得有你这么个祸根,让霍家祖先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土生大从别人嘴中得知自己娃打了马家二儿子,风风火火赶到水坝边,看见坝中的水只剩下一半,先是跳着脚骂,后来又赶快跳到水闸口,用宽大的后背堵住还在往外涌流的水,直到有人搬来石块和草皮才水淋淋地爬了上来。  

  这时,乡长马孝贤也铁青着脸,带着两个背枪的乡勇急急忙忙来到了水坝边。土生他大抢圆了胳膊给土生一个大耳光,然后连连向马孝贤作揖:“乡长大人,这娃是我管教不严,望您老人家开恩,我一定好好惩处这娃。”他踢了土生一脚:“蠢货,还不跪下向马大人谢罪!”  

  土生丝毫没有跪下的意思,但他也没有辩解,这是他做下的事,他当然要承认。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既不昂首傲视,也不畏缩胆怯,只是因长久地在烈日下曝晒而汗水不断,浸湿了衣衫。  

  令所有在场人惊奇的是马孝贤并没有大发脾气,以往若有乡民得罪了他,大都会被乡勇五花大绑地押到乡衙去兴师问罪。而这次由于鼻子已经止住了血的马方在他身边啸濡吸喷地说了些什么之后,马孝贤居然脸色平缓了些,淡淡地说:“这娃实在缺少教化,时下水贵如油,地缺水,人更缺水,我马孝贤身为一乡之长,出资修坝,乃是考虑马家沟百姓饮水之需,非是只顾自家之田。霍家娃娃心胸偏狭,小小年纪,就行为不轨,但养不教,父之过,只好惩处霍家大人,一是即日修好水闸木门,二是加高水坝一尺,至于娃们之间的争斗,我家方娃心存慈善,宽容大度,不愿追究,我身为其父,也就只好视若不见了。”  

  后来,当土生和马方成为革命战友时,马方告诉了土生:“我喜欢你当时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辈性子,我不让大惩罚你,而我大一直娇惯着我,所以就听了我的话。”土生并没有因为这而感激马方,他觉得这用不着感激,因为他当时真希望马孝贤能够惩处他,这样他一定会和这个人人都畏惧的乡长拼个你死我活,而马方使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水坝事件之后,土生他大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娃的胡作非为,断然决定给他娶亲,用婆姨的绵软来消磨他的性子,他不敢想娃能当官光宗耀祖之事,可也绝不愿有朝一日霍家闹出个黑狼那样的土匪来,他终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要娃也能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就足矣。更为关键的是,娃早点娶亲,也能早点知道霍家是否真的会在土生这代断了香火。也许多去归元寺烧烧香,佛祖能普渡众生,应该能被感化,而使霍家能传下去哩。  

  不管土生有啥想法,农历十月,择了个黄道吉日,土生他大把土生的婆姨桂桂用小毛驴从邻村他娘家驮来了马家沟。  

  土生对于庄户人家娶亲已经不陌生了,从他记事后每年都要见上这么几次,无非是毛驴上扎条红绸子,从哪里驮来个穿着红布衣裤的女娃,在村口放上挂鞭炮,到院门口再放上挂鞭炮,花生、红枣往院子里一撤,伴娘扶着新媳妇踩着花生、红枣走进窑洞,和新郎馆拜天地,拜父母,互相对拜,然后新娘进洞房里去呆坐着,新郎信则傻哈哈地在院子里陪着亲朋好友、邻里乡亲们喝酒吃肉收礼钱,酒性好的,夜深之时还能摸着新房的门,酒性不好的,就只能烂碎如泥,被人抬到炕上去呼呼大睡,或吐新媳妇一身臭烘供的东西。  

  土生居然对自己的终生大事既没有什么激动,也没有什么好奇,更没有不谙世事的十五岁男娃的局促不安。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蓝布衣裤,歪扣着一顶城里人很认为时髦的粗呢礼帽,平淡地站在村口,在鞭炮和哎呐响声中,接来了注定将影响他几乎一生的那个叫桂桂的女人,将她按照马家沟的礼俗送进粉刷一新的窑洞。本来这窑洞中住着他四个姐姐,而在他娶亲时,这四个姐姐早都先后嫁了出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天生有着喝酒的海量,以往他几乎没有喝过酒,即便逢年过节喝上一点,那也是醒糟,没什么辣,只是甜呼呼的,像是喝糖水,而这娶亲的喜宴上喝的是很醇的玉米酒和红苔酒,乡长马孝贤的二儿子马方还背着他大送来的四瓶庄户人家罕见的山西杏花村的竹叶青。几种酒掺和着喝下去,土生尽管觉得心口窝口火烧火燎,面皮上烫烫的,像是发着高热,可他绝没有天昏地旋的感觉。  

  李仲海走后和他处得比较亲近的一个名声不好的寡妇的男娃马牙子,跟他一口气干了三老碗玉米酒,喷着酒气嘟峨:“生娃,你好福气哩,这就娶上了婆姨了,我长你一岁,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楼个婆姨睡到晌午端。生娃,你那东西露头头没有,哥教教你,别戳错了地方。婆姨吓,你别怕,告诉她,头回疼,二回麻,三回像是蜜蜂爬哩  

  土生转身离开马牙子,别的桌上有人叫,他大让他去陪酒。他才用不着别人教,他早知道撒尿的东西除了撒尿还能管什么用,他也知道婆姨才不会叫疼,她们稀罕着男人压到身上日她们哩,她们会叫,那不是疼,那是舒服得像成了仙。他就是从大和后娘那里看来的,看得真真切切,永世不忘。  

  他大先喝醉了,轰着人们快走,说是别误了生娃的好时光,洞房之夜小登科,赶快给霍家续上香火。来客们都知趣,喝干了碗里的酒,剩下一院子杯盘狼藉,打着饱隔,一个个离去了。  

  庭院里顿时静了下来,邻家都住得很疏散。除了吼叫,谁也不会听到邻家发出的声响,霍家四周只有秋蟋蟀在渗鸣,它们比谁都最先感到冬意正从北方渐来,一轮满月从源顶轻柔地向上飘浮,使马家沟的沟沟坎坎,坡坡梁梁都染上银色,影影绰绰的地方似乎隐藏着些生灵,鼓鼓胀胀的,却又永不出现。马牙子和两个想听房的男娃暴露于月光之下,被土生后娘操起根扁担赶狗一样赶了回去。  

  院门“吮当”一声关上了,而这时土生也走进了一直燃着红烛的洞房,小心翼翼地插上木门栓。站了一刻之后,他才抬头望去,只见桂桂盘坐在炕沿上,祥和,安宁,沉静,温顺得像是画上的观音,他心中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想到了自己从没有见过的亲娘的形象,他断定,他亲娘一定是这个样子。于是,他凑近了些,呆呆地看着自己婆姨桂桂的脸蛋蛋。  

  这脸蛋蛋并没有格外出众之处,算不上漂亮,更不妖艳,但十八无丑女,那光润润的肌肤在不很明亮的烛光下让人感到庄户女子的秀美。她和大多数陕北女子一样,脸蛋蛋圆圆的颇似古书绣像上的唐朝仕女,眼睛不大,细长的,眉毛不浓,也是细长的,鼻梁不高,同样是细长的,只有嘴小小巧巧,圆圆润润,在这样的女子身边,任何男人都会有一种安全感,有一种可以信赖她定将伴你终生的自豪感。  

  土生从前没有见过桂桂,只知道她家是米脂的,也是庄户人家的娃,大他三岁,后来她过继给一个远亲,才到了肤郡县金城镇西面的杨树坪,经媒人牵线,嫁来了马家沟,而这父母之命包办下来的婚姻,在他见到了桂桂之后,觉得没有什么可令他不满的,于是,他脱下衣服,一口吹灭了蜡烛,倒在铺上了新被的炕上,准备睡觉了。  

  火光一闪,红烛又被燃着,桂桂大姐姐似的告诉土生:“娘说了,洞房花烛夜,要点长命灯,不兴黑洞洞地睡。”说完,她羞涩地转过身,在阴影处脱去了红袄红裤,只着一件红布肚兜,爬到炕上来,躺到土生身边。土生感觉到她的身子有点发抖,四肢僵硬硬的。他伸手摸了摸她,像是摸自己很喜爱的那条大黄狗。桂桂没动,如同正在狼口下的一只小羊羔。  

  土生拉住了桂桂的手,看到她手腕子上有一只磨得光光的银镯子,那手细腻腻的,热乎乎的,湿流滚的,他把这手放到自己已经厚实的胸膛上,握住她的手腕来回滑动,他觉得有些痴迷、惬意和暖洋洋的、亲融融的感觉。他支起身子,一点也不粗鲁地摘去了她的红肚兜,便看见了那对耸起来的肉团团。那是对胀满白嫩得像刚出笼的白面摸一样的东西。土生觉得它们那么纯净,像是早晨的露水,那么美妙,像是春天的风一股劲地往怀钻。他不眨眼地借着烛光和渗进窗户纸的月光看着这不能轻易去触动的东西,这东西因着桂桂有点急促的呼吸而不停起伏着,于是从那野兔子眼睛般嫩红的奶子尖尖上有一层淡淡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开来,直到她的肩头和平滑滑的肚皮。  

  桂桂在他解开红兜时就羞羞地闭上了眼睛,她想着出嫁前一天晚上娘和她在一个被窝里睡着时告诉她关于男人的一切和一个新媳妇所应该做的一切。娘说:“男人狠着哩,你疼,你就叫,你就咬,可别拦着他。你叫,你咬,就证明你是黄花女娃,你拦着他,他就不会喜欢你。你那男人要是没经过事的瓜蛋蛋娃,你还得想办法帮助他。他是个小女婿,是好事,女大三,抱金砖,你又当婆姨又当姐,哄着他,他听你话,有好日子过。”  

  桂桂从村口一见自己那个小女婿,就觉得自己命怪好,那是个高高大大,壮得像骡子的汉子,除了嘴上还没毛,哪都看不出还是娃娃相,一副后生气派,而且是个像模像样的好后生,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眼睛有神、心里有底的好后生哩。刚才他脱衣服时她偷看了一眼,见他身子骨上全是筋筋肉,每块都像还要疯长的枣树,从里到外进发着的全是气力。她心里喜滋滋的,嫁给这样的男人不吃亏,让他来吧,她整个交付给他,他怎么狠她也不叫,也不咬,也不拦他,让他痛快够,让他再也舍不得离开她一尺一寸、一天一时。当然,当他真的把她赤裸裸摆在他眼皮子底下溜溜看时,她还是羞得满脸通红,睁不开眼,吭不出声,心里期待着那一刻的早日到来。可是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又笼罩着她全身,她想把自己遮掩起来,但又希望他能欢喜自己不胖不瘦、杨树般挺拔、柳枝般柔嫩的身子。  

  土生是毫不理解桂桂此时此刻的心情的,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现在的意愿就是想俯下身去,双手楼定那结实的脖颈,张嘴含住那颗不知为什么由软绵绵、黄豆一样大小而膨胀勃立成花生米般的奶子头。在他的脑海中,从没有过叼住娘奶子头的体验,他太想有这样的经历了。于是,他做了,他觉得自己回复成初生的婴儿,本能地、无任何欲望地张开嘴,吞进了那有些凉意,有些筋筋的娇小肉体。他开始吸吮,而后吧顺,想从那里品味出什么东西。他甚至轻轻地咬着,像在咬一个枣核,既不能把它咬碎,又要把它上面的甜味品尽。他感受到了婴儿含住母亲奶子头时的柔情蜜意和轻松欢娱,他把桂桂搂得更紧,贴得更近,他的舌头也在蠕动,他觉得嘴内真的有些甜丝丝了。  

  而桂桂全身早已经触电般地抖动不止了,她感受到的是她欢喜的小丈夫向她发出了明确无比的信号,她悸动着,一股令人舒适无比的奇痒从胸膛向全身扩展开去,终于,她忍不住地哼哼了一声,伸出光滑滑的双臂,抱住了土生的头,把他按紧在自己心窝窝上。她本能地挺了挺身子,下决心去迎接一阵暴风骤雨。然而。土生只是依偎着她热烘烘的心口窝,毫无其他反应。于是,她疑惑万分地睁开了眼,看见土生那样迷恋着她的奶子,脸上全部神情都和被哺乳的婴儿没有什么两样,她叹了口气:“真是瓜蛋哩,真是个……娃哩。”她全身的激情也顿时消失,但一种母亲般的感觉,一种姐对弟的怜爱油然而生,她更加抱紧了他,继而发现他已经美美地睡去了。她又嘟峨了声:“我的乖娃哩……”她也慢慢进人了梦乡。  

  以后,很多个晚上,即便是在她最终由女娃变成女人之后,她都会怀着母亲和姐姐般的呵护心理让他含着自己的奶子头,枕在她的心窝窝处安睡,而他也像农民依恋土地般依恋着她的胸脯,他会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娘哩,我的亲娘……”  

  当土生将至花甲之年,在那个盛夏的暴风雨中,他自作主张地打开了不经中央政府批准绝不能打开的粮仓,向饥饿的灾民们发放粮食时,尽管他绝不承认,但实际上支撑他全部信念的就是对母亲的依恋和爱。实际上,他从没有见过母亲,他对母亲的认识是在他的新婚之夜,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在陕北一个叫马家沟的地方,在这地方的一孔贴着喜字的窑洞里,在这窑洞里铺着新被的炕上,在这炕上一个叫桂桂的女人的不太丰胶的奶子间开始的。






揭露真相,抨击恶警!

    事实真相:
   

    跟大家说真话!我的案件其实跟那条“狼牙山五壮士”的帖子根本毫无关系! 实际上是某单位挟私报复我。那条帖子发出前大约半个月,我发了几条帖子揭露他们毒打广州市白云区示威民众。然后他们到我家来要求我删帖子,遭到了我的拒 绝。因此他们悍然打击报复,拘留我七天泄愤!此信息出自我所属片区片警!

    大批网站都登载了广州越秀区法院的通稿,内容是他们驳回了我(张广红)的诉讼请求。理由之一是越秀区公安局调查后确认我编造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谣 言”,越秀区法院予以采信。但是我上来搜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我转发的原帖并截图!为什么我十分钟就查到的事情两单位查了那么多天查不到?你们都是饭桶白痴?

    如果说我对帖子比较熟悉所以容易查到的话,那么请问为什么广州越秀区公安分局和越秀区法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你坚持帖子是纯转发的,那么你从哪里转来的?难道两单位实际上对帖子是否转发根本就没有兴趣查?难道只想找个理由入我于罪???

    从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到广州市行政复议办公室,再到广州越秀区法院,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一句:你说你的帖子是转的,那么转自何处?所以实际上一 个单位是为了打击报复,另两个单位是为了互相包庇!如果蒙冤的是一个普通民众,他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
实。可惜拈花时评(张广红)并不是完全没有话语权 的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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